遠憂
白鳳歌奔走,君翩躚入樓,蘇錦容羞惱的拂袖而去,院子裡只餘了兄弟三人,終於清淨下來。
面面相覷,謝雲書破顏一笑,微帶歉色的替兄弟繼酒。
「這幾個女人……」謝飛瀾盯著玉杯良久,喃喃慨歎。「沒一個省心的。」
活生生瞧了一場好戲,青嵐越是回想越是有趣,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三嫂真厲害……明天娘那裡有好瞧的,二哥出了藥房肯定會被念到耳根發燙。」
「二哥出來應是十餘日後,那時二嫂的氣也該平了。」謝雲書支頤飲酒,並不甚擔心。「娘不會說什麼,翩躚話裡留了分寸,拿不到什麼短處。」
「誰知道二嫂私下怎麼說,少不了扯著一些婆姨挑事嚼舌,三哥不管?」
「不該聽的東西進不了這個院子。」謝雲書全不在意。「其他的誰在乎,翩躚也不會放在心上。」
「她還真橫。」謝飛瀾低哼。冷淡無爭的應答,話鋒卻字字見血。「三哥把那件事告訴三嫂了?」
謝雲書搖了搖頭,無意解釋。白鳳歌並不清楚自己惹的是什麼人,更不會懂讓人無跡可尋的死法有多少種,真真惹怒把杭州白家連根拔了都有可能。而今萬事漫散,不代表翩躚就轉了性,謝雲書心中有數。
「所以我說惹誰都不能惹了三嫂。」青嵐吐吐舌頭。「比爹還可怕。」當親人是最強力的後盾;做敵人是最危險的對手,很久之前他已明白了這一點。
「三哥不讓女眷進苑,到底是顧慮三嫂病體,還是怕她辭鋒如刀激起眾怒?」謝飛瀾輕嘲。
謝雲書微一楞,漸漸笑起來,目中盈滿了放縱的驕傲。「你若見了她在天山的樣子就知道,讓她去曲意周旋多麼委屈。家裡的叔嫂姨娘或許並無別意,但截然不同的經歷性情怎可能合得來,不是誰都有娘的包容。」
謝飛瀾不以為然。「難道三哥能護一輩子?既然嫁進來,早晚得接下娘的擔子,不如早早習慣。」
謝雲書靜了一會,突然轉了個話題。「四弟覺得我這院子如何。」
「很好,清雅大方,景致極佳,誰看了都羨慕。」
「送你如何。」謝雲書輕描淡寫的問,猶如在說不值一提的碎物。「四弟不回泉州,在這裡住下可好。」
謝飛瀾一驚,半盞酒潑在了襟上。
青嵐也呆了,懾懦的問。「三哥什麼意思。」
「你也看到了,翩躚做不來娘那樣慈和忍耐,身子骨也不容許。你少小離家歷練良多,機敏過人,不囿於一時一地,爹也很欣賞,時常在我跟前誇你,回來接謝家的擔子正合適。」顯是思慮良久,謝雲書侃侃相勸。「泉州那邊不必掛心,自有他人接手安排,你不是愛重故鄉風情?留下來也合了家人的期望。」
庭中寂靜無聲,唯有葉片沙沙翻捲。
「三哥……那三哥呢!」青嵐霍然起立,惶然脫口。
「三哥想把事情全丟給我,帶著嬌妻一走了之?」謝飛瀾一字一句,臉上透出冷笑。「得了海冥綃即拋親捨業,嫌這一大家子累贅多舌,礙著你們雙宿雙棲?」一手揪起謝雲書的衣襟,怒髮衝冠。「三哥你心裡還有爹娘麼,縱容你劃區而治護妻如寶,縱容她清高不與家人往來,最後還嫌不夠,揮一揮衣袖轉身走人,你把自己當什麼!」
「四哥!」青嵐見兩位兄長說僵了話險些動手,趕緊拉住謝飛瀾,頭腦一團紛亂。
「青嵐放手!」謝飛瀾怒喝。「你聽聽他說了什麼混帳話!」
任他揪著領襟,謝雲書不閃不避,浮出一抹微倦的無奈,俊顏蒼白。謝飛瀾終是揍不下去,恨恨的一拳捶在桌上,指節登時見了血。
「我知道是我不孝。」靜謐良久,謝雲書的聲音極低。「辜負了爹的寄望,但我真做不到。」
「做不到什麼,家裡還有哪一點沒順你心如你意。」謝飛瀾惡聲譏諷。「難道要謝家人全跪在她腳下搖尾乞憐。」
「我不會有子嗣的。」謝雲書說的很平靜。「縱然有了海冥綃,她也受不起生育之苦,我……也不敢。」
青嵐聽得呆住了,謝飛瀾一怔,不自覺鬆開了手。
「她能活著我已經很安慰,但其他人不會這麼想,再過幾年,必然會有流言風語,爹屬意我執掌家族,豈能容我無後,早晚會提納妾之事。」謝雲書緊緊握著酒杯,望著兄弟的眼神亮得可怕。「你不知道翩躚的娘是怎麼死的,我不能犯同樣的錯,像君若俠那樣悔恨終生。」
「三哥你……」
「她把什麼都托給我了。」謝雲書低喃,既是解釋,又像深埋的心聲。「若我納妾,不論何等情由,均等於在她心上插了一刀,她縱不恨我,也絕不會再活下去,屆時縱然尋得天下靈藥……又有什麼意義。」
「你跟爹說明,或許……」
「沒用的,爹……此前暗示過。」早已思量過千百次,謝雲書深吸了一口氣。「二哥對翩躚的病定期細稟,爹和我一樣清楚。他如此寬待,凡事放縱,更可讓她將來開不了口,無辭可推。」
名揚天下劍寒九州,本該是意氣風發,卻在愛妻與嚴父中左右難為……卓然出色的兄長掩不住落寞淒涼,謝飛瀾惻然無語。
「爹是為謝家著想,可翩躚……」謝雲書聲音微啞。「翩躚受不起的……她受不起,我也受不起。」
飲淚哭了許久,門外勸慰的蘇錦容知她不願見人,無可奈何終於離去。適才入耳的一字一句,字字剜心濺血,謝家嚴密的防衛更令一切肖想都絕瞭望。想到回杭州見父兄憂掛的目光,一顆心猶如浸落寒泉,冰徹如雪。
拭去頰上的淚,翻出一匹謝夫人所贈的絹帛撕成束,拋過房梁挽了個死結,咬牙將脖子伸進去,腳下凳子一翻,瞬時透不過氣。血液一股股往上湧,劇烈的頭痛彷彿要裂開一般,眼前一片昏黑模糊。
突然身子一輕,好一會才發現自己跌落地面,有人將她拎至床上,毫不客氣的拍打雙頰,確定了不曾斷氣,又將丟開手喚人照料。
「……真是個麻煩……」
昏沉中聽到這樣的低語,她怒火上湧,一口氣噎在胸前,真的暈了過去。
睡了許久終又醒來,模模糊糊睜開眼,守在一旁的丫環立即餵入湯藥,喉間吞哽劇痛,服下蜂蜜才勉強好過。她由著丫環服侍躺下,眼睛只盯著門邊,不知過了多久,烙在心頭的身影終於出現眼簾,侍女們皆退了出去。
「白小姐可還安好?」
男聲清沉動聽,她癡癡的望著不言不語,一滴滴珠淚落浸濕了枕衾。
男子微一蹙眉,立在遠處寸步未動。「請白小姐以身體為重寬心靜養,不可再有輕生之念。萬一醞成憾事,九泉之下悔之晚矣。」
「我……」氣若游絲的聲音失了婉轉,澀啞難聽。「……倒不如一死了之……」虛弱的麗人淒然婉傷,蛾眉緊蹙猶如梨花帶雨。「……好過……落人笑柄……」
「今日之事,我替內子向小姐致歉。」深遂的眸子沉靜無波。
「……三公子何錯之有。」她輕咳了咳,一徑苦笑。「……我……蹉跎至今,芳華漸逝,父兄怨責……俱是事實,三少夫人所言無分毫無差……何須致謙。」
男子沒有答話。
寂然片刻,眼中又聚起水光。「我只是……好生羨慕……她的福氣,並無別意……」
「雲書不知何德何能,蒙小姐青眼,厚愛感激不盡,但此生心有所繫,唯願與內子共偕白首,愧對深情尚祈見諒。」
痛苦和失望似要從盈淚的眸子中溢出來。「……我明白,但……控制不了喜歡……我甚至……不介意做小……」
男子退了半步。「在下無緣享齊人之福,更不敢委屈小姐。」
她僵硬的攥緊了拳,銀牙狠咬。
「……我只恨相見太晚……若不是……」
「如果不是她,我早已埋骨天山。」他淡淡的截斷,接著說下去。「與朽草同沒,親慈手足黃泉陌路,更休言與小姐杭州偶遇。我很慶幸遇上了她,得她心許托付終身,是我前世修來的福份。」
停了一瞬,他的神色忽然冷下來。
「所以,我絕不容許任何影響或破壞的意圖,不論是誰,以何等名義。」冰寒的話語冷銳如刀。「概莫能外。」
一語雙關的警告不知看透了幾許,俊目殺意充盈,無端悚然起栗。
「……我……」憶起近日綿密無形的提防,她呼吸一窒,禁不住寒悚,迅速分辯。「……我沒有……我……對三少夫人絕無失禮之言……三公子不信我可以與她對質……」
隱約有種難言的薄嘲,謝雲書道。「對質還是不用了,內子並非大度之人,有些事我也不願讓她費心,二小姐若出什麼意外,我對白世伯及白兄不好交待。」
「我……真的不曾得罪,錦容姐可以作證……」第一次覺得俊逸絕倫的面孔令人恐懼。
「二嫂事友真誠從無疑忌,謝家卻不能坐看她遭人利用。」冰冷的盯了一眼,「此別相見無期,小姐好自為之。」
白鳳歌徹底絕望,望他轉身欲出,再捺不下。「那個魔女究竟有什麼好,只為她當年給過你小惠?就這樣死心塌地!」
腳步稍稍一頓。男子回過頭,忽爾露出輕諷。「敢問一聲,我又有什麼好,值得小姐這般深情。為這不足掛齒的皮相?略具名望的家世?拋開這些,若我聲名狼藉一無所有,小姐會多看我一眼?」
嘴唇翕合,她竟道不出半個字。
謝雲書微微一曬。「我與她僅是身墮魔教,小姐卻是心入魔道,還望自惕自重,休再一味自誤。」
虛榮是引,熱願受挫的不甘是毒,混在妒火煎熬中執迷成狂。戒惕之餘唯有遠避,他絕不願一個只剩惡毒的女人毀掉千辛萬苦得來的幸福。
懶得再說,謝雲書示意丫環入內照料。
「白小姐目前仍是謝家的客人,還請悉心調養,我已修書昆玉兄,不日即至,迎小姐回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