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難

發難

女眷依例另入旁席,謝雲書將妻子安排入坐,與左右嫂姨寒暄數語,已有人趨近請示,只得徑去忙碌。

謝家五位公子難得齊聚,謝飛瀾更鮮少參與家宴,堂內不分長幼多半俱在張望,青嵐壓低了聲音謔笑。「每年三嫂出來都是如此,像頭回見似的。」

「那是三嫂露面太少,旁人又不像青嵐能時常進出三哥的苑子。」二叔的長子謝臨夏笑駁。「少見難免多怪,暗地裡瞧的何止是我們。」

這話倒是事實,許多長輩亦在打量。

「三嫂的情況……究竟有無把握。」謝飛瀾強迫自己收回了視線。

謝景澤停下了杯。「本來有點懸,但這一陣湯藥進補效果不錯,已有了七分成算。」

才七成……

「終有些冒險,難怪老三心緒不佳。」謝曲衡遠遠望了眼三弟。「老二多想點辦法,務必要弟妹母子平安,否則……」

一桌人皆靜了一刻。

「本覺得三哥運氣真好,君王府小姐又是個罕見的美人,沒想到……」謝臨夏不無遺憾。「再康健一些就十全十美了。」

「其實何必……」謝飛瀾垂目低喃,並不贊同父親深遠的計量。

「三嫂太想不開,納個妾不就成了。」謝臨夏對此頗為不解。「以她的美貌又不愁失寵,非要死心眼自己生。」

「君隨玉對親妹視同拱璧,豈會任雲書另聘。」謝曲衡搖頭否定。「老三也絕不肯的。」

「三哥只求她能平安到老已是心滿意足。」謝飛瀾淡笑道。

「四哥說的沒錯。」青嵐點頭,想到那個冷冰冰的女人會如何應對怯弱的妾室,不由打了個寒噤。「三嫂和大嫂不同,她才不可能和別人共事一夫。」

話一出口被謝曲衡瞪了一眼,青嵐沒趣的摸摸鼻子消音。

與其他各房不同,謝家家長謝震川從未娶妾。已成家的幾位兒子亦如出一輒,唯有謝曲衡前不久納了一房小星,也幸賴長媳性情柔順,與妾室姐妹相待波瀾不興,謝夫人念了幾天也就作罷。謝曲衡此事悖了父母之意,好容易敷衍過去,自不願兄弟再提。

不過這話倒是提醒了謝臨夏,頗關心的探問謝景澤。「二哥不是一直想將紅顏知已收進府內,何不趁此機會一起辦了,省得夜長夢多。」

謝景澤常年出門行醫,偶然救了一位賣唱的伶女,兩人情投意和纏綿難分,羈絆多年,早已是公開的秘密,連蘇錦容都風聞一二,一度探上門去打罵。若非得小廝傳信溜得快,必定鬧得滿城風雨。此後謝景澤心有餘悸,謹慎收斂了許多,有情人不得已兩廂牽掛,時聞他長吁短歎。

謝景澤苦笑著搖搖手。「我家裡那個……怎能和大嫂相比,娶回來反而糟踐了人家,不如斷了由她另擇良配的好。」那樣純真溫柔的女孩,入了門只怕倍受折磨,耽下去又蹉跎青春,寧願送筆豐厚的嫁妝讓她改適他人,或許還能幸福。話雖如此,情意卻是眷戀難捨,臉上不自禁帶出了傷感,明顯的口是心非。

謝家無人不知謝景澤懼內,盡皆哄笑起來,推杯換盞的灌酒,時值歲末繁務暫擱,心情佻達放縱,迅速拉開兄弟間肆無忌憚的嘩鬧。

廳堂滿坐,笑語喧然,同席的除了大嫂二嫂,餘者多為各房叔伯妻妾,皆有貼身丫環隨侍。大嫂笑顏攀談,詢問起居近況,親切溫柔與謝夫人一般無二。

她吃得很少,一來胃口不佳,二來年節盛宴的味道總不及苑內膳食合意,隨便挑幾筷子作罷。男席上聞得陣陣笑謔聲浪,這廂女席也漸漸隨意起來,言語之間調笑無忌,猜枚划拳不讓鬚眉。二嫂蘇錦容一迭聲的吩咐侍女倒酒,喝起來全不推避,頗有江湖豪氣。不多久眉梢眼角已染上醉色,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了。

「這杯我敬弟妹。」一杯酒啪的撂下,蘇錦容喝遍一席,終於挑到滴酒未沾的人前存心為難。「弟妹是君府千金,瞧不上與我們往來,今日過節總該賞個薄面。」

清顏平平如常,隨口推拒。「二嫂醉了,翩躚有孕在身,不敢飲酒。」

「有孕又如何,兩三杯無礙,別當是多大的事。」蘇錦容咯咯輕笑,揚手掠了一圈。「不信你問席上的嫂嫂姨娘,生兒育女天經地義,誰不是這般過來,哪有你那樣艱難。」

大嫂一聽不妥,從旁相勸。「錦容別鬧,翩躚還在用藥豈可飲酒,方子還是你相公開的呢。」

「無非是些補藥罷了。」蘇錦容借醉輕諷。「聽說君公子又送來不少靈藥,這般深厚的兄妹情誼實在罕見。」

「二嫂說的是。」她漫然應了一句。

席上的笑鬧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聽著蘇錦容明譏暗諷,神色各異,泰半存了看戲之心。

君翩躚嫁入後鮮少與親眷往來,隔膜頗深。謝夫人又多疼惜頗袒,任由謝雲書溺愛呵憐,行事殊異屢屢破格,眾多女眷暗裡皆有不滿,但究其根底來勢非小,地位亦數年穩固如一,無人敢於輕慢。唯蘇錦容風頭凌厲素不饒人,前次受挫引為大恨,此刻覷得謝雲書不在趁酒尋釁,著意羞辱。

「誰能想弟妹是怎樣的造化,流離多年還能重歸君府;入了謝家又有三弟承擔一切,舒舒服服坐享其成;好容易生個孩子,弄得大家戰戰兢兢,唯恐出半點紕漏,簡直可比皇后孕龍胎。」

聲聲刻薄猶如風過,她耳畔聽著,不著痕跡的瞥了一眼主位。謝氏夫婦所在的席面赫然一空,人已離席,連帶五個兒子俱不在位,想是送父母回苑歇息去了。

明眸一暗,心下微惱,眉間凝起三分冷意,立時盤算著退席。

「……怪道是三弟對弟妹那般愛護,怎麼近日反而疏遠起來。」蘇錦容也隨之看了一眼,見公婆及謝氏兄弟皆已離席,更放了膽子,一意要撕下對方平淡無爭的面具。「自弟妹有孕後,三弟時常出門寅夜不歸,讓嫂嫂好生奇怪。」

「錦容!」越說越是不對,大嫂臉色發白的出言斥責。「你喝多了,亂說些什麼。」

蘇錦容聽而不聞,逾加咄咄逼人。「聞聽弟妹用君王府的秘珍,令三弟服藥失效才懷上了孩子。貴府豪闊秘藏無數,我這寒門小戶見識少,倒不知什麼樣的珍物有這等奇效,何不借來讓大伙開開眼?別是子虛烏有的教江湖騙子給欺了。」

含沙射影的言辭內蘊之意使霜鏡異常憤怒,夷然變色。「二少夫人信口開河盡說些無根之謠,究竟是什麼意思!」

君翩躚彈了彈指壓住,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見底。

「二嫂想說什麼?」

「我正是為弟妹的清譽著想,盼能拿出憑據闢謠。如今府裡流言紛飛,弟妹或許是不曾聽聞,怎樣難聽的都有,還有人說……」蘇錦容微微冷笑,似不經意的逡過身畔,伶俐的丫環飛快的接下去。「說三少夫人懷的未必姓謝,不知是……」說話間突然道不下去,絕美的嬌顏彷彿添了些別的東西,瞧著竟然哆嗦了一下。

席面霎時寂靜如死。

流傳雖多,皆知不實,檯面上無人敢擅言,連在謝氏兄弟面前都避口不談。蘇錦容此刻得意的揭破,眾人盡知不妥,唯恐受其牽累,一時無不色變。

「弟妹聽見了,空穴不來風,是不是該……」蘇錦容猶在倨傲的諷笑。

「若非二嫂提醒,我還真不知府裡生出這般不堪的傳言。」慢吞吞的打斷,清顏毫無火氣,秀致的眉梢一揚。

「來人。」

語音並不高,飛簷上落下兩個矯健的身形,畢恭畢敬的俯首。

「小姐有何吩咐。」

「把這丫頭拖下去打二十杖。」淡淡的語氣水波不興。「打完了送刑堂論處,懲其傳謠惑主,妄言誹上。」

蘇錦容險些以為聽錯,激氣得說不出話,身邊的丫頭已被扭住拖了下去,這丫環自蘇府陪嫁而來,一向得主人心意,仗著有人撐腰跋扈行事,哪受過這等驚嚇,駭得面無人色。

秀致的眉梢一揚,尖叫尚未出口即已消失。

「住手!」蘇錦容連聲喝止,動手阻攔盡被擋開。君家的侍衛置若罔聞,轉眼拎著丫環離去,謝家隨侍立在一邊,拿不準該聽誰的,謝雲書雖排行第三,卻比謝景澤更讓人忌憚。

滿堂皆驚,所有眼睛都望了過來,不解情形的宗親盡在觀望,好心如大嫂在旁邊勸,全被蘇錦容一掌揮開,漲紅了臉,怒髮衝冠的質問。

「什麼意思,打給我看!你有何資格發號施令!仗著是君家小姐橫行無忌,一言逆耳就擺威風,乾脆連我一塊打了。」

君翩躚拈過素巾拭了拭手,彷彿不曾看見蘇錦容憤怒至極的神色,輕描淡寫道。「二嫂心慈馭下不嚴,竟出了這等嚼舌謗主的,代為教訓一下自是應該。若讓外人聽了無根之言,謝家聲名遭污誰擔得起,留她一命已是寬仁,二嫂不該護短不知輕重吧。」

蘇錦容幾欲暴跳。「輪得到你來教訓我?算什麼東西,明明是你不……」

心知對方欲將事情鬧大,黑眸一瞟,霜境立時制住了將激滔滔傾出的辱罵。蘇錦容雖有武功卻荒怠多年,加上猝不及防,瞬間受制,迫不得已被扶回椅上,雙眼睚眥欲裂。

「弟妹你……」吵嚷消音,大嫂鬆了一口氣,又開始猶豫。「錦容她……」

「二嫂與這丫環主僕情深,遇事難以淡處,卻忘了此下正屬年節之宴,想必冷靜一會就該明白了。」

纖手輕拍了拍蘇錦容的肩。「謝家家規五十六條,凡傳謠惑主,妄言誹上者。責二十杖,逐出府外永不復用。規矩如此,落在誰手上都是一樣。二嫂勿惱,不服只管去爹娘跟前說個明白,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何必為一個下人生此閒氣,區區二十杖還死不了人。」

兔起鵠落,紛亂極快便平靜下來,在場多半只聽見二嫂嚷了幾句,猶在懵懂,左近的洞悉首尾卻不欲沾惹,幽冷的眸子一個個瞧過去,被望的心裡一寒,盡皆低下了頭。

蘇錦容臉紅裡透紫,險些氣暈過去。

「二少夫人太過份了!」拔下釵環,撤去簪飾,霜鏡氣怒難平。「真該連她也打個二十杖,看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溫潤的白玉簪玲瓏精緻,纖指漫不經心的摩挲。「不然如何,她畢竟長我一節。」

「她說的那樣難聽,難道就這麼算了?怎麼說也該給個教訓。」

「教訓她?我豈可以下犯上。」清顏淡淡一笑,轉了下細長的玉簪。「只是我這病多承二哥費心,也該有所回報了。」

「小姐是指……?」

「聽雲書說二哥的妾室在外有孕了,怎可任其無依,明日教人接進苑裡。既與我作個伴,就近照料也免了二哥時刻牽念。」

霜鏡立時明白過來,一下笑出聲。

「小姐主意真好,夫人一定贊成,總不能讓謝家骨血淪為私生子吧。」

唇角彎了彎,丟開簪子起身寬衣。「待孩子出生挑個吉時正式納了,圓了二哥一番苦戀,這才是皆大歡喜。」

霜鏡不知想到什麼,笑得極歡,雙眼閃閃發亮。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