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諾

然諾

「就是這樣?」

狼籍的席面空空蕩蕩,飲宴已罷,家人均已退去。

只剩幾位女眷和去而復返的五位公子,多數人知趣的提前離場,兩邊都不願得罪,始料不及的尷尬局面避之唯恐不及。

霜鏡制穴手法為君隨玉所授,旁人無計可施,蘇錦容迫不得已作了半天木頭人,穴道一解,立即撲進丈夫懷中痛哭,又撕又鬧了好一陣,謝景澤措手不及,人又文弱,弄出了一身汗。

同一時間,其餘人從大嫂口中得知了前後首尾,臉色均難看起來。

「老二,帶弟妹回去休息。」示意謝景澤點了睡穴,斜睨終於靜下來的女人,謝曲衡面沉如水,極其不悅。「回頭教她明白點分寸,嫁過來這麼多年還不懂什麼話不能說,一點規矩沒有。」

轉首又責備妻子。「你也不攔著,那些話能聽麼,竟由著她信口胡說!」

「不關大嫂的事。」謝雲書接過二哥歉意的眼神,俊顏鐵青。「也是我自己失常才惹出風言。」

好好的一場家宴橫生意外,謝曲衡歎了一聲揮下手。「你回去好生陪陪弟妹,這邊的事我來處置。」

青嵐在一旁點頭,「大哥說的是,二嫂必定喝多了,三哥千萬別往心裡去。」

陪著兄長走過濕冷的石徑,雪停了,只餘寒氣凌人。

「三哥打算怎麼辦?」謝飛瀾突然問。

沉默良久,謝雲書淡道。「前一陣我接得傳書,蘇府近年行事乖僻,屢屢仗恃謝家姻親一系張狂放肆,得罪了不少江湖同道。」

謝飛瀾一怔,有些不置信。「你要……不怕爹反對?」

謝雲書輕吁了一口氣。「任其張揚下去,將來出了什麼事反受牽累,讓謝家被動,不如趁現在敲打促使收斂,借助其他勢力可以不著痕跡,只要不損親家情面,爹不會說什麼。」

謝飛瀾想歎又想笑。「三哥一怒為紅顏,不怕爹看出來?」

耳邊聞得輕嗤,他錯愕的瞧見兄長神色嘲諷。

「這不正是爹的意思?」俊顏掠過一絲洞悉的冷徹。「娘或許不知,可誰能比爹更瞭解家裡的情形,他早知流言卻故意放縱,就是為了今天。翩躚平日足不出戶,二嫂家宴時才有機會教她難堪,又怕有人回護,所以叫走了兄弟幾個。」

難怪爹借口妻子疲倦提早退席,又點了五個兒子過去聆訓。

「他想逼翩躚出來應對,借她的手修整二嫂。」思遍前後,謝雲書恙怒非常。「順理成章的接娘的擔子,也不顧她現在……」身子還那麼弱,連生產都有困難。

「難怪……」謝飛瀾半晌無語。

「什麼。」

「難怪大嫂說,她送三嫂的時候聽見一句奇怪的話。」明明兄長氣惱愈恆,謝飛瀾卻著實想笑,越說越覺得滑稽。「大概是三嫂自言自語,她說……那只該死的老狐狸。」

靜了半晌,謝雲書也笑了,怒色化成了疼憐。

「爹真是個老狐狸。」話中沒了惱意,只餘不甘心的抱怨。「這樣處心積慮,我一個人不夠麼,非連翩躚也算計在內。」

謝飛瀾笑了半晌,「我倒是想問,如果你心疼妻子受困於繁瑣糾葛的家務,娶回來的兒媳有足夠的能力做得更好,只不肯接手,你會怎麼辦。」

謝雲書啞然無語,許久悻悻然。「可翩躚身子太弱,根本受不住。」

「娘當年身子也很弱。據說生大哥的時候爹擔足了心,同你此刻一般無二。」謝飛瀾在苑前停下了腳步,眼中掠過一抹複雜的情愫。

「她不是尋常女子,方能和你比肩而立。但既做了你的妻子,又豈能只當一介弱女,三哥該明白這一點。」

謝雲書沉思,「四弟的提醒,我會好好想想。」

「三哥能想通是最好。」謝飛瀾吁了一口氣,「我走得也輕鬆。」

謝雲書微感意外。「你要走?」

「我還是喜歡泉州,過完年也該動身了。」謝飛瀾慵散一笑。「路途遙遠,再回揚州不知何時,好在有兄弟們照料爹娘,我也少了牽掛。」

「你決定了?」話語有不容勸說的堅持,謝雲書已知無庸多言。

又回復了一貫的佻達,謝飛瀾點點頭。

「三哥肩上擔子不輕,好生保重。」

獸香不斷,錦幄低垂。

纖弱的人兒僅著薄薄的絲衣,對著銅鏡梳理一頭長髮。白玉般的足踏著綿軟的地毯,素手輕握發尾,順滑黑亮的烏髮隨牙梳拂動,猶如水瀑頃落。

等回過神,已擁住了被他疏淡多日的玉人,道出了糾結的情緒。

「對不起。」

她微微一動,又柔軟下來,丟下牙梳倚入堅實的胸懷。

「讓你遇到這些……」沉沉的話語充滿了挫折,傷痛而失落。「真想把你藏在心裡,除了我誰也找不著。」

環繞的氣息盈滿不安,長睫輕垂,注視著交扣腰間的手臂。

「雲書。」她極少喚他的名字。

「嗯。」

「我不會死的。」

深遂的眸子凝住,平淡的話語刺中心底隱秘的恐懼,胸口突然哽住。

「我……一定不會死。」輕撫埋在肩頸的頭,清冷的容顏有種近乎溫柔的愛意。

我不會死。

我會平安的生下這個孩子。

所以不要怕。

他忽然僵硬起來,良久才逐漸平復。說不出口的,糾纏多時的夢魘剎那揭破,他終於有勇氣面對。

「我恨你。」

「嗯。」

「為什麼要瞞著我決定,這麼多年你仍然不信,不信我能處理好一切,讓你無憂無慮的生活……起初我真恨你。」他低低的訴說,袒露出內心的怨懟。

「後來我又恨自己。」低沉動聽的聲音苦澀難當。「我把你捲進了這個家,卻忘了你從不喜歡讓別人承擔。歸根究底是我不夠決斷……逼得你鋌而走險。」

肩頭慢慢滲開了濕意,她輕輕把臉貼上去,感受著髮際的溫度。

靜寂了很久,她附在他耳畔輕語。

「你對我,非常重要。」從未說這樣的情話,雪色雙頰微微發燙。「我不想你俯下身來護著我,孤獨的背負一切,想和你一起擔當。」

指尖輕觸刀裁般的鬢角,嘴角泛起微笑。「因為你太好,所以我不能那麼自私,讓你的世界只剩下我。以後……我不會再騙你了,真的。」

他沒有抬頭,雙臂摟得更緊,她忍了一小會,郝紅著臉提醒。

「雲書,孩子……」

手臂立時鬆開,她吐了一口氣。頭抵額間,清亮如水的俊眸柔情無限,落下了一個纏綿至極的深吻,良久才分開。

嬌顏緋紅的輕喘半晌,好容易呼吸平穩,她仰望著調皮一笑,拉過修長的指掌放在小腹。雖已數月身孕,腰身卻並未有多少改變,他隔著絲衣小心摩挲。

「這是你第一次摸,會不會有點奇怪。」

他低頭吻了一下。「我每天晚上這樣做,在你睡著以後。」

她張大了眼頗為訝異。「我以為你討厭它。」

「我是很討厭。」他淡淡的道,指下仍然輕柔。「我時時期望它不要長大或乾脆消失,一想到可能危及你的性命,我就想掐死它。」

她忍不住輕笑,在稜角分明的唇上咬了一口。

「其實我開始也不喜歡,總覺得很麻煩,要不是……我才不願生它。後來想如果有一天死了……」臂上一緊,她無奈的換了個說辭。「……多年後我先走一步,必得你好生斂葬。若復多年你也過世,屆時又由誰呢?」

「這麼一想,覺得生一個孩子也不錯。」她低頭看看小腹,漾起一個微笑。「總得有人把我們埋在一起。」

他許久出不了聲,終於話音微啞道。

「說好了,一起老,一起死。」

「嗯。」

不知何時,屋外又下起了大雪。

跳動的燭火映著窗欞,百子石榴彩蝶紋的窗花紅彤而喜氣,隔絕了塵世的喧擾,只餘暖意融融。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