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向西北行進越是寒冷,地上雪盈數尺,空中飄飛的雪花大如鵝毛,村村閉戶沓無行人。逼人的嚴寒已經不適合騎行,一行人全數改換馬車,另僱車夫,頂著漫天風雪沿官道踽踽前行。
冬日裡晝短夜長,走不出多遠便得歇宿,給了飛寇兒養息的時機,十餘日下來已恢復了幾分。他與商晚同車,兩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整日相對竟無半句言語,車內安靜如空,不是閉目養神就是打坐行功。
餘下幾人卻是融洽無間,時常擠在一輛車上聊得意興飛遄。
「正陽宮聲名卓著,卻少有弟子行走江湖,其中可有什麼緣故?」正陽宮在江湖中地位超然,鮮有內聞流出,頗為神秘,這一日偶然言及,左卿辭也微感好奇。
「家師曾言正陽宮為世外清觀,又蒙天恩眷賞,首重潛心養性,修身悟道才是根本。習武是為先代掌門留下的絕學不可斷絕,若恃藝而行好勇鬥狠,便是本末倒置,亂了修行的根源。」殷長歌說得很平,以他的銳氣自負,當然無法認同這般保守自束的門規。
正陽宮真是如此超然?左卿辭不予置評,隨言讚道:「掌教真人看淡名利,不愧為方外高人。」
陸瀾山是知道根底的,從旁解釋。「正陽宮訓持極嚴,唯有少數真傳弟子才能習得絕學,又有藝未成不許下山的規誡,所以能行走江湖的極少,儘是人中英傑。公子不是江湖人,未聞昔時之盛,十餘年前僅劍魔蘇璇一人,武林便無人敢掖其鋒。」
陸瀾山無心一語,殷長歌與沈曼青盡皆沉默,左卿辭不動聲色地接續話題:「我多年閉居,確是孤陋寡聞,劍魔這一名號聽起來好生霸氣。」
陸瀾山談意正盛,也未注意旁人神色,洋洋灑灑道來:「近百年來正陽宮英才無數,卻無一人能及蘇璇的聲勢。據說他師從上一代正陽掌教,天分極高,少年時已劍術過人,天都峰上無人能敵。下山以來罕有敗績,江湖中叫得出名號的高手多半折於其劍下,單人匹馬誅殺雁蕩七害、嶗山雙魔、玄月僧、南疆鬼母等魔頭,武林中聞名色變。」
陸瀾山一時說得心馳神往,流露出無限憾意:「那時我技藝未成,若在今時,必要與之一會兒,一瞻風采。」
陸瀾山別無所好,唯沉迷於武技,一路相處左卿辭早已熟知:「好一位不世英雄,為何今時少有聽聞?」
陸瀾山一滯,忽然一歎,發自內心的惋惜:「此人年紀輕輕身負絕學,前程無可限量,不知怎的竟然瘋魔了,親仇不分行事癲狂。偏生他功力非凡,誰也禁不住,屢屢傳出瘋癲中拔劍傷人之事。各大派一起找上天都峰,正陽宮不得已遣出長老,連同各大派的人,將蘇璇截於洞庭湖畔,一戰之後從此絕跡,江湖再無劍魔其人。」
一席話道盡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左卿辭隨之輕歎:「如此英傑,正陽宮竟然忍心自弒弟子?」
沈曼青螓首微側,秀美的臉龐一無表情,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殷長歌罕見的猶豫,掙扎半晌艱難地開口:「並非如此,當時各大派齊上天都峰聲討,正陽宮所受壓力極大。洞庭之圍,眾位長老本是想廢去師叔的武功,將他帶回山靜養,未料他劍術已臻化境,根本制不住……」
馬車碾到石子震動了一下,沈曼青忽然截過話語,不同於殷長歌的晦澀,她的言語鎮定輕柔。「師叔之事為正陽宮早年憾事,各位尊長少有提及,我們小輩也不清楚詳情。我與長歌下山之際家師還曾叮囑,讓我們引以為戒,慎思慎行,守端正寡言之道。」
沈曼青看起來溫柔隨和,這一次綿裡藏針,話中潛意分明,說得殷長歌面露慚色,緊緊閉上了嘴。
陸瀾山咳了咳,也有些尷尬。
左卿辭輕描淡寫地調轉話頭,三言兩語化開尷尬,與殷長歌擺起了棋局,陸瀾山一旁觀戰,氣氛轉瞬融洽如初。
「公子,是車軸裂了,已經無法修繕。」白陌額上見汗,呼吸間霧氣瀰散,睫上掛著細碎的冰屑。
左卿辭披著重裘極目眺望,莽莽雪山高可摩雲,崖壁陡峻,千里連綿不絕,紫灰色的雲層宛如硯上凝墨,低低地壓在天穹,寒冽的風掠過,透骨的冰寒僵滯了所有活物。無數蒼鬱的雲杉被凜冰凝固了枝丫,彷彿披霜載雪的巨人。
險惡的山道、狂暴的天氣,這片難以征服的山脈唯有行商的駝隊路過,但他們絕不會在冬季踏入這片死亡之域。儘管選了最結實的車,依然抵不過自然的摧折,沿路車馬不斷陷落,數天前載著輜重的車掉入冰層下的裂隙,讓行程更為窘迫,如今最後一輛也壞了。
長眸映著萬仞霜雪,一片波瀾不驚,左卿辭扔掉手爐:「不必要的東西都扔了,照料好馬和嚮導,現在只能靠雙腳了。」
拋下損壞的車駕,馬馱著剩餘的物資頂風前行,人隨在馬後。積雪的山巒危陡的綿延,長時間在深及大腿的厚雪中跋涉,帶來體力上極大的消耗,此前的輕鬆不復存在,一行人沉默而艱難地蠕行。
重金雇來的幾名嚮導裹著厚衣仍然凍得臉色青白,指點各人籠上護目黑紗,濾去雪地刺目的白光,又反覆叮囑絕不可在雪域揚聲。沉悶的氣氛籠罩,殷長歌走在隊前,沈曼青隨在其後,後方綴著商晚,陸瀾山步子闊大,步履稍慢落在隊尾;飛寇兒時前時後,有時甚至會消失一陣,不知在做什麼。
左卿辭曾言及不會拖累行程,誰也沒想到這位金玉之體的公子竟然真能做到。他從金城開始捨去侍衛,獨留白陌一人,棄車步行後由白陌扶持而行,速度居然不落於人。
這對主僕對連日的艱苦從不抱怨,安之若素,讓人更多了一層欽佩。
日復一日枯燥而艱辛地行進,又有嚴寒的折磨,個個熬得蒼白消瘦,疲累不堪,好容易到了瓦罕山谷,嚮導無論如何不肯再往前走了。
「瓦罕山谷的盡頭是阿克蘇雅,那一帶水草豐美,往來商旅盡在此休整,從阿克蘇雅去吐火羅道路通暢,車馬便給,行程會輕鬆許多。」左卿辭盤坐在羊皮墊上,以樹枝在積雪上繪出地圖,臉上一片沉靜,絲毫不受嚮導辭去的影響,「瓦罕山谷地形狹長,即使無人引路也不會迷失,我們還剩七日左右的乾糧,只要以最快速度穿過山谷,此行就成功了一半。」
帳篷不大不小,然而一群人盡在其中,便顯得格外擁擠。帳外是漫天肆虐的狂雪,儘管已經重重加固,牛毛帳篷仍隨著暴風雪劇烈地搖晃,彷彿有個頑皮的孩子在上面蹦跳。
酷厲的環境逼得每個人都到了極限,殷長歌不放心地檢試固定篷幕的長釘和皮索,商晚臉色陰沉,與天氣一樣難看;陸瀾山在鍋邊等雪水沸騰,手中捏揉著冰硬如石的麵餅。
沈曼青有些憔悴,數日無法修沐,她鬢髮散亂,柔唇乾裂,早已失卻了笑容。
飛寇兒幾乎不說話,也不與眾人歇在一處,他入夜時消失,清晨才又出現,直到一次陸瀾山無意中撞見,才發現他竟然睡在臨時掘出的雪洞裡。問什麼他都不大回答,這種感覺當然不會愉快,久而久之,眾人都習慣將他視同空氣。
唯有左卿辭是唯一的例外,他對不合群的飛賊始終保持和顏悅色,從不在意對方冷漠的反應。
狂風呼嘯中,商晚打破了僵局,陰霾密佈的臉龐有壓抑的怨氣:「七天走得出去?馬已經全死了,嚮導把山谷說得跟雪獄一樣,還有成群雪狼出沒,冬季根本不可能通行。」
左卿辭清減了一些,眉目也有倦意,依然顯得矜貴從容。「既已至此,前進是唯一的選擇,若等雪化春消,萬事皆休。」
商晚驀地揚手,一杯初滾的水潑出帳外,騰起一簇白霧,未落地已化為一堆細小的冰屑:「瞧這該死的雪,等人埋進去什麼圖都沒用,真刀真槍地拚殺就罷了,這完全是白送性命,如今我算是懂了,飛寇兒說得沒錯,內廷的人根本不會到這裡來找死。」
激烈的話語中有鮮明的怨懟,左卿辭神色不變,鎮定逾恆:「諸位是不世高手,必能成逆天之事,難道商兄沒有信心?」
若在中原,商晚當然不會輕易退縮,但一路以來的險惡讓他不敢再存半分僥倖:「就算夏季通過山谷也要十五日,方纔若是把那幾個嚮導殺了,留下口糧還能撐久一點,現在前路凶險又無食果腹,怎麼走?」
陸瀾山眉頭一皺:「商兄說什麼話,那些山民能帶我們到此已是不易,殺人奪糧豈是正道所為?」
商晚被逆境磨得戾氣橫生,冷笑:「正道?等快餓死的時候人肉都啃得下去,充什麼好漢?」
殷長歌越聽越是不對,當先駁道:「因一己之需胡亂殺人,與惡徒有何分別?」
商晚本就一肚子火,受兩人一責,更多了陰冷的怒氣:「這種時候還講什麼大義,說得倒是好聽,就不知……」
「我只知盡人事聽天命。」左卿辭一語截斷了他,矜冷的俊顏傲意分明,壓得人心頭一沉,「眼前不過是小礙,若輕易可達,又何須諸位親往,不願前行的但請回頭!」
僵冷的耳邊唯有狂風在呼嘯,過了許久,陸瀾山沉聲道:「雪獄冰海又如何,陸某就不信闖不過去。」
殷長歌喝了一聲彩,冷冷地瞧著商晚:「公子堅毅,陸兄勇魄,我與師姐要是在此退逃,還有什麼面目回去見師長?定當奉陪到底!」
沈曼青擁著裘氅默不作聲,將自己又裹緊了一些。
飛寇兒彷彿什麼也沒聽見,眾人也不指望他有反應。
商晚臉肌抽了抽,半晌才沙啞地道:「商某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既然公子執意前行,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