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債

稱病多時的左卿辭終於見了一回客。

在左傾懷看來,這位兄長不僅未現病態,反是俊顏生輝,風華更勝平日,眉梢仿似帶著三分輕訝。「雪後遊湖?這時節會不會冷了些。」

左傾懷一肚子心事又無法言說,強作歡顏道:「大哥或許不知,金陵一地的景致,以雪後為最,畫舫以琉璃為窗,寒氣不侵,加上銀炭火爐,溫玉暖席,即使嚴冬也不致受冷。馬車就在府外候著,只等大哥登船賞景,邊敘邊游,也算冬時雅聚。」

左卿辭的視線收入對方的神情,微微一笑,居然應了。「既然傾懷如此美意,卻之反為不恭,你且在此暫候,容我稍事休整。」

只要他肯去,左傾懷已經是額手稱幸,何況僅是小候,立刻如釋重負地應了。

左卿辭轉回臥房,室溫驟暖,一個玉人擁著白狐軟氅,蜷在榻上研究半局雙陸,看得很認真,豐盈的墨發鬆散的披在肩上,狐毛邊緣露出皎白的足趾。見他歸來,她抬起睫,深目有一點恍然。「我知道你是怎樣贏了。」

他笑而不語,走過去握住她的足趾,這幾天的藥水沃體極具良效,連凍傷的舊痕都消失了,觸手柔膩如軟玉。他的指沿著足踝一路滑上去,她大概覺得癢,踢開他又縮回狐氅內。

雙陸盤亂了,他攬住她,唇舌間廝磨良久才放開,語氣有點惋惜。「雲落,陪我出去一趟。」

她的呼吸有些不穩,然而很快清醒過來。「現在?我的夜行衣?易容的東西也不在。」

「不用那些。」他笑了笑,掀開屋角一隻半人高的黑漆衣箱。

濃密的烏髮束成一條長辮,絢麗的蜀錦華光盈動,裁作高領窄袖的胡服,腰身掐得極好,配上雪絨小蠻靴,別緻而俏麗。

這一箱衣服精緻華美,均是當季新裁,卻又意外地合身。她在鏡前覺得不妥。「這衣服太顯眼了,我在涪州露過身份,人人都知道我是胡姬。」

左卿辭也換了一身湖青華服,束玉冠,更顯清俊非凡。聞言打量了一眼,似乎嫌太素,拈起一枚辮飾繫上她的髮結,兩枚碩大的明珠鑲著通紅的珊瑚墜,與覆面薄紗的紋飾相映生輝,添了幾分貴氣。

欣賞了一會兒,他放開手,漫然中透著矜傲。「那又如何,誰敢當面動我的人?」

她依然蹙著眉,望著鏡子良久不語。

左卿辭按下銅鏡,一派悠然的篤定。「我每次出入必偕胡姬相伴,金陵人士早已司空見慣,只要不動武功,絕不會有人猜出你是誰。」

她怔了怔,目光掠過絢美的衣裳,又看向那只半人高的衣箱。滿箱錦繡流光煥彩,小衣、中衣、外衫裘氅無不齊備,打開的飾匣滿眼寶光盈耀,釵環珠餌件件名貴雅致,全不知他是何時置下。

在她身側,俊顏淡淡一笑,彷彿一切都逃不出掌控。

雪後的玄武湖銀裝素裹,不見春風十里的旖旎盛景,唯見一色冰清的明淨。湖中大大小小的遊船甚多,湖瀾美景映著雪色天光,煙波堤柳盡化了玉樹瓊枝,遠山凝秀,近亭飛霜,恍若月界寒宮。

這幢畫舫去年才落成,內裡鋪設雅致,載了十餘名友人,邀了琴師、歌姬,甚至還有妙仙樓的名廚親燴的席面。美酒佳餚,麗人佳景,又有絲竹雅樂賞心,說不盡的風流自在。

歌姬軟曲鶯聲,舞姬雲袖娉婷,舫中氣氛歡悅而輕鬆。中心人物當然是左卿辭,拜前幾次參與的游宴所賜,這一次列席的金陵世家子多半曾照過面,不外是一些場面上的應付,左卿辭自是游刃有餘,一應賓客俱是開懷。

雖然他在旁人眼中略顯神秘,但儀容著實過於出色,連偏好胡姬的傳聞也格外風雅。滿船美人,一多半都在留意這位貴公子,可惜他僅是與來客把酒談笑,能近身的女子唯有隨行的胡姬。

那位胡姬深目長睫,身形曼妙,衣飾精雅。儘管掩去了半張臉,依然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暗暗逡巡面紗下的輪廓,猜度是何等絕色。

比起船上鶯鶯燕燕的喧笑,胡姬異常安靜,不言不看,僅在一側執壺倒酒。即使有美人倚近左公子也不阻止,反而是另一個隨侍的少年上前斥開。幾番下來,連倚紅樓千嬌百媚的花魁都折了顏面,再無人敢自討沒趣。

酒過三巡之後,船到湖心,眾人各自隨意,有人賞雪吟詩,有人投壺較技,也有人盛讚曲詞,或與姬人嬉鬧,左傾懷終於在無人留意之際切入了正題。

左傾懷問的艱難,又不能不說。「大哥打算何時回府?年節將至,一家人分散也不像樣。」

左卿辭漫然把盞,將飲未飲,靜了一刻沒有答話。

左傾懷深躬一禮。「我已整好院落,大哥歸來立時可居。」

左卿辭終於有了反應,一手扶起他,俊顏和煦。「傾懷一番心意,令人愧煞,我如何能受?」

左傾懷知他必有顧慮。「大哥要是怕不慣,我願抵足而眠,與大哥同餐共飲,日日相伴。」

左卿辭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左傾懷索性把話說開。「我雖是被挑選入府,成長全仗父親訓持教引,一直深以為感。後來有幸與大哥在涪州相見,雖無血脈之緣,心下仍覺得十分親近。請大哥恕我直言,你平安歸來是閤府之幸,但一味蟄居別業,不拜親慈,難免引來流言,再拖下去有害無益。大哥可曾想過?」

左卿辭波瀾不動,掠了一眼滿船笙歌和靜湖遠山。「金陵世族公子集於此舫,若我不肯,傾懷可會當著眾人之面求請?」

那雙精緻的長眸映著天地茫茫雪色,似笑非笑,彷彿看透了一切。

左傾懷胸臆驀然一緊,幾乎無言以對,半晌澀然道:「我安排友人相伴,僅是希望有足夠的誠意請動大哥出行。至於肯不肯回府,全在大哥心意之間,挾眾以求,非君子所為。」

船頭隱隱傳來陣陣喧嘩,呼叫之聲不絕,這一方格外安靜,左傾懷眉目坦蕩,與左卿辭對視毫不閃躲。

左卿辭凝視半晌,略一點頭。「好一個非君子所為,傾懷在兩難境地仍能存有真性,可謂不易。」

這一句直接點破,左傾懷驀地心酸,一時無言以對。

左卿辭又道:「既然你直言,我也不做虛辭,其中利害干係我亦有所思及,待手邊事盡,年前自會有所安排,還望傾懷不要催促。」

左傾懷原以為無望,突然聽到這句模糊的承諾,喜動顏色。「大哥只要肯回府,怎樣都好。」

左卿辭薄薄一哂,盡了杯中酒。

左傾懷心事既去,頓時放鬆了不少,正要再敘幾句把話問清,幾個友人笑呼過來,將他拉去了船頭,原來竟是逢上了翟雙衡與楚寄,這兩人也在陪友伴遊湖,見靖安侯府的旗幟便令船夫駛過來,上演了一出相見歡。

左傾懷立刻使人放下軟梯,等人登船後一番寒暄笑鬧,又帶過來與左卿辭見禮。

左卿辭正漫不經心地賞景,忽覺身側影動,一直安靜的蘇雲落不知怎的退到了角落。

「大哥,這是翟雙衡與楚寄,在涪州曾會過,還有一位是江南季府的公子季書翰。」左傾懷的手臂攬著楚寄的肩,熱情地為雙方引見。

翟雙衡風流大方,楚寄端正瀟灑,季書翰儒雅斯文,三人俱是世族公子,皆有世家涵養出的形容氣度,全不拘謹,見過禮就要敬酒。

左傾懷命侍從取來空盞,瞥見角落的胡姬,隨口差遣:「還不替幾位公子倒酒?」

胡姬靜了一剎,默然執壺近前。

季書翰接過滿盛的酒盞,偶然掃了一眼,本已移開的視線忽然轉回,似乎被什麼揪住心神,忘了周圍,怔怔地盯著斟酒的胡姬。雪後的湖光澄亮,映得她一雙深睫濃翹分明,睫下的小痣鮮紅欲滴。

季書翰手中的酒盞潑簌而落,被灑了半身的翟雙衡叫了一聲,狼狽地退避,幾個人都注意過來。

季書翰無暇旁顧,胸口像塞了一團厚絮,柔軟而窒痛。「小落?」

這一角瞬時安靜了,左傾懷疑惑地看著季書翰,又瞧看胡姬。

被眾人注目的胡姬一動不動,頭垂得極低,僵得像一塊石頭。

「抬起眼,讓我看看你的臉。」季書翰忘形地抬手,竟是不顧禮儀,要取下她遮面的薄紗。

幽深的眼瞳說不出的慌,她退了兩步,背後已抵上了牆壁。

左卿辭翩然一攔,將她擋在身後,推回季書翰的手臂。「季兄失態了,她是我的侍姬。」

季書翰回過神,猶如從夢中醒來,神情散亂:「抱歉,她是一位故人。」

「季兄大概是認錯了。」左卿辭的話語客氣而疏冷,明確提醒對方的逾距。

季書翰停了一瞬,再度看向他身後的人,盯著她低垂的眉眼,惹人輕憐的胭脂痣,啞聲開口:「不會錯,這名胡姬與我有舊,公子可否割愛,我願以重金相易。」

猝然的變化讓旁人全呆住了。左卿辭極淡道:「季兄不覺得有些過了?」

季書翰咬了咬牙,深長一揖。「還請公子見諒,容我不情之請,多少金都無妨。」這一請求雖然突兀,卻也不算過於逾禮,侍婢或姬人與玩物無異,用以贈人也是屢見不鮮,名士之間往往視為雅事。

左卿辭長眸略沉,又笑了,清貴中添了一份矜傲:「季兄實在慷慨,我倒不知閣下竟然如此愛重,願以黃金萬兩,珠玉百斛為易。」

旁聽的人盡皆錯愕,雖然是見慣場面的世家子弟,也聽慣了艷姬換名馬,明珠贖美人一類的趣談,但開出這般昂貴的價碼,著實過於驚駭了。

翟雙衡第一個冷哼出來:「公子好手筆,我竟不知什麼樣的絕色美人值得黃金萬兩、珠玉百斛,容我等品評一番如何?」

楚寄沒有應聲,暗中遞了個眼色,翟雙衡驀然想起這位左大公子身邊臥虎藏龍,其中就有一位在試劍台上斬了屠神的。當時的情形猶在眼前,翟雙衡禁不住收了口驚疑地打量,但若真是那位神秘的胡姬,又何須躲在公子身後,翟雙衡越發疑惑。

左傾懷未想那麼遠,見氣氛僵滯,他從旁勸解:「大哥,或許季兄確實認得這名胡姬……」

「捨不得重金,就等成了季府之主再來說話。」左卿辭俊顏冰冷,怫然打斷了左傾懷的話語,「此姬是我所愛,今日初見季兄便要強索,欺我左卿辭無能?」

這一句說得極重,幾人悉數啞然。

季書翰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長揖致歉。「是我失態了,還請兩位公子見諒,可否容我瞧一瞧她的容貌?」

左卿辭受了一禮也不客氣,冷淡地一口回絕:「抱歉,也請季公子見諒,她的面容唯有我能看。」

好好的一場游宴,平地起了不快,左傾懷頭疼不已,唯有與另兩位友人將季書翰連拖帶扯,到船舫另一頭幾個人私下勸解。

左卿辭遙遙地掠了一眼,回味季書翰的眼神,炙熱而紊亂,執著得令人不悅。他低下頭看著懷中的人,嬌柔的胡姬安靜馴順,不言不語。

指尖把玩髮辮上的明珠,左卿辭貼近玉白的耳垂,輕聲道:「雲落可有什麼要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九年前,我盜過江南季府的玉蓮花。」

這個答案不算意外,左卿辭道:「當時你還未習易容?」

聽不出藏著怎樣的情緒,她的聲音很輕。「除了劍術,那時我什麼也不會。」

左卿辭不動聲色,臂間略收,將她環得更緊:「季府為江南大族,不是等閒人家,你用了什麼法子?」

或許不習慣在人前這樣親密,她稍掙了一下。「季府買了一批耍百戲的伶人。」

胡姬要入府,確實也只能混為下役。左卿辭道:「你在府裡留了多久?」

她道:「三個月。」

左卿辭心下瞭然,拇指撫過她睫下的小痣,長眸凝光:「蘇雲落,你可害人不淺。」

她垂下睫沒有答話。

過了片刻,左卿辭再度開口,清沉的低語似帶著謔笑。「歷時九年仍能讓季府公子魂牽夢縈,一眼識出,你對他做了什麼?」

她靜默不語,他也不需要回答,不緊不慢地推敲,一點點抽絲剝繭:「按季公子當時的年紀,未必能得知家族秘寶藏於何處,你既是為盜寶而去,自不會引人關注,更不是招惹是非的性情,那麼……是他對你做了什麼?」

她的身體微微一動,他摟住她,依偎的姿態更親暱:「別動,那幾位公子可是想尋機問個清楚,更想驗證你是不是飛寇兒,一個不巧,弄到從結冰的湖裡逃走,滋味可不會太妙。」

帶著譏諷的話語和男子氣息一起鑽入耳中,分不清是戲是怒,她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爭論似乎結束了,左傾懷當先走回,後面跟著季書翰,斯文的臉龐仍有不甘,直直盯著偎在左卿辭懷中的人,洩露出難言的情愫。

左卿辭的神色很奇異,唇角的微笑彷彿嘲諷,又像是漫然的輕浮,他的指尖挑開她覆面的薄紗。

儘管清楚半側的姿勢還算隱秘,她仍是反射性地想奪回面紗,剛抬起手,一張俊顏壓下來,覆住她錯愕的唇。他的手握在她頸後,彷彿在控制一隻隨時可能逃走的獵物,舌尖探入齒際,席捲而來的是征服般的掠奪。

她的神思亂起來,一瞬間眩惑而無力,分不清他在想什麼,當著旁人的面又不便推開,細指緊緊地握成拳,抵在他胸膛上。

等他終於放開,重新替她覆上面巾,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雙矜冷的長眸,莫名地讓人心慌。

數步之外是季書翰的身影,他僵怔一旁,俊容蒼白,說不出的痛楚。

《一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