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卿辭在花廳等了好一陣,也不著急,慢條斯理地品茶。
忽然人影一閃,蘇雲落撲進來,一把拉起他向閣內掠去,等立定已是在琅琊郡主的閨房,屋內外侍女一片混亂,見有男子闖入,更是嘩亂。
榻上的郡主昏迷不醒,面色異常蒼白,頰上淚痕宛然。
蘇雲落少見的惶亂。「你救救她。」
左卿辭瞧了她一眼,轉而對茜痕道:「事急從權,恕在下失禮了,請將多餘的人清出去,容我為郡主把脈。」
茜痕到底最受琅琊郡主信重,被一言穩住了神,喝退了一眾沒頭蒼蠅似的侍女,僅留了另一名較穩重的,屋內頓時安靜下來。
左卿辭凝神診脈,半晌後道:「郡主雖染了風寒,及時服藥不應如此嚴重,似乎是憂思過度,傷神損脾,氣機鬱結,病勢屢次反覆所致。」
幾句話切中事實,茜痕忍不住飲泣。「公子說得不錯,小姐的病確是心病,不知可有良方。」
左卿辭沉吟片刻。「我先開張方子緩一緩,還是要設法解開郡主的心結,否則再是靈藥也難醫心病。」
診敘事畢,茜痕使人照方烹藥,安排左卿辭在客苑住下。窗外空濛的山色逐漸轉暗,室內掌起了銀燈,門扉終於開了,蘇雲落心事重重的踏入,欲言又止。
左卿辭一個眼色,白陌退了出去。
她的心思似乎有些紊亂,好一會兒才低道:「原來郡主與師父有情,該是我師娘。」
那樣高貴清華的玉人卻傾心於劍客,置家族勸說於不顧,大好芳華空擲,細細想來無限酸楚。
他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
她終是問出了疑惑:「你是不是早已猜到,所以才帶我來這裡?」
他笑了笑,並未接話。
她也沒有追問,恍惚低喃。「還有人和我一樣惦念著師父,真好,你能治好她?」
左卿辭不置可否。「心病最是難醫,她又拖得太久,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蘇雲落聽著一急。「有什麼用得上的靈藥?我去盜過來,或者你想要哪種寶物來換診金……」
她的下頜突然被捏住,對上一雙詭異的長眸,左卿辭極慢地開口:「你現在還跟我提診金?」
她認得這種眼神,是他發怒的前兆,心裡頓時慌起來,又不知錯在何處。「沒什麼是不需要代價的,你的醫術極好,自然……」
左卿辭打斷:「蘇璇呢?他可有向你索要報償。」
她一怔,長睫顫了一顫。「師父是不一樣的,師父只有給予。」
左卿辭話語輕漫,蘊著奇異的危險。「除了蘇璇,所有人給你的都是交易?」
他又生氣了,她的喉嚨有些發乾。
「那這副身子也是為了換東西?」他忽然笑了一聲,氣息有些詭秘,「這段時日,雲落一直任我予取予求,衾枕不離,是為什麼?」
在頭腦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本能地退了兩步。
左卿辭挑了一下眉,淡淡的,彷彿在看一隻想逃離的寵物。
好半晌她才捺下惕意。「那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你對我很好,也幫了我許多,可我知道終有一天要償還,我不能再欠下去,師父未癒前我還不能死。」
聽完她的話語,左卿辭神色怪異。「在你眼中,我一直在放債?」不知為何他忽而失笑,「這樣說也沒錯,依雲落看來,我會要你如何償還。」
她拿不準該不該道破,垂眼猶豫了一會兒。「安華公主。」
靜了片刻,左卿辭的語聲變得平緩。「過來。」
她遲疑了好一陣才靠近,被他攬住,低笑混著暖熱的氣息拂過耳際。「雲落果然聰慧,可惜猜過頭了,那種事何須你動手,你想救琅琊郡主?」
她輕應了一聲。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她反而有些不確定,但又不敢問。
「蘇璇是你師父,他什麼也不會索取,可是我不同,知道我要什麼?」左卿辭微頓,薄淡的話語驕傲而縱性,「我要你的身與心,要這兩者裡都有我。」
「小姐的病與琅琊王,也就是小姐的兄長有關。」茜痕下了決心,道出緣由,「小姐多年前因蘇公子而傷情,發誓決不另嫁,決意入山奉道以度餘生,最終礙於親慈未能成行,避居明昧閣。數月前薄侯送小姐從涪州回返,順道與琅琊王一晤,突然提出求親,不知怎的就定下了親事,六月即是迎娶之期。」
茜痕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啜泣起來。「從那時起小姐就不想活了,天寒地凍的,小姐大半夜僅著單衣在庭中佇立,第二日就受了風寒,藥也不肯喝,身子一日比一日弱。小姐的兄長請出嬸娘伯姨連番過來勸,甚至有狠心地說,哪怕病著也不能誤了佳期……左公子說小姐是心病,確是再真切也沒有。不是怕我們這些侍奉的下人受責,小姐連湯藥都不想沾,勉強喝了也是吐出來,病勢一日沉似一日,再這樣下去別說六月,只怕冬日都熬不過。」
茜痕滿心氣恨,不敢出口的怨聲盡道了出來。「這哪裡是結親,分明是催命,萬幸蘇姑娘來了,你是蘇公子的徒弟,但凡開口一勸,小姐必是聽得進去的。」
蘇雲落聽得臉色煞白,連殺氣都透了出來。
左卿辭詢道:「薄侯對郡主傾慕已久,一向愛重,怎會如此魯莽,他可知郡主如今的近況?」
茜痕抹去頰上的淚。「郡主聽聞此事,立刻修書過去言明無意婚嫁,薄侯並未回信,頻頻遣人送禮物過來,就是不肯退親。琅琊王與小姐是親兄妹,感情極好,這次被薄侯說服,竟成了鐵石般的心腸,連小姐死活都不顧了。」
左卿辭心底自有分曉。「雲落先設法讓郡主安了心,鬱結一去,療治自可事半功倍。」
不知蘇雲落私下說了什麼,郡主突然有了變化,神氣與從前截然不同,整個人都現出了活色,臉上有抑不住的笑容。加上左卿辭的針藥,初時的衰弱垂危已然淡去,過了幾日甚至能倚坐起來,看蘇雲落編製絲絡。
絲線是茜痕找來,上等的三十六色絲,色澤明艷,纖逾毫髮,在蘇雲落細白的指下密密匝匝地織繞,如蝶穿繁花,靈動萬方。她額上隱隱透汗,一條三指寬的束帶逐漸成形,繁複的花紋比織機所出更為密緻,眼看將成又被她隨手拆解,抽絲還原,循環反覆了近一個時辰。
別開生面的手法讓琅琊郡主歎為觀止。「雲落竟還有這等絕技,真是要讓織娘羞死了。」
「一點小技,練一練眼力和控勁。」蘇雲落放下絲線,替她換了一盞熱茶,觀察她的氣色。
琅琊郡主心情極好,含笑道:「坐一會兒不妨事,多虧了左公子的診治,這一陣你與他費心了。」
儘管已在恢復,阮靜妍秀美的臉龐仍籠著幾分未散的病氣,蘇雲落不由自主地致歉:「是我不好,讓師娘苦了這麼些年,要是我早……」
琅琊郡主打斷了她:「說什麼話,原該是我照顧你,可惜我是太無能,一味沉浸在悲傷中,於事無益。」微歎了一聲,阮靜妍又道,「我去試劍大會,原想看看他曾經歷的一切,卻歪打正著見到了你,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蘇雲落又拾起了絲絡,認真地回道:「師娘這麼好,是師父之幸事。」
阮靜妍見她雙頰淺緋,粉頸薄汗輕透,不禁生出憐愛。「你與左公子今後做何打算?」
她禁不住怔了一下。
琅琊郡主看出她的茫然,清容微凝。「他是侯府公子,此刻雖未成婚,來日親長必有安排,屆時你如何自處,他對你全無承諾?」
幾句話猝不及防,問得她愕了一陣。「我和他又不會長久,沒想過那麼遠。」
這一次反是琅琊郡主怔了。「為何這樣說,我瞧著你們十分親密,難道雲落不喜歡他?」
「我喜歡過很多東西,它們都不屬於我。」蘇雲落答得平淡,有一種習以為常的平靜,「沒關係,時間久了就不會掛念了。」
她說得那般理所當然,琅琊郡主驀地心頭一酸,半晌才道:「我看左公子對你很好,既是有心,必不會相負。」
好和愛,原本就是兩回事。他那樣出色的人,如何會愛一個胡姬,何況他性情多變,心緒深斂,她連他想什麼都不懂。
既然終是過客,懂不懂似乎也無關緊要。
她低下頭,手中的絲絡不知何時亂了,散如紛蕪的蓬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