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脆響,置在書案上的五色琉璃盞突然無緣無故的裂了,斑斕的杯盞化為千萬枚碎片,細熒熒地落了一案。
左卿辭心頭一動,忽然廊外傳來急促的腳步,白陌叩門急稟:「公子,晴衣小姐與沈姑娘在宮外遇襲!」
事發之地離沈國公府不遠,也是國公府最早得信,將兩人接入了府中。
左卿辭一路上不知想了些什麼,長而直的眉微蹙,一直不曾舒開。待踏入沈府,左晴衣淚漣漣地奔過來,身邊還跟了幾名沈府陪伴的女眷。「大哥,你一定要救救沈姐姐,那些人本是要殺我,沈姐姐極力護著我才中了毒。」
左卿辭長眸掠了一眼,沒有答話。
左晴衣從未見過長兄這樣冷漠的神情,瑟縮了一下。「我知道錯了,是我不該私溜出宮,以後我再不敢了,若沈姐姐有什麼不測,我……」她急得一額汗一臉淚,忍著啜泣分外自責,瞧上去稚楚可憐。
左卿辭的臉龐終於有了一絲溫度。「這不是你的錯。」
左晴衣嗚地哭出來,哽咽得不成聲。「父親和二哥在與沈國公討論,沈姐姐昏迷了,御醫說是中了極厲害的毒,我知道大哥一定有辦法……」
左卿辭撫了一下她的發,沒有過多的勸慰,半斂的長眸彷彿藏著什麼,幽沉沉得窒人。
殷長歌守在苑口,對著左卿辭一拱手,儘管不曾開口,神情顯露了千言萬語,滿是焦急憂慮。
左晴衣請出在沈曼青閨房中的女眷,將兄長引見,忍淚道:「我大哥也懂岐黃之術,可否容他替沈姐姐診一診,或許能有什麼法子。」
一介貴公子,如何比得過御醫,未出閣的女兒家閨房也不宜讓男子進入,幾名女眷均覺不妥。但見他人才出眾,溫雅如玉,若沈曼青安好,當真是一雙璧人,不禁暗自唏噓,又卻不過左晴衣的苦求,勉強應了。
僕婢環繞的閨房內,一個鬚髮皆白的御醫正在收起藥箱。
沈曼青靜臥榻上,秀麗的眉間有一層青灰之氣,唇色發紫,一側臂腕的袖子剪開,現出一截烏黑腫脹的皮膚,血流不止。
肇因是一枚細如牛毛的毒刺,泛著藍汪汪的詭芒。
左卿辭診脈僅搭了片刻就收回指,半晌未開口。
御醫本有些不快,見對方診完一言不發,不免暗生嘲意,但既知是靖安侯府的公子,非但不敢得罪,還要客氣地代為圓場。「沈小姐所中之毒極為凶險,名為青龍涎,救治極難,然而也並非無方。比如以鶴尾白強護經絡,再用天下至毒的錫蘭星葉壓製毒性,以毒攻毒,輔以十餘種靈藥相佐拔除,沈姑娘可望無恙,不過這些藥太過罕見,宮中俱無,只怕……」
御醫不曾說完,未盡之意很明顯,左卿辭也不多言。「御醫所言不差,依我診來也是如此,恕我愛莫能助。」
沈府的女眷原本未抱多大期望,客氣了兩句將他送出房外。
左晴衣大急,牽著他的衣袖忍淚道:「大哥何以如此草率,不妨再細診一下。」
左卿辭不置可否。「我送你回宮。」
「我不回去,我要看沈姐姐好起來。」左晴衣還要再說,一雙淚汪汪的眸子突然重如千斤,眨了兩下竟是昏迷過去,被左卿辭挽抱起來。
左卿辭對快步迎過來的殷長歌略一致意。「今日連生意外,我先送舍妹回去。沈姑娘的毒非我所能,還是另請高明吧。」
一言出口,殷長歌的神色瞬時灰暗下來。
寂靜的屋內唯有指尖輕叩桌面的聲音。
白陌知道近幾天主人的心情空前糟糕,他屏息斂氣,遲疑著思索如何開口。
秦塵進來回報,打破了僵滯的氣氛。「公子,淑妃娘娘說晴衣小姐情緒低落,食不下嚥,執意要出宮去沈府探望,雖然娘娘已經攔下,小姐仍連日哭泣,鬱結難安。」
左卿辭面無表情,秦塵接著道:「至於沈府,沈小姐忽發高熱,甚至開始咳血,御醫束手無策,殷少俠似乎想送她去方外谷,但路途太遠,病勢又急,怕撐不到。」
輕叩的指尖停頓了一瞬,左卿辭心下分明,咳血是毒入肺腑之兆,這樣下去最多不過五六日,待傷及心竅便是藥石無效。
秦塵說完,遞上一封書信:「侯爺傳信來,言及殷少俠去了府內拜望,信中提醒公子務必盡力襄助,畢竟沈姑娘救了晴衣小姐,上次為山河圖又得了金虛真人鼎力之助。」
白陌隨在秦塵話尾,終是將要呈報的說出了口:「公子,殷少俠今日又來求見?」
左卿辭接過書信並沒有拆,默了好一陣,做了一個手勢,白陌將殷長歌請了進來。
殷長歌幾日不曾交睫,跑遍了金陵的藥鋪,又在江湖上遍詢消息,全無半分線索,眼見沈曼青日漸衰弱,他陷入了巨大的絕望。然而對著左卿辭,他盡量緩和了情緒。「恕我冒昧又來相擾,公子可有雲落的消息?」
左卿辭平和得近乎平淡、「請殷兄見諒,她被嚴緝多時,早已音信斷絕。」
明知會是這般答案,殷長歌抑住澀歎,難以壓制心底的頹喪。那枚蘇雲落於千萬人眼前取走的鶴尾白,是沈曼青生存的唯一機會。即使錫蘭星葉更為無望,但能尋到一味是一味,說不準便有奇跡。殷長歌強振精神。「左公子可有辦法探出她將鶴尾白用於何處,或是賣給了哪一位?」
左卿辭凝視著他,淡淡搖了一下頭。
絕望到極處,殷長歌心緒越來越焦躁,逼出了郁恨。「左公子可知刺客是何人指使?」不等左卿辭開口,殷長歌冷道,「這次左小姐險生意外,刺客是衝著靖安侯府而來,公子不可能不祥查,可否將內情告知在下。」
左卿辭一語不發,面對質問,選擇了沉默。
殷長歌郁氣攻心,疾聲道:「就算我師姐不該帶左小姐私下出宮,也是無心之過,如今她為護令妹而性命垂危,難道不值公子一言!」
左卿辭神情邈遠,不知在想什麼,俊顏有種置身事外的冷漠。
殷長歌踏前一步,聲色俱厲地質問:「左侯一封信,我與師姐萬里奔走,任公子驅策,入雪域、拼三魔,從無退避,公子如今萬事袖手,隻字不答,可對得起我正陽宮?」
左卿辭望著殷長歌激憤的臉,心底淡漠而嘲諷,多麼完美的陷阱,原來不是對她,而是應在他身上。借陳王門下的散客行事,原來是為將薄侯府撇得一乾二淨,讓靖安侯府尋不出半點證據。
這一著得手,將正陽宮、靖安侯府與雲落盡捲了進去。
挑青龍涎這種毒,自然是根本沒打算讓中毒者活下來。那一枚毒刺若是落在晴衣身上,左侯府必會如今日的殷長歌一般,千方百計試圖救治。他將被迫召來雲落,向她逼索靈藥,待兩人反目成仇,等著她的就是府外薄侯布下的天羅地網。
薄侯算得極精,已經先將人置於死地。就算成功獲取了鶴尾白,缺了錫蘭星葉,一切也是徒勞。待晴衣殞命,偕她私下出宮的沈曼青便是責無旁貸,靖安侯府勢必與正陽宮生出裂隙,正陽宮失了朝中親貴的支持,加上飛賊一事的影響,薄侯盡可以在御前進言挑動,將正陽宮貶落塵下。
一石三鳥,薄侯的佈局毒辣精準,又根本尋不出半點與威寧侯府相關之處,連揭破都無從著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蘇雲落遠在異地,受毒傷的也成了沈曼青,薄侯更不會想到,錫蘭星葉與鶴尾白俱在雲落手中,而今就在他書案上。
殷長歌彷彿又激憤地說了什麼,左卿辭不曾聽進去,只是忽然覺得煩躁。
蘇璇行事不知自惕,與薄景煥結下了宿仇成了瘋子,與他何干;
她一心要救師父,又為琅琊郡主得罪了薄候,與他何干;
薄候處心積慮報復,拿晴衣做餌,卻落在沈曼青身上,與他何干;
一切糾葛皆因正陽宮而起,殷長歌卻將矛頭直指靖安侯府,與他何干;
何以他要在這裡應付殷長歌氣勢洶洶的問罪,應對父親的責備,應對晴衣的傷心欲絕,在左右兩難中抉擇,被一堆不知所謂的麻煩纏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