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見這位美人,左卿辭確實有三分意外,眉間難以覺察地淡了一下。「瑟薇爾公主近來可好?」
這女人聰明狡黠,初入中原之際,她很清楚一旦被左卿辭以吐火羅王寵妃的身份上奏,必然不會有什麼地位,索性給自己安了個焉支公主的名號,反正中原與焉支少有往來,也不怕被拆穿。
正如她所料,一國公主受到的待遇自又不同,王廷封賞極厚。憑著惑人的美色,她成了王侯公卿的座上賓,輕易攏了一大票裙下之臣,每次與宴如眾星捧月。不過她知道左卿辭不好相與,極少與他照面,像這般主動接話可謂例外。
華貴的衣飾讓瑟薇爾艷麗的容貌更為奪目,獨特的媚姿加上三分倨傲,金髮麗人輕易懾住了全場。她瞧了一眼沈曼青,道出了一句吐火羅語:「怎麼如今你身側只剩錦鶯,不見雲雀?」
「夫人而今傾慕者多如過江之鯽,尚對故人念念不忘,實在難得。」左卿辭被刺了一句神色不變,優雅一笑,同樣以吐火羅語答,「假若那些追求者獲悉夫人的舊事,必會十分感佩。」
雪顏的笑容立刻減了七分,瑟薇爾輕哼一聲,不敢再招惹,改回了漢話:「我瞧見故人,不請而來,冒昧擾了各位。」
駱公子被美人迷得心神俱亂,哪還計較一句輕斥,不過擠對左卿辭卻是沒忘。「瑟薇爾公主方才說,左公子精通琴藝?」
左卿辭輕描淡寫地挑轉了鋒芒。「不敢,倒是有幸在西域見過瑟薇爾公主一曲妙舞,如天女臨凡,至今難忘。」
一聽美人妙舞,滿座的男子均生出了興趣,悉數開言纏著佳人求舞,這一干人瑟薇爾全不放在眼裡,哪裡肯輕許,胡亂找了個理由,終是推脫而去。
經她一攪和,場中已無甚意趣,左卿辭借口時辰已晚,喚來宮侍將晴衣送回淑妃殿中,自己沿著湖徑轉去,果然不多久就見金髮麗人在水邊等候。
左卿辭也不客氣。「公主有事?」
瑟薇爾撇了一下艷美的紅唇。「真慢,我有事詢問,你可知雲落在何處?」
左卿辭半笑不笑。「這話問得有趣,她行事莫測,來去倏忽,我如何能知?」
瑟薇爾本能地不喜歡這個人,又不敢過於挖苦,悻悻道:「世人都知道她被你騙到手,我要尋她,自然唯有問你。」
左卿辭不甚經心地敷衍:「公主尋她何事?」
不提吐火羅,就算在中原瑟薇爾也鮮受過這樣的怠慢,脾氣一躥又強自壓下,知道對他發作也是無用。「前日我聽到一些事,那只笨雲雀怕是有危險。」
左卿辭挑了挑眉,不置一辭。
瑟薇爾斂了神色,難得的嬌容凝肅。「前陣我在陳王宅中飲宴,避出去醒酒,正好聽見隔廂有人在低議,似乎在說什麼毒,還提到了飛寇兒。」
左卿辭心下一動,面上淡淡。「是什麼人議論,公主可有看到?」
「沒聽完就被發現了,還好我裝醉騙了過去。」瑟薇爾道,「陳王愛結交三教九流,客人雜得很,那幾個人瞧著有點凶,面孔也生。」
陳王?左卿辭思了一瞬,心下冷嗤,不可能是陳王,雲落最厲害的對頭只有一個,那位侯爺近期也的確太安靜,必是藉著陳王的名頭做掩。細想左卿辭又覺出了怪異,聽聞殷長歌傳遞了正陽宮的意思,婉拒了薄侯的訴求,可想薄景煥惱怒更甚,出什麼計策都不足為奇,怪在居然處心積慮地借他人行事,難道六名郎衛一朝折損,致使薄侯謹慎過度,其中必有蹊蹺。
至於施毒,雲落遠去他方尋赤眼明籐,薄候如何覓得了行跡?何況她有卻邪珠在手,尋常毒物難傷,所謂的陷阱究竟從何而來?
從宮中辭出來,左卿辭在馬車上反覆思量,始終不得其解。
車行轆轆,夜色深晦。
馬車有節奏地晃動,他緩緩揉著額角。腦中浮起一雙深楚的眉睫,頰似瑩玉,笑顏如新雪初生。莫名的躁動揮之不去,他閉上眼靠向了軟枕。
午膳過後,淑妃例行小睡。
左晴衣換了一身宮侍的衣裝,溜至苑外的小徑等了一陣,一輛軟轎行過略略一停,她熟練地掀開轎簾躲進去,依在轎中人身側。轎夫如若未見,起轎悠悠向前行去,出了宮門換了馬車,左晴衣長出一口氣,笑嘻嘻地喚了一聲。「沈姐姐今日來得好快。」
沈曼青取出一套便裝讓她換上,替她理好腰上的束帶。「上次令晴衣久候了,這次特地選了一段略短地道經,待德妃娘娘聽完,我便提前告退了。」
左晴衣已經不是頭一次隨沈曼青出宮,依然覺得處處別緻,隔著轎簾喜滋滋地張望。「難怪大哥、二哥都不願入宮,還是外邊有趣。」
沈曼青婉顏含笑。「這本與禮不合,讓他們知道定會責怪我了。」
左晴衣立時道:「沈姐姐是好心才偕我出來開一開眼,我怎會說出去?絕不讓旁人知曉。」
沈曼青相處下來,已然深諳她的興趣,待馬車行至一間牌樓外。「你不是喜歡各色紙宣?前幾日我瞧這裡又有了新樣式,據說是南邊流傳過來的雅色箋,有深紅、明黃、深青、淺綠、淺雲等十色,別有韻致。本想替你捎進宮,又怕不合喜歡,不如讓你自己挑。」
左晴衣聽得明眸晶亮,興致勃勃,挽著沈曼青的臂膀。「好姐姐,等選了箋紙我們一人一份,用來寫短詩再好不過。」
沈曼青偕她入樓選了箋紙,挑了幾管狼毫,接著去逛畫坊、胭粉鋪子等,左晴衣對各種東西都懷著無限新鮮,買了幾枚珠花、一環手串,雖然不及宮中的精緻,勝在樣式奇巧,甚至還替淑妃挑了兩包茶葉,各種歡喜。
最後入了酒樓,左晴衣嘗了幾味招牌鮮膾,試了一點酒,忍不住道:「人都說宮中是最好的,可在我瞧來,市井著實比宮中多了無盡樂趣。」
沈曼青移開她面前的酒盞,淺笑道:「可不能再飲,若是娘娘聞到,下次休想出來了。」
左晴衣略為遺憾,仍是乖巧地點了點頭,又有些好奇。「沈姐姐可見過我大哥飲酒?」
沈曼青應道:「從吐火羅歸來的慶功宴酎過幾杯,左公子飲得不多。」
「大哥平素到底喜歡什麼?」左晴衣頗為苦惱,被這個問題困擾已久,「我也想給他挑幾樣東西,實在不知他愛什麼,像二哥就容易多了,只要挑與武學與兵器相關的就好。」
這是將沈曼青也問住了,她從頭細思了一遍,竟想不出左卿辭的喜好。「或者買幾本少見的古籍?」
左晴衣能想出的也僅是如此,便轉了話題:「在沈姐姐看來,我大哥是個怎樣的人?」
沈曼青中肯地評述。「左公子是個溫文有禮的君子,遇事不驚,待人寬和,從未說過一句重話。」
左晴衣深有同感。「沈姐姐性子也好,若是你們在一起,必定舉案齊眉,從來不會爭吵。」
沈曼青被說得紅了臉:「晴衣胡說些什麼,瞧我下次還帶不帶你出宮。」
左晴衣笑嘻嘻替她挑了一片魚膾。「好姐姐,是我錯啦,我二哥說喜歡大哥的淑媛極多,不過他好靜不愛出宅,更不沾惹紅粉韻事,將來成婚了必是宜室宜家。」
沈曼青一口茶全嗆在嗓子裡,氣笑皆非,重重地擰了她一把。
一番笑鬧過後,左晴衣斂了神色,泛起一絲低悵。「宮裡瞧著人多,其實冷情得很,我真想和大哥二哥同席共餐,可他們幾個月才能進宮一次,最多留半個時辰,說幾句話罷了。」
沈曼青柔和的勸慰。「他們時常探望,也是牽掛你。」
「我自小寄在宮中,娘娘對我極好,然而至親遠離,沒見過幾次父親,更不提大哥,唯有二哥時常探望。直到我跌傷了腰,大哥持著父親的信物入宮,我才頭一回見他。」晴衣有點傷感,忍著鼻酸道,「不怕沈姐姐笑話,那時宮中風言風語難聽得很,我也癱了,直想死了算了,就是怕娘娘傷心。沒想到大哥原來這樣好,覓了方子讓我重新站起來,又為我遠赴吐火羅,幸好沈姐姐護著他平安歸來,沒讓蠻人傷了他。」
明眸盈著一抹淚意,左晴衣說著又笑了。「後來我才知道二哥也置了氣,拔拳打了幾個在軍中口舌生瘡的世家子,受了好一頓責罰。」
沈曼青觸動身世,神色黯了一瞬,隨即恢復了自然。「有這樣的兄長真是福氣,不過為何一家人至今依然分散,左公子長居別業,難道不打算回府?」
說起這個,左晴衣也不太明白。「二哥幾次想接他回去,還讓我幫著勸,可大哥只是笑。」
沈曼青試探道:「晴衣可知左公子當年為何會離家?」
這次左晴衣真答不出來了,略帶苦惱的支頤。「聽說是被人劫走了,又似乎不像,大哥從不提自己的事,我也不敢問父親。」
沈曼青有些微的失望,那個人看似一泓清溪,卻無法窺底,然而仍是她目前最好的選擇。自回沈府半載,追慕者無數,其中泰半是輕浮的世家子為獵奇求歡而來,門第相當的俊彥不多。唯有他,無論人品風儀、家世年歲均是相宜,更何況還有承襲爵位的可能。
唯一的麻煩,大概是與胡姬的傳聞,然而沈曼青私下試探,發現左晴衣對胡姬一事一無所知,顯然兩位兄長從未言及。雖然不知蘇雲落是如何糾纏上了左卿辭,推想不會長久,畢竟她不僅身份微賤,性情也不討喜,他遲早會厭棄而另聘淑媛,一些年少風流不足道的韻事,終如輕薄桃花逐水流,過眼無痕。
想到近日的情形,沈曼青的心又有一絲紛亂。這一次師父派長歌來金陵,他的神情與過去截然不同,顯得生分而有距離,更不肯入沈府。他客氣地致禮,將師父的話語轉述,卻沒有多一句問詢,親近的師弟變得異常疏遠,讓她陌生而抑悵。從來世事難兩全,清遠的山門與俗世的煙火,她終只能擇其一。
抑下心緒,沈曼青與晴衣談笑了一陣,眼見日影將斜,她會過帳,偕晴衣登上馬車返回。
馬車行經一處巷道,突然一聲銳響,車伕撲然而倒,背心一根短箭深嵌入肉。沈曼青反應極快,將左晴衣按下,手在腰際一撫,才想起自己已經久未帶劍,抬目掠視巷道兩側,數個黑影洶洶撲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