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落彷彿又回到了極北之地,在萬仞冰淵中費力的攀爬,四周又黑又冷,冰壁時而崩落,不知何處傳來淒厲的風號,彷彿無數惡鬼在身邊徘徊。視野一片漆黑,她最終墜落下來,驚駭中她驀然張開眼。黑暗與昏沉退去,她發現自己身在瑟薇爾的臥房,僅僅清醒了一剎,心房的絞痛閃電般襲來,脊背滿佈痙痛的冷汗。
瑟薇爾有些魂不守舍,她在接待一位突然的訪客,新近的裙下之臣——出自滄州名門的翟雙衡。雖然對方目前僅受了閒職,但翟氏一族中有數名高官在朝,多方結交更為有利,自是要敷衍一二。
翟雙衡是來請人的,自一次宴上見了金髮麗人,他被迷得神魂顛倒,成了不貳之臣,近期喜愛交際的美人閉門不出,令他心癢難耐。「瑟薇爾公主無心與宴,難道是有何處安排不當,令公主不喜?」
瑟薇爾懶懶地拂了一把金髮,男人她見得多了,翟雙衡出身大家,相貌與行止可算上佳,對她而方也僅是一枚或可利用的棋子。「翟公子誤會了,我有一位族妹自遠方來,染了時疫,身子不適,一時離不了陪伴。」
妖媚任性的美人令翟雙衡神迷,可無論如何勸說,美人始終不肯點頭,他不禁生了疑惑。「就算公主心繫族妹,也不宜長閉家中,權當出門散一散心,幾個時辰即可回轉,絕不會久耽。」
藍眸麗人以嬌笑掩住不耐,正要將翟雙衡打發出去,忽然侍女急忙忙趕過來,附在耳邊數語,她臉色一變,顧不得客人,立即向內院奔去。
翟雙衡對美人頗為不捨,又存了刺探之心,趁著內院忙亂無人阻止,竟然跟了進去。只見內庭的臥房門扉大開,瑟薇爾匆匆奔進去,噹啷一聲傳來碗碟破碎的聲響,稍後傳出美人軟儂的胡語,彷彿在耐心地哄勸什麼人。
翟雙衡從未聽聞這驕傲的美人恁這般溫存的語氣,不由疑心大起,他踏上石階向室內望去,但見藍眸美人倚在籐黃的胡榻上,懷裡正摟著一個掙扎的年輕胡姬。
胡姬有一張蒼白精緻的面孔,長睫半闔半閉,黑檀般的濃髮鋪了一身,失色的唇角染著血,有一種令人驚心的脆弱。
翟雙衡聽不懂瑟薇爾在說什麼,他直直地盯著榻上的兩個人,完全移不開視線。
一個金髮,一個黑髮,截然不同的風情,卻是同樣絕美傾城,都擁有白如初雪的肌膚,難以描摹的眉眼,人影交迭,肢體相擁,混著軟語輕喃,畫面極美又極誘惑,令人綺念叢生。
黑髮美人突然痙痛地蜷起來,一絲血順著唇邊蜿蜒而下,面色越加慘白。瑟薇爾一手托住她的臉,側首召喚侍女,突然瞥見門外窺視的人,她大為惱怒,揚聲以胡語厲斥。立刻有兩名侍女合上門扉,受令的健奴直接將翟雙衡請出了府第。
被驅趕出來的翟雙衡提不起一絲怒氣,心神仍殘留在兩位美人身上,奈何已不可能再次入宅,怏怏地上了馬車。馬伕驅車徐徐駛遠,另一輛馬車自對巷而來,擦身而過,停在了翟雙衡離開的宅邸前。
瑟薇爾已經將翟雙衡拋出腦海,她接過侍女燒好的玉煙管,湊近懷中人的唇邊,柔聲引誘。「雲落,吸一口這個,能治你的心口痛。」
古怪的甜香在鼻端瀰漫,蘇雲落溫順地吸了幾口,不一會兒陷入了迷糊,靈魂彷彿在雲端飄蕩,所有苦痛不復存在,只剩甜美空虛的暢快,她緊蹙的眉心散了,不再掙動,沉沉的依著金髮美人睡去。
又一次成功的安撫,瑟薇爾毫不意外,她以絲帕擦拭著懷中人汗濕的額,姣美的臉上露出了奇異的笑,柔媚的聲音彷彿魔女的誘哄。「可憐的雲雀,忘了那個男人,他不配得到你,等你醒來……」
一聲突如其來的裂響,門扉被暴力震開,滯住了屋內所有人。
一名青年侍從踏進來,一瞬間幾個侍女悉數倒地,整幢屋子彷彿僅剩了瑟薇爾一個活人,儘管她連聲呵斥,屋外的健奴仍然一無反應。
一個風華卓逸的男子走入,長眸掠過瑟薇爾懷裡的人,又看了一眼置在榻邊的銀燈、玉煙管及打開的金色煙膏,停了一瞬向軟榻行來。
瑟薇爾臉色泛白,極力維持鎮定,緊擁著雲落的雙臂在不可覺地輕顫。
她討厭被支配的感覺,命運給她送來了一隻雲雀,幫助她獲取了自由。這只雲雀是那樣強大,又是那樣沉默溫馴,只要抓住它就再無畏懼。可同樣想捕獲雲雀的還有另一個人,這個人她難以探觸、不可掌控,讓她莫名地畏悚。
左卿辭似乎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一把將瑟薇爾拖下榻,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的氣息彷彿換了一個人,瑟薇爾敏感地覺察,甚至不敢發出一聲嬌呼。
突然間她的身體傳來劇痛,像一條烈焰炙烤下的魚,被無形的鐵刷一層層撕去皮肉,又叫不出半點聲音。金髮散了,冷汗濕了一臉,美艷的臉徹底扭曲,瑟薇爾痛得險些斷氣,彷彿活生生落入了地獄。
突然間疼痛又奇跡般的消失了,她聽見頭頂傳來一個聲音。「再給她吸芙蓉膏,我就要你的命。」
他的聲調清淡高遠,宛如生殺予奪的神邸對著渺如芥塵的蜱蟲。瑟薇爾的眼淚流出來,絕望而恐懼,囁嚅道:「她心口痛,大夫治不了。」
這是辯解,也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芙蓉膏會讓人神思昏怠,多服上癮,但也兼具定神鎮痛之效,足以安撫她頻繁發作的絞痛。
左卿辭在榻邊坐下,按上蘇雲落的腕脈,診了一陣他放開手,白陌從身後遞上藥箱。
「她是情緒過激引發了風眩,觸動了心脈的舊傷。」他淡淡地交代,取出一枚玉瓶傾出藥丸,捏開蘇雲落的頷餵進去,取金針灸過幾處要穴,「藥稍後送過來,按方子煎給她服,敢弄花樣,你會懂什麼叫生不如死。」
無邊的懼意懾住了她,瑟薇爾抑不住地發抖,左卿辭不再理會,他的視線望著榻上的人。
沉睡的胡姬異常憔悴,睫下有兩抹烏青,有種奄奄一息的頹靡,芙蓉膏帶來了短暫的放鬆,她睡得很安靜,細頸半斜,鎖骨分明,顯得單薄而孤弱。
看不清長眸是什麼神色,左卿辭停了一刻,起身離去。
屋內恢復了寂靜,瑟薇爾驀地癱軟,渾身的冷汗湧了出來。
隨著傷勢逐漸好轉,蘇雲落飄在深淵的意識也一點點回到了軀體。
彷彿有些細微的變化,比如安撫靈魂的甜香消失了,烏黑的湯藥開始有效,寢前的一碗總是能讓她睡得很沉;又或是瑟薇爾一改過去有意無意的刺激,絕口不提左卿辭。
心口的絞痛止息了,然而蘇雲落還是在消瘦,喉間彷彿哽了什麼,讓她很難嚥下食物。
瑟薇爾的目光越來越憂心,從侍女手中端過琉璃碗,叉起一塊蜜瓜餵給她,她盡量張開口,剛咬了一下就忍不住,吐在一旁的銀盆裡,虛弱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她能硬撐著灌下去的,只有藥和一點粥。
金髮美人歎了一口氣,正要去取藥盞,身後傳來一句低語:「瑟薇爾,謝謝你。」
聲音有點啞,聽起來氣弱游絲。瑟薇爾心頭一酸,她還記得這只雲雀初見的樣子,靈活矯健,無所不能,無懼君王和萬千精騎,她轉過頭勉強一笑。「你要快點好起來,男人算什麼,到處都有。」
剛出口,瑟薇爾又打了個寒噤,那個男人真的會放過她?即使已經被賜了婚,那人依然毫無顧忌,將一切控在掌中,根本不容旁人染指。轟隆一聲驚雷炸響,砸下了幾個雨點,院內樹影搖動。左傾懷瞧了一眼天色,抬手將窗扉扣上。「這個時節怎麼還有雷,也是奇了。」
晴衣本覺得心裡悶,倒是希望風吹一吹才好。「也不知大哥現在做什麼,他再過幾個月就要娶妻,我怎麼覺得他一點也不歡喜。」
左傾懷任了羽林衛,事情異常繁雜,近半年忙得腳不沾地,夜裡沾床即睡。習慣了卻覺得這樣的日子極好,不必再聽安華公主的訓辭,也不必在面對左侯時愧疚難當。
眼看左卿辭即將與沈國公府聯姻,襲爵之路更穩,左傾懷也知自己逆了安華公主之意,前途已然無望,心境反而一天比一天坦蕩,覺得終身做一個羽林衛也無不可。因在宮中值宿無法擅離,他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不甚瞭解,只知賜婚一事似乎是沈國公府所求。「沈小姐要是真有你說的那樣好,大哥怎會不滿意?」
左晴衣說不出來,隱約終是不安,懨懨地歎了一口氣。「二哥還是說說威寧侯是怎麼回事,怎麼就出了意外?」這件事左傾懷碰巧知道得很詳細,那一日羽林衛任翼護之職,他正好在場。一年一度的冬狩,天子行獵,文武百官皆有參與,正是男兒一逞勇武的時機,隨扈中諳熟弓馬的無不摩拳擦掌,著意在御前一顯身手。
他還記得威寧侯騎的是一匹神駿的棗紅馬,負箭引弓準頭極好,很快已獵獲了不少。「薄侯原本行獵順暢,未出一個時辰已獵了十餘隻稚雞野兔,誰知竟在林中碰上了一隻凶性大發的熊,熊皮厚重,難以射穿,它緊追著侯爺不放,坐騎驚嚇過度,竟然將侯爺摔下來。侯爺雖然奮力相搏,奈何野熊凶蠻力大,終是受了些撕咬,若不是其他人及時趕至,只怕性命難保。」
左傾懷將當日的情景說得活靈活現,晴衣明眸圓瞪。「冬狩怎麼會這樣驚險,那一日大哥也去了?」
「狩獵本就有風險,之前明明已敲鑼鳴山,將大型的凶獸驅出,偏巧那只熊意外闖進來,為此外圍的護衛還受了責罰。」左傾懷詳細地解釋了一番,又道,「大哥雖也去了,不過並未佩弓,一直與人群在一處,安全自是無虞。」
左晴衣又生出另一個疑惑。「薄侯傷得真有那麼重?」
左傾懷照搬御醫的話道:「撕咬的外傷確實不輕,怕是要長期調養,慢慢療愈。」
左晴衣目露同情。「可我聽說他醒了也不能言語,可是真的?」
「確是如此,御醫說大概是林中墜馬,頭顱撞到了石頭樹樁,淤血未散所致,聖上還下旨慰勉了幾次。」左傾懷在戰場上見過各類情形,似這等並不少見,只是難免慨歎一個矯健勇武的男兒,一夕之間成了躺在床上的廢人。
左晴衣聽完首尾,唏噓了兩句不忘提醒。「二哥以後騎馬也要小心些。」
左傾懷失笑。「你二哥還不至於那般無用。」一言出口,他頓時發現不妥,倒似嘲了薄侯一般,頓時尷尬地咳了一聲,舉盞飲茶掩飾。
左晴衣明眸眨了半晌,終於忍不住。「二哥,他們說大哥曾與一個胡姬交好,可是真的?」
左傾懷正一口水入喉,這下直接噴出來,還好及時側頭,避開了桌面。
左晴衣傻了一下,暗道反應這樣大,只怕十有九成是真的,一連串問題脫口而出:「胡姬和沈姐姐是同門?治沈姐姐的藥也是胡姬從英雄大會上奪來的?她是個江洋大盜?真有那般厲害?」
左傾懷竟不知她從哪裡聽來這些傳聞,被一串話逼得哭笑不得,見她一派嬌稚,又不忍斥責,唯有苦笑。「你問這麼多做什麼,大哥不是已經和沈府小姐定親了?」
左晴衣情緒略低下來。「大哥曾說有喜歡的女子,但不曾透露過是誰,我事後打聽才知道關於胡姬的事,會是她嗎?」
左傾懷怔了一怔。「他何時與你言說。」
「我以為沈姐姐很好,可大哥對她從來沒什麼不同。」左晴衣心底隱憂難釋,答非所問,「這次賜婚全是我私下出宮而惹起,萬一大哥並不喜歡……」
想起涪州的情形,左傾懷也有些猶疑,終道:「這與你有何關聯,大哥的身份本來就不可能娶一個胡姬,賜婚也是天恩榮耀,既然沈小姐溫柔秀美,與他又有舊誼,豈會不喜?」
左晴衣沉默了,悵悵地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