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金蛇在半空來不及掙動,已經被銀鏈無情地絞斷了血翼。
餘下兩個人自半空無憑地跌落,穿越一層層白霧,叢生野葛,嶙峋的怪石飛快地自眼前閃過,預示結局是跌成一團慘不忍睹的肉泥。
然而靈巧的銀鏈猶如活物,纏上了一根粗壯的古籐,古籐劇烈一墜,略緩了落勢,銀鏈又絞上了一株崖樹,經過數度借力,兩人奇跡般倖免於難,平安地落入了一片深林。
蘇雲落沒有停息,略辨了方向就擁住他疾掠而行,輕捷勝過最善跑的獵豹,以極快的速度翻越一座座崇山峻嶺。左卿辭卻越來越驚,她的肌膚燙熱灼人,呼吸濁重不堪,異樣十分明顯。
「雲落!」
她似乎陷入了滯態,仍在極速奔掠。
不祥的感覺更為鮮明,左卿辭提高了聲音。「雲落!」
她呼吸越發滯重,身形依然迅捷。
左卿辭手臂一緊。「阿落!」
這一聲彷彿抽掉了某種支柱,她忽然倒下去,失控的慣性讓兩人沿著山坡猛烈的滾落,左卿辭摟著她,盡量避免樹枝和堅石撞上她的頭和脊背,一番天旋地轉,直到撞上一株殘樁才息止下來。
左卿辭從未這般狼狽,渾身骨節無一不疼,蘇雲落的境況更糟,他只看了一眼,心已經沉了底。
她的臉色呈現出異常的嫣紅,唇角凝著一點紫痂,半睜的瞳眸渙散無力。「跟著……太陽走……」
他扣著她的脈沒有回應,她的睫毛顫了一下,用最後一點力氣推他。「我飲了蛇血……救不了……走……」
從她唇邊拭下乾涸的紫血,左卿辭指尖冰涼。
金蛇自幼與星葉為伴,全身無一不是至毒,她嚙咬之時不知沾了多少,又快速奔掠,更是加劇了毒性發作。她的身體已動不了,美麗的眼睛望著他,依稀盛著眷戀和憂慮,嘴唇輕微的一張,靠得極近才能聽清幾個字:「……阿卿……要……活……」
教中的奴衛用了一整日的工夫攀繞到崖下,搜遍四周,不曾尋到半片屍體或斷肢,連血跡也無。入網的獵物從眼皮底下逃去,甚至連帶聖寵金蛇殞命,阿蘭朵氣得發了狂,她祭起秘術,逼出一口心頭血噴在古笛上,開始長久地吹奏。
一群奴衛伏地而跪,風拂起阿蘭朵絲絲縷縷的斷髮,紅唇帶血,明眸燃著怨毒的火焰,猶如遠古的女神。無形的聲波散出去,影響山林每一個生靈。
野猴在林間焦躁的躍動,狼群紊亂的長嚎,熊羆暴怒的捶打巨樹,長蟒和蛇群在林間出沒,越來越多的走獸紅著眼狂亂奔走,攻擊一切陌生的氣息,首當其衝的就是來不及躲入寨子的昭越人。
再強悍的獵手也對抗不了潮水般瘋狂撲上來的野獸,駭極奔逃的人被活生生撕扯咬碎,慘號聲響徹山林,密密的深林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殺場,濃烈的血腥氣擴散,刺激得群獸更為凶暴,成群結隊的攻襲。
蘇雲落彷彿沉在深藍的大海,有時海面會起伏晃動,但有某種溫暖強健的物體包圍著她,隔阻了冰冷的黑暗,這樣的夢極罕有,她捨不得醒,可風浪越來越大,終於讓她睜開了眼。
山林幽暗,她的眼睛也有些模糊,好一會兒才看出四周伏著不少野獸的屍體,自己正被人背負著在林中緩慢地行進。
嘴裡不知怎的很腥,背負者熟悉的氣息又讓她安心,遲鈍的大腦半天才反應過來。「阿卿……」
左卿辭微微一震,停了步子將她解下來,沾血的手托起她的臉,藉著昏暗的天光察探她的面色。「醒了?你覺得怎樣?」
她很奇怪自己居然還活著,眼睛不受控制地盯住他的腕,那一處染著血,幾根布帶凌亂的綁紮。
「被一隻未死透的豹子咬了一口,已經上過藥。」大概是耗力過度,他的臉龐有些蒼白,輕描淡寫的帶過,見她暫時無恙,將她負起來繼續前行,「阿蘭朵大概是發了瘋,動用了某種秘術,驅得林中的走獸胡亂攻擊。」
沒有路的山林極難行走,何況他背上還負著一個人,更為不易,臂上手上都擦出了不少傷口,她忍不住提醒:「阿卿……自己……走……」
他用未受傷的手將她的身子往上托緊。「少說點話,等我沒力氣了,自然會將你扔下。」
他其實已經乏透了,身上全是汗,腳步遲緩蹣跚,時不時滑跌。她豈會看不出,但此時說也無用,蔫蔫地伏在他肩上,半晌低喚了一聲:「阿卿……」
他踩過錯雜的古籐,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攀著岩石翻越一處土坎,汗珠順著鬢角滑下來,她很想替他擦一擦,可是通身全無力氣,見他溫潤的指甲在攀抓中翻裂,泥血相混,漸漸地,眼中蓄滿了淚,一滴滴落在他的頸上。
左卿辭確實沒了平日清雅從容的風儀,此刻滿身疲累,胸腔險些喘不過氣,終於在一棵巨樹旁停下,側頭看了一眼,淡淡道:「傻子,哭什麼?這還沒到最後。」
遠處隱隱有種奇異的聲音散過來,夾雜著各種獸類的嘶叫,他閉目靜聽了一瞬,解開綁帶將她放在樹旁。這棵巨樹生得極大,樹身有一個中空的樹洞,他將一種藥粉傾在樹周圍,把樹洞中的腐葉掏空,扯了兩三片蕉葉墊上,然後將她塞進樹洞,自己也擠進來,劃破手臂,以鮮血塗滿最後一片蕉葉,借助污泥封閉了洞口。
待一切佈置完畢,獸群的聲浪也越來越大。
狹小的樹洞內,兩人緊緊相貼,左卿辭在她耳邊開口,帶著倦極的瘖啞:「阿落知不知道山中最可怕的東西是什麼?」
她猜不出,他接著說下去:「還記得蠍夫人的嚙心蟻?這些野獸全都發了狂,阿蘭朵用秘法驅動了無數螞蟻,鑽進它們的鼻子、耳朵,甚至腦子。剛才那一帶,我將圍攻的野獸都殺了,毒也要耗盡了,現在將最後一種散在四周,讓野獸聞不出我們的氣息。」
大地的震顫越來越近,左卿辭抵著她的額,沉沉道:「林中還有一種褐黃色的螞蟻,所到之處一切活物都能啃成白骨,驅得獸群潮水一樣奔逃,為了躲開它,我才走了這麼遠,如今沒力氣了,我們賭一把,我的血液與常人不同,就試試它能不能避過褐蟻。」
這樣匪夷所思的馭獸之術,蘇雲落聞所未聞,混沌中生出了絕望。浩莽的叢林一望無涯,誰知道獸潮蟻潮氾濫至何時,縱然避過一時,她身染劇毒,他也力竭,如何走得出去,終是難逃一死。
左卿辭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摟著她的臂一緊,在耳邊低喃:「不怕,撐下去,等赤魃和阿蘭朵……」
轟然的震響湮滅了他的聲音,成千上萬的野獸從巨樹旁奔過,大地在搖晃,猶如置身怒濤中的小舟,可怕的聲威足以讓膽小者心神俱裂。樹洞口,染血的蕉葉透出淺褐的光,時而掠過模糊的獸影,隔開了凶暴的世界。
他大概從未這般耗力,衣服全汗透了,連帶樹洞內一片暖熱,她一點力量也沒有,倚在他懷裡氣息朦朧。即使最後被螞蟻分食,她也沒有任何怨恨,只是忽然很捨不得。
他正在側耳靜聽,長眸透出薄冷的狠意,幽光清沉,這一刻仍是那般好看。他該在金陵風流快意地活著,笑謔山水,傲然來去,擷落芳心無數。
潮水般的獸群過盡,又過了好一陣,四周漸漸響起細微的沙響,彷彿細鹽撒落在無塵的宣紙上,又如一陣忽然襲落的雨,漫山涉嶺而來。
蘇雲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感覺身畔人的心跳同樣激烈,隨著沙響越來越近,封在洞口的蕉葉上終於現出了幾個黑點。
黑點的長度近乎半個指節,頭部近似方形,乍看有幾分似胡蜂,觸角有節奏的晃動,六隻足肢輕抖,似乎正在嗅辨蕉葉上的氣息,遲疑地爬了幾步,忽然逃開了。
短短的一瞬,兩人的衣服全汗透了。
後續的蟻群紛至沓來,沒有一隻能在蕉葉上立足,紛紛繞過樹洞向前爬去,沙沙的過蟻聲足足響了小半個時辰,遠處開始傳來少數奔逃力竭的野獸被蟻群淹沒的慘號。一張柔韌的蕉葉,隔開了生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