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如死的疼痛漸漸消失了,也不再長時間的昏迷,蘇雲落不知道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與疼痛一起消失的還有對身體的感知,她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一截呆鈍的木頭,連眼睛都被左卿辭以寬葉遮繫起來,說是怕光線刺傷了被毒力侵弱的雙眼。
左卿辭做了一個滑筏,拖著她前行,白晝與黑夜不再有區別,弄不清過了多少天。她什麼也做不了,全靠左卿辭照應,一個養尊處優,毫無武功的人陷在蠻荒的深林,還帶著個不良於行的累贅,煩難可想而知,他卻從不在言語中顯露。
她很想看他,可左卿辭不許她取下眼罩。偶然的一天,她的肢體似乎恢復了些許力氣,居然能抬起手臂,儘管仍然沒有觸覺,她還是很高興,趁著左卿辭去取水,偷偷掀開了覆在眼上的葉子。
傍晚的時分,林中的光線柔和朦朧,像半舊的綃紗。
蘇雲落試了半晌,緩慢地從蕉葉地墊上撐坐起來,這還是中毒以來的頭一次,來不及高興她就呆住了,傻傻地看著自己的身體。
她已經不認得這具軀體,肌膚裂成了千萬片,裸露著赤紅而潰爛的肉,流出混濁的膿水,十根手指腫爛不堪,掛著絲絲縷縷的腐皮,連乘黃的藥人都比她更完整。
蘇雲落木了很久,終於開始尋找,不遠處放著滑筏,堆著幾件雜物,還有一把折斷的腰刀,她費盡力氣爬過去,鈍木的手指剛剛抓住刀柄,身後有人上來將腰刀硬奪了過去。
她知道是誰,卻不敢回頭,緊緊地蜷縮起來,恨不得鑽到泥地裡,將一身腐朽的爛肉埋葬。
風是那樣安靜,沒有任何聲音來打破這可怕的一刻,身邊的人俯身將她抱起來,放回了蕉葉上。「別亂動,傷口不能沾上泥塵。」
她縮著不敢抬頭,努力了很久才發出聲音。「阿卿走吧……我治不好了。」
左卿辭的聲音和往常一樣。「你能坐起來,已經是在好轉。」
好轉?好到最後變成一個力大無窮的行屍?她想哭又想笑,顫聲道:「你以前說過最毒的藥,還有嗎?」
左卿辭隔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想要?那就看著我。」
她僵了很久,終於抬起臉。
他還是那樣好看,只是輪廓瘦了許多,形容蒼白,一雙長眸幽暗如鬼。他望著她,慢慢解開臂腕上的綁帶,露出數道赤紅的傷口。
他受傷了,她下意識地疼了一下。
「最毒的藥是我的血。」左卿辭半跪下來,平視著她,「每隔幾日我會給你灌一些,你變成這樣,是因為血毒和蛇毒相爭,導致體膚潰爛,毒發於表。」
她越聽越是驚駭。「阿卿的血……」
「我幼年中毒太深,靈藥無效,師父以多種奇毒相剋才活下來,連褐蟻都不敢沾的東西,自然不是什麼好物。」左卿辭說得很平靜,「你若一心要死,我也防不住,不過最好先想一想,可對得起我耗費這麼多血。」
她顫抖起來,窒了許久說不出話,摞厲的傷口在他臂上分外猙獰,彷彿劃在她心上。
左卿辭不再理會她,去河邊用大葉子舀來清水,替她沖洗傷口沾染的泥屑,「既然你已發現,眼睛也不必再罩上,記著不要看強光。」
她的身體什麼感覺也沒有,覺察不到水流過的涼意,也沒有腐皮掉下來的疼痛,心口淒婉而絕望,「都變成這樣,何必還要……」
她不能再說下去,否則就是輕賤了他的心血,可千百種悲苦在心臆激盪,眼淚怔怔地掉下來。
「我以前覺得世人多愚,執於一些無益的情感,反受其累。」左卿辭過了很久才道,將她鬆散的長髮挽緊,避免沾上膿水,「現在才明白是什麼滋味,哪怕你成了這樣,我依然不想放手。」
林梢落下一線光,映在左卿辭清俊的眉骨上,照亮他安靜沉睡的面孔。
獸亂唯一的好處是深林宛如被梳了一番,體型大的凶獸死傷殆盡,一路過來極清淨,人跡全無,完全不必再戒懼追兵。不過左卿辭還是很辛苦,早已不復翩翩公子的形象。
即使在教內他依然是一身中原服飾,縱然天氣再悶熱,他也不會像昭越人一般短打。但經過密林的流離輾轉,他的外衫早已磨得稀爛,內衫撕了給她拭洗身體,玄明天衣用來墊了滑筏,修長的雙手遍佈淤紅的擦傷,鞋子也磨穿了,長髮以一根破布帶潦草系扎,僅剩半截布褲蔽身,與流民粗漢無異。
蘇雲落覺得自己還是死了比較好,但既然他不許,唯有不死不活地吊著。近日肢體似乎靈活了一點,手指變得可控,讓她能做一些細微的小事。
「在做什麼?」
突然的聲音嚇了她一跳,手裡的東西隨之而落。
左卿辭微倦地揉了揉臉,起身走過來拾起打量。「草鞋?」
她縮了一下,無意識地低頭。「沒有編好……弄濕了……我的手……」
指間的膿水滴在鞋上,弄得多處濕痕,看起來頗有些噁心。
左卿辭望了一眼,將鞋還給她,沒有說什麼。
等她第二日醒來,他將鞋子拿去水邊沖了沖,竟然穿了回來。「做得不錯,阿落真聰明。」
左卿辭在她額上輕吻了一下,她全身上下也只剩這麼一塊完整的肌膚。
她不敢去摸,心裡又苦又酸,然而又有什麼悄然綻開,沁出一絲絲的歡悅。
又過了兩日,他束髮換成了一條細巧的草編帶子。
她教他製作獵套,捉住了一隻野兔,又指點他怎樣洗剝烘烤,做出了逃亡以來第一頓熱食,儘管沒油沒鹽,他依然吃得很香。
他開始時常不經意地誇讚,也會詢問一些野外的技巧,不知不覺中,她的話漸漸多了起來。
又過了一陣,蘇雲落身上的潰爛開始收口,膿水和腐皮結成了一種灰褐色的硬痂,漸漸地,痂越來越厚,她的關節變得難以彎曲,彷彿罩上了一層鐵殼,再度只能躺著。左卿辭甚至無法診脈,硬痂連著皮肉而生,水浸都化不開,強撕必然鮮血淋淋。
一天又一天過去,到最後她的身體被厚痂徹底束縛,呼吸異常困難。
僵固的黑暗紋絲不動,她卻開始發熱發癢,可怕的滋味讓她想起曾聽說的一種刑罰,將人放在大甕中,以火慢慢烘烤至死。
蘇雲落想嘶叫出來,可嘴唇無法張開,禁制的感覺幾乎令人發瘋,然而一個溫柔的聲音絮絮安慰,極力安撫她失控的心神。
眼淚從硬痂的縫隙滲出,她幾度崩潰,又幾度醒來,在靈魂都被禁錮的黑暗中苦熬,神智混沌而燥亂,只記得一聲又一聲呼喚,成了無盡的黑暗唯一的牽引。
嘰啾的鳥鳴吵醒了蘇雲落,額際似乎有什麼在大力敲打,黑暗中突然裂開了一線光。
敲打越發有力,卡嚓一聲,一片厚痂滑下來,白花花的光刺入她的眼,她難受地蹙起眼,依稀看見一隻驚愕的啄木鳥撲簌簌的飛起,想是將她當成了木頭。
她下意識地想坐起來,用力一掙迸出數聲脆響,堅固無比的厚痂竟然裂了,不覺半分痛楚。
蘇雲落茫然低下頭,手臂的厚痂跌落,呈現出一塊潔白的肌膚,她不敢置信地看了好一會兒,試探著動了動手指,層層厚痂彷彿在高熱下變得極脆,紛紛落下來,露出五根完好的細指。
她做夢一般剝下所有的硬痂,被劇毒蝕得破爛不堪的身體變了,每一寸肌膚嬌嫩幼白,完美無瑕。一片落葉隨風劃過肩頭,帶來輕微的刺癢,她的眼淚驀然流出來,滴在身下的蕉葉上,發出啪的輕響。
左卿辭在山溪中浸了許久,臉額埋在冰冷的溪水中,長髮隨水而動,宛如千萬縷無法自抑的絕望。
千峰萬壑,山重水復,他從未想過憑一己之力竟然能走得這樣遠,已近了西南邊緣,她卻再也撐不下去。對於即將到來的灰暗而冰冷的結果,他已然束手無策,學了那麼多醫理毒術,竟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消逝。
她是那樣美好,所要的又是那樣簡單,像一隻笨拙的稚鳥,一點贊悅就可以欣然許久,他卻從來吝於給予,習慣以輕諷和戲謔來維護自己的傲慢。
他從未真正地理解她,珍惜她,分擔她的苦楚和傷痛,即使來了西南,依然帶著優越的自矜。如果不是這樣的愚蠢,她又怎會傷到無可挽回。一切都太遲了,他才剛學會什麼是善待,她已經即將消散……
「阿卿……」軟軟的呼喚傳入耳中,帶著一點氣促。
左卿辭恍惚直起身,坡上一個白得發光的纖影搖晃著奔過來,跳入水中撲進他懷裡。
「阿卿!阿卿!」
雪白的容顏沾著水花,她淚瑩瑩地望著他。「你看我是不是好了?那些痂脫落了,我沒有爛掉。」
左卿辭好像也變成了一個傻子,過了許久才扣住她的脈。彷彿一個奇跡,又似一場涅槃重生,鷙猛的蛇毒消弭無痕,被侵蝕的經絡恢復完好,甚至比常人更強健。
墨藍的瞳眸望著他,蘇雲落的呼吸還有些急促,在期盼一個放心的答案。
左卿辭定定地看了半晌,一把擁住她,千萬種說不出的情緒哽住了胸口,鼻端一陣潮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