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挑釁者是個麻煩,尤其是對林伊蘭轄下的女兵安姬而言。
西爾國男女皆可入伍,服役期間被一視同仁,混亂的男女關係不足為奇。普通女兵很難在等級森嚴的軍隊中保持乾淨獨立,多半淪為玩物。據說戴納曾以保護為餌引誘安姬投懷送抱,隨著新鮮感逝去,諾言顯然已化為泡影。戴納每次露面總摟著不同的女兵,當著安姬的面也不改調笑,公然視其如無物。
望著被擊倒在地半晌爬不起來的安姬,林伊蘭心底一歎,在記錄本上畫了一個叉。戴納對安姬的心理影響過大,即使什麼也不做,只要他在場安姬便會慌亂緊張,與同伴的配合更成問題,她甚至把一個做支撐動作的隊友踢開。林伊蘭感覺有必要對她進行單獨訓練,否則以近日的表現,戰時她將極其危險。
訓練結束,林伊蘭留下了安姬。
女兵清秀的臉龐帶著不安,眼袋下兩抹陰影更顯憔悴。儘管她挺直了腰端坐,手指卻僵直地覆在膝蓋上。
「安姬,你最近的表現是怎麼回事?」
林伊蘭的聲音不高,女兵卻像被刺痛般不安,「對不起,長官。」
「身體不適?」林伊蘭試著尋找理由。
「沒有,長官。」安姬顫了一下,「是我的錯,我會努力。」
「不單是體能問題,你和隊友無法協作,完全沒有默契可言。」安姬彷彿把戰友當成了危險的敵人,充滿了警惕防衛。安姬垂下頭沒有說話。
「你以前的記錄是良好。」回答依然是沉默。
林伊蘭不喜歡逼問,但必須找出癥結所在,「因為戴納?」
安姬的手驀然捏緊,指節青白。林伊蘭收入眼底,「這個緣故應該不會導致你對隊友的排斥。」
「我……長官,我會克服……」
「這不是小問題,一旦上戰場,你丟掉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性命,還會牽累身旁支持你的隊友。」
安姬的眼睛出現了淚光,神經質地咬唇。
「告訴我原因,否則我只能向鍾斯長官報告,你已不適合待在作戰部隊。」最後一句話擊潰了安姬殘餘的意志,她控制不住情緒抽泣起來。
「對不起,長官。」眼淚接二連三地滾落,將深藍色的制服浸濕了一大片,「……請不要……我……我……」
遞過手帕,林伊蘭靜靜地等對方平復。過了好一陣,安姬終於止住了哭泣,轉為徹底的頹喪。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數月前戴納中尉表示對我有興趣,想和我上床。他不是第一個,我想他或許可以讓我擺脫做其他人性奴的境地,就答應了。」
「其他人是誰?」
安姬道出三個名字,均屬同一連,但不屬於林伊蘭的小隊。
「他們威脅你?自何時起?」
「從我來休瓦開始,以前……當然還有別人。這是軍隊的慣例,誰都知道女兵是為了讓男兵享用而存在。」安姬的臉蒼白而麻木。
「為什麼不向鍾斯中尉報告?」
「中尉不會管的,這是常態。」安姬話中溢滿了苦澀,「他討厭戴納撈過界,但更看不起無能的人。」
林伊蘭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後來又怎樣?」
「我順從了戴納,他揍了那三個傢伙。隊裡的人瞧不起我,因為我向外人投誠脫褲子。」安姬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凹陷的眼眶通紅,流下了羞辱而憎恨的淚,「沒多久戴納厭倦了我,開始打我……甚至當著他下屬的面強姦我,最後還……叫他們一起……」
無力報復又落入了尷尬羞恥的處境,暴力的陰影帶來強烈的身體排斥,安姬本能地恐懼每一個男人接近。林伊蘭理解了因由,卻為如何處理而感到棘手。
過了半晌,從情緒中平靜的女兵等著最後的裁決。
「安姬,」林伊蘭困難地開口,「你的遭遇令人憤怒,更不該承擔所有不公,但現在的你無法成為合格的士兵,上戰場等於送死。我不能讓你在這種情形下繼續服役……你是否考慮過申請退役?」
「不,長官,請不要把我從軍隊趕出去。」安姬絕望而悲哀地懇求,「除了當兵我什麼也不會,離開這兒只會餓死,求您別這樣做。」
「你的父母家人呢?」
「我父母全死了,哥哥等我成年就把我丟進了軍隊。雖然薪餉極低,但至少還能填飽肚子,我沒有其他選擇。」
「試試去別的城市找個工作?你還年輕,軍隊並不是個好地方。」
「我一無所有。」被困境折磨的女兵神色慘淡,「軍隊糟透了,可沒有哪種正經工作會要一個一無所長的年輕女人,除非是做流鶯。我不想淪落到那個地步。」
面對潮濕哀求的雙眼,林伊蘭陷入了兩難,無法判斷怎樣的決定才是正確。
休瓦基地的結構猶如一個剖開的雞蛋:外圍數萬士兵構成防衛最嚴密的區域,守護與隔離兼具;核心是休瓦研究中心,蘊藏著帝國最頂尖的科技。內外兩片領域獨立存在,互不相涉,低級士兵甚至無從察知研究中心的存在。從這一點上看,很難分辨基地的設立究竟是為了休瓦這座重城,還是為了研究中心。
穿著白袍的凱希見到林伊蘭後欣喜若狂,竟撲上來擁抱了一下。
書獃子氣十足的朋友變得如此熱情,看來確實悶得太久。林伊蘭微笑接受了對方語無倫次的表達,半晌凱希終於想起了關鍵。
「天哪,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著老朋友了,你是怎麼進來的?」
研究中心屬基地絕密領域,防衛重重,下級軍士無權進入。眼前的舊友肩章僅是下士,沒理由能現身於研究中心的會客區。
「還有,你怎麼會是士兵,我記得……」
疑問接踵而至,伊蘭微微一笑,「我的軍銜是少校。」
「少校?可你的肩章……」
「父親命我在底層受訓,不准掛銜,但轉過來的履歷保留了級別。」她扯出衣內的鏈子,橢圓金屬牌上根據級別嵌著不同顏色的晶石。「幸好是憑身份牌核准進入資格。」稍早前門禁衛兵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讓你做士兵?」凱希覺得匪夷所思,「令尊到底在想什麼?」
「別說我,當年你畢業的分數可以自己挑地方,怎會到了休瓦?」
「這都怪見鬼的導師。」凱希被轉移了思緒,無比苦悶地歎息,「跟我說什麼環境一流、薪酬豐厚,我一時頭腦發昏填了申請,被扣在這個鬼地方動彈不得。你知道這裡的混賬規矩,別說回家,連研究中心大門都出不去!家人給我寄東西還要三番五次地檢查,被那群天殺的憲兵吞掉大半,比坐牢還慘……」
凱希越說越激憤,林伊蘭同情地聽了半天牢騷,找了個空隙插口,「前兩天我回了趟帝都,正趕上你妹妹結婚。」
「什麼!這麼快?」凱希唏噓不已地傷感著,「茉莉漂亮嗎?婚禮盛大嗎?我父母……」似無止境的問話在一張小像遞到凱希面前時停止。
畫師很細心,在比手掌略大的小像中精細描畫,俏麗的新娘在家人簇擁下甜蜜地微笑,戴著繡花蕾絲長手套的手執著銀亮的餐刀,與英俊的新郎合力切開層層疊疊的蛋糕,鮮花和銀燭裝扮出夢幻般的場景。
「茉莉讓我帶話,說你的那一份蛋糕新郎替你吃了,味道很好。」林伊蘭忠實地轉述,「還說哥哥的禮物是一定要的,等你回去再送。」
含糊不清地咕噥了幾句,凱希的眼眶紅了,林伊蘭假裝沒看見,欣賞起牆上的掛飾。
望著小像許久,凱希吸了吸鼻子,「沒想到茉莉這麼早嫁人,不知那傢伙對她好不好。看上去不怎麼樣,個子也不高,和茉莉在一起真礙眼。」
十足的兄長式偏心,林伊蘭忍不住好笑,「凱希,他們很相配。」
戀戀不捨地看了又看,凱希終於想起面前還有一個人,「謝謝,要是寄過來沒準會拖幾個月,伊蘭你總是這麼體貼。」
又寒暄了一會兒,林伊蘭便待告辭。
「伊蘭,」凱希鮮少遇到舊友,頗有些難捨,「正好今天休息,我帶你進中心看看,將來回帝都也能讓我家人瞭解一點,該保密的部分你也清楚,應該沒關係。」
參觀基地最神秘的研究中心?林伊蘭微愣,隱約生出了好奇。
凱希遞過來一塊小小的金色三角形徽章,「別在衣襟上,對沒有識別標記的人衛兵會開槍,觸發警戒就麻煩了。」
林伊蘭接過依言別上,「這麼嚴,你們到底在研究什麼?」
穿越兩道關卡,再次掃瞄身份牌,凱希又亮出通行證,終於踏進了研究區。
開闊的大廳華美壯觀,巨型石柱的頂端立著聖者雕像,豪華的晶燈如群星閃爍,高聳的穹頂繪著神話中創世的場景——雲層翻湧,海水激盪,大陸自浪花中升起,諸神在雲端見證新世紀的綺麗輝煌。
「凱希,這真是研究中心?議會對你們可真大方。」林伊蘭驚訝地讚歎,「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來這裡了。」
凱希對此相當自得,「休瓦研究中心的條件是全國之冠,連帝都也及不上。」
「原因?」休瓦城動盪由來已久,將帝國首屈一指的精英集中於一個亂象頻生的城市,絕非明智之舉。
「休瓦很特別。」凱希神秘地一笑,道出了其中的關鍵,「這裡出產研究必不可少的物質——一種稀有的高頻能量晶石。非常獨特,一小塊即可釋放出巨大的能量,但成分極不穩定,難以長途運輸,我們正嘗試尋找安全利用的方法。」
「只是晶石利用?那何必如此神秘?」
「親愛的伊蘭,這種晶石能量可以應用於多個方面,遠超出你的想像。」凱希走過寬敞的通道,對遇見的研究員一一點頭招呼,「議會秘而不宣另有原因。」
林伊蘭習慣性地掃視,心底暗暗驚訝,這裡警衛森嚴得彷彿保護的不是研究區,而是皇帝陛下的寢宮。
凱希在一扇門前停下,故弄玄虛地咳了咳。「伊蘭,雖然我瞭解你的性格,但還是要提醒你鎮定一點,不要尖叫。」
銀灰色的門逐漸開啟,她來不及應答,已經徹底震驚。
推開門是一個極大的空間。
頂燈投下柔和的光芒,中間安放著足有數層樓之高的龐大機械,猶如鋼板和螺釘鑄成的巨獸。鐵灰色的機體密佈各類用途不明的儀表指針,幽幽生光;粗大的線纜從機體垂下,如巨蟒連結蜿蜒。機械中心是柵格狀的銀色支架,鑲著整片水晶罩,安放著一塊拳頭大的晶石,純粹的藍色極似凝凍的海,閃著不穩定的光,忽明忽滅,映得晶罩呈現出一種朦朧的淡藍色。兩根細長的探針定在晶石兩端,控制著輸出能量,機器特有的嗡嗡聲顯示其正在運作。
從所站的位置俯首望下去,十餘名同凱希一樣穿著白袍的研究員正在專注地工作,調校各種聞所未聞的機器,並將實驗數據一一記錄,數十個屏幕上畫面頻閃,映出一片迷離的冷色。
凱希帶著林伊蘭自旋梯走下,一路指點,她卻什麼也聽不進,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型機器佔據了她全部注意,良久才回過神。
「這是什麼裝置?」
凱希憐憫地望著她,「看來我說了半天你一點沒記住,我可以理解,每個初次踏入的人都一樣。」
她試著回憶了一下:「高頻能量轉換?你一直在研究這個?我記得你在校的專業似乎……」
「不,雖然這已經足夠讓你驚訝,但我研究的更……」凱希欲言又止,不無遺憾,「其實我參與的不在這兒,那裡等級更高,管理更嚴,如果可能我真想讓你看看,那才是人類所能挑戰的極致。」
「這已經很驚人了。」林伊蘭明白凱希的顧慮,並無繼續窺探的意願。
凱希笑起來,雙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裡,為她介紹著各種機器,將艱深的專業術語一掠而過,說得簡明而清晰。
「……這些儀器在測控晶石最穩定的頻率,試著找出在保護物理結構的前提下避免能量流紊亂崩壞的方法。穩定性的調整是最麻煩的事,這種晶石一旦開始輸出能量甚至不能接觸空氣,它的價值極其驚人,但控制的難度也非常大……」
林伊蘭對詳盡的說明感到詫異。「凱希,既然這不是你所負責的部門,你怎麼會這樣瞭解?」
「我們研究的是同一種晶石,只是涉及利用方式的不同,經常交換數據以促進下一步研究,幾年下來我足可當一個稱職的解說員。」凱希的目光轉向機械體正中藍光閃爍的晶石,神往而歎息。
「伊蘭,能量採集這項技術原理雖然複雜,研究卻很成功,幾乎已臻成熟。它所產生的效力足以令帝國劇變,可惜礙於議會的命令及某些利益,無法投入應用。涉及保密內容,我能告訴你的只有極小的一部分。休瓦基地在皇帝陛下和議會眼中無比重要,正是因為中心的各項研究。這裡藏著西爾國——不,應該是整個人類的未來。」
游離的心神回到店主喋喋不休的推銷上,林伊蘭認真地思考哪種晶杯會更得茉莉喜愛,她審視天然冰裂紋的細微不同之處,盡職地選購。青金石手鐲、瀾紋晶杯、手工編織的雲絲方毯、夢曇花露……長長的購物單讓林伊蘭想歎氣。她的本意僅是探望一下久未謀面的舊友,結果凱希無法離開基地,再三托付請求她代為購買送回帝都,以作妹妹的結婚禮物。如此充滿親情又難以拒絕的請求,林伊蘭只有照辦。
一間間店舖挑下去,手中的袋子越來越沉,花費令人咋舌,她不能不感歎凱希的薪金確實相當優渥。長單最末一項,休瓦大街珍品店獨家售賣的楦蘭香膏入手,煩瑣的採購終於畫下句點。林伊蘭鬆了一口氣,無意間抬眼,頓時停住了呼吸。
斜對角那個彷彿在挑選香草的男人……
林伊蘭還記得那張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混著殺意和淡淡的不屑,她永遠不會忘。防衛的本能讓她指尖一動,隨即想起自己並沒帶槍。
裝潢精美的名店柔和的燈光下,男人危險的氣息全然收斂,猶如一介普通平民。不著痕跡地觀察了一瞬,林伊蘭已經能確定對方的目標。他看上去似乎專注於商品,實質卻在不動聲色地留意店內守衛,目光偶爾掠過,又幾度落在店舖正中的水晶罩內被視為「鎮店之寶」的金紅色赤龍牙上。
赤龍牙並非龍的牙齒,而是一種珍稀的藥草。其形狀如牙,長約半尺,生著許多細細的根須,通體是悅目的金紅。它是最好的治傷靈藥,僅在原始叢林裡生長,數量極少,價格貴逾黃金。城中最豪華的店舖也僅此一枚,襯在黑色天鵝絨上,猶如一枚赤晶石雕成的藝術品。
儘管治安混亂,但要想在休瓦貴族開設的護衛眾多的珍品店內公然搶劫……除非是瘋了。林伊蘭垂下眼思考片刻,以手勢招來夥計,塞過去一袋金幣。
很快,赤龍牙被人從一塵不染的水晶罩內取出,又被小心地裝入絲囊繫緊,在眾人的注目下被恭敬地捧給一位年輕女郎。
縱然是在休瓦首屈一指的名店,能買下如此昂貴物品的人也不多。店中所有人都看過去,可惜背對著看不見容貌,只聽店夥計慇勤地詢問是否需要免費提供的警戒護送,女郎搖了搖頭,取過絲囊裝入提袋,推開門走了出去。
男人不露痕跡地跟了出去,隔著一段距離綴行,如一個偶然的路人。
銀灰色的風衣裹著窈窕的身段,黑色的短髮削得很薄,襯得柔白的頸項更美。動人的背影並沒有令跟蹤者多一分關注,他犀利的目光僅盯著提袋頂端露出的一小段絲囊。
女郎步履輕快地走過街市,踏上了大神殿的外廊。
休瓦的神殿原本為祭祀古代神靈而建,方正的巨石巍然聳立,神殿深處隱隱傳來禮讚神靈的頌歌,若有若無的歌聲縹緲而空靈。女郎漫步穿過空無一人的外廊,始終沒有回頭,陽光將巨大的立柱投下一格格暗影,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唯有靴跟的輕響。
男子有一剎那的恍神,隨即醒過神來,加快腳步,迅疾無聲地跟過一個拐角,又猝然停止,深邃的眼神掠過,瞳孔猛然收縮。
纖秀的身影無影無蹤,只剩空蕩蕩的長廊,靜得可以聽見心跳。他的指上扣著槍,卻沒有墮入陷阱的威脅感,目光突然被某件事物吸引。
長廊盡頭是真人大小的命運女神雕像。優雅的女神容色悲憫,手持天平仲裁凡人的命運。天平上雕著劍與權杖,象徵制裁與尊榮,由於年代久遠,神像已經有些許破碎,卻威嚴依舊。
他一步步走近,直至站在女神像前。
白石製的天平秤盤上承托著一枚金色絲囊,在陽光下分外觸目。靜默的畫面猶如神跡。
他拈起絲囊,赤龍牙特有的清香撲鼻而來,沉甸甸的手感提醒著真實。他抬眼望去,長長延伸的台階下是城市中央廣場,三三兩兩的小販正在招攬最後的顧客,日夜不停的噴泉揚起陣陣水霧,一群歸巢的白鴿從路人頭頂飛過,清亮的鴿哨在風中迴盪。
銀灰色的倩影被夕陽染成了暖金色,美麗的側臉柔和生動,她自賣烤栗的小販手中接過紙袋,揣在懷中追了幾步,跳上了緩緩駛過的街車。
世間有些事永遠不公平,比如貧民和貴族;有些又永遠公平,比如天空和陽光。
凌亂的貧民區在夕陽撫慰下變得稍稍柔和,匆匆穿行的男人對密佈如蛛網的窄巷瞭如指掌,很快在一棟舊屋前停下。
長短不一地叩了幾下,門開了,探出一張鬍鬚濃密的臉,焦急的額頭滲著汗,「肖恩快不行了,藥不起作用,我已經沒辦法……」
淡金色的絲袋塞入懷中,噎住了抱怨的話語,瞪了半晌,人反射性地彈起來,卻忘了身在門口,砰地撞上了門框,疼得直吸涼氣,「這……這是……」
「薩,這是赤龍牙。」看著朋友極度失態的反應,男人帶上了一絲笑意。
「我當然知道!我是說沒想到你真能弄到這東西!那裡的守衛多得像螞蟻,你怎麼得手的?」薩扒開絲囊檢驗,突然想到什麼,神色一緊,一把拉開他的外套,「有沒有受傷?」
「沒動手,得到它是個意外。」男人無暇解釋,出言催促,「去救肖恩,別讓他死,我答應過他父親。」
「放心,現在他想死也死不了!」情知時間不容拖延,薩停止追問,入室忙碌,心頭的好奇猶如貓爪不停地撓,片刻後又探出腦袋,「你先別走,等我弄完再說。」
男人搖了搖頭,剛要離開,一個跌跌撞撞的影子衝近,被他一把扶住。十六七歲的男孩驚惶地抬頭,粗重的呼吸和漲紅的面龐顯示出體力已竭。男孩像是一路狂奔而來,髮梢都在滴汗。
「潘!」他沉聲喝住,眼眸掃向深巷,「有人追你?」
見男孩氣喘得說不出話,他屈起食指打了個呼哨,空無一人的暗巷迅速傳來了一聲迴響,又一聲遠遠的口哨響起,接二連三傳遞出去,片刻後轉換了另一個聲調傳回。
「沒人追為什麼這樣慌?」哨聲示意無恙,男人暫時放下了心。
潘好容易順過氣,汗津津的手攤開,掌心赫然捏著一個錢袋。「我偷了一個有錢的傢伙,那種很貴的藥現在可以買了。」激動的男孩忘乎所以地重複,「真的,有好多金幣,肖恩不會死了。現在就買,告訴我哪裡有藥,我怕遲了會來不及。」一想到能救回好友一命,潘幾乎哭起來。
男人一時沉默。
「沒騙你,看!」潘急著證明,翻過錢袋抖動,掉出了十餘枚金幣。
「肖恩已經有藥,薩在救他,不會再有危險。」看著燦亮的金幣,男人反而蹙起眉,「我說過不能偷貴族,你真想被他們捉住後砍掉手?」
潘愣了半晌,終於理解了他的話,一下子抽抽搭搭地哭起來,「肖恩真的沒事?」
「嗯。」他摸了下男孩的頭,「你做得不錯,但太冒險,以後別這麼幹。」
男孩邊哭邊點頭,金幣掉了一地。男人安慰了兩句便不再說,哭了好一陣潘終於停下來,抹了把鼻涕。
「我沒有偷貴族,看那女人提了一堆東西,猜她肯定有錢。」沒有平日的機靈狡獪,潘難得老實地坦白,「我讓黛碧掐了她五歲的妹妹一把,扯著那女人的衣服哭,趁她們糾纏的時候下手,對方發現的時候我已經跳車了。」
「黛碧她們……」
「她們不會有事。那女人沒帶伴婦,肯定不是貴族,去報警反而會被警備隊勒索,那群傢伙才不會放過肥羊。」潘手腳利落,與貧民區的夥伴合作默契十足,拿捏行事相當有把握。
在休瓦城,警備隊的主要工作是護送有權有勢的貴族出行或夜歸,另兼搜刮攤販、搾取油水,糟糕的治安下本地平民絕不會帶重金單獨外出,難得讓潘撞上了好運。
「是什麼樣的女人?」男人沒有再責備潘。
「年輕漂亮,說不定是哪個富商的情婦。」隨著情緒漸漸恢復,潘又變回一貫的饒舌,「腰也很細,不過我沒來得及摸。」
斜了一眼早熟的小鬼,男人拎起錢袋翻看。款式十分雅致,異於市面上的販售,深綠的絲絨磨得半舊,金色的穗帶有些褪色,襯裡以同色絲線繡了一朵極小的薔薇,不注意幾乎看不出。打量片刻,目光一動,男人從袋底取出一張折起的紙。
紙上隨意寫著一串物品,應該是張購買單,長長的單子被一一劃去,只餘尾端的一項,雋秀的筆跡微微傾斜,書寫著一行小字:休瓦大街93號珍品店——楦蘭香膏。
沉默了好一會兒,男人歎了口氣,「那個女人穿著什麼樣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