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人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且代價不小。
雖然不是很大的數字,但也遠非軍餉所能應付。林伊蘭迫不得已回了趟帝都,從名下提出相當的金錢,但願在管家上報父親之前,她能想到一個好理由。搭進薪餉是小事,萬一父親過問就……
放下羽毛筆推過箋紙,管家看了一眼簽名,遞過裝著金幣的絲袋。「伊蘭小姐,這是您要的,另外爵爺來信說一個月後返回休瓦。」
「小伊蘭心情不好?」
林伊蘭回過神,對一旁的老婦人扯出笑顏,「沒事,只是有點累。」
明顯地食不知味,老婦人望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忍不住心疼,「想騙老瑪亞可沒這麼容易。告訴嬤嬤,你在擔心什麼?」
「我在想嬤嬤的手藝多年以來一樣好。」
老婦人失落而傷感,語氣黯然,「是嫌嬤嬤太老了?以前小伊蘭什麼事都會對我說。」
「嬤嬤!」林伊蘭從座位上跳起來,緊緊抱著老婦人,「別這樣說,不管多老我一樣愛你,你是最疼我的人。」
「可伊蘭現在有自己的秘密了。」老婦人故意歎息。
「我只是……」林伊蘭咬了咬唇,放棄了抵抗,「父親要回休瓦了。」
老婦人理解地環住她纖細的肩。
「我不想見他,可……」她頓了頓,語聲轉低,「是我的錯,我無法讓父親滿意。」
「伊蘭非常優秀,我一直認為爵爺太挑剔了。」
「我想我又要挨罵了。」老婦人的安慰無濟於事,林伊蘭喃喃自語。
「那不是你的錯,是爵爺他……」老婦人開始了數十年如一日的抱怨。
林伊蘭沒再說下去,靜靜地感受環擁的溫暖,直到絮叨的話語停止。「謝謝嬤嬤,我現在好多了。」
「伊蘭……」老婦人端詳她的神色,忍不住歎氣。
「嬤嬤?」她敏感地覺出不對。
老瑪亞遲疑了片刻,「伊蘭,我私下聽僕人間傳言,將軍最近很欣賞一位新晉的上校,據說是軍方的後起之秀,可能有意讓他做你的丈夫。」
林伊蘭綠眸一瞬轉暗,猶如冰冷的夜色籠罩了湖水,「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名字不清楚,是秦家的第三個兒子。」老婦人有些不安,只能無力地勸慰,「伊蘭,也許對方是個不錯的人。爵爺應該考慮得很詳細,或許……」
「我明白,謝謝嬤嬤。抱歉,我有點餓了。」
完美的微笑,完美的繼續用餐,林伊蘭再也沒有開口。
秦洛,出身於同為軍人世家的秦家。
看昔日同僚調出的軍方資料,秦洛軍功卓著,聲名鵲起,晉陞的速度極快。最近在一次叛亂中救助了某位議員而立下大功,榮獲了皇家勳章,新的敕令是調入休瓦協防休整,不日將到任。
砰!魁梧的士兵被重重摔倒,忍不住痛苦地呻吟。
「下一個。」半晌不見回應。
「隊……隊長……」安姬被其他士兵以眼色示意,硬著頭皮提醒道:「沒有下一個,全上過場了。」
林伊蘭抬眼一掃,小隊中的士兵臉色青綠,歪歪斜斜地圍在場邊,有幾個甚至扶著腰。自己今天大概手重了一點。
「訓練到此為止。回去休息,明天繼續。」林伊蘭自知控制失當,免去了晚上的操練。士兵們如蒙大赦,互相攙扶著去了。
「看起來你情緒不佳。」戴納一如往常般陰魂不散,倚在牆邊挑逗,「要不要跟我玩玩?我有很多辦法讓年輕女孩心情好。」
「謝謝中尉的好意,我想不必了。」
「你可以忘記我是上級。」戴納挑挑眉,神色曖昧而輕狎,「我不像鍾斯那樣古板。」
「軍規如此,不敢放肆。」示意安姬先走,林伊蘭已無耐心敷衍。
「當我是一個普通男人?」戴納一手扶牆攔在伊蘭身前,幾乎挨上她的臉。見她靜默不語,戴納興致更濃,「說真的,只要試過一次,我保證……」
「滾開!」
戴納一僵,「你說什麼?」
「滾!」林伊蘭冷冷地重複,榛綠色的眼睛寒如霜雪,有不可侵犯的冷峭。
戴納不自覺地退了一步,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林伊蘭懶得多看他一眼,逕自而去。
「長官?」幾個士兵聚攏來打趣,「這娘們還真把自己當公主。」
「臉和身材倒是漂亮,脾氣就……」淫穢的目光望著林伊蘭的背影。
「步兵連的公主?」幾個人哄然大笑起來。
「聽說是從德爾被削下來的,還端著架子呢。」
「這種姿色也捨得往戰場上扔,那些貴族老爺真是浪費。」
「他們不浪費怎麼輪得到我們沾手?」
「這麼辣,看來得費點工夫。」
「長官不會搞不定吧?鍾斯那老狗真礙事。」
「長官?」一群士兵淫猥地議論了半晌,才發現戴納一直沒出聲,「不會就這麼算了吧?」
「怎麼可能!」碰了個硬釘子,戴納徵服欲更熾,「我本以為是個徒有面孔的刻板女人,沒想到是只火辣的野貓。我反而更有興趣。」
眾人心照不宣地嬉笑,一言一語地鼓動,只等隊長到手後分一杯羹。
休瓦基地軍紀極嚴,但常規操訓不重。相較於周圍的鬆散,林伊蘭的嚴苛令下屬叫苦連天,怨聲鼎沸。與隊長最為親近的安姬耳聞了最多的怨罵,被戰友鼓動了無數次,沒有一次敢開口勸諫。
作為一個老兵,安姬有自己的眼色,儘管相處時間不長,卻已對林伊蘭有了相當程度的瞭解。這位新長官年輕和氣卻絕非軟弱可欺。情理之內的事會酌情,涉及原則的半分不讓。保持最佳體能是軍人的職責,實在難以用疲勞或其他小隊的惰怠為借口推托。
申訴無門的士兵唯有苦撐,幾度下來軍事技能大幅提升,戰鬥力頗有改觀。
「最近幹得不錯。」鍾斯把軍帽一丟,重重一坐,椅子發出了脆弱的一響。
「謝謝長官。」林伊蘭神色如常。
中尉是典型的軍人,脾氣暴躁性情粗放,但對欣賞的下屬不吝讚賞。林伊蘭帶的小隊在基地例行比賽中勝出,中尉一時心情大好,無形中得意起自己的眼光。
「戴納最近還在找你麻煩?」
「我能應付。」
「很好,像個軍人的樣子。」林伊蘭的回答讓鍾斯很滿意,「有需要記得報告。」
「是。」
林伊蘭微微遲疑了一霎,被鍾斯看出,「有什麼話直說。」
「隊裡有男兵強迫女兵發生不適當的行為,可否予以制止?」此類積弊已久,冷眼旁觀之外,她並無權限管束。
「隨他們去吧。」鍾斯不甚在意,「當兵確實無聊,讓他們有點樂子也可以少生點事。」
「但這對女兵而言極其惡劣。」林伊蘭堅持勸誡,「她們是為帝國效命,卻必須同時應對戰場和同僚的雙重侵擾。」
「軍隊不需要弱者。」鍾斯對這一話題不感興趣,「如果一個士兵連自己都無法保護,我不認為他是一個合格的軍人。」
「在軍中女性是少數,體能上沒有優勢,很難對抗不公。」
「那為什麼你能做到?」鍾斯往椅背一靠,已有些不耐。
林伊蘭沉默了一下,「因為我遇見的長官是您。」鍾斯雖然粗魯,卻沒有染指下屬的癖好,在軍中極其難得。
「不僅僅是我的原因,是你夠強,有能力應付。」鍾斯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那些女兵明知軍隊是什麼樣的地方卻仍選擇入伍,那就該有這個自覺。不想被欺凌可以變強,她們卻多半用身體換取各種便利,引誘渾小子們爭風吃醋。憑什麼要我特別照顧?」
「那僅是少數,許多人是迫不得已而忍受。」
「你對無關的事情關注太多。」鍾斯不認為有必要繼續,揮手打斷伊蘭的話,「軍隊一貫如此,你的腦筋不該浪費在這方面。對下屬管得太緊只會挫傷士氣,以後少說廢話。」
在失去雙臂的盲眼乞討者碗中放下幾枚銅幣,林伊蘭默默走開。沙啞的歌聲在風中飄散,街上行人匆匆,是早已司空見慣的麻木。
每個城市都有乞丐,在休瓦多半是傷殘的礦工。為了開採帝國必需的晶石礦,他們冒著生命危險進入地層深處的井坑採掘,時常會遇上不穩定的晶石爆炸,失去肢體後唯有以行乞為生。
扶正軍帽,林伊蘭望了下天色。三三兩兩的人群漸漸圍攏了廣場中的高台。高台上立著一根空蕩蕩的鐵柱,下方堆滿了柴薪。奇異的沉寂籠罩著四周,氣氛壓抑而沉鬱。
火刑,是西爾國對死刑犯最重的刑罰,也是休瓦中心廣場時常可見的一幕。
洪亮的鐘聲自鐘樓響起,一群赤足的囚犯被押上街頭。他們脖子上套著粗重的繩索,牢牢捆縛的雙手上塗滿了鮮紅的蠟燭油,象徵著不容赦免的重罪。衛兵執槍隨行,在長長的街道上巡遊。
街邊擠滿了圍觀的群眾,對著蓬頭垢面的死囚交頭接耳;有女人紅著眼眶盯住某個死囚,壓抑地低聲哭泣。每一扇沿街的窗戶後都有人在觀望,絕望的低迷氣氛籠罩了整座城市。
遊行的長隊中應該還有城中貴族及告密者,他們通常著白袍,在前方接受群眾的簇擁和歡呼,這次卻集體缺席。與昔日狂歡般的死刑現場不同,這次假如他們膽敢在此刻出現,極可能被暴動的人群撕成碎片。
林伊蘭立在廣場邊,看遊行的隊伍繞城一圈又回到起點。火刑柱正對的市政廳警戒森嚴,貴族及休瓦城的上層名流在第三層外廊觀看。囚犯身份相當特殊,一場簡單的火刑甚至調動了步兵營來鎮控。
遍體鱗傷的死囚是幾個礦工,也是休瓦地下叛亂組織的頭目。為求減輕繁苛的採集令,他們策動礦工罷工,連帶激起了牽涉半座城市的動亂,最後以步兵營強行鎮壓才宣告平息。
軍方在告密者的通報下擒獲了叛亂組織的頭領。酷刑並未從囚徒嘴中掏出半點線索,卻引來了他們的同黨一次又一次地試圖解救,市政廳的縱火案正是其中之一。絕密關押拷問過後,法官宣判公開施以火刑,誰也不敢保證叛亂者是否還會製造意外。
悲傷和憤怒瀰散在人群中,作為一座半數子民皆是礦工的城市,許多人對這場失敗的動亂同情而不甘。人群仇恨告密者、敵視貴族,在森然威壓下又無法反抗,唯有以祭奠般的痛苦等待火刑的到來。
堆積的柴薪形成了一道半人高的牆,隔絕了火刑柱與人群。囚犯被沉重的鐵鐐鎖在鐵柱上,等待著儀式化的判決。戴著銀色假髮的法官誦讀著審判書,大聲宣示著死囚的每一條罪名。
往常判決是儀式的高潮,每一句都能引發陣陣歡呼,此刻的回應卻是一片沉默。空前的靜滯帶來壓力,法官不由自主地加快語速,草草完成了宣判。
以火清除罪孽的傳統原始而野蠻,暴力殘虐,卻因有力的震懾及能給予受刑者無盡的痛苦而被一再使用。
淋上油的木柴極易燃燒,火在風的裹卷下飛速躥升,升騰出嗆人的濃煙。溫度越來越高,受刑者的衣服開始燒起來,由於嘴裡塞著破布難以呼喊,只有扭曲的面容顯示出他們的劇痛。
林伊蘭的臉白得透青,難以控制的心悸,使脊背一片冰涼。
儘管位置偏遠看不見受刑的場面,她依然忍不住顫抖。悄悄退後,避開下屬躲進暗巷,焦煳的氣息令她無法克制地嘔吐,直吐到胃裡只剩清水。她憎恨這種殘忍至極的刑罰,卻又無可躲避。
不知過了多久,瀰漫的氣味漸漸淡了,林伊蘭擦了把臉,強迫自己走回原處。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火刑吸引,無人發現她的異樣。等了許久,終於等到市長與貴族離去,人潮散開,空蕩蕩的鐵柱上只剩下幾根焦黑的殘骨。
「長官,你臉色很不好。」離開了中央廣場,安姬低聲提示。
林伊蘭扣住了她濕冷的手,「我有點頭疼。」
「或者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稍後再回基地。」安姬好心地建議。
基地離城不遠,許多士兵結束任務後在城中流連,不願返回枯燥的軍營。難得有半天時間能縱情享樂,只要趕上晚間的點名,長官通常會睜一眼閉一眼。
林伊蘭確實不想回基地,放縱了一次情緒,「你帶他們回去。中尉批准了我的休假,這幾天交給你,有什麼事向中尉報告。」
「是!」被信任的喜悅令安姬臉微紅,軍靴一碰,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喧鬧的酒吧門一晃,進來了一位身著軍裝的年輕女郎。船形軍帽壓在髮際,美麗的臉龐有些蒼白,姣好的身段裹在制服下,別有一種嫵媚糅合著英姿的獨特風情。
下午的酒吧寂靜了一刻,女郎走近吧檯對酒保輕聲說了一句,須臾,一杯酒被推到她面前,她端起來啜了一口,芳唇一抿,圍在吧檯邊的男人心都跳了一下。
女人單身來酒吧是不合適的,但軍服帶來了無形的屏障。軍隊橫蠻無良的種種行徑街知巷聞,特殊的身份更受警備隊的偏袒,平民多避而遠之。儘管美色誘人,垂涎的目光縈繞不去,卻無人敢上前搭訕。
熱鬧的嘈雜聲漸漸恢復。林伊蘭纖長的指尖劃著透明的杯沿,熱辣辣的酒液流過喉間,冰冷的身體漸漸暖起來。吐得太狠是不該飲酒的,但這樣能讓她稍稍好過一點,酒的味道壓下了舌根的不適。
亂哄哄的酒吧幾乎全是男人,偶爾有酒娘和妓女穿行其中,說著粗俗不堪的笑話,招搖地高聲調笑。覺察到她的視線,一個風騷妓女望過來,放肆地比了個低俗的手勢,引得周圍一陣哄然大笑。
林伊蘭沒再看下去,又叫了一杯酒。她不想回家,但除了營地之外別無去處,再喝一杯待心情平靜,她仍然得踏上歸途。
酒吧門一晃,又進來一群人,越發吵鬧起來。一色的軍服令人側目,被下屬簇擁在中間的戴納目光一瞥,勾起了意外的笑,摟著迎過去的妓女親了一口,在其豐臀上拍了拍又推開,擠到了吧檯旁。
「真巧,你也會來這兒。」
眼看手要搭過來,林伊蘭退開一步,「您好,長官。」
其他士兵知趣地沒跟過來,在酒吧另一頭調笑。聚集的士兵引來了更多妓女,酒氣汗氣混著廉價的脂粉,熏得人透不過氣。
「想喝什麼,我請客。」一枚銀幣彈入酒保手中,戴納緊緊盯著她的臉。
「不必,我正要離開,祝長官愉快。」林伊蘭一口回絕。
「陪我喝一杯都不行?」
「我還有事,請長官見諒。」
「真冷淡,你是不是在德爾拒絕陪上司睡覺才被貶到休瓦?」戴納輕佻地褻問,不假辭色的疏冷讓他的慾望更熾,「裝什麼正經,難道還是處女?」
綠眸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林伊蘭將酒錢擱在台上。
脂粉味忽然重起來,一個妓女撲入戴納懷中,被他伸臂攬住。女人放蕩地獻媚,藉著豐腴身形的遮擋,戴納的手一動,台上的半杯酒掉入了一撮粉末,迅速消融無形。
林伊蘭戴上軍帽正要離開,戴納撥開妓女,喚住她舉起酒杯,「對不起,我道歉,是我過分了,以後我不會再招惹你。」
突然的示好令人誡慎,林伊蘭一言不發。
「那麼喝一杯,算前嫌盡釋。」戴納笑笑打了個響指,示意酒保再來一杯。
林伊蘭想了下,端起未喝完的酒一飲而盡,擱下杯轉身離去。一旁的妓女咯咯笑起來,與戴納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
酒吧很大,在擁擠的人潮中行不到十步,林伊蘭腳下一晃,眼前的景象突然模糊起來。覺出不對,心頭一片冰冷,不再浪費時間回望,她推開人群衝向門口。
耳際似乎聽到戴納的喝聲,與妓女笑鬧的士兵紛紛圍聚過來擋住了路。一個士兵撲跌下去,又一個士兵痛哼著退後、第三個、第四個……
猝不及防之下被她闖開了一條路,林伊蘭撲到門前時已看不清東西,亮晃晃的光彷彿漩渦,靈魂飄了起來。她撞上了什麼人踉蹌跌倒,門又合上了,希望也隨之湮滅。她的指尖試圖抓住什麼卻無能為力,瞬間失去了知覺。
被她撞到的是一個剛剛踏入酒吧的男人,但沒人留意他,喧鬧的環境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望著倒下去的女人。
軍帽跌落,短髮凌亂地貼在頰上,側伏的身體呈現出誘人的曲線,失去血色的臉龐嬌柔脆弱,完全看不出打倒六個士兵的強悍。
戴納撫弄著女人昏迷的臉,柔嫩的觸感令他心花怒放,「我可沒騙你,經過這一晚,以後會是你主動來找我。」
「長官,我要第二個!」揉著青紫的胳膊,一個士兵大聲嚷嚷。
「我被她踢了一記重的,第二個應該是我。」另一個士兵出言爭奪。
「上次讓給你了,這回輪到……」
七嘴八舌的爭議吵嚷不休,戴納抄起柔軟的身體扛在肩上,在士兵的爭鬧聲中招呼酒保,「要一個房間,老規矩。」
戴納接過擲來的鑰匙往裡走,眼前突然多了一個人,原本在酒吧門口的男人不知何時擋住了通道,戴納不悅地呵斥:「滾開!」
「怎麼回事?」男人身畔還跟了一個同伴,聽到喝聲一瞥已明白幾分,他拍了下朋友的肩,「別插手。」
勸告並未發生作用,男人身形一動,戴納發覺肩上的女人已被奪了過去,不禁大怒。
將昏迷的女人拋給夥伴,男人轉身與戴納鬥起來,幾下便壓住了戴納的攻勢,逼得對方連連後退。戴納不敵正要拔槍,一柄鋒利的短刀抵住了他的咽喉,壓出了一條血線。四周準備撲上來的士兵全僵住了,不等他們反應過來男人刀身忽轉,刀柄一撞將戴納擊昏,又三兩下料理了其餘的士兵,從朋友手中接過女人,走出了幽暗的酒吧。
「她是軍隊的人,不過是狗咬狗,根本沒必要救。你轉性了?」跟上來的同伴不解地詢問,「是因為這女人漂亮?」
男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欠她人情。」
「你欠她?」意外的答案令同行者好奇心躥動,聲調促狹起來,「你們認識?你究竟幹了什麼,居然搭上軍隊的……」
「不認識。」男人不給同伴半點發揮想像的餘地,「你可以閉嘴了。」
莫名的悸動在身體中流竄,停不了的汗,衣服成了累贅與束縛,想掙脫又全然無力,就像被無止境的噩夢魘住,逃而不能。似乎有人幫她褪去了衣服,熱度稍稍降下去,很快再度躥起。不懂空虛的焦躁究竟在渴望什麼,林伊蘭無法忍耐地翻滾,被燥熱折磨的肌膚突然清涼,彷彿淋了一場雨,涼意逐漸延伸,奇跡般地帶走了炙熱,她終於陷入沉睡。
綿長的噩夢中有各形各色的人,有烈火烘烤,有冰冷的眼睛俯瞰,有痛苦的叫喊掙扎……迷濛中一次次清涼平復了令人發狂的熾熱。夢中有一雙神奇的手,像嬤嬤在細緻地安撫,餵她喝按古老的退熱秘方熬製的甜湯。
不知過了多久,林伊蘭不再感到熾熱,卻開始簌簌發抖。烈火轉成了漫天的大雪,寒冷席捲了一切。她似在無邊無際的冰海裡沉浮,找不到攀緣上岸的地方。
「……怎麼……」朦朧中有人在說話。
「……她的體質……酒……藥劑過敏……」
「……有沒有辦法……」眼前一片昏黑,她怎麼也睜不開眼。
「……可能……」
林伊蘭陷在冰冷的深淵,縹緲的意識混沌無覺,似乎有什麼熨帖著身體帶來熱力,逐漸驅走了陰寒,很暖……她又變成了一隻貓,蜷曲著鑽進溫暖的所在,趴在壁爐的軟墊上懶懶地打盹,瑪亞嬤嬤坐著搖椅織毛衣,空氣中混著藍莓蛋糕的甜香。
這是哪兒?
身下的床鋪很硬,陳舊的被褥似乎不久前剛曬過,還殘留著乾燥的陽光氣息。牆角立著斑駁的衣櫃,鐵架上擱著銅盆,簡陋的房屋乏善可陳。
林伊蘭猛然坐起來,立刻感到空前的虛弱,記憶開始回到腦中——戴納下的藥,那麼她現在……
軍裝已不知去向,身上只套了一件男人的襯衣。儘管除了虛弱沒有別的異常,可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想到最壞的可能,林伊蘭狠狠地咬牙,羞恥和憤怒充塞著胸臆,幾乎恨不得死去。居然愚蠢到毀在這樣的伎倆上,自己完全不可原諒。
她拚力一翻,從床上滾了下來。顧不得疼痛爬向壁邊的衣櫃,好容易打開櫃門,裡面空蕩蕩地掛著幾件男人的衣服,沒有軍服和配槍的影子。
「你醒了?」突兀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門邊立著一個男人的身影,逆光下看不清臉。
「你……是誰?」林伊蘭強迫自己鎮定,不是戴納。莫名的壓力讓她戰慄,沒有力量、沒有武器,她正跪在地上,僅有的襯衣甚至蓋不住大腿。面對男人沉默的注視,她從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恐懼。
僵持了片刻,男人走到她身前,半屈下膝與她平視。「不用怕,我沒有碰你的慾望。」
冷峻的面孔似曾相識,林伊蘭的綠眸驚駭地睜大,「你……」
「對,我欠你一個情。」男人抱起她僵硬的身體,把她送回了床上,「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怎樣。」
她緊緊盯住他,「我……你在哪兒救了我?」
男人從銅盆中絞了條毛巾,走近床邊掀開被子,她往後一縮,被扣住了腳踝,他毫不避諱地替她擦拭在地上蹭髒的腿。
「我自己來!」林伊蘭的臉像著了火,奪過毛巾在被褥下胡亂擦拭,盡力不去想對方是個男人,分不清羞惱和難堪哪一種更多。
男人倚桌看著她,語氣和神情一樣平靜,「我在酒吧門口遇見你,那群傢伙還沒來得及染指,你運氣不錯。」
林伊蘭僵了一陣,忽然把頭埋進了被褥。好一會兒她抬起臉,濕漉漉的眸子略彎,噙著淚意微笑。「謝謝你,的確是非常的……幸運。」
戴納用的是一種強力迷藥,更帶有一定催情效果。配方並不複雜,常在酒吧內流傳,對不聽話的女人非常有效。原本藥效僅有一天,她身上卻出現了強烈的過敏反應,若非及時以藥草中和險些喪命。據說這樣的概率極低,卻偏偏被她撞上,導致肢體持續地乏力。
一個絡腮鬍子、像屠夫多過像醫生的男人被叫來看診,結論是衰竭仍要持續三五天才能過去。他順帶顯示了過於旺盛的好奇心,連串的問題讓她幾乎想繼續昏睡。
「是,我手下有幾個兵……不,他們不用我身體安慰……我的上司也不用……他?我不認識……謝謝你的讚美……我沒有丈夫,即使有也不會是你……絕不可能……沒有,暫時沒有退役的打算……」
再冷淡的態度也凍結不了絡腮鬍的笑臉,直到男人在門邊不耐煩地警告,「薩,夠了,小心你的舌頭!」
薩意猶未盡地站起來,不無遺憾地收起破爛的藥箱,被拖出門外猶不忘探頭,「再見美人,別被這傢伙占太多便宜,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屋外砰地一響,彷彿有人被踹了一記,片刻後男人又走回來,似乎什麼也沒發生,「薩囉唆了一點,不過是個好醫生。」
「他該少喝點酒。」不知該說什麼,林伊蘭半晌才答。儘管提了許多無禮的問題,卻沒有惡意的感覺,只讓人尷尬而好笑。
「你怎麼知道?」
「軍中有些老兵也這樣,手會控制不住地發抖。」
望了她一眼,男人語氣很淡,「薩曾經被軍方的流彈擊中,陰雨天疼得很厲害,不喝酒壓不住。」
林伊蘭倚靠在枕上,輕鬆的感覺又沒了,「我很抱歉。」靜默持續了好一陣,她的臉越來越紅,最後終於困難地開口。「對不起,可不可以替我找一個女人幫忙。」
「你要做什麼?」
她沒有回答,漲紅的臉龐困窘無比。男人突然明白,走出了低矮的房間。
沒多久,進來一個蹣跚的老太婆,風一吹就倒的外形,力氣卻出乎意料地大,簡直是挾著她去了隔間的廁所。老太婆態度冰冷,動作粗魯,雙手糙得像鋼銼。
貧民區的人看軍隊就像蛇對鷹一樣憎恨,這裡沒人喜歡軍人,薩是例外中的例外。林伊蘭能逃過戴納已經萬分幸運,沒理由再苛求其他。
處理完畢,老人將林伊蘭扶回床上後離去,男人回來遞給她一個鈴鐺。「再有類似的需要可以搖這個鈴,會有人來幫你。」
「謝謝。」林伊蘭訥訥地回答,只覺得尊嚴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