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心依舊燈光明亮,秩序井然。
凱希很高興林伊蘭的探訪,神采飛揚地說個不停。
凱希斯文清俊,在學院時已經有一種溫文恬淡的氣質。他身為沒落貴族後裔,儘管仍有名譽上的尊榮,卻毫無權勢可言。年金收入微不足道,貴族身份又限制了從商的可能,他的處境相當尷尬,並不比平民優越多少。娜塔莉的父親絕不會把女兒嫁入這樣的家族。
「凱希,前次我在學院遇見了娜塔莉,她……」林伊蘭試探地停了一下。
凱希霍然沉寂下來,輕鬆的神色消失了,半晌才出聲,「她好嗎?」
不等林伊蘭回答,凱希迅速道:「不,我知道她一定過得很好。她的丈夫一定家世顯赫,非常疼愛她;我知道她父親會替她選最出色的人,一個配得上她的美麗與身份的男人,不像我……」
落寞的凱希令林伊蘭不忍、更無法說出娜塔莉的近況,項鏈在衣袋中變得沉重無比。
消沉片刻,凱希又勉強振作起來。「假如她幸福,忘了我也沒關係。或許她父親說得對,我這樣的窮小子根本不該奢想。」凱希聳聳肩自嘲,「其實我在這裡也不錯,至少豐厚的薪金能讓我妹妹嫁入一個理想的家族,能與她心愛的人結為伴侶。我已經很滿足。」
凱希輕描淡寫,林伊蘭心底卻忍不住歎息。進入帝國研究院後的凱希薪資優渥,卻受軍方禁令無法自由行動。他無權無勢難以調動,或許再難見到他眷戀的家人。
「你父母很為你驕傲。」林伊蘭清楚那對年邁的夫婦是多麼想念久別的愛子,他們僅聽到軍隊二字便對她格外關切。
「只要他們過得好,一切都值得。」凱希浮起笑容,看上去好過了一些,「我現在參與的研究很複雜也很吸引人,需要大量試驗,讓我覺得時間完全不夠用。你無法想像它有多奇妙,一旦成功……」
凱希深深地吸了口氣,林伊蘭正要答話,被一聲厲喝打斷。「凱希!」頭髮花白的老者站在數步外,長眉一皺,十分嚴厲,「這裡不許中心外的低級士兵出入,你應該背過紀律守則!」
凱希快步走近他解釋了幾句,而後替雙方引見,「這位是休瓦研究中心的博格准將閣下,這是林伊蘭少校。」
「原來是林公爵的……」博格望了她一眼,冷肅的神色漸緩,「林少校。」
林伊蘭敬了一個禮,「能在此見到聞名已久的准將是我的榮幸。」她畢恭畢敬的客套呈現出十足的尊重,博格以倨傲的面孔點了點頭。
林伊蘭復又開口,「我與凱希是校友,此次偶然探訪,一時疏忽忘了規定,還請閣下寬諒。」
對方身份特殊,姿態又給足了面子,博格十分受用,頓時和藹起來,「既然如此,凱希與林少校多談談,以便對研究中心的重要性有更深的瞭解。」博格打量著林伊蘭英姿挺拔的倩影,甚至微笑了一下,「不妨帶少校去C區例行參觀。」
目送博格的背影,凱希擦了擦汗,「沒想到博格准將這時候居然在,他是出了名的難纏,還好……」
「他是誰?」
凱希愕然,「你沒聽過?剛才不是還說聞名已久?」
林伊蘭壓低聲音,「外交辭令,不然怎麼混得過去?」
凱希禁不住失笑,「博格准將是帝國最有名的科學家,成就非凡,脾氣與名聲一樣大。他主管C區,是我的直屬上司。他最挑剔,你的衣服又太惹眼,被撞了個正著。」
「抱歉,我沒想到這一層。」林伊蘭自知是一身低級軍服惹來的麻煩。
凱希驚嚇之餘不無慶幸,「難得他居然主動許可參觀C區,你運氣真不錯。」
「C區?」林伊蘭滿腹心事,並無參觀的意向,卻不願拂了凱希的興致。
「C區是研究中心最機密的領域,我在那裡工作。」凱希知她一無所知,索性從頭說起,「你可知道傳說中的史前文明?」
林伊蘭在書上讀過大略。遠古傳說中,數千年前的人類曾達到過輝煌的頂點,造出了瞬息千里的鐵鳥、潛入深海的巨艇,巍峨的建築凌駕於浮雲之上,不懼雷霆雨霧;還有使人忘卻飢餓的泉水,祛除百病的靈藥,甚至能讓人青春不老、長生不死,幾乎掌握了神靈的力量。
科學家與藝術家創造出了最美妙的成就,無數難以想像的奇跡化為現實,那是光芒萬丈的黃金時代,無可比擬的盛景被後世一再追慕。
可惜人類的驕傲觸怒了神,神降下了懲罰的烈焰。於是大地劇震,山巒崩塌,清澈的河水化成了岩漿,濃煙遮蔽了天空,末日在人類絕望的號哭中來臨,翻天覆地的巨變毀滅了一切,曾經興盛的文明化作灰燼,淪為詩歌殘破的囈語。
林伊蘭不解其意,「那些不是神話?」
「原本我也以為是神話,直至來到休瓦。」凱希臉龐上多了一抹學者的凝重,「六十年前,休瓦的礦脈深處發現了一些古代的探掘遺跡。原來幾千年前已經有人採集能源晶礦,他們的科技不知比我們高明多少倍,只需一塊高頻能量晶石即可提供整座城市使用的能源。」
一塊晶石?林伊蘭驚異得無法置信。通常一枚拳頭大的晶石僅可供一個家庭一月所需。短暫的時效令晶石損耗極快,卻又因其便利而無法被捨棄。嚴重的依賴令晶礦開採壓力越來越大,已成為難以突破的瓶頸。此刻在凱希口中聽到另一種可能,林伊蘭不禁悚然動容。
凱希的語氣神秘而驕傲,「在遺跡內同時發現了一份殘缺的手抄卷,上面記錄了許多繁複的方程式。以現有的科技僅能瞭解部分片段,內容的破解是許多人一生的夢想。休瓦研究中心就是為此而存在。」
林伊蘭恍然明白帝國對基地重視的緣由,長期的疑惑隱約現出輪廓。
凱希引領著她走入另一條通道,逐漸延伸至地下。「休瓦研究中心分為兩個區域,分別研究手抄卷的上下兩卷。A區是你曾經參觀的晶石能源利用,開放程度較高;C區被列為絕密,至今見過的人寥寥無幾。它所進行的是人們聞所未聞的全新方向——生物能量研究。」
聞所未聞的密要令林伊蘭一時無從想像,「你指什麼?」
「實現永生的渴望,脫離命運的掌控,令死亡之神退避的神靈之術。」凱希輕笑著念出史前神話中的字句,推開了C區的大門。
誰也不會想到,在休瓦基地的正下方,有一個驚人的龐大空間。比起地面上的A區,C區更嚴苛,也更安靜。偌大的區域毫無灰塵,淡藍色的牆體光滑平整,一排晶石燈嵌在壁上,不分白天黑夜地照明。靜謐、安定、嚴謹,空間內一切都井井有條,連來往的研究員都有著相似的氣質,時間在這裡彷彿停止了。
「研究中心只有少數人能進入C區。儘管同屬帝國研究院,但級別不同,C區管理非常嚴格。」
林伊蘭靜聽介紹,套上凱希遞來的白袍,融入了一片制式的純白。
「C區分為試驗區、儲備區、整理區等多個區域,我帶你參觀前兩個,整理區你大概不會有興趣。」
「整理區是做什麼的?」凱希解釋得很抽像,「處理用完的試驗體,根除研究外洩的隱患。」
「什麼試驗體?」
「一會兒你就能看到。」
林伊蘭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接下來的參觀。她預感會面對某種超乎尋常的場面,沉浸在其中的研究者通常無感,但外人乍看極有可能反胃。
平滑的門上方映出熒藍的字樣,標示著陌生的領域:門內是一個匪夷所思的世界,一切從此顛覆。
空氣中微帶藥水的味道,一道透明的晶壁將空間劃分成為兩個區域。研究員在其中一側監測。齊頂的檔案櫃羅列著密密麻麻的記錄,各式各樣的儀器難以分辨用途,黑色的控制器上有無數旋鈕,足以讓人頭昏眼花。
另一面則是試驗區,設置了十餘張試驗台。每張試驗台上都躺著人。社會底層的窮厄在他們的肌體留下了印記,粗壯的關節被寬皮帶扣緊,無論多強壯的人都無法動彈。裸露的皮膚上貼滿了膠片,帶著長長的線連至測控裝置,記錄下每一次的抽搐顫抖。研究員在一旁進行細微的調整,偶爾從托盤裡各種型號的針管中取出一枚,注射入試驗體,等待著下一次的變化。細緻煩瑣的操作看上去乾淨而嚴謹。
「這是做什麼,他們是囚犯?」林伊蘭看了許久,瞥見塞在大垃圾筒內的破碎囚服,她的喉間發緊。
凱希沒有發現好友的神情異樣,「是死囚。法律上已經宣佈死亡,在這裡用來試驗完美分離後對藥劑的反應。」
「分離什麼?」林伊蘭望著奇詭的場景,肌膚一陣寒慄,竟然用活生生的人……
「靈魂與身體。」
林伊蘭驀然轉頭,綠眸盈滿震愕。
凱希微笑,「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對嗎?記不記得神話裡怎樣說?神在泥人鼻中吹入呼吸,從此靈魂與肉體同在,並隨著時間帶來的衰竭一同毀滅。多可惜!假如靈魂與肉體可以分離,隨意更換軀殼,那麼人類將超越神靈獲得永生,再也無須畏懼死亡。」
「這不可能……」林伊蘭聽來猶如天方夜譚。
「當然可能,靈魂的本質其實是一種能量束,類似晶石發出的微頻。只要控制得當,史前手抄捲上記錄的終將成為現實。」凱希躊躇滿志,為自己的研究而驕傲,「我們已經取得了極大進展,成功地實現了分離,只是無法在剝離的同時控制能量束進入新的軀體。這一點是最難的,涉及精確操控晶石刺激神經中樞的頻率和個體差異。曾經成功過一次,但試驗體僅維持半天就死了,似乎是由於頻率過高造成身體機能癱瘓,所以必須反覆試驗,找出安全的額度。」
「你是說……這些人現在正處於什麼境況?」林伊蘭蹙起眉。
「嚴格說來他們還活著,但僅限於軀體。失去靈魂的軀體就像耗光了能量的晶石,只剩最基礎的生物反應。如果沒有新的靈魂注入,它會逐漸衰弱而死亡。」
最近的試驗台突然有了動靜,被捆縛的男人空洞的雙眼忽然睜大,劇烈地彈起來,掙得皮帶咯咯作響。他頸上的青筋瘋狂地搏動,幾乎像要掙斷關節一般猙獰。研究員迅速為他注射了一針藥劑,不出幾秒,男人壯碩的身體泥一般癱軟下來,再也沒有動彈。
訓練有素的研究員毫不驚慌,司空見慣地記錄完畢。助手過來解開皮帶,熟練地將軀體抬上一架推車運走。
「這個試驗體徹底死亡,會送去整理區,由那邊進行徹底處理。」凱希在一旁說明。
「凱希,你們用活人做試驗!」談笑間一個生命消失,凱希已對此習以為常。這裡所有人的效率和冷漠讓林伊蘭覺得可怕至極。
或許是她的反應過於震驚,凱希摸了摸鼻子,「伊蘭,他們是死囚,原本就是要被處死的。」
「這太過分!」竟然將同類視為動物一樣折磨,林伊蘭簡直說不出話來,「凱希,他們是人!」
凱希則是另一種看法,他委婉地解釋,「伊蘭,我明白你的感受,但這是研究必須付出的代價,只有在人身上才能得出最理想的試驗數據。雖然死囚不太合適,但假如這項技術成功,人類將徹底擺脫疾病和死亡的威脅,我們所愛的人將永遠不會離去,更無須擔憂時間帶來的朽壞。千千萬萬人會因這項技術而受益。這些人的犧牲將會成就全世界的福祉,絕對是值得的。」
林伊蘭盡量讓語氣冷靜,「凱希,你真這麼認為?」
「當然。」提起夢想,凱希變得狂熱起來,「想想看,再也不會有親人故去的悲哀,不會有失去愛侶的痛苦,智者和英雄都將永存,短暫的時光化為無垠——那是一個難以想像的絕妙世界,是人類的終極美夢。」
林伊蘭無言以對,凱希仍是學院中的單純,只會想像事物最好的一面。「皇帝陛下和議會對這項研究有何看法?」
「非常關注!他們明白這項研究有多重要,無論資金或設備都極為支持,甚至超過了能源研究。」凱希展示壁上的一枚標誌,「看這個。」
那是一枚從踏入C區起就反覆出現的圖案。黑色的六芒星圖案中有一隻睜開的眼睛,奇異而神秘。類似的圖案她曾在A區見過,那裡的六芒星中是一枚晶石形狀。
「六芒星取自手抄卷封面的圖形,代表休瓦研究中心;眼睛象徵生物研究的C區,合起來就是項目紋章,代稱為神之光。與A區的神之火計劃一併從六十年前啟動,一直延續到今天。」凱希望著她,閃閃發光的雙眼中有無限嚮往,「伊蘭,前人耗盡心血和天文數字的投入即將產生成果,由我們見證並一舉改變未來,你不認為這非常值得驕傲嗎?」
驕傲?不!林伊蘭只覺得可怕。但凱希不會明白,她只能沉默。
凱希滿懷憧憬和熱情,「目前越來越接近成功,只需攻克最後的難題,一切就……」
「軀體呢?誰來提供?」林伊蘭截斷凱希的話,壓抑住情緒,「誰願用青春健康的身體換一副老朽殘軀?」
凱希怔了一下,又笑了,「伊蘭,你不是第一個想到這個問題的人。其實神之光計劃進行了這麼久,所有的細節早已考慮周詳,你跟我來。」
一眼望不到頭的空間內豎著無數透明的巨大晶罐,如同藏書室架上密密麻麻的書籍整齊地排列著,特製的晶罐被地燈映出渾圓的輪廓,內裡有一團模糊的黑影,整個區域猶如一片怪異的森林。
「這是C區的儲備區,專門存放後備軀體。」凱希打開頂燈,讓景象清晰起來——不是什麼黑影,每個晶罐裡都有一個人。透明的液體猶如膠質,將人凝在其中。赤身裸體懸浮在水液中的,無一例外是面貌出色的少男少女,他們的肌膚在微藍的光下格外蒼白,猶如蠟做的人偶。
「他們被剔除了靈魂,身體依然保存完好,浸泡的液體可以令軀體處於休眠狀態。這個過程在C區被稱之為淨化。方法是博格導師發明的,他是這方面的天才。一切由他親手操作,他因此獲得了准將勳章。與試驗用的死囚不同,這些軀體是歷年來精挑細選的成果,非常年輕且健康清秀,通過了各類測試。一旦技術成熟隨時可以使用,足以滿足最挑剔的要求。」來休瓦參觀過的議員無不倍加讚譽,凱希對儲備的規模和質量相當自信。
沒有生,也沒有死,這些青春的生命被封存在冰冷的晶罐,成為容器般的存在。林伊蘭的心彷彿被巨手攥住,一時竟無法呼吸。「這些孩子……從哪來?」
「聽說是帝國北部的邊境。」凱希終於覺察出好友神色異樣,變得猶疑起來。
林伊蘭觸上冷硬的晶罐,定定地凝視,「……那裡失蹤了這麼多人,就沒發生些什麼?」
一個甜美的少女浮在罐中,安靜得像在沉睡。長髮覆住了身軀,纖細的肢體稚嫩而脆弱,蝴蝶般的背胛骨上紋刻著黑色的神之光印記,還有一個冷酷的數字——No. 226。
儘管認為有必要,凱希還是覺得不甚光彩,朋友的神情更加深了他的尷尬,「當初是……以免費為窮苦家庭的孩子治病為由收進來,對外宣稱是接到帝都醫冶。確實送回了一些治癒的,但……」
林伊蘭接著說下去,「留下了其中測評優良的。反正全是生病的孩子,對父母宣稱不冶也不會引來過多的質疑。那些可憐的人只會哀歎命運,絕不會猜到自己辛苦養育的孩子竟被這樣使用。」
林伊蘭清冷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顯得有些尖銳,凱希窘迫地回答:「大概……差不多。其實那裡生活貧困,加上戰亂侵擾,許多孩子尚未成年就夭折了……而且他們在帝都待了一年,獲得了非常好的照料,可能是他們在邊境一輩子都不可能想到的……」
林伊蘭冰冷的綠眸瞥了一眼,凱希僵住了話語,背心莫名地滲出冷汗。
「對不起,凱希。」過了許久,林伊蘭抑下了翻湧的憎惡,低聲對朋友致歉。灰暗和自卑的情緒包圍了她,「我知道與你無關,但這實在太過分了……太過分……不可原諒……」
平民向貴族奉上了金錢,奉上了血汗,甚至還要奉上孩子的生命。貪婪的慾望永無盡頭,那些高高在上的權貴有了權勢、財富、名利之後,還要永恆的青春。她為吸血者效力,槍口對準的卻是被侮辱與損害的弱者……
林伊蘭彷彿落入幽冷的深淵,窒息般無力。
神之光。神靈的光澤究竟會灑向誰?
民眾如大地上遍生的野草,貴族是參天蔽日的大樹。當過於繁盛的枝葉遮沒了天光,最終降臨的唯有黑暗。
陰沉的地面漸漸散出混沌的黑霧,它來自於被人頭稅搜刮掉最後一個銅板的老嫗,來自於被沉重的工作折磨得憔悴難支的男人,來自於被飛馳的貴族馬車撞斷腿的孩子,來自於被驅離世代耕種的土地的農戶,來自於日夜不休紡織的童工,來自於靠烈酒驅寒的拾荒者……
怨恨和詛咒如烏雲一般聚集,無形無質地瀰漫了整個帝國。這憎惡總有一天會化為洶湧的巨浪,讓高高在上的權貴們粉身碎骨,徹底傾瀉出底層民眾的積憤。
林伊蘭停止再想下去,取出新收的信件拆看。
第一封是瑪亞嬤嬤的來信,她希望能讓自己的心緒稍好,結果卻更糟。
信是旁人代寫的,嬤嬤只說小病未癒無力提筆,對自身草草帶過,剩下的儘是熟悉的關愛叮嚀。肖恩的阻撓讓她前次未能回家探望,必須要等到下一次休假。林伊蘭內心的憂慮越發沉重起來。
另一封信同樣來自帝都。或許不能稱之為信,僅是一則簡單的訃告,短短幾行字令林伊蘭全然震愕——娜塔莉死了。
簡潔素雅的訃告自帝都寄來,大概是按娜塔莉日常通信人的名單寄出的,紙上印有勳爵家族的紋章,宣告著無可置疑的事實。
訃告很短,僅有死亡時間和下葬日期,再加上兩三句悼詞,平淡得找不出任何信息。林伊蘭呆坐了一刻,起身去找秦洛。秦洛對她突然的探訪驚訝不已,兩三眼掃完訃告,「你要我去查勳爵夫人的死因?」
「假如秦上校願意幫忙。」
「當然,這可是伊蘭首次需要我的幫助。」秦洛答應得很爽快,同時不忘技巧地探問,「皇家學院的女教官突然過世,訃告又寫得這麼潦草,確實十分可疑。萬一真有問題,伊蘭打算怎麼做?」
「我只想知道真相。」林伊蘭靜默一瞬,給了回答。即使什麼也做不了,她還是要弄清朋友的死因。
秦洛對上流社會的風月諳熟,各種門道極多,她無法返回帝都,想探出勳爵封鎖的內情唯有借力於他。
「既然伊蘭能冷靜看待,那我就放心了。」秦洛眼神一閃,別有深意地微笑,「何況這是未來秦夫人的初次請求,我一定盡力。」
秦洛的行動如承諾一般迅速,不到一周已探出了詳情。娜塔莉的死對外宣稱為手槍走火,實情卻是被漢諾勳爵射殺身亡。秦洛買通了勳爵府的車伕,又找到娜塔莉的近身侍女,大致上拼湊出了首尾。
任性的勳爵夫人在休瓦狩獵會後與丈夫大吵了一場,一段時日後突然收拾行李搬去修道院長住——貴族女性選擇修道院棲身並不罕見,但多半是沒落貴族家庭中缺少嫁妝的女性不得已的選擇。
娜塔莉表面宣稱在修道院靜養,私底下卻在籌辦去異國的相關文牒,大概是打算在修道院待上幾年,等被社交界遺忘後偷偷前往國外生活——這或許是在漢諾活著的情況下擺脫婚姻的唯一辦法。
娜塔莉的計劃相當理想,不巧的是她的情人迪恩子爵被愛沖昏了頭腦,不甘心分手找到了修道院,被來接妻子的漢諾勳爵撞了個正著。以疑心和嫉妒著稱的漢諾勳爵當場開槍,迪恩逃走,子彈擊中娜塔莉造成了大量失血,勳爵夫人最終不治身亡。
事發之後,漢諾勳爵與娜塔莉的父親進行了三次密談,最後以助其長子擢升及贈送一塊豐沃的領地為代價,換得對方緘默。勳爵夫人的死被宣稱為意外,以保全雙方的名譽,唯一的證人迪恩子爵被嚇破了膽,又怕漢諾報復,連夜潛逃回其名下的屬地,整日與侍女廝混,完全不敢出門。
勳爵夫人已被下葬,漢諾所給的利益也沖淡了娜塔莉家族的悲傷。社交界惋惜一朵玫瑰凋落之餘,更關心的是下一任勳爵夫人的人選,再過幾個月就不會有人記得娜塔莉是誰,上流社會總是這樣健忘。
聽完一切,林伊蘭長久地沉默,許久才道:「謝謝,很詳盡。」
秦洛觀察中帶著探究,「伊蘭對此事怎麼看?」
「很不名譽的死法,當然,其他人都得到了自身所渴望的。」林伊蘭語氣輕淡,榛綠色的眼眸移向窗外,「娜塔莉的家族借由她攫取了足夠的利益,漢諾勳爵得到了她的青春和生命,迪恩子爵得到了一段風流艷史,至於娜塔莉本人……或許該說她罪有應得?」
秦洛揚揚眉,「你的表情可不是這樣說的。」
「那麼秦上校認為呢?」
「我認為你該叫我秦洛。」秦洛笑了,話語轉為戲謔,「或者洛?」
林伊蘭淡笑不語。
秦洛並不如往常那樣放過,反而稍稍加重了語氣,「畢竟我們很快會訂婚,你不覺得彼此的關係應該更親密一點?」
無視她的沉默,秦洛低下頭,林伊蘭反射性地一偏,吻落了空。氣氛頓時僵滯,她正想找個說辭避開,秦洛扣住她強吻下來。林伊蘭掙了一下,見對方罕見地強硬,也就不再反抗。
秦洛吻了很久才放開,眼光有些奇異。
「謝謝,秦洛。」林伊蘭不著痕跡地退了半步,拉開一點距離,「非常感激你的幫助,可我出來太久,該回去工作了。」不等回答她就轉身離開,及至拐過一道長廊,林伊蘭停下腳步,掏出手帕拭了一下唇,眉尖微微一皺,潔白的巾帕落入了垃圾筒。
秦洛目送她離開,沒有出言挽留。他獨自在房間佇立良久,食指攔在唇上,自言自語般低喃。「滋味不錯……真是……糟糕……」
娜塔莉,娜塔莉。林伊蘭指尖冰冷,只覺無盡的悲哀。
生命就這樣輕易終結,徒勞無用的抗爭淪為供人謔談的話題。那些一手造成悲劇的人依然故我,心安理得地享用死亡帶來的利益。或許將來他們還能用神之光的技術更換全新的軀殼,攫取永恆的青春。
私慾驅策著靈魂,吞噬一個又一個年輕的生命,一如百年前歌劇中的悲吟——青春嬌艷皆化作了腐土,老朽醜惡卻在世間橫行……
「娜塔莉,我該怎麼辦……」
「這個世界太髒了,根本沒有出口……」
「……娜塔莉……」
項墜上的少女依然微笑,凝定在最美好的芳華。
細長的煙在盒畔逐漸燃燒,紅芒越來越暗,只餘長長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