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一如修納的預言,邊境戰火再度燃起。歡慶的盛宴剛剛散去,凡登已不可思議地淪陷於敵手。
皇帝震驚之下接到秦家呈遞的密信,提及霍恩將軍犯下的各種罪行,矛頭直指霍恩的支持者維肯公爵。特使暗中調查的結果證實罪行確鑿無誤,可憐的廷侍親歷了陛下勃然爆發的震怒。
盛怒之餘,皇帝陛下卻並未在第一時間發作。霍恩貪墨的背後,牽扯的是維肯與林氏在軍中的爭鬥。如果一味深查下去,維肯公爵難逃干係,數年前被打壓的林氏將再度抬頭,這意味著皇儲一方勢力增強。這個結果絕非皇帝所樂見,權衡利弊之後,皇帝只能暫壓怒火。
精明世故的維肯公爵果斷地拋棄了親信,首先站出來痛斥霍恩,同時以恭敬的語氣請求寬恕自己失察之過,輕易地將責任推得乾乾淨淨。
議會與全體貴族一邊倒地指控,春風得意的霍恩將軍轉眼從雲端跌入泥沼。他所收的賄賂、弄權舞弊的舊案被一件件翻出,罪行一條條累加,凱旋的英雄變為卑劣的國賊。直至將霍恩抄沒家產扔進了審判所,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才算稍稍平息。
接下來的難題是——軍費。
皇帝酷愛與群臣一起狩獵,皇后熱愛古董及盛宴,皇帝陛下的眾多情婦則喜愛華貴奢靡的珠寶,這些高雅的喜好無不加劇了帝國財政的惡化。再加上邊境戰爭及各地層出不窮的叛亂,國庫早已空蕩如洗。
國家財政陷入了危機,更改沿襲已久的賦稅制度成為唯一的解決途徑。皇帝決意向富商和工廠主徵稅。變革的舉措引起了強烈的反彈,富商和工廠主聯名進諫,交換條件是要求更多自由及對貴族特權的約束。這一要求被議會的權貴輕蔑地否決,冗長的爭辯徒勞無功,不可調和的矛盾令事態陷入了僵局。
帝國猶如一個齒輪吱嘎作響的時鐘,危機不斷疊加。就連修納也不曾料到,遠處一座小島偶然的一次火山爆發,為帝國的崩塌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
西爾帝國歷1891年,距離西爾國境千里之外的一處海島火山突然噴發,從六月持續到次年二月,長達八個月的災難帶來了遮天蔽日的灰塵。帝都的人們抱怨著灰濛濛的夏天,但更糟糕的是隨之而來的有毒氣體,導致帝國糧食大幅度減產。
嚴重的糧食缺乏令西爾國農產品價格急劇上漲,連帶大批工廠倒閉,無數工人失業。成千上萬的人從貧困的農村湧進帝都,在飢寒交迫之中艱難度日。陷入絕境的流民對日日歡宴的貴族迸發出強烈的憎惡。
部分貴族嗅到危險的氣息,產生了某種不安,鼓動皇帝調入軍隊威懾,以增強對局勢的控制。大量軍隊的湧入令時局更為混亂,僅僅是一次偶然的街頭衝突,卻意外地刺激了民眾,演化成一場大規模的騷動。
憤怒的人們走上街頭,砸爛了來不及關閉的店舖,點火焚燒了他們恨之入骨的稅站。官吏恐慌地奔逃,貧民趁亂搶劫,數個街區都冒出了嗆人的濃煙。
在可怕的暴亂面前,議會作出了退讓,廢止了部分貴族特權,以安撫激動的民眾。同一時刻,皇帝下令駐紮在數百里之外的軍團向帝都進軍。這一或許為保護自身安危而作出的決定,被民眾理解為大規模屠殺的前兆。幾天後的凌晨,激憤的群眾衝進了皇宮。
皇宮燃起的火焰點亮了夜幕,距離皇宮三條街外的一個窗口,一張俊美的臉龐被火光照亮。那幽暗的冷眸一無波瀾,唯有唇角顯示出某些情緒。
「高興嗎?」
受霍恩一案牽連而處於停職狀態的修納少校收回眺望的視線,轉到桌前倒了兩杯紅酒,將其中一杯遞給軟椅上的秦洛,「很好,一切比我預計中來得更快。」
「你從哪兒發現的那個人?」
「你指科佐?」紅酒的芳香瀰散舌尖,修納莞爾一笑,「很偶然。我發現他專為窮人打官司,就一位律師而言,他的正義感太強了,以至在現實中備受挫折。不過他在平民中深受愛戴,又是天生的演說家,很適合當一個煽動者。」
「目前而言他幹得不錯。」秦洛眺望了一會兒,頗感興趣,「皇帝和上層貴族今夜恐怕難以入睡,接下來的戲碼是什麼?」
「看科佐能做到哪一步,我們暫時靜觀其變。」修納極具耐心。
「反正不管到哪一步都由你來收場?」秦洛輕笑著揶揄。
「必須先讓帝國混亂起來,目前只是偶然成功。」修納沉穩而鎮定,顯然經過反覆思慮,「軍隊未動,各級官員仍效忠於皇帝,科佐能否借助機會握住權力之杖,還難以預測。」
秦洛點點頭,「讓我猜猜,假如局勢朝皇帝陛下順利穩住騷亂而發展,你會成為皇權的忠實擁護者,毫不留情地血洗暴徒;反之則親手把皇帝和議會的貴族送上絞刑架。」
修納從容地舉了舉杯,「我個人比較喜愛後者,所以希望科佐可以再能幹一點。」
「真像一隻禿鷲。」秦洛嘖嘖讚歎,戲謔地評論,「是我的錯覺?你似乎越來越有惡魔的傾向。」
修納爾雅地微笑,雕塑般精緻的臉龐半明半暗,彷彿兩張迥然相異的面孔。
科佐的心激動得快要跳出來。他臉膛通紅,眼睛閃著狂熱的光芒,注視著階下黑壓壓的人群。他曾夢想過無數次酣暢淋漓的演說,在民眾前控訴帝制與貴族特權的種種不公,揭露出黑暗和腐朽的弊政,贏得轟然響應的掌聲,這一切都在今天成為了現實。
雷鳴般的掌聲數次打斷他的演講,每一個口號都被人群以震耳欲聾的聲音重複,高昂的情緒隨著話語起伏,澎湃的激情衝擊著熾熱的胸膛。隨著科佐的手一次次指向皇宮,指向貴族的府邸,憤懣與憎惡不斷發酵,生成了摧毀一切的巨浪。
巨浪向帝都大街湧去,衝進看見的第一座貴族府邸。該死的主人卻不在府邸,幾名親屬成為首輪洩憤對象。人們砍掉倒霉者的手,用沉重的啤酒桶來回碾著俘虜的腰腹,直到破碎的內臟從他們的口鼻溢出。隨後把死者的屍體倒吊在黑鐵門上,讓每個過路的人吐口水。
有人提出除貴族之外,服務於貴族的走狗同樣該死,於是受雇於貴族的書記員成了下一個犧牲者。屠殺的規模迅速擴大,殘忍的報復帶來快意的刺激,人們樂此不疲地尋找一個又一個新目標,直到黎明將至,飢餓和疲倦削弱了衝動,人潮才逐漸散去。
雨水還來不及洗去街頭的猩紅,科佐和他的夥伴已號召人們再度聚集起來。與茫然無知的民眾不同,受過高等教育及精通法律的科佐有著清晰的目標,更有一批意氣相投的夥伴。一群擁有遠大理想卻因出身貧寒而被現實壓制、才識過人卻在僵化制度前徹底失望的青年人走到一起,他們在帝都各處演講,激情洋溢地描繪,將動人心魄的未來宣示給聽眾。
沒有貴族、沒有官僚、沒有壓迫及可恨的重稅,令人窒息的一切將被民眾的力量擊垮,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凌駕於人民意志之上。陳舊的君主時代即將被埋葬,另一個完美的、尊崇法制的新時代已隨著曙光出現。
科佐抓起筆飛速地寫下去,窗外嘈雜的喧嚷猶如激動人心的樂章,鼓舞他一氣呵成。當寫完最後一個詞,他抬起頭,狂熱的目光掃視房間,落在書架上一本紅脊金字的厚書上。那是一本禁書,來自修納少校——一位可貴的朋友的贈予。
書中智慧的閃光給予科佐莫大的啟發,一度令他欣喜若狂。隨著抄本在朋友圈中秘密流傳,科佐擁有了越來越多的同盟,甚至沙龍中的一些貴族都站到了他身邊,歷史的車輪注定向前,誰也無法阻擋。
激越的感情在心頭起伏,科佐取出書,珍惜地摩挲片刻又放回原處,拿起講稿快步走出了房間。
或許是渴望變革的意願積澱太久,時勢的發展比所有人預想的更為迅猛。
勢不可當的熱潮席捲了帝都,在高明的組織下,平民婦女挺身而出,毫無懼色地向著槍口前行。再無情的老兵也不願對手無寸鐵的女人開槍,只能束手無策地注視,上千名衛隊士兵甚至被女人迸發出的勇氣所打動,改變立場加入了起義的行列。
隨著局勢的進一步惡化,被民眾圍困的皇帝帶著家眷利用密道趁夜逃離了皇宮,一位侍從秘密告發,令皇帝一家被活捉於帝都城郊。
風雲激盪的九月,人們在科佐的倡議下推舉出人民公會,以一次性全體一致的投票通過了廢除君主制的決議,宣佈成立新政府。
曾經的威權猶如懸在頭上的利刃,投下深深的陰影,衝動地以暴力洩憤之後,人們開始擔心未來遭遇貴族殘忍的報復。
科佐敏銳地覺察出這種思想傾向,提出了首個提案——對皇室的審判。他在公會上慷慨激昂地陳辭,強烈要求處死充滿罪惡的皇帝。他以雄辯的口才感染、說服了多數成員,經過歷時二十四小時的投票,皇帝和皇后被宣判了死刑。
死刑的判決引起了轟動,被恐懼裹挾的民眾心如鐵石,熱烈支持這一決議,民眾以高昂的情緒迎來了皇權落幕的血色黃昏。
高高的斷頭台上落下了刀板。
當兩顆戴著假髮、昔日帝國最高貴的頭顱狼狽地滾落,舊時代也隨之結束,飛濺的鮮血昭示著另一個全新的開始。
逃亡的貴族還沒來得及從噩夢般的暴亂中清醒,就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國王。他們變得茫然無措,張皇地在狂潮前戰慄。各地民眾被帝都的成功激勵,爆發了層出不窮的起義,人們衝進領主的城堡,撕掉華麗的帷幕,將金銀器與財富洗劫一空。
不知何時起,帝都盛傳起陰謀的流言。民眾相信貴族在謀劃報復,並向外國求援,甚至鄰國利茲會為支持這些可鄙的敵人而入侵西爾。流言越傳越真實,激起了民眾空前的懲戒決心。暴亂越加頻繁,手段也更加血腥殘忍。
無數貴族逃入了休瓦,這座城市因鐵血林氏坐鎮而安全可靠,威名赫赫的林毅臣成了皇權最後的希望。
因過於遙遠來不及救援皇帝,林毅臣只能派出部隊接應倉皇出逃的皇儲。皇儲抵達休瓦的第一件事就是宣佈恢復林氏公爵的聲名地位,同時宣佈新政府為不可饒恕的叛亂。休瓦變為一座封閉的行省,實施強制徵兵,隨時準備反撲。
幾乎同一時期,帝國邊境傳來了利茲入侵的快報,另有幾個鄰國也蠢蠢欲動——一切正如溫森伯爵的預言。在帝國最動盪孱弱的時刻,富庶而有野心的強鄰伸出了尖利的爪牙。
莊嚴的議政廳內一片嚴肅,沉悶的氣氛籠罩著廳內,凝重和憂慮佔據了每一張面孔,新生的政權被迫面對重重風暴的試煉。
長久的沉默之後,科佐再度發言,他的聲調沉重而有力。「這是利茲的挑釁!對方並非僅僅針對新政府、針對公會,而是針對整個帝國。他們要的是分裂的西爾,要一個受控制的、衰弱的帝國,要強制人民回到腐朽黑暗的舊制度下去。我們決不能讓利茲得逞!」
「科佐說得對,這是對西爾的挑釁!」公會的另一個成員波頓支持地喊道,「敵人期待我們在槍炮威脅下顫抖崩潰,拱手讓出政權!我們能妥協嗎?」
「不能!」一個會員激動地喊叫。
「當然不能!」另一個會員嗓音洪亮。
「我們要戰鬥到底!」一個接一個聲音越來越大。
「誓死保衛帝國!」憤怒和激昂的情緒傳染了每一個人,猶豫一掃而空。
「榮耀屬於勇士!榮耀屬於西爾!」
……
「那麼我們的決定是……」科佐壓抑住激動厲聲質問。
「抵抗!」全體成員發出了怒吼,「讓利茲人滾回去!」
「很好!」科佐變換了一下手勢,讓同僚沸騰的情緒稍稍冷靜下來,「現在我們必須選出一個合適的人來痛揍侵略者。」
涉及具體人選,議政廳再度沉寂下來。儘管公會成員及起義支持者中不乏軍人,但擁有指揮作戰經驗又安全可靠的人太少。成員都擔心假如授某人以軍權,萬一對方卻倒向流亡中的皇儲,將形成何等可怕的局面。
「我提名一個人——炮兵連隊的修納少校。」科佐已經想好了人選。
眾人面面相覷,對提拔一介小小少校為總指揮存有疑慮。
科佐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談。「修納少校出身平民,勇猛而頑強,在軍中的威名廣為流傳。如果不是該死的貴族制度,憑軍功他早該成了少將。凡登之戰正是在他身先士卒下才獲得了勝利。這樣的英雄卻因為霍恩的牽連而被解除了職務,皇帝和議會實在是愚不可及。我瞭解他。他熱愛新思想,同情人民,革命之夜正是有他的建議才選中合適的角度攻破了皇宮。由他來擔任指揮,不僅有勝利的保障,更可以確定不會被貴族腐蝕——他對舊制度的憎惡絕不亞於我們任何一個人。」
科佐堅定的信心感染了周圍的人。公會成員或多或少都聽過這位英雄的事跡,漸漸出現了附和的低議。
眼見顧慮漸消,科佐環視著所有成員,鏗鏘有力的聲調充滿了信心,「如果沒有其他異議,我提議開始表決。」
為了捍衛帝國,新政府頒發了動員法令,號召人民掃除叛亂,抵禦利茲的侵略。
積極的迴響超乎人們的想像,在無與倫比的熱情中,軍隊飛快地組建,短時間已擁有數十萬人的大軍,軍隊勇敢地開赴火線。
命運之神終於眷顧了蟄伏已久的修納少校,他也成功地抓住機遇,站上了歷史的舞台。
數月後的加雅之戰,修納以漂亮的全勝擊退了利茲的入侵,奪回了失陷的領土,保衛了新生的政權。與勝利一同降臨的還有榮耀——修納成為萬眾矚目的英雄,他出色的戰績在街頭巷尾傳頌,他在軍中聲望無以復加,成為林毅臣之後新一任西爾軍神。
以科佐為代表的新政府發出了通篇都是溢美之詞的嘉獎令,群眾自發組織了盛大的歡迎會,走上街頭歡呼英雄的歸來。修納輝煌出色的戰史、跌宕起伏的經歷、俊美無雙的容貌無不成為人們爭相談論的話題。在民眾口耳相傳中,修納幾乎成為神一般的存在。
新政府舉辦了隆重的歡迎宴向英雄致敬,除了無盡的恭賀讚美之外,還有一枚閃亮的少將勳章。
在修納少將聲名大盛、地位飛昇的同時,天性精明的秦洛則棄軍從政,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在新政府尚未成立時,秦洛已結交多位未來的公會成員。他為人熱情、出手大方,資助過不少囊中羞澀的朋友出版論文,在沙龍中口碑極佳。在號召反抗利茲侵略時,他全力奔走,充分發揮秦家在軍界的影響,幫助新政府將一部分皇家軍隊轉化吸收。加雅保衛戰的勝果,秦洛功不可沒。
秦洛果斷地放棄軍界,成功地獲取了大法官一職,並參與行政與法律體制的改革。他的多項建議被公會採納,其傑出的才智令會員側目。
這對隱秘的摯友猶如兩顆閃亮的明星在政界軍界升起,互相輝映卻又彼此獨立。
而此刻,這位耀眼的政壇之星正雙腳蹺在桌面上,拖長了聲音念報紙。
「……加雅之戰中,他以完美的指揮及無與倫比的勇猛,將利茲人打得抱頭鼠竄,奇跡般以少勝多。這位史上最年輕的奇才被神靈賜給我們,猶如戰神降臨西爾,他結束了利茲的野心,拯救了危機中的帝國。他的名字將被刻入歷史,與帝國同在!」
念完報紙,秦洛笑出聲,「雖然肉麻,但寫得不錯,你覺得怎樣?」
被報紙頭條大肆讚譽的少將漫不經心,「會不會吹捧過頭了?」
「越誇張越好。」秦洛摸了摸下巴,相當滿意,「必須讓你在軍界擁有壓倒性的威望,利用一些輿論會更有利。」
秦洛對操縱人心及政治上的把戲有多熟稔,修納一清二楚,他不再發表意見,「你那邊怎樣?」
「很順利,目前科佐和波頓之間的嫌隙有激化的趨勢。」
修納淡問,「有多嚴重?夠不夠撕裂這對昔日的密友?」
「科佐對波頓的一些做法相當不滿,認為他對舊勢力過於姑息又生活腐朽,他公開表示不贊成科佐提倡的肅清。科佐有些行為簡直是瘋了,殺死的人數遠遠超過了必要,在帝都他的名字已經和恐怖同義。」秦洛置身事外地評點,「這種做法很蠢,更諷刺的是他殺得越多,為自己樹立的敵人就越多。」
修納推想了一下,「假如兩人決裂,波頓應該會輸,他的聲望和擁戴者都不及科佐。」
秦洛聳聳肩,「他也不及科佐冷血,但波頓擁有一大票工廠主和手工業者的支持。」
「如果科佐把波頓都送上斷頭台,他自己也就離死不遠了。」
「即使如此,科佐還是會這麼做。我認為可以適當地利用。」秦洛對科佐觀察已久,過於純潔的理想主義者容不下半點污垢,假如巧妙地施加引導,局勢不難朝期望的方向發展。
不再繼續討論科佐,秦洛關注起另一個方向,「有一點要提醒你,你該對蘇菲亞小姐稍稍熱情些,夏奈告訴我,她是維肯公爵的私生女,這層關係對我們很有用。」
修納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你心裡只有伊蘭,但想短期內獲得權力必須借重最有效的資源。」秦洛直接挑明了利害關係,「維肯公爵在皇帝死後逃到領地內擁兵自守,他表面效忠皇權,實際上進退兩難。他曾經試圖廢儲,又與林氏有宿仇,假如皇儲復位他的下場只會更糟。眼下維肯主動向我們示好,一旦與之聯合,我們除獲取大筆資金外還能拉攏許多舊貴族,這對你將來的計劃非常有幫助。」
秦洛是個現實主義者,極為實際地勸說好友,「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你只需對公爵私生女多一點微笑。」
年輕的少將無動於衷,「這方面你比我擅長。」
「可惜那位美人對你情有獨鍾,而維肯更希望得到軍方高層為後台,最佳人選自然是你。」秦洛坐直少許,觀察朋友的神色,他放慢的語速顯出幾分謹慎,「如果你想在最短時間內登上最高位,我的建議是——接受她。」
蘇菲亞小姐是一位無可挑剔的美人。難得的是她儘管身份高貴,卻沒有尋常貴族小姐的驕矜倨傲。畢業後她沒有順應生父的安排結婚,而是廣泛結交有才學的寒士,憑借自身的才華氣質,她已儼然成為學者沙龍中的明星。她大方優美的儀態、高雅出眾的談吐、對新時代熱情的頌揚無不令公會成員傾倒。
此時這位嬌客未經主人允許,擅自踏入了密閉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一壁是整面書牆,中間放著一張極大的書桌,桌上堆著各式各樣的軍用地圖。地板上攤開一張碩大的帝國全境圖,標著各種旁人無法看懂的圖案。側角的長沙發上躺著一個修長的身軀,蘇菲亞放輕腳步走近。
即使在沉睡,那張俊美的臉龐依然沒有放鬆,他緊蹙的眉顯示他彷彿陷入了某種夢魘。蘇菲亞迷戀地望著少將的輪廓,這張臉在學院時期線條還有些青澀,如今已然立體分明、英氣奪人,讓人完全無法移開視線。
嬌嫩的臉頰漸漸暈紅,她禁不住伸手去觸碰那張冷峻卻又迷人的唇。
閉合的眼眸猝然睜開,光芒凌厲而逼人。
蘇菲亞心底一慌,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一把短刀抵住了脆弱的咽喉。公爵小姐完全僵住了,她一動也不敢動,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修納?」
修納似乎停了一會兒,他撤回短刀,眼神淡下來,「抱歉,我沒想到會有人進來。」
「你……做了噩夢?」蘇菲亞鬆懈下來,勉強恢復了微笑,仍心有餘悸。
修納沒有回答,他扯開毯子從沙發上站起,穿上軍裝外套,繫上領扣袖扣,又恢復成平日一絲不苟的少將,「蘇菲亞小姐有事?」
蘇菲亞大方地邀約,「我想你工作過於辛勞,該適當地放鬆一下,不妨一起去公園散步。」
「謝謝。」修納的回答客套而疏離,「但我近期事務繁忙,只能婉拒這片好意。」
又一次毫無熱情地回絕,失望的蘇菲亞拋開矜持直問:「修納,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從學院到現在我一直追逐你的腳步,沒有女人比我更瞭解你的才能、更能幫助你,為什麼你卻始終對我如此冷淡?」
蘇菲亞不願相信也不肯相信,憑藉著自己的美貌才華以及高貴的出身,竟會無法打動這個天性冷漠的男人。只有她才配站在他身邊,也只有他才有資格與她相襯。從平民到少將,時間證明了她的眼光,可兩人之間的距離卻並沒有被時光拉近。
修納沉默了一刻,「我很感激你的幫助。」
「我要的不是感激。」蘇菲亞仰起臉,俏麗的臉龐彷彿在期待什麼。
兩人站得很近,修納低頭看著她,沒有躲避也沒有觸碰,「可我只能說這個,帝國局勢動盪,我個人前途未明,無法再想其他。」
蘇菲亞望了他好一陣,明眸黯淡下來,驕傲和自尊令她無法再說下去,她轉身離開了房間。
隨著按鈴,副官威廉踏入了房間,他臉上的微笑在修納的眼神下凍結,立即報告:「抱歉將軍,是秦洛閣下的主意。」
修納咬了咬牙,「他人呢?」
威廉明白自己逃過了一劫,「在外邊等候。」
「叫他進來。」修納眉間一蹙,冷聲命令,「以後無論來訪者是誰,都必須經過通報。」
「是,將軍!」
不等傳喚,秦洛已經出現,毫無畏懼的語調近乎戲謔,「我知道你有點不高興。」
威廉鬆了一口氣,立即退出去帶上門。
偷聽完全程的秦洛大肆搖頭,「你真不解風情,居然把主動慇勤探望的美人拒之門外。」
修納冷冰冰地瞥了損友一眼。秦洛毫無歉疚地致歉,「好,我知道,這只是玩笑,你當然會拒絕她,不過接下來的事就麻煩多了。」他散漫的神色變得凝重,「公會昨天通過了決議,決定讓新任少將去對付邊境蠻族,不日就要動身。」
修納的眼眸變得幽暗深冷,「科佐反應很快。」
秦洛冷嘲,「授勳那天民眾表現得太熱烈了,足以讓他們感到不安。」
修納沉默不語。
「現在條件還不成熟,我們無法與之對抗。但如果你長時間被流放邊境,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全白費了。」風流不羈的表象消失了,秦洛空前的嚴肅,「修納,現在只有一條路。向蘇菲亞求婚,與維肯公爵結盟,建立軍界之外的勢力與人脈,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蘇菲亞拆開一封又一封急件,瞟了一眼就扔在一旁,動人的臉龐佈滿陰雲。這些信來自她的生父維肯公爵,信中反覆強調的只有一件事——叮囑她以女性魅力征服那位聲望極高的少將,以拯救家族的困境。
維肯公爵武裝了屬地,實力卻仍比不上新政府和林毅臣轄下的休瓦。隨著時間推移,他越來越為未來焦慮。他絞盡腦汁試圖與新政府媾和,但公會成員普遍仇視昔日的上層貴族,維肯完全無從入手。直到他想起自己有一個與新政府成員交往頻繁的私生女,信件便開始如羽毛般不斷飛來,彰顯出他的急迫和焦灼。
蘇菲亞煩躁地在房中來回踱步,籠中的夜鶯不停地鳴叫,吵得她更為心浮氣躁,她幾乎想把鳥扔出去。突然侍女傳來通報,奇跡般地消解了她的抑鬱——修納少校來訪。
儘管拿不準對方的來意,蘇菲亞仍是雀躍不已。她在鏡前照了照,精心修飾了妝容,更換了一襲最美的長裙,直到確定挑不出任何瑕疵。
在會客室等候的男人見到她,禮貌地站起來。綻出一絲罕見的淺笑,吻了吻她的手背,「請原諒我的冒昧探訪。」
他在微笑,但這不代表他的心情好或傾慕。那雙幽暗的眼眸從不洩露任何情緒,無論面對漂亮女人還是政敵對手,都永遠鎮靜難測。
侍女送上茶點,蘇菲亞輕輕啜了一口,攏了攏秀髮,「請問閣下前來拜訪的原因是?」
修納收起笑容,望了她一陣,取出一隻絲絨小盒,打開推到她面前。盒內是一枚奢華的戒指,閃亮的巨鑽足以令所有女人心花怒放。修納語速極慢,彷彿每一個字都經過斟酌,「請原諒我的魯莽,我希望我能有這樣的幸運。」
完全大出預料,蘇菲亞心頭狂跳,指尖都開始顫抖,她極力鎮定住喜悅,「這份青睞是一種榮幸,但卻如此突然,我能不能問一問原因?」
俊美的臉龐上沒有迷戀愛慕,冷靜得像在完成一樁公事,修納簡單地回答:「你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女性。」
「可我們上次見面……」蘇菲亞清楚地記得,他從沒有任何近似動情的表現。
修納眉梢一動,「我後悔了。蘇菲亞小姐說得對,再沒有比你更能幫助我的女性。」
只是幫助?蘇菲亞生出意氣,忍不住脫口問道:「假如我拒絕這份美意呢?」
話一出口她立即後悔。從學院時期她就迷戀著他,修納是那樣特別,她知道帝都的淑媛都在談論他,談論他神秘俊美的容貌,危險迷人的氣質,卻沒有一個人能虜獲他的心。就算缺少熾熱的愛,她也不想失去獨佔他的機會。
意外的拒絕令修納停頓了一下,「我會非常遺憾,如果你不願……」
「哦!」蘇菲亞立即打斷他的話語,「我只是假設。」
這樣明顯的示意,修納當然不會弄錯,他微微一笑,「幸好它僅是假設。」
氣氛鬆弛下來,突然間心願得償,蘇菲亞漾起了甜美的笑。
修納沒有顯露求婚成功的喜色,或許是性情內斂,他與平時並無不同,「我希望訂婚儀式能暫時保密,目前局勢不穩,我擔心萬一有什麼不利,蘇菲亞小姐會受到牽連。」
滿溢幸福的蘇菲亞別無意見,更為未婚夫的體貼而高興,「我不介意儀式是否盛大,只想更瞭解我的未婚夫。」
「瞭解?」修納的眉間掠過一縷無從察覺的不耐,「關於哪方面?」
「比如你的喜好、你的過去、在學院之前是什麼樣,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瞭解。」蘇菲亞凝視著他的俊顏,語氣中溢滿了甜蜜的柔情,「別再拘於禮儀,既然已經是未婚夫妻,請稱呼我的名字。」
修納沉吟了一下,忽然一笑,「也許到學院前我是個惡棍。」
蘇菲亞不以為然,順著他的話語戲謔,「對,或許這位惡棍還坐過牢。」
他點點頭,「沒錯,我曾是一個死囚。」
蘇菲亞覺得這種調情方式十分有趣,「後來你是怎樣從牢裡出來的?」
修納淡淡一笑,半真半假地回答:「也許有人用自己替換。」
「沒人會這樣愚蠢。」蘇菲亞失笑,愉快地建議,「你該換一種脫罪的理由,比如買通法官或是勇敢地越獄,我覺得後者更像是你,畢竟……」
望著興致盎然的公爵小姐,修納禮貌地輕扯唇角,漆黑的眼眸毫無笑意,彷彿吞沒星辰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