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

求婚成功的少將回到宅邸,扔下帽子,一把扯開領襟。銀扣迸落地面的聲音讓他冷靜了一下,他再度恢復了自制力。

達雷叩門而入,遞上一個木盒。「將軍,順利地從安妮夫人處拿到了東西。用了警備隊的幾個人,做得很完美,她以為只是遇上了仇恨貴族的暴徒。」

一條完美的項鏈躺在盒內的黑絲絨上,剔透的綠寶石熠熠生輝。修納凝視良久,合上收入屜中,「準備一下,明天我們去拜訪她。」

安妮夫人嚇壞了,自帝都動亂以來她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維肯公爵逃出帝都的時候極其匆忙,根本來不及帶上她。她只能躲入一處不顯眼的住所隱居,聽著女僕打聽回來的針對貴族的暴行,心驚膽戰。

安妮夫人日夜祈禱生活恢復成從前的模樣,結果卻聽說皇帝被送上斷頭台。絕望和恐懼之下她想躲入修道院,或許那些惡徒會對神靈保留幾分敬畏,卻沒想到在路上被幾個惡棍攔住,奪走了裝有貴重珠寶的行囊。

假如在過去,這些賤民根本碰不到馬車的木轅,如今卻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公然搶奪。安妮夫人甚至不敢出聲,害怕引起暴徒的淫念,招來變本加厲的污辱。她知道許多不幸的貴婦都受到了淒慘的虐待,被可怕的暴民蹂躪折磨而死。

失魂落魄地回到住所,安妮夫人沮喪無措,女僕也受到了驚嚇,傍晚的敲門引起了主僕更大的驚悚。

敲門聲很有耐心,似乎知道裡面是膽小的女眷,直接挑明了身份。「請問這是安妮夫人住所嗎?修納少將來訪。」

好一會兒安妮夫人才想起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義。她抑住情緒,簡單地整理了一下儀表,示意女僕開門。

彬彬有禮地站在門廊處的俊美青年,正是帝國近日最出風頭的少將。

「抱歉,請夫人原諒我的冒昧拜訪。」

溫文爾雅的姿態消減了安妮夫人的不安,她伸出手,修納輕吻了一下,一剎那她感覺彷彿從風聲鶴唳的帝都倒回了歡悅的皇宮晚宴。

「請夫人原諒我的過錯。」

安妮夫人久經宮廷,從驚悸中鎮定下來,螓首微偏、長睫略抬,將困惑表現得風情萬種。

年輕的少將欠了欠身,「聽說夫人昨天遭受了極大的驚嚇。」

纖手半掩紅唇,安妮夫人恰如其分地顯露出驚訝,「閣下怎麼會知曉?」

「昨夜我與警備總長打牌,他輸得很厲害,最後押上來的竟然是價值連城的珠寶。我這才知道他的手下捉到了幾個搶劫的惡賊。」

「你怎麼知道他們搶的是……」

侍衛奉上一個匣子,打開匣蓋,璀璨的寶石光芒照亮了安妮夫人的臉。

修納從中挑出一對珍珠耳飾。「這對耳飾我曾見您在晚宴時戴過。對夫人的風采印象深刻,所以猜出了他們所說的那位氣質高雅的貴族女性是哪位。」

安妮夫人微紅了臉,更增三分艷色。一半是為少將含蓄的恭維,一半是為失而復得的珠寶。

「雖然我身居要職,卻無法保護夫人不受侵擾,對此深感慚愧。珠寶我盡力尋回,其他失落的我以同等價值的珠寶作為補償,希望能對您稍有安慰。」

修納展示了一串無瑕的寶石項鏈,安妮夫人喜出望外,「將軍閣下!您這樣高貴的行為,我實在無法以言語表述感激之情。」

修納微笑,「帝都對您而言太亂了。作為彌補,我願派護衛送您去公爵的領地。」

安妮夫人簡直不敢置信,「將軍閣下……」

「請夫人相信我的誠意,我會選最可靠的士兵,確保夫人一路平安。」

一個驚喜連著又一個驚喜,安妮夫人險些喜極而泣。

「這是對您昨天遭遇的一點補償,請務必接受。」修納少將極具風度地鞠躬,在安妮夫人感激熱切的目光中結束了拜訪。

離開了安妮夫人的宅邸,達雷有些好奇,「將軍,為什麼把這女人送到維肯公爵那裡去?」

收起了偽裝的溫和,修納冷淡道:「安妮夫人深得維肯寵愛,有她說話對我們更有利。」蘇菲亞討厭安妮,對生父的情婦不聞不問,正給了他示好的機會。

「何必把珠寶還給她?離開帝都那女人已經感激得要命。」一整盒珠寶,達雷頗感可惜。

修納毫不在意,「這只是小利,現在最關鍵的是爭取維肯最大程度的支持,局勢隨時可能失控。」

達雷更不懂,既然如此,將軍為何單單扣下安妮夫人的綠寶石項鏈?

明白衛隊長的疑惑,修納莞爾一笑,並不解釋。

那種純粹透明的綠,極似某雙美麗的眼。從第一次看見,他就想得到。

修納少將接受了新政府的命令,再度開赴前線。他既是出色的軍事家,又是極具魅力的將領,精通戰略,足智多謀,勇猛頑強又用兵如神,屢屢重創卑劣的敵人。

報紙上每天都有修納將軍的戰況報道,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少將狂熱的崇拜者越來越多。民眾談論他、學者讚美他、士兵擁戴他,心甘情願地在他的指揮下衝鋒陷陣,赴湯蹈火。

境外的敵人被英勇的少將擊退,國內卻爆發了新的爭端。

公會數次會議激辯,政見不同的雙方勢如水火,形同分裂。以科佐為代表的會員堅持更大規模的清洗,去除蠢蠢欲動的殘餘分子;而反對派則否定不必要的殺戮,認為帝國更需要穩定和休養。

科佐一派強行頒布了一項法令,命令各地方當局逮捕一切嫌疑分子,嚴厲鎮壓貴族叛亂者和異見分子。法令還包括縮減法律程序這一舉措,對異見者取消了預審被告程序,甚至無需證人即可判定被告有罪。與此同時,上百名反對派會員被趕出公會,其中三十餘人被處以死刑。各地都有被處死的異見者,劇烈的動盪令帝國陷入了新一輪狂風暴雨。

兩個月後,科佐終於將一度並肩作戰的戰友、曾經牢不可分的同盟者波頓送上了法庭,經審判波頓被處以死刑,當日就押上了斷頭台。

血淋淋的殺戮猶如停不下來的馬車,一路失控地狂奔。「決不饒恕,絕不妥協」的口號下,一批又一批鮮活的生命終結,殘酷的屠殺轉移了新政府無法解決的社會矛盾,給底層民眾帶來快感和撫慰。中間階層卻漸漸感到危機,陷入了畏悚不安。

火燒得太旺,每個人的手指都有可能被灼傷。

首先清醒的是站在波頓身後的工廠主和銀行家。他們不希望舊制度捲土重來,更不希望失控的烈焰焚燬一切,開始著手挑選一個足以取代科佐的強者。他們最終找上了正處於邊境的修納——這位不斷取得勝利、在民眾中擁有強烈號召力、軍中威望極高的年輕將軍。

忙於戰事的少將沒有立即作出回應,在恐懼中度日如年的人們已經等不及了。

沉悶的夏日,帝都的天氣熱得令人窒息。壓抑的公會大樓中,科佐正籌劃掀起又一輪風暴。為了塑造一個理想的西爾,他不惜任何代價,不惜讓任何人流血,阻礙這一崇高目標的人都該死去。

門外突然響起了喧吵,科佐不悅地皺起眉。

一隊憲兵走入,為首的隊長對他公佈了一張起訴狀,「對不起閣下,您被起訴了。」

「誰?」驚訝與震怒充斥心頭,科佐難以置信,「起訴我?」

「這是法庭的逮捕令,請服從,否則我們將對您使用武力。」

科佐手還握著筆,幾乎以為在做夢。他本能地想奪過起訴狀看個仔細,卻被憲兵扭住了手臂。「幾十位會員聯名起訴您濫用權力,肆意屠殺無辜,如有異議可以在法庭申辯。」

起訴狀的下方寫滿密密麻麻的簽名,科佐來不及細看已被抽回。科佐踢開憲兵撲上去,被毫不留情地打掉了下頜,很快被捆綁著押出了門口,冷汗混著鮮血濕透了他的襯衣。

受傷的囚徒無法申辯,法官花了二十分鐘宣判被告死刑,準備武力營救的支持者被軍方驅散,運送死囚的馬車隨即駛向廣場。

習慣簽字將敵人送上斷頭台的科佐被押至刑場,劊子手動作麻利、技術嫻熟,鋒利的刀板機械地起落,令人恐怖的領袖以自己的鮮血染紅了亡靈無數的高台。

科佐死了,但派系的勢力仍未消散,風雲變幻的動盪時局撲朔未明。遠處的休瓦城傳來了異動,蓄勢已久的林氏揚起了獵獵戰旗,不日將以皇室名義發起征討。

一座不起眼的私邸,光線被深紅色的帷幔遮蔽,老座鐘嘀嗒輕響。

「修納,你怎麼看眼下的局勢?」發問的是帝國首席大法官秦洛。

「時候到了。」本該在前線的修納少將言簡意賅。

秦洛目光閃亮,「準備怎麼做?」

一聲短促的鈍響,雪亮的短刀嵌入了厚重的公會宣言書,淬利的刀鋒反射著燈光,代替少將展示了答案。

如張網已久的獵人,秦洛綻開了興奮至極的笑容。

修納將軍返回帝都了。

這個消息如水落入沸油,迅速在人群中炸開。欣喜若狂的民眾與猶疑搖擺的公會形成了強烈反差。四分五裂的政府難以決斷,不知該以什麼態度應對這位扔下前線返回帝都的英雄。分裂的各派期盼他的支持,又畏懼他的到來。他們心存疑慮、警惕戒慎,但事情的變化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

有人在報紙上公然發表文章,提議讓英雄的將軍成為西爾的新領袖。大膽的建議激起了強烈議論,隨著越來越多的附和席捲了街頭巷尾。

民眾厭倦了不斷殺戮又不停動盪的政府,林氏即將發起征討更帶來了深深的陰影。人們畏懼鐵血林氏,更畏懼皇帝歸來之後的清算,唯一能打敗魔鬼的,或許只有百戰百勝的將軍。他們像拋棄皇帝一樣拋棄了新政權,將希望投向修納,寄望他能結束紛亂的局面,徹底打垮意圖捲土重來的皇室。人們更期盼有一個強有力的新領袖。

遠在休瓦城的林公爵不會想到,他的恐怖與血腥,成了年輕的少將踏上帝國最高點的絕大助力。

軍隊一夜之間站到了修納一邊,狂熱忠誠的士兵簇擁著敬愛的將軍,包圍了議政廳。正在議事的公會成員驚悚不安,被持槍的士兵驅趕,如同驚慌失措的羊群。

冷峻的少將發表了簡短的演說,借助刺刀和荷槍實彈的士兵,勒令公會立即表決,通過法律的程序獲取了帝國至高權力,而後解散公會,成立新的執政府。年輕的修納少將任首位執政官,通過軍事政變成為帝國至高無上的主宰。

歡呼的狂潮淹沒了帝都。

以最乾脆的手法除掉了強硬的反對派,修納踏著紅毯走上了領袖的席位。身著軍裝的挺拔英姿映在民眾眼中,猶如君臨世界的神祇。

這位新的領袖沒有浪費半點時間,提拔了數十位親信,將帝都牢牢控在掌中。他以緊急臨戰狀態頒布了宵禁令,監視可能有異動的對手,謹慎地掐滅任何動搖時局的因素。同時全面徵召軍隊,著手征伐休瓦,拔除帝國之患。

第一次有人敢於挑戰林氏,民眾為領袖的大膽堅毅而轟動,以最熾熱的激情投入了戰前準備。源源不斷的物資從全國彙集而來,報名入伍的隊列排成了長龍,工廠加緊生產,趕製出大量槍彈。

西爾帝國歷1892年,決定西爾命運的戰役終於打響。

雙方長時間的炮擊之後,林公爵首先發起了衝擊。與此同時,右翼利用地形展開了側襲。這場血腥的交戰中,雙方都傾盡全力,皇家軍隊猛烈的攻擊令執政府陣營出現了混亂。但全面攻襲導致皇家軍隊兵力分散,攻擊難以集中。執政府軍很快覺察到對方這一弱點,部隊收縮戰線,交替還擊,迅速控制了局面。

激烈的廝殺從白天持續到夜晚,上千門大炮的轟鳴震耳欲聾。人體、裝備和碎石迸裂著拋向天空。爆炸的熱浪燒黑了面孔,陣地籠罩在滾滾濃煙烈火之中。一群又一群士兵倒斃戰場,土地被鮮血浸成了泥漿,滿目瘡痍的地形幾乎看不出原貌。

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背後是兩個鋼鐵意志的男人。一個是帝國的鐵血公爵,一個是西爾新生的軍神。以相同的決心,為相異的目標撕裂大地,染紅了帝國的天空。

戰場上血腥纏鬥,休瓦森林中一片清冷寂靜。粗糲的巨石遍佈斑駁的青苔,纏繞著纍纍青籐;筆直的大樹參天聳立,如同一個個忠實守衛的哨兵。一隻野鹿抽著鼻子覓食,驀然抬起頭,驚跳著蹦開,薄霧中傳來了分開草葉的聲響,現出了行人。

三個男人沉默地走過,馬馱著行囊跟隨。一行人穿越人跡罕至的野林,用長刀砍開荊棘密草前行。

意外捉到一隻野兔,達雷將軍咧嘴一笑,「這裡的兔子真笨,都不會避人。」

「那是因為根本沒人從這裡走過。」近衛官威廉頗感興趣,拎著長長的兔耳研究了一番,「很肥,烤起來一定不錯。」

連日以乾糧充飢的達雷嚥了下口水。

「可惜一生火就該輪到我們被林公爵烤了。」想到宿敵,威廉遺憾地歎氣,一鬆手兔子蹦入草叢,轉眼沒了蹤跡。

「我們還要走多遠?」達雷忍不住發問,一眼望不到頭的森林似乎永無止境。

仰首望了下天色,最前方的年輕帝國領袖下了命令,「再走兩天能到目的地,今天就在這兒休息。」

聽到歇宿的命令,威廉輕鬆了一點,他停下來活動疲累的腳,「真佩服大人居然能認出方向,這見鬼的森林在我看來都一模一樣。」

修納凝望著廣袤無邊的森林,「這一帶一直沒什麼變化。」

「很快我們會讓林公爵大吃一驚。」達雷起初覺得上司的構想簡直是瘋了,現在卻越來越興奮。

簡單收拾出一塊宿地,嚼著乏味的乾糧,威廉很想把好奇與乾肉一同嚥下去,最終還是沒忍住,「大人對休瓦很熟?」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無論是戰略制定或休瓦民情,修納熟稔的程度絕非地形圖與報告所能給予。修納令其他將領率軍與林氏交戰,自己卻大膽地潛入敵人腹地,這種舉動簡直駭人聽聞。

「我在這兒待過幾年。」年輕的執政官一語帶過。

聽出上司不願多談,威廉換了方向,「休瓦地勢不錯,有晶礦、有森林、風景也好,只除了有最糟糕的公爵駐守。」

冷血公爵親自坐鎮無異於最可怕的噩夢,達雷同情地搖頭,「我真不敢想那些可憐的人過的是什麼日子。」

「我們很快會把他們解救出來。打下休瓦以後,整個帝國形勢都會好轉。」威廉十分清楚,征伐休瓦的決定獲得各方空前的支持,銀行家與工廠主慷慨解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晶石告急,瀕臨斷絕的資源關係到帝國的命脈。

「說起來維肯公爵真是幫了大忙,當年若不是他彈劾林氏,導致皇帝收回部分權力、減少物資供給,林公爵恐怕早就反撲到帝都了。」威廉脫下靴子枕著,感慨了一聲,「這算不算自掘墳墓?」

「這是神的旨意。」達雷瞥見一旁的執政官,有些不解,踏入森林後修納一直很沉默,雖然他素來少言,但這次的情緒似乎略有不同。

「達雷,打完勝仗後你打算做什麼?」威廉睡前無聊,隨口與木訥的將軍談天。

達雷回道,「把分配給我的宅邸修一下,再把父母兄弟接過來。」

「就這樣?」威廉覺得頗為無趣。

「還有什麼?」達雷反問。

「還應該有一個漂亮的女人。」威廉充滿嚮往地比畫,憧憬而期待,「那才是真正的家,像我就準備回去娶西希莉亞。」

「漂亮有什麼用?能烤出香噴噴的麵包、做出牛肉濃湯才是合格的女人。」達雷對威廉的建議嗤之以鼻。

「達雷,身為將軍,你的薪資可以請一打廚子,為什麼還要把妻子扔在廚房?」出身貴族的威廉呻吟,給死腦筋的鐵匠上課,「她應該穿著精緻的綢裙,有最優雅的儀態,聰慧溫柔、靈巧活潑,懂得如何讓丈夫放鬆。」

達雷翻了個身,對威廉的話置若罔聞,「把家務丟給僕役的女人不是好妻子。」

達雷的頑固和勇猛一樣有名,威廉翻了數個白眼,放棄了說服同伴,「大人,您的夢想是什麼?」威廉一問出口就暗罵自己笨,將軍已經成為帝國領袖,還有什麼會無法實現?

靜了一會兒,本以為不會回答的人竟然開了口,低低的聲音像在夢囈,「……我希望每天早晨醒來,身邊躺著我心愛的女人。」

威廉和達雷都呆住了,威廉不死心地追問:「還有呢?」

「還有……」雙眼微閉的執政官停了一刻,輕輕一笑,「吻她。」

威廉難以置信答案會是如此簡單,「那有什麼難?憑大人的地位,每天換一個女人都不成問題。」

執政官沒有再說話。威廉自覺無趣,訕訕地與達雷交換了一個眼神,四仰八叉地睡下,開始想念西希莉亞甜美的唇。

聊天的聲音停止了。森林一片寂靜,薄薄的霧漫過來,掩住了休憩者的身影。

陰冷的環境讓達雷睡得極不舒服,醒來時天還沒亮。達雷索性扔開被霧氣浸濕的薄毯,坐起來才發現執政官倚著樹幹,仰望枝葉間的晨星,不知在想什麼。他的側臉有種極少見的神情,彷彿迷惘的思念。

達雷十分驚訝,「大人一夜沒睡?」

「……到了這裡我就很難睡著。」修納臉上浮起極淡的笑,聲音低而傷感,「我愛的女人在休瓦最森嚴的監獄。」

達雷一下坐直了身體。

修納低微的話語像林間飄渺的薄霧,似乎風一吹就會散去,「她在等我。時間已經太久了,我真希望能再快一點。」

達雷見過女囚是什麼樣,無一例外蓬頭垢面、憔悴萬分,被獄卒的凌虐折磨成了神經質。聽說將軍愛慕的女人竟是囚犯,他不禁惻然,「……是林公爵囚禁了她?」

修納沉默了一陣,「她是公爵的女兒。」

就算一個霹靂打在頭上達雷也不會更驚訝了,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蠢,因為執政官笑了。霧氣漫過,笑容淡了,修納的神情變得難以形容。

為什麼林氏公爵小姐竟會跟大人扯上關係?達雷目瞪口呆,覺得腦子完全不夠用,幾乎想搖醒鼾聲正響的威廉,好好研究一下原因。

不再理會部下,修納遙遙望向密林深處。森林的盡頭是休瓦,穿過休瓦是基地,基地最深處是暗不見光的地牢,那裡囚禁著世上最美麗的薔薇……

從森林越過崗哨,通過古老的礦道,一行人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休瓦城。

休瓦依然是七年前的休瓦,破碎的石板路,陰暗的狹窄街道。達雷與威廉不露痕跡地打量著這座封閉的城市。

處於軍法管制下的街道毫無生氣,許多店舖都關了門。路面冷清,行人極少,偶爾兩三人面無表情地匆匆而行。街心廣場吊著幾具被絞死的屍體,一群烏鴉正放肆地啄食。

執政官帶著他們繞進了小巷,巷後是大片廢墟。破裂的木板掛在磚石堆上,蔓生出瘋長的野草。城市中很少見這樣大面積的空地,威廉想起報告中記載林氏曾血洗休瓦,暗暗歎了口氣。

廢墟之後是貧民區。相較之下,貧民區反而比街道上稍稍熱鬧,但沿途總有不懷好意的目光閃爍。陌生來客在這裡異常顯眼,達雷與威廉都提高了警惕,隨時戒備周圍的動靜。

四周的人漸漸圍攏,執政官停下腳步,望著不遠處一間低矮的酒吧。

酒吧簷下聚集了七八個人,有的抱臂而望,有的帶著冷笑,還有幾個人帶著敵意在打量。

執政官對其中一個青年開口:「嗨,潘。」

「你猜裡面在說什麼?」威廉望著緊閉的房門心癢難耐,臂肘捅了捅達雷。

「我怎麼知道?」達雷依然警惕,無表情地與對面的幾人互瞪。

房中突然砰的一聲,繼而是嘩然碎響,彷彿有人撞倒了什麼東西。

「潘?」貧民區的人脫口呼喚,氣氛一剎那繃緊。

明知上司絕不會栽在一個無名小子身上,達雷仍然緊張起來,威廉的手已經壓上了槍栓。

「沒事。」潘打開窗擺了擺手,示意無恙,執政官好整以暇地倚坐桌沿,嘴角微微噙著一抹笑。外面的人未及細看,窗戶又關上了,雙方鬆弛下來,一時訕訕,看來裡面的交談還算愉快。

「我在做夢?」顧不得撞掉的東西,潘盯著對面的人喃喃自語,「這種夢未免太奇怪了。」

「需不需要我給你一拳?」重見故人令修納從心底感到喜悅,發出多年不曾有過的調侃。

潘已經是個高挑的青年,他赫然成了首領,此時卻茫然呆愕,發呆了一陣又搖頭,「我聽說森林中有邪惡的巫師,能讓人換一張臉,你是不是……」

沒想到潘會扯上荒誕不經的童話,看著他困惑又糾結的神情,修納忍俊不禁,「沒錯,我遇見了好心的仙女,不僅是臉,身體也一併更換了。」

潘覺得自己被耍了,「不對,菲戈應該已經死了,你不可能是他。」

修納揚了揚眉,「如果還有別人清楚你從小到大幹過的每一樁壞事。」

嘴張成了圓形,潘思考得頭都痛了,終於勉強接受,「這七年你去了哪兒?」

「我進了軍隊。」

潘詫然變色,剛生出的信任又轉為了驚疑,「軍隊?你成了軍方的人?」

「準確地說,軍方是我的人。」

潘警惕地盯著他。

修納讚賞地笑笑,「以後你會明白。」

潘挑了另一個話題發問:「當年你是怎麼從軍方手上逃出來的?」

修納停了一下,語氣柔軟了許多,「她救了我。」

「哪個她?」

聽出試探,修納又笑了,目光戲謔,「你不是一直想摸她的腰?」

潘臉紅了,鮮見的尷尬結舌。

修納平靜地解釋,「她救了我,把我送離休瓦,自己付出了終身囚禁的代價。所以七年後我才能在這兒。」

潘又一次傻了,半晌才語無倫次地開口,「公爵小姐為你……她果然是個好人……菲戈你真有魅力……我就跟喬芙說她……」

潘忽然緊緊閉上嘴,像木偶被擰上了下巴。

「喬芙還在?」

「當然。」潘乾巴巴地回答,不知想到什麼變得極不自在,「當年你警告我們躲起來,所以大部分人都沒事,薩也在,只是酒喝得更多了。」

「那很好。」修納像多年前一樣揉了揉潘的頭,頗感安慰,「很高興你們還在。」

潘的眼珠轉來轉去,終於忍不住打開門,喊過一個同伴低聲吩咐。等對方飛跑出去,潘才回過頭對修納期期艾艾道:「菲戈,有件事可能得讓你知道。」

潘的神色相當怪異,修納挑起眉,「什麼?」

「請你原諒喬芙。」

「喬芙?」修納眼眸一閃,生出微惑,「她做了什麼必須祈求原諒?」

「她……」潘欲言又止,像被貓咬住了舌頭,「你先保證不會打她。」

「你知道我從不打女人。」修納皺起眉。

門被輕敲,潘從夥伴手中接過一個盒子,轉回來遞給他,「這個給你。」

看了一眼潘小心翼翼的表情,修納打開了木盒。盒子裡放著一枚薔薇胸針,由珍珠和寶石鑲成,飾物不大卻有一種低調的奢華。拈起胸針打量,修納的目光在花萼處停了一下,絲絨邊緣有一點深漬,看上去像陳年的血。

「這東西從哪兒來的?」

「……是她……」潘咳了咳,退後一步,「你的情人掉下的,我從喬芙那裡拿到……」

果然是林家的東西,修納抬眼盯住他,「喬芙怎麼會弄到它?」

潘手上撥弄著帽子,像一個被押上刑場的囚犯,「林公爵炮擊後,喬芙躲到了裡爾城避風頭,偶然撞見她向妓女打聽醫生。喬芙恨公爵,認為抓住了機會……」

「什麼醫生?」修納打斷了潘的話,「說清楚一點。」

「你不知道?」潘頓了一下,變得很遲疑,「她……找醫生……墮胎。」

俊美的臉龐一瞬間慘白,「你說她……」

潘說得很困難,又不得不繼續,「喬芙恨魔鬼公爵殺了那麼多人,又認為她根本不愛你,對你只是利用,否則一定會想辦法保住你的孩子,畢竟……當時我們都以為你已經死了。所以喬芙收買了密醫,想趁墮胎的時候殺死她,報復公爵。」

想起那個美麗的女人,潘愧疚得不敢抬眼,「幸好她帶著槍,手術的時候她拒絕麻醉,手一直沒從槍上拿開,醫生不敢……聽說她流了很多血,躺了很久才走。喬芙說公爵不會有後嗣,因為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懷孕了……」

修納沒有開口,也無法開口,胸膛彷彿被尖利的鐵爪撕開,痛得無法呼吸。

「別恨喬芙,她是因為你才……」

在這樣的錯誤前,什麼言語都蒼白得可笑。潘無法再替喬芙辯解,只能訥訥道:「胸針是她掉下的,我從喬芙手上弄過來,本想找機會還給她……菲戈,對不起。」

《薔薇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