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低級旅店擠滿了各式各樣的酒客。一個披斗篷的女人來到櫃檯前詢問夥計,不耐煩的夥計瞥了一眼怔住了,被催了一句才醒悟過來,手忙腳亂地翻開登記冊,報出了房間號。
女人順著樓梯上了二樓,夥計望著背影嚥了下口水,對面前的酒客抱怨,「這麼漂亮的女人竟然是妓女,便宜那老傢伙了,等完事我一定要問問價錢。」
醉得語無倫次的酒客只會高聲叫酒,夥計又望了一眼二樓,不甘心地搖了搖頭。
奧薇當然不知道身後的對話,她在約定的房門上敲了敲。
門開了,現出鍾斯粗獷的臉。凶悍的外表足以令人退避三舍,奧薇看了卻只覺親切,「你好,中尉。」
鍾斯習慣性地看了看走廊,待她進入後關上門,打量一下,道出了開場白,「團長,你臉色很糟。」
奧薇微微一笑,「前幾天遇到了一點麻煩,很高興你能按約定的時間抵達帝都。」
「是哪裡的傢伙?」鍾斯皺了皺濃眉,拖過一把椅子。
接受了鍾斯無言的體貼,奧薇卸去斗篷坐下,「維肯公爵的手下,身手不錯,差一點死的是我。」
鍾斯神色變了,「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他們的目標是以撒,而我必須阻止。」
鍾斯清楚她此行所接受的命令,倏然警惕起來,「你幫助利茲人?」
「鍾斯,你希望西爾與利茲全面開戰?」奧薇理解鍾斯的反應,溫和地解釋,「全面戰爭,不再是沙珊與執政府之間的衝突,而是利茲與西爾兩個大國之間的交戰。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剛剛穩定的西爾四分五裂,唯一的好處是沙珊或許可以苟延殘喘。」
不知由於受傷或是疲倦,奧薇有些乏力,「我知道這很奇怪,我不希望林氏毀滅,但也不希望帝國分裂。」
鍾斯雙臂環胸,毫不掩飾敵意,「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這與你背叛的行徑有關?」
奧薇淡道:「殺掉以撒,這一切就會成真。」
鍾斯冷笑,「利茲會為區區一個特使大動干戈?」
奧薇不在意對方的態度,平靜地回答:「近期我才發現,這位特使閣下身份絕不簡單,應該是利茲的——」她低聲吐出一個詞。
鍾斯登時錯愕,不可置信,「這怎麼可能?」
「是真的,林晰閣下和維肯公爵並不清楚以撒真正的身份,或許就算知道他們也不在乎。但我想阻止事情糟到無可收拾的地步。」奧薇臉色蒼白,不易覺察地撫了一下腰傷,「至於沙珊的困局,我找到了一個解決的方法,很快會返回行省。」
鍾斯依然懷疑,「你指什麼?」
「現在不能說,以後你一定會知道。」鍾斯罕見地猶疑。
或許因為年輕漂亮又足夠強悍的女人過於少見,他總會聯想起某個早逝的下屬;三年的並肩作戰又讓他生出深深的欽佩。她的智慧膽略超乎尋常,忠誠與堅定更無可置疑。儘管此刻她明顯背叛了林公爵的意願,他依然難以決定是否該將她視為敵人。
「鍾斯,我把我的家人托付給你——我的母親和哥哥。假如你發現這一切是謊言,可以殺了他們。」奧薇不再辯解,道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提議,「反之如果我所說的是事實,你必須替我保護他們,讓他們遠離任何傷害。」
荒唐而離奇的提議令鍾斯一時怔住,奧薇繼續說下去。「他們目前在拉法城外某個村子裡生活,處於林晰的勢力之下。前幾天的事情恐怕已經傳回行省,我現在無法趕回沙珊,擔心林晰會因誤解而對他們下手。」奧薇凝視著鍾斯,誠懇地請求,「我知道你有懷疑,不用立刻判斷。請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照料,等待最終的消息傳來,再決定怎樣做。」
或許這是叛徒的托詞,又或是另一個陷阱,鍾斯的理智在懷疑,另一面卻開始動搖。
「他們對我的作為一無所知,必要的話你可以強制行動,稍後再說服。一定要確保他們的安全。」
奧薇在心底歎息,假如莎拉知道她就是惡名昭著的魔女,恐怕會驚駭地昏過去。在頻頻往來的信件安撫和巧妙的誤導下,他們一直以為她僅是芙蕾娜的侍女,兇惡的紅眼魔女則另有其人。甚至一再在信中叮囑她小心遠離,不要被魔女牽累。
鍾斯又一次愕然,沙珊魔女的傳聞早已流遍帝國,她卻讓親人一無所知,「你說他們毫不知情?」
「我不想讓媽媽和艾利驚恐擔憂。等見過你就會知道,他們是多麼善良的好人。」奧薇遞過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帶上這些錢預防萬一,裡面有一封給艾利的信。我必須去做另一些事。中尉,請用你的經驗和力量保護他們,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
思索良久,鍾斯接過了錢袋。眉稜抽動了一下,鍾斯語氣粗悍地警告道:「假如你所說的一切屬實,我會以性命保護你的親人,但如果是背叛者的謊言,我也不介意當劊子手。」
鍾斯選擇了暫時信任,奧薇終於放下心,釋然地微笑,「我很高興,謝謝。」
披上斗篷回到別墅,奧薇像離開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潛回房間。開門的剎那心一沉,門口朦朧映入的光線照出了房內的影子,窗邊的沙發上有一個人。情況糟到不能再糟,但依然得面對,奧薇停了一刻,按亮了晶燈。
以撒的臉龐清晰起來,他神色陰鬱,眼神晦暗難測,「你去了哪兒?」
腰際的疼痛變得更劇烈,她倚在桌邊說著彼此皆知的謊言,「隨便走走,屋子裡有點悶。」
以撒毫無笑意地扯了扯唇角,「我必須提醒你,有些遊戲並不好玩,尤其是你的性命還控制在別人手中。」
「請原諒,我該預先向您報告。」
以撒顯出冰冷的怒意,「報告?我很懷疑你是否清楚你現在效忠的對象是誰。」面對以撒少有的情緒化反應,奧薇有點意外,一時拿不準如何應對,唯有保持沉默。
場面僵持了許久,以撒冷聲道:「沒什麼要對我坦白?」
奧薇思考了一秒鐘,「沒有。」
以撒眉梢一跳,無名的怒火更盛,語氣反而異常平靜,「既然你已經恢復到可以自行其是的地步,不妨去做點正事。」
毫無疑問這是懲罰,奧薇心底歎息了一聲,「請吩咐。」
「帝都西街有一幢官邸。」這項任務原本打算安排他人完成,以撒忽然改變了主意,「我會安排你混進去做女傭。那裡經常有高官出入,你的任務是記下出入者的名字和訪問次數。一個月後我會把你弄出來。作為執政府與沙珊的雙重敵人,或許你在裡面能稍稍安分一點,想清楚你該對誰忠誠。」
她很清楚去官邸做間諜有怎樣的風險,自己身體的狀況又有多糟,但以撒顯然不會顧及。
目光閃了一下,奧薇淡淡地道:「遵命,閣下。」
以撒面孔繃得更緊,沉默了半晌,突然起身離去。
奧薇熄了燈,藉著窗簾的縫隙觀察,毫不意外地發現了隱伏在暗處的守衛。以撒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一直不曾給予她信任,在她身邊布下了重重監視。她本以為受傷會讓對方輕忽懈怠,趁夜避過眼線密會鍾斯,沒想到仍被以撒撞破。這次的事件大概激怒了他,幸好對他而言她還有部分利用價值,暫時沒有性命之憂。麻煩的是對方提高了警覺,想必在進入官邸之前不會再有任何逃走的機會。
收回視線,解開外衣,裂開的傷口染得繃帶一片鮮紅,她默默地換藥包紮,眸子不經意地一掠,發現床邊矮櫃上多了一件東西——一串碩大的珍珠項鏈擱在深色漆櫃上,瑩亮的柔光十分悅目,比酒會當夜拆成子彈的那一串貴重得多。她有一絲驚訝,拎起來端詳片刻,隨手扔到一邊,靠上軟枕沉沉睡去。
砰的一桶土豆扔到眼前,奧薇彎下腰,按廚娘的指示去皮。
這是一幢年代稍久的宅邸,面積不算龐大,但格局雅致,裝飾風格簡潔高貴,一派軍人的利落。這裡的一草一木還是從前的模樣,主人卻已經從穆法中將換成了修納執政官。年輕的帝國領袖摒棄了皇宮和諸多奢華的豪邸,低調得令人驚訝。
她沒想到以撒能把暗諜塞進修納的宅邸。她本想等傷口稍稍癒合便設法逃離,但現在似乎已成了幻想,戒備森嚴的府邸內外時刻有成群士兵巡邏。這大概也正是以撒的用意之一——把她扔進這裡,確實比在別墅更容易控制。
官邸規矩嚴謹,她只能待在廚役區。好在一應侍女晚間都在僕役房休息,閒談的話題多半是官邸的各色訪客,讓她輕易就能獲悉是哪些高官重臣出入。
她大概能猜出以撒想知道什麼。通過羅曼接洽之後,重點是瞭解執政府的意向,以便在談判桌上掌握更多籌碼。這些私人時間來訪的高官意味著帝國高層的最新動向。與會者幾人、來訪頻密與否、停留時間長短,都能透析出關鍵訊息。不過這些訊息她並不打算告知以撒,離開府邸的一刻會是逃亡的良機,那時她的槍傷應該已接近痊癒。
連日之間,奧薇聽聞了不少貴族秘聞,多數話題都縈繞在修納執政官身上。這位年輕的領袖手握至高權力,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伴侶,無數女人幻想用甜蜜的愛情誘惑他、俘虜他,令他將榮譽和財富獻給自己。
奧薇低頭削著土豆,輕垂的眼睫覆住了一絲微笑。這位執政官精明縝密、凌厲而無情,讓她聯想起已逝的父親——令人畏懼的鐵血公爵。這類人天生喜好駕馭權勢,唯有事業上的輝煌能給他們帶來快慰和驕傲,感情不過是一種無聊的羈絆。修納顯然也是如此,為了避免權力掣肘,他甚至乾脆地拒絕了婚姻。寄望這樣的男人因愛情而臣服,純粹是女人荒誕天真的臆想。
沉默的傾聽很快被管家打斷,紛至沓來的繁務令廚房變得不再適宜閒聊。今夜似乎是白天某個會議的延續,來客極多,以至侍女們手忙腳亂,連稍稍端正的廚役都被叫入內邸幫忙。儘管奧薇無法進入餐室,依然能在廊下聽見幾句斷續的交談,酒杯與餐刀輕響之間,一句斷續的話語傳入耳中。
「……執政官閣下遠征沙珊……行軍方略已經呈送到書房……」
親征?那位傳說中的戰神要親征沙珊?奧薇深思了半晌,眼神掠向一旁的走廊。
沙珊的危機來得比預期中更快,她需要瞭解這份方略,以確定執政府進攻行省的大致時間。
文件在書房,所有重要人物都在用餐,守衛是一天中最鬆懈的時刻,她已身處內宅——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
修納幾乎不曾變動過宅邸的佈置,衛兵駐守的位置也和當年如出一轍,書房窗外的櫸樹依然茂密。時隔二十年,她又一次攀上了這條捷徑。
只用了三秒,她已經置身於空無一人的書房。時間不多,奧薇立即開始尋找,很快從桌面的一沓文件中找到目標,匆匆瀏覽了一遍,情況比預想的更糟——三個月內,執政府將完成增兵並強攻沙珊。
心頭驀然沉重起來,她將文件放回原處,無意中帶翻了東西,一隻絨盒滾落在綿軟的地毯上,盒蓋鬆鬆地敞開。奧薇俯身去拾,指尖觸到的同時,呼吸突然停了。
「閣下!」詹金斯一反平日的沉穩,語調略顯急迫,「請原諒我的冒昧,您必須立即離開這裡。」
以撒扔下拆信刀,蹙起眉,「她暴露了身份?這不可能!」
詹金斯極其肯定,「絕不會錯,近衛隊當場捉住了她。」
「她幹了什麼?」
詹金斯述說密探傳來的消息,「她在執政官的書房偷一件飾品,正巧被近衛官撞見。」
以撒眼眸沉下來,偷飾品?簡直荒謬,那女人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她一定是瘋了,竟然大膽到闖進書房行竊,沒有任何間諜會如此愚蠢。」詹金斯鄙視之餘又有些慶幸,「恐怕執政府也這麼認為,所以目前僅將她視作普通竊賊。」
以撒沉默了一刻,「把文件燒掉,我們換一個地方。讓密探盡可能精確地探聽,我要知道所有細節。」
奧薇伸直雙腿倚著牆壁,望著壁上的一隻螞蟻發呆。拜近衛官所賜,腰上的傷口又裂了,她實在沒力氣越獄,只能在窒息的囚牢裡等待審訊。
拔下髮夾除掉手鐐,摘下鏡片放入懷中,奧薇撈過破碗裡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黑麵包慢慢咀嚼。沒有藥,必須盡量保存體力,以免傷口發炎引起高燒。
囚牢,真是一個充滿噩夢的地方,她的神思又開始飄忽。如果世上真有神靈,是否能告訴她,為何會在書房見到熟悉的薔薇胸針?珍珠和寶石鑲成的胸針,嬤嬤臨終前放入她的手心,凝結著她童年犯下的原罪,早已不知失落何方,卻在一刻前離奇地出現。
她無法不恍惚,更無法分辨現實與夢境。當開門聲驚醒神志,一切已經太遲,她立即決定放棄抵抗。就算能殺死近衛官,也無法應付被驚動的層層衛兵。進監牢等待機會總好過當場被亂槍擊斃。至於接下來的審訊——她衷心祈禱執政府在處理犯人的手段上,比班奈特稍有進步。
秦洛進門前對著近衛官威廉打量了一番。「首先得稱讚你,捉到了一個大膽的竊賊。」
威廉不動聲色地鞠躬,「多謝閣下的讚譽,這是職責內的事。」
「其次我必須告訴你,關於守衛不力的懲治細則已經在我桌子上。」秦洛似笑非笑,拍了拍近衛官的肩,「建議你做好降薪的準備,但願西希莉亞不會為此抱怨。」
近衛官的笑容裡多了抹尷尬,揉了下鼻子,替司法大臣打開了門。
秦洛走進去,將手上的東西拋給辦公桌後的帝國執政官,「最後一顆寶石已經補上了,絕對看不出半點痕跡。」
正如秦洛所說,漆光柔亮的古董匣找不到一絲缺憾,精緻完美如初。用了數年時間,終於找回為籌集政變軍資而賣掉的寶石,由皇室御用工匠重新鑲嵌。修納摩挲良久,打開匣子,將險遭失竊的胸針放了進去。
秦洛找了張椅子坐下,「那個女人的身份沒什麼疑問,審問也沒有異常。她有幾分姿色,從其他侍女嘴裡探說到內宅的情況,大概夢想著麻雀變鳳凰的把戲,爬進書房打算勾引你,順手拿到了胸針。」
拉法商會捏造的身份資料相當完備,這一點以撒相當欽贊。
「我得說是因為你這張臉才導致此類事情一再發生。官邸的防衛又太鬆懈,這種疏忽簡直不可原諒,必須大量增加警衛。」對面的人一言不發,秦洛懷疑他究竟聽見了多少,「你認為該施與竊賊怎樣的處罰?」
修納半晌才道:「按法律應當如何?」
「法律非常靈活。」司法大臣聳聳肩,毫不介意踐踏神聖的律法誓言,縱容執政官的個人意願,「按偷竊處理,這種價值的飾物應處以絞刑;按盜竊帝國機密處置,則是裂解四肢;按間諜罪或叛國罪處罰,該上火刑柱——你比較屬意哪一種?」
修納沉默不語,這讓秦洛頗為頭疼。「法庭決定公開審判,時間是下午三點,屆時必須裁決。」司法大臣為了把麻煩拋回去,不惜慷慨地出借法庭,「這次換你當法官,畢竟她偷的是你的東西,一切由你決定。」
莊嚴的法庭外擠滿了哄鬧的人群。一個年輕大膽的女竊賊闖入了高貴的執政官的府邸,這一聳動而令人興奮的消息迅速擴散傳播,在無數張嘴裡演繹成了截然不同的故事。
有人說竊賊來自神秘的盜賊團伙,擁有最高妙的手法,被捉住的時候身邊的口袋堆滿了珠寶,偷到的東西價值連城;又有人說她是沙珊行省的刺客,又或是被執政官抄家的貴族之後,為刺殺復仇而來,卻被英勇的近衛官一舉擒獲;還有人說她根本不是賊,而是試圖色誘執政官的侍女,為執政官俊美的容貌迷惑,不惜死亡的代價。
最後一種說法流傳最廣,帝都時常有對執政官懷有狂熱愛慕的女性做出各種瘋狂之舉,無疑加深了這一可能。
好奇的人群蜂擁至法庭,塞不下的像水一樣流瀉到庭外廣場。無數人頭攢動,爭相一睹為愛情發狂的女人。
審判並未受到民眾狂熱情緒的干擾,進行得很順利,女犯人對所有指證供認不諱。律師象徵性地辯護了幾句,公式化地請求法庭寬恕可恥的罪行,空洞敷衍的陳詞濫調毫無感染力。
嗡嗡的低議像蒼蠅一樣貫穿全程,女犯異常平靜,彷彿已對任何結局安然承受。沒有血色的臉頰顯得十分柔弱,容貌又是那樣美麗,以至於如果所處環境改換成神殿,人們會把她當成殉教的聖徒。
假如聽審人群中有人能如神靈般透析內心,會發現聖徒小姐想的既不是審判也不是祈禱,而是如何在行刑的路上逃走。她似乎畏罪而垂落的眼眸正暗地觀察,不著痕跡地探視法庭外的數條通路及守衛分佈,指間的髮夾隨時可以解開鐐銬,擊倒庭衛脫身而去。無論被安上什麼樣的罪名,她的內心都不會有絲毫畏怯驚慌。年輕的女犯在靜候時機,與庭外的人群一起,等待著審判的結束。
聽審席後排長椅上坐著一個俊朗的金髮青年,與周圍的人群不同,他似乎根本不關心庭審,陰鬱的眼神遙遙注視著女犯人。
法庭外突然起了騷動,喧鬧的人聲壓過了庭審。法官頻頻擊打法槌提醒秩序,隨著法警失態地通報,不可侵犯的法官大人臉色變了,立刻站起來迎接執政官閣下的意外降臨。人群沸騰了,所有人都伸長脖子,爭相一睹修納執政官的風采。一列威嚴的衛兵喝退門邊湧動的人群,排開了一條通道。
片刻後,一個修長英挺的男人到了法庭之上。帝國執政官的威名與榮譽已不需要任何勳章,肩章是唯一的裝飾,雙排銀扣一絲不苟地扣到喉結,黑衣散發出冰冷奪人的氣勢。
沒人能預想執政官會親臨審判現場,許多女性面頰緋紅,激動得險些暈過去。法警忙於維持秩序,將昏倒的人抬出擁擠的法庭,審判變成了一場鬧劇。
儘管周邊嘈雜如鬧市,女犯依然低垂著頭。她一時無法判斷對方的來意,為了防止精明的執政官看出什麼,保持著服罪的姿態是最安全的做法。同樣冷靜的還有後排的金髮青年,他的注意力終於從女犯身上移開,盯住了黑衣執政官,彷彿在評測一個難纏的對手。
法官盡了一切努力,終於讓喧鬧的場面平靜下來,重塑起法律威嚴莊重的形象。而後恭敬地將審判權讓渡給了執政官。
這一行動導致了長久的靜默。執政官俯首注視著女犯,漠然而冷峻,像看一堆毫無價值的瓦礫。他沒有開口說一個字,時間一點點過去,極靜的肅穆中逐漸生起嗡嗡的低議。
靜默的仲裁者終於讓女犯抬起頭,疑惑地望了一眼。人們驚訝地發現她的臉頰剎那間雪白,纖細的身體顫抖起來,指尖痙攣地扣在一起,彷彿隨時可能昏過去。
審判席上的人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她終於明白命運之神開了一個何等惡意的玩笑。
十年後面對面的相逢,他成了西爾最高執政官,代替法官裁決她的罪行;她卻戴著鐐銬受人指點,面臨著絞架或火刑柱的嚴懲。
什麼樣的力量扭曲了命運,讓現實變得這樣可怕?
她無法移開目光,也無法控制戰慄,彷彿有什麼東西塞住了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冷漠的眼神充滿厭棄與憎惡,比所有噩夢更可怕。
或許發現了即將遭受的嚴懲,美麗的女犯異常害怕,又異常脆弱無助,以至於鐵石心腸的人都產生了同情。森嚴的法庭上出現了一種罕見的、惋惜憐憫的氣氛。
在越來越大的議論聲中執政官終於開口,他低冷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我赦免你的罪行,僅此一次。」說完,他沒有再看她一眼,立即離開了法庭。
瞠目結舌的人群鴉雀無聲,繼而嘩然轟動,每一張臉都興奮至極,充滿了難以置信。審判結果傳到了庭外,人們交口稱讚執政官的仁慈。
或許是死裡逃生的喜悅,又或是突然獲釋的解脫,被法警解開鐐銬後,女犯環住肩膀慢慢蹲下去,不可遏制地發抖,像一片被嚴寒襲擊的樹葉。
「我簡直不敢相信。」威廉一次又一次搖頭,全然無法接受,「大人居然放了她,這怎麼可能?那女人可是差點偷了他最珍視的東西,他竟然給了赦免。」
秦洛舒適地倚在沙發中,一點也不意外,「你對修納的瞭解還差得遠。」
威廉依然在糾結,「這怎麼可能?」
「正因為她偷的是那件東西,才會是這種結果。」翻著最新的報紙,秦洛望著大肆吹捧執政官高貴仁慈的文章發笑。
「難道您早知道他會做出這種決定,才讓大人親自去法庭?」
秦洛聳聳肩,顯得無辜而誠懇,「反正不論做什麼判決他都會不滿,不如讓他自己決定。」
「為什麼會不滿,難道她不該受到嚴懲?」威廉越來越迷惑。
「當然應該,修納心裡比任何人更想把她撕成碎片。」秦洛懶懶道,慢條斯理地將報紙翻到下一頁,「只不過他沒法那麼做,那個女人——我是說胸針的主人,控制著他的決定。」
「她不是已經死了?」
「是死了,但她依然足以影響修納。」秦洛有一絲歎息,「她不希望胸針染上任何人的血,即使這人是個卑鄙無恥的賊,他絕不會違背她的意願。」
近衛官怔了半晌,喃喃地不甘心,「所以才有特赦?那個賊真是撞到了好運。」
秦洛挑了挑眉,不無戲謔地提醒道:「親愛的威廉,她的好運等於你的厄運。如果我沒猜錯,接下來的幾天修納會心情很糟,你最好——小心一點。」
帝都的神殿高壯而空曠。穹頂和門廊天花板覆著鍍金銅瓦,繪著壯麗非凡的壁畫。穹頂正中有一方圓窗,絲絲縷縷的光線落在殿堂正中的祭台上,瀰漫著神聖而靜穆的氣息。
後方的長椅上坐著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她似乎在看祭台上的一方明亮,又似乎什麼也沒看,渙散的目光空無一物。
一個青年走入神殿,在女人身邊坐下,隨著她的視線看了一陣,終於打破了寂靜。「在感謝神靈?」
她沒有回答,合上了無光的眼眸。或許是該感謝神,使弄不清罪名的獄卒沒敢對重刑犯施暴,讓腰傷有時間癒合;更該感謝從天而降的特赦,免去了冒險突圍,也免去了之後的全城通緝。可仰望著聖潔的殿堂,靈魂卻只有無盡的傷感。
……菲戈……
這個名字所蘊含的意義,令心口酸澀而沉重。
她無法忘卻的情人。無法忘卻他低沉動人的聲音、溫柔而犀利的話語、深邃複雜的眼神、炙熱強勢的親吻,以及他曾經給予過的、令靈魂戰慄而沉醉的激情。那一場短暫的情事,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即使他僅是迷戀著她的身體,即使她或許僅是他無數情人中的一個。
時間埋葬了過往,也埋葬了錯亂的羈絆。她曾猜想他在帝國的某一處,生活與昔日毫無相關,身邊有美麗的妻子或情人陪伴。他會有幾個孩子,心情好的時候會教男孩用刀,給女孩講冒險故事,在歲月中慢慢老去。
她喜歡這樣的結局,儘管結局已經與她無關。
她從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西爾最耀眼、最具權勢的人,成為野心勃勃、鐵血無情的帝國執政官。無法言說的酸楚席捲了心房,她緊緊咬住唇,嚥下了溫熱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