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外圍的傭兵拖延時間,又有三艘船駛離碼頭,撤離已近尾聲。最後一艘堅固龐大的海船隨時準備起航。遠處炮聲隆隆,大敵壓境,士兵們依然維持著隊列,井然有序地登船。
林氏族長乘最後一艘船撤離,這一點出乎摩根的意料,也讓他多了一絲尊敬。極少見到生死關頭仍然鎮定履行責任的貴族,加上這樣一支鐵血軍隊,就算在陌生的土地,林氏依然足以強勢一方。
士兵隊列安靜地前移,奧薇在甲板上默默凝望。這是林氏在西爾最後的謝幕,或許也是她最後一次望見故土。這塊土地承載過所有的愛恨,都將隨之而逝。她昔日的愛人將掃平宿敵,帶著輝煌與榮譽成為帝國史上的傳奇。閃亮的銅像會豎立在帝都大街,俯視著每一個路人,生平事跡被載入典籍,被人敬畏而崇拜地提起。
他永遠不會知道有人曾經遙遠地凝視。
「奧薇,」衣袖牽動了一下,芙蕾娜擔憂地望著她,「你看起來像是要哭了。」
她神情恍惚,垂睫看著依偎在身邊的女孩。
「你在傷心?為什麼?」芙蕾娜滿心疑惑,「能逃走你不高興嗎?」
她無法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平息胸口湧動的哀傷。血紅的暗眸中彷彿有一絲晶瑩的淚意,芙蕾娜驚訝地睜大眼,剛要開口,突然被人按住肩。索倫公爵站在她身後,「芙蕾娜,船舷上很危險,你先去房裡休息。」
芙蕾娜想說什麼,但索倫的話語中帶著命令,她只有怏怏地走回船艙。
深沉的索倫神色變得溫和,真誠地致謝,「謝謝你說服林晰,讓我和芙蕾娜上船。」她不想說話,只點了一下頭。
索倫微感詫異,「你神色很糟,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蒼白的清顏看上去有幾分脆弱,她隨手撫平一縷海風吹亂的長髮,「不,只是有點傷感。」
索倫瞥了眼正與摩根交談的林晰,略一沉吟,「奧薇,到了塔夏國你想做什麼?」
這一問題令她茫然,長長的睫毛垂落,半晌沒有回答。
「如果……」索倫話語停頓了一刻,盯住她的眼,「我提出求婚,你會答應嗎?」
她又怔住了,抬起眼看著他。索倫何等精明,立刻洞悉了答案,「看來你打算拒絕。」
她蹙了蹙眉,「我不明白,您是在開玩笑?」
「奧薇,你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你非常神秘,聰明隱忍,表面順從,內心自我,骨子裡又有一種天生的驕傲。你身上有許多矛盾的地方,又是如此美麗。假如我還是伊頓城主,會不擇手段地征服你。」與凱希求婚時的羞澀不同,索倫顯得冷靜而清晰。
「您很坦誠,但我與爵爺身份懸殊,我不認為您會疏忽這一點。」即使索倫公爵處於逃亡之中,仍然是平民不可企及的存在,再心動也不可能忘形地向身份卑微的女人求婚。
「我已經不是公爵,儘管還有相當充裕的金錢,不過你根本不會在意。」索倫自嘲地一笑,清楚她不會被淺薄的示愛打動,索性坦然直言,「我承認不僅僅是如此,你的能力與優秀更令人重視。還有芙蕾娜也喜歡你,而你對她細緻溫柔、極盡耐心。一位美人能同時吸引我和芙蕾娜,求婚當然是唯一選擇。」
她恍然了悟,極淡地一笑,行了個優雅的屈膝禮,乾脆利落地回絕道:「您的求婚令我倍感榮幸,但很抱歉,我無法接受。」
縱然已有預料,索倫心底仍感到悵然失落,他臉上不露分毫,執起纖手輕輕一吻,極具風度地回答:「我深感遺憾,但不會就此放棄,期待未來的航行中你能改變主意。」
「奧薇!」
隨著聲音望去,林晰對她伸出手,半命令似的開口:「到這邊來。」
索倫清楚唯一的機會已不復存在,捺下一絲微黯,轉身走回艙內。
逆光下看不清林晰的臉,聽來似乎有些不悅,她走到他身邊,最後一個士兵已經登上了艦橋,水手們正絞起鏈錨,遠處的槍聲稀落下來,顯然傭兵已經在執政軍強大的攻勢前放棄了抵抗。忽然一聲可怖的炸響,大地搖晃,黑沉沉的遠方亮起了一片火光。
屹立於沙珊行省百年之久,林氏家族傾數代之力築成的稜堡轟然崩塌,化為一片熾熱的火海。林伊蘭怔怔地凝視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林晰卻放聲大笑起來。「沒有林氏的沙珊只配成為廢墟!讓修納見鬼去吧!」
熱風捲裹著濃煙飄來,林伊蘭彷彿墜入了一個破碎的夢境。眼前的大火或許只是錯覺,那座承載了無數回憶和歷史的堡壘或許依然聳立,並沒有被林晰留下的死士引爆摧毀。
林晰點點頭,摩根揚聲一喝,精壯的水手斬斷粗索,呼啦一聲落下了帆。風鼓起了巨大的白帆,沉重的船身吱嘎移動。
遠處的火光越來越盛,喧嚷聲漸漸變大,敵人已經繞過了坍塌的稜堡,越來越近碼頭。海流和風托起了巨船,輕捷地駛向海上,摩根大笑起來,笑聲充滿了得意。他的確有理由自豪,數日之內運出十萬人,讓戰神般的執政官兵臨城下卻一無所獲,成就足以驕人。經此一役,他的聲名將遠揚四海,無人能夠超越。
冰冷的海風拂面,林晰心情極佳,「維肯此時一定很激動,綁在空地上吹了那麼久的風,終於等到執政軍把他放下來。」
林伊蘭再度怔住,沒有維肯的金錢,沙珊必然無法支持到現在,沒想到林晰竟然根本沒讓他上船。
覺察到她的驚訝,林晰冷冷一笑,語氣森寒,「我早就受夠這個愚蠢傲慢的混賬,正好把他丟給修納,聽說那傢伙極其痛恨維肯,想必會給予公爵超乎想像的接待。」
俊秀的臉龐陰冷而無情,她的指尖微微發冷,不由自主地轉開頭。
「奧薇,你會不會一直在我身邊?」林晰低頭看著她,不動聲色地扣住她,「一直支持我,陪伴我?」
黑暗的眼神似曾相識,加上三年間歷練出的氣勢,釀成一股逼人的壓迫感。這個人能果斷地摧毀世代相傳的稜堡,埋葬數百名仍在為他戰鬥的傭兵,再也不是十年前那個青澀少年。
「做我的女人吧。」林晰手一緊,逼得她抬頭,「我不在乎你的真實年齡,我需要你在我身邊。或許因為身份你無法成為我的妻子,但一定是我最信任的人。」這不是詢問,是命令。林晰的姿態強勢威嚴,完全不容拒絕。
在理智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掙開林晰的手,退到了數步外。林晰有些意外,「奧薇?」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一手扶住船欄,耳邊似乎有聲音在叫喊。
林晰蹙起眉,剛要再說,一聲更清晰的叫喊傳入了兩人耳際,「奧薇……」
數十米外的碼頭上有一個男人隨著船奔跑,揮舞著火把嘶吼般狂叫,「艾利被捉住了!關進了審判所!他進了審判所!」
儘管夜色極暗,她仍然一眼就認出來。那是鍾斯。她全身的血液都凝結了,不顧一切地傾身過去。
林晰抓住她,用力把她拖離船欄,斥責聲聽來十分遙遠,「清醒點,他們根本不是你真正的親人!你不需要在意那個傻瓜的死活!」
艾利一定害怕極了,為什麼他會被捉,他有鍾斯保護,他只是單純的平民,為什麼會……
直怔怔的紅眸盯著林晰,耳邊聽見鍾斯聲嘶力竭的叫喊,林晰冷靜的面具終於破裂,「是,我以為你當時背叛了我,把他們的信息透露給了執政府,反正他們並不是你的血親。」
林晰掌心冒汗,更用力地扣住她,突然生出了後悔,「這無關緊要,不用理會,就算回去你也救不了他,看看你的眼睛變成什麼樣子,你留在西爾是白白送死!」
「奧薇——」鍾斯的聲音啞了,彎下腰急促地喘息,他再也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船漸行漸遠。
風中聽到敵人雜沓的腳步,奧薇閉了一下眼,極輕地回答:「他們確實不是我的親人,可……」她的聲音哽住了,冰冷的指尖撫了一下林晰襟上的薔薇族徽,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林晰,你很優秀,他確實沒有選錯人。我知道他會為你而驕傲。你會成為林氏最好的族長,帶領族人在另一片大陸生存下去——你已經不需要我。」
林晰僵住了,一些凌亂的片段如閃電般劃過,讓他失去了反應。
她再也沒有說一個字。掙開他的控制,從高高的船舷一躍而下。
一聲墜響從黑沉沉的海面傳出,林晰痙攣地握緊船欄,頭腦一陣眩暈。那個自卑倔強的少年又回來了,他張了張嘴,呻吟般的聲音,「伊蘭——伊蘭堂姐——」
黑暗的海面唯有潮水的輕響,沉沉的夜色遮沒了視野。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卻無法停止發瘋般的叫喊,「伊蘭——伊蘭堂姐!回來——他們會殺了你!」
沒人清楚奧薇為什麼跳海,也沒人明白林公爵為什麼會叫出那個名字,隨侍的近衛緊緊拖住他,以免激動的族長失控落海,人們面面相覷,驚慌而不知所措。
摩根大步走過來,皺眉看了一刻,一拳將林晰打昏了過去。忠心的護衛隊長厲聲呵斥,林氏衛隊齊刷刷拔槍,摩根的水手同樣剽悍,不甘示弱地抄起武器,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
「把你們的族長扔進船艙睡一覺,槍收起來,看在金幣的分兒上,我不希望出什麼意外!」海船王不為所動,狠戾的目光一掠,語中煞氣畢露,「這條船上只有我能發號施令,誰敢亂揮槍管,我就把他扔進海裡喂鯊魚!」
對峙了一刻,雙方決定克制,忠心的護衛將昏迷的族長扶進了船艙。
大副湊近詢問:「船長,現在怎麼辦?要不要停下把那女人撈上來?這會不會影響交易結果?」
「說什麼蠢話?西爾人的重型火炮不是鬧著玩的,沒聽見他們已經到碼頭了?」摩根冷哼,望著海岸煩躁地咒罵了一句,「就算掉下去的是我,船也得朝前開!」
坍塌的稜堡仍在燃燒,滾滾的濃煙籠罩了整個行省。這塊空蕩蕩的領地上遍佈著執政軍的士兵,但依然有兩個人藉著濃煙的遮蔽躲過了全面搜查,悄然逃入了某一間地下密室。
這座不為人知的密室上方是最普通的村宅,地下卻有幾個隱蔽的房間,藏有可供多日的食物及淡酒,更有窺視孔觀察外界的動靜,設計得極其隱秘。
深秋的夜晚很冷,幸好密室裡儲備有衣物被褥。奧薇在另一間房換上乾燥的衣服,點亮一盞遮光的晶燈,端著走回來。微弱的黃光映著臉龐,遮蓋了寒冷導致的蒼白。
鍾斯正在狼吞虎嚥地吃東西,連日奔馳讓他的體力降到了極點,直到又乾掉一瓶淡酒,他終於有餘暇說話,緊擰的眉毛顯得十分兇惡,「你到底是誰?」
她正擰開淡酒頑固的瓶蓋,似乎沒聽見質問。
鍾斯緊緊盯著她,目光疑惑而銳利,「我曾經有個下屬,極度聰明又極度愚蠢,直到她干了足以把自己送進地獄的事,我才知道她竟然是一位公爵小姐。」
封閉的密室靜謐無聲,鍾斯低沉地說道:「她是林晰的堂姐,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她應該接替林將軍成為族長。告訴我,為什麼林晰會對你叫她的名字。」
良久,低垂的長睫抬起來,鮮紅色的眼眸閃了一下。「很高興你還記得我,鍾斯中尉。」
鍾斯褐色的臉膛因震愕而僵滯。
她找出兩個酒杯,擦去灰塵倒上淡酒,平靜地將其中一杯推給鍾斯,「十年了,我一直想感謝您當年的照顧。」
鍾斯每一條皺紋都寫滿了驚疑,「你是……林伊蘭?」
「您不是已經猜到了?」
「這不可能!」
淡酒驅走了寒氣,也讓她的情緒更加安定,「除了一位密友,沒人知道我還活著,現在又多了您。」
「你的臉……」鍾斯重新仔細地打量,而後搖頭,「不,你和她根本是兩個人。」
從長相到身高,從體態到頭髮再到瞳孔的顏色,完全找不出共同點,唯一相似的或許是性情與實力。
「您大概不知道,在您服役多年的休瓦基地地下藏著一個秘密……」她以最簡單的描述解釋了神之光,「槍決之後朋友替我更換了軀體,重生為現在的模樣。這件事太複雜,又牽涉了太多秘密,請原諒我的隱瞞。」
隨著傾聽,鍾斯臉上變幻了無數種神情,最終是一片恍悟後的釋然。「難怪……」鍾斯沒有再說下去,猛灌了一口酒。
她推開酒杯,扯起一方絨毯覆住肩膀,將談話從過去切入現實,「現在請詳細說明艾利是怎麼回事。」
「是我的錯,你信守承諾拯救了所有人,我卻沒看好他。」鍾斯粗糲的臉龐露出自責,開始了述說。
在分別之後,他趕往拉法城,很快找到在偏遠的村落棲身的母子二人。他偷偷潛入,在信件的幫助下取得了這對母子的信任。藉著暗夜的掩護,他帶著兩人逃脫監控,在另一個城市安頓下來。
選擇城市是為了利於隱藏,但卻帶來了另一個麻煩。與消息閉塞的村落不同,城市中鋪天蓋地的魔女流言讓艾利疑慮重重。一次他在酒吧與人口角引起旁人注意,又讓城市警備隊獲知了真實姓名,立刻被視為重犯羈押。
鍾斯只來得及護住莎拉逃到安全地點,將她安頓妥當後,他一路追趕押送艾利的隊伍,始終找不到機會下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送入帝都戒備森嚴的審判所。他只能潛回沙珊尋找她一同解救,卻看見一座空城,最後他捉住一個傭兵探問,千鈞一髮之時趕到了碼頭。
話到尾聲,鍾斯變得遲疑,儘管她跳下船游回來,但獲悉了她的真實身份之後,他不確定昔日的公爵小姐是否願意冒險營救全無血緣關係的艾利。
聽完一切,她沉默地思考,美麗的臉龐看不出任何痕跡。
鍾斯忍不住問:「你會救他嗎?」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緒一動,「你很關心艾利?」
鍾斯啞然,半晌後才道:「是莎拉很擔心。」
一線微妙的氣息讓她覺出了意趣,「你擔心莎拉?」
鍾斯迴避她敏銳的目光,掩飾性地咳了一聲,耳根隱約發燙。
端詳著鍾斯前所未有的窘態,她柔美的唇角漾起了微微的笑,「莎拉是個好女人,我一直覺得該有個好男人照料她。」
假如鍾斯愛上莎拉,絕對是個驚喜。他們年齡相當,又經歷過長久的獨身生活。莎拉的細緻體貼會給鍾斯最溫暖的照料,強悍的鍾斯也會是莎拉最理想的依靠。單純的艾利一定會為母親高興——毫無疑問,這將是一個完美家庭。
鍾斯有些狼狽,語氣粗硬地分辯道:「我只是照約定盡保護的義務。莎拉眼睛不好,離開之前她一直哭,我……」他只是不忍心看那個好性情的蠢小子上絞架,只是不想替他補衣服又擅做一手好菜的女人流淚,只是回報一下他們對他的關心照顧——當然,或許他還有點喜歡那種安寧愉快的生活,僅僅是如此而已。
鍾斯發現解釋只會讓對方的微笑加深,而後他選擇閉上嘴,好在極深的膚色下看不出臉紅。
認識中尉已經有十年了,她很清楚鍾斯是個不善表露溫情的男人。他肯為艾利冒險奔走、牽掛憂慮,顯然是對莎拉有了感情,這是鐵灰色的生活中唯一讓她覺得溫暖的消息。
她斂起笑,語調十分輕柔,「我真為你們高興。」
矯飾在她面前毫無意義,鍾斯索性拋開尷尬直問:「你會救他嗎?」
禁衛重重的審判所已令他束手無策,唯有寄望於她能想出辦法。她能守住沙珊三年,更能把十萬人撤出行省……
「當然。」她笑了笑,給了令鍾斯安心的回答,「我不會再讓莎拉失去唯一的兒子,等搜查減緩之後我們去帝都。」
鍾斯終於放下久懸的心,沒過幾句便被疲憊拖入了夢鄉。她替昏睡的中尉蓋上一張毯子,隨手熄滅了晶燈,不疾不徐地盤算著救人的細節,心底異常平靜。
或許這是神的旨意,一切都將在這片土地上結束。
威廉近衛官的夫人西希莉亞是一位受人敬重的女性。她溫婉善良,又擁有親和甜美的魅力,不僅虜獲了丈夫的心,更贏得許多朋友的熱愛,侍女們都以服侍她為榮。
日子到了西爾一年一度的朔月節,剛剛結束沙珊之戰回到帝都的威廉近衛官忙碌不堪,節日仍在議政廳,威廉夫人只能獨自打發丈夫歸家前的時光。除了臥室,她最喜愛宅邸中的茶廳,這裡環境高雅、陽光明亮,窗外枝葉繁茂的波斯菊正當季,自然的美景配上精緻的點心、銀光珵亮的茶具,足以喚起人所能感受到的、最美好的情感。
西希莉亞埋頭於一本生動有趣的小說,正讀得津津有味,突然光暗下來,一個侍女拉上了深綠色的垂幔。顯然這是一個新來的侍女,不懂美景與陽光的重要。
西希莉亞沒有在意,隨口道:「別拉上簾子。」
侍女似乎沒聽見,直到把所有長窗遮住才停下,屋裡陡然變得幽暗,彷彿隔成了另一個世界。
西希莉亞有些不快,正巧她的隨身侍女端著果盤走入,一見屋內的情景,立即驚訝地叫起來,「你這蠢女人做了什麼?沒聽說過茶廳的窗簾從不閉合?你是從哪兒來的?」
儘管受到斥責,闖禍的侍女也沒有顯出任何驚慌之態,她從容不迫地轉過身,「抱歉,我需要拉上它。」陌生的侍女容貌極美,柔弱動人,卻擁有一對惡魔般鮮紅的眼眸。
西希莉亞驚駭地睜大了眼,隨身侍女手上的托盤光當墜地,她發出了恐懼的尖叫。
魔女現身帝都,並劫持近衛官夫人的消息迅速傳到帝國最高層。威廉再也無法保持鎮定,一把抓住了秦洛,「閣下!我請求您的幫助!」
秦洛相對冷靜得多,「魔女要什麼?」
「她要審判所一個叫艾利的人。」威廉額頭冒著汗,不敢想像妻子此刻的處境。西希莉亞勇敢正直,從不曾與兇徒接觸,萬一激怒了魔女……「我知道這於法律不合,但我妻子在她手中,只有這樣才能讓西希莉亞平安無事!」
秦洛略一思忖,「我看過報告,據說那人是魔女的哥哥,前一陣審判所忙於處理沙珊戰後事務,還沒來得及審理。」林晰帶著全族安然撤退,卻毫無憐憫地扔下了一大票維肯系的舊貴族。幸好如此,執政官的怒火總算稍稍平抑。
威廉神色陰鬱,「現在不需要審理了,魔女已經證明那傢伙確實是她的親人。」
「沒想到魔女仍在西爾,竟然還自己送上門,真是一個絕妙的機會。」瞥見威廉的神態,秦洛語氣沉重了一點,「當然,首先必須保證西希莉亞的安全。」
沉默的執政官下了命令,「洛,你跟著一起去,盡一切方法解救威廉夫人。至於魔女,我不希望再讓她逃走,就算當場射殺也要把人留下。」
一列列精銳士兵圍住了近衛官的宅邸,此外還有無數民眾。魔女出現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大街小巷,圍觀的人群壅塞了數條街,整座近衛官邸圍得密不透風。
與人們想像的迥異,此刻的茶廳氣氛安然。西希莉亞儘管受了驚嚇,依然保持著貴族的儀態,端莊地坐在絨面軟椅上,除了略微發白的臉頰,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她身處險境。坐在西希莉亞對面的正是魔女本人,她饒有興致地拾起跌落的書翻了翻,「這本書很別緻。」
「別用髒手碰夫人的書!」初時的驚懼漸去,隨身侍女輕蔑地呵斥,「你竟敢做出如此狂妄的行為,一定會被重懲。」
「閉上你的嘴!」西希莉亞威嚴地喝止,隨後又緩下語氣,「請原諒,我為侍女的無禮向你致歉。」
侍女被一貫優雅的女主人罕見的嚴厲震駭,再也不敢開口。魔女沒有發作,她語氣平和地回答:「該是我請求原諒,打擾了夫人寧靜的時光。」
這一回應出乎西希莉亞意料,她開始仔細打量對方。傳說中惡名昭著的魔女有一卷濃密而有光澤的長髮,小巧的臉龐白皙柔嫩,睫毛深濃,鼻尖挺秀,給人以柔弱甜美的印象。她非常年輕,手腕和腳踝異常纖細,談吐文雅,儀態優美,如果不是那雙惹眼的紅眸,西希莉亞會以為對面坐著一個出身名門的淑媛。
西希莉亞穩了穩心神,覺得對方是個可以交談的對象,「我相信你用這種手段一定是情非得已,有什麼地方我能提供幫助?」
魔女莞爾一笑,「您在這就是最好的幫助,請放心,我不會傷害您。」
「你想要什麼?」儘管魔女的承諾或許毫無信用可言,西希莉亞還是略微安心了一點。
「我有一位親人目前在審判所的地牢。」
西希莉亞大概有了些瞭解,試探地勸告:「恕我冒昧,這種輕率的做法可能會令事情變得更糟。」
「如果有更好的方法,我絕不會讓一位善良的夫人受到驚嚇。」
西希莉亞盡量婉轉地措辭,「如果你向法官投降?雖然你曾效忠於叛軍,但假如誠心悔過,我可以替你向法官求情,他們都是一些高貴仁慈的紳士。」
「即使我投降,艾利也不會獲得自由。」對面的人淡淡道,轉過視線留意門外的動靜,「我感激您的好意,但魔女只有一種下場。」
「他們為什麼叫你魔女?」西希莉亞對神秘的挾持者產生了好奇,「我可不可以問問你的名字?」
「奧薇。」魔女姿態大方,有問必答,「至於魔女的由來,我想您已經看見了我的眼睛。」
西希莉亞勇敢地觀察了一下,「它確實有些與眾不同,難道僅僅是因為這個?」
奧薇看著近衛官夫人,頗為欣賞對方的鎮靜,「我像男人一樣上戰場,指揮士兵取得過某些戰績。或許人們覺得把這些歸於一個普通女人太過離奇,所以添加了一些想像。」
「這麼說那些流言全是虛構?比如你與魔……」西希莉亞覺察到失言,立即修飾,「抱歉,我是說……」
「您無須介意,我既不會吸血,也不會召喚魔鬼,更不會把孩子丟進鍋裡熬湯。」奧薇輕輕一笑,目光帶上了嘲謔。假如真有那種魔力,她何必冒險潛入這座宅邸?
她的臉龐依然平靜,氣質淡漠,沒有任何委屈憤怒之類的情緒。流言忽然變得異常可笑,想起曾與密友趣談過魔女的種種傳聞,西希莉亞突然生出一絲慚愧。
「西希莉亞!」一聲焦急的叫喊打破了靜謐,威廉近衛官站在門外,眉頭因憂心而緊蹙。
「親愛的威廉,我很好。」西希莉亞柔聲回答,在奧薇的示意下加了一句:「請讓暗藏的士兵退遠一點,奧薇小姐希望見到自己的親人。」
威廉望向魔女的目光充滿了憤怒和敵意,又有一絲驚愕,「怎麼又是你?我警告你,如果你傷害我妻子一根頭髮,我會讓你變成血肉模糊的碎塊。」
「當您的夫人還在我手中,出言威脅是非常不明智的。」奧薇一手搭住西希莉亞的肩膀,威廉立刻臉色發青,她微微一笑,語調一轉,「不過我理解您的心情,現在請您退後,讓身後的那位閣下上前。我想他比您更適合這場談判。」
這種命令式的話語極其無禮,但為了心愛的妻子,威廉忍下氣一言不發,回頭看了一眼秦洛。
秦洛拍了拍他的肩,應要求站到了門口。他並不急於說話,目光逐一掃視,從屋內的設置到兩人所坐的位置,再到西希莉亞的神情,最後才望向魔女,半晌後開口:「沒想到竟然是你,第一次給了你赦免,第二次是以撒庇護,這是第三次——你確定還能有前兩次的好運?」
鮮紅的眼睛閃了一下,語氣極淡,「閣下一定很後悔沒在最開始時絞死我。」
威廉的確後悔極了。秦洛似乎頗感興趣地比了比,「眼睛是怎麼弄的?與前兩次都不一樣,這是你的真面目?」
「那時我用一種特殊鏡片做了些掩飾。」
秦洛挑了挑眉,讚許地評價道:「聽起來很神奇,以撒給你的?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我們互相利用。」
「看來你利用得很成功。」秦洛點點頭,「既然替林氏做了這麼多,林晰為什麼沒帶上你?」
「出了點意外。」她將話題繞回,「瞧,我現在正處理這一意外。」
秦洛戲謔地微笑,眼神十分鋒銳,「我很難相信他是你的親人,你們的性情大不一樣。」
「這無關緊要,您只需要瞭解他對我有足夠的重要性。」
秦洛思考式地停頓了一下,「見過他,你就會放了威廉夫人?」
「當然不可能。」輕快的否定令一旁的威廉臉色鐵青,不等對方插話,她又道:「您還得放了艾利,讓他自由。」
「然後?」
「然後關於我,您還得做出某些承諾。」
與激動的近衛官不同,秦洛的態度稱得上和藹可親,「說說看。」
奧薇淡然應對,卻又十分堅持,「我們一件件來,首先請讓艾利到這兒來。」
秦洛凝視了一刻,打了個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