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宴會上的意外或許令司法大臣生出了疑惑,但不等他詳令調查,奧薇已再度脫離了控制。這或許得感謝那可怕的眼傷,儘管看起來嚇人,但除了畏光之外,視力並沒有受過多影響,反而有助於讓以撒放鬆戒備。她趁隙出逃,在黎明前越過了哨卡。

晶石鏡片落在以撒手中,她也不再需要。沙珊已相距咫尺,她利用鮮為人知的小徑日夜兼程,順利潛入了大戰前夕的行省。

沙珊的氣氛一片陰沉。儘管林晰封鎖了利茲撕毀盟約的消息,但帝國戰無不勝的軍神親征,數十萬大軍即將兵臨城下,依然令行省內的族人陷入了空前的恐懼。維肯公爵慌亂得歇斯底里,想盡各種辦法試圖在行省陷落前逃離。

局勢走到盡頭,林晰反而異常平靜。他安撫族人,整頓軍隊,督促工兵修整防線,極其冷靜地等待最終的決戰。瀰散在軍中的絕望被他的鎮定轉化為悲壯,奧薇背叛而帶來的消極陰影漸漸消退,頹喪的軍隊重新激起了戰意。作為族長,林晰在最後的時刻顯出了最傑出的素質。

林晰很少休息,幾乎所有時間都與軍隊和族人待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到官邸。數年來沉重的壓力磨煉出絕佳的控制力,所以當發現房間裡多了一個影子,他沒有絲毫慌亂。

靜默維持了一瞬,窗邊的影子開口,「抱歉,只有這種方式我才有機會說話。」

清越的聲音入耳,林晰呼吸停了一刻,語調比冰雪更寒冷,「奧薇?你回來做什麼?」

奧薇並不意外林晰的敵意,「有件事必須讓您知道。」

林晰心底禁不住冷笑,他曾經那麼信任她,信任到給她自由放她離開。可她回報了什麼?她投靠了以撒,投向他的敵人。他很清楚行省這次再也守不住,不是因為修納親征,而是因為她出賣了所有的防禦情報,她的行為把他變成了一個可悲的笑話。他該殺了她,把她的頭掛在城牆前昭告執政軍,這是她唯一應得的下場。

盯著窗幔邊的身影,林晰緩慢地應對,「要取我的頭還是勸我投降?執政府給了什麼條件,讓你不惜冒死刺殺?」

她沒有回答,伸出了一隻手。窗外的夜燈映亮了她白皙柔美的手,纖細的指間墜著皮繩,吊著一枚奇特的銅鑰匙,匙柄上古老的寶石閃著微光。

輕輕一拋,鑰匙落入了林晰手中,他掠了一眼,「你又想玩什麼把戲?」

奧薇的臉隱沒在黑暗中,話語也似乎發自陰影,「三天後,沙珊海岸會有船隊抵達,他們會把族人送到西歐海岸的塔夏國。」

一句話攫住了林晰,壓下槍栓的手驀然停了。

「塔夏國地廣人稀,沿海有一塊豐饒的土地,它本屬於該國的白金公爵,最近慷慨地出讓給海岸對面的林氏。只要在決戰之前離開西爾,那裡通行便利,物產豐富,足以供十餘萬人生活。您可以帶領族人在那塊土地上重建家園。」

林晰驚怔了半晌,胸口怦然一動,又迅速按捺下來,聲音變得諷刺,「真是美妙的遠景,一句話就讓十餘萬人渡海。既然白金公爵大方到出讓領地,想必也能再給一艘順利渡過暗流的方舟。」

奧薇沒有理會譏諷,「看看您手上那一枚鑰匙,它能在西歐大陸信用最好的迦南銀行提取三千萬金幣。我用一千五百萬買下了公爵的領地,一千萬僱傭船隊,餘下由您自行支配。三天後船會靠岸,至少需要十個碼頭,請讓工兵營緊急搭建。」

林晰完全驚呆了,不可置信地盯著掌心的鑰匙,指尖微微顫抖起來,「這不可能,你……」嗓子突然瘖啞,強烈的震愕令他乍然眩暈,竟不知該從何問起。

無需詢問,奧薇已經再度開口,低柔的語音帶著疲倦的微啞。「百年前,林氏家族第一代公爵在幫助皇帝登上皇位之後,尊榮無以復加。有一次突然被噩夢驚醒,在夢裡他看見自己的家族被復仇者屠殺,後裔子孫血流成河,絕望地奔走哀號。從那時起他將財產分為兩半,一部分留在領地,一部分秘密存入迦南銀行,約定以薔薇之匙為憑。每一代林公爵都按祖先的遺言履行同樣的義務。迦南銀行的地下金庫中封存著這筆巨額財富,承諾永不啟用,直到主人需要它的時刻。與鑰匙同時誕生的還有一張海圖,足以打開沙珊封閉的海岸,顯露暗流礁石,讓林氏後裔乘著海船安然逃離。秘密被長久地埋藏,為了避免突然事故造成的中斷,除了公爵本人外唯有公爵夫人知曉,在臨終前才可告知下一任繼承者。先代公爵閣下一定也曾想告訴您這個秘密,只是陷身於休瓦之戰……」

當時他在沙珊,與休瓦相去萬里,林晰下意識地想起。

「兩個月前我偶然發現了這一秘密,在公爵府書房暗格內找到了這把鑰匙,到西歐大陸的瓜達港以一百金幣運送一人的價格僱傭了海船王摩根。看在金幣的分兒上,他會召集所有能找到的船,盡可能地運送最多的人。執政府的軍隊近在咫尺,時間已經不多了,請相信我。」

極度的震驚讓林晰久久無法開口,等終於冷靜下來,理智又開始質疑起真假。假如唯有族長洞悉這一秘密,沒理由會被一個外人得知,「你去帝都是為了它?你怎麼可能知道?」

「多年前的一次碰巧,久到我已經遺忘,直到數月前才想起來。」奧薇清楚這樣模糊的答案無法說服林晰,但她沒有解釋的力氣,「我投靠以撒是因為尋找鑰匙的時候撞上了衛兵,需要他的力量掩護我逃過搜捕。請收好鑰匙下令工兵營,我可以去監牢等候,直到證明一切。」

無數疑問塞在林晰的胸口,他還想再問,聽出話中的疲倦,終是遲疑了一下,「我給你找一個房間,等你休息後再詳細說明。」

按亮晶燈,林晰正要呼喚門外的衛兵,奧薇抬手覆住眼,往窗幔深處縮了一下。

「奧薇?」

她輕搖了搖頭,示意無恙。確定了不是偽裝,林晰走過去扶住她的肩,掌下感覺到突出的肩骨,數月間她似乎瘦了許多。

林晰不覺放輕了力道,「怎麼回事?」

「光太刺眼。」她的雙眸已經閉上,「抱歉,我的眼睛受了一點傷,不適合被看見。」

扇羽般的長睫微微顫動,林晰心神一漾又冷定下來,「讓我看看。」

「恐怕很難看。」她淡淡道,緩慢地睜開眼,「是一點磨傷造成的,請別害怕,我想我現在成了名副其實的魔女。」

林晰定定地看了一瞬,扣住她的手突然握緊,揚聲召喚衛兵,「來人!立刻去叫醫生!」

林晰沒有讓她回自己的房間,而是換了一間臥室,門外有衛兵看守。變相的軟禁在預料之中,她沒有在意,只對受到驚嚇的醫生稍感歉意,侍女不敢替她上藥,戰戰兢兢地鋪好床單便逃出了房間。

她實在太累了,一頭栽倒在柔軟的床鋪上,陷入了完全的睡眠。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黃昏,夕陽被雲層遮擋,失去了耀眼的光芒,變成柔暖的暈黃。

洗漱過後拉開窗幔,她遙望著遠方的海岸,幾段海堤被圍板遮擋,一些工兵正忙碌地搭建。

林晰推門而入。他看上去與平時一樣,似乎又有些不同,清冷的眼神中彷彿多了某種東西,「醒了?藥有沒有效?」

她習慣性地抬手輕按,被林晰制止,「醫生說不能碰。」

「我想沒關係。」奧薇想起另一個問題,「必須徹底封鎖消息,沙珊有許多利茲的暗諜,假如傳到遠征軍那裡,他們可能會提前攻擊。」

林晰鬆開了她的手腕,答非所問,「我並沒有徹底相信你。」

奧薇淡然道:「即使是欺騙,您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她已經懶於編造故事,做完了該做的一切,此刻只剩下無法消退的倦怠。

林晰凝視著她,目光複雜,「你不想解釋?」

她搖了搖頭,懶懶地倚在窗邊,眺望著遠方的海天一線。暮色逐漸沉下去,黑夜籠罩了大地。

「你的眼睛是怎樣受的傷?」不知為何,林晰沒有再逼問,而是改換了話題。

她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回過神,「改換瞳孔顏色的晶石鏡片,用的時間稍長了一點。」

「索倫公爵給你的那種?」

顯然在她背叛的消息傳開後,索倫公爵告訴了林晰這一秘密。奧薇想了一想,「假如船到碼頭,能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林晰眉梢輕揚。

「讓索倫公爵和他的女兒芙蕾娜一同上船。」

或許沒想到如此簡單,林晰的語氣有點怪,「只是這樣?」

長長的眼睫閃了一下,「還有凱希一家,請給予他們支持,讓他們在異地生活得舒適一點。」

「為什麼把鑰匙交給我?」靜了半晌,林晰終於問出來,眉間有深深的疑惑,「這是一筆驚人的財富,沒人知道它的存在,足以讓你過上無盡奢華的生活。」

奧薇望了他一眼,「它屬於林氏家族,唯有族長有權支配。」雖然清瘦了許多,她依然是那樣美麗,只是似乎有什麼改變了她,一種堅韌隱忍的生命力消失了,她變得安靜消沉,像一座缺乏生氣的雕像。

林晰不清楚她在離開沙珊期間發生了什麼,他的心頭仍然盤繞著無數疑問,但一股陌生的憐惜讓他不再追問,俯身在形狀美好的額上落下一吻,聲音罕見的柔和,「我不懂是什麼讓你如此忠誠,但我會給予忠誠對等的回報。」

兩天後,黃昏的海平線上出現了數以百計的船影。漸漸駛近的船帆猶如純白的希望之翼,降臨到沙珊這座絕望之城。

林晰在接到報告後飛速趕往碼頭,親眼看到碩大的海船輕靈地繞過暗礁,在浪花翻捲中緩緩靠岸。一艘接一艘船駛近,更多的在近海等待。水手的吆喝在海面上迴盪,海鳥在船邊追逐。摩根帶著大副上了岸,林晰迎上去,身邊跟隨著一隊親衛。

精明的海船王當然明白該與誰對話,他站在林晰面前,雙臂環胸環視了一周,語調昂然而驕傲,「你的女人說這裡需要船?我帶來了三百艘,夠嗎?」

片刻的絕對寂靜之後,海灘上響起了狂熱至極的歡呼。

得到消息,奧薇放了下久懸的心,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的疲倦。這種疲倦無法經睡眠消退,彷彿從骨髓中透出來,無聲無息地侵蝕了靈魂。

遙望白色的海鳥,她長久地發呆。儘管禁令早已解除,她卻依然不想走出房間。她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可怕,送飯的侍女只敢把東西擱在門外,彷彿裡面關著猙獰的惡魔。直至凱希到來,她才有了一絲情緒起伏。

凱希見到她十分驚喜,也極度愕然,脫口驚呼。

「天哪,你的眼睛!」他很驚訝,卻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害怕,輕柔仔細地檢查籠罩著血色紅翳的眼眸,等詳細詢問了晶石鏡片的使用,凱希道:「你的眼睛傷得很厲害,但磨損似乎僅是誘因,更像是瞬間眼壓過大造成的微血管爆裂,是不是曾經用力過度或情緒激動?」

奧薇不想再回憶,「或許是。」

凱希皺起眉,有些憂慮。

她已經習慣垂落眼眸,以免過於嚇人,「沒關係,我不在乎能不能恢復。」

「別這麼說,我保證你的眼睛會恢復如初,最多三個月時間就能痊癒。血色將逐漸淡化,一個月後怕光的症狀就會消失,但以後使用鏡片絕不能超過三小時。」有大量研究經驗的凱希做出了比醫生更精確的判斷。他憂心的並不是病情,「但其間你可能會碰上一些麻煩,或許有無知的人誤解……」

「謝謝,凱希。」奧薇終於微笑起來,灰寂的心湖漾起暖意。單純的凱希,正直的凱希,敏感而體貼的凱希,讓她覺得世上依然有真摯溫暖的情感。心頭忽然潮濕,她將頭倚在凱希肩上,半晌沒有說話。

凱希一動不動地任她倚靠。

很快她抑住情緒,再度開口,「凱希,你願意去異國生活嗎,和你的家人一起?」

凱希神情憂鬱,「只要能和家人一起,在哪兒都無所謂,但這不可能,我們都知道沙珊要完了。」

執政府的頑固反對派麥氏子爵的姻親會有什麼下場,凱希一清二楚。

「那麼乘船去塔夏國吧,我已經安排好了。」奧薇拿出一個盒子,打開來,裡面有十餘枚繡著薔薇族徽的布片,「這是從林氏軍服上剪下來的,把它縫在衣襟上就能上船。林晰給了特別許可,盡快通知你的親人收拾行李,別帶太多東西。」

凱希茫然地接過,「這不可能。據說幾天前才有一艘來接維肯公爵的船在十幾海里外沉了,暗流讓他們根本無法靠近。」

奧薇語氣安然,「或許我們能比維肯幸運,船已經靠岸了。」

理智告訴凱希不可能,心卻禁不住霍然跳動,「你說的是真的?真的能逃離沙珊?」

她點了點頭,「但願神讓旅程順利。」

凱希失控地抱住她,激動得發顫,「伊蘭,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又救了我,還救了我的家人。」

她輕撫了一下凱希的背,「沒有你,我已經不存在了。」

提起往事,凱希聲音有些酸楚,「不,我沒能做好。我應該給你換一具完好的身體,而不是因這雙眼睛讓你受人非議。」

「你忘了是誰燒掉的儲備區?」她輕笑出來,多了一分自嘲,「全是我自作自受。」

那段封閉的過往是一個盤桓不去的謎題,凱希一直想問卻無法啟口,此刻他終於有了詢問的勇氣,「伊蘭,當年你究竟為什麼那樣做?」

她怔了怔,良久才回答:「或許因為我是個瘋子。」

「怎麼可能!你一向冷靜理智,根本不可能做半點瘋狂的事。」

她避重就輕,「凱希,你並不認識真正的我。」

「伊蘭!」凱希不在意是否得到答案,卻不能接受摯友的自貶。

她沉默了一會兒,極淡地開口:「我的人生……長期被父親控制,無論受訓、入校、從軍或婚姻,甚至包括未來,全是出自於他的意願。表面上尊貴優越,實際一無所有。十年前燒掉C區,是我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似乎道出心結的同時打開了某種禁忌,她不再隱藏,微微歎息了一聲,「我的一切來自於他,我的一切毀滅於他。父親對我而言比敵人更可怕,他總能洞悉我最軟弱的部分,毫不留情地施以懲罰。可我沒資格恨他,即使整個帝國的人對他恨之入骨,他依然是我父親。」

明明是平淡的敘述,凱希聽來卻覺得無限悲涼。

她平靜地說下去,「到最後我很絕望,死亡成了一種解脫,結束前我決定做一件正確的事。」

「所以你毀掉了神之光。」

她停了一會兒才問:「凱希,你怨我嗎?如果不是我,或許你已經成為帝國頂尖的科學家,享受皇帝與貴族所給予的至高榮譽。」

凱希一怔,搖了搖頭,神情轉為自慚,「伊蘭,你是對的,神之光是惡魔的誘餌。直到你提醒後我才發覺,我耗盡心力的研究是多麼可怕。我熱愛科學,可我所做的一切比劊子手更冷血。我看著生命在我眼前逝去無動於衷,一心關注研究數據,甚至因試驗體死亡太快而懊惱,完全忘了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與我一樣的人。」

不斷獲取知識的狂熱感染了他,習以為常地剝奪一個個生命,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惡魔,還自以為在追求夢想,為世人謀求終極幸福。「想起當年我就難以入睡,無數次試驗,還有對試驗體的反覆刺激折磨,那些我一度視為理所當然的情景像噩夢一樣纏繞不去。我甚至不敢告訴家人,他們正直善良,根本無法想像我曾做過的惡行。」凱希越說越自責,沉重的語調漸漸帶上了哽咽,「伊蘭,我有罪,而且罪不可恕。」

「那麼我與你同罪。」纖細的手握住凱希的手,鮮紅的眼眸理解而溫暖,「正是因為那些過錯,你才能救了我的命。」

她的話語彷彿有種魔力,將他從長久的枷鎖中釋放,奇異地帶來安慰。

凱希驀然垂下頭,雙手摀住了臉。許久後他抬起頭,眼眶潮濕而發紅,神情卻輕鬆了許多。接過遞來的手帕擦了擦眼,凱希沙啞道:「謝謝伊蘭,有你在真好。」

她想了一下,而後詢問:「凱希,現在依然有人希望得到神之光技術,假如你願意,名利和財富將唾手可得。你願為他們工作嗎?」

凱希眼神詫異,本能地抗拒,「不,正如你所說,它根本不該存在,我唯一該做的是讓它徹底埋葬。至於名利和財富,那種東西我已經不在乎。」

她讚許地看著他,「凱希,我真為你驕傲。」

面對好友的讚美,凱希有一絲忸怩。

「去塔夏國,和林氏一族共同生活,別離開軍隊的保護。」既然以撒已經發現她背上的神之光刻印,事情有可能會牽連到凱希,她慎重地叮囑:「別對任何人提起神之光,尤其要小心利茲人,假如有事立刻去找林晰。」

凱希聽得很認真,「伊蘭,你會在一起,對嗎?」

她不置可否。她不可能留在西爾,卻又對一切疲憊厭倦,更不願再思考孤獨渺遠的未來。

或許是她的神情洩露了某種情緒,凱希觀察良久,猶豫了一刻,「伊蘭,或許這時候提很奇怪,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

凱希顯得有些羞怯無措,補充道:「我是說,我在向你求婚。」

她的思緒一剎那空白,錯愕地睜大了眼睛。凱希立刻漲紅了臉,「對不起,這麼說可能很奇怪,我想我大概不會再愛人,可……我想照顧你。」

他的神色微微黯下來,為自己的無力而難過,「當年我什麼也不知道,你最絕望的時候沒有幫上任何忙。現在也是,我看著你被人非議卻什麼也做不了。但我想讓你知道,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誤解你,可我明白你有多好,我會永遠支持你、陪伴你。雖然我沒什麼能力,又比較遲鈍,或許對你來說還老了一點,可我會學著做一個好丈夫。」

聽著凱希結結巴巴的解釋,一股莫名的感動與哀傷混合,瀰漫了她平靜的心湖。

凱希的求婚無關愛情,卻彌足珍貴。凝視著她的眼眸,凱希斯文的臉龐通紅,鼓起勇氣把話說完,「你不用立即回答,我知道這很突然,但假如你願意……我會盡力讓你幸福。」

意外的求婚讓她產生了一絲不確定。凱希是個性格柔和的好人,她幾乎可以看見未來的生活。與他在一起不會有任何波瀾,沒有愛也沒有傷害,如一對彼此熟知的摯友,日子平穩舒適,每一天寧靜無比。

這曾是她夢想的生活,簡單微小,卻以為永遠不可能實現。

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想像娜塔莉會怎麼看?答案很清晰,娜塔莉不會責怪,她是那樣大方灑脫的女孩,只會為他們高興。

那麼應該答應嗎?答應嫁給凱希,建立一個家,成為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

似乎有什麼東西讓她遲遲無法下決心。直到凱希一家已經登船遠去,她依然沒有答案。

三百艘船帶來了生的希望,也帶來了巨大的挑戰。

海船王名下的船僅佔四分之一,其餘全是重金招募而來。摩根從蜂擁而至的報名者中篩選出船體較大、船長和水手富有遠航經驗的加入編隊,幾乎囊括了西歐海上所有的大型船隻。

這或許是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撤退,狹長的海岸線是唯一的生機,逾十萬人必須在短時間內經臨時搶築的碼頭登船,同時必須嚴密控制消息,難度絕不亞於一場戰爭。

林晰精神極度亢奮,命令卻益加謹慎,精確到每一個細節。他徹底實施軍事管制,阻斷了暗諜消息外傳的通道,又命所有航船報上最大可載人數,由摩根調配依次入港,裝載淡水和物資補給。與此同時,林氏家族所有族人被告知準備最簡單的行裝,決不能超過規定重量,在嚴格的審核下登船。林氏最精銳的部隊全程監控,以鐵腕和軍令保證秩序。

第一天動作緩慢,只撤出了幾千人。其後隨著經驗增加,以及工兵營的繼續拓建,速度有了明顯提升。林晰知道時間不多了,再過一周就要進入深秋,濃霧會阻礙航行,此刻的每一分鐘都無比珍貴。

一艘滿載的船緩緩駛離,甲板上許多人在哭泣。哭聲中既有告別故國的傷感,又有死裡逃生的慶幸,無論如何眷戀不捨,哭聲終究越來越遠,消失在廣漠的海洋。

緊張的登船延續到第六日,駐留的人越來越少,婦孺和平民全部撤離,隨後軍隊開始撤出。越來越少的軍隊無法再控制整個行省,消息終於傳到了遠征軍一方。

忽地一下帳簾被甩開,威廉焦急地打斷了高層會議,「閣下,有件事必須立刻向您報告!」

修納微一示意,其他軍官退出了營帳,只留下秦洛和達雷將軍。「沙珊的暗諜傳出消息,說行省裡的人在全面撤退,已經走了一大半。」

總攻在即,敵人卻逃了,聽起來如同天方夜譚。秦洛訝然質問:「四面包圍,他們往哪裡退?」

「海上!」威廉額頭滲汗,說出的消息自己也難以置信,「傳言說魔女召喚了風,避過暗流送來了成千上萬艘船,數以萬計的人幾天內已經分批離開西爾。」

這完全超乎常理,秦洛本能地駁斥道:「荒謬!這絕不可能!」

「據稱她數月前自行省失蹤,近幾天又突然出現。有人說她的眼睛變得極其可怕,懷疑是與惡魔做了交易。」威廉對荒誕不經的傳言持保留態度,但行省的人似乎對此深信不疑,「這些都在其次,叛軍撤離絕對是事實。暗諜說現在稜堡內的守軍全是傭兵,林氏軍隊收縮至碼頭一帶,隨時準備登船。」

「暗諜的情報確定可靠?」

「絕對可靠,我收到了同樣的消息。」帳外傳來以撒的聲音,修納蹙了一下眉,命令衛兵放行。

以撒顯然同樣才得到訊息,「我的密探說林晰原本準備決戰,突然急令修整碼頭,重兵封鎖了海岸線。而後來了數百艘船,沒多久開始大規模撤離。消息傳出的時候,林氏一族的聚居區全空了。」

以撒在沙珊暗諜無數,既然如此肯定,必定已確鑿無疑。

修納依然沒有表情,聲音極為冰冷,「達雷,你見過魔女,她到底是什麼人?」

「只是個漂亮的娘們兒。」達雷將軍簡直被突然的變化驚呆了,喃喃地回答,「除了眼睛奇怪之外沒什麼特別,假如不是在戰場,看起來根本毫無威脅。」

毫無威脅?秦洛嗤笑了一聲,「事實上這娘們兒不停地給我們惹麻煩。」

修納對帳中各人的疑慮與牢騷置之不理,直問將軍,「軍隊準備如何?」

達雷乾脆利落地回答:「全體整頓完畢,武器彈藥均已就位。」

「立即進攻。」修納語氣陰冷,只有秦洛才能覺察到其中潛藏的怒焰,「通知傳令官,捉到維肯公爵獎賞一萬金幣,魔女與公爵等價!」

「是!」

軍號尖厲地吹響,執政軍發動了攻擊,厚重的雲層壓在稜堡上方,被轟鳴的炮火映得忽明忽暗。

以撒一言不發,掌心一張字條已經被搓揉成了一團。那是拉斐爾前一刻遞來的密報,僅有幾行短短的小字。

凱希,出身沒落貴族世家,就學於皇家軍事學院,後入帝國研究院,分派至休瓦研究中心,參與神之光項目。基地失火後調離——曾為林伊蘭摯友。

最後的答案終於揭曉,比他所預料的更驚人。誰會想到,那個單純懦弱的男人,竟是神之光的核心研究者。

奧薇——林伊蘭。這位被秘密處決的公爵小姐,必是經這一摯友之手重生。據稱神之光與神之火同源,那麼凱希對神之火的奧秘……

懊怒和惱恨盤旋在心頭,以撒久久難以釋懷。他竟與如此重要的人物擦肩而過,假如一早將凱希擄至利茲,根本不必再費盡心機與修納交易。

奧薇,不,該稱為林伊蘭,她將這位摯友藏得太好,也將自己埋藏極深。在撥開迷霧後,一切謎題都有了完美解答。那虛假的投誠,沉默的偽裝,周旋在帝都時的一切,以及她不顧眼傷千方百計地回到沙珊,一定與那些突如其來的船有關。

以撒眼眸幽沉,聲音極低,唯有身後的拉斐爾聽得分明,「傳令所有暗諜全力搜索奧薇和凱希,不擇手段、不惜代價地捉住這兩人,別讓執政府發現。」

以撒心底明白,這項命令已經來得太晚,幾乎不可能實現。那個聰明到令人切齒的女人,恐怕已與凱希一道,遠逝於無垠的海上。

《薔薇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