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六點,甄愛緩緩睜開眼睛,居然看見言溯光腳盤腿坐在木椅上,清淺的眼眸一瞬不眨地盯著她。
雖然他莫名其妙跑到她房間裡來看她睡覺這事很詭異,但甄愛並未受到驚嚇,而是揉揉眼睛,不明所以。
言溯目光很微妙,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躁,突兀地說:「你的睡相真難看。」
「我當你的意思是一句溫暖的『早上好』了。」甄愛大度地笑笑。
不知為何,一醒來就看到他,她突然不想起床。
冬末的清晨,天光依舊灰白,從古典的歐式窗裡透進來。這幾天又下了雪,便感覺天亮得比往常早。
玻璃窗上凝了朦朦的水霧,壁爐裡還有微微的火光,這樣溫暖的地方,睜開眼睛還不是孤單一人,這種窩心的感覺,還真是不錯的。
可是——
言溯眼中全是探究的光,因審度而犀利:「沒有工作的冬天還這麼早自然醒,睡夢中皺著眉心,睡醒了卻平平靜靜好像解脫。你每天都睡眠不好,還做惡夢。建議你去看醫生或者咨詢師。」
「你無聊!」甄愛瞪他一眼,動靜很大地直接翻個身,拿背對他。眼不見為淨。
言溯愣了愣,沉默了。
甄愛縮在被子裡,癟著嘴,哼,一點點美好的感覺全讓他破壞了。
幾秒鐘後,有人拿手推推她的肩膀,語氣生硬:「喂,天亮了,懶蟲起床。」
甄愛無語地扭頭。
「哦,小時候,我有一個豬八戒鬧鐘就是這麼叫的。」言溯很認真地解釋,表情卻僵硬,「果然毫無美感,豬怎麼會像小鳥一樣發出『啾啾懶蟲起床』的叫聲,完全不符合邏輯美學。」
甄愛抓抓耳朵:「一早醒來就聽你這番深刻且毫不幼稚的話,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言溯平靜看她,「諷刺?」
「聰明!」
「……第二次諷刺……」
「嗯~~」甄愛扭回頭來,背對著他縮在被子裡微微一笑,略感得意。
他神色未變地垂眸,想了想,說:「我剛才分析你,是我不對。」
甄愛揪著被子不說話,唇角的笑意卻忍不住持續上揚。
某人很快又較真道:「但是你說我無聊。」
原來道歉是有條件的。
甄愛癟嘴:「你本來就無聊。哪個有聊的人會清早晨像大狗一樣蹲在人的床邊?」
「大狗?你的形容能力真是慘不忍睹。」言溯停一會兒,「我來是為了告訴你,我可以幫你解答卡片上的密碼,所以快點告訴我,那個密碼是用來幹什麼的?」
甄愛慢慢轉過身來,狐疑地盯著他,半晌後明白了。學校殺人案結束後的這幾天,剛好他手頭上其他工作也結束了。現在,某個連睡覺腦袋都高速運轉的人可以說是……無聊到爆。
他一定是百無聊賴的時候想到甄愛卡片上的密碼,心裡上了癮,偏偏他的原則是不解來歷不明的密碼,所以這傢伙才那麼失態地大清早蹲在她床邊。
甄愛突然想逗他,便善解人意地一笑:「言溯你真好。但那是我的隱私,不能告訴你,你想幫我就解密,不想就算了。我不強求你的。」
言溯聽言,清俊的臉灰了一度。
他放下腿從椅子上站起來,氣壓不低地俯視她,眼瞳幽暗,薄唇輕抿,一點兒沒了剛才彆扭而柔和的姿態。
他盯著她看了好半晌,吐出一個詞:「陰險。」
說罷,光著腳沒有一點聲音地離開房間。
甄愛縮縮脖子,她就知道她的想法完全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哈,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彆扭死他。
等甄愛起床去到圖書室的時候,三角鋼琴的頂板被收起來平放,白衣白褲的言溯,盤腿坐在三角鋼琴頂上,面無表情地抬頭望天,準確地說,是望著虛空。旁邊躺著一把寂寞的白色小提琴。
歐文立在鋼琴旁,無奈地仰頭望他:「S.A.,在每年最短的那個月裡,你破解了全國各地101個密碼,外加17個案子,其中包括3個連環殺人案。已經夠……」
「夠了這個詞是留給能力有限的人的。」他望著天,語速極快打斷歐文的話。
歐文握了握拳:「可你需要休……」
「休息這個詞是為意志脆弱的人發明的,我不需要,謝謝。」再次打斷。
他氣勢凌厲地回頭,像一頭暴躁的獅子,近乎猙獰地對歐文咬牙切齒:
「我需要案子,我需要密碼。我不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麼做的,但我的腦子是精密儀器,如果不運轉讓它停留哪怕一天一小時,他都會生銹。生銹你明白吧?歐文,給我密碼,給我案子。我需要事情做!」
歐文被他少見的心急火燎的氣勢嚇到,出主意:「希爾教授不是請你回母校MIT做演講嗎?」
「不去!」言溯一口回絕。
「為什麼?」
「我沒興趣對著一屋子智商低於我的人講上一兩個小時的課,他們會聽不懂,而我會口渴。」
歐文:「……」
甄愛:「……」
歐文對自己說「別和他計較」,又建議:「你不喜歡公共演講,可希爾教授也提議讓你帶邏輯學的博士生。數量少,智商高,和他們討論邏輯問題,你難道不覺得很有挑戰?」
言溯望著天,一字一句道:「我厭惡那群博士生們!」
甄愛不明所以,看著歐文。
歐文扶額:「S.A.,有人把你錯認為是高中生,這不是他們的錯,而且這件事過去好多年了。」
甄愛默然,很多博士都是工作後再攻讀,年齡較大,言溯這種不滿20歲就拿三四個博士學位的人,活該在年齡上受鄙視。
歐文仍孜孜不倦地給他的好朋友提解悶的法子:
「旅遊?」
「人多。」
「運動?」
「平凡。」
「找朋友?」
「沒有。」
「看親戚?」
「無聊。」
歐文黔驢技窮,望天興歎:「太聰明了,是一種罪過!他在折磨完身邊的人後,終於開始折磨他自己了。」
甄愛不解:「言溯你為什麼不看書呢?你……」
「站在你的位置,23點方向,圖書室G區從下往上數第29排,從左往右數第35本書,那是這個圖書室裡最後一本我沒看過的書。昨天晚上23點45分,看完了。」他嗓音低沉,卻掩飾不去極淺的急躁,手裡拿著小提琴弓,毫無規律地切割著小提琴弦,發出一陣又一陣鋸木頭般擾人神經的聲音。
甄愛詫異,他剛才只掃了她一眼,怎麼把那本書的位置記得那麼清楚;最驚訝不是這個,她望一眼高高的偌大的圖書室和一壁的圖書,不可置信:「這裡所有的書你都看完了?怎麼可能……」
他猛然扭頭看她,背對著早晨傾斜的陽光,眼眸幽深得像夜裡的琥珀,語氣很是挑釁:「你想看哪本?我現在背給你聽。」
他一貫都優雅而疏離,淡漠又風度,像極了英國的紳士,很少有現在這樣兇惡的一面,甄愛下意識往後小小挪了一步。
歐文歎息:「S.A.,你看書太快……」
依舊不等他說完,言溯便反唇相譏:「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不是我的錯。」說完,他陡然睜大眼睛,醒悟,「Sergeant Diaz was right, I am a weirdo.」迪亞茲警官說的沒錯,我就是一個怪胎。
默了半晌,眼瞳一暗,輕聲說:「Weirdo is unhappy.」怪胎不開心了。
他低著頭不說話了,很憂傷地拉著小提琴。看上去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歐文搖搖頭,表示實在無能為力了。
言溯拉了一小段音樂,忽然倒在鋼琴板上,發脾氣地滾了一圈:「無聊,無聊,無聊死了!」
甄愛眨巴眨巴眼睛,他這樣突如其來的孩子氣還真是……好可愛。^__^
歐文沉默半刻,頗為語重心長地說:「S.A.你這樣發脾氣,莫扎特會覺得難過。」
甄愛狐疑,這關莫扎特什麼事,該不會是……
這下言溯不做聲了,一點兒動靜沒有,好一會兒,才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鋼琴,小聲說:「對不起。」
原來,這座鋼琴叫莫扎特……
甄愛:「……」
她走過去,伏在鋼琴邊,拿手指戳戳他的肩膀,他一動不動,聲音硬邦邦的:「別戳我,我很難過。」
甄愛微微一笑:「你家小提琴叫什麼名字?」
面前的人背對著她,還是不動,聲音卻有所緩和:「Elvis.」
甄愛托著腮,手指輕點著白色的鋼琴架,問:「言溯,聽說你什麼都會,那你會寫鋼琴小提琴協奏曲嗎?」
他歪過頭來,剛好一束藍色的陽光投影在他淺茶色的瞳仁裡,他的眼瞳乾淨澄澈得像秋天的天空,就那樣直直地看她,看得她心思微顫,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卻突然湊近她,攬住她的脖子,給了一個貼面禮。甄愛挨住他溫熱的臉頰,驀然渾身一燙,他的聲音清潤又有磁性,吹過在她耳邊:「你真是個天才。……儘管只是偶爾靈光一閃。」
甄愛全然沒聽到他的話,只知道臉瞬間高燒。
他卻很快鬆開她,下一秒從鋼琴上跳下來,掀起琴蓋便開始試音了。
歐文總算鬆了一口氣,沖甄愛豎了大拇指。甄愛立在彩繪玻璃窗下斑駁的陽光裡,白淨的臉被清晨斜斜的陽光照得微微發紅。
言溯很快往樂譜架上貼好白紙,扭頭看甄愛,下巴微揚,無比高傲地說:「等我寫成這首協奏曲,就起名叫,致甄愛。」
甄愛吃驚看他,他早側過頭去開始定調了,只看得到陽光下他利落的短髮上全是金色的光暈。
她知道他說這句話時,心思有多麼的單純,可她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狠狠顫動。
甄愛在言溯家住了一個多星期後,找了新房子準備搬家。
過去這段不長不短的日子裡,兩人相安無事。
大部分時候甄愛都在圖書室裡看書,戴著手套;至於言溯,他說要把他喜歡的書重看一遍,於是——
甄愛或趴在高高的環形走廊上,或坐在欄杆邊蕩腳時,偶爾低頭一看,就會看見室中間的白色鋼琴旁,他坐在輪椅裡,修長筆直的雙腿交疊搭在琴凳上,十指交疊放在身前,看上去像在閉目養神。
書本都在他的腦袋裡,他要是重看的話,只用打開腦海中的圖書,一本本翻閱。
這種時候,他整個人安靜得像一尊塑像,坐在彩繪玻璃窗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玻璃窗的光線在古老的城堡裡安靜而沉默地走一圈,傾斜又直立,直立又傾斜,從陽光稀薄的清晨到光彩厚重的傍晚,從山水墨畫的寧靜致遠到西方油畫的濃墨重彩。
有時她爬得太高,有時她的腳步走在木製迴旋梯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輕微一聲在細塵輕揚的空氣裡盪開,擾亂了落針可聞的靜謐。他便會極輕地蹙眉,偶爾睜開眼睛,靜默望著書架高處像小松鼠一樣穿梭來回的小人影兒。
默默地想:再安靜的女人都是吵鬧的。復而閉眼。
甄愛臨走這天中午,照例她做飯;
把飯菜端到言溯跟前時,某人照例挑剔地掃一眼盤子裡散亂得不成形的米飯,和糊成一團的牛肉青菜胡蘿蔔,皺了眉:
「我需要的是食物,而不是……飼料。」
「你比馬牛羊難伺候多了。」甄愛拿手撐著桌子,「最後一頓,將就點兒行嗎?」
言溯擰著眉毛,覺得不公平,「我每天都非常認真地做晚餐,為什麼最後一頓你都不好好做?」
甄愛梗住:「……我已經非常努力了,言先生。」
「言先生」的稱呼讓他抬了眸:「可我沒有看到。」
甄愛微怒,拿叉子在他盤子裡戳戳戳:「看上去他們是糊成一團的,但事實上只是湯汁很多,他們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
言溯抿唇沉默,看著她把自己盤子裡那一團粘稠的東西分解成了糊糊,良久才道:「說你不努力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
甄愛稍稍滿意,大度道:「算了,我也不介意你……」
「這不是努力的問題,這是能力的問題。」
「……」
歐文幾乎把臉埋進盤子裡去。
甄愛瞇起眼睛,輕輕摩著牙齒,半晌微微一笑,道:「假如我是一隻小狗,那我也是一隻包容的小狗。我喜歡狗糧,但也不討厭你這塊糞坑裡的石頭。」
歐文撲哧一聲笑,言溯沉默無聲看她。
甄愛無所謂地歪歪頭,表示愛吃不吃。
這時門鈴響了。甄愛去開門,來人是位優雅美麗的白人女士,妝容精緻衣著高貴,舉止高雅笑容和煦。
2
甄愛沒來得及詢問,對方淡淡微笑著自我介紹:「海麗·范德比爾特,S.A.的媽媽。」
甄愛愣住,言溯媽媽的姓氏和賈絲敏一樣?
海麗脫下大衣掛在衣帽鉤上,和甄愛一起去餐廳。
歐文先打招呼:「嗨,海麗!」
言溯沒反應,自顧自吃東西。
海麗看見言溯盤子裡一團沒有任何賣相的食物,微微睜大眼睛,很驚訝她那個挑剔的兒子怎麼會安之若素吃這種東西。她不經意看了甄愛一眼,後者正在乖乖吃飯。
海麗便說讓介紹一下這個新朋友。
「我的廚師。」言溯頭也不抬,補充,「壞廚師。」
甄愛:「……」
海麗一愣。歐文忍住笑,解釋:「她叫甄愛,是我的朋友。」
海麗不多說了,目光柔和看著言溯吃飯,等到他快吃完,說:「Honey,不要挑食,把胡蘿蔔吃了。」
甄愛這才發現言溯盤子裡的東西吃得乾乾淨淨,連多的米粒都沒有,卻剩著很多胡蘿蔔。
她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知道他不喜歡吃胡蘿蔔。
言溯不緊不慢拿餐巾擦拭嘴唇,說:「不。」
「為什麼?」
「我不是兔子。」
甄愛強忍著沒笑。
海麗倒是很好的脾氣,勸:「胡蘿蔔對眼睛好。」
「你覺得我眼神不好?」言溯微微挑眉,繼而睫羽一垂,把自己母親看一遍,道,「你早晨參加政治女性小組例會,會後霍金森太太向你抱怨她丈夫出軌,查威爾斯太太勸說你買AT通信的股票。例會之後你去了哥哥家,在那裡外婆跟你說哥哥的婚禮一定要我去,然後你來了,帶著請柬。」
甄愛睜大眼睛,雖然推理好神奇,但那是長輩呃。
海麗一點兒不詫異,這麼多年她早就習慣。她打開包,把請柬遞到言溯面前。
言溯看也不看:「人多很無聊,婚禮很無聊。一家人都在談政治,最無聊。」
海麗起身拍拍他的肩,曉之以理:「honey,相信我,這次大家絕對不會談那些你認為無聊的事。」
言溯面不改色:「政治家都是騙子。」
海麗又笑,動之以情:「honey,大家都很想見你。」
言溯:「既然如此,我更不應該搶新郎的風頭。」
「……」
海麗發現,她永遠不可能在辯論上贏過這個滿腦子都是邏輯的兒子,遂乾脆道,「honey,你不去,我就把你圖書館裡我們家的書全部收回。」
言溯挑眉:「看吧,威脅和暴力,政治家的一貫手段。」
海麗滿意地走了,臨走前優雅地和甄愛歐文告別。
海麗才走,歐文便問:「剛才那一通分析,怎麼回事?」
言溯淡淡的:「她毛衣的左胸口有別針穿過的痕跡,又短又小,不是胸針,是政治女性小組的小會徽。頭髮上有露水和黃色的花粉,這個時節她能去的地方,就是我外祖母的溫室花圃。至於霍金森太太和查威爾斯太太的事,網上播了霍金森先生的桃色緋聞,查威爾斯家的AT通信最近高層變動股票動盪,當然希望外界多買股了。」
說完,見甄愛似乎沒聽他講,而是時不時瞟一眼請柬,他伸手把請柬推到她面前,語氣古怪:「你想去?」
「沒有,我看到地點在漢普頓,聽說那裡很漂亮。」說完,人已經起身,「好啦,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甄愛東西不多,收拾了一個小背包就出門。
離開時,言溯身形筆直站在門口,也不低頭,只傲慢地垂眸睨她一眼:「真好,散發雌性荷爾蒙的壞廚師要走了,再見。」
一旁的歐文狠狠杵了他一下。
言溯重新站好,頓了頓,繃著臉微微頷首,舉止禮貌又優雅,像個紳士,用一種類似機器人般平穩而沒有停頓的語調說:「甄愛小姐,和你住在一起的日子很開心,我會想你的。」
甄愛面無表情從他跟前走過:「撒謊!」
言溯點頭:「當然。」
她換鞋時,卻聽他很輕地說了一聲,近似於低喃:「記得經常鍛煉。」
甄愛的心驀然一暖,想起這幾天早晨和他一起無聲地散步,唇角便含了一朵淡淡的笑顏,低低地「嗯」了一聲。
推開門,門外剛好來人,竟是賈絲敏。兩人在風中四目相對,甄愛平靜無波,賈絲敏一臉詫異:「你怎麼在這兒?」
「我正準備走的。」
言溯看她,沒什麼興趣的樣子:「又死人了?」
賈絲敏眼睛一紅:「我要死了。」
言溯漠漠的:「那你不趕緊去醫院?」
狹窄的玄關裡站著四個人,一片冷氣中,烏鴉飛過。
甄愛立在門口,寒風吹得她的頭髮亂飛,她下意識拉緊領口。面前忽然有人伸手過來,把門一拉,冷風便關在了門外。
她順著那白皙而指節分明的手看過去,言溯早已回頭,看著賈絲敏:「有事快說。」
賈絲敏深深皺眉,慌亂又害怕:「證人調查後,你沒給我打電話之前,我就想到現場血滴裡的油墨可能是棒球卡上的。我猜,或許趙何是兇手,當時他的室友來警局做筆錄,我就讓另一個警察去暗示他……」她抬眼瞥見言溯冰冷的目光,羞愧地低下頭,「讓他說,確定他的棒球金卡在趙何手裡,成了犯罪現場的證物。還讓他到時候出庭作證。」
歐文愣住:「你們和他說這些話的時間比搜查趙何儲物櫃的時間早,那時候警方並沒有找到趙何的贓物,這是誤導證人,操控取證程序。」
賈絲敏急得聲音都抖了:「我怎麼知道後來能找到關鍵證物啊,打開趙何的儲物櫃後,我就沒打算這麼做。可糟糕的是記錄員把那個警察和他舍友的話記錄下來,放進了公訴方的證據裡,結果被辯護方的律師發現了。」
甄愛和歐文皆是一怔。
言溯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看著賈絲敏,淡淡道:「恭喜你,拯救了一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
結案後,甄愛回去宿舍,把江心的遺物寄回中國。
下車前,歐文說:「Ai,別害怕,沒事了。」
甄愛不解:「原本有什麼事?」
「你其實擔心過,身邊的人死了是因為你的連累吧?」他伸手過來,標誌性地拍拍她消瘦的肩膀,「現在真相出來了,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甄愛望著他藍色的眼眸,忽然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確實想過,是不是組織的人追來了,本來要殺她卻誤殺了江心。她很清楚,要不是歐文的要求,言溯根本不會參與這種小案子。
而她跟著言溯瞭解進程,從一開始就擺脫了自己帶災的想法,並沒受到精神上的折磨。
一切,都多虧歐文的細心和體貼。
甄愛粲然一笑:「謝謝你,因為你,我這些天過得很輕鬆。你知道的,輕鬆這個詞對我從來說,從來都是奢侈。」
歐文驀然臉紅,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甄愛真正的笑顏,從唇角瀰漫到眼底,有些靦腆,有些生澀,卻掩飾不住乾淨與純粹。
他就知道,她真正笑起來時,很好看。
不笑的時候,只是靜靜的,就美得讓人慢了呼吸,這麼一笑,只是淺淺的,就彷彿讓人心都停了。
真正難得的美人,不怪有人一直追逐她的足跡。
他別過頭去,尷尬地直視前方:「我讓S.A.把江心和趙何的證物都看過一遍,沒有發現其他的密碼,也沒有和你有關的任何事情,所以這些你也不用擔心。」
「嗯,我知道。」
他兀自臉紅著,甄愛已經下車。歐文立刻搖下玻璃,接近零度的空氣卻怎麼也吹不散臉上的熨燙。
去到樓上,宿舍門口的警戒線早已拆掉,推門進去,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甄愛關上門,才剛開始收撿江心的遺物,電話響了,陌生的號碼。
「Hello?」
對方明顯堵了一下,半晌之後,頗為不滿:「你為什麼不存我的電話?」
甄愛翻白眼:「你誰呀?」
他略微驚異而鬱悶:「你竟然聽不出我的聲音?」
甄愛:「……」
「你誰呀」意思是「你以為你是誰呀」不是問「你是誰」。這人怎麼就聽不懂人話呢?
「我的意思是,你又沒有告訴我你的電話。」
那邊收了脾氣,平靜地「哦」了一聲,這才說:「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趙何無罪釋放了。」
好幾天沒聯繫,他的聲音熟悉又陌生,透過電話線,竟有一種低沉的悅耳。
其實甄愛中午從歐文那裡知道了結果——
雖然有視頻記錄趙何穿著泰勒的衣服,背著裝有血衣的運動包進了體育館,他的儲物櫃裡也搜出了運動包,包裡有血衣手套死者丟失的珠寶盒,還有沾了血跡的棒球卡(與現場的血點完全吻合)。
但陪審團依舊沒有全票判趙何刑事有罪。因為公檢方違反了取證過程中最基本最不可侵犯的原則——公正與真實。
賈絲敏和她的同事代表的國家一方在取證過程中,誘導證人做出對被告不利的陳詞,因為這一個污點,所有的證據都蒙上了陰影,蒙上了不公不真陷害被告的嫌疑。
自從twelve angry men(十二怒人)後,陪審團的12位成員大都偏向一條定律:寧可放過可能性99.9%的壞人,不能錯判0.1%的好人。
言溯在電話那頭說:「誰能確定那些確鑿的證據不是警察栽贓嫁禍的?」
甄愛無言,她知道其實言溯很確定,可他卻能如此平和地接受這個結果,他的心理真的很讓人費解……或者,是一種強大的包容吧。
「你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了,是不是?」
「嗯,趙何絕對會無罪釋放,然後繼續殺人。」
甄愛奇怪:「他為什麼會繼續殺人?」
「趙何在庭審現場一句自我辯護都沒有。這個人沒有是非觀念,沒有憐憫,做事從來隨心所想,還異常不合群。這類人往往在受到重大刺激後會愈發偏執。而這次的殺人會成為開啟罪惡的鑰匙。」
甄愛意味深長「哦」了一下,竊竊地想:做事從來隨心所想,還異常不合群,這不是說你自己麼?
言溯聲音一沉:「立刻停止你腦袋裡無聊的想法。」
甄愛癟嘴,隔著電話線都能察覺,真是神了。
甄愛忽然想到什麼,故意逗他:「抓的人就這麼被放走了,你會不會覺得遺憾又憋氣?」
言溯很平靜:「不會。」
「為什麼?」
那邊,他的聲線異常的平穩而有張力:「這就是遊戲規則。站在正義的一方不能用非正義的手段去打擊他們眼中邪惡的一方,這是規矩,也是公平。要知道,正義是對的,但代表正義的人,不一定對。或者說,沒有人能代表正義。」
甄愛默然半晌,微微一笑,是啊,是人就會犯錯。
這就是人治和法治的區別?
她拉開窗戶,望著遠處淡淡的藍天,含著笑,問:「你是不是覺得,如果趙何這次被定罪了,那才是法律的失敗?」
「對。」那邊的人字字鏗鏘,「他有罪,但司法要公平。」
「而且,」桀驁不馴的堅定,「下次,我照樣會抓到他。」
甄愛望著天,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這個男人真的像此刻她的目光所及——廣闊,乾淨,如天空般透明,如時空般亙古不變。
不過,天空還有另一個屬性,陰晴不定:「喂,現在該你說話了。」
甄愛愣頭:「啊?什麼?」
那邊停了停,隱忍著抗議的情緒:「我說完一句話之後,你居然不做聲。哼,你應該多學學社會語言學。把維持聊天和對話的責任都壓在我身上,這樣不能構成一個和諧而有趣的交流。」
最後下結論:「甄愛小姐,你不會聊天。」
哦,原來他打電話是來找她聊天的。只是,會聊天的言溯先生,聊天選這種內容,真的好麼……
甄愛很有使命感地接話:「嗯,你去庭審現場了?」
「當然,」他稍微提高聲調,倨傲又神氣,「有警察違背職業道德的案子,真是精彩。」
她就知道他的側重點古怪。
「那,賈絲敏呢,她會不會受到處罰?」
「她的同事因為誤導證詞被開除了,她沒受到牽連。」
這就是言溯說的「政治」?
甄愛斟酌再三,還是問:「她和你,是什麼關係啊?」
「沒有關係。」平平淡淡的語氣。
「可,她和你媽媽一個姓……」
「哦,想起來了,我媽和我爸離婚之後,因為我住在中國,我媽覺得孤單,就收養了一個中國小女孩。」
甄愛一頭黑線,世界萬物對你來說不要這麼沒有存在感好不好……
不過,她心裡突如其來的開心是怎麼回事?
她兀自偷偷地淺笑著,忘了說話。
3
很長的一陣沉默後,甄愛才發覺氣氛轉冷,該自己說話了,趕緊找話:「江心的父母好可憐,肯定傷心死了。」
說完,似乎更冷了。
甄愛抓了一下自己的頭,你怎麼這麼不會聊天。
可言溯竟然毫無負擔地接過去了:「我找律師聯繫了她的父母,請他們來美國打民事官司。雖然刑事法庭判定無罪,但民事法庭會判定故意殺人和巨額賠償的。趙何如果沒有錢,有生效的死亡保險。」
甄愛一怔,她差點兒忘了刑事判罪和民事賠償是獨立的。而讓她沒想到的是,言溯竟然會為一個陌生人做這些。
這人雖然傲嬌又古怪,卻也是善良正直的。
她感慨得一塌糊塗,於是又忘了接話。
又是一段詭異的沉默之後,言溯不開心了:「甄愛!」
「嗯?」
「你是一個糟糕的聊天對象,我不想和你說話了。」
甄愛眼珠一轉,故意氣他:「言溯!」
「……嗯?」傲慢的語氣。
「你也很糟糕。你說的這些話其實歐文都告訴我了,你沒必要給我打電話的。哼,你提供的信息一點兒都不具有時效性,也不滿足語言學社會交際學科裡對話的信息性原則!」
結果,對方疑似憋屈地沉默了,真的沉默了。
甄愛說完,心裡一個咯登,呀,該不會挫傷學習和人聊天的小孩子的自尊心和積極性了吧。
令人心亂的安靜後,他的語調恢復了一貫的冷清和倨傲:「我打電話是為了提醒你,離趙何遠一點,小心他去殺你。」
「你這個烏鴉嘴!」甄愛小聲吼他,把收拾整理的東西弄得辟里啪啦響。
「你在幹什麼,拆房子嗎?」語氣不善,一聽就知道他皺著眉。
「我在給江心收拾東西。」
他的聲音陡然冷了一度:「你在案發現場?」
「廢話,我……」
他居然直接掛電話了。
甄愛盯著手機屏幕,覺得他真是不可思議。
剛才打電話的功夫,她已收拾好了紙盒。幾天沒人住,宿舍裡染了一層灰,她手上髒乎乎的。
推開洗手間門去洗手,抬眼便看到鏡子,甄愛瞬時狠狠一驚。
洗手台的鏡子上用鮮艷的口紅寫著幾個猙獰的字,乍一看竟像人血:
「for you, a thousand miles!」(為你,追遍天涯萬里!)
他來了!
耳畔驀然響起那個男人的聲音:「C,你以為逃得掉嗎?」
她原本就不是甄愛,而是暗黑組織裡的C小姐。
她很清楚,叛逃者從來不會有好下場,就像父母和哥哥的慘死。她能活到現在,除了CIA特工的保護與她千百次變換身份,更重要的是,A先生和B先生不想殺她,想活捉她。不然,她就是有百條命都不夠活。
可她不能回去,她不要再和害死她親人的兇手在一起,不想再過著被他們囚禁的生活,更不想回去那個是非顛倒的黑暗組織裡。
「for you, a thousand miles!」
鏡子上的字,像火一樣灼燒著她的眼,這是他親口對她說過的。這是她無數次逃命的時候看到過的,這是危險來臨的預兆。
他來了!
甄愛臉色慘白,雙腿止不住發軟,她死死擰著門把手,好幾秒才恢復了力氣。下意識地摸摸腰間,槍還在。
瞬間的安定。
她靠著門,環視一圈,宿舍裡沒有人,也沒有動靜,卻陡然間陌生得可怕。
突然,房間門被人緩緩推開,吱呀一聲悠揚。
甄愛渾身僵硬,緊緊握著腰間的槍,一動不動。
她死死盯著房門上那人古銅色的手指,心懸到了嗓子眼。他露面的那刻,她心都差點兒跳出來,卻又驟然墜落。
是趙何。
趙何沒料到這兒有人,見到甄愛也是微微一愣,半晌後卻換做微微一笑,關上門,又在不經意間落了鎖。
甄愛瞬間平復了適才忐忑的情緒,冷淡看著。他回犯罪現場的原因,一目瞭然。就像言溯說的,這人是個變態,而江心的死開啟了他心裡的黑匣子。
趙何站在房門口,望著洗手間門口的甄愛,問:「這裡死過人,你不害怕?」
甄愛不理。
趙何冷笑了幾聲,拿出一截口紅,在牆上書寫起來:「沒想到這次還能遇到她的朋友,真不孤獨。」
甄愛認得他手中的口紅是江心的,他在牆壁上寫的字也正是洗手間玻璃上的。
甄愛試探著問:「你很喜歡這句話?」
「她很喜歡,」趙何詭異地笑,「我第一次為她跑馬拉松,得的獎金給她買了項鏈,她能不喜歡嗎?」
甄愛不語,看著牆上的字跡,又看看鏡子上的,一模一樣,原來這句話也可以理解成,為你奔跑幾千英里。
可,口紅和鏡子,是那個人的標識,真的只是巧合?
鏡中的女孩,臉色微白。
趙何寫完字,回頭看她:「這裡對我來說,很有紀念意義,你知道為什麼嗎?」他的聲音又輕又詭,帶著幾絲講鬼故事般的懸疑感,似乎想嚇唬面前的女孩。
但甄愛很不配合,臉色平靜,甚至帶著淡淡的嗤笑:「果然兇手都有重返犯罪現場的愛好。無聊!」
他微愣,半晌卻笑:「你確定我是兇手?」
甄愛冷淡瞟他一眼,懶得解釋:「你長了一張殺人兇手的臉。」
趙何眼中頓露凶光:「什麼是殺人兇手的臉?」
「讓人沒來由地厭惡。」甄愛回答得異常簡短,彷彿和他多說一個字都難受。
趙何眼中閃過濃郁的恨,自己是個殺人犯,可她竟然一點兒不害怕和驚惶!到了這種程度,他還是不能吸引女孩子的半點兒注意,哪怕是變態的恐懼!
她竟然說他的臉讓人一看就厭惡。
呵,這就是江心玩弄他感情的理由?
他一直孤獨又內向,而拉拉隊裡那個叫江心的女孩,燦爛活潑,像陽光一點一點溫暖進他的心裡。他第一次懷著忐忑的情緒送她一串小珍珠,她開心地親了他的臉頰。
這就是美妙的愛情吧?
這就是盲目的愛情吧?
即使她一次次和別的男人成雙入對,只要她一個親吻一次擁抱,他的憤怒便頃刻消散。他知道貴重物品能讓她開心,就努力買給她。那次的項鏈讓她開心得和他共度一晚,還允諾很快和男朋友分手。
可等來的卻是毫無預兆的翻臉與絕交。
江心無意中得知泰勒的真實家境,她再也不可能和泰勒分手,不僅如此,她堅決不肯和趙何繼續地下情了。
這對還憧憬著和江心光明正大在一起的趙何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他從來沒有和女生交往過,和江心的拉手親吻撫摸做愛,全讓他刺激又癲狂,只要一想到本來應該屬於他的女孩卻要永遠被另一個男人禁錮在身下享受,他便徹底瘋了。
在殺死江心的那刻,看著她在他手中凋零,看著她的生命一點點剝離,他的身體變得瘋狂,如墜雲端,竟變態地到達了高潮。
啊,老天,殺人的感覺,太美妙了!
他之前跪著祈求愛情的卑微,受過的羞辱隱忍,遭受背叛拋棄的憤怒,全在這一瞬間爆棚。他的身體,他的情感,全需要釋放!
面前的女孩比江心要漂亮一千倍,高傲冷淡一千倍,這讓他心裡升起前所未有的征服感。要知道,即使甄愛極少在學校露面,低調而冰冷,關於她的猜測和傾慕從未中止。有人說她是歐洲的公主,有人說她是神秘的亞歐混血。
現在,這樣的美人在他面前,他要用男人的身體和力量蹂躪她,讓她哭著求饒,等玩夠了再割斷她的喉嚨。
這樣美妙的幻想叫他幾乎控制不住臉上的情緒,笑得極度扭曲,「這裡太有紀念意義了,它也是我第二次殺人的地方。」
甄愛倚著門,面不改色。
果然是言溯口中自信到自卑的心理變態,果然會發展成連環殺人。她還記得言溯很桀驁地說:「下次我照樣會抓到他。」
甄愛歪著頭,薄唇輕彎,淡淡一笑:「你這樣沒本事又不值一提的男人,還是不要浪費他的時間了。」
趙何雖然不知道甄愛口中的「他」是誰,但他很清楚她口中的「你」是誰,她竟然說他沒本事又不值一提。
「你和江心一樣,從來沒把我放在眼裡。我殺了人還能站在這裡,我沒本事?」他凶光畢露,朝她撲過來,「今天你死在這裡,我還是能夠全身而……」
啾一聲輕響。
趙何止了腳步,驚愕地睜大眼睛,他不可置信地低頭,就見汩汩的血水從左胸湧了出來。他來不及發聲,還不明不白,就直直朝後倒下去。
「Ai,開門!」趕來的歐文猛地敲打房門,一秒後,轟地一腳踹開。
衝進來就見甄愛面無表情握著手槍,槍口灰煙裊裊,正對著自己的方向。
她白淨的臉上,濺滿了鮮血。
歐文立刻關上門,顧不得看趙何的情況,趕緊拿甄愛手中的槍,拔了一下,沒動靜。她眼睛裡一片空洞,不知道在看什麼,就是不鬆手。
他握住她的手:「Ai,沒事了,把槍給我。」
甄愛眼神空茫,卻極度冷靜:「他要殺我,我是正當防衛。但我故意刺激了他。從這個角度說,是我引導的。」
歐文神色不明,輕歎:「你不引導,他也想殺你。剛才S.A.打電話說趙何可能重返現場,讓我注意。我就立刻從停車場跑過來了。」
甄愛緩緩收回槍,眼神冰冷得可怕:「他進來的那一刻,我就想殺他。」
歐文一愣,緊張起來,她卻盯著他身後的牆壁發呆,他回頭看見牆壁上的字。
她不想他擔心,平靜地說:「是巧合。」可說出來的話她自己都不信。
歐文沒多問,到一旁打了個電話,又拿紙巾去浴室,一看到鏡子上猩紅色的英文單詞,就蹙了眉。
他知道,雖然甄愛說是巧合,但這些字肯定刺激到她了。
歐文走出浴室時,甄愛正坐在地上發呆,身上都是噴濺血跡,一點點像細小的紅梅。他蹲下用濕紙巾給她擦臉。她乖乖的沒有動靜,像是找不到方向的孩子,怔松地望著他,漆黑的眼珠像水洗過的黑葡萄。
他被她安靜的眼神看得心頭亂跳,趕緊垂下眼眸。
他忽然就想到言溯的問題:歐文,如果有一天她殺了人,你會怎麼辦?
他無聲地閉了閉眼,Ai,如果你殺人放火,我便幫你毀屍滅跡。
把她蒼白的小臉擦拭乾淨,他又給她擦去脖子上的血跡,女孩的皮膚細得像瓷,白皙清潤,他別過目光去,輕輕擦去她衣服上的血。
不過幾分鐘,來了幾個穿得像水電工一樣的人,面無表情一聲不吭,戴著手套全副武裝,找了把椅子放在房屋中間,把地上的趙何搬到椅子上,放一把消音手槍在他手裡,對著胸口扣動扳機。
甄愛坐在地上靜靜看著,人影在她清黑的瞳仁裡閃動,沒帶起一絲漣漪。
完畢後,有一位走過來指了指甄愛,對歐文說:「雖然她有免責權,但按照慣例,我們要帶她回去審問。」
甄愛面無表情站起身。
歐文卻攔住,冷硬道:「他要殺她,這是正當防衛,不需要任何審問。」
那人十分堅持:「這是應該的程序。」
歐文挪了一步,結結實實擋在甄愛面前,一字一句:「我說了,我不會讓你們任何人帶她走。」
雙方就這樣僵持十幾秒,一陣沉重的安靜後,這群人又以水電工的姿態離開了。
「Ai,沒事了。」歐文舒一口氣,回頭看甄愛,心口卻猛地一痛。
甄愛小臉慘白,固執地望著他,月牙般的眼睛裡是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緒,咬牙半天,最終還是狠狠地顫聲:「我的特工,你們,殉職後就是這樣死第二次的嗎?」
「砰砰砰……」連續六聲槍響,射擊場人形靶子的頭部六個清晰的洞口。
甄愛還不滿意,重裝彈匣,選擇移動人靶。
歐文陪在旁邊,沉默看著。
甄愛是他的第一個證人保護對象,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證人都像她這麼堅強又有毅力。剛認識甄愛時,她的槍用得並不好。短短一年,技藝突飛猛進。
此刻,她帶著淡黃色的護目鏡,雙臂筆直舉著槍,目光堅定毫不動搖,發發擊中目標。
她曾說:如果她的槍法再好一點兒,保護她的第三個特工就不會死。
這是她跟他說過的唯一一件和過去有關的事。
而他,不能問。
一小時的槍擊訓練很快結束。
走出射擊場,陽光很好,這幾天氣溫回升了。
歐文開車去接言溯。
4
其實幾天前甄愛猶豫過要不要再次換身份,可那時言溯打電話過來:
「想去漢普頓玩嗎?」
「婚禮還有一個多星期呢!」
「在那之前,哥倫比亞大學舉辦文化節,有對外開放的公眾講座請我去講。」
他想讓她聽他演講?
甄愛傻傻地不接話。
他沉默半晌,聲音更不自在:「咳,婚禮前紐約有春季音樂節,順便陶冶一下你可憐的情操。」
搖擺不定的心緒在那一刻定了下來。
甄愛望著窗外青青的春天,問歐文:「他不是不喜歡講課嗎?」
「但他同時認為學者肩負著對公眾傳播知識的責任。」歐文認真開車,「這次要講的是符號學,內容比較淺顯,只是科普級,並非學術。」
很快接到言溯,但上車時出現問題。
甄愛以為他會坐副駕駛,所以她坐在歐文後邊。
言溯走到駕駛室後邊,一拉車門見甄愛坐得穩穩當當,面無表情地關上門繞去另一邊。
歐文指自己身旁:「你不過來這裡?」
言溯望著窗外:「事故率最高的座位?謝謝。」
歐文道:「你現在那個位置就安全了?」
「副駕駛和副駕駛後側一樣不安全。」說完,扭過頭去意味深長地看一眼駕駛位正後方的甄愛,「安全意識不錯。」
甄愛被他凌厲的目光看得發麻:「你要是不喜歡,我們換位……」
「不用了。」他目視前方,飛快打斷。
真是彆扭。
甄愛輕笑:「你也怕死?」
他靠進椅背,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懶懶地說:「死不死不重要,怎麼死比較重要。如果我的名字出現在報紙訃告欄裡,死因是車禍的話……在我看來,這和被雷劈死一樣無厘頭又無意義。」
他扭頭看她,淺茶色的眼眸淡定又認真:「這樣,我會死不瞑目的。」
甄愛無語:「可每年有幾百萬人死於車禍。」
言溯肅著臉,無比莊嚴:「願上帝保佑他們。」
前邊的歐文聽聞,嘀咕一句:「騙子,他根本不信上帝。」
甄愛撲哧輕笑。
笑完卻想到最近的壓力,她望著窗外的風景,平靜地收了笑容:「那,你對死亡的態度是什麼?」
言溯緩緩睜開眼,輕緩道:
「如果我生命的旅程到此為止,我也可以問心無愧地視死如歸。我相信,我從未把我的力量用在錯誤的地方。」
甄愛一愣,愕然扭頭看他。
彼時,初春的高速路旁,灰茫又青黃交加的原野像河流在窗外流瀉,青嫩的色彩湧動著,生生不息;
而言溯俊白如玉的側臉,疏淡又靜謐,一如亙古的時間,永遠的稜角分明,倨傲而不馴。
這一瞬,她被誰狠狠敲醒。
是啊,甄愛,如果你生命的旅程到此為止,你也可以問心無愧地視死如歸,因為,你從未把你的力量用在錯誤的地方。
所以,害怕什麼?
即使敵人厄運全部尾隨,你也可以豁然開朗,可以坦然面對。你的生命問心無愧,即使戛然而止,也沒什麼可怕的。
想到這裡,她的唇角不自覺洋溢起幸福的笑;言溯似乎感應到她毫不避諱的目光,側頭過來,剛好就看見她情緒萬千的眼眸。
他神色微僵:「看什麼?這話不是我說的。」
「我知道,福爾摩斯說的。」甄愛粲然一笑,別過頭去,笑望著窗外蒼茫的原野。
這話不是言溯說的,但她知道他心裡是這麼想的;所以他這人永遠都那麼雲淡風輕,榮辱不驚,那麼遇變不亂,安危不懼。
這樣的豁達開闊,也是她畢生的追求。
言溯靜靜看她,女孩正迎風趴在車窗前,長風呼嘯,她的烏髮肆意飛舞,囂張又飛揚,真不像她一貫冷靜淡漠的樣子。
其實這樣,很好不是嗎?
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原野,甄愛迎著風探頭張望,漫長的公路無邊無際隱入遙遠的天邊。天地空曠,他們像風一樣呼啦啦奔馳。
汽車電台播放著輕快悠揚的美國鄉村音樂summer vibe,曲調舒緩又清新,懷舊裡帶著夏天海灘的陽光,一瞬間,春風裡就有了夏天的味道。
她閉著眼睛,呼吸著初春清冽的空氣,跟著哼起了歌。
哼了沒一會兒,卻聽言溯散漫地評價:「真難得。」
甄愛臉一紅,以為他要誇她,沒想下一句卻是:「居然每一句都能唱走調。」
歐文沒忍住笑出聲。
甄愛小小地惱了,甩了鞋子,一腳踹到言溯腿上;後者始料未及,瞠目結舌地看她。他不至於被甄愛踹疼,但明顯,他驚異的是甄愛的動作本身。
甄愛踢他之後也覺不妥,立刻紅著臉望向窗外。
她想,她真是被這樣空曠的天地和輕快的音樂影響了。不過,影響就影響了吧。^__^
甄愛坐在昏暗的階梯大教室裡,一瞬不眨望著黑暗裡惟一的一束光——講台上的男人,英俊冷清,氣宇軒昂。
言溯西裝筆挺立在講台前,幻燈片光影飛旋,上面有兩個五角星,一正一倒。此刻整好講到女性生殖器崇拜。
「正五角星象徵渴望與精神;倒五角星則代表魔鬼。連環殺人犯理查德·拉米雷茲在殺死男人強暴女性和小孩肢解屍體後,會在現場留下倒轉的五角星。但從自然崇拜的角度,五角星起初代表女性,陰柔神秘,萬物之源。」
甄愛沉迷其中,意猶未盡,聽到這話稍稍一訝,沒料到他這樣傲慢又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會把女性放在這麼高的地位。不是說男人或多或少都有大男子主義麼?
周圍的女學生和白領們竊竊私語:「太男人了!」
甄愛頓覺怪怪的。淡淡的吃醋,又淡淡的驕傲。但轉念一想,以她現在的位置,好像兩種情感都不該出現。
「下一個符號。」
幻燈片上出現了六芒星的標誌。
「由一正一倒兩個三角形組成,上面的正三角呈尖銳狀,象徵男性生殖器;下方的倒三角成杯狀,象徵女性生殖器。表示男女性合一,同時也暗示女性承受並儲藏的能力多於男性。六芒星最開始是印度教的女性崇拜標誌,後來成為猶太人的象徵圖形,在猶太教中代表大衛王,也叫大衛之星。」
這時,甄愛身邊一個女生搶著發言:「言教授,有人說六芒星可以看做是緊緊相擁的男女,在無盡的性行為中達到精神的合一。這個說法你贊同嗎?」
教室裡窸窸窣窣起了笑聲。
雖然演講很精彩,但言教授明顯不愛交流,所以忽然有人打岔,大家都很歡樂。甄愛也是其中之一。她很好奇言溯的回答,更好奇面對這種問題,他會不會難堪。
言溯臉上沒有一絲尷尬,只是極輕地抿了一下唇,道:「我並不贊同。」
那女生還不放過:「為什麼?」
言溯的目光看過來了,甄愛驀然身子一僵。他淡淡的,波瀾不驚:「當男女互相吸引,肉體的慾望無可厚非,但精神的合一更在於彼此對自己,對對方,對世界,相似的認同。
這種認同,與其說是互相說服,更不如說是發現另一個自己。人的精神是獨立的,不需要去迎合。真正的合一,是相似的靈魂之間,天然的吸引。」
幾百人的階梯教室裡鴉雀無聲。
甄愛愣住。
她早該想到,他這樣高傲而孤寂的靈魂,怎可能屈從或是迎合別人。在他的愛情裡,他不會改變自己,也不會讓對方為他改變。
守不住自己靈魂的女人,他必定看不上。
他喜歡的人,一定像他一樣,內心強大,靈魂獨立。和他互相吸引,卻不會迎合屈從對方。這樣自由獨立的愛情,將會是多麼的震撼!
此刻他立在光亮之中,看著她這個方向。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她,可她莫名感到心裡一股承受不了的重量,終究低下了頭。
她早該想到,他們的境遇就像此刻,他永遠光明,而她永遠黑暗。猶豫要不要換身份時,她心裡那一絲莫名其妙的希冀與不捨,其實是不應該的。
言溯已繼續:「男性的生殖器象徵隨處可見。黑色項鏈繩上的小牛角,狼牙,希臘神話裡的神杖,火箭手槍跑車……」
演講結束後,聽眾全體起立鼓掌,經久不息。
甄愛去到休息室,見他東西都收好,整裝待發。
見了甄愛,他微微皺眉:「怎麼這麼慢,去了趟火星?」
「教室裡幾百人呢,門就那麼一小點,你讓我爬窗戶?」
言溯不說話了,目光灼灼看著她。
甄愛心顫顫的:「你看什麼?」摸摸臉,「我臉上有東西?」
「我當然不是在看你。」語氣裡有那麼點兒不滿。
甄愛伸手在他面前晃一下:「不是看我,你看鬼啊!」
言溯臉灰了,目光近乎抱怨,一聲不吭就繞過她出門去。
甄愛莫名其妙。
從走廊出教學樓,他走得飛快,甄愛一路小跑:「你怎麼了?」
言溯快步走下石階,也不看她,瞇眼望著大學裡紛繁熱鬧的文化節,淡淡問:「剛才你鼓掌了嗎?」
甄愛愣了足足三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演講。
而事實是,她的確沒鼓掌。
隔那麼老遠,他怎麼看到的?
言溯不滿:「回到休息室,你也沒有表揚我。」
甄愛張了張口,見他看上去真挺受傷的,趕緊小聲說:「我太震撼了,你講的那些內容,我還沒完全消化。」
這下,他的步速明顯緩了緩,自言自語中帶著點兒懊惱,似乎後悔剛才的小心眼:「噢,我忘了考慮你的反應速度。」
甄愛:「……」
她幹嘛那麼好心表揚他?就該彆扭死他!
不過他從來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今天怎麼……
甄愛正暗自開心,石階上圍來了學生和聽眾繼續向他提問,他也配合,絕不敷衍。
有人給他送小禮物,他皺著眉,但也接下,禮貌道謝。
甄愛無事,望周圍的風景。學校道路兩旁是各種文化展台,要是過會兒拉言溯一起去看看就好了,不知道他有沒有這份閒心。
人群有人散開,有人進來,一度混亂,甄愛差點被擠倒,忽然感覺有誰扯了自己一下。
與此同時,言溯看向甄愛身後:「你等一下。」
甄愛回頭,只見一個帶帽子的男子匆匆離開,很快就是言溯追過去的身影。
甄愛摸著後腦勺,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剛才,那人扯了她幾根頭髮。
而片刻前,言溯在人群中接到那個禮物的第一秒,就感覺到了異樣。
一雙白手套遞過來的。
他抬頭,見甄愛身後立著一個男人,深深低著頭,棒球帽外邊還套了層寬鬆的衣帽,乍一看像死神的黑斗篷。
那人轉身就走,他被圍在人群中,好不容易跑出去,校園街道上人來人往,那人一下子隱匿在人群中,再也看不到蹤影。
言溯最終停下腳步,眸光陰沉地低頭,掌心躺著那人塞過來的袖珍木雕,一個琵琶,弦槽、弦軸等組成部分細微精緻栩栩如生。木體上刻了類似加號+的十字。
那個神秘人,想表達什麼意思?
言溯沒來得及多想,腳下的地面陡然一晃!周圍的一切都在震顫!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徹整個校園。
他驚愕地回頭,剛才他站的台階,一片濃煙滾滾的火海。血液和殘肢四處飛濺。
言溯的心狠狠一沉,他把甄愛丟在那裡了。
教學樓石階附近的幾個展位被炸的七零八落,火舌亂舞,濃煙滾滾。
石階上血流成河。
受傷的年輕人和炸飛的軀體雜亂無章落在地上,沒受傷的人痛哭著捂著耳朵報警,更多的人幫著傷者止血摁傷口。
原本美麗的校園瞬間變成人間地獄。
空氣裡全是濃郁的血腥味和炸藥的硝煙,刺激得人睜不開眼。
言溯的腦子被爆炸瞬間的衝擊波震得嗡嗡直響,失魂地跑回來,目光四處搜索。甄愛,甄愛,馬尾,白上衣,牛仔褲,甄愛。
看到了!
他立刻奔過去。
甄愛跪在一個受傷女生的身上,雙腿壓著她斷裂得汩汩冒血的大腿。那正是演講中打岔的活潑女孩。
甄愛的髮帶被利物割斷,頭髮全散開,滿是塵土血跡,凌亂地垂落著。她的雙手死死摁著女生裂開的腹部,殷紅的血像泉水一樣往外冒。
她在和她說話:「嘿,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女生滿頭鮮血,目色驚恐:「安琪。」意為天使。
言溯快速掃了甄愛一眼,看上去沒有受傷。他即刻起身掏出手機,卻在聽到甄愛的話時,身形一頓。
他沒想過一貫冷淡的她,聲音會如此溫柔,同時又如此充滿力量:
「嘿,安琪,相信我,你會沒事的,好嗎?」
5
安琪躺在地上,劇痛之下反而不能感受到任何痛楚,大大的眼睛清澈又無光:「好的。」說完便要閉眼。
甄愛趕緊喊:「安琪,不要睡覺,和我說話!說……你有男朋友嗎?」
安琪睜開眼睛,無力而艱難地微笑:「沒有,但,有喜歡的人呢!」
「救護車馬上就來了,等你好了就和他表白好嗎?」
甄愛說著,心裡卻一抽一抽地疼。
她拚命摁著她肚子上的缺口,可粘稠的血漿奔湧著從她指縫溢出。她很清楚,這個女孩的生命正在她手中一點點流逝。
安琪表情呆滯,某個瞬間忽然深深蹙眉:「我感覺到了。」
「感覺到什麼?」
「疼!痛!」她一咬牙,豆大的眼淚便顆顆砸下,悲愴又無助地痛哭,「老天,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甄愛也想知道,為什麼人們總要傷害自己的同類!
可現在最緊張的是安琪的傷勢,情緒激動只會讓血流得更快。她剛要安撫她,安琪卻鎮靜下來,眼中淚光蕩漾:「please, help me.」(求求你,幫幫我。)
「安琪,你要我幫你什麼,我會陪著你。」
女孩的眼淚像決堤的河流:「please! please tell my mom, I am so sorry for being impossible, and I love her so much.」(求求你,轉告我媽媽,對不起我太不懂事。對不起我今早和她吵架,對不起,我愛她。我很愛她。)
她痛苦得連連搖頭:「God please, help my mom.」(上帝啊,求你保佑我的母親。)
「你不會有事,救護車馬上就到。」甄愛痛得剜心,急切地望向遠處閃爍的車燈,「你聽……」
可再低頭,安琪已閉眼,她手心的血液也緩緩停滯……
言溯拍下幾百張照片再回到甄愛身邊時,安琪早已死去,甄愛卻仍保持著跪坐的姿勢,雙手血紅地摁壓著她的腹部,極深地低著頭。
他剛要過去拉她起來,卻看見幾滴晶瑩的淚珠,一顆顆滴落。
他的腳步於是頓住。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落淚。
他原以為,她這樣外表疏離冷淡,內心堅硬漠然的女子,是不會流淚的;更可況對一個陌生人。
甄愛跪立埋頭的身影雕像般,一動不動,靜默而又無聲。
言溯俯視著她,抿了抿唇,他忽然感到,她身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與悲傷。
他稍稍怔愣,不明白突然之間怎麼感應得到她的情緒。這是他一貫的弱項。
救護車和警車同時趕來。直到醫務工作者過來檢查安琪的情況,甄愛才迅速站起身,眼睛裡沒有半點淚光,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可言溯很確定,他看到了她的眼淚,沉默而又隱忍,悲傷卻又無聲。
她站起身,他才看見她胸腹處大片的血漬,一驚:「你……」
「不是我的血。」她打斷他的話,罕見的速度飛快。
言溯不說話了,靜靜看她。
甄愛低著頭,烏髮披散,襯得小臉愈發白淨,乾淨得沒有一絲情緒。就連低垂的睫毛都是靜靜的,不曾輕顫。
他知道她喜怒不形於色,內心其實是難過的。
良久,他抬手,一下兩下,拍拍她的肩膀。
甄愛緩緩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看著他,有些柔弱。
他語氣有些冷:「我向你保證,一定馬上抓到那個混蛋。」
甄愛莫名心中一暖,又聽他淡淡道,「我向你保證,不會讓他有機會第二次作案。」
甄愛旋即一愣。
一般來說,這樣的爆炸案,有了第一次,很快會有一連串。可這樣的毫無頭緒,能抓到兇手嗎?
但轉念一想,他是言溯啊。
她用力點點頭,滿是信任:「嗯,我相信你。」
言溯冰封的臉稍有鬆動,很快又淡下來。
市警局的幾位警察過來了。
為首的是布萊克警官,他和言溯有過合作,所以不用介紹和寒暄。
布萊克吩咐旁邊幾個炸藥專家:「速度快一點兒。」
「你們來之前我看過了。」言溯說,「炸藥用鋼管裝載,主要成分是硫酸銨、氯化鉀和鋁沫。就剛才的爆炸程度來看,化合物配比非常精確。引爆器上連接了水銀彎管,只要裝置傾斜,即刻引爆。」
警官們全驚呆,蹲在不遠處的專家抬頭,插了句嘴:「他說的都對。」
「至於裝置是怎麼引爆的,」言溯指了指對面的路燈,「那裡有監視器。雖然我推測有人把裝置放在石階上,等著不知情的人走過去不小心踢翻,但還是看監控更保險。」
話音未落,有警官過來:「監控室那邊看到了,確實有人把炸彈放在台階上,然後等人踢翻。但不明人物放置的地方剛好是死角,只看到了一隻手,沒看到人。」
他全說准了!
布萊克警官晃了晃神,道:「還有別的線索嗎?」
言溯:「把你的人都叫過來,我不想重複第二遍浪費時間。」
布萊克很快照做。
甄愛見警察們圍著言溯,要退出人圈。
言溯眸光一斜就瞥見她的動作。
他後退一大步,一下攔住甄愛的去路,不等她反應就捉住她的手,冷著臉命令:「別動,哪兒都不許去。」
甄愛唬了一小跳,周圍警官們的目光讓她臉紅。她本能地想掙開,他卻似乎來勁兒了,死死箍著。她終究是拗不過他,低著頭躲去他身後,卻任他攥著手。
言溯其實是擔心不盯著她又出什麼意外,才把她拉在身邊。可這一握緊手,他清晰地感到,掌心她那一小截手腕柔軟滑膩得不像話,像是握著凝脂。
他不太適應,思緒放空了幾秒,才回過神來,淡定開口:
「不明人物是男性,23-35歲,很不合群,有犯罪史或少年管制史,比如打架鬥毆,但最有可能是蓄意破壞公物;
他曾受過傷,不具對抗性,很沉默穩重,共事的人經常忘記他的存在,或者小看他的能力。從炸彈的焊接技術和開關設計來看,他行為做事非常有條理,完美主義。他非常聰明,智商在150以上;
他沒有引人注目的職稱或頭銜,屢屢在學業、升職或課題研究上受挫,很有可能是學校的研究生或是教授導師的助理,對學校的評定制度不滿;
學科大致在機能性方向,獨立時間很多。」
言溯邊飛快說著,邊撥弄手機,很快布萊克警官的手機嘀嘀一聲響,是言溯發過去的圖片包:
「你們來之前我把周圍的目擊者,報警者,救助幫助者全部拍下來了。不明人物就在這些照片裡。你們可以開始排查抓人了。」
布萊克嚥了咽嗓子,他只是問有沒有什麼線索,而得到答案是……破案了?
其餘的警官都沒了魂似的盯著他,鴉雀無聲。
言溯見大家都沒動靜,俊眉一挑:「哦,原來這場爆炸只是演習。」
有警官不理解:「什麼意思?」
言溯冷臉:「意思是你們的響應速度慢得令人歎為觀止,真對得起納稅人養你們的錢。」
甄愛低頭,呃,他對反應速度的諷刺已經從她一個人上升到全社會了。
大家如夢初醒,剛要行動,言溯又叫住他們:「等一下,我說的這些是初步推斷,只是根據現場判斷出的最大化可能。因此,我保留一兩條錯誤的權力。」
甄愛立在他高大的背影裡,詫異抬頭,只看到他利落的短髮在風中張揚。剛才他說的話那麼謹慎而保守,竟不像一貫的自負。
「通常我不會這麼快下定論,但鑒於爆炸案的巨大傷害性,我們必須爭分奪秒。」
布萊克聽出別的意思,緊張起來:「你是說?」
「一天或幾小時內,還會有一場爆炸。」言溯看看周圍,忽然奇怪地笑笑,輕蔑又譏諷,「警車,救護車,死亡,傷痛,所有人都在痛苦。他終於得到重視,當然要發揮到極致。」
他頓了頓,復而平靜道,「我已經給他畫了一個模糊的圖像,剩下的重任,就交給你們了。」說罷,微微頷首。
幅度不大,卻滿載著托付和信任。
甄愛又一愣。
她恍然發覺,就是這一低頭,讓她看到了另一種魅力,無關智慧,只關乎人格。
布萊克警官一怔,重重點頭:「交給我們了!」
警察們立即行動。
言溯轉過身來,見甄愛臉色好了很多,臉還有些紅,剛要問什麼,她卻立刻抽回手,低聲道:「不好意思,把你的手弄髒了。」
言溯這才發覺她的手上全是粘稠的血液,而自己手上也沾染了血漬。
他望一眼草地,便牽她過去,拉她蹲到灑水器旁洗手。
他很快洗乾淨了,可她手上的血結成了塊。
畢竟是人血,她不免心急,又搓又摳,一雙手血紅血紅。言溯擰眉,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不由分說拉過她的手,幫她擦拭起來。
甄愛又要掙脫,卻再次拗不過他的氣力。
「別動。」他低沉地命令。
說這話時,頭卻不抬,只一絲不苟擦拭她的手心手背,指縫指甲。
甄愛不動了,木木看著他低垂的眉眼。他那麼認真,動作那麼輕柔細緻,像是對待他最心愛的書籍。
手帕柔順的材質,摻雜著涼絲絲的流水,還有他掌心不慍不火的溫度,一股腦兒彙集在甄愛的手心,有點兒癢。清涼的感覺緩緩蔓延到心尖,更加癢了。
從小到大,沒人給她洗過手,包括媽媽。那時,媽媽抱手立在洗手台邊,看著小小的甄愛踮腳站在板凳上,在水龍頭下搓小手。
她恍惚:「以前我洗手時,我媽媽就在旁邊說,洗手要洗21秒。」
言溯頭也不抬:「你的手太髒了,要洗十幾個21秒。」
甄愛默默不語,又陷入沉思。
她有次在學校看見泰勒給江心洗手,他從背後環著她,淺銅色的手在透明的水流下親暱地搓著江心白嫩的小手。兩人咯咯地笑。
水珠閃著太陽的光,很美好。
那時她莫名其妙地想,泰勒經常打籃球,他的手掌一定有很多繭,粗糙卻很有質感,那才是生機勃勃的男生。
而現在,青青草坪上,細細水流下,和甄愛交疊在一起的那雙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而硬朗。
甄愛愣愣看著他把她捧在掌心,他細細拭去她指縫的斑駁血跡,他和她十指交疊……
她的臉漸漸發燙了。
可正如他這個人,這樣的動作他依舊做得乾淨,沒有任何狎暱的意味,只是純粹的照拂與關愛。
她狂跳的心又漸漸平靜下來。
似乎,他總有安撫人心的力量。
甄愛定下心,問:「你是怎麼給這個投炸彈的不明人物畫像的?」
「有一部分是站在前輩的基礎上。」他真誠而又懇切,絲毫沒有獨攬功勞或是邀功的樣子。
「諸如精神病人,虐待狂,PTSD創傷後綜合症,連續縱火犯,投彈手,都有前輩們根據經驗畫出來的犯罪畫像。」
「是嗎?」甄愛好奇,「這麼說警察系統裡,對不同類型的犯罪者,比如連環殺手,都有大致的畫像了?」
「嗯,聯邦調查局上世紀80年代提出了一種分類方法,有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和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
甄愛推測:「精神病人就屬於無組織能力的?」
言溯正細心用拇指肚揉去她手背上一塊凝血:「除了精神病人,還有嚴重的PTSD創傷後綜合症殺人犯。這兩者都屬於無組織能力。
由於他們的理智和社會功能相對遲鈍,犯案現場比較好判斷——
一時衝動,不刻意選擇被害人,不自帶犯罪工具,作案後不清理現場。」
「那有組織能力呢?比如縱火犯,火災不是最難搜集證據嗎?」
他毫不費力:「在美國,94%的縱火犯是男性,75%是白人,年紀不大,在17-27歲之間。童年尿床,與異性交往困難,自尊心低下。且手法會升級,縱火犯最終都會演變成連環殺人犯。」
甄愛默然。
正如言溯所說,這一項項數據背後,是無數警察和畫像師一點一點積累的成果,這才在長年累月中一筆一畫勾勒出罪犯的輪廓。
這麼一想,這就是一代一代正義力量的彙集和凝聚啊!
堅守正義的人,從來都不是孤獨地行走!
甄愛心中湧過一絲溫暖的力量,回到原題:「那,投放炸彈的人呢?」
言溯正低頭,就著水輕輕擦拭甄愛細細的指甲縫。她指尖癢癢的,微微一縮,卻再次被他捉住。
半晌他才道:「投彈手一般分為三個原因驅使,恐怖襲擊,政治目的,個人恩怨。」
「恐怖襲擊會選擇地鐵或時代廣場那樣人群聚集的地方。至於政治目的,還不如去政府機構和軍事大樓。」
「聰明。」言溯彎彎唇角,「我真喜歡自主思考的人,雖然只是偶爾靈光一閃。」
甄愛:「……」
6
「關於投彈手,也有數據?」
「嗯,聯邦調查局對投彈手的畫像是——98%是男性,不合群,有蓄意破壞的歷史。50%的投彈手會把自己炸傷,還有一部分會在放置炸彈時把自己炸死。」
甄愛一頭黑線:「真是吃力不討好,愚蠢的人類。」
言溯聽了這話,竟微微笑了,復而才道:「相反,做炸彈的人通常比較聰明。當然,那些隨意混合石墨硫磺把自己炸死的除外。」
玩笑開完,他才繼續:「以個人恩怨為驅使的投彈手,他的目的是洩憤和謀殺,炸彈是他的工具。因此他會準確地選擇目標。所以,爆炸的地點和人群,就顯示了他的恩怨和身份。」
言溯望了一眼小範圍爆炸後混亂的校園,「他長期生活在這個環境,卻總是被這裡的人忽視。爆炸,是他情緒的爆發,也是他吸引注意力的方式。那一刻,他在對這個校園裡的人說:你們看啊,我在這裡,聲勢浩大地登場。」
甄愛的心微微一震,那人心理是有多扭曲,才非要以這樣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
「所以,你才認為投彈手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或教職工。那……他這個炸彈是隨機選人的?」
「不。這些忽視他的人裡,總有那麼一個或幾個,格外觸動他的神經。」言溯握著她濕漉漉的小手,覺得那手軟若無骨,綿綿的滑絲絲的,比他家的鸚鵡好摸,也比莫扎特和Elvis好摸。
他定了定心緒,簡短道,「這是他第一次投入使用的炸彈,他需要試驗,需要轉移警方注意。」
甄愛蹙眉,想清楚了:
「他不僅是情緒爆發,更是精心佈置的謀殺。
無差別的殺人,當然比鎖定仇人的殺人更安全保險,更遠離警方視線。一批批的爆炸案下去,無數的受害者裡,總有一批他真正想殺的人。可到了那個時候,警方又怎麼會知道,他真正的目標究竟是誰?找不到真正的目標,就難以找到真正的兇手。」
言溯似有似無地彎彎唇角,她真是聰明得可愛。
她兀自說完,倏爾一笑:「還好有你,你一定能阻止他的,對吧?」
言溯被她這樣信任和奉承,臉色微僵。一回想,他又在不知不覺中和她講了很多話,而她不僅聽得津津有味,還全都明瞭,甚至能跟上他的節奏和他交流,真是特別。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默默地決定把她的手再洗一遍。
甄愛完全參與到推理中,也不覺自己的手早洗乾淨了:「那他做事有條理,完美主義,是從炸彈的構造上看出來的?」
「那個炸彈對普通的炸彈手來說,已經非常精細。他還用水銀平衡器,他很有想像力和創造力,把自己的作品當成了藝術。」
甄愛冷汗,能把殺人武器當做藝術來研究的人,果然變態又恐怖。這樣的人真不能久留:「那你怎麼知道嫌疑人在你的照片裡?」
「炸彈是一種非常具有殺傷力和破壞力的武器,是智慧和超自然力量的結合,製作過程越危險,爆炸瞬間帶給製作者的認同和享受就越發的非比尋常。幾百上千個小時與危險共舞,他會放棄最終派上用場的一瞬間?」
甄愛徹悟地點頭:「所以他會在現場等著看爆炸。」
這話讓言溯一愣,他忽略了一個細節!
他摸出手機,也不管手是濕的,給布萊克打電話:「嫌疑人範圍縮小了,他一直在那條街的某個文化展位上。這樣才能時刻觀察台階上的炸彈,卻又不被任何人懷疑。」
飛速說完他掛了電話,湊過去擁抱甄愛,讚歎:「聰明的女孩。」
甄愛突然被他抱住,他寬闊又硬朗的懷抱裡滿是男人的味道,讓她差點心亂,好在只是短短的一瞬。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很開心能幫到他。
「其實,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言溯鬆開她,「或許是那些想滿足英雄主義扮演拯救者角色的醫生或警察,但考慮到1.他們沒有足夠的獨立時間,2.炸藥劑量太大,所以就排除了。」
「如果是警察,不如直接槍擊;如果是醫生,不如直接投放病毒……」甄愛說到此處,心裡一震,趕緊閉嘴。
言溯卻沒在意,關了水管,擰乾手帕,悉心把她的手擦乾。
兩人這才起身去看監控錄像。
剛好警察局的炸彈專家帶著炸彈碎片準備離開,言溯瞇著眼看,陡然喊停:「等一下。」
他拿起專家手中的一塊碎片:「中間這條刻痕怎麼回事?」
專家:「不是爆炸留下的,應該是製作者留的印記。通常來說,製作炸彈的人把它當做藝術品,就會在炸彈內部留下專屬符號。都很簡略,看不出任何信息。」
言溯不置可否地挑眉,問:「碎片拼出來是什麼符號?」
「應該是一個三角形,頂端有條直線。」
言溯想了想,邁開長腿繼續走路,一邊示意甄愛跟著他,一邊掏出手機撥號:「布萊克警官,投彈手今天很可能穿白色衣服。」
等他收線,甄愛追問:「為什麼他今天可能穿白色衣服?」
「三角形頂端有條直線,這個圖形倒過來看呢。」
甄愛想起幾個小時前言溯的演講,立刻道:「那是杯子的形狀。」
「聰明。」言溯幾不可察地一笑,很滿意她認真聽了自己的演講,「那是聖盃的形狀。」
「你的意思是他信教?」
「不一定,但起碼他對教義故事很瞭解,並很認同。考慮到他沉默嚴苛又古怪的性格,這樣的人一定會遵守那條不成文的規矩。」
「那條規……」甄愛腦中光亮閃過,「9月勞動節後,不穿白色?」
言溯側身瞥她一眼,沒說話,卻有讚許。
秋天到來,不穿白色。
而現在,甄愛望向路邊的新綠:「立春了。」
到了學校監控室,言溯把甄愛摁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躬下去身子,視線與她平齊:「坐在這裡別動,我馬上出來,好嗎?」
甄愛臉微紅,不明白他忽然哄小孩一樣討好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她不做反應,他便理解錯了。
他頗為嚴肅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怕,我很快會抓到他。」
甄愛微笑:我其實沒有害怕。
言溯進去看視頻。
和警官說的一樣,放炸彈的地方是視頻監控的左下死角,只看到一隻手放了個小盒子在台階上。時間是早上六點多。
死角……更加確定作案的是在校人員。
言溯要看的不是這段時間的監控,而是他從教學樓走出來的那刻。
視頻裡,甄愛跟在他身後,有人圍上去和他說話。某一刻,視頻右下角出現一個戴著黑寬帽的男子,很快朝言溯那邊走過去。
他越過甄愛的肩膀,往言溯手中塞了禮物,而他的另一隻手在甄愛的帽子裡放了什麼東西!
那人轉身離開,言溯追過去,跑出了監控範圍。但身後的甄愛有一個奇怪的動作,她望著那人的方向,捂著後腦勺。
那人扯了甄愛的頭髮。
言溯蹙著眉繼續看。很快,甄愛追了過去。幾秒後,一個女學生蹦跳著從視頻左下角跑過,視線轟然炸開。
台階上的人群像禮花一樣四下綻放。
屏幕右下角的甄愛驚訝地轉身,那個叫安琪的女生渾身血淋,在爆炸瞬間衝擊波的作用下,撲到她身上。
看上去,就像她保護了甄愛……
言溯走出去時,甄愛乖乖坐在原來的位置,一動不動,只是執拗地一下一下狠狠搓著手。
他坐在她身邊,臉色不太晴朗,聲音卻很輕,「怎麼了?」
她嚇了一跳,尷尬地再不動了,好半天才說:「還有味道。」
言溯知道她說的是血腥味,可不知該怎麼安慰。
甄愛看上去也並不需要,她似乎在想別的事,盯著自己的手指,沉默很久,才說:「你早就看出我的身份了吧?」
言溯不會撒謊,點頭:「第一面就看出來了。」
「我早該想到。」甄愛彎彎唇角,望天。
言溯也望望天。
又過了好久,甄愛靜靜地說:「我的第四任特工叫哈維,阿拉巴馬州的。他說,阿拉巴馬州的名字來源於印第安語,意思是:我為你披荊斬棘。
他說阿拉巴馬男人的血液裡住著戰士的魂。他的名字哈維意思也是戰士。他是戰士中的戰士。」
我為你披荊斬棘;
為保護你,奮戰到底。
「每次回家,他都會先把室內檢查一遍。那天他踩到重力感應的時間炸彈,還有一分鐘爆炸。我知道,重力時間炸彈一旦撤去壓力之後,時間就會成倍地加速。他說松腳之後一分鐘或許會縮短成十幾秒。他說:123,我們頭也不回,一起跑……」
甄愛低下頭,輕輕笑出一聲,「啊……我真傻。」
言溯默然不語,想像得到當時的情況,那位戰士一定是看著她跑出了安全的距離,才鬆開腳的。
相比兩人一起的十幾秒,他寧願給她一分鐘,而只給自己幾秒。
「跑出很遠後,我踩到一截髒兮兮的手……他是個很愛乾淨的帥小伙兒……我衝回去,就像今天這樣,摁著他胸口的傷。可他卻說:
Run, Kim, please, Run!」
那時,她的名字叫Kim。
甄愛望著走廊頂上的日光燈,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言溯眼瞳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緒,下頜的弧線緊緊繃著。
他知道,這只是她黑暗過往的冰山一角。
良久,他突然扭頭看她,定定地說:「甄愛,看著我。」
甄愛回頭迎視他淺茶色的眼眸,不明所以。
他沉聲道:「毫無疑問,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最善良的女孩。」
甄愛怔忡地睜大眼睛,不管是對她還是對他,這都必然是一個相當高的評價。
她懷疑言溯是不是想安慰他,可言溯卻十分確定。
經過那麼多常人無法想像的悲劇,她還能堅守自己的底線和專業,從不為自己的遭遇悲春懷秋,卻能為同胞的苦痛而落淚。
「我想,今天,我看到了你的心。」他毫不吝嗇地誇讚,「很乾淨,很美麗,我很開心。」
言溯微微一笑:「不,我應該說,我為你驕傲。」
就是這麼無厘頭又毫不成章法的讚美讓甄愛心裡升起大片的暖意。
他果然不會安慰人,可他的讚許和認同已經讓她心情豁然開朗,再次充滿鬥志。
既然他真心實意地誇獎,她便當之無愧地收下。
她絲毫不臉紅,還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表示感謝。
她的笑真誠又單純,帶著一點兒不太習慣的青澀,他微微怔住,一瞬間心裡莫名其妙地想,啊,是啊,歐文說的沒錯,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他有點兒窘,收回目光,又問:「這些經歷,你和別人說過嗎?」
甄愛搖搖頭:「我不被允許看心理醫生。而且,我也不需要。我自己能處理好。」
「我也相信你能處理好。」他點頭表示支持。與此同時,心裡莫名有種奇異的優越感,半晌後,又為這種優越感鄙視自己。
「對不起。」他雙拳緊握,摁在腿上,「我以後不會再說那些話。」
甄愛不解:「你說什麼了?」
「那些讓你看醫生的話。」說完,他神色轉陰,瞇著眼,「原來我說的話這麼讓你記不住。」
甄愛感覺他又被自己逆了毛,趕緊順順:「我覺得那些話是你的關心,只是你關心的方式比較奇特。」
「誰關心你了?我是分析問題解決問題。」話這麼說,臉上卻有一絲尷尬的微紅。
「哦,這樣。」甄愛不無失望,悻悻地扭頭回去看牆壁。
言溯見她這樣,不覺擰了濃濃的眉毛,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又默了半天,探手進她背後的帽子裡,摸索了一下。
甄愛一愣,趕緊回身,卻見他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樣彩色的東西:「你會變魔術?這是海螺?」
「這叫鸚鵡螺。」言溯剛準備詳細解釋鸚鵡螺的來源演化什麼的,但唯一的聽眾沒聽,而是搗鼓著小螺,好奇地搖啊搖:「真好看。」
言溯默默地閉了嘴。
「難怪叫鸚鵡螺,它像鸚鵡一樣色彩繽紛呢。」
言溯忍了忍,最終還是決定糾正她的錯誤:「大自然的358種鸚鵡裡,很多都沒有色彩繽紛的顏色。比如非洲灰鸚鵡,一身的灰毛,特別難看……」
「你剛才是怎麼變出來的?」甄愛故意不聽。
言溯黑了臉:「我說了我不是變戲法的。」
「啦啦啦,我沒聽。」甄愛望著天,聽著鸚鵡螺裡的聲音,不理他。
7
言溯無聲看著,忽然想,不告訴她這只鸚鵡螺是怎麼來的,也不錯。他不知道那個神秘人是針對自己還是甄愛,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想讓她不安。
目前可以確定的是台階上的炸彈不是他放的,畢竟那人不能保證自己上台階時剛好沒人踢到炸彈。可,琵琶和鸚鵡螺,他想傳達什麼信息?
電話響了,是布萊克警官打過來的。他接了電話,便和甄愛起身離開。
甄愛大約聽到一點兒內容,問:「是不是鎖定嫌疑人了?」
「恩裡克·傑森,31歲,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近十年,本科物理,研究生機械自動化,博士研究領域為機械物理。他作為組員和一個科研小組在研究電子物理工程技術。可前段時間他多年的研究成果宣告失敗,論文被導師批為激進不現實。他競爭對手的項目卻獲得500萬美金政府撥款,正式成為導師助理,馬上要開始第二階段的研究。他被排除在外。」
言溯語速飛快,步調更快。
甄愛不得不又跟著他一路小跑,她看了一下手錶,心中暗歎:不到五十分鐘,就找出犯罪嫌疑人了。
可抬頭一看,言溯鐵著臉色,腳步風馳電掣地快,她不免奇怪:「你不開心?」
言溯聲音清冷:「人跑了。」
甄愛心一提,那個叫傑森的太警惕了。
她看他心情不好,不再多問。
言溯冷冷道:
「警察已經找到他住的地方,但那裡肯定不是他製作炸彈的地點。他比我想像的還要謹慎,第一時間就發現警方在懷疑他。照這麼看,他勢必會提前進行下次行動。他是德克薩斯人,在紐約沒有任何親戚和可借用的場地。所以,他的炸彈研製點在哪裡?」
甄愛跟著他飛速地走下台階,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冷鷙的氣息,她知道他生氣了。
因為他答應過她,一定在下次爆炸之前抓到那個嫌疑人。可現在,聰明的傑森敏感地察覺到異樣,立刻躲起來了。
甄愛尷尬地緊張著,真希望那個承諾不要給他太大的壓力。
一走神,她的腳下忽然踩空,「啊」的一聲驚呼還沒發音完全,她就猝然摔倒在台階上。
言溯完全沒料到這個突然狀況,聽到她的叫聲,立刻回身去扶。可他走的太快把她甩了好幾級台階,已經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重重摔倒在自己腳下。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走得太快了,瞬間把她扶起來,擔心地掃了她一眼,擰著眉沉聲說:「對不起。」
甄愛一愣,吃痛地說不出話,趕緊擺擺手,實在覺得沒道歉的必要。
她看他臉色很不好,也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又低低地問:「很疼嗎?」說話間,竟有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柔和。
甄愛搖搖頭,不介意地笑笑:「只是摔一跤,哪有那麼嬌氣。」
他卻黑著臉,在和自己生氣。
他不動聲色地氣著,又躬下身子,輕輕拍去她褲子上的灰塵。
甄愛看著他彎下的背脊,再看一眼來來往往的學生,微微窘迫起來。她趕緊彎下腰:「我自己來……」
沒想他正好直起身。
電光火石之間,她的下巴輕磕到他的額頭,在他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他的肌膚比她想像中的要細緻緊實,帶著男人的硬朗,發間還有森林般清淡的味道。
甄愛徹底窘了,乾脆不說話,木木地裝傻。
言溯也是微微一愣,足足兩秒後眼眸才恢復清明。他立在兩級台階下,視線剛好和她平齊,作保證似的說:「下次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走那麼快。」
甄愛紅著臉,接話無能,便乖巧地點點頭。
言溯轉身繼續走,心裡蹙了眉。剛才她的嘴唇碰上他的額頭,印下一片綿軟濕潤的感覺。
裊裊的纏繞,揮之不去。
但意外的是,他並不排斥,卻有極淡的歡愉。
恩裡克·傑森在大學附近的街區租了間房子,那是一棟很普通的窄窄高高的老樓房。
他人不在,房東太太不肯開門。
言溯和甄愛沿著木樓梯走到第三層時,布萊克警官在走廊上和房東太太協商,叫她打開傑森的房間。
那45歲滿頭卷髮的太太正用西班牙語混雜英語爭辯:「mi dios, u cannot break into mi casa. You bully.」我的天,你不能闖進我的房子,你這是強盜。
布萊克則解釋說傑森有重大的犯案嫌疑。
房東太太堅決不信,誇傑森是「好男孩」。還說他是個好租客「按時回家,作風乾淨。」
言溯走過去,目光冷峻地掃向布萊克:「很顯然,警官你還沒有申請到搜查令。」
布萊克很尷尬:「因為沒有有效的證據,特批的搜查令正在審查中,可等到那時,或許第二次爆炸都發生了。」
言溯:「但是沒有搜查令,房東太太是不能給你開門的。她是一位正直的女士,請不要用你的警察身份壓迫她。」
所有人:「……」
你是來搗亂的吧……
言溯對房東太太微微頷首,用西語道:「lo siento抱歉」
房東太太很開心。
言溯問:「哪個是傑森的房間?」
太太指著言溯背後。
「謝謝!」說完,他轉過身去,陡然毫無預兆地發力,狠狠一腳踹開那道門。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大家全傻了眼,房東太太的下巴都掉到地上。
全體人目瞪口呆之際,言溯淡淡地聳聳肩:「我不是警察。」
意思是他不用擔心負行政責任。畢竟,普通公民踹門和警察踹門完全是兩個概念,天壤之別。
警官們都搖頭:他真是個瘋子。但他們一邊搖頭一邊在偷笑。
房東太太急了,讓警官們抓他這個「害蟲」走。
布萊克很為難地歎氣:「我是主管刑事案件的呀。這種糾紛不在我的職權範圍內。要不您撥打911吧。」
甄愛:「……」
房東太太淚流:原來你們是一夥兒的。
「你們看到了。」言溯踮踮腳尖,活動活動,淡然又狡猾地一笑,「我只是踢壞了他家的門,並沒有非法侵入居民住宅。」
他雙手插兜地立在門線上,一雙眼睛已開始銳利地掃視起傑森屋內的物品。
布萊克警官見識過言溯驚人的觀察和推理能力,便放心地交給他。
房東太太忙說要給傑森打電話(當然打不通),其他警官則討論著傑森可能的去向。
甄愛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變成背景牆,她覺得周圍有些吵,那個傢伙估計快炸毛了。
果然,下一秒,言溯深深蹙眉,冷冷一聲低斥:「你們全都給我閉嘴!」
一時間,嘈雜的小樓裡鴉雀無聲。
他還不滿意,狠狠一扭頭,看向一位胖胖的警官,目光暴躁:「你的呼吸聲太重了,刺耳又難聽,馬上停止呼吸!我要絕對的安靜。」
胖胖警官很委屈,朝布萊克警官求助;後者瞪他一眼,胖胖警官立刻哀怨地摀住鼻子。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
「我對你們的要求不高,只是不准呼吸。」他復而脾氣不好地看向屋內,半晌後,又扭頭看甄愛一眼,「你可以。」
甄愛一僵。
他收回目光,還自言自語地說:「你呼吸的聲音很好聽。」
甄愛立在一群捂著鼻子目光窺探的警官的銳利眼神裡,大囧:言大神探,您先忙案子,別管我,別抽風,成嗎?
言溯身形筆直地立在門口,黑色的西裝將他的身姿襯托得愈發頎長,半明半暗的房間映在他的眼瞳中,幽深幽深的。
一秒又一秒,死一樣的沉默。
30秒後,他開口了:
「房間裡很多的木雕和模型,看上去像是手工愛好者。可模型的木頭顏色都變了,上面積了灰。做模型的工具諸如鑷子鑽頭切割器卻十分乾淨,甚至因為經常使用而磨得掉漆了。照這麼看,模型都是假象。反倒是桌上十幾個大大小小的鋼製筆筒,他有收集筆筒的癖好?還是,它們看上去像不同型號的炸藥管?當然是後者。結論是:工具不是做模型的,是做炸彈的。可房間裡沒有化學品,所以,他隨時帶著工具練習手感。
那麼,哪個地方能讓他時刻背著大包裝著工具進進出出卻不讓人懷疑呢?」
「門口的幾雙鞋子,鞋面看上去很久沒洗了,但鞋底不髒,說明他沒走過泥濘的地方,排除公園碼頭郊區。問題又出來了,市中心哪裡有屬於他的不被人打擾的地點?租場地?他沒有那麼多的錢。」
「再看窗戶,對面是狹窄的過道和牆壁,光線原本就不好,他卻還是用黑色的厚窗簾。結論是:1.他睡眠很有問題,且作息不規律。2.他不想讓人知道他什麼時間回家。
房東太太說他按時回家,其實是因為他每天早上按時出門,晚上回來卻沒有驚到房東。因為他不開車也不坐出租,而是步行。」
獨自說完這一長串話之後,言溯轉身,眸光銳利:
「他製作炸彈的工作室,步行就可以到達,在市中心,非租用場地,他時刻背著大包進去也不會惹人懷疑。反倒是他回家晚了會讓這棟樓裡其他的租客好奇。」
言溯冷淡地彎彎唇角:「這麼說來,似乎只有一個地方了。」
在場的人都在一瞬間如夢初醒:學校。
投彈手傑森竟然還躲在學校!
去學校只有5分鐘的車程,卻分秒如度日。
甄愛坐在言溯的身旁,一言不發,因為此刻他身上散發著一股陌生的戾氣。
她知道,剛才那一番了不起的推論並沒有讓他有半分的驕傲或自得,反倒讓他生氣了。他在氣自己沒有早點兒想到傑森的爆炸試驗室其實就在學校內部。
但甄愛認為他對自己太過嚴苛了。畢竟,沒人能夠在完全不瞭解一個人的情況下,推斷出他的全部心裡想法。他做到現在,已經很厲害了。
安靜的車廂內,言溯倏爾冷笑:「果真是他的風格。」
說話的語氣就像他完全瞭解了那個從未謀面的投彈手一樣,「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很有信心和勇氣,居然想到玩這招。Great!」
甄愛頭一次聽到他這麼陰森的語氣,驀然脊背發涼。
言溯又看向前方的布萊克:「馬上聯繫拆彈專家。很可能,現在傑森的炸彈已經綁到他仇人身上了。」
甄愛一聽,臉色頓時微白。
言溯透過後視鏡看到她,冰冷的臉色瞬間鬆動。他拍拍她的肩膀,低聲道:「別怕,有我在。」他這話說得自然而然,絲毫沒察覺有什麼不妥。
其實,甄愛並不是害怕。但她還是心頭一暖,只是一抬眼看到布萊克警官意味深長的眼神,她的臉頰便霏霏紅了起來。
很快到了學校。
言溯等人立刻去往傑森所在的物理實驗室,但只有一個人在整理實驗器材,正是傑森的競爭對手沙利文。
布萊克奇怪了,問言溯:「難道他不在學校?」
甄愛神經一緊,呃,警官你確定你要質疑言溯麼?
果然,言溯目光如刀一樣剜到布萊克身上:「愚蠢的人類,誰說他想殺沙利文了?」
甄愛扶額:幼稚鬼,現在不是耍嘴皮子的時候吧?
沒想言溯像是感應到了甄愛心裡的想法,回頭看她,十分理直氣壯地快速道:「這句話是跟你學的。」
甄愛這才想起她確實用「愚蠢的人類」形容過傑森,好吧,她錯了,她不該教壞小孩子。
言溯繼續之前和布萊克的對話:「他怎麼會殺沙利文?從剛才我們搜集的信息來看,沙利文在研究和課題上毫無成就和亮點,智商成績都很普通,傑森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沙利文臉都黑了,舉了舉手:「嘿,我耳朵沒壞。」
「Good for you!恭喜你!」言溯不看他,對布萊克說,「傑森和利教授有很深的師徒與合作關係,他現在感到了背叛。」
布萊克硬著頭皮走到沙利文跟前說明來意,詢問傑森的可能所在地。但沙利文不配合。
他像大部分學者一樣,對政界或警界的人懷著天生的高傲和排斥。
他沒興趣地抬抬眼皮:「科研機密,無可奉告。」
布萊克束手無策時,言溯突然開口:「傑森知道警察鎖定他,所以提前了最終的殺人計劃。你們的教授現在在他手裡。」
「胡說八道,」沙利文不滿,「傑森在研究課題,利教授早就回家了。」
布萊克一驚:「我們忘了利教授的家。」現在趕去來不及了。
可言溯十分堅定:「不,他們就在學校的某個角落裡。」
8
「學校周邊都是警察,他的炸藥帶不出去。且他追求完美,不能多製造幾次爆炸已經惹惱他了。讓他把爆炸的地點從他心愛的學校挪到他憎惡的人家裡去,他會同意嗎?」
甄愛立刻明白,由於警察的迅速鎖定,傑森被迫將第二次爆炸就直接對準他最想殺的人。這很可能是他的最後一次表演。
連炸彈都設計出創造力和藝術感的他,當然會選在萬眾矚目的校園,而非寧靜無人的別墅區。把教授炸死在學校,多麼諷刺。
一個多小時前就有一場爆炸,在這麼多警察的眼皮子底下,再來一場更為聲勢浩大的爆炸,想想都令人刺激啊。
布萊克聽言,立刻道:「傑森一定讓利教授跟他走了,他現在非常危險。」
沙利文更加惱怒:「你們在說什麼?傑森是一位很努力勤奮的科研工作者,以他的性格絕對不敢……」
「他的什麼性格?」言溯的聲音忽然陰戾起來,「為什麼說他努力勤奮不說他天賦異稟?我來給你描述——因為他很低調隱忍,喜怒不形於色。在你們中間他就像默默無聞的背景牆,沒有任何色彩。你沒見他笑過,也沒見他怒過。你不會認為他成功,因為他從不表功,從不明爭。但你不會認為他懦弱,因為他從來不說對不起,從來不說『可能』。你們的教授經常批評他,他無聲地承受,絲毫不反駁,但也絕對不讓步。」
他語調一轉,淡然恢復了平靜:「你仔細想想,他這種性格的人,有什麼事不敢做?」
沙利文驚愕得渾身抖了一下。傑森就是面前這個陌生男人說的那樣,但他從來沒覺得傑森有什麼可怕之處,可現在經過言溯一分析,他嚇得臉都白了:「你認識他?」
言溯快速道:「不認識。這是我們根據炸彈和現場分析出來的犯罪畫像。」
沙利文趕緊往外跑:「我帶你們去!」眾人立刻跟過去。
甄愛落在最後,有些魂不守舍。
言溯的那段描述讓她想起了另一個人,哥哥。
她的哥哥就是這樣一個人,對大家來說,很可怕的一個人呢。
她吃力地扶住額頭,好像每次想到哥哥,頭就有些疼。今天似乎疼得更厲害了。
她腳步更慢。
「甄愛。」遠處的聲音讓她恍惚。
她懵懵地抬頭,見言溯立在實驗室的門口。
大家都走了,只剩他在等她。
他逆著光,輪廓分明的臉在白花花的光裡漂亮得不太真實。
她漸漸從放空的思緒中清醒回來。
言溯原本要嫌棄她反應慢,可見她這瞬間眼神空空的,小臉蒼白得有些嚇人,他立刻蹙了眉,朝她走過來:「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甄愛已恢復了清明,擔心自己拖累了言溯的速度,歉然笑笑,搖搖頭:「沒事。」
她歉疚的樣子竟叫他莫名難受。
言溯看著她衣服上已經乾枯的血漬,內疚地斂了眼瞳:「是我不好,我本應該第一時間送你醫院檢查。」
可他必須要阻止第二場爆炸,而那個琵琶和鸚鵡螺又叫他不放心讓甄愛獨自一個人去。
甄愛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寬慰他:「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沒事的。學校裡都是學生,不能讓他們再有危險了。我們馬上過去吧。」
「嗯,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解決那個混蛋,然後帶你去醫院。」
傑森的個人第二物理實驗室在某棟實驗樓的地下一層。
言溯和甄愛過去時,警察正在疏散樓裡的學生。由於幾個小時發生過爆炸案,學生們雖然有條不紊地出來,但都明顯慌張。
言溯走上台階,想起什麼,腳步一頓,轉身扶住甄愛的肩膀,直直看著她。他的眼眸澄澈得像天空,許諾:「我馬上回來,你在這裡等我。」
甄愛的心驀然一沉,彷彿瞬間沒入排山倒海的痛楚中無法呼吸。
呵,何其相似啊!
哥哥也對她說過,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這句話成了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稍顯萎靡地看著他淺茶色的眼眸,那樣乾淨的世界裡,只有她一個人。
她驀然間情緒低落,不無悲傷地說:「我一定要去。」頓了頓,又道,「說這話的人都是騙子,不管我等多久,都不會回來的。」
言溯的心尖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刺痛,極淡極淺。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甄愛流露出這樣悲哀而無助的神色,不用想都知道剛才那句話說錯了,一定碰到了她過去的傷處。
他收緊掌心,緊緊握住她的肩膀,欺身下來,灼灼地看著她,語氣近乎於祈求她的信任:「我保證,我不會有事。」
可她執拗得近乎無理取鬧,像是講不通道理的小孩:「你騙人。」
言溯一愣,此刻甄愛的行為完全超出了他熟悉的任何學科範疇,也完全超出了他的處理能力範圍。
他頭一次覺得手足無措,頭一次竟不知如何應對。
他微微斂瞳,神色莫測;而她也毫不畏懼,大義凜然式地挑戰他研判的目光。
僵持幾秒,看著她清黑的眼眸和緊抿的嘴唇,他的心,突然就軟了。
他幾乎是無奈地微微歎了口氣,握了握她瘦弱的肩膀,低聲道:「走吧。」
下到地下一層,布萊克警官表情很壓抑地對言溯說:「他用了所有的炸藥,拆彈專家估測可以炸毀整棟樓。」
言溯沒接話。
七彎八繞地走進實驗室,見利教授赤著上身,身上綁滿大大小小幾十上百個鋼管炸藥,胸口是一個巨大的儀器箱,開了一小個洞口,顯示著倒計時00:14:59。
幾個拆彈專家正緊鑼密鼓地對付教授胸口的儀器裝置,而罪魁禍首傑森銬著手銬,立在一旁,臉上是淡淡的、明朗的微笑。
部分防爆警察們正在安裝防爆牆,萬一出現事故,牆體可以減小爆炸對樓體和周圍環境的破壞;部分警察在清理實驗室裡各種製作炸藥的物理化學物和儀器工具;還有一部分在安裝可視屏幕。
狹小的空間裡十幾個人在忙碌,沒人發出多餘的聲響。
甄愛看了傑森一眼,和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樣,這個男人很清秀,甚至很溫和。他正望著實驗室裡的閉路電視微笑。
那是校園裡隨處可見的終端信息台,原本在播放校園新聞,卻在一瞬間切換成了自製的視頻。視頻裡,利教授光著上身,顫抖著哀求:
「恩裡克·傑森在電子物理方面很多的想法其實是正確可行的。不是激進,而是超時代。是我嫉妒他超過了我。是我剽竊了他的一些,」視頻中的教授看了左上角一眼,哆嗦了一下,立刻換詞語,「不,很多,很多想法和論文。還,還拿他的一個發明申請了專利……」
甄愛詫異,這就是傑森和利教授之間的恩怨。崇拜多年的恩師,利用奪去自己的學術和專利,到了最後,還把他拋棄?
正想著,視頻戛然而止。
屏幕一片雪花。
言溯面無表情地鬆開剛剛拔下的插頭,不是電視,卻是實驗室裡的一台儀器。
他摸摸那個體型不大的儀器,好似自言自語:「遠程控制?真是低端。這樣的對手,總是讓我覺得無聊。」
傑森臉上的笑容撤得乾乾淨淨,漸漸露出陰沉。
言溯不看他,對布萊克說:「告訴學校電台的人,利教授在被人威逼之下說的話,可信度大打折扣。」
布萊克一愣,立刻明白,馬上叫人去通知。
甄愛也看出來,言溯故意刺激傑森,後者臉色微變,探尋意味十足地盯著言溯。而言溯還是不看他,而是認真地翻看傑森留在實驗室裡的筆記本和草稿紙。
防爆牆已經堆好,拆彈專家仍在一點一點地拆除炸彈。
離爆炸只有11分鐘時,布萊克宣佈留下一名拆彈專家,其餘的警察全部撤離去地面,通過可視電話觀察情況。
眾人到達地面後,無數雙眼睛望著可視屏幕。兩端都是寂靜無聲。
不論利教授是否真如傑森控訴的那麼罪惡,正常人都不能相安無事地看著一個活人被炸成粉末。
甄愛看著視頻裡沉著冷靜的拆彈專家和冷汗直流的利教授,也不禁漸漸懸起了心,握緊了拳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拆彈專家終於卸下了計時匣子的三分之二塊鐵板。
所有人剛要鬆一口氣時,拆彈專家厚重的防護服閃開,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數字鍵盤的密碼器。
他冷靜又簡短道:「密碼。六位數。一次機會。」
出乎甄愛的意料,這是一個非常年輕的聲音,聽上去應該和言溯差不多大。這在拆彈專家中是很少見的。
布萊克立刻看向傑森:「說出密碼,我們承諾替你申請減刑。」
傑森無所謂地聳聳肩,顯然不在乎。
有幾個警察差點兒衝上去揍他,卻被人攔住。
大家都有些急躁了。
計時器上鮮紅流逝的數字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誰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屏幕對方的人被炸得屍骨無存。
傑森無所顧忌地笑著,一臉的堅定和等待毀滅的瘋狂。
言溯至始至終都隱在角落裡,靜靜觀察。他看見,拆彈專家說「六位數」的時候,傑森眼底閃過一絲志在必得的狂妄。
現場一度有些騷亂。
言溯的發言卻格外的安定人心:「不是數字,是字母。」
說這話時,他仍舊定定看著傑森,捕捉他臉上的任何一絲情緒變化。
傑森狠狠一愣,這才發現剛才那個鄙視他作品的年輕男子還在現場。
他的驚亂逃不過言溯的眼睛:
「看上去是數字鍵盤,但那樣似乎太簡單。以你的智商和驕傲,必定覺得不屑。所以是字母。」他並沒有說,真正讓他確定的,是傑森的情緒。從心理的角度去分析,這樣往往能引起被分析者巨大的反感。
傑森果然瞇起眼睛,沉默而詭異地盯著他。
言溯愈發淡然又平靜,彷彿對待不值一提的對手:「是什麼單詞?物理名詞,花草樹木,地點人名,工具汽車……」
他一絲不苟地看著傑森每一絲細微的反應,敲定了範圍,「人名。」
傑森的整張臉都緊繃起來。
言溯不屑地一笑,語調無波:
「你認為自己是個偉大的科學家,當然不用日常人名。你和利教授沒有私人糾葛,也不是你們認識的熟人。物理界的名人?有很多。從哪兒找起?嗯,對了。剛才你給利教授錄製的那段視頻,是你讓他說的。這反映了你心裡的動態,仔細想想,我好像聽到了幾個很有意思的關鍵詞——
發明,激進,超時代,嫉妒,剽竊,專利。
這麼一想,只有一個人。」
傑森的臉一度一度地變白。
「在你看來,這個人的一生擁有2000多項發明,1000多種專利,他的發明和創造改變了時代的進程。他小心眼,愛嫉妒,他把實驗室工作人員的發明創造都納為己有,冠上自己的名字。」言溯風淡雲輕地宣佈。
「他就是上世紀最偉大的發明家,愛迪生,Edison剛好六個字。」
傑森微微睜大眼睛,冷著臉,不可置信地盯著言溯,雙手也不自覺地動了動。
言溯看他半晌,倏爾清淡地勾勾唇角:「很可惜,還不是愛迪生。」
傑森的身子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握緊拳頭。
「愛迪生不能給你心理上的認同。真正給你心理認同感的那個人,天資卓越,超越時代,激進又大膽,擁有無數超記錄的發明,卻從來沒有在歷史中得到公正的待遇和評價。
當世界著名的愛迪生說直流電是科學的未來時,他發明了交流電,並放棄專利無償獻給全人類。在你眼裡,他擁有無數在死後才驚世駭俗的創造,他潦倒一生鬱鬱不得志,頻頻受到同行尤其是愛迪生的排擠和打壓。
你以為這就是你的寫照,所以你一定會把密碼設置成,與愛迪生同時代的另一個物理發明家,一個在愛迪生的嫉妒和打壓之下變得不為人知的天才——特斯拉。」
他說完了,周圍寂靜無聲。
短短一分鐘,他便輕而易舉把傑森的心理剖開在光天化日下,如同抽絲剝繭。
傑森的眼瞳全然陰森,直勾勾地瞪著言溯。言溯不為所動,一貫的淡然。
布萊克緊張了:「可特斯拉Tesla只有5個字母。」
言溯淡淡一笑:「特斯拉是姓,傑森先生認為特斯拉是他的偶像,他當然會自負又親暱地稱呼他的名——Nikola!
Nikola Tesla。
Nikola轉換在鍵盤上是,645652。」
9
言溯看著表情扭曲的傑森,平靜道:「傑森先生,特斯拉是一位被遺忘的天才。你,很可惜,卻注定是一個不值一提的罪犯。」
屏幕另一端的拆彈人員同步輸入密碼,摁確認鍵的那一刻,警察們的心都停止了跳動。
結果,沒有爆炸,密碼鎖安全打開。
甄愛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淡淡的春風一吹,手心微涼,這才發現不經意間出了層汗。
一瞬間,腦袋因高度緊張又驟然放鬆而有些暈眩,模模糊糊只有一個想法格外的清晰:言溯,他真的是個天才。
她看向他的方向,只看到他俊朗的側臉,認真而專注地盯著屏幕。
拆彈專家在拆剩下的支線。經過那才那一輪,警察們都片刻地放鬆了,言溯卻沒有丁點兒地鬆懈,望著屏幕,若有所思的樣子。
或許是感應到她的目光,他看似出神的眼眸忽然恢復了清明,緩緩扭頭看向她。
甄愛心一跳,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原本因案件而冷肅的臉柔和了一些,說:「再等一下,馬上就好了。」
甄愛這才想起剛才他說要帶她去醫院的,她微微一笑,表示不急。
傑森完全崩潰,全然沒了之前冷靜淡然的樣子,看著言溯像是看著他命裡的剋星,呆了半天才道:「我認輸,我配合警方,我需要減刑!」
布萊克警官惡狠狠瞪他一眼:「遲了。」
傑森絕望地望向言溯,後者沒有像布萊克那樣快地下定論,他若有所思地看他半晌,又重新看向屏幕,炸彈上的計時器顯示為00:03:43。
而那邊的拆彈專家停了下來,沉穩地說:「最後一根,黑線,還是白線。」
一片安靜。
警官們陡然又從希望之地墜落黑暗。布萊克警官這才明白剛才傑森那句話的含義,他不太高興,陰沉沉看向後者,極不情願道:「你說吧。」
傑森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急忙道:「白線。剪了白線就沒事。我喜歡白色,白色也能代表我。」
甄愛立在一旁,面色微白。相同的問題,她竟然再一次遇到。
爆炸線從來都是紅藍色,哪裡會有黑白色的?
除了那一次,除了她遇到的那一次。
可現在,再一次出現相似的場景,只是巧合嗎?
拆彈專家平靜地等待最終答案:「決定?」
布萊克看傑森:「你確認就是白線?別給我耍花樣!」
甄愛臉色不太好,望向言溯,她忽然前所未有地相信,他一定能看得出來傑森有沒有撒謊!
言溯雙手插兜,抿了抿嘴唇,淡靜地看著傑森,在想心事。
傑森也不看屏幕,而是意味深長地看著言溯,嘴角掛著挑釁又囂張的笑。
這時,屏幕那邊的利教授開口了,說出來的話讓所有人一震,包括傑森。
「孩子,把剪子給我吧。」
利教授淚流滿面:「國家培養一個拆彈專家要幾百萬美金,你的父母培養你要付出更貴重的心血和情感。孩子,把你的專業技術用在需要你的地方去。今天你已經做得很好,不要讓你年輕的生命浪費在我這裡。孩子,把剪子給我。」
春天的風唰唰地吹過地面,沁人的涼。
鏡頭裡,年輕的拆彈專家身影凝滯了一秒,卻沒轉身,他的聲音青澀而嘶啞:「軍人是不能後退的,先生。」
就是這樣平靜的一句話,讓螢幕這邊的甄愛差點熱淚盈眶。
布萊克警官眉頭緊鎖,良久,低喃一句:「如果真要爆炸,我們不能搭上另一個家庭。」
甄愛聽見了。他沒說另一個人,而說另一個家庭。因為悲劇,從來都是結伴而行,破碎整個家庭。
他提高音量下令:「Morgan,立即撤回。這是上級的命令!」
軍人的至上原則是遵守命令,不得違抗。拆彈專家終究把剪子遞給利教授,退出來了。
炸彈計時器上的時間一點點流逝。00:03:16
言溯微微瞇眼,語速陡然快了三倍:
「你的性格,自大又不容許被質疑。我從一開始就用種種行為刺激了你。你潛意識裡把我看做對手,主動說『白線』是說給我聽的。對你來說,進監獄服刑幾十年還不如來一場驚天動地的爆炸。畢竟,這很可能是你生平最後一次完美的藝術品。你的自尊和驕傲不容許你忍受進監獄的結局,而你追求完美和刺激的個性驅使你迫不及待地看著它毀滅。
所以,你一定會誤導我。」
傑森一動不動,身體的任何部位包括睫毛眼珠手指都沒有動靜,他早就意識到這個人不簡單,他的情緒肯定逃不過他的眼睛。
所以此刻,他緊張得腦子都停止了轉動。
甄愛也是前所未有的焦灼,彷彿天人交戰,她狠狠地握著拳,把嘴唇咬得森白。
布萊克對著鏡頭下令:「那就是黑……」
「等一下。」甄愛突然不受控制地喊出一聲,說完卻懵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才察覺自己的失態。
她無措地看向言溯,卻撞上他冷清卻閃著點點笑意的眼眸。
沒有看錯。
他在笑。
就好像,她如果不喊出那句話,他也會阻止一樣。
言溯挪開目光,復而看向傑森。
剛才甄愛喊話的一瞬間,傑森的眉心顫動了一下,很輕微,卻沒有逃過言溯的眼睛。就像是布萊克的話讓他進入了慶祝的倒計時,而甄愛掐斷了慶典的煙火。
他道:「不好意思,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很聰明,猜到了我會懷疑你誤導我,猜到了我會選擇相反的結果。所以,你說的,是正確答案。」
「正確的答案是完美,用正確的答案誤導我啟動了爆炸,這才最完美。」言溯唇角的笑容帶著全開的氣勢,「white!」
白線!
傑森的臉徹底白了。
屏幕中的利教授雙手直哆嗦,默默念著老天保佑,剪刀架在白線上,閉上眼睛,一剪。
計時器徹底關閉。
所有人如釋重負!大家抹著額頭上的汗,長長地舒氣,滿臉喜氣地互相祝福。
拆彈專家又重新下去處理剩餘的炸彈。
警察們要過來和言溯慶祝,握手擁抱什麼的,他卻冷著一張臉,退後得遠遠的:「細菌培養基,不要靠近我。」
傑森被押著離開,經過言溯身邊時,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怎麼……你是什麼人?」
言溯並不正面回答:「把白色當正確答案,是因為你認為自己是啟蒙之光?」
傑森狠狠一愣,他已經被他分析得體無完膚。
言溯輕歎:「可是,它被剪斷了。」
傑森如遭雷擊,繼而苦笑:「世上還從來沒人這麼瞭解過我,或許,原本可以做朋友的。」
「我不和殺人犯做朋友。」言溯很是冷淡疏離,「而且,我不瞭解你,我只是在推理。」
傑森失魂落魄地被帶走。
甄愛原本準備問傑森,他是怎麼想到用黑白線取代紅藍線的,但沒有機會接近。
走去停車場的路上,她想著言溯和傑森的對話,起了玩鬧的心思,湊過去故意逗他:「傑森說你瞭解他呢!」
言溯臉灰了:「瞭解,是一個帶有感情色彩的詞。不許亂用。」
「那你瞭解的人一定很少。」
言溯想了想:「嗯,是挺少的。」
甄愛望了一眼草坪上的花兒,若有似無地問了句:「那,你瞭解我嗎?」
她心砰砰跳,說完便轉過頭去不看他,假裝欣賞路邊的風景,假裝只是隨口一問。
言溯眸光一閃,側眸看她。
她扭頭望著路邊的新芽,披散的長髮上還粘著灰塵與血漬。他不覺得髒亂,反倒是莫名有種想替她拂去污漬的衝動。
他收回目光,望著前方的路,淡淡道:「不太瞭解……」
「但,挺想瞭解的。」
他話說完了,她卻沒有回頭,腳步輕快地在前邊走。
彼時,道路兩旁的樹都抽出了嫩嫩的芽。春風輕輕地吹,一點點細細密密的新綠色下,她黑髮白衣,小手背在身後,驕傲地抬著頭。
言溯跟在後面看著,忽然就低頭一笑。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心情真好……
開車去醫院的路上,言溯接到一個電話,因為忘帶藍牙耳機,而交通法規規定開車不能手接電話,古板遵守規矩的某人開了車載。
言溯還沒來得及說話,對方就嚴苛而略帶訓斥地開口:「你今天做了什麼!」
這樣暴怒的語氣嚇了甄愛一跳,有人敢這麼跟言溯說話?
她第一反應以為是言溯的爸爸,可這人說英文。
她小心地探頭看一眼,屏幕上顯示著「Professor Hill」希爾教授。
她沒聽說過。
而言溯接下來的反應更是嚇了甄愛一跳。他專注地看著車,表情很平靜,說:「我錯了。」
電話裡,希爾教授的聲音緩和了一點兒,但明顯還有很盛的怒氣:「錯哪兒了?」
「哥倫比亞大學的爆炸案,我不該擅自給不明人物進行心理畫像。」語速不徐不疾,哪裡還有半點兒平時的傲慢。
甄愛僵硬地坐在副駕駛上,猜想希爾教授只怕是言溯的老師。呃,看老師訓學生這種事,太尷尬了。
可透過後視鏡偷偷瞥言溯一眼,他竟然沒有絲毫的不滿或難為情,表情反而很誠懇:「我錯在過分誇大心理學在犯罪偵查上的作用。在沒有任何多餘線索的情況下,我完全依靠犯罪心理學。而且,我在FBI行為分析小組趕來之前就獨自畫像,沒有向任何人進行交流或參考,這是非常危險且不科學的。」
他的道歉誠心誠意,可希爾教授愈發火大,近乎苛刻地譴責:「明知故犯。我看你是享受的掌聲太多,驕傲自滿。越學越回去了!」
言溯的臉,紅了。他沉默良久,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
話沒說完,希爾教授直接掛了電話。
言溯定定開著車,極輕地抿了抿唇,臉色愈發像滴血。
甄愛從沒見過他因為羞恥而臉紅,一下子困窘得無地自容,恨不得跳車把這個空間留給他一個人才好。
天,她剛才應該裝睡的。幹嘛聽這種尷尬死人的電話。
接下來十幾分鐘的車程裡,車廂內都是一片靜謐。
他始終繃著臉靜默,看似認真地開著車,清俊的臉卻比平時還要冷清,他無聲地生氣了,但是,是在氣自己。
甄愛原本準備一直不說話,但等了十幾分鐘,覺得他差不多消氣了,又覺得剛才希爾教授那樣斥責他,他服服順順地承受,實在替他委屈。
她是想安慰安慰他,便小聲道:「是因為你,才抓到傑森,阻止了第二場爆炸啊。」
「有百分之十的運氣。」言溯冷靜地接話。
「啊?」
「今天的案子天時地利人和,非常順利就破案。這樣,我或許不會反思今天犯的錯誤。這很危險。」
「錯誤?你的意思是,」甄愛想起剛才他和希爾教授的對話,自然而然就脫口而出,「沒有等待FBI行為分析小組,過分依賴犯罪心理?」
說完才覺唐突。
「概括能力不錯。」他不以為意,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還好希爾教授把我訓了一頓,不然,我要是不知不覺中養成這個習慣,以後會害死我,更會害死別人。」
甄愛的心震動了一下。
經過剛才那一通不留情面的斥責,他對希爾教授的情緒是,完全的感激?
他的心,是有多開闊!
她很想參與其中,小聲說:「能……給我講講這兩條錯誤嗎?」
言溯的神色稍微鬆緩,道:
「第一點,當時現場畫像時,我說過保留一兩條錯誤的權利。如果當時有完整而專業的團隊,隊員之間就可以互相補充糾正。不完善的信息很可能耽誤時間或是抓錯人。
儘管後面傑森的一切都符合我的描述,但我們不能通過結果驗證過程的正確性。
我今天確實衝動了。
第二點,我過分依賴了犯罪心理和行為畫像。」
甄愛不解:「可是我覺得很神奇很正確啊!」
他很簡短地說:「在現在這個社會,很多正常無害的人也會經常出現反常的心理,或異常的行為。」
甄愛一愣,這才發現問題所在。
當時聽到言溯的畫像描述時,她想到了哥哥。其實仔細一想,自己也是。可她會報復社會把無辜的人炸飛嗎?
她不會。
「心理側寫只能縮小範圍,不能鎖定罪犯。FBI行為心理分析小組在實際畫像的過程中,也要根據法醫,法證,信息調查等各種信息一遍又一遍地反覆修改畫像。從來沒有一蹴而就的案子。
FBI行為分析小組對組員的入門要求是10年以上的工作經驗。你就知道FBI對這個神奇的學科有多謹慎。」
10
言溯規規矩矩地陳述,臉上的紅色漸漸褪去一些,卻染上了一絲自責的羞恥。
「希爾教授一直跟我說,在抓捕罪犯的領域,從來沒有單獨某個神奇的學科,也不會有單獨某個神一樣的罪犯剋星。有的是大家共同的努力。他是對的。我今天卻忘了。」
甄愛聽到這裡,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起媽媽說的話:英雄多的時代,多動盪。還好,總有這些無私而一絲不苟的人。所以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多的英雄,但也沒有那麼多的冤屈。
「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怎麼了。」他自嘲似地一笑,再不說話。
甄愛的心咯登一下,亂了節拍。她扭過頭,望著窗外流動的風景,輕輕地紅了臉。
是因為,他給她的那個承諾嗎?
醫院檢查顯示甄愛並沒有大礙,只是耳廓處有輕微的皮外傷,塗點兒藥就好了。
言溯在紐約的曼哈頓區也有公寓,歐文和甄愛都沒住酒店,而是住他家。
甄愛回家把自己清理一遍後已是晚上十點多,走下樓去客廳時望了一眼靜靜的電梯——歐文還沒回來。
只有言溯一人在。
他剛洗過澡,頭髮還有點兒濕,換了身白色的棉布t恤和長褲,正坐在檯燈下看書。
甄愛倒了兩杯水,放一杯在他身邊,自己則捧了一杯,窩在他對面的沙發上慢吞吞地喝。
言溯瞟一眼茶几上的玻璃杯,復而垂眸看書,隨口問:「還不睡覺?」
「習慣了晚睡,睡不著。」
言溯不說話了,心思重新回到書上。
甄愛問:「歐文這幾天都不見人。他在忙什麼?」
言溯沒有回答。
歐文說要去查一查甄愛的過去。那天他對言溯說這事時,言溯先是鄙視了他的職業操守,然後對他此行的成功性表示深深的懷疑。畢竟,證人的資料保密程度極高。
可其實他也有些好奇。
比如今天,就發生了好幾件不同尋常的事。神秘人的鸚鵡螺,甄愛口中的黑白線。
甄愛見言溯埋頭不語,以為自己打擾了他看書,剛想要起身離開,言溯卻抬頭:「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聽一貫清心的人說出「好奇」這個詞,還真是難得。
「什麼事?」
燈光下,他的眼瞳黑黢黢的:「今天在現場,為什麼你知道是白線?」
甄愛料到他會這麼問,並不驚訝。
她重新靠近沙發裡,抱住雙腿,淡淡道:「我以前遇到過這種情況。」
他合上了書,眸光靜靜鎖在她身上:「所以?」
甄愛不太習慣他的直視,低低地垂下烏黑的睫羽,便遮去了眼眸中的一切情緒。
她從來都不會傾訴,也不會聊天。
可今天,哥倫比亞大學的林蔭道上,他不是說很想瞭解她嗎?
那句話很神奇,她突然也想被他瞭解。
想瞭解,就要先知曉吧?
「那個人給了我一個遙控器,黑白鍵控制著黑白線。我請求他,不要這樣。他說好吧摁下白色鍵吧,那樣就不會爆炸了。」
淡乳色的燈光裡,她的臉白皙得近乎透明,沒有丁點兒波瀾起伏,彷彿說著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的故事。
「我知道他是個惡魔,他一定不會告訴我正確的答案,所以我選擇了相反的按鈕。可顯然,他早就猜到我會懷疑他。結果我摁了黑色的鍵,爆炸了。」
言溯垂眸,撫摸著手中的書,波瀾不驚地問:「死的人,是你的第幾任特工?」
「不是,」甄愛輕描淡寫,「是我媽媽。」
言溯清俊的身影陡然頓了一下,他抬眸看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沒有哪怕一絲的悲傷,看上去像已經麻木。
可,他很確定,她並非麻木,而是經歷的一切在超出她的承受範圍時,她會選擇本能地縮回去,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來看待,不悲不喜。
看著她平靜而蒼白的容顏,他的心頭突然湧上一陣陌生的疼痛。
「我並不傷悲。」
她靜靜的,「我的父母被稱為是世紀末最邪惡的科學家,很多人都認為他們該死,認為他們的存在是對人類的威脅。或許我想殺死她吧。爆炸後,他就是這麼跟我說的。」
她失神地重複著回憶裡的內容。
「他說:我都告訴你正確答案了,為什麼要選擇錯誤的呢?你想殺死她對不對?果然是惡魔之子。」
惡魔之子,這曾是外界給她的稱號。她繼承了父母聰明絕頂的頭腦,和他們手中一切的科學機密與神秘研究。曾有一度,她被列在CIA世界危險分子名單的前十位,誰會想到,現在她竟倚靠CIA的庇護存活。
從小到大,她生長在那個封閉的組織裡,沒有是非觀,不知對錯。她自小和父母的關係不好,他們觸犯了組織的禁令,必須被處決。他們的死只是讓她難過,卻沒想逃離;直到她最親的哥哥也死了,她的心裡頭一次有了恨,恨那個從小生長的地方。
可真等到離開組織,來到外面,她的世界觀開始徹底被顛覆。原來,她賴以生存的組織和親人全部是邪惡和黑暗的,包括她自己。
她迷茫,恐懼,在黑與白的夾縫中,戰戰兢兢,找不到方向。
她歪了頭,看著虛空:「我的父母確實是壞人,沒錯。」
言溯臉色陰沉,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何其殘忍!
他定定看她:「他是誰?」
甄愛轉著水杯,若有所思:「一個沒有真實身份的人,不是誰。」
言溯一愣,瞬間又明白。
那樣邪惡的組織,成員之間互相的接觸必然嚴格受限,身份通常也只有一個代號。確實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到任何線索。
他蹙著眉,沉默良久,很想再問點兒什麼,可看著甄愛安靜得不尋常的容顏,終究是止住了。腦海中卻回想起甄愛僅有的幾次提到她母親的情形。
沒有任何性格外貌上的描述,沒有任何情感方面的流露,有的只是機械地重複她母親說過的話,哪怕很小時候聽過的話也能重複出來。
這種回憶的方式,很古怪,很不正常。
她,真的認識她的母親嗎?
言溯輕輕地斂著眼瞳,莫名感到一種不祥而陰謀的氣息,可他終究什麼也沒說。如果不能解決問題,說出來的一切都是空話和徒勞。
「我去睡覺了。」甄愛喝完了水,漠漠起身。
言溯卻微微一笑:「喝完水就睡,對腎不好,而且明天早晨起來眼睛會腫。」
甄愛捧著空空的水杯,側身立著,進退都不是。
言溯仰頭看她:「作為交換,我也講一個和炸彈有關的故事給你聽。」
甄愛想了想,退後一步,四平八穩地坐下:「嗯,這樣才公平。」
言溯看著她淡定聽故事的樣子,又笑了。
說實話,他真喜歡她這種性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偶爾緬懷過往,從不沉溺悲傷。不拖累自己的路,不打擾他人的心。
只是,儘管他喜歡她這種性格,卻不妨礙他百分之百地心疼她。
他看她幾秒,無聲地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喝了幾口水,把杯子和書穩穩放好,這才靠進沙發裡,十指交叉放著,一副準備認真說話的姿態:「我準備好了,開始聊天。」
甄愛:……
他自說自話:「今天的事,其實我以前也遇到過。5年前,有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甄愛認真看他,微微來了興致。
她從來沒聽過他用「不可思議」來形容一個人。
言溯敲著手指,問:「你看過湯姆克魯茲的碟中諜吧?」
甄愛點點頭。
「那個人幾乎是用了電影裡才有的技術,神出鬼沒地入侵美聯儲中央銀行,指紋、視網膜、溫度感應、重力感應對他全沒用。他還製造十幾處假火警,把銀行大廈弄得一團糟。最後成功地偷走了十億的財富。」
「十億?」甄愛愕住,「那麼厲害?」
言溯眸光暗了暗,話裡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奇怪腔調:「哦,原來你喜歡這種男人?」
甄愛微微一愣,繼而捋一下耳邊的碎發,心跳加速地小聲道:「我對高智商的男人沒有抵抗力。」
可言溯這個笨蛋沒想明白,他極度陰沉地皺了眉——甄愛為什麼喜歡他?我比他智商高!
他平復好臉上的表情,有意無意地說:「咳,他是我的同學,智商205」
甄愛一開始沒聽明白這無厘頭的話是什麼意思,腦子繞了幾個圈之後,無語了,某位智商207的人還真是時時刻刻都驕傲自負。
不過,言溯你這只好鬥的小公雞,你的智商就高人家2點,你好意思說嗎你?
甄愛輕輕瞪他:「說重點。」
「我們都是希爾教授的密碼學博士生,平時見面的機會不多。當時,中央銀行的系統有好幾次被侵入。警方曾經請我們過去篩選密碼。也就是這好幾次的過程中,我察覺到了他的異樣,懷疑那幾次侵入都是他的試驗。可等到我最終確定的時候,他已經帶著10億美金跑了。」
令甄愛意外的是,說到此處,言溯臉上竟然沒有一絲的憤怒或是不甘,反而有點兒淡淡的遺憾。
「他消失了,可我還是一個人找到了他的目的地和藏身地點。見到他的時候,他全身綁著炸彈,10億美金卻不翼而飛。我學過拆彈,那次是我第一次用在實戰上。」
甄愛聽得後怕,抱著雙腿,身子緊張而僵硬:「你太亂來了,萬一有個閃失,你會死的。」
「是在郊區,只有十幾分鐘,叫拆彈專家根本來不及。而我,很想救他。」他的語氣中有極淡的傷感。
「最後是玻璃匣子裡的黑線白線。他說遙控器在車裡,讓我摁黑色的按鈕。」
言溯沉默良久,「我沒有分析他當時的心理狀態,聽了他的話,結果,」
言溯平靜地做結束語:「他死了。」
甄愛愣住:「他為什麼這麼做?」
言溯沒回答。
他其實也很想弄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
越是聰明的人往往越珍視生命。
可如言溯一樣桀驁的那個人,為什麼選擇死也不肯說出那10億美金的下落。
甄愛見他不說話,也不問了。現在的言溯是平靜的,臉上是一貫的淡然自若。
可她感到了他的疑惑和傷感。她聽得出來,他和那一個同樣絕頂聰明酷愛密碼的人,或許是惺惺相惜的。親手葬送一個像朋友般的對手,他的心裡一定不好受。
她腦中忽然想起,Marie說過言溯骨頭不好,還說他是個奇跡。她心裡一顫,試探著問:「你,其實被那次爆炸傷到了吧?」
言溯抬眸看她,很是平常的表情:「哦,坐了一段時間的輪椅。不過,養成了沉思的好習慣。」
過去的傷痛,或許刻骨銘心,卻被他這麼風淡雲輕地揭過去了。
甄愛不知道當時的具體情況,也不好多問,便縮在沙發上,愣愣地坐著。
言溯卻被提醒了,望她:「你擦藥了沒?」
「什麼藥?」
「那就是沒有了。」言溯扭頭,吧檯上,還擺著從醫院拿回來的藥盒。
他皺了眉,睨她一眼,「真不省心!」
甄愛微窘:「……」
幾刻之間,他已經坐過來她身邊,拆開藥膏,擠了一小點在食指肚上,復而看她,命令的語氣:「轉過頭去。」
甄愛不太好意思:「我自己可……」見他臉色陰了一度,閉上嘴,乖乖地側過頭去了。
言溯湊近,低下清亮的眉眼,伸著食指,輕輕碰了一下甄愛的耳朵洞洞口,茸茸的,像某種小動物。
待到把藥粘上去之後,他又悉心地把它抹勻。
藥膏涼絲絲的,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耳朵上鋪陳開。
燈光下,小丫頭光露的脖頸細膩如瓷,竟有熒熒的光。言溯不經意垂下眼眸,目光順著她清秀的鎖骨而下,寬鬆的睡袍裡,有一抹窈窕的陰影。
言溯突然間心跳加速,立刻從沙發上躥起來,直直站著。
甄愛莫名其妙地仰頭看他:「擦好了麼?」
言溯一字一句地說:「嗯,好了,早點兒睡覺吧!」說完,一溜煙跟逃命一樣,就竄上樓梯不見了。
甄愛望著那迅速消失的白色身影,眨巴眨巴眼睛,發生什麼事了?
言溯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去自己房間,嘩啦鎖上門,身體裡那種奇怪的炙熱好像稍微平息了一些。
哼,荷爾蒙,真討厭!
他擰眉走到窗邊拉開窗戶,春夜的涼風呼呼吹進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去心頭的焦灼。
又站立半晌,拿出手機,手指飛快移動,找到了「CIA, Agent B(中央情報局,B特工)」的號碼,發了條短信出去:
「Search: the child of evil!」(搜索:惡魔之子)
十分鐘後,手機嘀嘀一聲:
「Sealed.」檔案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