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藥,謊言,惡作劇

兩年前,

新澤西州newlington鎮郊公路附近,

凌晨,

小樹林。

瓢潑大雨中,黑色的夜幕吞沒了大樹底下的深藍色車輛。四周沒有任何光亮。

只有滔滔的風雨聲。

漸漸,樹林深處一道道手電筒閃閃爍爍,逐漸彙集,螢火蟲一般慢慢流向那輛深色的麵包車。

凌亂而暴躁的車門開關聲此起彼伏,穿著雨衣的年輕高中生們陸續上車。

坐在駕駛位置的紅雨衣少年不耐煩地扔下雨衣,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盤。他一頭鮮紅的頭髮,發尖的雨水簌簌地墜落。

他罵罵咧咧:

「眾議員的女兒了不起啊!我爸還是財政部長呢!她哪兒來的臭脾氣?這麼大的雨,說跑就跑,找了半天都不見人。讓她給我死在這樹林裡好了!」

「你說什麼?」後排中間的綠雨衣少年憤怒了,跳起來要和他理論,卻被旁邊幾人攔住。綠雨衣少年有一雙湖綠色的眼眸,金髮白膚,漂亮得像是童話裡的王子。

後排束著馬尾的女生沖紅頭髮的男生嚷:「凱利,你閉嘴!」

「我閉嘴?」凱利惡狠狠地嗤笑,「剛才是誰說話把羅拉氣走的?我記得好像是你吧,戴西?」

叫戴西的女生不說話了。

「都別吵了!我們要統一戰線!慌什麼!」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少年叫托尼,他看上去是最大的一個,黑髮黑目,似乎最有權威。他一呵斥,車內便安靜了。他隨即又道,「現在該怎麼辦,繼續去找她,還是先離開這個鬼地方?」

金髮碧眼的綠雨衣少年斬釘截鐵:「一定要先把羅拉找回來。」

這下,坐在前邊的凱利沒有反對,只是近乎諷刺地笑:「我無所謂,反正想走也走不了。」

所有人一驚:「什麼意思?」

凱利掏了根煙,打火機打半天都沒有火星,一把煩悶地扔開火機,道:「剛才羅拉那個瘋子搶方向盤,害得車從公路上衝下來。撞到油箱,漏油了。」

「太詭異了。」坐在後座的另一個少年個子最小最瘦弱,黑框眼鏡襯得他臉色更加發白,他囁嚅道,「會不會是那個人的報復?我們現在趕緊離開這裡吧,萬一那個人追過來殺我們怎麼辦?」

一瞬間,車廂裡死一樣的靜謐,只剩外邊呼嘯的風雨和無邊的黑夜。

他身旁坐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生,當即就鄙夷地看他:「齊墨,你也太膽小了吧。那個什麼玻璃上的字就是惡作劇塗鴉,和我們沒有半點關係。」

她似乎是在給自己壯膽,特意加重了後面幾個字。

中間最漂亮的金髮美少年冷哼起來:「沒半點關係?安娜,你倒是第一個收拾東西竄上車,不肯度假非要連夜趕回去。」

安娜臉色僵了,咬牙半天,一字一句念出他的全名,甚至包括中間名字:「哈里?西蒙?帕克!要真是有誰來報復,第一個該殺的人就是你!」

哈里臉色一白,陰沉沉看著她。

安娜一愣,自知話說重了,又別過頭去看齊墨:「都是你疑神疑鬼。哼,那件事是個意外,除了我們幾個,沒人知道。誰來報仇?誰會替她來報仇?」

個子小小的齊墨看著她,驟然臉色慘白如同見了鬼,眼睛似乎要瞪得大過他的黑框眼鏡去。他蒼色的面容映著車窗外的狂風驟雨,格外滲人。

安娜:「你這樣看我幹什麼?」

齊墨驚愕地瞪大眼睛,聲音像鬼一樣飄渺:「安娜,你的,後面。」

安娜瞬間毛骨悚然,見車廂裡的其他人臉色都變了,嚇得渾身發抖,僵硬地扭頭去看。

車窗外黑風霧雨,樹葉像鬼手一樣招搖,玻璃上全是雨打的水珠,卻映出清晰的圖形和字跡。一個小小的五角星,旁邊一行英文字母:youaremymedicine.你是我的藥。

這正是她們在海邊度假酒店的水果刀上看見的。

齊墨細細的手桿哆哆嗦嗦的:「那,那不是林星情書的最後一句話嗎?」

再平凡不過的一句話,卻讓車內所有人的心裡蒙了一層深深的恐懼。

齊墨抓著頭,死死盯著那塊玻璃,發瘋似得重複:「他追過來了,他來給林星報仇的。他追過來了!」

「閉嘴!」安娜尖叫一聲,扯扯嘴角,扭曲著面容極力笑笑,「不可能。我們開車走了2個多小時,他不可能追上。這個字母一定是靈異……」

可一瞬間,她閉了嘴,驚愕地睜大了眼睛。黑色的眼珠像是要從眼眶中崩裂出來。她身旁的其他人亦是同樣的表情。

即使是車廂裡有那麼多人為伴,每個人卻都被嚇得渾身僵硬,一張張被雨夜映得死白的臉上,全是驚恐和震嚇。

那塊寫了字母的玻璃上,有什麼白色的東西輕飄飄地被狂風吹過去,不出半秒,又輕飄飄地吹回來。

像鐘擺一樣,晃晃蕩蕩,擺來擺去。

偶然風止,擺動的物件隔著玻璃窗的雨幕,終於清晰——竟是誰的一雙腳。閃電一過,森然的慘白。

「啊!!!」好幾聲淒厲的慘叫刺穿風雨交加的夜幕,卻很快被樹林吸收,一片靜謐——

等到大劇院音樂匯演的那天,言溯忽然不想去了。因為那天,剛好中央公園有一場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露天交響樂會。

伊娃家住在紐約,歐文從一開始就叫上了伊娃。結果,四個人分開。歐文和伊娃去看音樂匯演,言溯和甄愛去露天音樂會。

春季交響樂會晚上八點準時在中央公園舉行。

言溯的公寓就在中央公園附近,兩人一起步行過去。

那時天已經黑了,城市的燈光卻很明亮,映得灰暗的夜幕中一道道白光。

公園周邊車流熙攘,人聲鼎沸,偏偏他們兩個安靜無聲卻又步履很快地行走著。

言溯換了件薄薄的風衣,依舊是他最鍾愛的黑色,雙手插兜,眼睛望向虛空,似乎是在出神,步子一開始極快。他走路一貫如此,速度快得都可以起風。

可某個時刻像是想起了對甄愛的承諾,便立刻收了腳步,溫吞吞的,速度慢得像蝸牛。

一路過來兩人都無話,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好問他。因為她知道,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思考,她不好打擾。

可現在是去聽音樂會的,腦袋休息一會兒都不行麼……

甄愛低頭想著,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尖銳的汽車剎車聲。她一愣,朝那聲音的方向扭頭,就見一輛高速行駛的轎車向她這邊,瞬間平移過來。

她什麼時候一個人跑到路中央來了?

甄愛狠狠一驚,下意識地想後退或是跑開,可她的身體在這一刻根本不聽使喚,運動能力完全滯後於腦中的想法。

眼睜睜看著那輛車朝她撞過來,千鈞一髮之際,手臂卻被誰抓住,身子整個兒地被扯了回去。全世界的車燈路燈在她面前旋轉,混亂中,她看到了言溯滿是驚愕的眼眸。

下一秒,紊亂的汽車滑行聲戛然而止,而她猛地撞進了他溫熱的懷裡。

他拉她的時候,用力太猛,結果她撞過來,連帶地推著他連連後退幾步,一下子撞到路邊的梧桐樹幹上。

這一番撞擊不輕,他吃痛得微微咬了咬唇,樹幹猛地一搖晃,冬末的枯葉就著春天的新葉簌簌地墜落,灑滿了兩人的頭髮衣衫。

甄愛愕然看著他,隔了半刻,才猛然發覺自己擁在他懷裡,雙手竟不知什麼時候環著他的腰。男人熨燙的體溫頃刻間傳遍全身,她頓時臉頰發燙,慌忙鬆開手,立刻拉開和他之間的距離。

這真是,要死人了!

可她也沒有表現出太過的尷尬,拍拍身上的落葉,裝作無意地看了他幾眼,見他根本沒看她,而是慢裡斯條地撥弄著頭髮上的葉子,她心裡也就稍稍落了一口氣。

路燈從樹梢上投射下來,昏黃的燈光裡,一陣奇怪的靜謐。

「那輛車挺好看的吧,都朝你撞過來了,還看得那麼入神。」言溯看似隨意地開口,聲線還是那麼低沉悅耳。

甄愛臉一紅,知道他又是諷刺她反應速度慢了。

果不其然,

「你的反應速度還真是……」他無語地咬牙,臉上是少見的不耐,半晌後,「你是哪種單細胞動物?草履蟲?藍藻?」

「啊?」甄愛吶吶的,她第一次聽說有人會用草履蟲和藍藻來形容人的。

「不,草履蟲都比你快。」暗黃的燈光從他頭頂垂直而下,他的五官愈發的深邃,卻依舊淡漠冷清,「你的神經反射弧長得簡直是,可以繞地球5圈了。」

甄愛:……

她靜默地看他,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咄咄逼人。她也不滿了,抿著嘴別過頭去,不看他。

他不怎麼開心地皺了眉。明明是她亂走路不對,還好意思生氣?

他看著她,幾秒鐘後,突然上前一步,欺身捉住了她的手。

甄愛手中一燙,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她條件反射要掙脫,他卻攥得更緊,沒什麼情緒地命令,近乎低聲呵斥:「不許動!」

甄愛不動了,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全是警惕。

她很少見他這樣微微地發火,莫名有些害怕。

「跟著我乖乖地走,別老想往人家的汽車上撲,你的屬性是蛾子麼?」他的聲音平淡下來,說完,邁開長腿繼續走。

雖然又被他取笑成蛾子,但甄愛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覺得手心他的溫度像是一直燙進了她的心裡,陌生又怪異,可她並不討厭,也不排斥,反而還覺得很窩心。

分明他看上去那麼冷淡的說。

他這樣疏淡的人,即使是牽手,也是桀驁強制的,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

她的心像是被暖暖的棉花兜住,偷偷開心的感覺無限放大。

某個時候,她甚至是很想稍微用力,握住他的手,思來想去斟酌了半天,小手動了動,卻最終沒有使力,只是被動地任由他牽著,走過川流不息的街心,走過斑駁陸離的燈光。

而此刻的言溯,腦袋裡早就放下了之前思考的邏輯問題。

剛才甄愛撞進他懷裡的時候,他很清晰地感受到,有兩團軟軟的東西壓在他的胸口,隔著溫熱的布料透進他心裡。

那種綿軟細膩的感覺彷彿在心口縈繞,揮之不去了。

他倒是沒有想到別的層面上去,很清楚這只是男人身體的正常反應。

她散發的雌性荷爾蒙已經造成他體內雄性荷爾蒙分子的紊亂和不安,真是討厭。可這個笨蛋竟然都不會過馬路,現在還要他牽她的手,哼,真煩躁!

可他言溯是個適應力極強的人,原本只打算牽甄愛過馬路的,牽著牽著牽順手了。

他腦子裡總想著別的事,幾乎忘了他們兩個還拉著一起,竟然就習慣性地握著她的手,放進風衣口袋裡。

甄愛唬了一跳,即使是她,也知道這個動作太過狎暱。可言溯這個少根筋的竟然十足的淡定自若。

兩人才走到中央公園門口,忽然聽見有人喊甄愛:「Ai~~」

言溯在沉思,一開始並沒有反應。但甄愛立刻停住腳步,回頭望去,忽然意識到他還牽著她的手,便立刻掙脫開。

言溯的口袋裡忽然就空了一小塊。

他的手裝在兜裡,不動聲色地握了握,又低眉回想了一下,從客觀的角度說,剛才手心裡那一小團綿綿的小手,觸感好像真不錯。

甄愛尷尬地縮回手,望向來人,卻是她的男助理,Ryan賴安和另一個白種男子。

賴安親密地挽著那個男子的手走過來。

甄愛早就知道賴安是同性戀,這在美國的大環境下很常見,所以她並不驚訝,反而為了轉移剛才和言溯牽手的尷尬,先熟絡地問:「這是?」

賴安笑瞇瞇的:「艾倫,我的男朋友。」

甄愛慢吞吞地點點頭,絞盡腦汁接話:「哦,這就是你經常提起的男朋友啊?」

沒想到高高帥帥的艾倫忽然笑了:「他經常給你提起的是他的前男友。」

甄愛臉色微僵,暗想好不容易試著和人主動說話,結果……尷尬死了。

可不過一秒,艾倫又朗聲笑開:「我就是他的前男友啦,分分合合,兜兜轉轉,又和好。」

賴安和著自己的男朋友笑了起來。

甄愛乾笑了一聲。

言溯低頭,漠漠地看她:「一點兒都不好笑。」

……

熊孩子……

甄愛覺得更加尷尬時,艾倫卻沒介意,反是驚訝地盯著言溯看了一會兒,忽然就笑了起來:「S.A.YAN?」

言溯沒有完全轉過身,側著看他,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甚至沒有一點兒被人認出的詫異感。

甄愛猜想,或許他經常被不認識的人認出來,見怪不怪了。

賴安很驚訝的樣子:「你們認識?」

「是我認識他。全美有名的密碼學家,邏輯學家,行為分析專家,」艾倫列出了一長串頭銜,又崇拜地加了一句,「言溯先生破譯過很多奇特的密碼,過去的光輝事跡一大堆。很多關鍵重要的場合都是等他決定拍板的。我最近也開始學習密碼,但是太難了,半途而廢,要是從言先生這裡取經就好了。」

甄愛眼珠一轉,想想原來他是言溯的粉絲。

她抬眸看言溯一眼,還以為某人會淡淡的傲嬌一把,沒想,

言溯微微瞇眼,眸光一閃,便把他掃了個遍,簡短地問:「記者?」

艾倫明顯的受寵若驚:「你認識我?」

言溯木著臉:「不認識。」

一群烏鴉從甄愛頭頂飛過……

艾倫明顯一愣,卻也不介意,自然又隨和道:「言溯先生還是和以前一樣,眼神敏銳,一眼就可以看出很多信息。」

對於這種客套又禮貌的誇讚,言溯的態度一貫都是——沒反應。

甄愛這才意識到,言溯不認識他,卻一眼看出了他的職業。

甄愛也忍不住把賴安的男朋友上下打量了一遍,除了覺得他衣著講究,應該是中產階級外,實在挖掘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艾倫停了一下,眼光閃了閃,問:「今天既然遇到,想請教一下言先生,五角星一般代表什麼意思?」

言溯微微斂瞳:「意思多了。」

「你解決的符號和意義太多,估計都沒什麼印象了。」艾倫善解人意地笑笑,語氣一轉,有意無意放滿了速度,「哈里·西蒙·帕克,不知道這個名字,對言先生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甄愛和賴安雲裡霧裡,

言溯臉色平靜,掩去眼中一閃而過的光:「你想說什麼?」

艾倫微笑:「他的父親,老帕克議員,近期競選紐約州長的時候,說起了當年他兒子的冤死案。作為參與當年案件調查,卻草草結案的你,不知道對老帕克的傷感,有什麼想法?」

甄愛怔住,他在說什麼?

她的助理賴安,卻看著她微笑,並沒有不好意思,反而在為他的男朋友驕傲。在這個國度,任何追求真實,挑戰既定現實的人,都是討人喜歡的。

言溯風波不動,沒興趣地評價:「老帕克是位不錯的政治家。」

艾倫的臉上劃過一絲不可置信,彷彿沒見過言溯這麼固執的人。他在諷刺老帕克拿兒子的被殺做政治向上的階梯?

賴安終究是甄愛的助理,不想太尷尬,打圓場著沖甄愛笑道:「我都不知道你談戀愛了,既然那麼巧遇見,哪天我們一起四人約會吧?」

話雖這麼說,其實是帶著一點兒幫男朋友探尋真相的心思。畢竟,兩年前,紐約州眾議員千金和參議員家公子的離奇死亡轟動一時。

甄愛知道賴安誤會了,剛要解釋,艾倫看了言溯,十分誠懇地說:「doubledate?很好啊,我正想找個機會和言溯先生聊聊呢?」

那個樣子就像是求知若渴的學生。

「其實我和他不……」甄愛話沒說完,被言溯打斷,「可以!」

甄愛一愣:我和你又不是情侶關係,搞什麼四人約會啊?

可言溯忽然長手一伸,扣住甄愛的肩膀,一帶,就把她拉到身邊,牢牢固定住,再次拍了拍甄愛的肩膀,依舊是不輕不重的兩下。

甄愛知道他不會幹無聊的事,想他或許有什麼別的目的也說不定,所以不尷不尬地表示默認了。

賴安很開心,熱情地和甄愛約好的四人約會的時間和地點,才告別。

言溯這才鬆開甄愛的肩膀,淡定自若地走進公園。

甄愛跟著:「你怎麼看出他是記者的?」

言溯:「自己想。」說著,竟近乎抱怨地白了她一眼,「回回都問我。」

甄愛:「……」

走了沒幾步就到了表演的草地上,舞台上燈光璀璨,周圍人群熙熙攘攘。

甄愛的心思卻全在小帕克的身上,想了好久,還是問:「小帕克,他,出了什麼事?」

「死了。」言溯專注地望著舞台,漫不經心地應著。

這不是廢話麼……

甄愛沒心思地看著舞台,過了一會兒,又問:「怎麼死的?」

「吊死的。」

這種死亡方式真是讓人聽著都滲得慌:「那兇手呢?」

「牽扯人全是未成年。」

意思就是不能說了。

「可老帕克仍然提起那個案子,說明受害者的家屬沒有得到安慰……」甄愛深吸一口氣,挑戰地說,「沒抓到兇手吧?」

言溯的側臉凝了半秒,似乎頃刻罩了一層淡淡的怒氣。

甄愛知道說錯話了,噤聲不語。

而言溯確實是在生她的氣。

今天艾倫的一系列挑釁,兩年前的那場風暴,兩年間無數人的問詢,都沒讓他心裡有哪怕一絲的煩悶或不平。

從兩年前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起,他就預料到了一系列可能對他名譽造成的損害,他置若罔聞,毫不掛心。

到了今天,他也是同樣的想法。

可到了此刻,甄愛質疑他了,這是他沒料到的,更沒料到她的一丁點兒質疑都讓他極為不爽。

他居然一時失控,違背了當初的決定,語氣不善地說:「因為老帕克撒謊了!」

甄愛思索了很半天,也無法從現有的隻言片語中推斷出任何的信息:「撒謊?為什麼?」

她原意是問老帕克撒的什麼謊,但言溯卻習慣性地理解出現偏差,看到了更深的層面。

他扭頭看她,眼眸在這瞬間漆黑又清亮,似乎在嘲笑什麼,卻沒有半點笑意:「因為有的人以為,謊話說多了,就會變成真話。」

甄愛望著他深深的眼眸,像被蠱惑了,完全忘了剛才的問題,不受控制地問:「為什麼有的人會這麼想?」

「因為更多的人,聽多了謊話,就以為那是真的。」他倏然一笑,「比如你,剛才就在想,是不是有可能,我犯了錯,害了人。」

甄愛被他說中,狠狠一怔,她不知道這種想法有沒有惹怒他,本想求證,但他已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舞台。

他的眼眸安靜又沉默,倒映著舞台上各色的燈光,再也看不清心思——

兩年前,

紐約市,

Warton高中,

壁球俱樂部更衣室。

「凱利你能不能別抽煙了,熏死人了!」安娜皺著眉,煩躁地揮了揮鼻子跟前的煙霧,塗了厚厚睫毛膏的眼睛憤怒地瞪著他。

凱利頂著一頭的紅色頭髮,邪肆地笑笑,偏偏吐了口煙霧到她跟前。

安娜怒極,衝上去就要扑打,被齊墨和戴西攔住。齊墨個子小,戴西又是女孩兒,兩人幾乎攔不過安娜的力氣。

年齡最大的托尼站在一旁,臉色不好,習慣性地訓斥:「我說你們能別吵嗎?現在警察都調查過來了,大家就不能和氣一點,團結一點兒?」

凱利深深吸了口煙,吞雲吐霧的:「團結個屁!發現羅拉屍體的時候,我說挖個坑把她埋了,誰聽了我的?一個個要報警,這下好了吧?警察來了,說兇手就在我們這幾個人裡。你要我們團結,是團結兇手哪?」

「你不要這麼說。羅拉被吊在車頂的樹上時,我們大家都在森林裡找她啊!」齊墨臉都白了,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小聲說,「警察懷疑我們,是因為我們沒有說出當年林星的那件事。你不要自亂陣腳,中了那個復仇者的計。」

「就你最煩人!」凱利不賴煩地看他一眼,後者立刻低下頭不說話了。

凱利吐出一口煙,又說,「那個叫什麼S.A.的,昨天好像把壁球俱樂部的名單拿走了,那上面也有林星的名字。我告訴你們,你們都給小心點兒,誰要是敢透露半點風聲,就給我走著瞧!」

「可是,」一直不開口的戴西猶豫起來,「他好像已經找過(哈里)帕克談話了,我還看見帕克臉色很不好。就怕,他是不是已經說出去了。」

凱利冷冷一笑:「不可能!」說著掏出手機,自言自語:「不過說起來,帕克他去哪兒了?約了我們過來,自己卻不見人。電話也打不通……咦,開機了!」

與此同時,空曠的更衣室裡響起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裡全是恐懼。

好半天後,有人輕輕喊他的名字「Harry?Parker?」,沒人理會。

鈴聲還在唱。

學生們漸漸毛骨悚然。剛才才吵成一團的少年們一個個互相抓緊雙手,大著膽子,順著鈴聲的方向走過去。

目光最終落到了淋浴室。

一排排透明的玻璃門,只有一個霧氣騰騰。

安娜顫聲道:「或許只是他在這裡洗澡,忘記手機了。」可誰會帶著手機進淋浴室呢?

幾個人緊緊簇成一團,哆哆嗦嗦靠近那扇霧氣濛濛的門。

戴眼鏡的齊墨眼尖,驚愕地睜大眼:「你們看玻璃!」

眾人一看,霧氣上再度出現了一個五角星和一行字:你是我的藥。

安娜和戴西兩個女生腿腳發軟怎麼都不敢靠近了,齊墨也嚇得和她們擠成一堆,拚命在胸口畫十字:「他來了,復仇者來追殺我們了!」

凱利聽得煩躁,罵道:「一群沒用的東西。」說罷,沖淋浴房裡吼:「帕克你給我搗什麼鬼!」一把拉開浴室的門。

和羅拉一樣,這次的哈里·西蒙·帕克,光著身子,懸在高高的淋浴噴頭上。

中央公園的大草地上,成百上千的人彙集於此,目光齊齊望向中央的臨時舞台。在指揮家揚起手指的那一刻,萬籟俱寂。

台上學生們忘乎所以地演奏著自己心愛的樂器,大提琴,小提琴,長號,鋼琴……一股股的音樂像水流一般,隨著指揮棒在夜晚的空氣裡迴旋,流進聽眾的心裡。

甄愛立在人群當中,滿心的虔誠和敬畏。

在這樣震撼天際的純音樂裡,腦子裡的雜念被驅逐得乾乾淨淨,只有沉醉。

起起伏伏的音樂把她感染得歡歡喜喜,扭頭去看言溯,他依舊雙手插兜,稀罕的是,他嘴角噙著清淡的笑,看上去心滿意足。

甄愛心裡不動聲色地落了一口氣。

曲終人散,人群離開。

言溯的步子比來時放緩了很多,依舊面容沉靜,緘默不語。甄愛跟在他身旁慢吞吞地走,猶豫著看了他好幾次。

濃郁的音樂氛圍漸漸消散,她心裡對那個未成年案的疑惑與好奇,又升騰上來。可現在並不是問他的好時機。

雖然他看上去總是疏淡有禮非常紳士,但她也清楚,如果真惹了他,指不定會炸毛呢。

又想起音樂開場前他說的那幾句話,怎麼都像是已經炸毛了。

甄愛興致全消地低下頭,有點兒懊惱當時的嘴快。

而言溯心裡也是同樣的惆悵,外帶淺淺沮喪。

從他陰森森說出那幾句話後,一個多小時的音樂會,兩人再無言語。他不禁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話說重了?

不然,按平時的相處模式,她這會兒早該說話了。

言溯心裡一沉,為什麼總是要等著她先開口呢?側眸看她一眼,她低著頭,垂著睫毛,不知在想什麼,很是悻悻的樣子。

啊,一定是之前他說話的表情不對,惹她尷尬了。

她該不會以後再不問他問題再不說話了吧?

言溯擰眉沉思片刻,冷不丁就說:「既然你那麼好奇兩年前的案子,我帶你去熟悉一下證人們吧!」

「誒?真的?」甄愛原本以為他在生氣,思索怎麼打破這沉默,沒想他突然這麼說,當然是興奮的。一時間,黑白分明的眼睛亮閃閃的。

言溯原本忐忑的心緒一下子蒸騰不見,只覺夜風吹得整個人都暢快了。卻依舊語氣寡淡的:「嗯,今天不是你的節日麼?總該送你一份禮物的。」

甄愛的嘴角立刻耷拉下來,今天是愚人節。

他邊走還邊嘀咕:「笨蛋真幸福呢,全世界都給你過節。」

甄愛:……——

甄愛托著腮,望著面前的兩個紙盒:「這就是你說的帶我熟悉證人?」

言溯脫了風衣,利落地捲起袖子,先騰出一個盒子的東西:「我當初就是這麼瞭解他們的。」

甄愛動動眉毛:「你只看了證據,口供和線索,就破案了?」

言溯瞥她一眼,帶了點兒傲慢:「不行嗎?」

「我的意思是,程序有點兒奇怪麼。」甄愛立刻改口。

畢竟,他大半夜的帶她來檔案室,已經很合著她的心意了,她總該帶著點兒感激。

某人還是很容易被騙過去的,規矩地解釋起來:「哦,當時我在協助弗吉尼亞州警查一個連環殺人案,也是恐嚇,留下五角星的密碼。紐約這邊看了這幾個學生的口供,以為有聯繫,就把材料寄給了我。」

甄愛卻沒聽,她無意的一抬眸,目光落在他幹練捲起的襯衫袖口,小手臂的線條流暢又緊致,像石雕的藝術品。

她的心咚咚一跳,不受控制地再往上看。白色的罩燈從他頭頂落下來,被他額前冷硬的碎發遮住,沉進眸子裡,黑漆漆的,像幽幽的潭水一樣好看。

她趕緊收回目光,一邊平復心情一邊道:「那,因為是未成年人,所以錄口供都有律師在場是嗎?」

「嗯。」言溯已經把筆錄和照片都整理好了,放成幾堆——

凱利,托尼,齊墨,安娜,戴西,哈里·帕克。

甄愛目光依次劃過:「咦,怎麼有帕克的筆錄?」

「他是在羅拉死後三天才死的。」言溯拍了拍旁邊那個空盒子,眸光幽幽盯著她,似乎不滿,「注意觀察!」

一看,盒子上寫著羅拉·羅伯茨,呃。

「都是高官子弟啊!」甄愛先看了案件陳述,莫名腳發涼:「她怎麼會被吊死在樹林裡,還被扒光了衣服。這也太詭異了。」

話音未落,對面的目光冷了冷,聲音帶著教導:「我帶你來不是讓你看恐怖電影的。」

甄愛聳聳肩,剛要看卷宗;言溯等不及地開口了:「鑒於我不相信你的快速歸納能力,還是我先給你介紹一下吧。」

「7個學生去海岸度假。結果收到了恐嚇,連夜開車回紐約。死者也就是羅拉,和男朋友帕克吵架了,賭氣要下車。全車的人都勸她。她卻搶了方向盤,汽車偏離公路衝進樹林。她跳車跑了。剩下的6人分頭去找,約定十五分鐘後不管找沒找到都回來商量。

十五分鐘後,誰都沒有找到她。坐到車裡後,看見了她的腳……她被掛在樹上,而繩子的另一端繫在車輪軸承上。」

甄愛安安靜靜聽著,眼珠轉轉,看看四周。

他竟然把她帶到審訊室來看檔案,小房間裡黑乎乎的,只有他們頭頂上的燈光。

真是奇怪,雖然警察和他很熟,也不至於把以前的案子調出來給他看啊,難道還有什麼別的原因?

但不論如何,她很開心他帶她過來,瞭解他過去辦過的案子。

對面,言溯閒散地靠著椅背,雙手交叉,抵在下頜處。燈光造成的陰影下,他的眸子黑漆漆的,直直看著甄愛。

甄愛一抬頭撞見他黑洞般的眼睛,心底一顫,彷彿差點兒給他吸進去,本想說的話全部忘在腦後了。

言溯抿抿唇,聲線清溫:「有話要說?」

甄愛:「……呃……」

要說什麼來著?忘了!>_<

言溯點點頭,讚歎:「你知道嗎?如果夏季奧運會有一個反應速度最慢比賽,你一定可以拿金牌,而且是十連冠。」

甄愛:……

你才十連冠,你全家都十連冠!

她只是心裡想想,嘴上沒有計較,很快整理了思緒:「是要從給他們發恐嚇信的人查起嗎?我看看,」

她搗鼓搗鼓檔案,抽出幾張紙,「嗯,這幾個學生在口供裡說,有人在度假酒店的水果刀上用番茄醬留下了恐嚇。他們家都是來自政界,以為是父母的仇人,就立刻嚇得趕回家。」

說完,甄愛覺得哪兒不對。

可還沒來得及發言,對面的人就哼出一聲笑:

「真聰明!這個神秘的恐嚇者既然能進入他們在酒店的房間,他不直接綁個人捅誰一下,反而用番茄醬留信息。

這群政治家的孩子們不曉得報警,卻大晚上地出逃。而恐嚇者還神奇地預料到他們會吵架,車會出故障,大家會分頭找,羅拉會落單。」

他俊眉一挑,「哈,真是史上最神奇最完美的犯罪。」

甄愛歪著頭,無所顧忌地看他,換了平平淡淡的強調:「言溯先生,你確定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一個晚上?」

言溯沒料到她突然變冷,脊背一僵,愣了愣,摸摸鼻子:「呃,不這樣也可以。」

「很好!言歸正傳。」甄愛滿意地點點頭,抬起下巴,「只有他們中間的人,能控制整個步驟。所以兇手就在這些學生裡面。」

言溯剛準備說一句「聰明」,話到嘴邊,忍了忍,憋下去了。剛才甄愛冷臉的樣子唬到他了,他可不想再看第二遍。

哼,這女人竟然疑似凶他!

他眸光幽幽地鎖在甄愛身上,後者跟小松鼠一樣這裡翻翻那裡看看,弄得窸窸窣窣的。

言溯的手指飛快動了動,估計是等不了她的速度。

半晌,低頭看材料的甄愛緩緩抬頭,盯著他飛速拍拍的手指,那白皙修長的手指立刻停止運動。

甄愛微微瞇眼:「你有意見?」

言溯乖乖搖頭,口是心非:「沒有。」

甄愛這才開始說正事:「根據他們的口供,羅拉是個被寵壞的女孩,脾氣不好,喜歡捉弄同學。學校裡就這幾個人跟她玩得好。帕克是她的男朋友,什麼事都順著她。嗯,還有一條,帕克在學校是萬人迷,所以羅拉很受同齡女生的嫉妒。

但這些,都不足以成為殺人的理由。更不足以,把她的衣服扒了,吊死在樹上。」

「這像一種,」甄愛輕咬下唇,在腦海裡找尋合適的詞,「報復,洩憤,也像……儀式!」

言溯聽了一半,始料未及地走神了,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只出神地看著她。

瑩白的燈光下,黑幕為背景,她披散著烏髮,巴掌大的臉盈盈霏霏,眼神因為沉思而略顯迷濛,難得一見的妖嬈;貝齒輕咬著殷紅的嘴唇,莫名帶著一種純真的蠱惑。

他的心一顫,立刻別過眼去,狠狠吸了一口氣,又立刻屏住呼吸。

荷爾蒙!荷爾蒙!周圍的空氣裡全是荷爾蒙!他要不能呼吸了!

他真是有病才大晚上的帶她一個人到這種密閉幽暗的空間裡來。

甄愛見他奇奇怪怪的:「你幹嘛?」

言溯四處望望,岔開話題:「從證詞裡面就可以看出誰是兇手。」

甄愛不知道言溯的心裡有過不小的震顫,很快規規矩矩地看卷宗去了。

凱利證詞——

「羅拉在她的房間裡發現了恐嚇文字,就把我們喊過去看。她沒點兒事就大驚小怪的。齊墨那個膽小鬼立刻嚷著要離開,真是沒用。羅拉一直在發瘋,我看到車上有煙酒和大麻,就讓大家都用一點兒。沒想到越來越亂了……

車子衝進樹林後,羅拉跳下車就不見了。這女的每次一喝酒就發瘋。我不想去找她,但托尼說一定要去。齊墨害怕,說萬一大家走丟了怎麼辦?帕克就說,15分鐘回來聚一次。回來後我不想找她了,發動車要走,車子才動了幾米,就發現郵箱漏油了……」

托尼證詞——

「我們沒準備當天就回來的,可羅拉嗑藥了,很激動一直吵。在車上,安娜說羅拉任性刁蠻,兩人又吵起來了。當然,因為我喝了酒,說話稍微沖了點,也指責了羅拉幾句。汽車衝到樹下後,羅拉不見了,安娜還賭氣不肯去找,帕克急得罵她,說都是她把羅拉氣走的。安娜也喝了酒,一氣之下反而最先衝進樹林。齊墨和凱利也不肯去找,因為我最大,說了他們幾句,他們就去了。」

齊墨證詞——

「不是總有高官子弟被報復的案件嗎?我很害怕啊,所以羅拉說要回來的時候,我是絕對支持的。車是帕克的,應該是由他開。可羅拉大吵大鬧的他要照顧她,就給凱利開車了。我真怕凱利開車,他性格暴躁,速度也快。我早就料到會出事,可大家都沒人理我。

其實,後來去找羅拉的時候,我沒有分頭找。不是我膽小,而是因為我腦袋暈暈沉沉的,只好偷偷跟在托尼身後。留在原地太可怕了,自己一個人進樹林也可怕。可是跟著托尼走了一會兒,就走丟了。嚇死我了。」

戴西證詞——

「或許大家都覺得,這個事都是羅拉自作自受。她太固執太驕縱,以前出去玩,她一不開心就喜歡搶方向盤,都養成習慣了。但其實我們也有責任,大家回去的路上,心情都不好。除了開車的凱利,我們喝了酒抽了點大麻,情緒比較激動,最後才吵成那個樣子。

因為內疚,所以我也去樹林裡找了,可我真的害怕,而且神智不太清醒,半路跑回來,結果撞見了凱利在挪車。我怕他罵我不找人,又跑進樹林……」

安娜證詞——

「羅拉那個人一直都很拽很任性,她說要回來大家都跟著她。什麼怕恐嚇啊,就是因為她看見海灘上有美女和帕克說話了。嫉妒心比鬼都強,一路都跟帕克吵,在車廂裡又嗑藥又抽煙的,帕克一直哄她,我都看不過去了。嗯,其實是因為我也抽了藥,脾氣暴躁了。但連脾氣最好的托尼都說了她幾句。

她仗著有大家都喜歡的好男友帕克護著,越說脾氣越爆。還要開車門跳車,還好帕克攔著。最後她還去搶方向盤,帕克再次去攔,可羅拉跟發瘋了一樣,還把車門的內鎖都打開了。我差點兒從車上滾下去。哼,她就喜歡撒潑演戲,一出又一出,搶方向盤跳車什麼的,一下子就不見了。就喜歡別人找她,真是煩人。」

帕克證詞——

「羅拉說要回去,作為她的男朋友,我當然是支持她的。大家心情都不好都有意見,所以我一路上都在努力活躍氣氛。可羅拉心情越來越不好,最後我都控制不了。她差點兒跳車,還好我攔住了她。

後來出了事大家都很煩躁,都不想去找她。只有戴西和托尼同意去找。好在托尼說服了其他的人。我擔心大家分散了會有意外,就說15分鐘後集合。可很遺憾,我沒有找到,其他人也沒有找到。最後竟然……」

甄愛扶著臉頰,皺眉思索,她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怎麼覺得這個案子,太簡單了,兇手就是那個人啊。

可轉念一想,不可能,怎麼會呢?

「不可能吧?」甄愛小聲嘀咕著,歪了頭,抿著唇左思右想。

言溯慢悠悠看著她擰眉思索的樣子,知道她應該是想出什麼來了,他也不急,只慢慢等著。

對面的甄愛低著頭,白白的手指戳來戳去,像小學生一樣一次次從證詞上的關鍵地方劃過。女孩眉心如玉,微微蹙著。乳白色的燈光把她的肌膚照得透明,真……好看。

言溯默默地垂下眼眸,盯著自己的手指。

甄愛認真想了很久,總算是把心裡的想法按邏輯順序梳理了一遍,先後順序也都想好了。

畢竟,她平常對自己專業以外的東西不敏感,很遲鈍,總是被他取笑。她難得發現自己對推理感興趣,言溯都那麼好心地帶她過來,她自然希望讓他看到自己比較聰明……呃,不呆……的一面。

「作證的都是高中生,心理年齡較小,單獨錄口供,證詞裡帶有部分感性色彩。證人之間的內容有多處重疊,所以我認為這些證詞的可信度,應該在90%以上。」甄愛肅了容顏,很是認真的樣子,說著把帕克的證詞單獨拿出來,指了指,

「但是,帕克的供詞很奇怪。其它的人或多或少加入了自己的主觀想法和情感,一說一長串;他的供詞像是完成任務,很客觀,很有條理,沒有透露一點兒對羅拉的感情。」

言溯點點頭:「我很開心你看到了這一點,這也是判斷供詞正確性的常見手法。但並非完全準確。日常比較淡漠或是有條理的人都可以做到。舉個例子,假如今天你死了,我作為證人去錄筆錄的話,我做出的證詞會比帕克的這份更加客觀邏輯,且毫無錯處。」

甄愛:「……謝謝你為我的被殺案做出的配配合與貢獻。」

言溯:「應該的。」

還應該的!

甄愛瞪他:「我說了,他們不是高中生麼?」

言溯反而較真了:「可我讀初中的時候也能這樣。」

甄愛不爽地瞇瞇眼,冷冷的:「迪亞茲警官口中的怪胎先生,你要炫耀麼?」

言溯再次背脊一僵,愣了愣,木木道:「……我不說了,你繼續。」

「那我先從最關鍵的殺人手法上看吧。」甄愛抬起眼眸,見他真的規矩了,才繼續,「雖然大雨沖掉了很多證據,但最基本的兩個問題,沒有被掩蓋。」

言溯無限配合地點點頭,一副願聞其詳的姿態。

甄愛:「第一,上車前大家都沒有看見屍體,上車後卻看見了。第二,即使是男人,也很難把屍體吊上去高高的樹枝,而這幾個學生手上沒有抓繩子留下的擦傷,附近也沒有手套等防護裝備或是其他抬屍體的工具。唯一的解釋,就只有那輛汽車。」

言溯雙手合十,抵在唇前,安靜地聽著,深茶色的眼眸中時不時劃過幾絲讚許。

甄愛大受鼓舞,大膽地說:

「戴西的證詞裡提到過,她中途跑回來看見凱利在挪車。在這一點上,我認為她沒有撒謊。不過,暴風雨的晚上,她很有可能看不清楚那個人是誰。只因為之前開車的人是凱利,所以她理所當然地把車內的人當成凱利。當然,這也不能排除凱利的嫌疑。究竟是誰在開車姑且不論,但當時車裡的人很可能就是兇手。

兇手先用繩子把羅拉勒死,繩子一端繫住她的脖子,另一端繞過樹枝,綁在車底的輪子軸承上。把車倒退幾步,車輪的馬力就會把屍體吊起來。調整一下高度,遮進樹裡面。

大家都上車後,凱利開車挪了幾米就發現油箱沒油了。就是這時候車往前開了一點兒,所以屍體下滑了一段距離,落到了車窗上。

照這麼看,油箱也有可能是兇手弄壞的。」

甄愛總結道:「羅拉的死法,和屍體的移動與出現,只有這一種解釋。以此來看,如果凱利下車時抽走了車鑰匙,那兇手就只有可能是有車鑰匙的人——凱利或帕克;可如果凱利下車時沒有抽掉車鑰匙,那麼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兇手,包括女生。」

「不錯,」言溯讚歎一聲,補充證據,「事實是,凱利把鑰匙落在車上了。」

甄愛微微蹙眉,估計這就是當時警方沒有定下兇手的原因吧,因為看上去誰都有可能。

言溯見甄愛推理的井然有序,又問,「那,兇手是怎麼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找到出逃的羅拉,並殺了她的呢?」

「我一開始也在好奇,那麼大的樹林,兇手是怎麼那麼快找到羅拉的。」

甄愛把證詞擺好,指著上面的幾處,

「安娜說羅拉搶方向盤,把車門的內鎖打開,害得她差點兒滾下去,還說羅拉一下子就不見了。而另外幾位證人都是同樣的說法,並且提到,羅拉喝了酒還磕了藥。

我很大膽地設想了一下,極有可能,羅拉意識不清滾到樹叢裡或是車底下去了。而撞車的那個瞬間,其他人都顧著自己,很有可能就是這個時候,兇手朝黑暗中喊了聲『羅拉』。於是,剩餘的人在恢復鎮定後,以為羅拉已經跑了。可事實上,她昏迷在附近的黑暗裡。」

甄愛說到這裡,聳聳肩:「這個,有點兒猜測的成分。我不知道兇手是怎麼控制她昏迷的。」

言溯定定地盯著她,從旁邊的文件夾裡摸出一張紙遞到甄愛面前。

是屍檢報告。死者的胃裡除了酒精大麻還有致幻劑和鎮定劑。無非就是讓人過度亢奮後又陷入昏睡的藥物。

半刻前還吐舌頭不太自信的甄愛,立刻得意地揚揚下巴:「我真是個天才!」

言溯輕哧一聲,嫌棄地白她一眼,半刻後低下頭,卻笑了。

甄愛看著他,也在心底偷偷地笑。

明明只是這麼簡單的場景,逼仄的審訊室,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束燈光無盡黑暗,卻讓她感覺意外的歡愉。

世界真靜,只有窸窣的紙張和他們的對話,每一句都可以講到心裡去。

儘管講的都是案子,無關感情。

可就這樣智慧的交流,也很讓她欣喜。

言溯身子往前傾了少許,手肘撐著桌面,手背交叉,硬朗的下頜墊在上邊,目光灼灼望著她,聲音低醇得像夜裡的風:

「繼續說,我很期待。」

他是在考她麼?

甄愛甘之如飴,繼續分析:「從證詞裡面,我看到了幾個疑點。這群高中生經常會玩high,喝酒抽煙吸大麻都是常有的事。

案發當天,除了開車的凱利,剩下的幾個人都和羅拉一樣,喝了酒,抽了大麻,神智都有些不清醒,這也解釋了車撞到樹上後,大家反應半天都不知道羅拉在哪兒,以為她跑了。

但有一個人沒有。羅拉第一次要跳車的時候,他反應很快地抓住了她;羅拉搶方向盤的時候,他也去阻止。明面上阻止,暗地裡卻很可能使壞,或許,他還打開了車門的內鎖。」

言溯彎彎唇角:「那你是懷疑哈里帕克了?」

「是的。」甄愛很堅定,

「明明可以很簡單地勒死死者,卻非要扒光她的衣服掛在樹上。這分明就是一種洩憤,兇手的殺人手法不是臨時突發奇想,而是早有準備。

這一切看似意外的事件,只有帕克一個人能夠聯繫起來。

一開始酒店水果刀上的威脅,嚇得齊墨一定要離開,他很膽小,同行的人都知道;羅拉嫉妒心強,卻看見美女勾搭帕克;安娜和戴西兩位姑娘都站在帕克這邊,認為羅拉小心眼;凱利和托尼等男生也認為羅拉無理取鬧。帕克越是哄她,羅拉越驕縱,其他人則越反感。

凱利性格暴躁,喜歡用非常手段解決問題,帕克在車裡放上他們平常最喜歡的大麻,凱利看到了一定會扔給大家用,讓大家別吵吵了。」

「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她說道此處,微微停頓了一下,

「因為兇手早有準備,所以在車鑰匙這一點上,他不會容許任何失誤。我從一開始的客觀分析,就認為兇手最有可能是凱利或者帕克。

但凱利他不肯去找羅拉,照理說,兇手會想讓大家都看見自己離開了車。反觀帕克,他很微妙地約定了15分鐘,又刺激最不願意離開車的安娜衝進了樹林。

15分鐘,他不是擔心大家迷失,而是暗示大家,沒找滿15分鐘,不許回來。

這麼一想,這個案子,真是太簡單了。」

甄愛說完,忐忑地看向言溯,有點兒殷切地期盼表揚,又似乎害怕推理出錯。

「有些時候,案子沒你想的那麼複雜。再說了,高中生犯的案子,從來都很低級。」

言溯淡淡一笑,也不知在想什麼,眼瞳暗了暗,幾秒鐘後才抬眸,繼續問,「相比這些,我比較想知道,你一開始在猶豫什麼。」

甄愛有些赧然:「因為,他死了。」

言溯努努嘴:「哦,這樣。因為他死了,所以他活著的時候不可能殺人。」

甄愛一愣,經他這麼一說,她才發現這種想法毫無邏輯。

那為什麼這麼簡單的道理,她一開始沒想明白?

帕克後來死了,不能代表他之前沒殺人啊。

甄愛立刻問:「那帕克為什麼死了?」

言溯的語調變得有些淡:「這個問題,我也想弄明白。」

甄愛見他臉色不好,心中狐疑,難道還沒抓到兇手?但她終究沒問,而是指了指標著「帕克」的另一個盒子:「能看看那個嗎?」

「請便。」

甄愛把帕克案子的材料看了一遍,事情的經過非常詭異。

所有人都收到了帕克發的短信,說有要事商量,讓大家晚上9點在壁球俱樂部的更衣室裡集合。這期間,有人給帕克打過電話,是關機。

幾個人聚在一起等了幾分鐘,帕克沒來。凱利給他打電話。這時,電話開機了,眾人循聲過去,就見帕克光著身子,吊在淋浴噴頭上。和羅拉的死法一模一樣。而隔間的玻璃上留了五角星和字符,和羅拉死時汽車玻璃上的一樣。

「他們幾個人進更衣室時,沒聽見水聲,但他們根據鈴聲走到浴室門口時,玻璃上有很深的水霧。以此推斷,學生們進更衣室時,熱水管關掉不超過10分鐘。再加上法醫的推斷,帕克也是在那個時間附近窒息而死的。」

「太詭異了,」甄愛摸了摸手臂,「兇手為什麼要把時間安排得那麼匆忙?難道不怕有人提前來了更衣室,撞到殺人現場嗎?」

而更詭異的是,帕克留了一張自殺遺書。

「爸爸媽媽對不起,內疚和罪惡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犯錯的人都該死,我也該死。是的,是我殺了羅拉。我也不能忍受那醜惡的嘴臉,虛偽的高貴。啊,我把自己寫得正義了,不,實際上,我是害怕已經有人發現了我的罪惡。所以,與其等他來懲罰我,不如讓我自己死得其所。今天,我要在魔鬼面前結束自己的性命。

在那之前,先給羅拉的父母一個交代吧,畢竟,父母都該知道自己孩子死亡的真相。

是我在羅拉房間的水果刀上留下了字跡……」

後半部分詳細地交代了他殺死羅拉的過程,和甄愛推測的沒有半點兒差池。

甄愛看著這封詭異的遺書,反而開始懷疑自己之前的推理,真的,是那樣嗎?

和他的口供一樣,遺書沒有透露任何對羅拉的感情。

更奇怪的是,遺書末尾提到了言溯:「S.A.你看得到這片陰影嗎?」

沒了。

這哪裡是一封遺書,簡直就是一張密碼紙。

甄愛一下子就疑惑了,帕克真的是自殺的嗎?

帕克的遺書工工整整,字跡端正,沒有任何錯別字或是語法錯誤。長短句錯列,像寫作文,甚至帶著絲絲的文學色彩:

甄愛立刻指出疑點:「按常理來說,人在寫遺書的時候,情緒不穩定,容易波動,這些表現在文字上就是:會出錯,短句多,沒有邏輯,情感豐富。可帕克的這封遺書完全就是反的。他這根本就不是自殺,這遺書十有八九是偽造的。」

言溯眸光凝了半晌,問:「那你看出來,兇手是誰了嗎?」

甄愛一梗,紅了臉,道:「我看了剩下幾個人的口供,安娜是和戴西一起來的,她們在街角的超市轉了好一會兒才進體育館;凱利在路邊抽煙,因為體育館禁煙,監控錄像也拍到了他;齊墨和托尼則是從宿舍一起過來的。他們幾個,好像都有不在場證明。」

言溯看她:「然後?」

甄愛一咬牙:「這裡面肯定有什麼錯位的不在場證明,或者是什麼詭異的殺人手法。但是,只有口供,又沒有現場調查,還時隔多年,怎麼看得出來嘛?」

言溯倏爾一笑:「那倒也是。」

說罷,站起身把東西往箱子裡收。

甄愛不解了,帕克的死因和兇手,她都還沒找出來呢。「幹什麼?」

「收拾東西回家啊!」言溯看了看手錶,瞥她一眼,「怎麼?好奇心還沒滿足?」

甄愛一愣,他這話什麼意思?

言溯見她呆呆的,突然心裡也不知怎麼想的,雙手撐著窄窄的桌子,便朝她傾身過去。他高大的影子一下子就遮住了她面前的燈光,將她整個兒籠在他的陰影裡。

甄愛坐在椅子裡,後退不能,睜大著眼睛,緊張地盯著他。

他靜靜看她兩三秒,覺得她這樣呆滯又略顯懵懂的樣子很是可愛,默了默,不知不覺就沉了聲線,說:「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我都帶你來這兒了。怎麼,開心嗎?」

低沉的男聲在逼仄昏暗的小房間裡,很是蠱惑人心。

他,在逗她開心?

甄愛完全無法理解他的思維了,持續發懵:「為什麼?」

言溯依舊是杵在她跟前,近距離地看著她:

「音樂會前,你問我是不是沒抓到兇手。那時候,我說話的語氣好像重了點兒,表情也不對。所以,你不開心了,就不和我說話。那麼,我就要逗你開心。於是,我帶你來這兒,滿足你的好奇心。」

他眉梢微挑,略帶邀賞的意味:「我做的還好嗎?」

甄愛張了張口,她哪有不開心不說話啊?

原來,腦補和神展開是這個意思……

不過,這樣一想想,他這種以為她不開心就帶她來深夜的審訊室看殺人案的哄人方式還真是……好酷!\(^o^)/~

甄愛笑笑:「我很開心啊。」

「那就走吧!」他已經收拾好了東西。

儘管甄愛心裡對小帕克的死還有疑惑,但她感興趣的並非這個人或這個案子,而是他。她感興趣的,只不過是這個案子與他的牽連。

但他明顯沒有自願說的意思,她也不必追問。

今天的事,她已經足夠歡喜——

才到家,下了電梯,言溯便自言自語:「肚子餓了。」

甄愛一路心情都不錯,很happy地自告奮勇:「我給你做宵夜吧?」

言溯沉默良久,似乎在隱忍著什麼,他是不想打破剛才重塑的友好關係的。可任何時候,真理永遠都佔上風。

於是最終,他還是沒忍住,道:「雖然我不想打擊你,但是甄愛,你做的東西真的不能稱之為食物,而是災難。」

她都示好了,他就不能別嘴賤乖乖地接受麼?

甄愛不痛快地挑挑眉:「這不是由你定義的。」

「OK!」言溯聳聳肩,「我們來看看朗文字典對食物的定義。」

甄愛停下腳步,以為他要去找字典,沒想到他張口便來:

「food,thingspeoplecaneat(食物——可以讓人吃的東西),很顯然你做的那些東西,不滿足這個定義。

反觀災難這個詞,disaster,asuddeneventwhichcausesgreatdamageorsuffering(災難——引發巨大痛苦和煎熬的突發事件),這可不正是說的你的廚藝?」

甄愛胸腔裡頓時憋了悶悶一口氣,為了嘲笑她,他既然開始動用如此科學又高級的方法了!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轉移。

與被打擊相比,另一點更叫她驚訝:「你背熟了一本朗文字典?」

「牛津,柯林斯,韋氏,朗文,各種……不過這不是重點,你岔開話題。」言溯揪著眉毛,對她不科研的態度很不滿意,越說語氣越鄙夷,「喂,我說,你說話就不能有邏輯有條理一點兒?」

甄愛很是無所謂:「我說話有沒有條理,跟你沒關係。」

言溯自在反問:「沒關係那你還說。」

「……」

做夜宵的時候,言溯甚至不讓甄愛幫忙。眼看甄愛要插手,他居然毫不留情地打擊說:「你對美食的天生破壞力會影響食材的心情,進而影響到做出來的美食的效果。」

甄愛抗議:「你這話沒有科學依據。」

言溯淡定地指了指自己:「科學家說出來的,就是依據。」

甄愛頭一次見到他這麼耍賴,還沒反應過來,卻又聽見他自言自語:「用慣了科學的手段,偶爾也要用用非科學的方法。」

甄愛:……

這個混蛋!

甄愛便一直坐在開放式櫥櫃旁,拿勺子敲著盤子,看著言溯襯衫筆挺,不緊不慢地做宵夜。

黃油「滋滋」地在平底鍋化開,嫩白的麵包在絲絲冒泡的黃油裡煎得金黃噴香。

吐司片,奶酪,煎雞蛋清,烤火腿片,生菜黃瓜,一層層井井有條地堆砌好,四四方方,一切為二,兩個金黃色的三角層放在盤子裡,綴著小番茄和黃瓜片,看得人食慾滿滿。

外帶獼猴桃檸檬鮮搾汁。

他把精緻的餐盤端過來,依舊一副冷淡的表情:「不用道謝了,我做的這些不是你能夠用言語補償的。」

甄愛心裡的感激瞬間滅成渣渣,她抓起三明治張口就咬:「剛好,我本來沒打算道謝。」

言溯臉一灰:「趕緊吃。」

甄愛衝他癟嘴,唇角還黏著一抹黃油:「你管我?」

言溯盯著她嘴角的黃油,幾不可察地蹙眉。那一抹淺淺嫩嫩的鵝黃色,黏在她水盈盈白嘟嘟的肌膚上還真是……

難看死了!!

他拉過高腳凳,在她對面坐下。

甄愛知道他吃東西時不喜說話,也就出搭話。兩人便坐在朦朧的裝飾燈罩下,安靜地吃東西。

某個時刻,客廳另一頭的電梯叮咚一聲響,來的人竟是海麗。

甄愛一愣,立刻放下三明治,拿紙巾擦擦嘴,拘謹地沖海麗笑笑,算是打招呼了。她還不好意思像歐文那樣直接稱呼她的名字。

海麗衝她優雅一笑,眼神裡有幾絲探尋。

在她看來,幽暗的客廳和餐廳,唯獨這一角燈光曖昧,兩人相對吃宵夜,怎麼都有點兒親暱的味道。

言溯奇怪地看她:「你怎麼會來?」

海麗自以為理解,也不靠近他們,直接揮了揮手就上樓梯了:「我過來拿點兒東西。」很快人就消失不見。

言溯也就當她沒來過一樣。

半分鐘後,海麗從樓上下來,打了聲招呼就走。快上電梯的時候,言溯忽然想起什麼,喊了聲:「等一下!」

他沒有直接說什麼,而是起身拿餐巾紙擦了擦手,然後走了過去。

甄愛喝著果汁,好奇地回頭望一眼。

言溯在和海麗說著什麼,海麗靜靜聽著,偶爾笑笑,後來竟還意味深長地往甄愛這邊看了一眼。甄愛趕緊收回目光,心裡卻十分疑惑。言溯在跟他媽媽說什麼?

海麗乘電梯下去了,言溯回來繼續吃東西,完全不提剛才的事;甄愛也沒多問。

兩人才吃完,電梯又是一聲叮咚,這次歐文回來了,伊娃也跟著。

歐文面帶微笑走到甄愛身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CD遞給她。甄愛接過來一看,瞬間驚喜:「Sanni的鋼琴曲音軌,還是他親自簽名的。你從哪裡弄來的?」

歐文沒所謂地笑笑:「認識一個朋友是做演出策劃的,輕而易舉的事。」

言溯瞟了一眼,神色淡淡。

歐文習慣性地拍拍甄愛的肩膀,這才坐去言溯的旁邊:「老帕克在競選州長的拉票活動上,又提起了小帕克的案子,你看新聞了沒?」

言溯含糊地回答:「嗯。」

伊娃走到言溯對面坐下,敲了敲大理石桌面:「S.A.你當初是怎麼弄的,為什麼老帕克參議員回回見媒體都要提到他兒子的事?」

伊娃迪亞茲警官一貫冷靜淡定,可現在語氣中也透著少見的憂心,「原本媒體就一直對那兩個高官孩子的死由猜疑,再讓他這麼說下去,大家的矛頭都會指向你的。」

「那又有什麼關係?」言溯慢悠悠地轉動著水杯,「我不介意。」

伊娃無語地扶額:「你平時不介意什麼也就算了,可這次人家說你……」她後面的話凝在了嘴邊,沒說出口,但甄愛聽得出來,她想說「弄錯了」。

屋裡的氣氛一瞬間極其古怪。

言溯慢吞吞喝水,道:「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伊娃一梗,冷冷道:「那個未成年案的法醫是我,我可不想被你拖累得毀了名聲。」可誰都聽得出來這話不是真的。

她說完,人就起身離開,走了幾步,卻輕輕地歎息:「S.A.,我不希望你像L.J.那樣。你們天賦異稟,實力超群,你們這樣的人是正義的希望。我不希望,不,我害怕你像她一樣,因為一次失誤,從此被世人嫌棄,之前的光輝都被踐踏。」

甄愛聽到伊娃口中的「she」,微微一愣,那個和言溯一樣的專業天才L.J.,是個女的?

言溯手中的玻璃杯穩穩放在大理石桌面,不輕不重地一聲脆響。他眼眸輕斂,目光銳利:「EvA,我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在那個案子裡,我沒有犯錯。」

伊娃的背影微微一動,語氣僵硬,卻是笑著的:「Ibelieveinyou!」(我相信你!)

甄愛心裡起了疑惑,早早上樓特意上網搜了一下。

她意外發現了賴安的記者男朋友——艾倫寫的評論文章,抨擊錯假冤案的,其中就提到了小帕克案。艾倫在文章中說,種種跡象表明,當年的高中生被害案是連環殺人,尤其是小帕克的案件,疑點重重。

詭異的死法,未知的密碼,虛假的遺書,一切都是兇手聰明的計策。

而大名鼎鼎的判案專家言溯居然睜著眼睛說瞎話,堅稱小帕克是自殺的。這其中絕對是牽扯到政壇的政治陰謀!

艾倫對言溯的種種言語抨擊,讓甄愛心中不滿;可那句「言溯認定小帕克是自殺的」,讓甄愛完全驚住,為什麼?

第二天是甄愛和賴安艾倫四人約會的日子,地點在VillaPac。

言溯和甄愛從各自的房間走出來,看了對方一眼,同時奇怪地蹙了眉,異口同聲:

「你穿成這樣?」

「你穿成這樣?」

言溯一襲墨色西裝,英氣逼人,冷靜的黑色襯得他的氣質清冽而倨傲,五官也愈發的白皙俊秀。他挺拔地立著,像古遠城堡裡孤寂一身的王子。

甄愛片刻失神,不動聲色地看了他好幾眼。

而他濃眉輕擰,看似若有所思實則頗有嫌棄地看著甄愛。

甄愛穿著最普通不過的白色外套牛仔褲。

「你穿成這樣是去給人拖板凳的嗎?」他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嫌棄,「哦,服務生都會穿得比你好。」

甄愛搓搓手:「那你一個人去好了,反正我們也不是真的戀人。」

「喲?」他俊眉一挑,「還破罐子破摔了?」那似笑非笑的樣子,像是在逗一個賭氣的小孩。

「你才是破罐子!」甄愛小怒了。

言溯居然無聲地笑開了,走過來在她背後拍了拍,示意她出門。

進電梯的時候,甄愛從鏡子裡看見兩人的倒影,他矜貴而清雅,乾淨古典得像中世紀的皇室貴族,又像原野上筆直挺拔的樹;而她的衣著實在是太路人太大眾了,站在他身邊真的很不搭。

甄愛看得自慚形愧,別過頭去;

言溯目光始終平視前方,見她直接灰著臉扭過頭去,他眸光閃了閃,唇角似有似無地一彎。

出門後的第一站竟然是valentino門店,甄愛早猜到去的地方有著裝要求,倒沒有太多驚訝。

她不常買衣服,望著一世界華麗的禮服,有些迷茫,不知從何選起。

言溯掃了一眼,挑出一件淡綠色的單肩連衣及膝裙,白色風衣,襪子和小靴,遞給她,說:「綜合了衣服顏色和你皮膚顏色的配合程度,保暖程度,三圍的相配度,以及衣服的美觀度,這件是最好的。」

一旁的服務員面色糾結,理解得很困難。

甄愛捧著柔軟的衣服,四周張望了一下:

「那個紅色……」

「太風情,像蒂塔萬提斯。」

「黃……」

「太暴露,像布蘭妮。」

服務員臉都黑了。

「那個V……」

「……你想穿去給誰看?」言溯不善地瞇眼,默了默,「再說,你胸圍不夠。」

服務員忍著輕笑。

甄愛臉微紅,站直了小身板,還疑似輕微地挺了挺胸,不滿地看著言溯。

可言溯沒理解她的意圖,居然特滿意地點點頭:「果然我選的最好吧。」

甄愛乾脆沒意見了,進去換衣服。

出來的時候,人已經是煥然一新。

言溯回過頭來看她時,淡靜的眼眸也微微凝了半秒。

就像他之前目測的,這套衣服很合身,很配她白皙的膚色,簡潔大方又不失時髦俏皮,色彩淡雅,襯著她那張清麗的小臉,在初春的季節看著都心曠神怡。

甄愛對這樣的裝扮也很滿意。

只是,這次的約會,她不免會想到賴安的男朋友艾倫。昨天晚上上網搜到的內容讓她的心裡蒙上了淡淡的陰霾。她對今天的約會有些擔心。

這麼想著,她又不自覺輕擰著眉心望了他一眼。

彼時,他很專注地目視著前方,不知在和誰說話,聲音平淡又古板:「第九次。」

甄愛四處看看:「什麼東西?」

言溯都不回頭看她:「你第九次看我了,這次又在看什麼?終於發現我是外星人了?」

你眼睛怎麼長的?他一直看著前面,她還以為他沒注意到呢。

甄愛微窘,吶吶的:「呃……」

言溯這才垂眸瞥她一眼,似乎習慣了她反應慢半拍,懶得等了,索性直接開口:「你有話想問我?」

「嗯,我……」

「不會是想問小帕克吧?」

「嗯……」

「是想問他的事,還是想問我的事?」

甄愛:……

你也要給我個機會開口啊?

甄愛很誠實:「都想知道。」

言溯點點頭:「哦,原來你喜歡聽故事。」默了默,說,「真遺憾,我不是喜歡講故事的人。」

甄愛頭頂掛了三條黑線:「那你跟我說那麼多有的沒的幹什麼?」

言溯穿梭在夜色中,唇角不經意地輕輕勾起:「我只是沒想到,你居然有這麼強的好奇心!過了昨天,還念念不忘。」

甄愛一愣,倏爾低頭,在心裡微微一笑,她並非好奇案子,而是好奇他。

為什麼那麼想知道他的過去呢?哪怕是一丁點兒微不足道的東西。

就好像知道他的過去,她就認識了他好久一樣。

真是奇怪的心理。

不過,他不說就算了吧。她不需要知道,只需要相信。

他說帕克是自殺的,那她就認為,他是對的——

到了約會的地點,賴安見了甄愛,也是眼前一亮,誇讚甄愛漂亮,又拉著她的手來了個親密的貼面禮:「Ai,晚上好!」

言溯立在一旁,皺了眉。

走去座位時,賴安和艾倫在前面,言溯和甄愛在後邊。言溯也不知在想什麼,忽然就攬住甄愛的腰,把她帶到身邊。

甄愛始料未及地撞進他懷裡,他已經低頭,湊近她耳邊,微微一側,貼住她的臉,輕聲說:「Ai,晚上好!」

甄愛挨著他溫熱的臉頰,愣住。

他在學賴安給她貼面禮問好,竟不像平時疏淡地喊她「甄愛」,而是類似外國人的發音Ai~~音調平聲,尾音略長。像是一聲呢喃,被他低沉的嗓音喚著,綿綿的,說不出的柔和迤邐。

他行了禮便直起了身子,鬆開了搭在她腰間的手,臉上依舊是淡定自若。

對於他這種學習人類的行為,甄愛已經見慣不慣了。

走到餐桌前,他竟然還驕矜地代替服務員給她拉椅子,紳士風度十足,這讓甄愛頗為受寵若驚。她原以為他對這種事懵懂遲鈍,卻沒想,他要是做什麼事上心起來,對細節的要求都極盡完美。

賴安看在眼裡,自以為理解地沖甄愛眨眨眼,又替好朋友開心似地衝她笑笑。

甄愛抿著水杯,稍稍心亂地移開目光。

賴安個性活潑開朗,也算是甄愛比較固定的朋友,雖然兩人時常在實驗室裡見面,但大都靜心研究,互不說話。

此番遇到,他難免像見到多年不見的好朋友一樣盡情聊天。

艾倫則是斯文穩重的樣子,偶爾笑著插話幾句,卻不多。

倒是言溯,至始至終都不講話,默默聽著……或許沒聽。

直到後來,賴安問起上次見面,說音樂會效果怎麼樣時,艾倫轉而問言溯:「那天你是怎麼看出我是記者的?」

這一問,也吊起了甄愛和賴安的好奇心,都齊齊看著言溯。

言溯放下水杯,語調平平地說:「你上衣口袋裡的兩支筆,一隻是錄音筆,一隻的筆帽上安著針孔攝像機;手裡拿著手機,屏幕頭兩個快捷鍵就是錄音和相機;還有你的手錶,也是可以錄像的。」

結論是——

「要麼你是個變態的記錄窺視狂,要麼這就是你的職業。」

這麼一聽,竟像是:變態的記錄窺視就是你的職業。

甄愛不好意思地笑笑:「這已經是他最溫和的評論了。」

言溯眼珠一轉,略帶抗議地看了甄愛一眼。

艾倫也不介意,反而開玩笑:「真榮幸言溯先生沒有第一眼把我列定為變態,看來我長得不像。」

言溯沉默了半秒,說:「不是的。那是因為還有別的特徵,讓我把你清除出了變態的隊伍,歸到了記者那一類。」

「……」

甄愛表示自己已經控制不住了,沉默望天。

艾倫愣了愣,還是問:「我哪裡顯露出來我是做記者的?」

言溯乾淨利落地問答:「register!(語域)」

艾倫一愣,瞬間恍然。

甄愛和賴安則沒太明白,齊齊看向言溯。

後者極其快速地解釋:

「你說話省掉了很多系動詞,這是常見的新聞標題寫法。再說你的詞彙——『開始』不用begin,start,而用embark;『過去』用previous,『獲取信息』用dig,『重要』用landmark,『和好恢復』用fence-mending,『決定』用callthetune。

你說的7句話60個單詞裡,用了15個書面語9個行業用語16個閱讀三級以上詞彙。要麼你喜歡嚼詞,要麼你就是做文字工作的。」

艾倫和賴安張口結舌。

就連甄愛也瞠目,他的腦袋是怎麼運轉的,點頭之交的人幾句話,他都能從語法語義語言學的角度分析得這麼清楚。這……

艾倫連連點頭,心服口服。

賴安眼中閃過崇拜的光,興奮又好奇地問:「那你知道我是幹什麼職業的嗎?」

言溯平淡看他:「你在FDA(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NCTR(國家毒理研究)中心工作。」

賴安大吃一驚:「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言溯漠漠的:「沒有看,甄愛告訴我的。」

「……」

艾倫喝了一口紅酒,看似漫不經意地問:「S.A.很厲害,但是,你的判斷有沒有過出錯的時候?」

甄愛心裡微微一個咯登,知道艾倫的職業性和探究性顯露出來了,她有些擔心地看了言溯一眼,後者很簡單地說:「沒有。」

說著,竟一臉淡然自若地把甄愛的盤子端到自己面前,拿著刀叉幫她切牛排。

甄愛一怔。

她右手力度不夠,控制不住刀叉,原本還略微發愁,卻不知他是怎麼看出來的,竟然主動幫她切牛排。

她胸腔裡突然湧滿了溫暖,可一抬眼看見賴安曖昧驚喜的表情,一貫淡然的她竟有些赧然。

扭頭再看言溯,他垂著眸,安靜又認真,熟練地用刀叉把盤子裡的牛排切成很多個小塊,動作乾淨優雅,像是藝術家。

甄愛莫名心跳如擂鼓,臉頰也發燙起來,心思混亂時只好捧著紅酒嚥了一大口。

言溯把牛排切好遞給她,看到她紅撲撲像小番茄一樣的臉,奇怪地看了一會兒,問:「你發燒了?」

甄愛:「……喝了紅酒。」

「東西都沒吃你喝那麼多酒幹什麼?你的一些生活習慣還真是……」言溯皺眉,「你該不會是那本書的作者吧?」

「哪本書?」

「早死的妙訣!」

「……」

對面的賴安和艾倫都輕輕笑著。

甄愛低頭,用叉子挑起一塊牛肉放進嘴裡,味道很好,她不經意地彎彎唇角。

半晌後,艾倫重拾話題:「可人都是會犯錯的。S.A.,你哪裡來的那麼多自信?」

言溯的回答像在背教科書:「自信來源於對正確的追求,和不害怕出錯的勇氣。」

「那你哪裡來的勇氣不害怕出錯呢?」

「因為我本來就不會讓自己出錯。」

得,又繞回去了。

艾倫聳聳肩,笑出一聲,拿諺語來壓他:「Weareonlyhuman!我們只是凡人,凡人都會犯錯。」

言溯彎彎唇角:「你沒懂我的話。」

艾倫不解:「什麼?」

「是啊,我們只是凡人。這是很好的一句借口,不是嗎?」言溯放下手中的刀叉,習慣性地十指交錯,撐在桌子上,眼瞳幽深,表情認真,

「我是卡車司機,我可能偶爾晚睡酩酊大醉;我是士兵,我可能偶爾放哨偷懶;我是警察,我可能偶爾遺漏細節證據;我是醫生,我可能偶爾忽略了X光片上一個黑點……這些都很正常,因為,我只是個凡人,我也會犯錯,所以很多時候,我不需要意志堅定,我不需要承擔責任,我不需要嚴於律己。」

他淡淡看他,「我們只是凡人,凡人都會犯錯。這句話聽上去就好像『凡人』的屬性是出錯的借口。但我卻認為,作為『人』的屬性是區別自然界其他高等動物的標誌。不然,真是浪費了人類祖先以千萬年計的進化。」

「所以,你懂我的話了嗎?」言溯的話擲地有聲,「我說我不會犯錯,這不是自負,而是態度。」

甄愛盯著他堅毅的側臉,恍如被震撼了一般,心底悄然無聲。

是啊,他從來都不是自負輕狂,他不過是嚴苛自律,到了一種禁制的地步。於他來說,不會犯錯,這不是驕傲,而是一段意志堅韌磨練心智的苦行。

艾倫欽佩地點頭:

「我很驚訝你的態度,也很震撼。但是,我認為仍然存在你做到一絲不苟卻仍舊出錯或者主觀判斷的可能。比如小帕克的案子,和羅拉案一樣的死亡方式,一樣的五角星和流言,關鍵還有一封明顯造假的遺書。請問,言溯先生為什麼判定他是自殺的?」

甄愛的手微微一頓,她忽然又想到了艾倫在報導裡用到的那些尖刻的抨擊。

她擔心地看向言溯,後者依舊風波不動,淡淡道:「我不會把案件內容透露給你。」

艾倫聳聳肩:「當然,這是你的職業素養。而作為記者,我必須公平正義地反應社會上所有的聲音,揭露所有的黑暗。所以,我會繼續追蹤幕後可能的陰謀。」

甄愛覺得或許是紅酒喝多了,頭腦一片發熱的憤怒。

可當事人言溯竟然禮貌地頷了頷首:「我尊重你的看法。」

甄愛的腦袋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又是一愣,她真的從言溯淡漠平靜的聲線裡聽出了尊重。

可是很奇怪,一瞬間,她莫名就心酸起來。

又酸又痛!

以他每天搜取各種信息的習慣,他一定會看到艾倫寫的那篇文章,言辭尖利,咄咄逼人。

可是,

他這個人,太正直,太純淨,他尊重不同的聲音,所以即使被艾倫這樣反駁和質疑,他也平靜而公正地接受。

可是……

甄愛覺得頭有些沉,手中的刀叉不輕不重就落在了盤子裡,砰的一聲響。

艾倫和賴安都抬起頭來,

言溯也扭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微訝,卻沉澱下來,輕聲問:「怎麼了?」

甄愛沒理,只是眸光很冷,近乎帶著狠勁兒地盯著艾倫:「你說你要公平正義地反應社會上所有的聲音。呵,」

一貫淡漠的她竟然冷笑了一聲,自己不覺而周圍的三個男人都噤住。

「請問,當全世界都認為帕克是他殺的時候,言溯認為他是自殺。他作為少數人,不,一個人,就不包含在你說的社會上所有的聲音裡了嗎?新聞學的課本上說過,不能忽略少數人的聲音。艾倫先生,你的公平正義在哪裡?」

「在我看來,全是自相矛盾!」

「不……」艾倫還要辯解,可甄愛根本不給他機會。

她臉蛋通紅,許是真的喝多了酒,心中的憤慨一開了口就像是破堤的洪水,傾瀉而出:

「很不巧,我看過你的那篇報導。其中對於案件的推理和質疑全是你的主觀之言,沒有任何警方的證據做支撐。作為一個探案的非專業者,以記者義憤的角度去報導推測,你這是愚昧無知。作為一個專業的輿論引導者,你只顧展現自己迎難而上劍走偏鋒的特點,卻絲毫不顧你的文章會對受眾的誤導和影響。你英雄主義氾濫,偏執得可怕。」

艾倫臉紅如豬肝,重重放下刀叉:「甄愛小姐,你這是人身攻擊,毫無依據。」

甄愛卻一挑眉,笑得無懼:「哦?刀子落在自己身上你知道疼了?那篇報導裡,你不就是這麼攻擊言溯的嗎?那他……」

甄愛喉中突然就哽咽了,言溯看到那篇報導的時候,是風淡雲輕一笑而過嗎?還是冷靜漠然地拂去心裡的一絲刺痛?

她不知道,因為他不辯解。

他不辯解,所以你們就以為他沒感覺,他沒人心疼嗎?

憤怒在短暫的遏制後排山倒海地襲過來:「中國有句古話,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艾倫先生,公平正義不是口頭上標榜的,而是行為上踐行的。作為記者,尤其如此。」

艾倫臉色十分難看了,彷彿自己汲汲營營建立起來的高貴正義者形象,在剛才的幾秒鐘裡就被甄愛拆得乾乾淨淨。

賴安臉色也很不好,有些不滿地看了艾倫一眼。

艾倫頭大如斗,僵硬地反駁:「甄愛小姐,你說的話,主觀色彩太濃了。」

甄愛得逞地一笑,彷彿就是在等他這句話,她重重地點點頭:「剛才我那一番主觀色彩十分濃重的批判是我不對。艾倫,我向你道歉。」

這突然的冷靜得體反而讓艾倫隱覺不安,而下一秒,甄愛立刻扭轉話鋒:「所以,也請你,為了你那一番對言溯的主觀攻擊,向他道歉!」

後面四個字尤其大聲,周圍餐桌的人全訝異地看了過來。

艾倫頓時騎虎難下,面紅耳赤,卻一句話不說。

甄愛眼睛都紅了,狠狠瞪著他,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蹦出來:「艾倫!我要你道歉。別逼……」

言溯不動聲色又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原本因為生氣小手握成了拳,緊緊摁在餐桌上。他掌心寬厚,復上去,便將她整個兒都攏了起來,密密實實地包住了。

片刻前失控的甄愛忽然就安靜了。好像暴躁的小獅子被注射了鎮定劑,瞬間柔順服帖下來。

她依舊是小臉通紅,不顧一切得把艾倫嚇到的眼神在扭過頭看向言溯的一刻,剎那間恢復了清澈。

她愣愣地看他,又呆呆地低下頭,盯著自己忽然感覺一片溫暖的手。那裡,只看得到他白皙的手背,他堅定又溫柔地攥著她的手進他掌心。

她再次吶吶地抬頭看他,不明白,她其實是不勝酒力,有些大舌頭地說:「怎麼了?」

而他看著她清清亮的眸子,原本想輕輕搖搖頭的,最終卻只是定定地,微微一笑:「沒事。」

這一打岔,甄愛幾乎是什麼都忘了。之前潮湧一樣的情緒都落了下去,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身體熱熱乎乎的,尤其是被他復住的手。

對面的艾倫微微地,如釋重負。

可是賴安放下了刀叉,沉默地看向艾倫。

後者一驚,剛要說什麼,賴安冷靜地先開口:「艾倫,我覺得甄愛說的很對。你應該向言溯道歉。」

艾倫幾乎坐立不安,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之前我認為你很有勇氣,敢於抨擊黑暗。可現在細細一想,很多都是你的主觀作祟,煽動大眾的情緒。比起記者,你是一個很好的演講家。這樣的人,真的很可怕。」

艾倫沒料到賴安也會倒戈,氣憤道:「你這才是愚……」

話音未落,賴安一杯紅酒就潑了上去。

淅淅瀝瀝的酒水從艾倫身上流下,在周圍人驚異的目光裡,賴安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毫不愧疚地說了句:「瘋子!」

說罷,又看向言溯:「你沒有跟你一個瘋子生氣,這樣的大度和包容,讓我欽佩。」

轉身要離開時,又退回來,臉色緋紅地咳了咳:「我和艾倫正式分手了。如果你……」

言溯眸光暗了暗,帶著點兒陰惻惻的味道。

「開玩笑的,」賴安聳聳肩,朝懵懵的甄愛走過去,「我只是要給Ai道個別。」

他剛要欺身給甄愛來個貼面禮,驀然發覺言溯身上的寒氣都撲到他身上了,他弓著的身子一僵,舉著雙手直起身,後退了幾步,笑著規規矩矩地擺擺手:「那就口頭上說再見吧!」

出門的時候,言溯從服務生手裡接過甄愛的風衣,親自給她穿上。末了,幫她把風衣上的紐扣一顆顆扣上,又豎了豎她的衣領,不經意間,微涼的拇指就觸碰到了她因喝酒而緋紅髮燙的臉頰。

只是蜻蜓點水般的觸碰,輕盈的感覺卻縈繞指尖,他依舊平靜,垂眸看她,低低地說:「外面冷了。」

他聲音低醇得像琴,甄愛仰頭看他,雙頰緋紅,眼眸清亮。

甄愛從不喝酒,今天第一次喝酒,覺得味道不錯,就不小心多喝了一些,全身都暖暖的,她咧嘴一笑:「我不覺得冷呢!」

他看著她因為酒精而暖融融的笑臉,表情凝滯了半刻,轉瞬即逝。

跟著他走出去的時候,甄愛想起今晚上他的表現,不似平時的疏離,便追上去,仰著腦袋問:「你演戀人,還是很有天賦的嘛!」

言溯隨口答:「那是因為我談過很多次戀愛。」

甄愛腳步一頓,復而前行,聲音明顯弱了些:「是嗎?」

「當然不是。」言溯頗帶驕傲地說,「因為我什麼都會,我是個天才。」

甄愛忍不住微笑,又漸漸收斂。

或許對她好,只是一樣簡單的技能。無關感情,只關乎能力。就像彈鋼琴,就像清晨散步,就像喝水,就像做飯。

但即使是這樣,被他這樣真摯又專注地對待過,她還是很開心。

甄愛深深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氣,心想,要是很多年後,他還會偶爾記起曾經有過這項技能就好了。

她走著走著,腳步有些漂浮,腦子也有些迷濛,卻還曉得問出心裡的疑惑:「你好像對艾倫沒有惡意。」

言溯穩步走路:「為什麼要對他有惡意?」

「他質疑了你……」她的步履微微踉蹌,「三番四次。」

「他維護了他心中的正義。」他的語調很平穩,卻透著一股張力,「而且,任何時候,反對的聲音都是很重要的。」

「那是我不好,讓你難堪了。」甄愛晃了一晃,口齒不清。

言溯卻極淺地笑笑:「沒有,你那樣,我其實很開心。」

他看見她急匆匆為他爭辯的樣子,他竟然奇怪地開心,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開心。只是,他不太明白為什麼。

這不合常理。

「不過,」他陡然停下腳步,轉頭看她,「你怎麼了?」

話音未落,後面的甄愛一個剎車沒穩住,撞進他懷裡,於是再也站不穩了。

言溯伸手扶住她,看著夜裡她黑葡萄一樣清透的眼眸和紅撲撲的小臉,不用想也知道:「你酒量不行。」

她懵懵的,伸出一根食指比劃:「我只喝了……一杯。」

言溯板著臉,義正言辭:「酒量不行和你喝了幾杯沒有關係。」

她反應更慢了,搖搖晃晃半天:「現在這個時候,你要跟我講邏輯?」

言溯:「……」

「我不會大晚上地站在路邊跟一個意識不清楚的女人談論我最心愛的學科。」言溯板著臉說,「這樣很傻。」

「嗯,很傻!」甄愛重重地點點頭,剛要往前走,雙腿一軟,差點兒往下倒。

言溯趕緊摟住她的腰,結果她就掛在了他身上,這下,他只得半扶半抱著她繼續走路。

女孩的身體柔得像水,盈滿他整個懷抱,這樣陌生細膩的觸感叫他不太適應。且她軟軟地掛在他脖子上,腦袋晃來晃去,炙熱的鼻息全噴進了他襯衫領口,輕軟又滑膩,攪得他的心裡平生一股奇怪的心煩氣躁。

甄愛被他摟在懷裡,乖乖地跟著他的步子走,還揚起小臉回頭看他:「言溯,你是不是同性戀?」

言溯被她這沒頭腦的話氣得反而笑了:「你又在想什麼?」

甄愛嘿嘿地笑,口齒不清:「聽說,極度優秀的男人,都是同性戀。」

言溯皺了眉:「雖然我很欣賞你的眼光,看得出我是極度優秀的,但是你的邏輯思維真的是慘不忍睹。部分優秀的男人是同性戀,你卻偷換概念擴大了定義範疇,推出所有優秀的男人都是……」

甄愛的眼眸濛濛的,很明顯現在她腦袋的認知能力受到了酒精的阻礙,她軟軟地笑:「其實我覺得,你這種較真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

言溯閉了嘴:「……」

甄愛說著還擺擺頭:「但是,我現在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言溯:「……」

甄愛歪頭靠在他胸口:「你不是同性戀,那你就喜歡女人哦?」

言溯懶得回答。

她歪歪扭扭的,幾乎讓他手忙腳亂不說,還總是不經意地在他身上蹭蹭,他好歹也是身體各個感官都十分敏感的年輕人。

這樣在他懷裡拱拱拱,他真的,要有反應了好嗎……

她突然地又是一歪頭,火爐般的小臉就埋進了他的脖頸間,熱乎乎的鼻子和嘴唇黏在他的鎖骨上,直往他胸口呼氣。他觸電般,一個激靈,立刻狼狽地拉開和她的距離。

這一推,甄愛站不穩,直接往後倒去。言溯一怔,趕緊俯身重新去摟她,抓著她的腰往回一帶,她輕飄飄地又撞了回來。

他低著頭,撞了個滿懷,而她仰著頭,紅紅的嘴唇稀里糊塗地擦過他的唇角。幾乎是千分之一秒的短暫唇齒觸碰後,兩人的臉頰摩擦出沸騰的高溫,緊緊貼在一起。

言溯火速把她從自己身上揪下來拎著,而她,似乎是酒的後勁完全上來了,絲毫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黑黑的眼珠烏溜溜地看著他,歪著頭懵懂地問:

「你在想什麼?」

言溯抿著唇,語氣裡難得一見有極輕微的氣急敗壞:「不想說。」

「說啊。」

「我想把你扔掉!」

甄愛小心翼翼摀住嘴巴,黑眼睛乖乖看著他:「我不說話了。」

言溯:「……」

言溯客觀地從生理角度分析了一下,雖然家不遠,但這麼半摟半抱著她回去,被她軟乎乎的滿是雌性荷爾蒙的身體蹭幾下,絕對會在他身上引起一些不良的連鎖反應。

剛才不一會兒的功夫,他懷裡滿是她盈盈柔軟的身體,真是水做的,嬌柔又綿軟。

而短暫的擦唇而過後,他的唇角和臉頰上也全都是她馨香的氣味,還有她肌膚上滑嫩細膩的觸感。

雖然他很清楚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生理反應,但偏偏他天賦異稟,對任何一種感覺都……過「身體」而不忘。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女人的身體陌生又刺激,好幾次在他心底劃過電流。

這些感覺,別說縈繞心頭揮之不去,估計拿磨刀石都磨不掉。

想了想,決定還是背她回去。

甄愛沒有抗拒地任他背起來,迷迷濛濛,似睡非睡。

言溯也不知道她還有幾分意識。走了一半,扭頭看她一眼,她的小腦袋歪在他的肩膀上,閉著眼睛,安安靜靜的。

路燈光透過樹影照在她白裡透紅的臉上,長長的睫毛下一道幽幽的暗影,偏偏臉頰的肌膚被照得幾乎透明,像是一碰就會碎掉的玻璃。

他淡靜地收回目光,直視前方,卻下意識地稍稍抬起這邊的肩膀,怕她頭一歪掉下去。沒想力度沒有控制好,肩膀一抬,她腦袋朝裡一歪,緊緊貼住了他的臉頰。嘴巴埋在他的脖子上,鼻息呼呼地往他襯衫裡邊噴。

真是自作自受……

……

好癢……

言溯:==

能不能用個麻布袋把她套上,像聖誕老人一樣拖回去。

初春的空氣裡都是清冽又乾淨的味道;夜色微濃,米白的燈光就著樹丫斑駁的影子,在石板人行道上投映下樹梢新芽的輪廓。兩旁的西方建築裡偶爾透出溫暖的光,道路中央時不時車輛駛過。

他就這樣安靜而又沉默地背著她,從陸離的各色光線裡走過。

她比他想像中的輕很多,167的身高,背在身上似乎只有47KG左右。他眼眸一垂,便落在她的手上。因為摟著他的脖子,她的衣袖被拉上去了一些,露出纖細的手腕,上面很多道淺淺的傷痕。

他眸光幽暗,眼瞳幾不可察地斂起,復而目視前方,沉穩地走著。

脖子上,她緊貼著的嘴唇卻蠕動了一下,發出一絲模糊不清的音:

「哥……」

他望著前方,神色疏淡:「誰是你哥?……亂喊……」

她喃喃自語:「我好笨。」

他默默微笑:「這倒是。」

說著,自己都覺得好笑,他竟然跟一個迷迷糊糊醉酒的丫頭對話?沒邏輯!

她難過地嘀咕:「我看不懂你留的密碼。」

言溯的唇角便漸漸安靜下來。

他微微側頭,瞥了她一眼,她輕輕蹙著眉心,睫羽輕顫:「你想對我說什麼?我好笨,看不懂。」

言溯收回目光,正視前方:「不僅笨,還固執。」

「4407次,還是失敗……對不起。」她的聲音小如細蚊,說出就被風吹散了。

可近在耳邊的低語,言溯還是聽出了她話裡的內疚與痛苦,更深的是無力。

他的腳步忽然一頓,因為,有淚水滑進他的脖子裡,冰冰涼涼的。

春夜的涼風一吹,透心。

甄愛難得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一夜無夢。紅酒的作用過去,依舊在早上六點準時醒來。

醒來之後卻不想起床,而是在寬大柔軟的床上滾來滾去蹭了蹭。

天鵝絨的床墊和被子蓬鬆又舒適,軟乎乎的像棉花糖。她從不睡軟床,偶爾體會這樣親暱的感覺,她還是很喜歡的。

厚厚的窗簾遮住了外面的光,打開檯燈,朦朧的光線把房間內清淨典雅的裝飾照得愈發溫馨。

她閉著眼睛,縮在被子裡回想了很久,昨晚的事卻像風中柳絮,抓不到一絲痕跡。罕見的賴床之後,甄愛洗漱好了下樓去。

才走下樓梯,電梯叮咚一聲響,言溯走了出來,看得出是散步了回來的。

他看了甄愛一眼,神色淡然,和往常沒有任何差別。

甄愛問:「昨天是你帶我回來的嗎?」

問完才發現不妥,這個問題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句廢話,以他的性格,絕對不會好好回答。

果然,他眸光清淺,無聲地閃過來,說:「昨晚一個天使經過,把他的翅膀借給了你,你自己撲騰撲騰飛回來的。」

甄愛跟在他挺拔的身影背後,不滿地小聲嘀咕:「你直接說『是』更簡單。」

言溯耳朵尖,走在前邊,頭也不回:「你動腦子想想最簡單。」

今天是歐文做的早餐。

言溯才拉開椅子準備坐下,手機就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接起來第一句話就是:「催什麼催,婚禮會跑掉嗎?」

甄愛早已習慣,淡定坐下。

言溯也坐下來,語氣不好:「餓肚子或口渴的時候,我會變得很不好相處。」

這話說得就像他其他時候很好相處一樣,

「你希望我到現場的時候先把你圈子裡的朋友們去過什麼地方,誰和誰玩曖昧,誰和誰有一腿分析一遍嗎?」

「很好!我欣賞你務實的態度!」他掛了電話,滿意地準備吃早餐,才拿起刀叉,頓了頓,看也不看身邊的人,說:「過會兒去漢普頓。」

甄愛一愣:「啊,婚禮哦。」

言溯陰沉沉看她一眼,不太開心:「我家的事對你來說,就這麼沒有存在感?」

剛才是誰說婚禮不會跑掉的?

甄愛低聲罵他:「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傢伙!」

言溯想了一會兒,瞥她:「我聽得懂成語。」

臨行的時候,歐文卻說工作忙,不去了。

甄愛莫名其妙,簡直不知道他這段時間在忙什麼。

她特奇怪:「可是歐文,你的工作,不就是我麼?」

歐文聽了這話,臉立刻變成了一個番茄,然後呼哧呼哧跑開了。

甄愛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這是甄愛第一次參加婚禮,心裡還有些期許,本想問言溯有關婚禮的信息,但言溯開車時極為認真,俊秀的臉上只有專注,彷彿寫著「為了你的安全,請勿和司機講話」的字樣。

甄愛好幾次想開口,琢磨老半天,說:「言溯,你真的可以一心多用麼?」

言溯皺了眉:「認識這麼久你還沒看出來?領悟能力真差。」

甄愛灰頭土臉的,你直接說「是」不就好了麼。

她也不和他計較,立刻道:「既然如此,那我們聊天吧!」

「聊什麼?」言語中有微微的警惕。

甄愛裝作很隨意的樣子,對著鏡子撥弄頭髮,說:「聊一些你的想法啊,比如……為什麼小帕克是自殺的呢?」

言溯極快地從後視鏡中瞥了她一眼,她看似漫不經心的樣子,哼,其實心裡很認真呢。裝的一點兒都不像。

他收回目光,答案卻是出乎意料的配合:「好啊。」

甄愛反而措手不及。

言溯淡淡注視著前方,他的確不太願意提已經過去的事,但想起昨晚甄愛在飯桌上對他的維護,他當時因為她而愉悅的心情……

如果她對這件事好奇,他是願意取悅她的。

他微微瞇眼,細細回想了一下,說:

「一開始,有種很合理的解釋是,小帕克殺了羅拉,學生中有人知道了他是兇手,出於報復或其他原因,以同樣的方式殺了他。這個兇手特別聰明,把警方往連環殺人案的方向誤導,就很難查出他是誰。」

甄愛贊同:「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而且,」她不好意思,「看到帕剋死亡現場描述的那一刻,我第一反應是連環殺人,差點兒推翻之前的推理。」

「外界不知道帕克是羅拉死亡案的重要嫌疑人,所以帕克和羅拉的死法一樣時,誰都認為是連環殺人。」

言溯彎了彎唇角,卻沒有笑意,「而這時我說帕克是自殺的,全世界大概以為我要麼是瘋子,要麼捲入了哪些家族中在搞陰謀。」

甄愛替他委屈:「為什麼不把羅拉案的分析公佈,讓大家看到帕克是殺死羅拉的兇手。先不管帕克是不是自殺,這個案子至少不是連環。」

言溯扭頭看她,淺茶色的眼眸澄澈乾淨,帶著一絲費解:「帕克不是未成年麼?」

「車上還有其他學生。難道讓媒體知道他們聚在一起嗑藥抽大麻。相信我,媒體絕對會轉移目標,以他們為典型抨擊青少年教育。」

甄愛一梗,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想著保護未成年人的隱私和權利……

她忽然有些心疼,別過頭去看窗外。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平復胸腔中酸酸澀澀的情緒,重拾話題:「帕克為什麼是自殺?」

「一開始,我就沒有排除自殺的可能性。」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是習慣。」

甄愛想起,她聽歐文說過,言溯為了保證推理結果的正確,會把各種可能性(包括最不可能的)都想出來,並一個個地驗證。

這或許就是他說的,不會犯錯的原因吧。

「你說的那些錯位不在場證明,詭異殺人手法,甚至雙人作案,集體作案,我都考慮過了。可每個都有圓不過來的地方。」言溯直直看著前方的路,「到了最後只剩一種可能。」

「那封遺書呢?」甄愛問,「那不是一封正常的遺書,一看就是偽造的。」

言溯淡淡一笑:「如果帕克想要的效果,就是讓人以為他是被殺的呢?」

甄愛一愣,她並未考慮到這種動機。可現在考慮到,這個案子反而變得簡單合理:「你認為遺書是帕克自己寫的?」

「對。」言溯回答得很堅定,他在不知不覺中就嚴肅起來,

「我看過帕克的臥室。十七八歲的高中男生,收拾的極其整潔有序,書架上很多的推理小說,尤其是密室和不可能犯罪。換種說法,他平時就是個很有條理有計劃的人,且他有基礎的推理知識和能力。知道遺書有幾種寫法,知道怎麼有效地誤導警方。」

甄愛恍然大悟:

「帕克案子裡,我一直疑惑,兇手怎麼那麼大膽自信。明知道帕克約了很多朋友過來,還在等人的地方殺人;在那兒殺人也就算了,還只比約定的時間提前10分鐘,要是有誰來的早一點,就可能撞到兇手。」

「我之前考慮過是不是兇手用什麼方法控制了大家到達的時間,但沒有這種跡象。」言溯極淺地笑笑,

「帕克是自殺的,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他自己是兇手,不用從浴室離開,不會撞到來人。吊死自己的那一刻打開手機,等大家等得不耐煩了打電話過來。即使有人來早了,等待的那幾分鐘也足夠他窒息而死。」

可帕克為什麼要自殺?

甄愛剛準備問,想了想,決定自己先分析一遍。想著想著,忍不住就輕聲自言自語:

「他自殺,卻偽裝成他殺。一定是想傳達什麼信息。既然如此,他傳達的信息一定會表現在案發現場不合常理的地方,讓發現屍體的人一眼就看到,並被震撼。」

她聲音很小,可言溯耳朵靈,聽得清清楚楚。

他忍不住彎彎唇角,透過車內的後視鏡瞥了她一眼,她正托著腮揪著眉心,細細思索著。她認真的樣子真是可愛。

可目光一收回,言溯看見了自己眼底的笑意,自己都覺得很陌生,他愣了愣,彷彿被自己嚇到。

這真是一種費解的表情。

他有些驚訝,有些不自在,更有點兒窘,最終,表情極為彆扭地目視前方去了。

甄愛不覺,自顧自梳理好了線索,和他討論:「有兩個可疑點——

一是玻璃上的水霧和印記。帕克特意約大家按時過來,是為了控制熱水的霧氣,怕死得太早,水霧散掉後,大家看不到字跡。」

言溯故意問:「大家看不到,法政人員也會發現的。」

「那些字跡是給發現現場的人看的,第一眼的震撼。就像第二點,他的遺書,用防水筆寫了掛在身上。他的目標是那些學生!」

甄愛腦子裡靈光閃過,「吊死,扒光衣服,玻璃上的字跡,一切都是他的傑作。在羅拉身上試驗之後,完完整整地複製在自己身上。他做這一切,是為了恐嚇剩下的人!」

言溯望著前方,神色未明:「是。未成年案的細節不會公佈,其他人不會知道他殺了羅拉。而他的自殺現場太震撼,讓他人堅定不移地認為是他殺。剩下的人一輩子都在戰戰兢兢,在恐懼:下一個,是不是就到我了。」

甄愛莫名脊背發涼,帕克想要的,就是這種精神上的折磨?

「這群學生究竟在害怕什麼?」

言溯問:「你記得羅拉死後他們的證詞嗎?就是他們找羅拉沒找到回到車裡的那一段。」

甄愛:……

她怎麼可能記得……

言溯等了幾秒,見她灰著臉沒反應,這才領悟過來,慢吞吞道:「哦,差點兒忘了你的腦容量。」

甄愛抗議:「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麼奇特。再說,你記這麼多東西,腦袋不會累嗎?」

言溯:「電腦需要休息?」

甄愛:「可電腦也有死機和崩潰的時候。」

言溯扭頭,淡淡看她:「不要把我和你這種內存小的windows98相比較。」

甄愛:……

言溯複述:

「凱利證詞——上車後托尼問大家是否繼續找;我開了下汽車發現油箱壞了;安娜抱怨說羅拉不懂事;帕克和她爭執;這時齊墨發現車窗的威脅,五角星和一句話『錢還是命』……

托尼證詞——上車後我問大家是否繼續找;凱利說……」

甄愛聽他把所有人的證詞說後,皺了眉:「都一樣,他們沒有撒謊。」

「哪些地方一樣?」

「事情的大致經過,每個人說的話,開口的順序……」

甄愛猛地停住:「全部一樣。托尼提問,凱利說汽車,安娜抱怨,帕克爭執,齊墨發現。之前的口供都有自己的側重,到了那一塊卻驚人的相似,他們商量過!可,為什麼?」

言溯很淡靜:「唯一的解釋是玻璃上的字,他們不約而同想隱瞞。寫在玻璃上的字不是『要錢還是要命』。而是一件他們都害怕卻不敢公開的事。」

甄愛回想起帕克的那封遺書,現在經過言溯撥開雲霧的一番分析,那封遺書其實很清楚很合理了。

「是的,是我殺了羅拉。我再也不能忍受那醜惡的嘴臉,虛偽的高貴。」——這是他殺害羅拉的原因。

「內疚和罪惡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犯錯的人都該死,我也該死。」——帕克其實是想殺了所有人,然後自殺。

「不,實際上,我是害怕已經有人發現了我的罪惡。」——帕剋死之前,言溯和他談過話。或許,他懷疑言溯已經看出來了。

「所以,與其等他來懲罰我,不如讓我自己死得其所。」——比起被發現被拘捕,他寧願再殺死一個(他自己),把恐懼留給剩下的人。

「今天,我要在魔鬼面前結束自己的性命。」——他打電話找來同伴們,死在他們面前。因為,他們就是魔鬼!

快到海岸了,海上的風吹進車窗,帶著春天親切的涼意。

甄愛的心卻很沉重。她記得她在帕克的證物盒子裡看見過他的照片,18歲不到的白種少年,金髮碧眼,帥氣陽光得像是童話裡的王子。

看上去那樣明媚的少年,怎麼會處心積慮地密謀出這麼一場戲?

這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

甄愛靠在車窗邊吹風看風景。

漢普頓在東海岸,春天來得早。

道路兩邊的大樹早已發出新芽,木色的枝椏上一片淡淡的嫩綠,透映出微藍色的晴空,一路蔓延,著實像一幅令人心曠神怡的水彩畫。

汽車行駛在海濱街道上,透過樹木便是大海,在陽光下美得像藍寶石,熠熠生輝。

甄愛的心情也隨之輕鬆起來。

路的盡頭轉彎是條棕櫚大道,春風吹得葉子呼呼作響,路邊停滿了名貴汽車,不遠處是一座大莊園。

甄愛知道這就是目的地了。

言溯把車停在路邊,和甄愛步行過去。

快到門口,卻見前面圍著不少的記者。

甄愛奇怪了:「他們來幹什麼?」

言溯完全不值一提的語氣:「哦,忘了告訴你,Spencer(斯賓塞)馬上要競選紐約州的參議員。」隔了幾秒,「新娘安妮是亞當斯家族的。」

甄愛張了張口,說不出話。

她原以為是個小型又溫馨的婚禮,這麼看來,規模不小。她立刻拘謹起來,小聲埋怨:「我都說了要穿裙子來,你非不肯。」

言溯側眸看她:「今天降溫,你想凍死嗎?」

甄愛頂嘴:「可你自己都穿著齊齊整整的西裝呢!」

言溯:「你要是穿西裝,我不介意啊。」

……

呃,剛才這一小段類似打情罵俏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甄愛臉紅,立刻另起話題,

「其實,你至少應該參加婚禮綵排晚宴,就只有家人一起。」

他垂眸睨她,語調倨傲:「甄愛小姐,你是在指導我的人際交往嗎?」

指導?

甄愛總覺得他這話似乎意有所指,看他眼神也是含意頗豐的,她莫名心跳不穩,收回目光不回答。

又是等了幾秒沒反應,言溯嫌棄了:「說你幾次反應慢,你就乾脆自暴自棄不反應了?」

什麼自暴自棄……他的用辭還真是……

甄愛一時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這是她第一次瞪他,不滿又嗔怪,可怎麼都有種溫溫的嬌。

他微微一愣,半刻之後,居然清淺地彎彎唇角,不說話了。

他隨著她的步子,慢吞吞走了一會兒,復而又說:「綵排就是親屬間一個個發表煽情又感性的演講,極度不符合我的風格。如果我開口,必定會破壞溫馨的氣氛。」

甄愛抬抬眉梢:「你還真有自知之明。」她飛速說完,覺得狠狠出了一口惡氣,自顧自滿意地微笑。

他原本要反駁什麼,可一低頭瞥見她嘴角自在得意的笑容,想說的話就凝在舌尖,無疾而終了。

走近門口,記者看到了言溯,大感意外,很快一窩蜂地過來問:「老帕克再提及當年小帕克的被殺案,你依舊堅定認為他是自殺嗎?」

「你不覺得小帕克自殺的證據很牽強?」

言溯見記者湧過來時便豎了衣領,瞬間把甄愛白色外衣的大帽子拉起來蓋住她的頭,又拉她到懷裡。

他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摁著她的頭,用一種近乎霸道而強制的力度把她緊緊裹著,低頭冷臉地穿過閃爍的鎂光燈和尖銳的問題。

甄愛什麼都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捂得嚴嚴實實,頭被摁在他的脖頸之間,餘光裡只能看見自己白絨絨的帽子和他高豎的衣領。

她的臉抵在他的脖子上,狹窄密閉的空間裡全是他冷冽而又熨燙的男性氣息,陌生而又熟悉。她呼吸困難,臉頰發燙。

可她沒有想掙脫,而是任由他牢牢箍著。周圍的聲音她都聽不到了,耳畔只有他的心跳聲,透過他的頸動脈強有力地傳過來。

短暫又漫長的幾秒鐘後,他帶她進入莊園,這才鬆開她。

言溯臉色不太好,帶著些許陰霾,不知是在生誰的氣。他若有所思地擰眉幾秒,才看向甄愛,目光有些凌厲。

而她臉紅紅的,愣愣地立在原地發呆,大大的毛茸帽還戴在頭上,襯得巴掌大的小臉愈發白嫩嫩粉霏霏的,可愛得像呆呆的雪娃娃。

他忽然就消氣了,反而有些想笑,臉上卻沒有表現,依舊冷淡清冽,問:「熱了?」

甄愛睫羽撲撲兩下,慢吞吞把帽子摘下來:「沒有。」——

草地上很多賓客在攀談。

其中有老帕克,見了言溯,兩人對視一眼,微微頷首,便再無多言。

甄愛覺得怪異,因為老帕克並未表現出半分的怨言。照理說,他應該怨恨言溯才是。可或許政界的人都善於偽裝吧。

一些認識言溯的和他打招呼,但都不和他握手或是行貼面禮。

他唯獨在看到外婆時,躬身和老人家貼了貼臉。

海麗享受不到這種待遇,也不介意,反倒是意味深長地看了甄愛一會兒。畢竟,這是迄今為止她見過的在她兒子身邊待得時間最長的一個女孩兒了。

甄愛大窘,眼神無處安放。目光一挪,剛好撞見言溯的哥哥斯賓塞,他衝她微微一笑,內斂而有度。

甄愛聽歐文說過,斯賓塞是海麗讀大學時的非婚生子,個性很好,不像言溯那麼古怪。現在一看,他長得很是英俊明朗,五官和言溯有四五分相似。

海麗大學畢業後就和言溯的爸爸結了婚,但跨國婚姻只持續了三年。言溯的撫養權歸爸爸,海麗想念孩子就收養了個中國女孩,起名茉莉花Jasmine,就是賈絲敏。

賈絲敏是伴娘之一,之前在陪新娘,後來發現宣誓台旁的籬笆竟是原木色的,便趕緊過來找媽媽。

她老遠就看到了言溯,剛要歡喜,又看見了他身邊的甄愛。她很親暱地同言溯打招呼,卻笑容虛浮地把甄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甄愛靜默沒反應。

賈絲敏想著正事,先擱下心裡的不愉快,對海麗和斯賓塞說新娘要求的籬笆顏色是純白色,不是原木色。

而婚禮只剩半個小時。

斯賓塞希望給安妮夢想的完美婚禮,決定先推遲,叫人去換。可海麗不同意。

這時,外婆慢悠悠地說:「不要緊,家裡有白漆,讓S.A.去刷。」

甄愛聽著奇怪,沒想言溯話不多說,真的脫下風衣,捲著袖子刷油漆去了。

甄愛跟過去,看著他躬身蹲在籬笆邊,手中的刷子蘸著油漆利落又熟練地刷在原木上,所過之處一面細膩平滑的白色。漆粉均勻,光滑平整,像是專業的粉刷匠。

甄愛詫異:「你從哪裡學來的?」

言溯專注地盯著手中的刷子,淺茶色的眼眸裡映著雪白的光:「小時候的夏天,外婆家的籬笆都是我刷的。」

甄愛腦中就浮現出一副寧靜的郊外畫卷。

歐式的古老莊園,茂密的樹蔭,滿牆的繁花,艷陽藍天下,小男孩提著油漆桶踮著腳尖刷籬笆。小小粉刷匠一身的白灰,像雪娃娃。

言溯刷著油漆,嗓音悠揚:「自從看了湯姆索亞後,就再不給她刷籬笆了。」

「那時候她說什麼刷籬笆不是誰都幹得好的,只有天才做得好。騙子。」白光印在他臉上,白淨漂亮,言溯彎了彎嘴角,「那陰險的老太婆,就知道欺騙小孩子。」

甄愛忍不住輕笑,蹲在他身邊托著腮。

春天的風從海上吹過來,有點涼,卻很好。

賈思敏立在休息室裡,掀了落地窗的紗簾看著。

兩個大孩子蹲在白白的籬笆邊有一陣沒一陣地聊著天,臉上映著白漆的光,微笑連連。

準新娘安妮望見籬笆邊的言溯和甄愛,笑了:「沒想到S.A.會帶女伴過來,真漂亮的東方美人。」

賈思敏不說話,賭氣似地拉開落地窗,走上草坪,喊:「甄愛,過來和我們一起玩!」

甄愛扭頭看她,愣愣的,沒有立刻回答。

這麼慢的反應是怕她欺負她嗎?

賈思敏無端心煩。

看著甄愛淡靜又水靈的眼睛,賈思敏做了好多思想工作才堆起來的笑容消減了幾分。她即使是心裡嫉妒,也不得不承認甄愛的漂亮。

甄愛剛要答話,言溯拿手肘輕推了她一下:「不想去就不去。那裡沒一個你認識的人。」

甄愛道:「這裡本來就沒一個我認識的人。」

言溯緩緩扭過頭來,眼神不善:「我不是人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甄愛癟嘴,「今天的婚禮,難道我就一直黏在你旁邊?」

「為什麼不行?」言溯覺得理所當然,「你要是不喜歡和陌生人玩,你就一直跟著我好了。我們兩個玩。」

甄愛低頭,心底砰砰地跳。

她一下一下地揪手指,斟酌著要不要說「好呀」,可賈思敏又喊她了:「甄愛,過來看看新娘嘛!」

這一喊,海麗和外婆都往這邊瞥了一眼。

甄愛不好拒絕,應了聲。

起身時,還故作得意地拍拍言溯的手臂:「哼,我有小夥伴,才不和你玩呢!」說到最後自己都忍不住,撲哧笑出來。

她都不知道為何此刻那麼心情好,好得像草地上的燦燦陽光。

言溯不理她,唇角彎了彎,繼續刷籬笆。

甄愛小跑到落地窗前,往室內看一眼,安妮身著雪白的春款婚紗,很漂亮。七個伴娘穿著七彩小洋裝配長裙,像是活潑的糖果。

她拘謹而真誠地向安妮道喜。安妮和斯賓塞一樣,很會照顧人,當時便擁抱甄愛表示感謝。

這下,甄愛放鬆下來。

賈絲敏立在一旁,不太友善地盯著甄愛看。今天寒流回潮,雖然出了太陽,氣溫卻有點低。甄愛穿著白外套,寬大的帽子堆在肩膀上,襯著熒熒的小臉很是清麗。

賈絲敏想起言溯說過的話「寒冷會弱化人的心理防線」,她唇角一彎:「甄愛,女賓都穿的裙子呢,我給你找條禮裙吧?」

甄愛本就覺得穿裙子合適,還挺感謝賈絲敏的。

進去試衣間,打開衣袋才發現不是春款而是夏款,絲絲縷縷材質很薄。甄愛猶豫了一下,什麼也沒說。

畢竟是陌生人的婚禮,她只認識言溯,不好挑三揀四。而且她的外套可以拆掉帽子,看上去就像小洋裝,套上也就暖和了。

可才出試衣間,就不小心撞到了賈絲敏,她杯中的小點紅酒全潑到她的外套上。賈絲敏忙道歉,趕緊叫人來把甄愛的外衣拿去洗,又吩咐拿一件和伴娘一樣的小洋裝過來。

甄愛聽了,也就沒介意。只是覺得,第一次穿抹胸的裙子,總覺得胸前空空的,尷尬得慌。

賈絲敏笑:「甄愛,我們剛才在討論伴郎們,你之前在外面看見過吧?」

甄愛點點頭。

「我們都覺得那個金髮藍眼睛的最帥,你說呢?」

甄愛望了一眼,又點點頭。

「他叫威廉,是斯賓塞在劍橋大學的同學。從英國來的,和王子的名一樣。」賈絲敏還要再說,

有個伴娘笑了:「jasmine,你又想配對啦?可甄愛小姐是S.A.帶來的女伴,不用你介紹。」

賈絲敏隱去眼中的一絲不快,答:「S.A.只是順帶帶甄愛過來。你們不瞭解S.A.麼?他喜歡的不是甄愛這樣的女孩。」

那幾個女孩想想,也覺得印象中的言溯不是這樣,便聳聳肩,不插話了。

甄愛眸光閃了閃,臉色微白。

「而且,他那麼古怪,甄愛也不會喜歡他,對不對?」賈絲敏盯著甄愛,話語溫柔,眼神咄咄逼人。

甄愛的心狠狠一震。

這個問題出乎意料地把她推到了一個尷尬而奇怪的角度,她不得不審視自己的內心。

其實,她從來都不覺得他古怪。

一天又一天,她反而覺得他正直浩然,真實可靠,有原則有堅守,充滿了人文主義情懷,很溫暖很貼心。

這樣的人,她為什麼不能喜歡?

這樣的人,她其實已經喜歡了。

甄愛的心跳得激烈,她沒有迴避,直直迎上了賈絲敏的目光。

後者見她竟然坦然直視,心下暗覺糟糕,眼見甄愛要回答了,立刻眼珠一轉,故作恍然大悟地搶先開口:

「不好意思,我差點兒忘了。威廉是英國卡文迪什家的爵士,你知道的,這些古典貴族之家很注重出身和教養。和你,是肯定沒有結果的。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安妮這樣。也只有安妮這樣的出身,才能真正地從生活和事業上幫到spencer!」

賈絲敏聲音很低,只限甄愛一人聽到。

甄愛再怎麼遲鈍,也聽出了她的意思。

言溯家,不管是從父親還是母親的角度,都出身高貴。就像他的哥哥斯賓塞,只有亞當斯家族的安妮才能與之相配。

賈絲敏好心地湊過去安慰甄愛:「不過不要緊,威廉這麼帥氣有型,能和他玩玩也挺好。甄愛,你不會虧的。」

甄愛的臉白了,一言不發。

這輩子,她和平凡人的交際太少,也不太懂怎麼和普通人打交道。即使之前她遇到再大的風浪,而賈絲敏這樣的綿裡藏針陰險詭計卻是生平頭一遭遇到。

除了一貫的冷漠,她不知該如何應對。

且她心裡的確發虛,一個連身份都虛假的人,她該怎麼說喜歡?

這一瞬間,她真想立刻從這個婚禮上消失,躲進她的實驗室裡誰也不見,再也不出來。但她終究不是那樣任性的人。

從小到大,她都不是隨心所欲的人。

她不動聲色地平復了胸腔中難過又隱隱淒然的心情,對賈絲敏淡淡一笑:「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操心。」

賈絲敏聳聳肩,調皮地笑笑,和其他伴娘一起擁著新娘出去了。

婚禮要開始了,休息室裡只剩甄愛孤零零一人。

給她找外套的人,也一直不來。

甄愛立在原地,漸漸冷意來襲。紗裙太薄,還是裹胸的,才走到落地窗口就瑟瑟發抖。

她望了一眼外邊陸陸續續就坐的賓客,不敢出去。肩膀胸口全露在外邊,這種打扮對從來衣著保守的她來說,太暴露了。更可況只有她一人穿著夏裝,這樣出去,絕對會吸引全場目光。

雖然沒有把賈絲敏當做同伴,但她也很清楚,自己被孤立了。

她不在乎一切人的想法,可她還是有點難過,她一定給言溯丟臉了。早知道不該跟他來參加婚禮。

本來就不屬於你的繁華,興沖沖來湊什麼熱鬧?

還想著,光影中閃過來一個人,眉目如畫,眸光灼灼,正是言溯。

「你怎麼又發呆了?」言溯掀開白紗簾走進來,蹙著眉,看上去頗有微詞,可一看到甄愛空空蕩蕩的表情,他便愣住,故作的嫌棄撤得乾乾淨淨,眼中很快閃過一絲擔憂,「怎麼了?」

甄愛怔怔看他,無話可答。

言溯垂眸掃了一眼,眉心又深深擰起:「誰給你換的這套亂七八糟的衣服?不冷……」

他習慣性地抬手去摸摸她的肩膀,可這次手伸到一半就停住。甄愛的肩膀白白細細的,很是好看。可這樣光露著,他摸上去就不妥了。

他愣了愣,臉頰閃過一絲紅,尷尬地收回手。

甄愛不明白他的意思,心隨之墜落。

不想他下一秒就脫下西裝外套,甄愛猛地清醒,剛要回縮,他已不由分說把西裝套在她身上。

甄愛覺得這樣更加引人注目,還要掙脫,言溯卻緊緊扣住了西裝的領口。她細細一個在衣服裡怎麼掙都像是入了網的魚,被他一雙手便輕易地控制得牢牢的。

言溯不知她怎麼鬧彆扭,本還不解,可見她急慌慌在他寬大的西裝裡擰來扭去,跟裹在蛹裡的毛毛蟲似的爬不出來。

他一時又好氣又好笑,猜她是害羞了,愈發握緊了手,唬她:

「現在趕緊去後排入座,不然等過會兒所有人坐好了,我就這樣拎著你出去。讓大家不看新娘,都看你。」

甄愛果真不動了,黑眼珠不可思議地盯著他,想不通他怎麼會做出如此反常的行為。

言溯挑挑眉,笑得得逞了似的。

甄愛望一眼窗外,大家還在入座,也只得硬著頭皮跟在言溯背後出去了。周圍的人忙著說話,到了最後一排坐下,都沒有人注意到她。

甄愛的心漸漸鬆下來,小腿有點兒涼,胸膛卻很暖和。言溯的西裝對她來說太大了,套在身上空落落的,卻有種小孩兒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覺,新奇又好玩。

海上來的風吹著白色籬笆上的氣球和玫瑰簌簌地擺動。

甄愛望了言溯一眼。除去西裝外套,他只穿了件襯衫,風吹來吹去,像掃堂一樣,一下子鼓起他的衣衫,一下子又緊貼他的身體。

他短髮冷硬,臉色白皙,甄愛猜想,他或許是冷的。

但她沒把外套還給他,因為知道他從來都不容拒絕。

她的心又像往常一樣,莫名地溫暖起來,無法形容。可一次,帶了極淺的疼。

她望著陌生的人群,神思恍然。

這些天,她全然忘了自己的處境,不再像以前那樣深居簡出,戰戰兢兢。而是平靜又期待地跟著他,走向一個本不該屬於她的世界。

不知不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只因為他說「以後和你一起的時候,我不會走那麼快」。所以她想跟著他的腳步,哪怕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給她一個寧靜安逸的側臉。

只因為他拉她一次手,給她一個貼面禮,送她一個擁抱,為她披上一件衣服,她就在不知不覺中忘了自己。

此刻驀然回想,這樣小女兒淡淡哀愁的情緒還真是不適合她。

甄愛坐在花叢裡,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氣,理智地對自己說,不過是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對你好,所以你才會不知所措。

彷彿這樣說了,心中不切實際的幻想就被理智嗤笑著丟棄了。

她安定下來,望著宣誓台上扶著聖經起誓的新郎和新娘。

默默看了會兒,心裡的問題終究沒忍住,小聲問身旁的言溯:「你到你哥這麼大的時候,會不會也像他這麼結婚?」

「不會。」他眸光清淺,望著台上的新人,聲音很低,毫不猶豫。

甄愛沒話了。

她靜靜地,牽起唇角。

的確,她也很難想像他和誰戀愛結婚的樣子。他這樣完美的人,心中的那個影子也該是完美的。那多難找啊!

他應該不會對誰動心,更別說終生相伴了。

甄愛不動聲色地拉緊西裝外套,輕輕歪頭,蹭了蹭硬朗的領口,有極淡的男人的香味縈繞在臉頰。她想,是時候回到以前了,是時候離開這段難忘的旅程了。

她是惡魔之子,他是希望之光。

終究不是一路人。

但她忘了言溯的理解從來非同常人,她這個問題的重點是,

會不會像他這麼「結婚」

而不是

會不會像他「這麼」結婚

所以,

言溯眼珠轉轉,奇怪地想:我又不信天主教,當然不能像教徒一樣捧著聖經結婚。

儀式結束後是婚禮晚宴。

甄愛換了衣服,拿著座位卡走到桌子前,竟看見圓桌上有自己名字的水牌AIZHEN,放在S.A.YAN的旁邊。

她愣住,這才想起在曼哈頓的房子裡,她坐在廚房這邊吃三明治,言溯和海麗站在電梯那邊講話。一定就是那個時候,他讓海麗把她的名字加進了賓客席裡。

甄愛頓覺窩心,四處尋找言溯的身影。

他立在不遠處的花架旁,和他的家人一起。海麗和一個男人擁在一起說話,賈絲敏在歡笑,只有言溯木著臉,一副開小差的樣子。

甄愛沒有等他,逕自去拿自助餐。

婚禮的每一道餐點都做得精緻非凡,甄愛左看右看,目光先落在五彩繽紛的奶酪上,剛要去夾,熟悉又禁止的聲音落在耳邊:

「脂肪含量太高,對心血管不好。」

甄愛自然地咬咬唇,除了言溯那個掃興鬼還有誰?

他面無表情地說完,看著她盯著蛋糕略顯失望又不捨的神色,卻覺得好笑。分明就是大人了,可有些時候不經意間流露的心思還是單純懵懂的小女孩。

心裡想笑,表面卻繼續譴責:「你居然不等我!」

「你不是在忙麼?」甄愛淡淡的,話說出口,自己都覺酸得怪異,趕緊別過頭去夾蛋糕。

言溯也愣了愣,見她心不在焉地去拿東西,也不知怎麼想的,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命令:「喂,都說了這個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甄愛輕輕掙開他的手,也不想表現得任性或無禮,默默放下夾子,往前走。言溯跟屁蟲一樣追著她,還叮囑:「好好選,多吃點兒。」

甄愛不理,走了幾步,看見五顏六色的燒烤水果肉串,剛要跟廚師說要兩串;

言溯輕咳一聲:「嗯,不錯。燒烤的水果和肉類含有豐富的致癌物。」

甄愛想說的話就梗在了嘴邊,憐憐地嗅了嗅水果夾雜著烤肉的清香,沒精打采地扭頭就走。

又見新鮮的醬汁蟹肉,剛要取,言溯再次禁止:「螃蟹太寒了,你想下個冬天凍死嗎?」

甄愛縮回手,忿忿地:「還說要我多吃呢,騙子!」

「我哪兒知道你挑食物沒有半點水準,」言溯把自己的盤子和她的交換,「吃這個。」

甄愛一愣,不知他什麼時候已夾了滿滿一盤子菜,牛肉小羊排蔬菜水果沙拉生魚片,各種各樣還擺得整整齊齊很有格調。

甄愛捧著一盤子菜,蔫蔫地回座位去了。

坐下來才意識到,言溯給她挑的這些菜都是補充陽氣的,想到這兒,甄愛心裡一暖。

面前突然又多了一杯牛奶,外加一個小盤子,裡面放著兩小塊布朗尼加藍莓奶酪:「喏,飯後甜點。」

他特意加重了「飯後」兩個字,又瞟了一眼甄愛的盤子,意思是不吃完飯不許吃蛋糕。就像哄小孩兒一樣。

甄愛乖乖地接過來,烏黑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歡喜。

言溯看在眼裡,忽然就想起約莫一個多月前在文波的書店,她漠然而遺憾地說她growoutofcandy(長大了就失去了兒時對糖果的期待)。

呵,小騙子。

他幾不可察地彎彎唇角,不再說話。

對面的賈絲敏幽幽看著,心底很憤怒。就連她,都極少看見言溯笑,記憶中他一直都很淡漠,其他情緒也少得可憐。

而今天言溯在甄愛面前的各種表情流露,也太豐富了。故作的不屑,鄙夷,不滿,隱忍的輕鬆,私下的笑意……無一不再挑戰她的忍耐力。

他居然還把衣服給她穿,那個任何東西都不許人碰彷彿碰一下他就會死的人,居然把衣服給甄愛穿。

賈絲敏咬著嘴唇笑著,突然對甄愛道:「甄愛,剛才在休息室你不是說……」她善解人意似地略去了後面的話,留給人無數遐想,「我把威廉介紹給你認識啊。」說著,碰了碰她身旁那個金髮碧眼的英國紳士。

甄愛疑惑了:「我和你說什……」

話還沒完,就被賈絲敏打斷:「甄愛,威廉。」

威廉彬彬有禮對甄愛微笑頷首,他的確是個溫雅的男人,只是一點頭一微笑,就滿是古典的調調。

甄愛不想和賈絲敏爭執,也不願失禮,便閉了嘴,對威廉點點頭。

言溯坐在一旁,蹙了眉。

甄愛喜歡這種男人?真笨!

他兀自冷著臉,竟不覺自己臉色陰沉得難看。

賈絲敏見狀,心裡又是幸災樂禍又是刺痛,原本盼著介紹的這兩人能說上話兒。但威廉的舉止只限於紳士的範疇,並不主動,甄愛更是不答話。

氣氛一下子就冷了。

賈絲敏來氣了,故作熱絡:「甄愛,你是學新聞和大眾傳媒的吧,威廉認識很多新聞報社的人,你要是想實習的話,可以找他幫忙哦。」

這樣的寒暄顯然超過了泛泛之交的範疇,威廉禮貌的笑容收斂了一些,奇怪地看了甄愛一眼。同桌的人,包括外婆和媽媽,也都費解地看著賈絲敏和甄愛。

在大家眼中,賈絲敏一直是個舉止優雅的女孩。今天她的行為和平時判若兩人,再根據之前賈絲敏說的話。再明顯不過了。甄愛想通過賈絲敏認識威廉,所以賈絲敏有失禮儀拚命撮合他們兩個。

就連在這種彎彎繞繞方面很遲鈍的言溯,也察覺了不對。

甄愛沒發現什麼問題,說:「謝謝,但是不必了。」說罷,繼續認真喝牛奶。

「可我都說了要幫你的。」賈絲敏「小聲」地嘀咕,在甄愛覺得莫名其妙要開口前,又先問,「對了,甄愛,還不知道你哪兒來的呢?」

甄愛不覺不妥,剛準備回答。

「什麼叫『哪兒來的』?」言溯淡漠又微冷的聲音響起,「我帶來的!」

這一說,甄愛回過神來。

細細一分辨,「你哪兒來的」是一句很不禮貌不友好的問話!可奇怪的是,言溯這個沒情商的人,今天怎麼準確地感覺到了說話者的意思了?

賈絲敏的小聰明被言溯當眾挑破,臉一下子發燙,尷尬地圓過來:「我的意思是,認識甄愛這麼久,我還不知道她是哪兒的人。」

甄愛見桌上的氣氛變冷,想著言溯的親人都在,還是轉圜過去比較好,可還沒來得開口,又被言溯搶了話。

「她和你有那麼熟嗎?你見過她幾次?和她說過幾句話?」他眸光幽暗,語速快得咄咄逼人,「她的事,和你沒有半點關係。」

就連甄愛都嚇一跳,更別說同桌其他的人。

海麗也是頭一次經歷這種情況,但她很快掩去眼中的驚愕,輕咳了一下,近乎命令:「S.A.Behave!(言溯,注意你的言行)」

甄愛低下頭,面紅耳赤;言溯卻淡定得像石頭。

賈絲敏羞得眼睛都紅了。

她立刻就知道言溯已經看出來她是故意刁難甄愛的了。他這種對周圍人漠不關心的個性,怎麼會察覺出不對?

一下子委屈,嫉恨,羞辱,全都湧上了心頭:「我只是想和她做朋友,你為什麼……」

「說謊!」言溯簡短地拆穿,語氣定定的,下結論,「你對她不友善。我很不喜歡。」

甄愛猛地抓住了桌下他的手,示意不要再說話。她很感謝言溯維護她的心情,可結果卻是,她更加難堪了。

她從來接觸的東西都很簡單,實驗,數據,比例。第一次接觸到那個封閉世界外面的人——言溯。也是那麼簡單。

可今天這個婚禮,已經超出了她人際交往的所有知識。

她被賈絲敏討厭了,而言溯的其他家人或許也對她的印象大打折扣。她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解決。這不像實驗,錯了一下就改正參數再來一次。

言溯扭頭看她,見她低著頭臉紅得滴血,一時怔愣,隱隱發覺自己似乎做錯了。

他應該用一種幽默又圓滑的方式岔開話題,可他不擅長。

他只知道直來直往。

見她受欺負了,就幫她出氣。

至於為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斂起眼眸,在心底狠狠罵了自己一句:笨蛋!

由於言溯喝了點紅酒,所以回程是甄愛開車。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話。

雖然終究是無風無浪地度過了晚宴,但那之後的氣氛一直都是困窘和尷尬,揮之不去。

甄愛很沮喪,唯一的安慰便是言溯的袒護。

想起來紐約的這些天,言溯對她,細微之處總有溫暖。可從他的性格考慮,她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她很想弄清楚,卻也不明白自己想弄清楚什麼。

這個婚禮真是一團亂。

賈絲敏的那些個問題,言溯的態度,把她平靜的心攪成了亂麻。分明下定了決心,婚禮過後就離開,可在餐桌上,他為什麼要那麼刻薄地針對賈絲敏,又那麼強硬地維護她?

他到底在想什麼?

汽車奔馳在夜色濃重的路上,甄愛想起了婚禮上問他的那個問題,終於狠狠心開口:「你這種性格,應該不會去談戀愛吧?」

彼時,言溯正在閉目養神,聽了她的話,緩緩睜開眼睛,眸光幽深,一抬眸望著車內鏡子裡她的臉,一瞬不眨,說:「我是哪種性格?」

小鏡子裡她表情未變,依舊專注地正視著前方的道路,聲音卻一下子沒了底氣:「我不知道。」

他收回目光,淡漠地望著前方的黑暗:「所以你這個問題本身就有問題。不知道我是哪種性格,還問我這種性格人是不是不會談戀愛……」

甄愛被他這種較真弄得有些心亂,不滿地打斷他的話:「凡事都要從理性的角度分析,排斥任何感性的因素。不表現或者本來就沒有情感。智商很高情商沒有,腦子裡從來不考慮人情世故。個性高傲又理智分明。」

言溯沉默良久,緩緩地說:「除了最後一句,你前面說的所有,都不屬於『性格』的範疇。」

「……」

甄愛陡然扭頭看他,帶著幾不可察的凶:「所以你現在是想和我討論邏輯和定義的問題嗎?」

言溯愣了愣,規矩地回答:「現在不說也可以。」

他頓了半刻,見甄愛不說話,木木地開口: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推斷出我『這種性格』就不會有感情的。難道是因為我平時在工作中不摻入感情比較冷漠?人在工作中要時時刻刻記掛著感情的事嗎?你是這樣嗎?帶著感情去上學上課,帶著感情去做工作談生意?因為我不喜歡感情用事,所以我就沒感情嗎?你真是這完全不合邏……」

「你在長篇大論什麼,我一句也沒聽見。」甄愛一想自己在糾結,這傢伙卻還是正襟無憂的樣子,真覺自己會被他氣死。

她頭一次想任性了,胡攪地打斷他的話,「啊哈?你在說話嗎?為什麼我耳朵邊有嗡嗡嗡的小蟲聲音。」

言溯閉了嘴,沉默而幽靜地看著她,車外斑駁的燈光從他俊秀的臉上淌過,看不清情緒。

車內陡然陷入昏暗的靜謐,甄愛的心有片刻的凝滯。

他看著她,突然解開安全帶欺身過來,甄愛餘光瞥見了他靠近,嚇了一大跳,想躲偏偏無處可去。

下一秒他熨燙的鼻息就噴到她臉上,熱得灼人,還帶著極淡的紅酒醇香,罕見的靡邐。

他的嘴唇幾乎貼著她細膩的耳朵,嗓音低沉,「這樣聽得清楚了嗎?」

「誰告訴你我是沒感情的?」

這下,甄愛的腦子是真的嗡嗡成一片了,臉上的熱度陡然間蒸騰,腦中一片空白。

車飛速地一轉彎,前面交警設著臨時道路巡檢,她心跳如擂,回過神來慌忙踩剎車,結果踩成了油門……

汽車轟隆一聲撞進了警車裡,一時間,警笛呱啦啦地扯著嗓子叫。

言溯神色自若地坐好。

甄愛尷尬又憋屈,趴在方向盤上不抬頭。直到警察來敲玻璃,她才規規矩矩地下了車。

最終判罰結果是扣分開罰單,外加賠償警車的維修費。

甄愛沉默無語,看了一眼言溯,他依然是身形筆挺,立在車邊的夜幕中,淡定瞧著。薄薄的唇角掛著寡淡的笑,好似得逞了什麼,深邃的眼眸裡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

甄愛氣得咬牙,只覺被熱血沖昏了頭,轉身便對正在開罰單的警察說了一句話,意思大概是我上面有人。

這話一出,警察靜默地看她半晌,收起了罰單,拿出了手銬。這是羞辱藐視警察,他嚴苛地命令:「轉過身去。」

甄愛昂著頭,大義凜然堅決不轉。

事態突然發展到這個地步,言溯也意外,剛要走過去,沒想那個警察已經擰住了甄愛的肩膀,一扭一推,把她摁趴在警車上,又扯過她的手三兩下就拷在了背後。

言溯止了腳步,靜靜看著甄愛。

亮紅色的警燈在她白皙的臉上一閃一閃的,她微微揚著下巴,冷漠又無懼。那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直直看著他,帶了明顯的挑釁和不屑。

好像,認識她那麼久,這一刻才是她最真實的樣子。沒有隱忍,沒有克己,沒有偽裝,沒有呆滯。

言溯沉默良久,往後退了一步,以示拉清界限。接下來,他居然面不改色地說:「沒我事,我先走了。」

甄愛:「……」

她眼波微微一動,就見他真跟沒事人兒一樣淡定自若一身灑脫地上了車。

這一瞬間,甄愛只覺二十幾年的淡漠都破了功,真恨不得用髒話罵他!絞盡腦汁偏偏她一句都不會。

汽車輪胎「嘩」地和地面發出摩擦音,飛快利落地離開之前被撞的那輛警車,疾速倒了出去。

甄愛眼睛都氣紅了,這幾天對她那麼好都是他的心血來潮。現在潮退了,他就懶得搭理她了。可她的心早被淹死了,混蛋!

但是,汽車沒有轉彎。

甄愛一愣,睜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倒著行駛的車像離弦而發的箭一樣,準確無誤地撞進了後面一輛完好無損的警車。

雖然撞去的瞬間剎了車,但也阻止不了那輛警車立刻呱啦啦扯著嗓子鳴叫。

警察和他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言溯神態安然地從車裡走出來,穿過蒼茫的夜色和閃亮的紅燈,走到驚愕的甄愛身邊,居然出乎意料地咧嘴笑開了,像個淘氣的孩子。

笑完,他慢吞吞又不失優雅地轉過身去面對警察,還不忘乖乖把手背在身後,回頭看目瞪口呆的警察一眼,眼神很配合,似乎在說:是這樣嗎?

半小時後……

警察局臨時看押室的鐵欄杆背後,言溯筆直站立著,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靠著牆壁沉默不語。

他表情淡靜,偶爾垂眸,看腳邊的甄愛一眼。

甄愛正蹲在地上畫圈圈。

同一個屋子關押的還有幾個歡樂的青少年,坐在地上開心地唱著歌,不知道是酒喝多了,還是抽了大麻。

吵鬧的聲音太大,甄愛聽著反倒十分開心,她知道言溯對噪音從來都沒有忍耐力。

她幸災樂禍地抬頭看他一眼,他卻平靜又淡然,淺眸一垂,悠悠揚揚的。

甄愛冷淡地扭過頭來。

有警察過來,拿棍子敲了敲鐵窗,不耐煩地吼:「你們幾個給我安靜點兒!」

青少年們趕緊閉嘴,等警察走了,又開始竊竊私語。

有個扭頭見了言溯,帶著大舌頭七倒八歪地問:「嘿,哥兒們,你也是掀了美女的裙子摸大腿被抓進來的麼?」

甄愛沒忍住撲哧一聲笑。

言溯清俊的臉白了一度,他突然無比後悔自己莫名其妙毫無邏輯的撞警車行為。

那少年見他冷著臉不理會,也覺沒趣,目光又挪到甄愛身上,自以為覺悟地點點頭:「原來是嫖女人被抓了。」

這下,輪到言溯清淡地勾勾唇角。

甄愛:……

她那麼正經,哪裡看著像站街的了?

幾個青年又歡樂地唱歌去了。

甄愛蹲在地上,低頭拿手指戳地面。

言溯看著,見她似乎真不怎麼開心,想了想,沒話找話:

「這個看押室每天都會有至少幾十個人進來又離開。

通常被看押的人是未成年或是處在社會底層,他們的鞋在一次清理前平均走過5到6萬米的路程。路上的各種泥巴垃圾髒東西和細菌病毒都會沾到鞋底,

所以你現在戳地面,就等於是把他們走過的路都摸了一遍。」

……

旁邊的青少年側耳聽著,一臉驚悚,哥兒們,這樣搭訕真的沒問題麼?

當然有問題!

甄愛的手更狠地戳地,簡直像在戳他的頭。

說完之後,不用別人提醒,言溯也慢慢地覺悟了。他靜靜地發現,好像氣氛更不對了。

言溯摸了摸頭,嘀咕道:「我的意思是,別戳了,萬一戳傷了手……」

說完自己都覺得沒邏輯又矯情,他尷尬地摸摸鼻子,又繼續,「咳,手其實沒那麼容易傷,但是可能戳斷指甲。嗯,對,指甲,」

探頭看一眼,「唔,你從來不留指甲……」

「噗!」甄愛低頭忍了好半天沒笑出聲,笑完又緊繃了聲音,「切!別費心找話了,你真不擅長。」

言溯稍稍一愣,復而微微一笑,就真不說話了。

好一會兒,他望著鐵欄杆對面瑩白的燈光,緩緩說:「過會兒去看電影吧!」

甄愛扭頭看他,有些驚訝。

他看了看手錶:「imin電影院每週末十點後回放經典電影,今天,」他略一停頓,甄愛知道一定是他看過電影宣傳單,現在正在回想,「是卓別林的喜劇。」

甄愛點點頭。

沒過多久,伊娃過來保釋他們。警察發了傳票,下星期要去法院受審——

半個小時後,甄愛坐在夜裡空無他人的電影院,望著屏幕上的小個子藝術家安靜無聲地做出一系列令人捧腹的表演。

黑白色的電影院裡,一片靜謐,她安靜地微笑著。

某個時刻,她扭頭看坐在身邊的言溯。

他專注地望著電影屏幕,清亮的眼睛似乎盛著閃爍的星光,側臉俊秀又美好。他嘴角帶著清淡的笑,黑白電影的燈光照得他的臉忽明忽暗。

甄愛心弦微動,收回目光,望著那令人開心的屏幕,漸漸的,心底悄然無聲。

言溯忽而眼眸一垂,目光緩緩落到她白皙而嫻靜的臉上,幽深的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復而望向屏幕。

一片安靜——

看到一半,言溯口袋裡的手機開始震動了,拿出來一看,是賈絲敏。言溯毫不猶豫地掛斷。幾秒鐘後,又是一下震動。

這次是短信——

「命案,執行官的孩子。」——

兩天前,晚上十點。

NT大學的田徑場格外空曠,晚間鍛煉的學生早就散了。

「FUCK!」凱利把手中的信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又狠狠踢了一下草皮,「過了兩年,那人怎麼還是陰魂不散!」

剩下的幾個人都是臉色慘白。

托尼攥著信紙,紙上劃著五角星,寫著同樣的話「youaremymedicine你是我的藥」,他也有點慌:「安靜了兩年又出來,他想幹什麼?」

「他要殺我們!」安娜尖叫著,手裡抓著同樣的信紙,捂著臉幾乎要哭,「兩年前出現了兩次暗號,結果羅拉和帕克就被殺了。可是,還不夠,老天,那個惡魔覺得還不夠!」

齊墨臉色尤其可怕,蒼白得像鬼,聲音也哆嗦得像是從地獄飄來的:「我就說了,林星的復仇者一定不會放過我們的。一輩子都不可能……」

話沒說完,凱利一腳把他踹開:「你這個沒膽的混蛋,給我閉嘴!」說罷,把煙頭扔在地上碾碎,「我們還有5個人,他要把我們一個個全殺掉嗎?來啊!」

他突然瘋了一般沖黑暗的操場角落狂吼:「你在看著我們驚慌失措嗎?你這變態滿意了嗎?你來啊!來殺……」

「閉嘴!」安娜嚇得全身抽搐,厲聲叫著撲上去摀住他的嘴。

齊墨呆若木雞,虛無縹緲地問:「你說我膽小鬼,那你猜,我們之中,下一個死掉的人,會是誰?」

齊墨越說越抖:「你們不怕死嗎?那你們說,下一個被扒光衣服高高吊死的人,會是我們當中的哪一個?」

這一聲問話,讓所有人惶遽得停了呼吸。

夜色瀰漫的操場上,空曠的風呼嘯而過,吹得所有人的心如墜冰窖。恐懼像夜裡的霧氣,一點點侵入他們的五臟六腑。

戴西捂著臉,淚流滿面:「我們報警吧,把當年的事說出來吧!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再這樣下去,我會崩潰。報警……」

剩下的幾人同時吼:「你敢!」

凱利紅了眼睛:「戴西,我們約好了的。誰要是說出去,剩下的人就會毀了她!我剛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你要是敢亂來,我就殺了你。」

托尼也沉著臉:「戴西,你好好想想,你不要前途了嗎?」

安娜哭了:「戴西,你不能這樣。我好不容易去了沃頓商學院,夏天還要參加世界青年領導者夏令營。你不能毀了我。你也不能毀了你自己。」

時隔兩年,大家早不是當初嬉鬧的高中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燦爛的未來。

戴西望著昔日的同伴,淚如雨下。心底的悲哀恐慌摻雜著自責與愧疚,被無限地放大。

不過是一個惡作劇,為什麼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們原本都是好孩子,為什麼一個個都變成了惡魔?

誰能來拯救他們?

凱利拿出打火機,撿起地上的紙團,把它點燃。火光很快跳躍起來,他看了周圍的人一眼,剩下的人都自覺地把各自手中的信遞到火舌面前。

火焰囂張,一點點吞噬掉所有的信箋。

火光把幾個年輕人的臉映得通紅,像血一般;忽而一閃,光亮皺熄,所有人都被黑暗淹沒了。

齊墨的頭昏昏沉沉的,朦朧中聽到手機在唱歌。他順著聲音摸起來接電話。

戴西那邊有點兒吵,像是在聚會:「齊墨,剛才你的電話我沒聽到,找我有什麼事嗎?」

齊墨腦子裡重得像灌了鉛,手腳都不是自己的:「我沒給你打過電話啊。而且,你怎麼沒來?」

戴西疑惑了:「你現在在哪兒?……你的聲音怎麼那麼奇怪?」

齊墨扶著額頭,從桌子上撐起來,「哪兒?我們大家不是約好了……」他口中的話戛然而止。

視線清晰了一些,他在空無一人的舊教室裡。燈光很明亮,一排排吊扇慢悠悠地扇著風,春天的夜裡,背脊很涼。

面前有一個奇怪的陰影,像幽靈一樣飄來飄去,晃悠悠的。

什麼東西?在他的頭頂上搖晃!

「齊墨,你怎麼了?」戴西那邊等了幾秒,緊張了,聲音漸漸有了哭腔,「齊墨,你說話啊,你怎麼了?天啊,我求你了,你說話!」

他握著電話還是沉默,僵硬地抬起頭,一雙雪白的腳。再往上,一具白色的軀體掛在頭頂的吊扇上,一圈又一圈地晃蕩……——

言溯到達現場時,剛好十一點。

那是warton高中一棟即將廢棄拆除的舊教學樓。樓下停了幾輛紅燈閃爍的警車,很是燦爛。樓裡一片黑暗,只有三樓的兩間教室亮著燈。

乍一看,像是黑暗中的一雙眼。

言溯從樓下警察的手裡拿過手電筒,側身看了甄愛一眼,對警戒線旁邊的探員說:「她是我的學生。」說罷,抬起警戒線。

甄愛沒有質疑,慢吞吞地鑽過去。

他走進黑黢黢的樓梯間,她也一言不發地跟著。

從言溯接到那個短信開始,他的氣質就變了。

看電影時,安逸自在;接了短信打電話過去,人就沉默了。一路上都繃著臉不說話,清冷又安靜。甄愛感覺得到,他帶著隱忍的怒氣。

他從來都是這樣,連生氣都是淡漠又克己的。

甄愛在電話裡大約聽到一些內容,死者安娜霍普,20歲,沃頓商學院學生,司法部執法官的私生女。同父異母的姐姐正是今天結婚的新娘,安妮亞當斯。

言溯步履很快,上樓梯時卻頓了一下,突兀地緩了腳步。

甄愛知道他在等她,本想說我不要緊,你先去看現場吧!話到嘴邊,沒說出口,只是暗自加快了腳步。

手電筒圓柱形的燈光襯得樓梯間黑不溜秋陰森森的,待拆的樓房裡充斥著破敗而陳舊的腐塵味道。

還真是殺人的絕佳場所。

言溯不知不覺往甄愛這邊靠近了一些,低聲問:「害怕嗎?」

甄愛搖搖頭,末了意識到他沒看,說:「我以前經常被關黑屋子。」

言溯的手電筒閃了閃,剛要說什麼,樓上走下來學校的管理員,像是剛協助完調查出來的,一邊下樓一邊點煙,聲音很不耐煩:「臨近拆除了還死人,這樓真是不祥。見鬼,好好的打火機怎麼總是打不開了。」

甄愛覺得腦袋莫名有些凝滯,用力搖了搖頭,走上三樓拐角,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怎麼,腳下居然滑了一下,差點兒摔倒。

好在言溯反應極快,一把就將她攙住。

甄愛撞進他懷裡,抬眸就見黑暗中他清幽而略顯擔心的眼眸,她的心怦怦直跳,不好意思地慌忙站穩。

言溯鬆開她的手臂,目不轉睛看著她:「累了?」語調沒有起伏,帶著點兒嚴肅的意味。

甄愛愣了愣,以為他責怪自己走神,皺眉:「不怪我,地上很滑。」

他臉色凝了凝,半晌卻彎彎唇角:「我哪裡怪你了?」這下他換了語氣,很溫很軟,像是懶散地哄小孩兒。

甄愛一下子心跳得厲害,不知道怎麼接話了。

迎面又來了法證人員,帶著工具箱從第二間教室走出來,邊走邊說:

「什麼也沒有。沒有腳印,沒有指紋,甚至沒有皮屑和衣服纖維。除了那個發現屍體的男學生的。」

「但也沒有那個男學生的作案痕跡……就像死者是自己跑來上吊的一樣。」

「真是太詭異了,和兩年前的案子一模一樣。」

「發現現場的那個學生嚇傻了,說他腦子昏昏沉沉像在做夢,什麼都不知道。」

言溯不知聽了沒有,和法證人員擦身而過。

亮燈的是第二第三間教室。

第二間是案發現場,好幾個警察在裡面,伊娃和賈絲敏也在。當年的案子裡就是伊娃負責屍檢,所以這次她來了。死者已經被取下來放在地上,伊娃正在檢查。

至於賈絲敏,她不久前從N.Y.T調來紐約,這起案子剛好在她們警署的轄區內。

賈絲敏看到甄愛的瞬間,臉色很古怪,很想質疑他們怎麼這麼晚了還在一起。但甄愛神色漠漠的,現在場合不對,她什麼也沒說,只高高地抬了抬下巴,扭頭看向言溯:

「那幾個學生在案發之後都來了,暫時還沒有人通知家裡,也沒人找律師。我們也沒有通知媒體。可是,保密也只能維持到明天早上。在那之後……」

在場的人都明白。

在那之後,消息就再也瞞不住。媒體會更加篤定連環殺人案的推測,言溯也一定會被推到風口浪尖上。

言溯平平靜靜的,沒什麼特別的表示。

賈絲敏沖旁邊喊:「瓊斯警官!」

正和伊娃說話的一個年輕男警官轉身走了過來,似乎看到言溯挺興奮的:「Hey,S.A.這起案子和兩年前的懸案一模一樣,死者都是窒息而死,被扒光衣服高高地吊了起來。」

甄愛默然,兩年前的案子,雖然言溯認為結案了,但警方認為是連環殺人,而又遲遲找不到兇手,所以就變成了懸案。

瓊斯指了指教室中間的梯子,眼睛裡閃著探索的光:「這次的上吊和第一次的汽車一樣借助了機械力。」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中間的吊扇上掛著一斷粗粗的繩子,旁邊有一把和吊扇齊高的人字梯,周圍的桌子四下散開。

瓊斯滔滔不絕:「兇手拴住死者的脖子後,把繩子繞過人字梯,固定在吊扇葉片上。扇子轉動帶動繩子一圈圈收緊。兇手藉著繩子的力,沿著人字梯把死者往上托。等到余留的繩子長度足夠短時,再鬆開。這樣死者就掛在吊扇下了。」

「我就是我的推理。」瓊斯目光渴切地看著言溯,「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線索,和兩年前一樣撲朔迷離。」

甄愛看著瓊斯期待表揚的目光,默默地想,以前那些個和言溯一起推理的夜晚,她的表情應該沒有這麼傻吧……

言溯一動不動地看著瓊斯:「時隔兩年,瓊斯警官的觀察能力明顯進步了。恭喜你發現了最顯而易見的一個問題。」

瓊斯警官囧了,尷尬地撓撓頭,更加努力表現:「一定是兩年前的兇手又作案了!」

言溯臉色不變,也不直接回答,問:「樓下的警車是你們開來的?」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

言溯瞥他一眼:「沒什麼大問題,就是車輪碾掉了進出這棟樓的鞋印,其中很可能包括作案者的。」

瓊斯警官耷拉著臉,都快哭了。

言溯擰眉:「我有時真好奇你的腦袋……」

甄愛看不下去了,輕輕碰了碰言溯的手臂。

言溯回頭,一臉疑惑:「你戳我幹什麼?」

甄愛不滿地瞪他一眼。

言溯眨眨眼睛,半晌之後明白了,木著臉道:「你又不喜歡我說真話了。難道我要表揚他嗎?」

甄愛:……

「S.A.」伊娃沖言溯招招手,把死者的身體側了一下。言溯會意,走過去探身看。甄愛立在這邊沒有看到,但也意識得到,死者的背後寫了什麼東西。

五角星圖案,「youaremymedicine你是我的藥」

言溯斂起眼眸,似乎笑了,卻很古怪:「刻在身上的字是改不了也抹不去的。難怪那幾個學生不告訴家長,也不找律師了。怕秘密會暴露。」

這話除了甄愛,在場沒人明白。

伊娃不管屍體以外的事,賈絲敏則不想顯得自己跟不上言溯的節奏,於是,只有瓊斯發問:「什麼意思啊?以前的留言不是這句話啊!這也是唯一一件和之前的案子不同的地方。我在推測,是不是兇手這兩年生病了?」

……

言溯目光掃過去:「瓊斯警官的想像力真神奇。」後者還沒來得及欣慰,「總是用在錯誤的地方。」

瓊斯警官再次囧臉。

言溯拿手機把死者背上的字拍了下來,自言自語:「刀口很深,但血流的不多。」

說完看向賈絲敏:「那幾個學生在錄口供?」

賈絲敏點頭:「都在隔壁教室。伊娃根據屍僵程度推斷死亡時間在案發前2小時左右。接到報案是10:30,安娜的死亡時間是7:00-8:00左右。奇怪的是,」她也覺得棘手,「所有人都有不在場證明,除了齊墨。」

言溯若有所思:「他說他在這裡睡覺,一直?」

「嗯。齊墨說他最近在看心理醫生,今天他吃了藥就頭暈做夢,剛才法證人員把他的藥拿去化驗了。他雖然也在錄口供,但好像是嚇得厲害,估計可信度不高,很可能前言不搭後語。」

「其他人呢?」

賈絲敏猶豫了一下:「其他人都很奇怪。

安娜昨天給所有人發過短信,說是有重要的事要見面談。但她分別約定的時間不一樣。給戴西約的是下午5:00,凱利下午6:00,齊墨晚上7:00,托尼晚上8:00。

根據現有的手機通訊記錄來看。這期間,戴西在下午5:17給戴西發短信說她臨時要參加朋友聚會,不來了。

托尼在5:30左右給安娜發了兩條短信,說不來了。不久之後,凱利也發短信說不來了。

而齊墨6:57給安娜打了一個電話,沒人接通,他7:09又給戴西打了電話,還是沒接通。」

賈絲敏說到這裡,扶住額頭:「太混亂了,我真不知道這群學生在幹什麼?你現在要去問他們嗎?」

言溯抿了抿嘴唇,說:「再等一會兒。」

說著,人已邁開長腿,逕自在教室裡慢慢走動。他俊秀的臉上換了嚴肅的表情,眸光銳利地掃視著每個角落。

瓊斯好奇看著,他也聽說言溯有雙洞察力驚人的眼睛,他看著躍躍欲試,湊上去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言溯:「有,閉嘴!」

瓊斯沒精打采地退回來。

甄愛順著言溯的目光看了一周,頭頂上一排吊扇呼呼地轉動,藍色的窗簾遮得很嚴實,可窗戶是破的,夜風吹進來呼呼翻飛。地上很多的玻璃碎片。

死者躺在講台旁,白布半遮著,脖子上有兩道繩形的痕跡。整體看上去整齊乾淨。

講台上擺放著死者衣物,更確切地說是摞在一起,像是疊著卻很鬆散。最外面一件是死者的白色運動外套,沾了不少塵土。黑色的衫帽有一處顏色似乎比較深。

甄愛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等著言溯像往常那樣見微知著說出一串分析的時候,他卻忽然轉頭,直直看向甄愛,一瞬不眨。

原本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這一下,大家全看住了甄愛。

甄愛背脊僵硬:「怎麼了?」

言溯蹙著眉,不容置疑的語氣:「你不舒服?」

……要不要這麼跳脫……

彼時,甄愛正抱著手臂。

聽了這話,她一愣,驀然想起江心死的那天,她也是這樣抱著自己立在一旁。當時,言溯也感覺到了她的異樣。不同的是,這次他的話裡帶著點兒關切,不像當初那麼冷冰。

賈絲敏幾不可察地皺眉,語氣卻很關心:「甄愛,你要是膽子小害怕,就出去吧。」

甄愛猶豫半刻,拿手反覆摸著脖子,看著那片白布,搖了搖頭:「不,不是因為她。」

那個案子裡,她和江心認識,又看見滿地的血腥,會有輕微的不適;可安娜對她來說,就跟以往見到的任何陌生實驗屍體一樣。

言溯認真了,一動不動看著她:「是因為什麼?」

賈絲敏極輕地哼了一聲,膽小又不敢承認!還故弄玄虛!

甄愛想起上次和言溯講童話的場景,遲疑地低下頭:「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言溯顯然對這個結果不滿意,大步過來,直接握住甄愛的胳膊把她拎了出去。

他將她拉到黑暗裡,沉聲命令:「現場的任何異常,都是至關重要的。」

甄愛看他那麼專注的樣子,更窘了,越說聲音越小:「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想起了我媽媽以前說過的話。」

他居然沒覺得無語:「什麼話?」

「我媽媽說,不要撞到黑貓,不要從梯子下面走過,不要……打碎鏡子。」甄愛抓抓頭髮,「因為這樣……」

「因為這樣是不詳的,會招來禍事。」言溯平靜地接過她的話。

這是西方最古怪的三條迷信,他當然知道。

可直到甄愛說出來,他才發現犯罪現場也有這三樣東西。講台上安娜的黑色衫帽,人字梯中間的死者,以及窗戶邊的碎玻璃。

玻璃?不,他記得,還有鏡子的碎片。

教室裡的儀容鏡不在了,碎在地上和玻璃混在一起。

這奇怪的違和感是怎麼回事?

言溯戴上手套,走到講台前,檢查安娜的衣物和小坤包。瓊斯警官湊過來:「這些東西,我們暫時都還沒動過。」

言溯頭也不抬:「你唯一的作用就是安靜,這點都做不到嗎?」

瓊斯退回去,閉上嘴。

其他警官或許都瞭解言溯的習性,一個個全都靜止了。甚至連夜間的風都通人性地停下來,窗簾在一瞬間靜默。

甄愛也無意識地放緩了呼吸的聲音,她知道他觀察的時候,極不喜歡被打擾。

偌大的教室裡,彷彿只有言溯一個人是活的。白蒙的燈光下,他微微低著頭,稜廓分明的側臉上有一種全神貫注的性感。

他有條不紊地翻看著桌上的那堆衣物,銳利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桌腳的安娜身上。

他全然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周圍的環境全部虛幻,只有他眼中的焦點才是真實。

高中生式的運動衫,死者沒有化妝——不是她一貫的風格;

運動衫背後有套帽,外加黑衫帽——兩頂帽子;

她想低調?

衣服上很多塵土——掙扎並在地上翻滾過;

看一眼死者的脖子,繩子勒痕不整齊,邊緣大片摩擦——死者和兇手有劇烈的較量掙扎。

抬眸掃一眼教室地面——沒有痕跡;

復而垂眸。

上衣套帽很乾燥,唯獨尖端處有一團圓圓的濕潤,摸上去涼涼的,形狀感很強——像是帽子底下放過一團水。一團?

一套黑色的性感束胸緊身衣,丁字褲,胸衣是聚攏型的——她準備赴約。浪漫約會?喜歡的人?預期有一場Sex?

可按照她和剩下四人的約定,晚上哪有時間?

打開小坤包,亮閃閃的手機,手機殼上有條裂縫,但被黏上了。壞的手機殼她不會用,除非已經出門找不到替換的——最後一次出門後摔壞的;

包裡很多化妝品,粉底BB霜,睫毛膏腮紅,唇彩眉筆——少了一樣。

運動褲的口袋裡有兩小管藥,安眠+致幻,誰的?

安娜的?——她帶藥幹什麼?

兇手的?——為什麼不給安娜用,反而那麼費力地殺人?

言溯擰著眉心,拿起安娜的手機翻看起來,最後一次通話記錄在下午4:26,打的機構電話。4:30收到一條確認信息,內容是安娜預訂的5張籃球賽入場票成功取消3張。

之後的信息,戴西和托尼的已讀卻無回復,凱利的未讀。

言溯認真翻看著手機內容,一邊還能分心和周圍的警官們說話:

「第一,這裡不是案發現場。第二,死亡時間不對。第三,那群學生裡至少兩人,在沒人報警前就知道安娜死了。」

他看著手機,語氣太過冷硬,明顯還沒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以至於這番話說完,現場竟沒一個人敢問為什麼。

甄愛聽得認真,不自禁地應和:「為什麼?」

說完見大家都警惕地看著自己,甄愛覺得莫名其妙,言溯有那麼可怕麼?他很無害的好吧。

言溯淺色的眼瞳裡倒映著手機屏幕的光,靜了一秒,側眸看她。

甄愛看著他如秋水一樣澄澈靜遠的眼睛,腦子裡一下就空白了。這樣靜得像深潭一般的眼睛,彷彿是她第一次進古堡見到他時的情景。

她還微愣著,他卻須臾間恢復了,眼眸中帶了一絲極淡的人情味,彎彎唇角:「你說呢?」

她這才意識到她其實打擾了他安靜的思索,所以才出現了剛才片刻的陌生。

可他一回過神來,就不自知地濾去了冷漠和生硬,只對她。

甄愛很自然,尚不覺得。

旁邊的警察們面面相覷,一臉驚悚,咦?怪胎難道要戀愛了?

賈絲敏臉色不好,忍了忍,對甄愛說:「甄愛小姐,你還不知道吧?S.A.思考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

甄愛遲鈍地「哦」了一聲,望住言溯:「我打擾你了嗎?」

「沒有。」他回答得很迅速,絲毫不管其他人,只看著甄愛,「別管他們,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呢?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伊娃蹲在一旁無語,要不是帶著摸過屍體的手套,她真想扶住額頭,你們這公然在犯罪現場「談情」真的合適麼?

甄愛立刻明白了,他在歡迎她和他一起思考。就像江心案裡,他帶她去還原犯罪現場一樣。他既然誠心邀請,她必定欣然赴約。

她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說:「第一點很容易看出來。死者的衣服上有很多的灰塵和褶皺,這個教室雖然有散亂的桌椅,但擺放很刻意,不像有打鬥的痕跡。」

賈絲敏輕哼了一聲,這點大家都看得出來。

「第三點我沒注意,但是你說了之後,我才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甄愛不邀功,很誠實地說,「剛才看現場就覺得違和。明明有過劇烈的掙扎,死者的頭髮卻梳得很整齊。」

話音未落,大家都愣住,齊齊看向死者的頭髮,梳著馬尾,真的一點兒都沒亂。這太詭異了。

言溯當然沒有去看誰的頭髮,而是一動不動地看著甄愛。她今天也梳著馬尾,但今天真是忙碌的一天,婚禮,臨時牢房,電影院……她的頭髮鬆散了一些,像一層細細的茸毛……

言溯漠漠挪開目光,居然莫名其妙地轉移了注意力,這不科學!

他皺了眉,有些生氣。

甄愛也觀察著他的神色,一看,以為自己沒說好,趕緊補充:

「她被脫光了吊起來,背後還用刀刻了字,看得出來兇手對她不屑一顧。他脫掉她的衣服,應該像垃圾一樣扔在地上。可他把衣服整齊地擺好了。而且……」

眾人的目光又刷刷掃向那堆衣服,言溯緊緊盯著她:「而且什麼?」

甄愛咬咬唇,略微尷尬,但言溯的追問給了她鼓勵:「最後脫掉的是內衣,可內衣反而被塞在衣服的最裡面。就好像……他在潛意識裡,想給安娜遮羞一樣。」

甄愛習慣性地抓抓頭髮:「一面藐視,一面又安撫;這就是我覺得違和的地方。可我想不出緣由,你一說我就明白了,一定是現場來過好幾個不同的人。」

現場一片安靜,只有吊扇呼呼轉動的聲音。大家都恍然發覺,這麼一說就很清楚了,但一開始看著這樣奇怪的現場,為什麼偏偏自己就是想不出來呢?

賈絲敏眉頭越皺越深。

言溯動動嘴角,眼睛裡閃過笑意:「表現不錯。」說著拉下左手的手套,上前一步,拍了拍甄愛的肩膀。

這是再平常不過的鼓勵,甄愛一點兒不覺得哪裡不對。

但瓊斯警官等人的眼珠都差點兒掉下來了,那個身體接觸會死星人居然主動碰別人?

伊娃看著,笑了。

賈絲敏立在她身邊,低聲哼了句:「什麼亂七八糟的?說不定那內衣就是放的順序不一樣而已,她就以此看出兇手的心理了?真武斷!」

伊娃扭頭,臉色平靜:「你不瞭解S.A.嗎?即使是一種現象,他也會想出多種可能,然後剔除。你應該悲哀的,不是這種現象和可能性的關係,而是,你一開始就沒有看出那種現象。但甄愛做到了。」

她扭頭看向甄愛,又笑了,「他們兩個能夠互相理解。」

賈絲敏喉中一梗,要反駁什麼。言溯又說話了,卻是對甄愛:「還有呢?」

「至於死亡時間……」甄愛有種直覺,安娜的屍體好像經過冷處理,可她在這些人面前不能說,剛要說不知。

言溯替她說了:「我懂了,這個跳過。」

……喂,這樣秀心有靈犀真的合適麼……

甄愛舒了口氣:「再就是兩個比較奇怪的地方。我剛才在下面注意到,好像只有這個教室有窗簾,而且全部拉著……」

賈絲敏立刻道:「當然了,兇手又不是傻子。殺人過程中被人看到了怎麼辦?」

甄愛沒正面回答,繼續自己的話:「再就是,燈是什麼時候開的?」

賈絲敏噎住,這個問題她答不上來。

安娜被吊了一兩個小時。天是黑的,如果亮著燈,學校管理員早就發現了;可齊墨說他一睜眼就看見光亮中的屍體。

那,燈是誰開的?

夜風掀開窗簾吹進來,賈絲敏覺得陰森森的,毛骨悚然。

言溯放好手機,摘下手套,說:「去第一間教室看看。」

甄愛一愣:「你認為那裡是案發現場?」

「要不然你以為屍體和書包一樣,可以背著到處跑?」言溯瞥她一眼,「他們換地方,或許不是因為想轉移警方注意力。而是……」

他後面的話沒說完,但甄愛理解了——只有第二間教室有窗簾。

眾人去了第一間教室,很快就懷疑那裡很可能是案發現場。桌椅雖然擺得很整齊,但地上明顯被清掃過。瓊斯立刻用對講機叫樓下的法證人員上來。

言溯四處看看,幾乎沒有什麼異常,儀容鏡子完好無損,只是門後邊滿是灰塵的角落被人踩踏且摩擦過,牆上還有什麼東西擊打的痕跡。他只把那兩處交代給了瓊斯,便去了第三間教室。

現在,他覺得是時候見那群熊孩子了。

教室裡守著幾個警察,四個大學生排排坐著,看上去憂心忡忡,但也算鎮定。反倒是看到言溯時,大家明顯緊張起來。

甄愛察覺到了異樣,卻不明白。

言溯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地說:「有件東西給你們看!」說著調出安娜背部的照片,舉到他們眼前,學生們同時驚愕地瞪大了眼睛,滿臉駭懼,像見了鬼。

言溯收回手機:「這就是你們當年隱瞞的兇手留言?」

年輕人們很快恢復平靜,低著頭互相交換眼神,卻沒一個開口。

賈絲敏費解了,但不想表現出來,所以沒問。

倒是伊娃直言:「隱瞞?什麼意思?」

言溯回答著她的話,銳利的眼睛卻又平又直,盯著學生們:「我一直懷疑他們害怕的並不是什麼討債或是父母政敵的迫害。」語氣很肯定,「在留言這一塊,你們撒了謊。」

一夥人全垂下了眼睛,不看言溯。

撒了謊?

除了甄愛,其他警官都疑惑了,但都沒問。現在言溯在審問,他們不能表現出任何反面的情緒。

面對質疑,凱利最先開口,語帶譏誚:「先生,兩年前,你可不是法證人員。」言外之意誰都明白,當年法證人員確實拍到了玻璃上的字。

言溯很是輕鬆:「我看過,用手在玻璃的水霧上寫的,對吧?」

戴西抬起頭來,又低下去:「是的。是兇手寫的。」

「帕剋死時是在浴室。蒸氣很濃,照理說水珠會緩緩凝聚流下來,讓字跡模糊。但我記得當年的照片裡,沒有。」

言溯說完,在場的警官皆是一愣,幾個學生看似鎮定,卻都不自覺地僵硬了脊背。

「至於羅拉死的那天,你們在外面找了15分鐘才回到車裡。那時車內的熱氣都散了。重新回來在車裡待的時間很短,玻璃上怎麼會有霧氣?用手寫在車窗玻璃外邊?那天的雨一直都沒有停,會馬上把字跡沖走。」

十幾個人的教室裡,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我想,玻璃上原始的字跡是用一種更牢固的方法寫上去的。比如說,透明的薄蠟。」

甄愛一愣。

確實,蠟能讓水自然排開卻不會被沖刷。

幾個學生還是表面鎮靜,一聲不吭。

瓊斯卻恍然大悟,猛地拍腦袋:「當年有個做法證的小伙子說,案子裡有點奇怪,說玻璃上有不成形的蠟的痕跡。我以為是玻璃上原有的。原來是你們刮的。」

甄愛無語。案子的細節往往才是最關鍵的。如果當年言溯不是通過證詞來推理而是接觸得更多,那學生隱瞞的秘密早就被挖出來了。

也不會到今天,又死了一個人。

可言溯分析到此,學生們即使臉色變了,但還硬著嘴,一句話都不說。

過了不知多久,托尼咬牙道:「不!我們沒有,或許是兇手換留言了。再說,你沒有證據。」

這句話說到了關鍵上,其他人紛紛抬頭附和:「我們沒有。」

「心理素質不錯,我很欣賞。」言溯點點頭,找了把椅子坐到他們對面,長腿交疊,語調閒適,「在正式開始之前,告訴你們兩個事實。

第一,我是行為分析專家,我可以從你們的語氣語調停頓,眉毛眼球嘴角臉頰的動作,手指肩膀身體腳掌的移動,還有一系列細節上,看出你們說的話是真是假。

第二,我是密碼分析專家,迄今為止還沒遇到我看不懂的文字或圖案。所以,」他搖搖手機,「你們認為我需要多少時間看懂這句話?」

幾個學生全謹慎而懷疑地看著言溯,在他說了這番話後,他們全都靜止了。眼不轉手不抖,連頭髮絲兒都不動了。

戴西鼓著勇氣,喊了句:「與其在這裡觀察我們,你不如去找真正的兇手。」

言溯淡淡道:「長大了兩歲,智商還是停滯不前。兇手?不就在你們中間嗎?」說著,朝做筆錄的警官伸出左手。後者立刻把記錄本遞過來。

齊墨問:「你……你要做什麼?」

「陪你們演一場電影,叫無處遁形。」言溯翻開筆錄本,補充一句,「電影時長不超過半小時。」

幾個學生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

周圍的警官全屏住呼吸。

甄愛知道,一步一步,言溯在不動聲色中,擊潰他們的意志。

言溯慢裡斯條地看著,寂靜的夜,這一方光亮中,時間拉得極度漫長。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開始施加在學生們身上。

「先……凱利吧。」言溯抬眸,凱利聞言下意識地咬了牙關,自然沒逃過言溯的眼睛。

他不慌不忙:「根據筆錄,你下午一點到五點半在你的新公司工作,有員工作證。」

凱利答:「是的。」

言溯看著他,微笑:「很好,沒有撒謊。」

這話反而讓凱利緊張了,言溯已經不用垂眸看紙,而是盯著他,很快開始下一問:「五點半到七點半,你回到家裡洗漱吃晚飯,一個人。」

「是的。」

「撒謊。」言溯不顧凱利略顯驚慌的眼神,再問,「七點半到案發,你在電影院看電影?」

「是的。」

「沒撒謊。」言溯的這句話再次讓凱利怔住,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凱利還怔愣時,言溯不輕不重地說:「不過我敢打賭,你身上帶著電影票,可你不記得電影的內容。」

凱利臉白了,一句話說不出來。

旁邊有位警察遞過來一張電影票,那正是凱利拿出來做不在場證明的。

其他學生之前看著凱利交出來的,現在看凱利的臉色便知道他的確不記得內容,一下子,學生們看言溯的眼神,全多了警惕和恐慌。

「不記得內容不要緊。」言溯風淡雲輕的,「那你應該記得今天有沒有誰傷過你吧?」

凱利茫然,不明白:「沒有啊!」

「嗯,很好。」言溯點點頭,「那你能解釋一下你右手虎口處紅灰色的傷是怎麼回事嗎?」

凱利猛地一震,光速遮住了手,囁嚅道:「燙,燙傷。」

而甄愛和伊娃早就看了過去,有點兒紅,更深的是灰白。那不是燙傷,是凍傷。春天,局部凍傷?

經過這一輪,學生們全部臉白了,個個如臨大敵。

言溯幽幽地看著凱利半晌,居然沒有追問,而是往椅子裡靠了靠,淡淡道,

「下一個,誰先來?」

甄愛聽出了他語調中的倨傲,忍不住會心一笑,哼,和言溯玩,你們還太嫩了!

言溯戴上手套,走到講台前,檢查安娜的衣物和小坤包。瓊斯警官湊過來:「這些東西,我們暫時都還沒動過。」

言溯頭也不抬:「你唯一的作用就是安靜,這點都做不到嗎?」

瓊斯退回去,閉上嘴。

其他警官或許都瞭解言溯的習性,一個個全都靜止了。甚至連夜間的風都通人性地停下來,窗簾在一瞬間靜默。

甄愛也無意識地放緩了呼吸的聲音,她知道他觀察的時候,極不喜歡被打擾。

偌大的教室裡,彷彿只有言溯一個人是活的。白蒙的燈光下,他微微低著頭,稜廓分明的側臉上有一種全神貫注的性感。

他有條不紊地翻看著桌上的那堆衣物,銳利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桌腳的安娜身上。

他全然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周圍的環境全部虛幻,只有他眼中的焦點才是真實。

高中生式的運動衫,死者沒有化妝——不是她一貫的風格;

運動衫背後有套帽,外加黑衫帽——兩頂帽子;

她想低調?

衣服上很多塵土——掙扎並在地上翻滾過;

看一眼死者的脖子,繩子勒痕不整齊,邊緣大片摩擦——死者和兇手有劇烈的較量掙扎。

抬眸掃一眼教室地面——沒有痕跡;

復而垂眸。

上衣套帽很乾燥,唯獨尖端處有一團圓圓的濕潤,摸上去涼涼的,形狀感很強——像是帽子底下放過一團水。一團?

一套黑色的性感束胸緊身衣,丁字褲,胸衣是聚攏型的——她準備赴約。浪漫約會?喜歡的人?預期有一場Sex?

可按照她和剩下四人的約定,晚上哪有時間?

打開小坤包,亮閃閃的手機,手機殼上有條裂縫,但被黏上了。壞的手機殼她不會用,除非已經出門找不到替換的——最後一次出門後摔壞的;

包裡很多化妝品,粉底BB霜,睫毛膏腮紅,唇彩眉筆——少了一樣。

運動褲的口袋裡有兩小管藥,安眠+致幻,誰的?

安娜的?——她帶藥幹什麼?

兇手的?——為什麼不給安娜用,反而那麼費力地殺人?

言溯擰著眉心,拿起安娜的手機翻看起來,最後一次通話記錄在下午4:26,打的機構電話。4:30收到一條確認信息,內容是安娜預訂的5張籃球賽入場票成功取消3張。

之後的信息,戴西和托尼的已讀卻無回復,凱利的未讀。

言溯認真翻看著手機內容,一邊還能分心和周圍的警官們說話:

「第一,這裡不是案發現場。第二,死亡時間不對。第三,那群學生裡至少兩人,在沒人報警前就知道安娜死了。」

他看著手機,語氣太過冷硬,明顯還沒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以至於這番話說完,現場竟沒一個人敢問為什麼。

甄愛聽得認真,不自禁地應和:「為什麼?」

說完見大家都警惕地看著自己,甄愛覺得莫名其妙,言溯有那麼可怕麼?他很無害的好吧。

言溯淺色的眼瞳裡倒映著手機屏幕的光,靜了一秒,側眸看她。

甄愛看著他如秋水一樣澄澈靜遠的眼睛,腦子裡一下就空白了。這樣靜得像深潭一般的眼睛,彷彿是她第一次進古堡見到他時的情景。

她還微愣著,他卻須臾間恢復了,眼眸中帶了一絲極淡的人情味,彎彎唇角:「你說呢?」

她這才意識到她其實打擾了他安靜的思索,所以才出現了剛才片刻的陌生。

可他一回過神來,就不自知地濾去了冷漠和生硬,只對她。

甄愛很自然,尚不覺得。

旁邊的警察們面面相覷,一臉驚悚,咦?怪胎難道要戀愛了?

賈絲敏臉色不好,忍了忍,對甄愛說:「甄愛小姐,你還不知道吧?S.A.思考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

甄愛遲鈍地「哦」了一聲,望住言溯:「我打擾你了嗎?」

「沒有。」他回答得很迅速,絲毫不管其他人,只看著甄愛,「別管他們,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呢?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伊娃蹲在一旁無語,要不是帶著摸過屍體的手套,她真想扶住額頭,你們這公然在犯罪現場「談情」真的合適麼?

甄愛立刻明白了,他在歡迎她和他一起思考。就像江心案裡,他帶她去還原犯罪現場一樣。他既然誠心邀請,她必定欣然赴約。

她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說:「第一點很容易看出來。死者的衣服上有很多的灰塵和褶皺,這個教室雖然有散亂的桌椅,但擺放很刻意,不像有打鬥的痕跡。」

賈絲敏輕哼了一聲,這點大家都看得出來。

「第三點我沒注意,但是你說了之後,我才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甄愛不邀功,很誠實地說,「剛才看現場就覺得違和。明明有過劇烈的掙扎,死者的頭髮卻梳得很整齊。」

話音未落,大家都愣住,齊齊看向死者的頭髮,梳著馬尾,真的一點兒都沒亂。這太詭異了。

言溯當然沒有去看誰的頭髮,而是一動不動地看著甄愛。她今天也梳著馬尾,但今天真是忙碌的一天,婚禮,臨時牢房,電影院……她的頭髮鬆散了一些,像一層細細的茸毛……

言溯漠漠挪開目光,居然莫名其妙地轉移了注意力,這不科學!

他皺了眉,有些生氣。

甄愛也觀察著他的神色,一看,以為自己沒說好,趕緊補充:

「她被脫光了吊起來,背後還用刀刻了字,看得出來兇手對她不屑一顧。他脫掉她的衣服,應該像垃圾一樣扔在地上。可他把衣服整齊地擺好了。而且……」

眾人的目光又刷刷掃向那堆衣服,言溯緊緊盯著她:「而且什麼?」

甄愛咬咬唇,略微尷尬,但言溯的追問給了她鼓勵:「最後脫掉的是內衣,可內衣反而被塞在衣服的最裡面。就好像……他在潛意識裡,想給安娜遮羞一樣。」

甄愛習慣性地抓抓頭髮:「一面藐視,一面又安撫;這就是我覺得違和的地方。可我想不出緣由,你一說我就明白了,一定是現場來過好幾個不同的人。」

現場一片安靜,只有吊扇呼呼轉動的聲音。大家都恍然發覺,這麼一說就很清楚了,但一開始看著這樣奇怪的現場,為什麼偏偏自己就是想不出來呢?

賈絲敏眉頭越皺越深。

言溯動動嘴角,眼睛裡閃過笑意:「表現不錯。」說著拉下左手的手套,上前一步,拍了拍甄愛的肩膀。

這是再平常不過的鼓勵,甄愛一點兒不覺得哪裡不對。

但瓊斯警官等人的眼珠都差點兒掉下來了,那個身體接觸會死星人居然主動碰別人?

伊娃看著,笑了。

賈絲敏立在她身邊,低聲哼了句:「什麼亂七八糟的?說不定那內衣就是放的順序不一樣而已,她就以此看出兇手的心理了?真武斷!」

伊娃扭頭,臉色平靜:「你不瞭解S.A.嗎?即使是一種現象,他也會想出多種可能,然後剔除。你應該悲哀的,不是這種現象和可能性的關係,而是,你一開始就沒有看出那種現象。但甄愛做到了。」

她扭頭看向甄愛,又笑了,「他們兩個能夠互相理解。」

賈絲敏喉中一梗,要反駁什麼。言溯又說話了,卻是對甄愛:「還有呢?」

「至於死亡時間……」甄愛有種直覺,安娜的屍體好像經過冷處理,可她在這些人面前不能說,剛要說不知。

言溯替她說了:「我懂了,這個跳過。」

……喂,這樣秀心有靈犀真的合適麼……

甄愛舒了口氣:「再就是兩個比較奇怪的地方。我剛才在下面注意到,好像只有這個教室有窗簾,而且全部拉著……」

賈絲敏立刻道:「當然了,兇手又不是傻子。殺人過程中被人看到了怎麼辦?」

甄愛沒正面回答,繼續自己的話:「再就是,燈是什麼時候開的?」

賈絲敏噎住,這個問題她答不上來。

安娜被吊了一兩個小時。天是黑的,如果亮著燈,學校管理員早就發現了;可齊墨說他一睜眼就看見光亮中的屍體。

那,燈是誰開的?

夜風掀開窗簾吹進來,賈絲敏覺得陰森森的,毛骨悚然。

言溯放好手機,摘下手套,說:「去第一間教室看看。」

甄愛一愣:「你認為那裡是案發現場?」

「要不然你以為屍體和書包一樣,可以背著到處跑?」言溯瞥她一眼,「他們換地方,或許不是因為想轉移警方注意力。而是……」

他後面的話沒說完,但甄愛理解了——只有第二間教室有窗簾。

眾人去了第一間教室,很快就懷疑那裡很可能是案發現場。桌椅雖然擺得很整齊,但地上明顯被清掃過。瓊斯立刻用對講機叫樓下的法證人員上來。

言溯四處看看,幾乎沒有什麼異常,儀容鏡子完好無損,只是門後邊滿是灰塵的角落被人踩踏且摩擦過,牆上還有什麼東西擊打的痕跡。他只把那兩處交代給了瓊斯,便去了第三間教室。

現在,他覺得是時候見那群熊孩子了。

教室裡守著幾個警察,四個大學生排排坐著,看上去憂心忡忡,但也算鎮定。反倒是看到言溯時,大家明顯緊張起來。

甄愛察覺到了異樣,卻不明白。

言溯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地說:「有件東西給你們看!」說著調出安娜背部的照片,舉到他們眼前,學生們同時驚愕地瞪大了眼睛,滿臉駭懼,像見了鬼。

言溯收回手機:「這就是你們當年隱瞞的兇手留言?」

年輕人們很快恢復平靜,低著頭互相交換眼神,卻沒一個開口。

賈絲敏費解了,但不想表現出來,所以沒問。

倒是伊娃直言:「隱瞞?什麼意思?」

言溯回答著她的話,銳利的眼睛卻又平又直,盯著學生們:「我一直懷疑他們害怕的並不是什麼討債或是父母政敵的迫害。」語氣很肯定,「在留言這一塊,你們撒了謊。」

一夥人全垂下了眼睛,不看言溯。

撒了謊?

除了甄愛,其他警官都疑惑了,但都沒問。現在言溯在審問,他們不能表現出任何反面的情緒。

面對質疑,凱利最先開口,語帶譏誚:「先生,兩年前,你可不是法證人員。」言外之意誰都明白,當年法證人員確實拍到了玻璃上的字。

言溯很是輕鬆:「我看過,用手在玻璃的水霧上寫的,對吧?」

戴西抬起頭來,又低下去:「是的。是兇手寫的。」

「帕剋死時是在浴室。蒸氣很濃,照理說水珠會緩緩凝聚流下來,讓字跡模糊。但我記得當年的照片裡,沒有。」

言溯說完,在場的警官皆是一愣,幾個學生看似鎮定,卻都不自覺地僵硬了脊背。

「至於羅拉死的那天,你們在外面找了15分鐘才回到車裡。那時車內的熱氣都散了。重新回來在車裡待的時間很短,玻璃上怎麼會有霧氣?用手寫在車窗玻璃外邊?那天的雨一直都沒有停,會馬上把字跡沖走。」

十幾個人的教室裡,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我想,玻璃上原始的字跡是用一種更牢固的方法寫上去的。比如說,透明的薄蠟。」

甄愛一愣。

確實,蠟能讓水自然排開卻不會被沖刷。

幾個學生還是表面鎮靜,一聲不吭。

瓊斯卻恍然大悟,猛地拍腦袋:「當年有個做法證的小伙子說,案子裡有點奇怪,說玻璃上有不成形的蠟的痕跡。我以為是玻璃上原有的。原來是你們刮的。」

甄愛無語。案子的細節往往才是最關鍵的。如果當年言溯不是通過證詞來推理而是接觸得更多,那學生隱瞞的秘密早就被挖出來了。

也不會到今天,又死了一個人。

可言溯分析到此,學生們即使臉色變了,但還硬著嘴,一句話都不說。

過了不知多久,托尼咬牙道:「不!我們沒有,或許是兇手換留言了。再說,你沒有證據。」

這句話說到了關鍵上,其他人紛紛抬頭附和:「我們沒有。」

「心理素質不錯,我很欣賞。」言溯點點頭,找了把椅子坐到他們對面,長腿交疊,語調閒適,「在正式開始之前,告訴你們兩個事實。

第一,我是行為分析專家,我可以從你們的語氣語調停頓,眉毛眼球嘴角臉頰的動作,手指肩膀身體腳掌的移動,還有一系列細節上,看出你們說的話是真是假。

第二,我是密碼分析專家,迄今為止還沒遇到我看不懂的文字或圖案。所以,」他搖搖手機,「你們認為我需要多少時間看懂這句話?」

幾個學生全謹慎而懷疑地看著言溯,在他說了這番話後,他們全都靜止了。眼不轉手不抖,連頭髮絲兒都不動了。

戴西鼓著勇氣,喊了句:「與其在這裡觀察我們,你不如去找真正的兇手。」

言溯淡淡道:「長大了兩歲,智商還是停滯不前。兇手?不就在你們中間嗎?」說著,朝做筆錄的警官伸出左手。後者立刻把記錄本遞過來。

齊墨問:「你……你要做什麼?」

「陪你們演一場電影,叫無處遁形。」言溯翻開筆錄本,補充一句,「電影時長不超過半小時。」

幾個學生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

周圍的警官全屏住呼吸。

甄愛知道,一步一步,言溯在不動聲色中,擊潰他們的意志。

言溯慢裡斯條地看著,寂靜的夜,這一方光亮中,時間拉得極度漫長。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開始施加在學生們身上。

「先……凱利吧。」言溯抬眸,凱利聞言下意識地咬了牙關,自然沒逃過言溯的眼睛。

他不慌不忙:「根據筆錄,你下午一點到五點半在你的新公司工作,有員工作證。」

凱利答:「是的。」

言溯看著他,微笑:「很好,沒有撒謊。」

這話反而讓凱利緊張了,言溯已經不用垂眸看紙,而是盯著他,很快開始下一問:「五點半到七點半,你回到家裡洗漱吃晚飯,一個人。」

「是的。」

「撒謊。」言溯不顧凱利略顯驚慌的眼神,再問,「七點半到案發,你在電影院看電影?」

「是的。」

「沒撒謊。」言溯的這句話再次讓凱利怔住,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凱利還怔愣時,言溯不輕不重地說:「不過我敢打賭,你身上帶著電影票,可你不記得電影的內容。」

凱利臉白了,一句話說不出來。

旁邊有位警察遞過來一張電影票,那正是凱利拿出來做不在場證明的。

其他學生之前看著凱利交出來的,現在看凱利的臉色便知道他的確不記得內容,一下子,學生們看言溯的眼神,全多了警惕和恐慌。

「不記得內容不要緊。」言溯風淡雲輕的,「那你應該記得今天有沒有誰傷過你吧?」

凱利茫然,不明白:「沒有啊!」

「嗯,很好。」言溯點點頭,「那你能解釋一下你右手虎口處紅灰色的傷是怎麼回事嗎?」

凱利猛地一震,光速遮住了手,囁嚅道:「燙,燙傷。」

而甄愛和伊娃早就看了過去,有點兒紅,更深的是灰白。那不是燙傷,是凍傷。春天,局部凍傷?

經過這一輪,學生們全部臉白了,個個如臨大敵。

言溯幽幽地看著凱利半晌,居然沒有追問,而是往椅子裡靠了靠,淡淡道,

「下一個,誰先來?」

甄愛聽出了他語調中的倨傲,忍不住會心一笑,哼,和言溯玩,你們還太嫩了!

「下一個,誰先來?」

言溯話說完,卻沒一個人回答。

經過剛才他對凱利的一番簡短又尖銳的詢問,大家都無聲地緊張了,沒人願意更沒人敢答話。

言溯的目光緩緩地從他們臉上滑過,他手指慢慢敲打著本子,發出一下一下的輕微擊打聲。甄愛很清楚,他想事情時從來都是靜止的,沒有動手指的習慣。

他的聲音是敲給對面這群學生聽的。

甄愛不經意彎唇,她真想知道他還有多少種不動聲色的施壓方法,或潛在,或凌厲。

言溯的目光先落在戴西身上。

他看她一眼,近乎命令:「把你做筆錄的內容再說一遍。」

戴西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我下午一直在家裡寫實習報告,五點多的時候洗漱化妝,七點出門去參加朋友的Party,一直到剛才給齊墨打電話,才發現出事了。」

「很完美的不在場證明。」言溯食指輕拍著本子的硬板殼,深茶色的眼眸裡含著洞悉與桀驁,戴西明顯承受不住他的注視,才一秒就低下頭。

「我唯一想質疑你的是……」他頓了一下,語氣清冷,「你說的話和筆錄上的一模一樣,句型,語法,單詞。戴西,你在背書嗎?」

他從來便是這樣。表面看著清淡無害,實則跋扈囂張。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把別人的心理壓迫到塵埃裡去。

戴西渾身一顫,扯扯嘴角:「因為事情比較簡單,沒有發生特別的事,所以很好記住。」

言溯沒有深究:「解釋一下你為什麼戴著絲巾和蕾絲手套。」

戴西趕緊取下來,露出有些許擦傷的脖子和手掌:「找朋友借的。我在聚會上被人推搡著摔了一跤,可以找人證明的。」

言溯點點頭,又說:「你這身衣服很新。」

戴西調整一下坐姿,笑笑:「因為參加Party,就買的新的。」

言溯不看戴西了,轉而瞥向托尼:「筆錄上說,你要準備心理學考試,所以一直在社區的圖書館複習。」

托尼坦然地點頭:「圖書館應該有人看到我的。」

「人對陌生人的記憶會有偏差,看到你不等於你任何時候都在。」言溯根本不吃他這一套,犀利道,「據我所知,那個圖書館離這裡只有5分鐘的路程。」

托尼一愣,收起了之前輕鬆的語氣:「是很近,但我是臨陣磨槍,每分鐘都很寶貴,就沒有過來。」

言溯默然半刻,眼神往托尼的手上一閃:「你的手指割傷了。」

甄愛看過去,托尼的食指尖上確實有一小道傷口,不細看發現不了。托尼低頭看,恍然:「哦,被裁紙刀劃了一下,不要緊,就沒用創可貼。」

言溯不問了,眸光一轉看向另一邊:「齊墨,到你了。」

齊墨被點了名,愣愣地抬頭。

甄愛看過去,這才發現幾個大學生裡,表情最奇怪的就屬齊墨了。他不算特別鎮定,也不算特別緊張,表情很是僵硬,像是不受自己控制。

甄愛思索半刻才明白過來,要麼他是真的吃了藥,現在還處在藥物的作用之下;要麼他就是極度擅於偽裝。

但她相信,言溯一定辨別得出來。

言溯問:「筆錄上說,你今天一下午都在看心理醫生,然後回家吃的晚飯?」

「是。」

「之後呢?」

齊墨避開他的目光,呆呆地盯著地面:「我吃了藥才出門,路上遇到了托尼,他在星巴克喝咖啡,說晚上不去見安娜了。我也不想去,就返回家睡覺。可不知怎麼,醒來就在這裡了。」

言溯盯著他,眸光幽深:「可筆錄上說,你晚飯後出門時吃了藥,路上覺得不太舒服,到了高中後開始頭暈目眩。」

齊墨眼睛又直又空,盯著言溯,語氣幽幽的卻很專註:「啊,那是我記錯了。」

這種精神病人一樣又陰又懼的眼神看著讓人發毛。

可言溯臉色淡的像水,平平靜靜地迎視著齊墨。兩人對視了足足十秒鐘,他才淡然挪開目光,看向托尼。

後者理會了言溯的意思,看看齊墨,遲疑了好一會兒,說:「齊墨和我是,是昨天傍晚遇見的。今天並沒有見面。」

他的意思是……齊墨的精神有嚴重的問題了?

齊墨空洞洞的眼睛挪到了托尼身上,被他推翻證詞,他一點兒不慌,反而很認真地說:「哦,我又記錯了。」

他專注又執著地說完後,室內鴉雀無聲。

沒有開窗戶,也沒有風,卻陰森森的。

幾乎所有人腦子裡都在想一個問題——齊墨這副模樣,已經不是普通的心理障礙了。他瘋了?

甄愛擰眉不解。

怎麼可能?

在今天之前,他或許有心理疾病,卻肯定沒有嚴重到此刻表現出來的地步。如果他的病真這麼嚴重,他的心理醫生必然不會放行。

甄愛緊緊地盯著齊墨,很希望能從他的哪個細節判斷出他是真的還是裝的。可她沒有言溯那樣的眼睛,看了好久也只覺得,他的一舉一動處處都透露著不正常和詭異。

很可能他獨自出門時還好好的,那究竟是什麼事讓他一下子就變成了這副滲人的德行?

詢問到了他這兒,變得很艱難又棘手了。

可言溯不慌不忙,出乎意料地說:「我們就按筆錄上面的來。齊墨,你放鬆一點兒,看著我說話。」他在對他用心理暗示,「你來赴約的路上,覺得不舒服,為什麼不找醫生?」

這一招果然有效,齊墨垂下眸,低低地說:「我打了電話給安娜,但她沒有接。那時我已經快到學校了,我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想讓她送我去。」

「後來你見到安娜了嗎?」

「我走錯路了,沒有看到她。我好像回家了,白白的被子和床,我就睡了。」他說著,更深地低下頭。

周圍的人已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言溯仍像和正常人說話:「你為什麼給戴西打電話?」

「我做了噩夢,想找戴西說話。」齊墨摀住眼睛,聲音哽咽,「只有戴西願意和我說話,不像別人,只是罵我膽小。」

身旁的戴西擔憂地看著齊墨,眼眶濕了,近乎乞求地看著言溯:「不要再問了,他精神不好。他平時不是這樣的,也不知他怎麼突然惡化了。」

「你是在懷疑他嗎?」戴西很悲傷,「不是他,一定不是他。他很膽小,不會殺人的。」

言溯淡淡的,沒有絲毫的人情味:「膽小不是排除嫌疑的理由?」

就連甄愛都被他突如其來的冷硬和不講情面嚇到,更何況戴西。她臉色蒼白,怔怔看著言溯,說:

「我給他回過電話。我肯定不是他。他跟我說話時很不清醒,這樣的人或許會失手殺人,卻不會深謀遠慮地把人吊起來。他真的很混亂,沒有殺人的能力。他在電話裡發出了慘叫,他是真的嚇壞了。」

她說著說著,幾乎快哭,「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言溯一雙眼睛點黑如潭,盯著戴西:「我至始至終沒下定論說他是兇手。」

她再次怔住,

他卻看向齊墨,冷不丁來了句,「你做了什麼噩夢?看見殺死安娜的兇手了?」

所有人呆了,甄愛也愕住。

齊墨猛然抬頭,眼睛裡閃過一瞬間的清明,就立刻空茫。他似乎在回憶什麼,臉上的表情劇烈變化著,突然痛苦地埋頭:「沒有,不是我,不是我。」

他揪著自己的頭,狠狠拍打,又悲愴地大喊,場面一度有些失控。幾個警察立刻上來把齊墨制住。

這時,門口傳來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你們幹什麼?」

甄愛和大家一起回頭,立刻愣住。

見鬼了?

哈里·帕克?

夜風從門外吹進來,他的金髮張牙舞爪的,一雙藍色的眼睛像深色的夜空,白皙的臉,鮮紅的唇,竟像從夜幕中跑來的絕色吸血鬼。

甄愛詫異了片刻,很快回過神來。他確實長得極像帕克,但年齡明顯大一些,即使是與現在的齊墨凱利相比,他也更成熟。

不用想都知道這是……

「帕克家的另一個兒子,哈維。」言溯不知什麼時候挪到甄愛身邊來了,貌似很貼心地低下聲音給她做註解。

甄愛「哦」了一聲,心裡忽然想笑:「你不說我也猜得到。」

言溯不高興了:

「可你的表情一看就是見了鬼,我是擔心你被嚇到。」

甄愛揣摩了半刻,難道他的言外之意是:哼,我關心你,你竟然不領情。

腦子裡轉了一圈,想想都不可能。

甄愛很自在地擺擺手:「我怎麼會被嚇到?我是忠實的唯物主義者。你想多了。」

居然說他想多了……

言溯不開心地看她,半晌,斂去一切表情,平靜地看向哈維帕克。

很顯然,哈維是齊墨的心理醫生。他還沒走近,不善的眼神就把言溯掃了一遍,後者安之若素的。不難想像,在哈維心裡,言溯就是那個找不出殺他弟弟的兇手還說他弟弟自殺的混蛋。

他很快安撫了齊墨,並對警察提出要帶他走,瓊斯警官同意了,條件是必須通知齊墨的父母。對此,哈維沒有意見。

想起他可能對言溯懷有憤懣,甄愛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他和當年的高中生哈里·帕克一樣,有一張帥氣的臉。只是,哈里檔案的照片裡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大男孩,而現在這位成熟矜持,骨子裡又透著點兒冷。

這時,剩下的幾個學生全部提出要回家。瓊斯警官用眼神徵詢言溯的意見,言溯點了下頭,瓊斯也就同意了。

言溯看看手錶,已經快凌晨,腦中莫名劃過一個想法,甄愛累了吧?剛要叫她回家,卻發現這丫頭竟然貌似津津有味地看著哈維……

言溯再次不高興了,這次是真的。

他的腦袋迅速開始啟動運轉程序,甚至比剛才推理還快,分析分析!!!

她為什麼要看哈維?認識他?覺得他好看?他聲音好聽?喜歡他的職業?

她為什麼不看他?……——¥&*%¥(理性分析出現障礙)……不覺得他好看?不認為他聲音好聽?不喜歡他的職業?

不!可!能!他是最好的!沒有哪個男人比他好!

言溯滿意而機械地笑了笑,腦袋繼續想——

嗯,這個問題的出發點好像不對……

他為什麼希望她看他?他為什麼不希望她看別的男人?他為什麼要像她證明自己是最好的?

就像公孔雀開屏,就像雄鸚鵡披上彩色的羽毛,就像……默默在腦袋裡列舉出了幾千種公雄性動物的表演和展示行為後……

這不科學!

他比孔雀鸚鵡blabla聰明!

他還在想著,甄愛過來推他:「喂!」

言溯立刻回過神來,目光銳利地看著她。

甄愛:……「你,怎麼了?」

言溯愣了愣,很快恢復了平常的狀態,有模有樣地問:「怎麼?」

「哦,」甄愛沒在意他片刻不正常的表情,指了指準備離開的人,「你就這樣讓他們走了?」

「不然呢?」言溯邁步往外走,走了幾步卻停住,回頭:「忘了告訴你們。兇手用乾冰冷卻了屍體,所以,你們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無效!」

屋內準備離開的幾個學生全驚呆。

言溯不理會了,逕自出去,到了走廊,才繼續和甄愛說話,「只能先放他們走了。作案工具都在現場,沒有要銷毀的東西。死者和兇手很可能都沒出血,加之清理過現場,決定性的證據很難找到。過早地指定嫌疑人,只會陷入死胡同。」

甄愛覺得遺憾,但也能夠理解。安娜的屍體上沒有任何他人留下的痕跡,即使是法證人員在第一間教室找到了皮屑鞋印指紋之類的,也不能作為定罪的關鍵證據。抓到了嫌疑人,他要是死不承認,警方也沒有任何辦法。

經過第一間教室時,言溯停了一下腳步,教室裡黑燈瞎火的,法證人員正拿著各種散著螢光的儀器勘察證據。

言溯敲了一下門,問臨近的一個警官:「打擾一下,請問這個屋子裡有飲料之類潑灑的痕跡嗎?」

這個警官沒來得及回答,裡面有個應聲了:「地上有碳酸飲料,但無法確定具體種類。」

言溯退出來,轉彎下樓梯。

甄愛眼珠一轉,跟上去:「哎,你為什麼這麼問?難道和安娜口袋裡的安眠藥有關係?」

言溯「嗯」了一聲:「只是設想。根據現在的情況,有很多種可能,還不能下定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和安娜約會的男人,就在這裡。但他和案子有沒有關係,還不確定。」

甄愛皺眉想了一秒,馬上明白了:「對啊,如果是別人和安娜約會,到現在安娜還沒出現,手機上早就應該接到電話了。」

她不禁暗歎他心思縝密,又問:「那你腦中有沒有開始復原這個案子了?」

言溯在黑暗中淡淡一笑:「當然。」

「是誰啊?」甄愛小聲地好奇。

言溯極淺地笑出一聲:「我有十幾種復原方案,你都要聽?」

甄愛深一腳淺一腳地下樓梯,詫異:「這麼多?」

言溯道:「不到最後一刻,所有細小的可能都有翻盤的機會。」

只有一束光的黑暗樓梯間裡,甄愛從他的話裡聽出了桀驁與嚴謹。她舒心地笑了,卻還是跳著腳過去追問:「那先把可能性最大的一種講給我聽……啊……」

腳下一個踩空,她嘩地就要滑下樓梯台階去,將要失重時卻驟然落入安穩的懷抱裡。手電筒的光在樓梯間裡混亂地飛舞,他捉住了她,醇冽的氣息撲面而來,很安全,又是那雙有力而溫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胸口……

甄愛眨巴眨巴眼睛,在寂靜的黑暗中,小臉無聲又靜默地升溫,噌地變成了小番茄。

言溯把她抓穩之後,也疑惑了。咦?手心為什麼軟綿綿的?憑著他天性對不明物體的好奇和探尋,他無意識地收緊掌心,握了握,軟軟嘟嘟的。

這是……什……麼……啊……

一瞬間,他凝滯了。

黑暗中,他安靜又沉默地吞了吞嗓子,握著甄愛胸部的手全然僵硬了,一秒後,幾乎是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挪開,一點一點地收回來,乖乖放進風衣口袋裡。

彷彿在表示,咳,我什麼也沒做。

黑暗的樓梯間裡,足足五秒鐘,兩人各自站好,一動不動。

甄愛先反應過來,小心地繼續往樓下走,故作無意地說:「嗯,可能性最大的是……」

「哦,你想聽嗎?我給你講吧。」他跟上她的步伐,無限地配合,

「安娜口袋裡的藥,不太可能是兇手留的,反倒可能是她準備給別人用的。籃球賽的5張票取消了3張,不是其他人不去,而是她預料到會出什麼事情其他人去不了。另外,這5個人裡只有安娜家是開化工廠的,她最方便弄到乾冰。」

甄愛腦子轉了好幾個彎兒:「你的意思是,安娜原準備要殺人?」

「嗯。剛開始聽到她約人的時間就覺得奇怪,有什麼事不能一起說,非要一個小時見一個人?」

甄愛追問:「那她想要殺誰?」

言溯彎彎唇角:「以她的力氣,這幾個人裡,她能殺的了誰?」

甄愛一怔,再想想安娜約人的順序……

難道這次殺人是正當防衛?

甄愛坐上車,問:「你懷疑戴西?」

言溯「嗯」了一聲,發動汽車:「把衣服疊起來,內衣捂在最裡面,這是非常女性化的行為。相信我,男人不會覺得女人的內衣露在外面是一件怎麼不好的事。只有女人才會為內衣的暴露感到羞愧。」

甄愛一怔,恍然大悟,發覺他說的很有道理。她從女人的角度看沒有問題,可從男人的角度,把內衣藏在最裡面就是多此一舉了。

只是他話語裡面的那句「相信我」是什麼意思。咳咳,就他這種情商白癡……

甄愛沒忍住,輕輕笑出了一聲。

言溯從後視鏡裡瞥她,不解:「笑什麼?」

甄愛也不掩飾,爽快地回答:「就你,也好意思從男性的性暗示角度分析問題,你這個情商白癡。」

言溯的眼中劃過一絲訝異:「你比我想像的更沒有邏輯。我對人(包括女人)冷淡,是一種行為與態度;這並不代表我的大腦裡沒有男性生理與心理方面的常識。」

甄愛摀住耳朵,飛快地擺頭:「邏輯邏輯,你就會說這個。你是囉嗦的邏輯學家,不聽不聽。」

言溯在開車,自然不能像上次那樣湊到她耳朵跟前去。他拿她沒辦法,心裡又不滿,哼哧一聲:「女人真是沒有邏輯的生物,哼,邏輯學家非常排斥女人。」

甄愛心裡暗笑他的孩子氣,但也消停下來,繼續分析案子:「我還注意到,安娜脖子上的傷痕非常粗糙。如果是男人,力氣很大,不至於讓安娜反抗出那麼多的傷。可凱利手上又有局部的凍傷,現在想想只有塊狀的乾冰能凍出那種傷痕。這也是為什麼樓梯間那個管理員打不開打火機的原因。

凱利肯定參與了屍體處理,但他是不是殺人的共犯呢?不太可能,如果他和戴西一起殺人,那麼他們兩個人可以輕易地制服安娜,不會有那麼多的掙扎痕跡。」

言溯原準備補充點兒什麼,可從鏡子裡一瞥,她說得正興起,窗外蒼茫的夜色夾著路燈光從她白皙的臉上流淌,她漆黑的眼眸盛滿了星光。

他想說的話,便凝在了嘴邊。

甄愛說得興致勃勃,半路語峰一轉:「可即使是這樣,也不能確定殺人的過程中有幾個人在場。在場並不等於參與。萬一凱利在一旁看著?或者,托尼和齊墨都在一旁看著,不插手呢?就像是觀摩一場殺人盛宴?」

這種設想讓甄愛頭皮發麻,她托著腮,語氣低了一點兒:「當然,這只是猜想,沒有證據。所以說,這個案子千頭萬緒,可能性太多了。」說著,她低下頭聲音更小,「不過,我希望不是這樣。」

眾人圍觀著人殺人?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很輕鬆地挑戰著人類道德和良知的底線。

言溯也不知聽到甄愛最後一句落寞的低喃了沒,照舊認真注視著前方黑暗的道路,寂靜半刻,只簡短地說:「我很欣賞你嚴謹的思路……雖然只是偶爾靈光一閃。」

說話還是那麼欠扁,但不妨甄愛感受到了他的肯定和鼓勵,剛才一小點兒低落的情緒立刻掃光,她復而看他:「那這個案子,你準備怎麼處理?」

言溯道:「讓她自己說。」

甄愛不解,人家又不是傻子。

言溯瞟了一眼手機,又看向前方:「等我拜託法證人員的事有了結果,應該就會有辦法讓她開口的。」

甄愛還要問什麼,卻一下子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哈欠。看看手錶,都是新的一天了。

言溯瞥她一眼:「困了?」

甄愛搖搖頭,微笑著眼睛裡霧氣濛濛的:「沒有,我精神好得很哪。對了,你今天晚上會熬夜研究安娜後背上的留言吧?反正我不想睡,陪你一起吧!」

她說話還帶著打哈欠之後的口齒不清,咕噥咕噥的,言溯會心一笑,彎彎唇,從兜裡摸出手機遞給她:

「請你解密吧,小偵探!」

他清淡的語氣說出「小偵探」這個詞,在狹窄的車廂裡,透著一種莫名的蠱惑與曖昧。甄愛的心跳停了一拍,低眉從他手中接過手機。

烏黑的手機還帶著他的體溫,很暖,一直暖到心裡。劃開屏幕,壁紙也是全黑的,黑得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兒雜質。

純粹又疏遠,神秘又高貴,就像他。

甄愛不自覺地心情好,彎起唇角,找到了圖片夾打開,只有一張照片,正是安娜背後的留言。可圖片放大的一瞬間,她驟然睜大了眼睛,尚未完全上揚的微笑瞬間消失了。

怎麼會是這句話?

她深深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手機屏幕,直到屏幕的光漸漸暗淡下去,她才回過神來,心中的情緒早已平復,逐漸發涼。

「怎麼了,小偵探?」言溯問她。

甄愛沒興趣地嘟嘟嘴:「這一句話能看出什麼啊?youaremymedicine,你是我的藥。」她眸光暗了暗,語氣卻故作輕鬆,「哼,聽上去真像是劣質又瘋狂的情書。」

言溯一愣,情書?劣質又瘋狂?

他轉眸看她,甄愛卻已低下頭看不清表情。

她探身過來,把手機放進他的口袋裡。男式的風衣口袋好深,她纖細的手腕探下去,淹沒了半截小手臂才觸到底。

口袋裡很安全的質感,暖心的溫度,她的心裡有些許留戀,卻終究是乖乖放好了手機,依依不捨地縮回手。

「啊,好睏。」她嘟噥著,往椅子背上一靠,歪頭朝向窗外,閉上了眼睛,「我先睡了,到了叫我。」

言溯:……

剛才是誰興致勃勃說要陪他解密,還誇下海口說熬夜的?半分鐘不到就要睡覺了?女人真是一種善變又不理性的動物。

小騙子!

言溯沉默地罵她,可忿忿瞟她一眼,心底又悄然無聲了。她歪著頭朝向外面,從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臉,卻可以看到她瑩白的小耳朵和細膩如玉的脖頸。纖纖的鎖骨因為側著頭而顯得愈發的分明而清秀。

言溯的心莫名漏了一拍,緩緩回過神來,心想,睡就睡吧,到了再叫她。

這樣安靜無人的夜裡,他專注而沉默地開車,她悄無聲息地安睡;其實,也不錯的。

半晌,甄愛緩緩睜開眼睛,眸子漆黑又平靜,望著窗外無邊的夜色,語氣是一種和她冷漠的表情格外不符合的慵懶:「原計劃出來玩,等婚禮結束就回去的。唔,還有好多工作,我明天就先回了。」

言溯微微措手不及,但也能理解。

她並不是普通的學生,她還有很多自己工作,所以他並不挽留:「嗯,好。等我忙完這個案子,回N.Y.T.了再和你聯繫。」

甄愛靜靜地盯著黑夜,又緩緩閉上眼睛。

回到家發現歐文也在,也還沒睡。

甄愛一副很困的樣子,說明天要早起離開紐約,便匆匆上樓了。

歐文一直看著甄愛上了樓,才有些無力地坐到高腳凳上:

「跑了一大圈,卻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信息。天,我真沒想到,甄愛檔案的密級有那麼高。費了好多功夫,居然什麼也沒查到。」

言溯立在櫥櫃旁煮咖啡,聽言,他清淡地抬起眼眸,想起上次叫CIA的朋友查「惡魔之子」的事。

須臾間,他又垂下眼眸,繼續悉心地調配咖啡豆和水的比例,語氣寡淡:「歐文,上面要是反偵察到了你的行為……你想過後果嗎?」

歐文沉默,他當然想到了後果。

可江心宿舍鏡子上的紅字一直在他心裡磨,他總擔心是不是有人已經找到了甄愛的行蹤。短短幾年換了那麼多的特工,縱使對方再怎麼神通廣大,這找人的速度也太快了,就好像甄愛身上裝了什麼追蹤儀似的。

但這只是歐文的擔心,他不想說出來讓言溯或是甄愛不安,所以岔開了話題:「甄愛的檔案是空的。可我還是通過前幾任特工的信息找到了一點關於她的事。」

言溯的手頓了一下,屏氣聽著。

歐文扶著額頭:「我竟然不知道她有一個哥哥。」

言溯漠漠開始煮咖啡……我早都知道了,喂,你們平時沒有交流的麼……

不過……言溯漫不經心地問:「她哥哥在哪兒?」他想起她說的密碼和糖果屋,「讓我猜猜,她哥哥被關在某個神秘的地方,受盡虐待?」

「我不確定。」歐文揉揉眼睛,「只知道她哥哥的事給了她巨大的刺激,她就從原來的組織裡逃出來了。」

言溯靠在大理石檯子旁,捧了一杯水,慢吞吞喝著。

咖啡壺裡發出輕微的汩汩聲。

歐文煩悶地揉揉頭髮:「我查到甄愛曾經管那個組織叫SPA——SocialpathAssociation(反社會組織),可我找遍了網絡和文字資料,根本就沒有一個這樣龐大的組織,倒是有幾個不成氣候的小聯盟。」

言溯握著玻璃杯的手頓住,SPA?他曾經也以為這是個不存在的組織。

咖啡已經沸騰,散出幽幽的醇香。

「去睡吧,你明天還要送甄愛回去呢。」言溯轉身倒咖啡。

歐文垮著肩膀起身,走了幾步又回頭:「你要加班?」

「嗯。」咖啡的霧氣裊裊,遮住了他莫測的眉眼——

甄愛一襲白衣坐在實驗室裡觀測顯微鏡。她昨晚睡得不好,白天起得太早,但她早就習慣也不至於精神不好。回程的路上,她還收到了言溯的短信,說多虧她的提示,他發現還有第一個死者SindyLin.當時握著短信,她有些恍惚,提示?那句話真的是情書麼?

Anti-HNT-DL防毒血清的研究取得了進展,上一批小白鼠活過了24小時,只是死狀依舊很慘。

甄愛隱隱覺得,這一批病毒的研究很快就會看到曙光了。她興奮又失落,激動過後是揮之不去的迷茫。

好像她的人生一直都是如此,一種又一種的病毒,一段又一段的研究,沒有盡頭和終點,直到她死。她什麼都不會,只會做研究,這也是她唯一存在的價值。

呵,這麼一想,現在保護她的機構其實和以前她成長的組織一樣,都是利用她而已。

甄愛的手一震,她居然在工作中走神了。

她愣了愣,慢慢起身走出去喝水。

賴安也穿著白大褂忙碌,見了甄愛就咧嘴笑了:「Ai,我感覺你的實驗快要成功了。等這個研究告一段落,你可以申請休假,和親人朋友出去玩一場。」

甄愛回不過神,休假?

她記得媽媽說過,休息會讓人懶惰,讓人意志不堅定;只有弱者才需要休息。

這麼多年,真正的休息好像只有最近幾天,和言溯在紐約聽音樂會參加婚禮,只有這短暫的幾天,她的腦袋裡沒有充斥著各種病毒數據血清抗體。

結果回來第一天工作就走神,心不在焉。

看來,媽媽的話是對的。休息會讓她意志不堅定。

再說,她也沒有親人朋友跟她玩。

「隨意啦,我並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甄愛微笑著轉身離開,目光掃過賴安的水杯,看見上面刻著賴安名字的首字母縮寫RA。

甄愛起初沒在意,往前走了幾步,腦中卻忽然閃過一道光,她驀然怔住。

這個案子裡死過的人,SindyLin(林星),LolaRoberts(羅拉),HarryParker(帕克),AnnaHope(安娜).

他們的首字母縮寫,不會那麼巧吧?

那究竟是……——

戴西一晚上沒睡好,直到天亮才有些許睡意,做了一段噩夢後醒來已經是下午。她望著一室的陽光,想起原本活著的5個人約好了去看籃球賽的。

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

或許,早在很多年前,就變了吧?

她望著鏡子發呆,忽然門鈴響。她嚇了一跳,驚愕半天才過去門鏡旁往外看。來人讓她出乎意料。

她理了理頭髮,拉開門,仰頭看著對面高高瘦瘦的人影:「怎麼……你,」她不自在地搓搓手,「你來幹什麼?」

言溯依舊一襲風衣,黑色的衣領挺拔地豎著,把他白皙的臉襯得清幽又冷淡。

他垂眸看她,很不客氣:「明知故問,戴西小姐。我說過,不管你偽裝得多好,我都看得出你有沒有撒謊。」

戴西臉色微白,卻反而平靜了:「哦?可我真不明白你來做什麼。你來問話?你有這個權力嗎?我要找律……」

「我不是警察,」言溯古板地打斷她,「而且你很清楚,我過來找你,是因為你是殺害安娜的凶……第一嫌疑人。」

戴西身子一震,驚愕地盯著言溯,她的手抓在門框,掐的發白,內心鬥爭半天,說出的話卻是:「言溯先生,你不知道你說話很傷人,很過分嗎?」

言溯一愣,清秀的臉龐漸漸靜默下來,心想,如果甄愛在的話,現在一定會瞪他。

他斟酌半晌,覺得應該試圖表示一下友好。

所以,他輕咳了一聲,不緊不慢地說:「戴西小姐,我來找你,是因為根據各方面的判斷,我的理智推理認定出,你有很大的可能,是促使空氣無法到達安娜的肺部,造成氣道阻塞,二氧化碳滯留體內,全身各器官缺氧,細胞代謝障礙,最終心臟停止跳動,的原因。」

他呼了一口氣:「為了做到不傷人,我用了一種比較委婉的方式。」這語氣還沾沾自得,好像他說的話真的起到了委婉和安撫人心的作用。

戴西已經呆了,看著外星人一樣不可置信地看著言溯。

言溯微微蹙眉,她的表情明顯沒有舒緩的跡象,難道自己剛才一番善意的嘗試失敗了?

他心裡閃過一絲極淡的挫敗,繼而不滿,女人真是難以想像,還是甄愛最好,只有她聰明的腦袋才能理解他。

咦,她很聰明,為什麼他一直沒有發現?

但現在這不是重點。

他收回思緒,淡漠地看著戴西,解釋:「哦,眾所周知,我不善交際。」

末了,補充:「即使如此,我是來勸你自首的,用言語。」

甄愛坐上車,問:「你懷疑戴西?」

言溯「嗯」了一聲,發動汽車:「把衣服疊起來,內衣捂在最裡面,這是非常女性化的行為。相信我,男人不會覺得女人的內衣露在外面是一件怎麼不好的事。只有女人才會為內衣的暴露感到羞愧。」

甄愛一怔,恍然大悟,發覺他說的很有道理。她從女人的角度看沒有問題,可從男人的角度,把內衣藏在最裡面就是多此一舉了。

只是他話語裡面的那句「相信我」是什麼意思。咳咳,就他這種情商白癡……

甄愛沒忍住,輕輕笑出了一聲。

言溯從後視鏡裡瞥她,不解:「笑什麼?」

甄愛也不掩飾,爽快地回答:「就你,也好意思從男性的性暗示角度分析問題,你這個情商白癡。」

言溯的眼中劃過一絲訝異:「你比我想像的更沒有邏輯。我對人(包括女人)冷淡,是一種行為與態度;這並不代表我的大腦裡沒有男性生理與心理方面的常識。」

甄愛摀住耳朵,飛快地擺頭:「邏輯邏輯,你就會說這個。你是囉嗦的邏輯學家,不聽不聽。」

言溯在開車,自然不能像上次那樣湊到她耳朵跟前去。他拿她沒辦法,心裡又不滿,哼哧一聲:「女人真是沒有邏輯的生物,哼,邏輯學家非常排斥女人。」

甄愛心裡暗笑他的孩子氣,但也消停下來,繼續分析案子:「我還注意到,安娜脖子上的傷痕非常粗糙。如果是男人,力氣很大,不至於讓安娜反抗出那麼多的傷。可凱利手上又有局部的凍傷,現在想想只有塊狀的乾冰能凍出那種傷痕。這也是為什麼樓梯間那個管理員打不開打火機的原因。

凱利肯定參與了屍體處理,但他是不是殺人的共犯呢?不太可能,如果他和戴西一起殺人,那麼他們兩個人可以輕易地制服安娜,不會有那麼多的掙扎痕跡。」

言溯原準備補充點兒什麼,可從鏡子裡一瞥,她說得正興起,窗外蒼茫的夜色夾著路燈光從她白皙的臉上流淌,她漆黑的眼眸盛滿了星光。

他想說的話,便凝在了嘴邊。

甄愛說得興致勃勃,半路語峰一轉:「可即使是這樣,也不能確定殺人的過程中有幾個人在場。在場並不等於參與。萬一凱利在一旁看著?或者,托尼和齊墨都在一旁看著,不插手呢?就像是觀摩一場殺人盛宴?」

這種設想讓甄愛頭皮發麻,她托著腮,語氣低了一點兒:「當然,這只是猜想,沒有證據。所以說,這個案子千頭萬緒,可能性太多了。」說著,她低下頭聲音更小,「不過,我希望不是這樣。」

眾人圍觀著人殺人?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很輕鬆地挑戰著人類道德和良知的底線。

言溯也不知聽到甄愛最後一句落寞的低喃了沒,照舊認真注視著前方黑暗的道路,寂靜半刻,只簡短地說:「我很欣賞你嚴謹的思路……雖然只是偶爾靈光一閃。」

說話還是那麼欠扁,但不妨甄愛感受到了他的肯定和鼓勵,剛才一小點兒低落的情緒立刻掃光,她復而看他:「那這個案子,你準備怎麼處理?」

言溯道:「讓她自己說。」

甄愛不解,人家又不是傻子。

言溯瞟了一眼手機,又看向前方:「等我拜託法證人員的事有了結果,應該就會有辦法讓她開口的。」

甄愛還要問什麼,卻一下子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哈欠。看看手錶,都是新的一天了。

言溯瞥她一眼:「困了?」

甄愛搖搖頭,微笑著眼睛裡霧氣濛濛的:「沒有,我精神好得很哪。對了,你今天晚上會熬夜研究安娜後背上的留言吧?反正我不想睡,陪你一起吧!」

她說話還帶著打哈欠之後的口齒不清,咕噥咕噥的,言溯會心一笑,彎彎唇,從兜裡摸出手機遞給她:

「請你解密吧,小偵探!」

他清淡的語氣說出「小偵探」這個詞,在狹窄的車廂裡,透著一種莫名的蠱惑與曖昧。甄愛的心跳停了一拍,低眉從他手中接過手機。

烏黑的手機還帶著他的體溫,很暖,一直暖到心裡。劃開屏幕,壁紙也是全黑的,黑得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兒雜質。

純粹又疏遠,神秘又高貴,就像他。

甄愛不自覺地心情好,彎起唇角,找到了圖片夾打開,只有一張照片,正是安娜背後的留言。可圖片放大的一瞬間,她驟然睜大了眼睛,尚未完全上揚的微笑瞬間消失了。

怎麼會是這句話?

她深深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手機屏幕,直到屏幕的光漸漸暗淡下去,她才回過神來,心中的情緒早已平復,逐漸發涼。

「怎麼了,小偵探?」言溯問她。

甄愛沒興趣地嘟嘟嘴:「這一句話能看出什麼啊?youaremymedicine,你是我的藥。」她眸光暗了暗,語氣卻故作輕鬆,「哼,聽上去真像是劣質又瘋狂的情書。」

言溯一愣,情書?劣質又瘋狂?

他轉眸看她,甄愛卻已低下頭看不清表情。

她探身過來,把手機放進他的口袋裡。男式的風衣口袋好深,她纖細的手腕探下去,淹沒了半截小手臂才觸到底。

口袋裡很安全的質感,暖心的溫度,她的心裡有些許留戀,卻終究是乖乖放好了手機,依依不捨地縮回手。

「啊,好睏。」她嘟噥著,往椅子背上一靠,歪頭朝向窗外,閉上了眼睛,「我先睡了,到了叫我。」

言溯:……

剛才是誰興致勃勃說要陪他解密,還誇下海口說熬夜的?半分鐘不到就要睡覺了?女人真是一種善變又不理性的動物。

小騙子!

言溯沉默地罵她,可忿忿瞟她一眼,心底又悄然無聲了。她歪著頭朝向外面,從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臉,卻可以看到她瑩白的小耳朵和細膩如玉的脖頸。纖纖的鎖骨因為側著頭而顯得愈發的分明而清秀。

言溯的心莫名漏了一拍,緩緩回過神來,心想,睡就睡吧,到了再叫她。

這樣安靜無人的夜裡,他專注而沉默地開車,她悄無聲息地安睡;其實,也不錯的。

半晌,甄愛緩緩睜開眼睛,眸子漆黑又平靜,望著窗外無邊的夜色,語氣是一種和她冷漠的表情格外不符合的慵懶:「原計劃出來玩,等婚禮結束就回去的。唔,還有好多工作,我明天就先回了。」

言溯微微措手不及,但也能理解。

她並不是普通的學生,她還有很多自己工作,所以他並不挽留:「嗯,好。等我忙完這個案子,回N.Y.T.了再和你聯繫。」

甄愛靜靜地盯著黑夜,又緩緩閉上眼睛。

回到家發現歐文也在,也還沒睡。

甄愛一副很困的樣子,說明天要早起離開紐約,便匆匆上樓了。

歐文一直看著甄愛上了樓,才有些無力地坐到高腳凳上:

「跑了一大圈,卻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信息。天,我真沒想到,甄愛檔案的密級有那麼高。費了好多功夫,居然什麼也沒查到。」

言溯立在櫥櫃旁煮咖啡,聽言,他清淡地抬起眼眸,想起上次叫CIA的朋友查「惡魔之子」的事。

須臾間,他又垂下眼眸,繼續悉心地調配咖啡豆和水的比例,語氣寡淡:「歐文,上面要是反偵察到了你的行為……你想過後果嗎?」

歐文沉默,他當然想到了後果。

可江心宿舍鏡子上的紅字一直在他心裡磨,他總擔心是不是有人已經找到了甄愛的行蹤。短短幾年換了那麼多的特工,縱使對方再怎麼神通廣大,這找人的速度也太快了,就好像甄愛身上裝了什麼追蹤儀似的。

但這只是歐文的擔心,他不想說出來讓言溯或是甄愛不安,所以岔開了話題:「甄愛的檔案是空的。可我還是通過前幾任特工的信息找到了一點關於她的事。」

言溯的手頓了一下,屏氣聽著。

歐文扶著額頭:「我竟然不知道她有一個哥哥。」

言溯漠漠開始煮咖啡……我早都知道了,喂,你們平時沒有交流的麼……

不過……言溯漫不經心地問:「她哥哥在哪兒?」他想起她說的密碼和糖果屋,「讓我猜猜,她哥哥被關在某個神秘的地方,受盡虐待?」

「我不確定。」歐文揉揉眼睛,「只知道她哥哥的事給了她巨大的刺激,她就從原來的組織裡逃出來了。」

言溯靠在大理石檯子旁,捧了一杯水,慢吞吞喝著。

咖啡壺裡發出輕微的汩汩聲。

歐文煩悶地揉揉頭髮:「我查到甄愛曾經管那個組織叫SPA——SocialpathAssociation(反社會組織),可我找遍了網絡和文字資料,根本就沒有一個這樣龐大的組織,倒是有幾個不成氣候的小聯盟。」

言溯握著玻璃杯的手頓住,SPA?他曾經也以為這是個不存在的組織。

咖啡已經沸騰,散出幽幽的醇香。

「去睡吧,你明天還要送甄愛回去呢。」言溯轉身倒咖啡。

歐文垮著肩膀起身,走了幾步又回頭:「你要加班?」

「嗯。」咖啡的霧氣裊裊,遮住了他莫測的眉眼——

甄愛一襲白衣坐在實驗室裡觀測顯微鏡。她昨晚睡得不好,白天起得太早,但她早就習慣也不至於精神不好。回程的路上,她還收到了言溯的短信,說多虧她的提示,他發現還有第一個死者SindyLin.當時握著短信,她有些恍惚,提示?那句話真的是情書麼?

Anti-HNT-DL防毒血清的研究取得了進展,上一批小白鼠活過了24小時,只是死狀依舊很慘。

甄愛隱隱覺得,這一批病毒的研究很快就會看到曙光了。她興奮又失落,激動過後是揮之不去的迷茫。

好像她的人生一直都是如此,一種又一種的病毒,一段又一段的研究,沒有盡頭和終點,直到她死。她什麼都不會,只會做研究,這也是她唯一存在的價值。

呵,這麼一想,現在保護她的機構其實和以前她成長的組織一樣,都是利用她而已。

甄愛的手一震,她居然在工作中走神了。

她愣了愣,慢慢起身走出去喝水。

賴安也穿著白大褂忙碌,見了甄愛就咧嘴笑了:「Ai,我感覺你的實驗快要成功了。等這個研究告一段落,你可以申請休假,和親人朋友出去玩一場。」

甄愛回不過神,休假?

她記得媽媽說過,休息會讓人懶惰,讓人意志不堅定;只有弱者才需要休息。

這麼多年,真正的休息好像只有最近幾天,和言溯在紐約聽音樂會參加婚禮,只有這短暫的幾天,她的腦袋裡沒有充斥著各種病毒數據血清抗體。

結果回來第一天工作就走神,心不在焉。

看來,媽媽的話是對的。休息會讓她意志不堅定。

再說,她也沒有親人朋友跟她玩。

「隨意啦,我並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甄愛微笑著轉身離開,目光掃過賴安的水杯,看見上面刻著賴安名字的首字母縮寫RA。

甄愛起初沒在意,往前走了幾步,腦中卻忽然閃過一道光,她驀然怔住。

這個案子裡死過的人,SindyLin(林星),LolaRoberts(羅拉),HarryParker(帕克),AnnaHope(安娜).

他們的首字母縮寫,不會那麼巧吧?

那究竟是……——

戴西一晚上沒睡好,直到天亮才有些許睡意,做了一段噩夢後醒來已經是下午。她望著一室的陽光,想起原本活著的5個人約好了去看籃球賽的。

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

或許,早在很多年前,就變了吧?

她望著鏡子發呆,忽然門鈴響。她嚇了一跳,驚愕半天才過去門鏡旁往外看。來人讓她出乎意料。

她理了理頭髮,拉開門,仰頭看著對面高高瘦瘦的人影:「怎麼……你,」她不自在地搓搓手,「你來幹什麼?」

言溯依舊一襲風衣,黑色的衣領挺拔地豎著,把他白皙的臉襯得清幽又冷淡。

他垂眸看她,很不客氣:「明知故問,戴西小姐。我說過,不管你偽裝得多好,我都看得出你有沒有撒謊。」

戴西臉色微白,卻反而平靜了:「哦?可我真不明白你來做什麼。你來問話?你有這個權力嗎?我要找律……」

「我不是警察,」言溯古板地打斷她,「而且你很清楚,我過來找你,是因為你是殺害安娜的凶……第一嫌疑人。」

戴西身子一震,驚愕地盯著言溯,她的手抓在門框,掐的發白,內心鬥爭半天,說出的話卻是:「言溯先生,你不知道你說話很傷人,很過分嗎?」

言溯一愣,清秀的臉龐漸漸靜默下來,心想,如果甄愛在的話,現在一定會瞪他。

他斟酌半晌,覺得應該試圖表示一下友好。

所以,他輕咳了一聲,不緊不慢地說:「戴西小姐,我來找你,是因為根據各方面的判斷,我的理智推理認定出,你有很大的可能,是促使空氣無法到達安娜的肺部,造成氣道阻塞,二氧化碳滯留體內,全身各器官缺氧,細胞代謝障礙,最終心臟停止跳動,的原因。」

他呼了一口氣:「為了做到不傷人,我用了一種比較委婉的方式。」這語氣還沾沾自得,好像他說的話真的起到了委婉和安撫人心的作用。

戴西已經呆了,看著外星人一樣不可置信地看著言溯。

言溯微微蹙眉,她的表情明顯沒有舒緩的跡象,難道自己剛才一番善意的嘗試失敗了?

他心裡閃過一絲極淡的挫敗,繼而不滿,女人真是難以想像,還是甄愛最好,只有她聰明的腦袋才能理解他。

咦,她很聰明,為什麼他一直沒有發現?

但現在這不是重點。

他收回思緒,淡漠地看著戴西,解釋:「哦,眾所周知,我不善交際。」

末了,補充:「即使如此,我是來勸你自首的,用言語。」

戴西的腦袋轉了好幾個回路,才把他的一番話理解透徹。她很憤怒,更加驚慌,條件反射地狠狠關門。

可言溯反應很快,身形一閃,就進了屋。

戴西氣得發抖,撲去抓電話:「我會報警的!」

言溯雙手插兜,幽幽看著她:「哦,那讓凱利去坐牢吧!」

戴西一下子僵住。

言溯道:「你不想拖累齊墨,不想冤枉他,所以打電話給他曝光屍體,後來說證詞的時候,也極力站在他那一邊。你連他都不想傷害,更可況幫你處理屍體的凱利?」

戴西渾身一震,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卻僵著脖子不肯回頭。為什麼他都知道,就像整個過程他在旁觀一樣?

她還是不吭聲,死死扛著。

言溯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看:「這是法證人員從吊扇的葉片上發現的。」

厚厚的灰塵上赫然一個手掌印。

「衣服和繩子不易承載指紋,其他地方你們清理的時候也會注意。唯獨往吊扇上面綁繩子時,葉片的頂端看不到,容易忽視。而這是一隻男人的手印,他是男人,自然不會讓你爬那麼高去綁繩子。對吧,戴西,他很照顧你。」

戴西死死盯著手機屏幕,咬著牙,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

言溯收回手機:「凱利現在被請去警局了。有這個證據,即使不是死罪,他也要坐十幾年的牢。」

聽了這句話,戴西終於挨不住,痛苦地閉眼。她的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般,一顆顆往下掉:「安娜是我殺的,不關凱利的事。他不是幫兇,他甚至不在現場。他只是把我當朋友,他很講義氣。是我害了他,是我不好。」

言溯立在一旁,不說話了。

他此行過來,正是因為他十分清楚,以戴西的善良,不會讓凱利替她受罪。

戴西無力地坐在沙發上,不住地哽咽:「安娜約我5點見面,我剛好在附近的街區就去得早了點。結果在學校花園裡意外看見安娜往可樂裡放藥。我真不知道那瓶可樂是給我的。

我們說起死去的羅拉,說起很久以前的朋友,也許是我們心理壓力太大,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她也不知從哪裡弄出來的繩子,我們打了起來。最後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清醒的時候她就倒在地上沒氣了。

我好害怕,趕緊跑了。可警察一定會抓到我的,我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就給凱利打電話。凱利他說就算自首也一定會坐牢。

他說我個性太弱,到了牢裡肯定會被人欺負。他就要來幫我清理現場,偽裝成吊死。因為我沒有殺人動機,警察不會懷疑我。這樣就可以和兩年前一樣,成為解不開的懸案。」

言溯安靜地聽完,沒有表情地接話:「接下來,你們就回到現場,把她搬去了第二間教室。」

「是。第一間教室沒有窗簾,凱利怕被人看到。結果去到第二間教室,卻發現很多的乾冰,還有水。凱利說太好了,這個可以冷卻屍體,混淆死亡時間。他還說,」

戴西扶著額頭,嘴唇一個勁兒地發顫,「說安娜一定是準備殺我的。」

說到這兒,她聲音顫抖得不成形,「可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跟她說過,我可能會自……」

她摀住嘴,不做聲了。

言溯無言看她,沒有追問。

戴西自知失言,趕緊岔開話題,望向言溯:「你是怎麼看出來的?為什麼看出來是我殺了她?」

「戴西小姐,」言溯靜靜看她,眼眸深得像夜,語調平平,卻透著極淡的惋惜,「雖然我不想說這句話。但是,是你的善良背叛了你。」

戴西茫然不解。

午後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在言溯黑色的風衣上鍍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

「安娜死後,你給她梳了頭髮,給她疊好了衣服。我質疑齊墨時,你為他辯解,情急之下說了句自己都沒料到的話『不是齊墨,我肯定不是他,一定不是』。你當時的眼神非常確定。可他的精神都出問題了,你哪裡來的肯定?」

戴西怔了怔,低下頭,蒼白地笑了:「安娜愛美,我不想讓她亂糟糟的;齊墨膽子小,我怕你嚇到他。」

言溯默默道:「所以,戴西小姐,你是一個糟糕的兇手。在你沒有留下證據的情況下,還讓我抓到了你。」

「是啊,」她苦笑著搖搖頭,「我不適合做殺人犯,不適合。」

言溯說:「正是因為如此,我才獨自過來勸你自首。而且我非常樂意幫你向警方證明,安娜有殺害你的意圖,繩索乾冰是她準備的。」

「謝謝。」戴西羞愧至極地摀住臉,「不要說我善良,我已經不是了。我變成了魔鬼。天啊,離開的時候,我在鏡子裡看見了我的臉,好陌生,好可怕。我看到自己像鬼一樣可怕。」

言溯斂眉:「你說的鏡子,是第幾間教室?」

「第二間。」

言溯不語,第二間教室的鏡子碎成了渣渣。戴西趕到現場的時候,警察已經封鎖了,所以她不知道。

而他此刻也不想解釋,默了半晌,問:「安娜的包裡少了一瓶指甲油,是不是你和凱利拿走的?」

戴西全然迷茫:「什麼指甲油?或許是她沒帶呢,你怎麼知道她帶在身上?」

言溯依舊不解釋,繼續問:「你跑出去後,是什麼時候和凱利一起回來的?」

戴西努力回想:「我心情很亂,一直快到六點。想起凱利要去見安娜,一定會發現的,所以那時候才告訴他真相。就是那時回去的,離事發應該有一個小時。回去後清理現場用了一段時間,後來天快黑了。我怕安娜冷,就關了吊扇的開關,立刻跑了。」

那吊扇和燈,是誰開的?

齊墨的精神出狀況是在哪個時間段?

言溯垂眸想了半刻,又道:「不說這個了,我來還有一件事,SindyLin林星。」

戴西猛地抬頭看他,眼神警惕:「那句留言,你還是看懂了?」

「你怕我套話嗎?」言溯笑笑,語調裡摻雜著半點不屑,「那是一封情書的落款,高中時期的林星寫給帕克的,後來到了羅拉手裡。那封情書只有你們幾個知道。而她死後,你們看到那句話全都害怕了。為什麼?」

戴西低著頭,攥緊手指,不吭一聲。

言溯繼續:「三年前,林星死於哮喘發作,死亡地點正是安娜吊死的那間教室。哦不,正是安娜準備殺死你並把你吊起的教室,這又是為什麼?」

聽言,戴西反而鎮靜了,發出一聲冷笑:「呵,她也好意思在那裡殺我嗎?她有什麼資格?」

「為什麼沒有資格?」言溯很快捕捉到她話中的寒意,「因為,林星的死,不是意外,是你們造成的?」

戴西張了張口,剛要說什麼,卻又忍住了。她真的很想把心底埋了那麼多年的罪惡與秘密吐露出來。可她不能,就像大家說的,她不能毀了大家的未來。

她沉下聲音,一字一句,像在說服自己:「那是個意外,和現在的案子,沒有任何關係。」

言溯靜默地看她半晌,語調冷清:「真是愚蠢。」

戴西一愣,吃驚地看他。他居然罵她,太不紳士了。

言溯哪裡管這些,他冷著臉,再次劃開屏幕,調出安娜背後的血字照片:「這句話,是你和凱利刻到她身上的?」

「當然不是。」戴西差點跳腳。

「那你認為是誰刻的?你還確定這件案子和林星的死沒有關係?」言溯不顧戴西漸漸白掉的表情,語速越來越快,

「開燈,讓風扇轉動,在死者背後刻字,他對安娜的生命極度鄙夷,嫌棄。他在恐嚇你們,他想給林星報仇。戴西艾薇你給我動動腦子,好好想想。這件事不說出來,你們之中還會有人死!」

末了,脾氣不好地補充一句:「不怪我不善交際,人類太愚蠢了,和你們交流簡直是浪費時間。」

戴西驚愕好久,還被他最後一句話打擊。

她頹然地垮了肩膀,沒精打采地耷拉下頭:

「林星是很典型的亞洲女孩,學習好很刻苦,傳統又溫柔。那時候,很多男同學喜歡她,但很多女同學不喜歡她。她一開始和我很要好,但羅拉和安娜的朋友圈子都孤立她。我要是繼續和她做朋友,也會被孤立的。」

言溯挑眉:「哈,真是要好!」

說完,他莫名脊背一僵,心虛地往後看看。甄愛當然不在,自然也不會因為他譏諷的語氣而戳他。

戴西被他一句話說得面紅耳赤,內疚地低下頭,

「你不知道,在中學,被同學孤立在圈子之外,是一件多麼可怕又孤獨的事。我……總之,後來羅拉她們捉弄她欺負她的時候,我什麼也沒有說。可她們還造謠說她亂交墮胎。到後來大家都不喜歡她了。」

言溯漠漠的:「中學生真是一種無聊的生物!」

這話說得好像他沒有經歷過中學時代一樣……

戴西深吸一口氣,仰頭呆呆望著天花板:「可很奇怪,帕克不討厭林星,羅拉她們欺負林星,他還救過她一次。

有天羅拉跟我們說,她發現林星喜歡帕克。大家都覺得可笑。凱利還說她肯定以為自己是灰姑娘。

大家想捉弄她,就瞞著帕克以他的名義把她約去遊樂場,還騙她用了K粉。我們只是想要她出醜,害她在遊樂場睡一晚上然後嘲笑她,讓她看看自己是多麼的癡心妄想。沒想到那天她被不明的男人……」

戴西拿手撐著額頭,「可還沒有結束。或許大家不願承認那個惡作劇變成了犯罪。所以我們都說林星在騙人,說那晚什麼也沒發生,是她裝受害者。

後來有一天,林星突然去和帕克表白,還寫了情書給他。情書裡說,她很懷念和帕克的初夜。那封信被羅拉在壁球俱樂部念了出來。帕克很生氣,說他根本沒碰過林星;林星卻堅稱那晚帕克迷/奸了她。凱利他們見林星污蔑帕克,都很惱火,說她在做公主夢。羅拉和安娜說話很尖刻,罵她不要臉。

大家都在指責她時,她卻突然面色蒼白倒在地上,抓著胸口很嚇人。她說哮喘的藥在她包裡。可……不知道大家是怎麼了。羅拉說她是裝的。」

「我們真的瘋了,她伸著手在地上爬,我們卻笑話她演戲,把那個小藥瓶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戴西哽咽著摀住臉,痛哭流涕,「直到後來,她突然之間,真的沒有呼吸了……」

「老天,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我們不是窮凶極惡的人,可那一瞬間,為什麼我們都變成了魔鬼。」

言溯默然不語,很簡單的社會心理學原理,可此刻,他什麼也不想說。他忽然想起甄愛的那句話「她殺人,眾人圍觀著,我不希望是這樣」。

戴西想起往事,痛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恢復平靜,現在的案子還讓她頭疼:

「安娜的背後刻字,我實在想不出誰會這麼做。齊墨不會,托尼也不會,哈維?他肯定從齊墨那裡知道了什麼,但他和哈里一樣是個好人,他也不會。天,到底是誰?」

言溯漠漠看著她:「我要問的,都問完了。」說著,雙手緩緩放進兜裡,以示告別。

戴西一愣,臉上還掛著淚痕。她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正正鞠了個躬:「謝謝你,等我把自己整理一下,我會去自首的。」

言溯微微頷首:「嗯。」說罷,背脊挺直地出了門。

坐上車後,言溯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戴西能去自首,對她來說是最好的結果。善良的人犯了錯誤,只有在正視並坦白後,才能放下負擔,繼續善良。

如果挽救了一份失足的心,那他此行就不算徒勞無功。

接下來的工作,還要繼續。消失的指甲油,碎裂的鏡子,齊墨,哈維還是托尼?一切要等法證人員把那張鏡子拼起來。

或許到了最後一刻,事情還會有轉機。

前面遇到紅燈,言溯放緩了車速,不自覺地摸摸手機,他向來不依賴電子設備。但這一刻,他忽然很想給甄愛打電話。

他很好奇她在幹什麼。

可轉念想想,她如果真的在工作,應該是沒帶手機的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望向車窗外湛藍的天空,這種和藍天一樣空落落的情緒還真是……陌生又無厘頭。

還想著,手機震動了一下,掏出來劃開,是瓊斯警官發來的,鏡子已經拼起來了。

和他預想的一樣,鏡子上有指甲油的痕跡。

圖片下瓊斯發了一行字過來:「失去目標。」

言溯抓著手機,凝眉想了半刻,腦子裡突然滑過一個想法。

綠燈亮了。

他飛快地打方向盤,車子嘩地滑出一截,立刻朝反方向奔馳而去。

言溯一手抓著方向盤,一手撥通瓊斯的電話:「馬上出警找戴西。有人要殺她!」——

戴西沉進水裡,空氣泡泡一點點從口鼻中吐出來,洗臉池的水汩汩地翻騰。她需要空氣,肺部憋得像要爆炸,連腦子都不清楚了。

空氣!

她猛地抬起頭來,望著鏡子裡她濕漉漉而憋得通紅的臉,這就是窒息的感覺嗎,焦灼得讓人抓狂想死?

她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拿毛巾擦乾臉。

才收拾好自己,外面再次響起了門鈴聲。言溯返回來了?

戴西沒看門鏡,直接打開門,看到那張白皙的臉,她瞬間就愣住,這是……

面前的女孩眼睛黑漆漆的,深得像潭,她看著戴西,殷紅的唇角微微一勾,笑容安靜:「我送你去一個地方。」

戴西警惕地看著她,沒有讓她進來的意思:「言溯他已經走了。」

她微微一愣,旋即恢復了冷寂的表情:「我是來找你的。但在那之前,我需要你給我解釋一下,林星情書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戴西皺眉,她這樣真是無禮,比那個不懂交際的言溯更無禮:「憑什麼?」

幾聲清脆的機械碰撞聲,戴西一低頭,冷氣瞬間從腳底往上湧,她一下子僵住。

甄愛手指一動,彈匣推進了槍膛。

戴西僵硬地坐在副駕駛上,警惕地盯著後視鏡。陽光照在上面,白花花的。薄而窄的鏡子裡,甄愛白皙又清麗的臉看上去很不真實,像要融化在燦燦的光裡。

戴西無法把此刻的她和剛才拿槍抵著她脖子逼她說話的女孩聯繫起來。

在她說出一切後,甄愛把她推上了車,並警告,敢亂跑亂叫,就一槍打爆她的頭。

車最終停在遊樂場。

戴西滿心狐疑,她記得甄愛說有人要殺她。可為什麼來遊樂場?

今天有嘉年華,穿著彩色的演員或雜耍或遊行,到處都是人。遊樂場裡五光十色,周圍一片熱鬧,唯獨她們兩個互不說話地行走。

戴西走了一會兒,看見前邊有賣泡泡汽水,像和甄愛緩和關係,便問:「口渴不?我請你喝汽水吧。」

甄愛沒表情的臉閃過一絲愣愣的情緒,看過去就見販賣機裡彩色的汽水鼓鼓地吹著泡泡。

顏色好鮮艷,像透明的糖果。

她靜靜收回目光,搖了搖頭。

「那我去買了。」戴西才走出兩米開外,突然有小丑朝她撲過去。

「小心!」甄愛喊出一聲,瞬間把戴西撲得撞在販賣機上,水中的彩色泡泡撒歡似的往天上竄。

戴西一下子摔倒在地。

小丑也摔在地上老半天沒爬起來,憤恨地直哼哼:「誰在推我?」

甄愛回頭往人群中看,奇裝異服的演員,戴著面具的遊客,她飛快掃視一圈,卻看不出誰有問題。

很快有人扶起小丑:「對不起,是我撞……」

甄愛斂起眉心,是意外嗎?

而戴西坐在地上,傻了。剛才甄愛在保護她?

戴西站起來,對甄愛的反面情緒一刻間全部轉變。她走過去,輕輕道:「謝謝你啊。」

甄愛看都不看她,也不回答。

戴西不喝汽水了,跟著甄愛繼續漫無目的地行走。走到假面攤位時,甄愛停下腳步靜靜看著。

戴西湊過去問:「你喜歡假面?」

一壁的假面,做工精緻,色彩斑斕。

甄愛仰頭望著:「給你買一個。」

戴西一愣,甄愛已經選了海藍色的羽毛亮片假面遞給她,沒什麼語氣:「戴上吧。」

戴西挺喜歡她選的,照做了。戴的時候腦子裡閃過一道光。遊樂場,假面具,這不是最好的偽裝嗎?

甄愛說要帶她藏起來,結果來了這裡。難道她懷疑在家時就有人盯上她了?戴西心中一冷,可轉念又安心。

藏樹葉最好的地方是樹林;藏人最好的地方……

她望一眼周圍歡樂的人群,遊行的花車,默默舒了一口氣:「甄愛,你真聰明。」

甄愛沒理她。

戴西覺得她們算是認識了,便問:「甄愛,你不喜歡說話嗎?」

依舊沒回應。

戴西有些遺憾:「看來,你只和你的朋友說話。」

甄愛還是不語,隔了好幾十秒,到戴西都忘了這個問題,她才緩緩地說:「我沒有朋友。」

戴西:……反應好慢啊……

「那個言溯,不是你的朋友麼?」

甄愛微微一愣,心裡忽然就柔軟下來。

她怔怔的,不明白這種奇怪的信任和依賴是怎麼回事。半晌,她低下頭,溫溫吞吞地說:「嗯,他是。」

「怪人和怪人做朋友呢。」戴西嘴快,說完覺得錯了。

可甄愛跟沒聽到似的,面無表情。

走了不知多久,戴西感覺有紅色的光暈在眼前晃了一下,她剛要伸手打開,卻被甄愛突然抓住往城堡裡跑。

戴西被她拖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前面出現了漂流和迷宮的標示。甄愛看了一眼迷宮在翻修的牌子,毫不遲疑拖著她閃進去。

迷宮裡沒有遊客,也沒有開燈,只有半點夕陽從高處的窗子投下來。一部分籠在血紅的光線裡,一部分則隱藏在層層疊疊的牆壁後面,黑漆漆的。

這是市內最大最複雜的迷宮,佔地一千多平米。路段短岔道多,空間窄轉彎多。每隔一段距離有求助信息台,但現在沒有開。反倒是隨處可見各種裝修用具。

光線昏暗,一片死寂。

走在一個狹窄而前後左右都有岔道的地方,戴西莫名滲得慌。

牆壁上到處都是塗鴉,偶爾有骷髏幽靈和死神的畫像。戴西嚇得要死,輕輕拉扯甄愛:「我們出去吧。這裡一點兒都不好玩。」

甄愛淡定:「我方向感不好。」

意思是出不去了。

戴西幾乎淚奔。

甄愛扭看戴西一臉挫敗又淒慘的表情,說:「我夜行視力和聽力很好。」

戴西繼續淚牛:這和出迷宮有半毛錢關係?

「你……」她沒發音完全,甄愛忽然摀住她的嘴,眼神瞬間變得凌厲,制止了她的繼續發音。

戴西雲裡霧裡,被她搞得十分緊張。

她豎著耳朵,屏聲靜氣地聽,可死一般寂靜的迷宮裡沒有任何聲音。

但甄愛漸漸蹙了眉,彷彿聽到什麼漸近的東西。她很快作出判斷,對戴西做了個安靜和緩緩挪走的手勢。

戴西完全不明白,但還是配合地跟著甄愛的腳步極輕極緩地走。

轉過一道彎,牆的那一邊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戴西渾身一震,有人跟進來了?

這麼一想,剛才在她面前晃的紅點不會是電影裡面的狙擊槍吧?

牆壁那一面陌生的腳步聲近在咫尺。

她一下子嚇得雙腿發軟,無助地看向甄愛。後者卻似乎更鎮定了,黑漆漆的眼睛裡竟閃過一絲興奮。

腳步聲一步步遠去,甄愛和戴西的眼睛都緊緊盯住前方的轉角。他會從那裡出現嗎?戴西僵硬地縮在甄愛身後,冷汗直流。

甄愛屏住心跳,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槍。

Youaremymedicine那個瘋子寫給她的情書,死去那些人的名字首字母,剛好是她前幾個特工的名字縮寫。

巧合嗎?

她真難說服自己。

腳步聲漸漸靠近前面的拐角,甄愛咬緊牙關,在心裡祈禱,出來,不管你是組織的哪一級成員,讓我一槍打死你!

SamualLeigh,LuisRight,HarveyPorter,AraonHill,DerekApplegate……

她想殺人!她要給他們報仇!

剛扣緊扳機,那人的腳步聲卻漸行漸遠……

這就是迷宮的奇妙之處,相距咫尺,轉過身卻謬以千里。找不到對的路,隔得再近,都走不到一起。

甄愛握著槍,說不出來的失落。戴西卻如蒙大赦,緊緊挽住甄愛的手,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

甄愛扭頭看著她壓在自己肩上的腦袋,愣住。這樣親密的舉動叫她不適應,她沉默地抽開手臂,悄無聲息地繼續往前走。

戴西趕緊躡手躡腳跟過去,對她比劃著「對不起」。

甄愛沒有回應,心裡卻冷靜了一些。

剛才她衝動了。戴西還在這裡,她很可能會連累她。要是能把戴西放在安全的地方,自己一個人去迎戰就好了。

可在迷宮裡,顯然不可能。

把戴西留下,自己去找那人,又擔心他繞回來先找到戴西。

甄愛沉默著繼續前行。

太陽很快西下。迷宮裡的光線又消弱了。兩人摸著牆壁走,遇到岔路隨機選。偶爾遇到死胡同,戴西嚇得心都要跳出來,甄愛卻極其鎮定地返回繼續轉彎。

不知走了多久,甄愛忽然停下來,還止住戴西。

戴西屏氣聽著,依舊什麼也沒聽到。一扭頭卻驀然發現,微醺的暗色中,甄愛的唇角浮現一絲志在必得的笑容。

她看見她無聲無息地拉開保險栓,挪動一步擋在自己身前,手臂舉起,瞄準前方不到一米處的拐角。

戴西立刻明白,那人學聰明了,走路沒聲音。

可甄愛耳朵靈聽得見。

他馬上要出現了?

戴西嚇得腿發軟,腦子裡一片空白。她望著甄愛擋在自己面前那消瘦的身影,也不知怎麼想的,望向身後,最近的拐角不到半米。

她一咬牙,豁出去了!

她忽然扯開甄愛的右手,死命拖著她往後逃。甄愛猝不及防,反應過來時已被扯得拐了彎。「啾」的一聲,旁邊的牆壁被子彈擊開了花。

他果然在後邊。

甄愛想甩開戴西,無奈右手使不上勁。戴西也不知哪兒來的勁兒,拖拉著甄愛一瞬間衝過好幾個岔口。

兩個女孩在迷宮裡無頭緒地奔跑,道上的刷子油漆桶踢得辟里啪啦響。身後的人也不管了,索性甩開了追。

寬闊的迷宮裡,一下子全是稀里嘩啦的聲響,摻雜著子彈的「啾啾」聲。

甄愛怒了:「你放開我。」

戴西不放,還直喘氣:「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和這個人有過節,想利用我把人引出來是吧?」

甄愛毫不訝異,反而更凶:「你知道還不放開,當心我殺了你!」

戴西嗤之以鼻:「你說你吧,想利用我把人引出來,又要照顧我的安全,縮手縮腳的。你這人還真是矛盾!」

甄愛要甩開她的手,她倒擰得更緊了,更可勁兒地往前跑:「甄愛,你要是敢和那人對上,我就撲過去保護你,還你剛才的情。你自己考慮吧!」

她竟然威脅她。

甄愛氣得笑:「想幫我擋子彈更好!你以為我在乎你的死活?」

戴西繼續跑,還勸:「甄愛你真傻,警察一定會來抓住他的。何必把自己貼進去?」

甄愛不解釋。她要的不是處罰,是真相。但她終究沒有再甩開戴西,這個膽小又善良到笨的丫頭……

帶她出來,她真是腦子進水了。

兩人七拐八繞地一陣跑,很快就甩開那人。即使對方的腳步聲響在身旁,迷宮的特殊構造也把人隔在千里之外。

四周再度安靜後,兩人靠在牆上,安安靜靜地深呼吸。戴西做口型:「他在附近嗎?」甄愛認真聽了幾秒,搖搖頭,口型回復:「另一邊。」

戴西打手勢:我們出去吧!

甄愛:路在哪兒?

戴西:……

兩人於是望天。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窗戶裡的落日餘暉變成了暗紅色,越來越深。白色牆壁染了一層虛幻的黑,看著格外陰森。

沒有帶手機,不能通訊。

在這個到處都是拐角和出口的迷宮裡,和拿著狙擊槍的人鬥智鬥勇,度過漫長而黑暗的一夜,想想戴西都覺得恐懼又絕望。

還不如死個痛快。

戴西難過地向甄愛表達了自己的驚恐:黑乎乎的迷宮,還有一個人在找我們,好可怕。

沒想甄愛淡淡一笑:相信我的眼睛,我會先找到並瞄準他。

戴西一愣,看向甄愛。她沒有裝扮,沒有化妝。頭髮全部挽起,遮進了黑色的棒球帽裡,乍一看像假小子。露出細緻如瓷的脖頸,彷彿白天鵝。不,她這樣的女孩,應該是黑天鵝,清傲,堅韌,透著說不出的氣質。

她正望著頭頂,那種清澈卻又靜得像時光一樣的眼神,波瀾不驚,不染塵埃,看似柔弱,卻極富韌性。

她哪裡來的勇氣,不害怕黑暗?

甄愛沒在意她的注視,抬頭望窗戶。外邊是暗淡的黃昏。今天夜裡會有月亮但雲層很厚,迷宮裡會非常暗,只剩極淡的光線。

對方很難看到她,但她可以。

等到深夜,那人休息了,她就獨自過去找他。

夜晚快把這裡變成她經常被關的黑屋子吧!

正想著,迷宮另一邊突然響起三連發的「啾啾」聲。

甄愛和戴西對視一眼,同時愣住。很快響起跑步聲,卻只有一個人,繼而是更密集的槍擊聲。

甄愛立直身子,一絲不苟地判斷各路聲音。

有人闖進來了,沒帶槍,狙擊手在追,新來的人腳步極輕,就連跑步聲也輕……其實是,很穩……

該不會是……

果然下一秒,遠處有誰敲迷宮的牆壁,咚咚地響。隨即,某人驕傲又欠扁的聲音響起:「哦,不好意思,我走路一向沒有聲音。」

言外之意是→→氣死你。

拿槍的人當然被氣到,又是幾聲「啾啾」。

甄愛的心都揪起來了,言溯怎麼跑來了?他有沒有受傷?

心剛懸起,又一頭黑線地落下。

因為→→某人在迷宮裡到處竄,不知是天生愛炫,還是故意氣人,居然做起了解說,聲音隨意又散漫,迴盪在迷宮各個角落:

「進來時我看了迷宮平面圖,就記住了。所以我現在可以隨心所欲到迷宮的任何地方。你開槍只會暴露你的位置,讓我找到你。」

甄愛心中感歎:這笨蛋好厲害。

話音才落,那人沒動靜了。

戴西很開心,喊:「喂,你真記住地圖了?」

「要不然呢?」言溯語氣很鄙視,「不要把我的大腦和你的DOS系統相提並論。」

甄愛想起自己被他稱為windows98,勉強比戴西高一級……

戴西也不介意,趕緊道:「你快抓住他啊!」

這下言溯沉默了,半晌後,很誠懇地說:「我記得地圖,但不會去找他……因為我沒帶槍。」

甄愛:……

你來玩兒的是吧?蠢貨,沒帶槍也不要說真話啊!

戴西扶著額頭:「那你來幹什麼?」

言溯義正言辭:「來揭穿他的真面目。」

……

這句話對現在危險的局面有什麼緩和作用麼?

戴西還要說什麼,甄愛用眼神制止,隨即拉著她繼續前行,這次是往遠離言溯的方向走。

身後又響起幾聲「啾啾」的槍鳴,戴西聽得心驚膽顫,更加不解,甄愛為什麼不去和言溯會和?他沒帶槍,要是在迷宮裡被那人撞到怎麼辦?

屋頂的淡淡晚霞漸漸褪去,偌大的迷宮裡只剩言溯不屑的聲音:「把槍用得那麼熟練,不怕暴露身份嗎?」

話音未落,牆壁上又是一串細小的槍響。

甄愛一路往外走,心裡不是不擔心的。可下一秒,讓她心安的聲音再度響起:「為什麼要殺戴西滅口?擔心她想起鏡子的事,讓警方知道她離開前鏡子沒有碎?

很可惜,我讓人把它拼起來了。結果發現安娜在上面寫了個單詞。」

迷宮的這邊,甄愛和戴西都疑惑了。

對方似乎被激怒,迷宮裡響起一陣陣清脆的子彈殼落地聲。

可一次次落空,那人就好像被壞貓折騰的老鼠,

言溯的聲音依舊沉穩而清淡:「你以為拿走她的透明指甲油,就沒問題了?很不湊巧,安娜的手機殼摔壞後用指甲油把它沾了起來。」

言溯此刻的位置離甄愛她們遠了些,聲音小了點兒,但清晰地透著涼薄的嘲笑:

「知道嗎?單純的分析,安娜在鏡子上寫下你的名字其實有多種動機,或許是寫兇手,或許只是起了玩心拿指甲油寫字。如果你不移動那面鏡子,光憑鏡子上一個字母,我無法判斷是你。

可兇手總是心中惶遽想要遮掩一切,想要隱瞞那面鏡子,所以你把第一和第二教室的鏡子換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行為,我才能判斷,戴西慌忙逃走後,安娜還活著,她甚至在短暫的昏迷後醒了過來。」

昏暗的天光中,戴西狠狠怔住,眼中一下子就湧起了淚花。

言溯的聲音寡淡,帶著一貫的桀驁,茫茫地在空曠的迷宮上空迴盪,一字一句傳進另外三個不說話的人心裡:

「你把兩個教室的鏡子換了。可沒想到剛把鏡子搬好,戴西和凱利回來處理屍體。那時的你一定躲在第二間教室的窗簾後。等他們離開,你在安娜身上刻字,又打碎鏡子。可沾有透明指甲油的碎鏡片太難找。你挑不出來,便乾脆把窗戶玻璃打碎幾塊,混在一起就像是學生扔石頭砸碎的。不會引起警方注意。」

迷宮這邊,甄愛冷冷地彎彎唇角,把鏡片藏在玻璃片裡,這人果然聰明,外加他對槍的熟練,一定不是這幾個學生,很大可能是組織裡的人。

正想著,前方突然出現一個出口。

戴西愣了愣,瞬間又驚又喜,運氣太好了。要馬上向言溯報告讓他快點出來,就留那個人在迷宮裡瞎轉圈吧!

可甄愛突然上前摀住她的嘴,做口型:「不要告訴言溯我來過。」

說著,在戴西驚愕的眼神中,她狠狠一把將她推出迷宮,自己則飛快轉身,一拐彎就消失了。

戴西張了張口,不敢追也不敢喊。哪一條都可能讓神秘人先找到她。現在只有外邊最安全。可她抬頭望天,窗戶上最後一絲紅暈也消失了,夜晚已經降臨。她看看周圍黑幕中的白牆,面前短短一截走廊和戛然而止的轉彎,腳板心陣陣發涼。

甄愛快速而無聲地走在迷宮裡,她可以準確地判斷出言溯和另一個人的方位。

言溯沒有槍,他會躲著那人。她要做的是,不要撞到言溯,在他之前找到那人。她一定要問出那封信的事。

她帶了針管,一秒鐘,只要一秒鐘就能讓他生不如死。到時候她用槍嚇退言溯,問出結果就立刻離開。

言溯不會知道。

正打著算盤,又聽到言溯的聲音,隔著好幾堵牆:

「Parker!安娜在鏡子上寫的字是Parker!即使警察看見,也會首先聯想到兩年前死去的哈里帕克,以為案子又增添了懸疑和詭異的色彩。但帕克家還有一位兒子,就是你,哈維帕克。」

這下,追蹤著言溯一路開槍的聲音停息了。夜幕下的迷宮裡,站著四個人,卻死一般的寧靜。

「一直想不通,安娜這種急躁衝動的人怎麼想得出那麼縝密的殺人方案。且她沒有強烈的殺人動機。是你教的她。你花了很多心思讓她愛上你,花了更多心思讓齊墨的精神問題越來越嚴重。

那天我問齊墨,是不是看到了殺人兇手。他驚恐地說『不是我』。這句話很奇怪,我想,一定是你往安娜身上刻字的時候,被擋在了鏡子後面。而齊墨站在門口,看到了你拿刀的手,和鏡子裡他自己扭曲的臉。

他那天精神不穩定,以為自己殺了人,就嚇得跑進第一間教室躲在角落裡發抖。絕望地找戴西。為什麼不給你打電話?因為他認得你的手。

之後你給他催眠,告訴他這只是夢,又給他吃了致幻劑,等他神志不清而乾冰煙霧快散去時。你帶他去第二間教室,開了電扇和燈,等著學校的管理員發現異樣。」

迷宮某處的哈維彷彿被這一段話說得終於清醒,黑暗中傳來一絲冷笑。

下一秒,三發子彈殼落地。

迷宮裡沒有聲音了。

甄愛的心咯登一下,言溯中槍了?她心裡一緊,朝他的方向跑去,慌亂中踢到了油漆桶,鐵皮在地上盤滾,辟里啪啦。

甄愛心一沉,聽見哈維的腳步聲朝這個方向來了,隔著三堵牆。

她才拉好保險栓,旁邊的兩堵牆外傳來言溯的聲音,譏諷又輕佻:「哈維,當年在遊樂場迷/奸林星的,是你吧?」

甄愛一愣,他故意在轉移哈維的注意力?

她的心忽然有些痛,他在以身犯險地救「戴西」。這個傻瓜,平時什麼都不關心的高傲樣子,關鍵時刻卻本能地要挽救別人。

而這話把哈維的怒火燒到極致。片刻的死寂後,他給狙擊槍換子彈,冰冷生硬的機械撞擊聲在黑暗裡格外滲人。

哈維這下不掩飾了,一邊走一邊陰冷而放肆地笑:「林星她死不足惜。不過我真是意外。天衣無縫的謀殺,卻全讓你看破了。今天,你們一個別想活著出去。」

話音未落,他忽然飛快地跑向言溯的方向,一連串射擊。迷宮裡瞬間響起兩種清晰的腳步聲,你追我趕。一下遠一下近。

甄愛也很快找到一個兩條岔路的死角,握緊了槍,無論哈維從哪個角出來,她都能準確地射擊。可突然,背後的牆面傳來一個聲音。

隔著一堵牆,近在咫尺的低沉,透著冷峻的溫柔,他說:「我馬上過來找你,不要亂跑,不要殺他。」

黑暗中,甄愛背靠著他的聲音,渾身一震。

不可能!他怎麼會知道她在這裡?

而她,不會聽他的話。

屋頂窗的天空已變成藍墨色,天光昏暗,整個迷宮都被籠罩薄紗般的夜幕裡。白色的牆壁在黑夜中散著詭異的光,看上去讓眼睛暈眩。

甄愛立在轉角處,背脊僵硬。言溯低沉的聲音彷彿還在身後。

「不要亂跑,不要殺他!」

他知道她想殺人了嗎?他知道她其實是個惡魔了嗎?

甄愛固執地睜著眼睛,盯著面前一堵又一堵毫無規則的白牆,眼睛被黑夜中的白光刺激得有些痛。身在迷宮,她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自己的方向。

她從來都不想逃。

要不是那該死的研究牽絆著她,她早就奮不顧身。一直都是他們在追蹤她,她從來找不到他們的足跡。每次都是被動挨打,看著周圍的人一個個死去。

她受夠了。

她想殺了他,她想殺了他們。

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沒關係!

死就死,有什麼了不起!

反正這世上她是孤苦伶仃一個人,沒什麼可留戀的。

就算死也要拖幾個組織的人下水!她要讓他知道,即使是死,她也絕對不會再回去做他們的傀儡!

她如此堅定的時候,言溯偏偏出現了。剛硬的心莫名就軟了。她不明白他怎麼知道自己在這裡,但她很清楚,他記得地圖,會很快找過來。

而她,不想讓他找到。

甄愛繼續沉默著,悄無聲息地離開那個角落,藉著微弱的天光,一點點朝哈維的方向靠近。有幾次她聽到哈維就在牆壁的另一端,可走過去卻是死胡同,繞不到另一面。

而哈維放開了膽子,自得自在地在迷宮裡穿梭,射擊任何一個他目光以為的幻影。

言溯的步伐也沉重起來,帶了腳步聲。甄愛知道他去了她剛才站的位置,沒有找到她。所以故意發出聲音,吸引哈維過去。

三個人你找我,我找你,一圈又一圈地在迷宮裡轉。

哈維端著槍,在黑暗中笑得格外陰森:「女人看多了童話就以為自己可以灰姑娘變公主。林星這樣臭名的女孩也想和我弟弟在一起?我只是設計一場惡作劇,開了個玩笑,就輕輕鬆鬆地造成了他們之間的誤會。」

哈維一邊說一邊跟隨著言溯的腳步聲,走到拐角處,飛速轉彎瞄準,又窄又短的道上空無一人。

他繼續前行,語中漸漸帶了憤恨:「可這個賤丫頭居然莫名其妙死了,用這樣激烈的方式留在了哈里(帕克)心裡。對她的死,我不屑一顧。」

「但她死後一年,我的弟弟哈里被人以那樣一種慘烈而羞辱的方式殺死。而你這個混蛋!居然睜著眼睛說瞎話,說他是自殺的!」

哈維提起舊事,憤怒到了極致,追著言溯的身影跑得飛快,白色牆壁被射擊出一朵朵的子彈花兒。

言溯斂眉在前邊奔跑,現在哈維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甄愛暫時應該沒有危險,可偌大的迷宮,她到底在哪裡?

天只會越來越黑,接下來……

正想著,前面一轉彎,卻迎上了剛才追錯路的哈維。

四目相對,哈維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隨之便化作癲狂,舉槍便開始掃射。可就是他詫異的半秒鐘,反應比他快很多的言溯回身退了回去。

哈維心情咒怨地追上去,只看見言溯黑色的風衣衣角在夜幕中一扯,閃進前邊的拐角又不見了。

他的心情沮喪而悲憤到極致,飛速奔過去追言溯,一面在黑暗的迷宮中怒吼:「你這個混蛋!我的弟弟不會自殺!」

男人嘶吼的聲音在迷宮上空迴盪,聽得人頭皮發麻。

可前方沉默良久的言溯居然清清淡淡地回了句:「他不僅自殺,還在死之前殺了羅拉。」

一瞬間迷宮裡死寂了。

「哈里是我見過最好的孩子!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弟弟。」哈維聲音冷硬,立在原地。他的金髮完全被夜色吞沒,藍色的眼睛像是狼,散著幽深嗜血的光。

他動作僵硬地拉開彈匣換子彈,就著清脆的彈殼搶地聲,發出一聲類似於野獸般的嘶鳴:「他不會自殺!他不會殺人!你這混蛋!」

他快步走在迷宮裡,聲音都在顫抖:

「你顛倒黑白,可我自己找了出來。我從齊墨那裡知道了林星的死因。原來是被他們踢走藥罐窒息死的。羅拉陰險狡猾,一定是她用這件事威脅大家,所以大家合夥殺了她。可我的弟弟哈里,他善良正直,他肯定受不了良心折磨,想要說出真相。結果被剩下的人殺死。

我原本想借安娜的手把他們幾個全殺死的,可她那個蠢貨。」

迷宮外邊的戴西聽得渾身發抖,而哈維瘋狂的聲音還在黑暗的密閉空間裡迴盪,彷彿不顧一切:「我要把他們全殺了。安娜,戴西,凱利,齊墨,托尼,全都要死。他們全要為我弟弟的死付出代價!」

「還有你,言溯!你也該死!」哈維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猛地追著言溯的身影一轉彎,對面的人……

他條件反射地射擊出一連串子彈,對面的牆壁打開了花,那人卻沒有倒下。

迷宮中的光線已經很暗。他定睛一看,竟是塗鴉。死神的骷髏臉遮在寬大的帽子裡,死神一襲黑色的斗篷,右手高高舉起,揚著銀色的割命鐮刀。

或許是天黑了,骷髏的黑眼睛格外幽深,像黑洞。

即使是哈維,驟然看到這麼恐怖的塗鴉,也嚇得心跳停了半拍。他穩定了心緒,再看過去,驀然又是一怔。

死神變臉了。

黑色的棒球帽,烏漆漆像深洞般的眼睛,白皙而冷漠的臉頰,修長而細膩的脖頸,她左手托著一把帶著消音器的槍,冰冷地正對著他的頭。

她聲音很低,像是從地獄傳來的鬼魅:「林星的情書,是不是你教她寫的?」

哈維瞬間擺正狙擊槍,可甄愛比他更快,手指已動。但就在這時,兩人之間的岔道上突然有人衝出來把哈維撲開。

甄愛的子彈擦著言溯的脖子飛過,她的心瞬間懸起,後怕得無以復加。

兩個男人在黑暗中扭成一團。

她衝過去要查看言溯有沒有受傷,卻聽他喊一聲:「蹲下!」

甄愛立刻滑倒,子彈從她頭頂飛過,刺進身後的牆壁裡。

她抬頭一看,言溯牢牢握著狙擊槍的扳機,而哈維則在爭奪。兩個男人抵在牆上,沉默而無聲地較量著。言溯試圖一把將整個槍奪過來,但哈維顯然格鬥能力更強,一腳踢在言溯的腿上,便把他摁在牆上。可後者仍舊死死地握著扳機不鬆手。

甄愛看見模糊的光線中,言溯的臉上閃過一絲極輕的痛楚。她驀然想起Marie的那句話,說言溯骨頭不好。

他被爆炸案傷過。

甄愛跳起來,還沒判斷,又聽言溯隱忍著命令她:「不要開槍!」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擔心她殺哈維。

哈維聽言,剛要回頭,甄愛手中的槍托重重砸在他的眉骨上,哈維痛得手一縮,被言溯卸了槍。而甄愛反應極快地從言溯手中搶回狙擊槍,抱著厚厚的槍托往哈維的胸口狠狠一砸。

哈維被打翻在地,來不及反抗,甄愛又是重力一擊,打在他的胸口,尖利地吼:「說啊!」

言溯愣住,他從來沒見過甄愛如此狠烈的一面,也不知她和哈維有什麼恩怨。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其實和甄愛沒那麼熟,這個想法,讓他心裡淡淡地有些不爽。

哈維頻繁被一個女人打,氣得爆吼:「你又是林星的誰?你也要報仇嗎?什麼情書?BBS上到處都是範本,你想殺你開槍啊!」

甄愛愣住,BBS?——

很快,瓊斯警官等人趕到。

臨被帶走時,哈維仍舊是一臉怨毒地盯著言溯,像是看著不共戴天的仇人:「你這顛倒黑白的混蛋,你收了別人家多少錢,才對全世界說謊?我向你發誓,等我出來的一天,我會殺了所有傷害過我弟弟的人,包括你,言溯。」

言溯風平浪靜,跟沒聽見似的。

哈維臉上忽然閃過奇異的興奮,竟大笑起來:「包括你在乎的人,」他忽而瞥了甄愛一眼,「言溯,我會讓你也體驗我的感受!」

言溯眸光閃了閃,深寂地看住哈維,定定地回復:「哈里帕克是自殺的。」

「我弟弟不會!」哈維衝他怒吼。

言溯淡淡道:「你父親知道真相。」

哈維渾身一抖,震住。

「我猜想,當年設計讓林星被迷/奸的,應該是你,還有羅拉。帕克意外從羅拉口中得知了真相,所以殺了她。而你是他最敬愛的哥哥,他當然不會殺你。」

言溯看著呆若木雞的哈維,語調安靜,「他對你失望透頂,且他憎恨所有用惡作劇騙林星去遊樂場的人,他想用自己和羅拉的死,讓剩下的人永遠活在恐懼中。」

哈維神經質般地搖頭,無法接受:「不可能,不可能!」這對他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帕剋死的那天上午給你們的父親打過電話,長達二十分鐘。他把一切都說出來了。直到帕剋死後六個月,因為媒體一直攻擊我,而我始終未予回復,你父親曾登門拜訪,告訴我我的推理是正確的。他無法公開,所以對我道歉。和……感謝。」

最後寥寥的一句,想必就是老帕克感謝言溯不曾公佈帕克的罪行。

一旁的戴西聽著都落淚了,哈維也全然呆滯,而言溯依舊淡淡的:「你的父親一直沒有告訴你,是擔心你會內疚。他說他已經失去一個兒子,沒必要讓另一個活在愧疚中,再度失去。」

「不可能,不可能……」哈維目光呆滯,不住地喃喃自語,卻很快被警察帶走。

甄愛望著閃爍的警車和遊樂場裡燈火輝煌的夜晚,心裡空空的沒有任何想法。

戴西早抹去眼淚,走到甄愛面前,努力笑笑:「甄愛,我馬上要去警局協助調查了,留個方式以後聯繫,好嗎?」

甄愛吶吶的,沒有反應。

言溯卻一大步上來,把甄愛拎到一邊,不友善地對戴西道:「不好。」

戴西:「為什麼?」

「不為什麼,她不是你的朋友。」言溯冷冰冰的,補充一句,「她是我的朋友……我一個人的朋友。」

甄愛緩緩抬頭看他,只看到他黑色的衣領和冷硬的短髮。

戴西氣了:「你這人怎麼這麼霸道?」說著,彎到他身後,一把扯過甄愛的手,從瓊斯手中奪過一支筆就在甄愛手心寫號碼。

甄愛手心癢,要縮回來,卻被戴西牢牢捏住。甄愛愣愣看著她,窸窸窣窣的癢,一直傳到心裡。

她才寫完,言溯已經不耐煩,沖瓊斯瞪眼:「還不快把她抓去警局。」

戴西還不夠,生怕甄愛不打電話給她,突然道:「下次還給你。」說著一下子扯下甄愛的棒球帽,跑了。

甄愛的長髮瞬間像瀑布般傾瀉下來,在夜風裡柔順地翻飛。而她眼神靜默,竟帶著說不出的嫵媚和驚艷。

言溯愣了愣,良久,才緩緩收回目光。

甄愛望望遠去的戴西,又低頭看看手心一小串黑黑的字母加數字,默默地不說話。

她慢慢吞吞地收回手,發現只剩她和言溯。

兩人都不說話了。十幾個小時的分離,再見卻以這樣的方式……彷彿心里拉開了距離,變得有些陌生。

夜晚燈光璀璨的遊樂場裡,人群歡聲笑語,只有他們兩個安靜無聲地走在人群裡。

甄愛想起他剛才對戴西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心裡不是不溫暖的。想了想,決定自己打破沉默,問:「你怎麼知道我在迷宮裡?」

他回答得安之若素:「我認得你的腳印。」

甄愛心裡微顫。

她換了鞋,可他還是認得麼?不是鞋印,而是法證學上可以判斷人身高體重性別年齡走路習慣的腳印。

他默默地觀察過她嗎?還是,這只是他樂於觀察的習慣?

甄愛不知道,可阻止不了心裡熨燙的溫暖。

言溯垂眸看她,她低著頭,安然沉靜的樣子,和剛才在迷宮裡擊打哈維的那個女孩判若兩人。以他的聰明,他可以想到甄愛和那封信的聯繫。他其實很想問她,很想聽她說。就像上次的爆炸案後,她和他講述她媽媽的死亡。

可那樣的機會,似乎可遇而不可求。

而他,不想給她壓力。

他真不明白,自己這樣的情緒化,究竟是為什麼?完全無法用科學解釋。

他依舊看著她,看她烏髮披散,夜風吹著髮絲纖細地飛舞,他忽然有種想幫她捋順頭髮的衝動。但他只是克制地收回目光,望向前方,溫溫道:「既然都在遊樂場了,有沒有想玩的?」

甄愛濛濛的:「啊?」

言溯一見她反應慢,瞬間就換成了鄙夷的嘴臉:「等你想好了,我明天早上再來找你!」

甄愛立刻四處張望,首先看到遊樂場裡最大的摩天輪,綵燈閃閃的,在黑暗的夜幕中,像是巨大的圓形禮花。

言溯順著她的目光:「想玩摩天輪?」

甄愛搖搖頭:「它的花紋看上去像是爆炸呢!」

言溯笑了:「嗯,我也這麼認為。毫無美感的東西,設計它的人是笨蛋。」

目光一轉。

言溯:「過山車?」

甄愛搖搖頭:「要是在最高處停電了怎麼辦?」

言溯點頭:「嗯,每年全球各地的過山車事件成百上千起。」

兩人一邊走一邊看,像是找到了知音,十分開心地把遊樂場裡的所有設施都鄙視了一遍。

走到最後,甄愛看到大大的旋轉木馬,五光十色,精美絕倫。木馬起伏,綵燈閃爍,一邊旋轉一邊唱著歌兒。

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唱歌兒的女孩聲音輕的像紗,彷彿捉不住的愁緒。

Doyourememberthethingsweusedtosay,Ifeelsonervourswhen……

言溯走到她跟前站定:「想玩旋轉木馬?」

甄愛望著滿世界的彩色燈光,記憶模糊,依稀間想起小時候的場景……她看著排隊的人群,小聲問言溯:

「你陪我一起嗎?」

言溯微微一怔,望著花花綠綠的木馬,表情很是窘迫。遊樂場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無聊幼稚到爆,而旋轉木馬是登峰造極的無聊加幼稚。

他摸摸鼻子,想著要怎麼回答時,卻撞上甄愛漆黑湛湛的眼神……

他把手收回風衣口袋,點點頭:「嗯。陪你一起。」

玩的人太多,甄愛和言溯買了票,等下一批。

她趴在欄杆前,靜靜望著木馬上旋轉追趕的人,有情侶伸著手追趕對方,歡聲笑語。

她默默的,忽然又想起媽媽的話,旋轉木馬是最憂傷的啊,它永遠追趕不到同伴的步伐,它最終孤寂一人。

歡樂的人群下了木馬,木馬們一個個安靜地停下。工作人員開始檢票了,甄愛忽然直起身子,對言溯說:「我不想玩了。」

言溯看看手中的票,不解:「為什麼?」

甄愛故作無意地聳聳肩:「不為什麼,覺得好幼稚哦。」

言溯也不追問,把票放在欄杆上,笑:「greatmindsarealike.」英雄所見略同。

甄愛深吸一口氣,走得頭也不回。

兩人一致認為遊樂場真是一件無聊的東西。

快走出遊樂場時,再次看見彩色的泡泡汽水。甄愛的目光多流連了一下,被言溯捕捉到了。他問:「想喝泡泡汽水?」

「是甜的嗎?」甄愛問。

「不知道。沒有喝過。」

兩人心照不宣地走進售賣機,甄愛望著彩色的汽水和汩汩的泡泡,忍不住輕輕彎了彎唇角,像個期待糖果的小孩。

言溯看在眼裡,有些好笑,問:「你喜歡哪個顏色?」

「藍色。」

言溯很滿意:「我也喜歡藍色。」便跟小販說要兩杯藍色的。

小販很善良,提議:「要不一人買一個顏色吧,口味不同,可以換著喝。」

言溯漠漠的:「我們就喜歡藍色,為什麼要體驗不喜歡的顏色?」

甄愛也覺得言溯說的對,奇怪地看著小販。

小販道:「可以換著喝,就能和兩種啊?」

「可我只喜歡一種,為什麼要喝兩種?」言溯不理解,認為小販是在質疑自己喜歡的藍色,立刻冷了臉,說,「為什麼要換著喝?在我看來,紅色的像人血,黃色的像排泄物,白色的像水,黑色的像泥巴水。」

小販驚愕了,乖乖盛了兩杯藍色的泡泡汽水給他們。

甄愛捧著一杯,嘗了一口,酸酸甜甜的,還有泡泡在動。

言溯問:「好喝嗎?」

甄愛開心地點點頭。

言溯也嘗了一口,嗯,果然不錯。

兩人各自捧著汽水,互不說話,慢吞吞地邊喝邊走。卻看見一對情侶站在路對面,用兩根吸管共喝著一杯。

甄愛停下腳步,好奇地看:「他們為什麼兩人喝一杯?」

言溯自然而然地回答:「因為沒錢吧!」

甄愛認為這個解釋很合理,點點頭表示贊同。又看看自己和言溯一人一杯汽水,道:「嗯,他們好可憐。」

不遠處的小販聽見了:……你們這兩個呆子==

《親愛的阿基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