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糖果屋歷險記

甄愛縮在被子裡,沒精打采地抬頭眺望。白色窗子外是亙古不變的藍,淺藍天藍寶藍深藍海藍……

她重重倒在枕頭裡,昏昏沉沉。這是在游輪上度過的第幾天了?

幾天前,她和言溯坐著游輪北上,但她暈船了,上吐下瀉,趴趴地軟在床上昏睡,分不清日夜。

這次又不知睡了多久,懵懵地睜開眼睛,是下午吧?

陽光很好,照得船艙裡暖洋洋的。她歪歪頭,發怔地看向言溯。他坐在床腳的單人沙發裡,拿著隨身攜帶的記事本寫寫畫畫。

窗外是北方海洋的天空,好高好藍;床角是他閒散安逸的臉,眉目如畫,自成一景。

他做任何事,都是全神貫注的認真,心無旁騖,連談戀愛也是。

她呆呆看著,真喜歡他認真時候的樣子;

雖然這幾天渾渾噩噩,對他的感覺卻朦朧而清晰;暈船反應最重的那兩天,她吐得肚子空空不肯吃飯,他抱著她喂到嘴邊,她不聽話在他懷裡亂滾亂扭氣得直哭,可他仍執拗而耐心地握著勺子,一口口盯著她吞下;

夜裡她難過得哼哼嗚嗚,他摟著她輕聲細語,哄她安眠;

白天她睡多久,他就在床腳坐多久,她睡得不好,難受地翻滾,他便警覺過來低聲詢問。

回想這幾天他的溫暖與體貼,甄愛心裡柔得像春天的水,又有些犯傻,她以往並不是嬌弱的女孩子。

從很小開始,感冒發燒都是自己搬著小板凳爬到櫃子裡找藥,找針劑自己打。逃路時,肩膀脫臼自己接,中了槍子彈自己取……

很多事歷歷在目,卻不明白小小的暈船怎麼讓她脆弱又刁蠻了。

她望著言溯出神,或許是有依靠了?她不免又內疚,她這幾天把言溯折磨得夠嗆吧?

她掀開被子,小心翼翼爬去床腳;言溯聽到動靜,緩緩抬眸。

他原極輕蹙著眉,目光膠在本子上,淡而涼,這一刻,眸光移過來落在她臉上,自然而然,就染了溫暖的笑意。

她直接從床腳爬去他的單人沙發椅。言溯放了本子,伸手接她,把她攬進懷裡:「還難受嗎?」他的聲音純淨通透,像海上的藍天。

「不了。」她不專心地回答,一門心思在椅子裡調整位置,小屁股拱拱,在他腿間找了空隙坐下,這才滿意地摟住他的脖子,喚,「S.A.!」

「嗯?」他稍稍不自在地托住她的臀,往裡挪了挪,椅子不大,兩人擠在一張,有心猿意馬的曖昧。

「我們出去走走吧。」她說,「我去換衣服。」

他微微臉紅,站起身:「我去客廳等你。」兩人雖成了男女朋友,但彼此還有些害羞,接觸只限於親吻和擁抱。

「嗯。」她低聲應著,因為剛醒,鼻音略重,聽上去嬌柔柔的,「謝謝你。都是我,你沒有好好玩。聽說船上有舞會和晚宴。」

他走到門口,回頭笑笑,絲毫不遺憾:「我本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倒是……」未說的話含在嘴邊,他倒是珍惜這段和她獨處的光陰。

雖然她病著,還好他很清醒。

甄愛換好衣服,一起出了1003船艙。

她立在船舷,腳底是純粹得像藍寶石一樣的大海,海平線上藍天湛湛,美得驚心動魄。

冷風吹來,她腦中一片清明,暈船的堵滯感和凝重感在一瞬間被風吹散。

她眺望清澈的海面,心情大好:「還有多久到岸?」

「明天早上。」

「這麼快?」甄愛覺得遺憾,但並不可惜,「不是有猜謎活動?」

他負手立在欄杆邊:「我已經填了,也幫你填了一份。」

「謎面和謎底是什麼?」

「謎面是獅子、MIT、星期一、和天才。」

「這是什麼?」甄愛擰眉。

「一筆錢。」

甄愛突然明白:「銀行丟失的10億美金!Alex是你同學,那他就是MIT的學生;獅子是中央銀行的旗幟符號;銀行星期一被搶;他是個犯罪天才。」

「聰明。」他微笑。

甄愛臉微紅,挪到他身邊:「為什麼會出這個謎題?不會是當年搶銀行的人約好了去島上分贓吧?」

「分贓大可直接去,不必弄得這麼複雜。」他說,「當年Alex偷錢後,依靠一些人的力量藏起來躲了風頭。等後來分錢時,他捲著錢不見了。L.J說這些人還在找那筆錢,估計之前每個人都在單獨尋找,畢竟自己找到就不用分給別人。可多年過去了都沒頭緒,就想聚在一起想辦法。他們都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當年辦事用的代號,互不認識。要聚首就只能通過謎題。」

甄愛擰眉:「既然他們都有頭有臉,聚到一起不怕名譽俱毀?」

「我們兩個不都可以上島麼?這次上島的,除了當年協助Alex的,還有其他人。」

甄愛恍然大悟:「也是,就算是真正的同犯,也可以推脫說看了新聞報道,才知道這件事。」

言溯沒接話。Alex為了不讓錢落在S.P.A.組織裡,找了人幫忙。這次上島,除了那些人,估計還有政府的人,他們也一直在找這筆錢。

那,組織的人會來嗎?

言溯不害怕S.P.A.,甚至隱隱期待過和他們交鋒,但這次,他暗暗希望不要在島上遇到。

他看向甄愛,女孩伸著手,在海面上抓風。

他莫名擔憂她會被風吹走,心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已不敢問她。

甄愛抓了一會海風,停下來:「和我們一起去島上的豈不是有很多壞人?」

他配合地說:「是啊,很多。你害怕嗎?」

「不怕!」她轉身面對他,抿唇,「有你在,我怕什麼?」

海風呼呼地吹,海水藍之上,她白皙清秀的臉美得叫人心醉。他多想吻她,但公共場合他仍知克制,只看一眼她光潔的額頭,遂淡靜地收回目光。

可下一秒,想起困擾很久的問題,他忽然說不出的滋味。Alex和甄愛哥哥是什麼關係?

他和L.J一直不明白Alex為什麼要搶那麼多錢。組織的任務?——為什麼把錢藏起來?不是找死嗎?

以Alex的個性和智商,他應該清楚這筆錢財多少人盯著,不是財富,而是災難。如果他真是甄愛的哥哥,他不可能那麼輕率而直接地留給她。

言溯希望此番上島,沒有那10億美金的下落;希望甄愛找到的,是她哥哥留給她的其他紀念。最希望,Alex千萬不要是甄愛的哥哥,千萬不要。

1004船艙拉著厚厚的窗簾,屋裡只亮了一盞昏黃的檯燈。

兩個看不清身形的男子坐在沙發的陰影裡,茶几上兩杯冰酒,一摞照片,裡面無一例外有一個女孩。

遊戲中,年輕男子碰碰兔兒裝女孩的嘴唇;陽光下,男子單手攬著一隻巨大的毛絨熊,俯身親吻白色長椅上的女孩,她長髮白裙,仰著頭迎接;他陪她吃冰淇淋買巧克力……

陰影中的人看不清神情。

「A,我不贊同你去島上,你已經用消息把這些人引過去了,Tau一個人足夠清場,根本不需要你。」他散漫說,「我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little C去了,你就要跟去?如果出現上次的危險,你要是玩完,我可懶得管這麼大的組織。」

他慢悠悠喝一口酒,「你知道,我最大的興趣……在實驗室裡。」

A沒理會,拿起一張照片——女孩背身換衣服,長髮如瀑,戴著兔子耳朵,後背和腰肢的肌膚秀白如玉,沒來得及穿上短裙,下面是遮不住臀瓣的白色小內褲和修長性感的雙腿。

他聲音冷到了骨子裡:「誰拍的?」

B湊過去一看,咋咋舌,又挑挑眉:「應該是Tau的手下的手下……」

「讓他消失!」

B毫不意外,幽幽一笑:「我們的little C當然不能給別人看。」他起身走到窗邊,掀開一絲縫隙:「讓Tau殺了這個叫S.A.的,把C帶回來吧。我想死她了。」

A眼眸陰沉得像下雨:「我更喜歡Chace那種眾叛親離的死法。」

B愣了愣,笑了:「聽說,被他利用的那個女孩記恨了他一輩子。」

落日西沉,大海上奼紫嫣紅。

甄愛坐在船舷邊,趴著欄杆蕩著腳,腳底下海水湛湛,浮光躍金。言溯立在她身旁,雙手插兜,料峭海風中,他身形挺拔得像棵樹。

海上的樹。

他立著,她坐著;看著太陽從頭頂墜入海中,這樣一起靜默無言地看風景吹海風,也是溫馨愜意的。

偶爾,他垂眸看看她在海面上晃蕩的腳,心裡也跟著放鬆而快樂。

他想,他真希望自己能給她一份平靜而幸福的生活,就他們兩個人,看著她永遠快樂無憂下去。

太陽西下,他低頭,淡淡建議:「去宴會廳吃晚餐?」

「嗯。」她站起來,「上船這麼久,什麼活動都沒有參加,好可惜。」

言溯和甄愛去的比較遲,雙人桌和小餐桌都已人滿。言溯原本說叫廚師點菜送去船艙,但甄愛覺得自助餐也不錯。

大圓桌上還有另外一些人。

甄愛才坐下,就發現同桌的人目光微妙地打量了自己和言溯幾眼。甄愛覺得奇怪,看向言溯,後者正在給她拆餐巾,完全沒看周圍的人。

沒過幾秒,言溯身旁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高個兒男人熱情地攀談:「兩位是1003的乘客吧?」

言溯沒理,但甄愛好奇:「你怎麼知道?」

那人咧嘴笑了:「我們是同一層的豪華艙。喏,從1001到1010都在,大家玩了這幾天都認識了,唯獨你們1003,除了第一天上船,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他暗歎甄愛不俗的樣貌,美得驚心。

他見她小臉蒼白有些柔弱,目光變得意味深長:「如果我有人同行,也會幾天不出艙。船外的風景哪有船內好?」

同桌有人不屑地挑眉,似乎鄙夷他的低俗,又似乎看不上這對小情侶的纏綿。

但甄愛沒明白,疑惑:「為什麼船外的風景沒有船內好?我認為大海很漂亮啊!」

桌上人莞爾輕笑。

言溯溫柔地握住甄愛的手,眼神卻凌厲而沉默,抬眸看那男人一眼:「你是網絡節目主持人?」

那人受寵若驚:「你知道我?」

「不知道。」言溯冷淡道,「習慣性地誇張微笑,都是假笑;話太多,人太慇勤,太主動熱場,視活躍氣氛為己任;要麼是推銷員,要麼是主持人。」

餐桌上其他人投來驚異的目光;甄愛便知言溯說對了。

主持人臉上掛不住,但挺會給自己找台階下:「哈哈,看來我不是惹人煩的推銷員。」

言溯冷冰冰的話還沒完:「推銷員說的話往往更有說服力。」言外之意是……

「且推銷員更懂禮貌,說的話往往不會太粗鄙。」

主持人的臉垮掉。

甄愛開心聽完,發覺自己好喜歡言溯這種推理調調,可……貌似現場氣氛冷了些,她察覺到了,卻逕自樂呵呵,不以為意。

主持人旁邊的男子問:「那你看得出我是什麼職業?」

「作家。」言溯頭也不抬,把水杯遞到甄愛面前。

甄愛哪裡還顧得上喝水,和其他人一起興致勃勃看他表演。

他有條有理地給自己拆餐巾,語速飛快,不帶情緒:

「看你的年紀,30歲?剛才幾分鐘,你頻繁揉脖子腰背,頸椎腰椎很不好,是因為長時間靜坐不活動;黑眼圈很重,長期熬夜;手腕吃力,打字握鼠標太頻繁,導致腕部關節不好;要麼是白領要麼是作家。但你非常安靜,不與身邊的人進行語言和目光交流,你有輕微的人際交往障礙;吃飯手邊都放著記事本,你想把日常聽到的遇到的都記錄下來。」

「另外,白領的衣著比較講究,可你有些,恕我直言,邋遢。這些足夠了吧?」

作家愣了兩秒,厚鏡片後面的眼睛立刻展露光彩,忙不迭拿起筆記本記錄,讚歎:「你太厲害了。我最近正在寫偵探小說,希望有機會和你學習一……」

「我看上去像公共大眾課的老師嗎?」言溯一句話把他冷冷堵了回去。

對面一個漂亮女人一直饒有興致看著,聽了這話,紅唇輕彎,拿手托著臉頰,溫柔嫵媚地問:「那你看得出,我是幹什麼的嗎?」

甄愛循聲看去,女人化著濃濃的彩妝,很漂亮,衣著很上檔次,就是有些暴露。

甄愛愣愣盯著看了幾秒,發覺女人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在自己頭上,才尷尬地收回目光。

女人看到甄愛,同性攀比的心理作祟,不太舒服。甄愛沒化妝,但美麗無方,這船上幾乎沒人能和她比擬半分。

但她還是驕傲地挺了挺胸,目光柔美地望著言溯。

言溯看半眼:「演員。」說罷,專心致志切牛排。

「為什麼?」女人眨眨眼睛,儘管言溯完全不看。

言溯頭也不抬:「你很會擺姿勢,展示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微笑的表情和眼神都有表演的痕跡。鑒於你的身高,不是模特。」

女人聽到此處,瞟了甄愛一眼,略顯得意地笑了:「真佩服。」

但甄愛絲毫不覺言溯的話有什麼不妥,她很清楚他只是闡述客觀事實,並非從欣賞的角度誇讚她的美麗。

而且,他話還沒說完。

「你的衣服和化妝品很昂貴,但舉止不夠優雅,不是貴族小姐。所以你不是高級妓女,就是演員。」

女演員臉色微僵,隔了半秒,施施然笑起來:「你希望我是高級妓女嗎?」

言溯漠漠的:「你高級或低級,和我有關係?」

演員聳聳肩,咬著唇又笑:「那你怎麼推斷出我是演員?氣質?」

言溯極輕地皺眉,彷彿覺得這女人的邏輯混亂得慘不忍睹:「不是你自己先承認的嗎?」

演員拉不下面兒,又打心底覺得這個冷漠拒絕她的男人挺有意思,甜甜笑道:「哦,那還真是我先暴露了底牌。」

這話說得,性暗示意味十足。

甄愛照例沒聽懂任何帶有黃色意味的詞,言溯不知聽懂了沒,沒任何反應,依舊一絲不苟地切牛排,一小塊一小塊整整齊齊像機器切的。

周圍別的男士覺得被搶了風頭,不太開心。演員旁邊的男子質疑:「或許你一開始就知道了我們的職業?」

「我是第一次見到你們,是你們表現得太明顯了。」

男子挑眉:「哦?那我是幹什麼的?」

「外科醫生。」言溯眸光冷清地掃他一眼,「你擦了不下5次手,重潔癖;你的手皮膚不好,微皺很乾,是因為長期用消毒水;手指上有細線勒出來的痕跡,因手術縫合時要用細線打結。和周圍人談話時顯露出很強烈的高傲感,你的社會地位比較高。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外科醫生。」

醫生張了張口,很挫敗。

醫生旁邊一個打扮素雅的女人拍手鼓掌:「好厲害。我呢我呢。」

「幼師。」言溯瞥她一眼,「30歲左右,笑容溫和真誠,著裝素雅又帶著可愛稚氣,語調輕柔,很孩子氣,拍手的動作具有幼師的顯著特徵。和小孩子們在一起,你看上去比同齡人年輕。」

幼師眼中閃過欣喜的光,這種誠摯而嚴肅的表揚讓她很受用。

甄愛開心看著,覺得言溯好厲害。和他一起好好玩,任何時候都不無聊。

桌上剩下的另一個女人非常高,妝容素淨,胸部豐滿,衣著艷麗卻不暴露,和演員完全相反。

她微笑:「我就不用說了,一看就是模特兒……剩下的,你看得出?」

「律師,賽車手,拳擊手。」言溯掃一眼剩下的三個男人。

桌上眾人無不暗自佩服,律師問:「可以問問你的職業嗎?」

甄愛聽了,心想邏輯學家,解密專家,行為分析,心理……他一定會選……

「邏輯學家。」言溯不鹹不淡地回答。

甄愛微笑,她知道這是他最心愛的學科。

「邏輯?」身材強壯的拳擊手噗嗤笑起來,「邏輯有什麼用?能賣錢當飯吃?」

聽言,同桌的人都裝模作樣地鄙視一下他的粗魯。

言溯並不介意,看他一眼,見他手背上有小傷痕,問:「你家裡養小狗?」

拳擊手愣了,回答:「養的。」

言溯繼續:「看你的興趣,一定不是你養的。」

「是我太太。」

「養小狗需要比較多的獨立時間,要麼你太太是家庭主婦,要麼你們家請保姆。」

「是,我太太是家庭主婦,我們家也有保姆。」

「養狗同樣需要相對較大的空間,你們家很有可能有獨立的庭院。」

「是,我們家在郊區有別墅。」

「這麼說來,你們家經濟不錯,你在拳擊事業上比較成功。」

「對。」

「你太太沒有工作,完全依賴你。你的事業不錯,通常這種情況下,夫妻關係也不錯。」

「很親密。」

「所以,你一周大概能有4-5次性行為。」

「是。」拳擊手完全汗顏。

言溯把切好的牛排遞到甄愛面前,又把她的盤子拿過來,漫不經心地說:「從你家養小狗,推理出你一周有4-5次性行為,這就是邏輯。」

拳擊手和全桌的人都瞪大眼睛。

「太神奇了。」拳擊手愣了好久,才連連感歎,心服口服。

這時,服務員過來換碟子,拳擊手新學了知識,立刻興致勃勃問服務員:「你家養小狗嗎?」

服務員雖覺詫異,但禮貌地回答:「不養,先生。」

拳擊手頗覺可惜地歎氣:「哎,你的性生活不和諧。」

餐桌上有人撲哧笑,甄愛也覺得拳擊手真是傻頭傻腦。

言溯嚴肅地糾正他的錯誤:「拳擊手先生,從邏輯上說,這種逆向是不可推出真命題的。」

拳擊手腦袋上一串問號:「什麼?」

言溯默了默,有種深深的無力感:「never mind!」

他低下頭,「我是腦子不正常才和這種頭腦簡單的人討論我最心愛的學科。」

甄愛正咬著他給她切的牛排,聽見他不開心,放下刀叉,握住他的手,興奮地小聲表揚:「可我都懂,我覺得你好聰明。」

言溯臉色緩和,卻倨傲道:「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對面的演員幽幽看著,覺得這個男人上桌這麼久,唯獨在給甄愛遞水遞盤子時才會流露絲絲的柔和,而現在他臉上極淡的笑意和神采真是迷人得要死。

她輕笑,聲音很嫵媚:「邏輯學家先生,你的邏輯真是完美。」

言溯原在和甄愛說笑,聽了這話,抬起頭來,認真看她:

「不,邏輯並非完美。相反,『哥德爾論證』表明,邏輯學科內總是存在某個為『真』卻『無法證明』的命題,邏輯體系是有缺憾的。」他非常認真,近乎虔誠,「但這並不妨礙,它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學科。」

可是,所有人握著刀叉,沉默了。除了甄愛,沒人明白他在講什麼。

但聽上去那麼高端的內容,大家也不願展露自己的不懂,各自一本正經地點頭。

對同桌的女性來說,聽不懂不妨礙她們完完整整地感受到這個男人認真而純粹的魅力。

女演員緩緩地眨眨眼睛,情不自禁地讚歎:「哦天,你好可愛。」那聲歎息簡直露骨。

甄愛察覺到不對,不解地看著她,但又想不出哪裡不對。

言溯極輕地斂起眼瞳,他儘管情商白癡,但高智商足夠讓他從女演員的肢體語言和語音語調中分析出曖昧的性暗示。

他冷淡地收回目光:「我不覺得。」

女演員絲毫不受打擊地聳聳肩:「明天我們都要去silverland,希望大家同行愉快!」

言溯和甄愛同時微愣,這桌子上的,就是他們上島的同伴?

夏天到了,北端的威靈島上,氣候卻停留在春季。

言溯和甄愛下游輪後,在島上轉了一圈。島上乾淨整潔,房屋是北方特色的矮牆小窗,一個個彩色地堆砌著,像高低錯落的糖果盒子。

到的那天恰逢夏至,島上有集市。離約定的下午六點半登船去silverland還有一段時間,言溯陪甄愛去逛街。

甄愛對任何新奇又色彩鮮艷的東西都有興趣,卻因從小養成的個性,對任何東西都沒有擁有或獨佔的願望。很多時候只抱著純欣賞的態度觀看。

可自從和言溯在一起後,這種習慣被打破了。

和往常一樣,她歡歡喜喜看商品,他認認真真看著她,自作主張買下他判斷出來的她喜歡的東西。

「S.A.,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那串氣球?」

「因為你唇角彎了一下。」

「為什麼買萬花筒?」

「因為你看它的時候脈搏跳動加速了。」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那個貝殼手鏈?」

「因為你抱著它不肯鬆手。」

「為什麼給我買那條紅圍巾?」

「因為你戴著好看……歐文說的沒錯,你膚色白,戴紅色的圍巾很好看。」

甄愛恍然想起很久以前,小城冬夜的街道上,他笑話她是竹節蟲。想起舊事,恍惚覺得和他一起的日子其實早有縮影,就是當初雪夜裡那條安靜而柔軟的圍巾。

路邊櫥窗裡有大大的毛絨熊,她漫不經心地望過,目光便移開。

言溯:「你不是喜歡毛絨熊嗎?」

她看那櫥窗一眼,不感興趣地收回目光,語氣安逸:「我只要言小溯。」

到了下午,天空陰沉起來,這塊地區天氣多變,晝夜溫差大。夏季晚上往往有暴風雨。

甄愛和言溯上船時,大家早到了,豆大的雨滴冰雹似的辟里啪啦往甲板上砸。

六點二十五,來了一個穿著女僕裝的妙齡少女,說話恭順又服從,笑容拘謹:「請各位客人做好準備,我們馬上要開船了。」

不算溫暖的氣候,豐乳肥臀的少女穿著典型的巴黎式女僕裝。頭髮用蕾絲髮帶繫起,短袖束腰連衣裙,外邊罩一件白色圍裙,十分乾淨,十分性感。臉龐卻青澀懵懂。

主持人笑瞇瞇:「不知怎麼稱呼,叫你女僕小姐太不禮貌。」

會開船的女僕?言溯快速掃她一眼,乍一看著裝整潔,可細細再看,衣服胸口有幾道褶皺,絲襪的紋理並不均勻,手腕處有點紅腫。

女僕紅臉:「客人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現在起程吧。」

幼師立刻舉手:「少了一個,賽車手先生不在。」

律師說:「或許他臨時不想去了。」

女僕看看手錶,接話:「主人要求我們準時出發,就不等了。」其他人沒意見,幾分鐘後,開船了。

傍晚藍黑色的大海,陰森沉鬱,蘊含著某種邪惡而龐大的力量。離海岸越遠,海的顏色愈發深黑,風浪也愈大。

一個半小時後,天黑了。

前方風雨中終於出現光亮,是座極小的懸崖島嶼,除了懸浮在海崖之上的哥特式城堡,再無他物。

城堡極瘦極高,像瘦骨嶙峋的黑色骷髏架,有數座又尖又高的塔樓,像打仗陣前士兵豎起的長矛。

那屋子怕有成百上千個窗口,每個都透出金黃色的燈光,整座城堡燈火通明,在風雨夜幕中像通往天堂的無數座門。

既美麗壯觀,又詭異恐怖。這麼陰森的地點怎麼會叫silverland銀色之島?

小船停靠在一條有上千級階梯的陡峭山路旁,直達城堡大門。

模特拿著女僕發的傘,挑眉:「這麼高,下這麼大的雨,怎麼走得上去?」

女僕卑微地致歉:「對不起,風雨太大,纜車不安全,怕被刮到海裡。」

男人們不好對女僕嚴苛,爬石階去了。

甄愛上岸時不小心一滑,手中的紅圍巾掉進海裡。

浪頭一打,就不見了。

甄愛望著被黑暗吞噬的紅色,有些難過,言溯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回去再買一條。」

「嗯。」甄愛抓著言溯的手,往上走,「S.A.,我發現每次你拍我的肩膀,都能給我鼓勵和安慰!好神奇。」

言溯執著傘,沉默幾秒,才說:「這是因為,我的應激性試驗成功了。」

甄愛:「……」

難怪……

言溯猶不自知,解釋:「每次我拍你肩膀,都說一些鼓勵和安慰的話;久而久之,我只要一拍你的肩膀,就算不說話,你也會感到安慰和振奮。就像你每次給小狗吃東西時搖一搖鈴,時間久了,就算不給小狗吃東西,你搖鈴,它也會分泌唾液和……」

言溯住了嘴,察覺到身邊的人氣氛不對了。

他不作聲地抿抿唇,想了想,輕輕拍拍甄愛的肩膀,一下,兩下,哄:「小愛乖,別生氣。」

甄愛哪裡不氣,停了腳步:「我走不動了。」

言溯很會看清眼前形勢:「我背你。」說罷把傘塞到她手裡,蹲了下來。

甄愛望一眼上邊好多級的台階,捨不得;可看他蹲著身子,風衣緊繃在精窄的背上,她又忍不住想試試趴在他背上的感覺。

她箍住他的脖子,讓他把自己背了起來。

他身體的溫度隔著布料直直傳進她胸膛,她小臉緊挨著他的鬢角,親密又熨帖,還有點兒癢。

他走得很穩,默不作聲。走了幾步,她漸漸滑下去,他托著她的腿根往上一送,她坐海盜船一樣被拋起來,落下又撞在他安全的背脊上,粗糙又柔軟地摩擦著她的心懷。

她抿著唇,心裡猛烈的發燙:「你是第一次背人嗎?」

「不是。」他毫不猶豫。

甄愛心一落:「以前背過誰?」

「上次你酒醉了,背過你。」

心一下子又從低谷飄起來。

風雨的夜,他呼吸漸漸沉重。傘下的兩人世界變得溫暖而蒸騰,她沒有要下來,紅著臉乖乖趴在他背上,聲音裡帶著點兒撒嬌:「S.A.,以後只許背我哦!」

「好。」他溫柔而堅定地回答,「這輩子只背你一個人。」

說完,又自覺地補充:「只抱你一個人,只親你一個人,只……」後面的沒說出口,心跳突然快了,卻不是因為爬這高高的台階。

走完漫長的階梯,女僕見人到齊,摁響了門鈴。

鈴聲不大,卻在整個城堡裡迴響,瞬間像響起千百個鈴聲,又像是誰往四曲八繞的深洞裡扔了無數個玻璃球。

鈴聲太過詭異,即使門口站了11個人,大家心裡都惴惴的,臉色發灰,在風雨夜幕中,像一排鬼魅。

「吱呀」一聲,城堡門開,一道金色的燈光穿透冰冷的夜幕。

逆著光,門口出現一位西裝筆挺頭髮梳得極其光亮的男士。他戴著金邊眼鏡,從髮型到著裝,從舉止到言語都十分考究:「我代表城堡的主人,歡迎各位客人前來參觀。」

他微微鞠了一躬,從頭到腳筆直地彎曲,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彷彿一尊沒有感情的機器人。

氣氛再度詭妙,男人直起身子,恰好一道閃電打過,他嚴肅而面無表情的臉看著格外森然,模特嚇得輕呼一聲。

女僕溫柔又怯弱地解釋:「我們管家喜怒不形於色。」

原來這是管家先生。

眾人進了屋,屋內暖氣很足,裝飾不算富麗,卻也十分典雅。屋子本應溫馨,偏偏偌大的大廳周圍有13條深深的走廊。

雖然每條都燈火通明,點著一排排蠟燭燈,可每道看上去都沒有盡頭,兩邊是密密麻麻緊閉的房門。

甄愛倒不覺得害怕;但其他人,尤其是幾個女人,臉色都不太好。

管家繃著臉,一絲不苟地介紹:「這座城堡有3167個房間,215個地下室,149個閣樓,437條走廊,28765級不同位置的樓梯,還有3131面鏡子和786個秘密房間。所以沒有我的引導,你們最好不要擅自參觀。不然走丟了餓死在裡面,不是我的責任。」

主持人擅於活躍氣氛,開玩笑:「照你這麼講,這房子裡有很多冤魂了?」

管家在前面帶路:「從二戰至今,這座島上死過1995人。」

陰風陣陣。

管家往前走,嘀咕:「二戰時,這裡有過小型戰役,死了太多的人。」

眾人:「……」

這種冷幽默真的好麼?

風雨聲關在門外,大家去餐廳用餐。路上,作者掏出筆記本,詢問城堡歷史,說可以當寫作素材。管家始終冷漠,但也有問必答。

原來這城堡是一對隱世的家族的。最開始城堡的主人是二戰時期發財的商人,靠賣某種大規模殺傷性的武器發了橫財,就帶著妻子來到這座島嶼,建了城堡。

城堡主人擔心死在他售賣武器下的士兵亡靈會來復仇,便把城堡建得像迷宮,機關重重。如果亡靈過來,就被北海的冷空氣凍走,被海上的氣流吹走,即使偶爾有幾個溜進城堡,也會迷路。

兩夫婦從此過上深居簡出的生活,只有他們忠誠的僕人和管家為伴。

兩夫婦終日活在惴惴不安和戰爭陰影中,很快離開人世。夫婦的兒子不願住在這裡,搬走了。只剩管家的孩子繼續守著主人的城堡。

又過幾十年,管家的孩子也有孩子了;城堡裡來了位年輕小姐,說是城堡夫人的孫女兒。她帶著未婚夫住進了城堡,依舊深居簡出。沒過多久,這對夫婦出海,就再沒回來。

城堡裡人氣太淡,被外界說是詛咒的城。

再後來城堡被新的主人買走。新主人來過一次,同意讓原來的管家繼續服務,並建議開放城堡,吸收點新鮮人氣,改變城堡的面貌,還說要把它發展成旅遊景點。

律師道:「好主意,如果你們主人需要法律方面的建議,可以找我。我個兒最高,專業知識也高。」

主持人笑:「我也是,我可以幫你們做宣傳。」

演員嬌柔道:「我認識很多投資人,也可以幫忙。」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氣氛融洽又歡樂。一拐彎到了餐廳,長方形餐桌上,菜餚噴香四溢。

就一眼,原本笑顏常開的人瞬間睜大眼睛,驚恐地望著前方,彷彿見了什麼驚悚得超出承受範圍的事。

長方形桌子的兩排椅子後邊,站著11個人。

模特,演員,幼師,甄愛,言溯,律師,醫生,拳擊手,作者,主持人,甚至沒有來的賽車手。

擺著各自不同的姿勢,穿著和真人一樣的衣服——

11個栩栩如生,卻又眼神空洞,面無表情的蠟像。

城堡外電閃雷鳴,城堡內燈火輝煌。

管家站在兩排蠟像中間,禮貌頷首:「尊貴的客人,這是我的主人為大家準備的見面禮,希望大家喜歡。」

暴風雨的夜晚,詭異的城堡裡,豎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蠟像,這並不是什麼榮幸的事。大家雖覺得怪異,但好歹見過世面。不過幾秒,紛紛向管家道謝。

晚餐十分豐盛,室內暖意濃濃,客人們漸漸放鬆心情,熱情攀談。

律師興奮道:「把這裡開發成旅遊地真是太棒了,城堡從外邊看陰森森的,像惡魔住的地方,越恐怖越吸引人。」

作家皺了眉,小心翼翼地說:「可我見城堡牆壁是綠色的,像狼的眼睛;哦不,是紅色的,像果醬,像人血……」

模特嗤之以鼻:「你眼睛不好使了吧,城堡明明是黑色的。」

主持人也笑:「作家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甄愛微微蹙眉,盯住作家,難道他也看見了?

中午經過海邊,她依稀見藍色的海上浮著一座城,和這座黑色的城堡一模一樣,唯獨是彩色的。一眨眼又不見了,像海市蜃樓,更像……糖果屋。

甄愛心裡咯登,緩緩抬眸。

13人的長桌,牛奶咖啡葡萄美酒,黃油長棍牛角麵包,烤肉奶酪新鮮果蔬;再掃一眼周圍的環境,金燦燦的水晶燈,暖橙橙的壁紙和古典燭台,柔軟的波斯地毯,淡淡舒心的熏香……

就像糖果屋裡的韓塞爾和格雷特,被漂亮的食物吸引,然後被女巫養肥了吃掉。

言溯遞一小盤沙拉到她跟前,甄愛不自覺微微一笑,怪自己想多了。言溯在,她怎麼會有事?

面對大家的調笑,作家急得臉紅了:「我說真的。」

桌尾的管家聽言,面無表情:「作家先生看見的是真的。城堡的神奇之處在於,它外表乾燥時是彩色,遇到雨水濕潤後會變成黑色。就像陽光下美麗絢爛的糖果屋,到了陰雨綿綿的雨霧裡,會變成黑暗陰森的鬼屋。」

其他人自然不會被童話嚇到,全聽得津津有味,對城堡愈發好奇。

一向淡淡的醫生也問:「管家先生可以給我們講述這座城堡新主人的故事嗎?」

其他人紛紛表示想聽。

管家繃著臉:「這是一個邪惡的故事,我還是不要說了。」

大家愈發好奇,全追著問;就連害羞的女僕小姐也幫腔。

管家拗不過大家,考究道:「我本不該議論主人的事,但考慮到現在的新主人天性灑脫,不拘小節。我想,我講述他的傳奇故事,是不會招致不滿的,也不算越距和無禮。」

眾人全點頭。

「新主人是一位年輕英俊的化學家,他在5年前得到一筆意外橫財,買下這座島嶼同城堡。他隻身開著船,從北冰洋上來,像傳說中的冒險家。船上有無數巨大的牛皮箱,可他不許人碰,也不許人看。他帶著箱子住進城堡,不准任何人打擾。一個月後,他再次駕船離開。走的時候,船上空空如也。」

眾人眼裡閃過狼一樣的光:消息果然沒錯,那10億在這座島上。

但沒人敢先提問,這無疑是暴露身份。

可幼師聽得入了迷:「箱子裡面是寶藏嗎?」

管家推推眼鏡:「不知道,但那段時間,傳說中央銀行的電子賬號和金庫同時失竊,丟失了10個億。不過他是在銀行失竊後一個月才出現的。」

所有人心裡又是一喜,這正是他借助他們的力量避風頭後突然消失的時間。

甄愛納悶,這就是哥哥的手下、言溯的朋友Alex的故事?他不是死了麼?

「你後來見過他嗎?」

管家搖頭:「先生只用塔樓的電報和我交流,偶爾詢問城堡的情況。」

大家各自猜疑,有人想:聽說他死了,難道他是假死?有人想:聽說他死了,那現在是誰在冒充他?

言溯慢條斯理地吃飯,不受影響。

他大抵清楚這些人是怎麼聚過來的,並非L.J猜想的他們找不到寶藏前來商討,而是被人牽引過來。

最大的可能是Alex偷了10億,借助在場這些人的力量度過了風頭(他很可能賄賂策反了組織裡地位較低的嘍囉)。案發一個月後,他獨自帶著錢藏起來。這群人沒有得到甜頭分贓,從此都在尋找這筆錢。

組織也在尋找。這個過程中,中心集團的成員發現,當年Alex成功逃路是有叛徒幫助。組織絕不容許叛徒存在,所以以10億寶藏的下落為誘餌,將消息散播到他們周圍,進而把他們都吸引過來。

照這麼看,這裡還真是邪惡的糖果屋。童話裡,女巫靠美食的幻影吸引小孩來吃掉,現實中,組織靠寶藏的消息吸引叛徒來殺掉。

在場的人除了一群地位較低的無編號成員,還有至少一名地位較高的重要成員,負責清場。

他可以強烈地預感到接下來的殺人盛宴。用什麼方式?

亞瑟先生喜歡遊戲,應該不會用開槍掃射這種低技術的招式。而且在場那位來清場的劊子手應該會接到亞瑟的指令,不會對甄愛動手。

他暫時不用擔心她的安危。

可面前這群言笑晏晏的人,儘管毫不認識,他不願看著他們在他面前死去。

作家問:「這5年你只見過城堡主人一面?」

管家點頭:「人們都說這座城堡受了詛咒,主人聽說後,或許是後悔買了這塊地方,就再不來了。」

演員皺眉:「現在還有人相信詛咒?」

模特覺得管家在說大話,心想他為了把這裡培養成旅遊景點,還真會故弄玄虛,她傲慢地問:「城堡有什麼詛咒?」

管家沒直接回答,卻問:「你們應該都聽過凱爾特神話的亞瑟王和圓桌騎士,但或許沒聽過silverland的傳說。據說當年背叛亞瑟王的蘭斯洛特騎士,他的銀色佩劍落在這片海域,變成了陡峭的島礁。王的魔法師梅林曾給他的劍下過一個黑色詛咒:殺掉叛徒。所以,到這座城堡的人都須經歷一句考驗……」

甄愛不自禁握緊刀叉,再次聽到arthur這個詞,即使知道不是她認識的亞瑟,她的心也猛地竄了一下。

最近一次見他,在楓樹街銀行的地下走廊,他面容清俊又蒼白,閉眼倒在廢墟裡。她很快叫了警察,可他還是成功逃脫。她就該知道,不可能有人抓得到他。

甄愛強自鎮定,心想不過是西方耳熟能詳的神話,沒什麼好大驚小怪,但管家接下來的話讓她的心陡然跌落冰窖。

「凡如蘭斯洛特騎士之叛徒,必被剷除。」

眾人不動聲色地臉色發白,除了言溯。

他輕瞥甄愛一眼,見她盯著盤子出神似有不安,這才意識到這話或許隱含著他不知道的意思,和組織有關。

一直靜坐的女僕「啊」一聲,害羞地拍拍腦袋:「差點忘了,主人吩咐過,要請客人欣賞茶杯托上面的花紋。」

眾人照做,可那並不是什麼花紋,而是一行字母。

NQQDNZHWWTDWLTQWC

言溯微微瞇眼,顯然是密碼。

估計組織成員都有密鑰,所以很快就能看出其中的意思。

他雖然沒有密鑰,卻也在幾秒鐘內通過大腦高效的頻率分析出了原型,不過是在凱撒密碼的基礎上顛倒了原始密碼表。密碼翻譯過來是——

KILL ONE OR BE KILLED殺個人,或被殺。

他斂起眼瞳,靜默無聲地生氣了。

這就是組織清場的方式?通過指令和恐嚇讓在場的人互相猜疑自相殘殺?

如果真是這樣,甄愛也不安全了。

大家都在假裝欣賞實則認真分析密碼,紛紛熟練而緊張地保持微笑。

「砰」的一聲清脆,演員的茶杯掉進盤子裡,她愣了一下,頃刻間掩飾臉上的慌亂,施施然笑著起身:「我不太舒服,請問我的房間在哪兒?我想先去……」

話音未落,窗外陡然電閃雷鳴,轟隆隆的巨雷響徹天際。在場之人渾身一震,與此同時屋內電線走火,陷入一片黑暗。

剎那間,森白的閃電像尖刃刺穿黑不見五指的餐廳,閃亮又驟黑。

尖叫聲起。

那一霎,甄愛看見所有人,所有蠟像,在陰森森的白光閃電下,擺著同一樣的表情,彷彿變成了同一張臉,驚悚而扭曲。

她也看懂了密碼,渾身冰涼,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就被誰猛地抓住手腕,一帶,她一下子撞進那熟悉又溫暖的懷抱裡。

瞬間心安。

黑暗中,周圍的人尖叫咒罵,只有他安安靜靜地把她摟在懷裡,箍著她的頭,用力在她鬢角印下一吻。

他牢牢把她束在懷裡,那一吻是擔心她的安危,是害怕失去。從現在起,任何一刻他都不會讓她離開他的視線,絕對不會。

她緊緊摟住他的腰,埋頭在他的脖頸間,溫柔地閉上眼睛。耳畔他的脈搏沉穩而有力,她忽然心痛得想落淚:她不該來,不該帶言溯捲入這場危機裡。

主人借管家之口講述的亞瑟王故事,以及那串凱撒密碼的密鑰……

在場的人或許有一部分是來尋寶的,但她很肯定這裡至少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言溯一定會有危險,怎麼辦?

管家「嗖」地點燃打火機。黑暗中火光跳躍,把他冷酷的臉映得像猙獰的鬼。

女僕聲音都變了:「管家先生,你這樣,好可怕。」

「哦,對不起。」管家木訥地把打火機從自己臉旁移開,扭曲陰惡的人臉一下恢復了原來的古板。

女僕拿來蠟燭,一一點亮。

管家:「不好意思,今天為迎接客人開了所有的燈,估計電線太老。去關掉幾個區域就好了。」

周圍的人心驚膽戰,總覺剛才的斷電很是詭異。

一貫冷淡的女模特臉色白得像鬼。

演員嗤一聲:「停個電也把你嚇成這樣?」

「蠟像!」模特竭力笑笑,比哭還難看,「蠟像不對。」

餐桌上,燭光搖曳,映出二十幾個人影在兩邊的紅色牆壁上。眾人這才回身看蠟像,彷彿有陰風吹過……

空洞無表情的蠟像仍舊一動不動站立著,他們立體的臉在燭光和陰影的作用下,更顯詭異。

幼師抱著自己,帶了哭腔:「賽車手,他的蠟像不見了。」

大家目光掃過去,原本11個,只剩了10個。大家盯著蠟像,從沒覺得藝術會像此刻這般恐怖。大家各自身體冰涼,彷彿正和一群詭異的屍身對峙。

「不,」作家也顫抖,「不止是蠟像,還,還少了一個人。」

11個蠟像只剩了10個,各自擺著和之前一樣死氣沉沉的姿勢。停電後,原本在演員和作家之間的賽車手蠟像不見了。

燭光在牆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唯獨那一塊撕出豁然的口子,格外明顯。

拳擊手坐在賽車手對面,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不對,摸著腦袋問:「誰抱走了賽車手的蠟像?」

沒人回答。

搖曳的燭台下,餐桌上的美食沒了燈光,看上去醜陋而齷蹉,像腐敗的動植物屍體。

窗外再度一道電閃,作家的臉在白光下極其扭曲:「不僅少了蠟像,還少,少了一個人。」

眾人心口咯登,匆忙清點人頭。可人數眾多,一時間搞不清楚。

作家幾乎哭出來:「醫生,醫生不見了!」

甄愛從言溯懷裡抬起頭來,醫生明明站在幼師的身邊。

對面的律師也道:「你傻了吧,醫生站在那兒呢!」

作家抓著頭髮,指著對面的人影大喊:「不,醫生他死了!」

室內光線昏暗,燈影綽綽,醫生面色慘白地立著,姿勢僵硬,目光空洞而驚恐,張著口像要說什麼。他胸口插著一把細小的刀,心窩附近的衣裳鮮血淋漓。

幼師尖叫著連連後退,一下撞到甄愛身上;甄愛穩穩扶住她,拿起桌上的燭台走過去。

另一邊的拳擊手輕推醫生:「喂,你沒事……」話音未落,醫生像一塊僵硬的門板,直直向後倒去。砰的一聲,他腦袋撞到牆壁,腳尖絆住椅子,身體繃直,和地面牆壁形成完美的三角形。

不是醫生,是蠟像。

眾人簡直不知是慶幸,還是悚然。

甄愛端著燭台走到蠟像身邊,摸一下它胸口的「血」和「刀」,回頭:「血是番茄醬,刀是西餐刀。」

幾秒沉默後,主持人把餐布往桌上一扔:「誰玩這種惡作劇?無聊!」

「惡作劇?」模特瞥他,冷笑,「那醫生人在哪裡?」

空空蕩蕩的大餐廳裡,眾人沉默。

管家把手中的燭台放在桌上:「每人只有一套餐具,醫生蠟像胸口的餐刀是誰的?」

眾人紛紛檢查:「不是我的。」

只有拳擊手盯著自己的盤子,愣愣的:「我刀去哪兒了?」

演員輕嗤:「多大的人了,還玩惡作劇?」

拳擊手急了,聲音雄厚:「不是我!」

律師趕緊打圓場:「現在不是爭論這個問題的時候!醫生去哪兒了?」

主持人突發奇想:「或許他抱著賽車手的蠟像躲起來了?」

幼師則提議:「要不要去找他?」

「不用了。」始終沉默不語的言溯冷淡開口,「他在這個屋子裡。」

眾人聽言,四下張望,可除了詭異的蠟像和他們自己,並沒醫生的身影。反倒是黑乎乎的影子映在牆壁上,每次回頭看都嚇人。

甄愛抱著燭台走回去言溯的身邊站定。

言溯:「餐廳的窗子都鎖著,只有一個門,門上掛了鈴鐺,如果他出去過,鈴會響。可除了剛才女僕小姐出去調電源,鈴鐺沒響過。」

演員微笑著歪頭:「還是邏輯學家先生聰明。」

言溯無語,這種腳趾頭就能想明白的事也值得誇獎?他望著幾個男人,近乎命令:「把大餐桌抬開。」

男人們齊手抬開桌子,長長的桌布從地毯中間滑過,露出兩個筆直的人影。

繁花盛開的地毯上,賽車手蠟像和醫生真人一動不動平躺著。

甄愛往前走一步,燭光點亮兩張淒慘的臉。

地上的醫生真人和剛才的蠟像一樣,面色灰白,張著口欲言又止,胸口插了一把細小的刀,胸口暈染著大片的血跡。

拳擊手脾氣不好地過去:「不要嚇唬人了。」他蹲下去搖醫生胸口的小刀,「還真像,是怎麼黏上去的,拔都拔不下……」

他慘叫一聲,跌坐在地,連連後退:「真的!真的刀,真的血。」

剩下的人臉都白了,面面相覷。

甄愛過去,摁了摁他的頸動脈:「死了,還有餘溫。」又看看他的傷口,「刀片精準地刺進心臟。」

幼師驚愕:「這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甄愛起身,淡淡道,「兇手就在這裡。」

她回頭看言溯,後者對她微微點了點頭。

眾人靜默不語,全皺著眉各自想心思。

作家小心翼翼:「萬一,這是城堡的詛咒?」

「我絕不相信詛咒會殺人!」管家臉上帶了怒氣,畢竟,吸引遊客需要的是恐怖傳說,而真正的殺人案會讓遊客望而卻步,「一定是你們有誰對醫生不滿。」

主持人嘴快地反駁:「我們是偶遇結伴的,以前沒見過面,怎麼會有仇恨?」

「你!」管家梗住。

「我贊同管家的意見。」言溯清淡道,「凶器是外科醫生用的鋒利手術刀,刀具是事先帶來的,和醫生的職業匹配。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殺人案。」

寥寥幾句,給醫生的死定了性。

話音才落,水晶燈閃閃,餐廳重新恢復明亮。

地毯中央的死屍全貌變得清晰而駭人。可大家的目光立刻被賽車手的蠟像吸引過去,那是一張極其慘不忍睹的臉,頭被劃得稀巴爛,裹滿了「血淋淋」的番茄醬。

言溯望一眼,可以猜測未露面的賽車手已經死在某個地方了,很可能像這個蠟像,面目全非。

如果真是這樣,餐盤上那串密碼是怎麼回事?

賽車手的死可能是在大家看到凱撒密碼前,而醫生的死是有預謀的,並非因為密碼。

照這麼說,在密碼的恐嚇作用發揮效力之前,在場就有人起了殺心。

如果是這樣,整個故事又要重新分析。那串密碼究竟是組織的人留的,還是現場的某個叛徒利用密碼交流方式狐藉虎威,冒充組織施壓?

言溯神色冷清,繃著臉。

這座城堡,每一刻變化的形勢都能讓他推翻之前的假設和推理,重新洗牌。這種刺激又挑戰的感覺,他真是太喜歡了!

眾人都繃著臉,沒有任何表情。

「報警吧!」幼師最先反應過來,可,「沒有信號?」

女僕解釋:「手機通訊信號並不覆蓋這裡。」

「電話呢?你們和主人怎麼聯繫?」

管家一板一眼道:「塔樓的電報發射台,只有一個固定頻道,不能和外界交流。只能被動接收,不能主動和主人聯繫。」

拳擊手煩躁,嚷:「不可能,誰會住在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你撒謊,一定是你!」他一把揪住管家的領口把他扯了起來。

主持人和律師一起攔:「你冷靜點兒!」

管家從拳擊手的束縛中掙脫,他咬著牙整理西裝領口,覺得拳擊手侮辱了他的職業,氣得面色鐵青:

「粗魯的混球!我一輩子住在這裡,深愛這份職業和這座城堡,我的人生過得很有尊嚴!你這種毫無意義的打手才是無聊!」

律師倒是冷靜:「大家不要吵,也不要急。把現場留在這兒,等明天早上,再坐船去報警。」

剩下的人商量不出別的辦法,只好聽他的。

女僕見狀,道:「那我帶大家去各自的房間放行李!」

眾人跟著女僕和管家去房間。

13個房間呈圓弧形排開,非直線,也非同一水平面,像交錯著的積木。每個房間門口都有一道深不見底的走廊,兩邊是無數道緊閉的門。

管家解釋,如果13個人沿著13條走廊各自一路走到底,最終會在大廳裡彙集,也就是他們一開始進城堡時看到的那13條走廊。

但他提醒,走廊裡很多岔路,極易迷失,不要擅自去走。若想去大廳,最好從餐廳這邊繞去。

眾人各懷心事,各自回房。

甄愛關上房門,憂心忡忡。照現在看,醫生的死應該是仇殺。可那串凱撒密碼是組織外圍集團的初級密碼,密鑰是她在組織裡的名字。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還想著,有人咚咚咚敲門,不緊不慢,不輕不重。

「誰?」甄愛問。

外面沉默了一秒:「除了我,還有誰?」

甄愛立刻從椅子裡跳起來去開門,就見言溯拖著黑色的小行李箱,筆直直擋在門口。

她靜悄悄看一眼他腳邊的行李箱,遲疑半秒:「你……幹嘛?」

言溯神色清淡,倨傲地抬起下頜:「來保護你。」

他預想甄愛漂亮黑眼睛此刻應該閃過溫柔的期待,但沒有,甄愛不明白,呆呆地問:「為什麼要保護我?」

言溯微微一僵,道:「閃電又打雷,我擔心你害怕。」

甄愛擰著眉心,更加不明白了:「閃電和打雷不就是兩片異性電荷的雲撞到一起打架麼,我為什麼要害怕?」

言溯微微笑了笑,清逸的臉上掩不住一絲挫敗,他拍拍甄愛的肩膀:「不錯,我只是過來試驗一下。」說罷,拖著小箱子轉身走了。

甄愛奇怪地看著,剛要關門,他又停了下來,轉身走過來,站到甄愛面前。

甄愛仰頭望他:「怎麼了?」

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半晌,下定了決心似的,說:「其實,我撒謊了。」

「撒謊?」

「是我害怕閃電和打雷。」

甄愛:「……」

果真是從不說謊的人麼?邏輯學家先生也有不擅長的事啊!他的謊話說得太蹩腳了,剛才餐廳停電的那一瞬,是誰把她箍在懷裡鎮定地給她力量的?

「我害怕閃電和打雷。」他說這話時,眼神期待又純淨,像一隻蹲在地上對主人說「抱我吧抱我吧」的大狗狗。

甄愛身子一側,讓他進來了。

關了門,弧形走廊上一片靜謐。半刻後,某道虛掩的門闔上了。

Tau掩上房門,對坐在沙發裡的人道:「先生,其實這趟您不必親自來,我一個人就可以完成您的計劃。」

黑暗中的人不說話。

Tau又問:「C小姐她,好像是來找C先生留下的東西?」

「她的事還輪不到你管。」冷清的聲音,「她愛怎麼樣隨她,不要給她造成阻攔。」

「那10億?」

「Chace不可能把那10億藏在這裡。」依舊平靜無波,「我來,也不是為了區區這筆錢。」

Tau心裡暗想著什麼,但不敢明說。

對面的人又道:「城堡裡有警察,你看出來了嗎?」

Tau猶豫一下,做了個和那人相關的手勢。

陰影中的人點點頭:「暫時不要對警察動手,把這些叛徒清除乾淨就行,不要惹不必要的麻煩。這座城堡不適合。」望著窗外,似乎神出,「我不希望政府的人到這裡來指手畫腳。」

Tau深深鞠躬:「我知道這座城堡的重要性。」

甄愛在房間裡找到一套智力木頭遊戲,和言溯坐在地毯上玩。

可不管是數獨解環華容道還是金字塔各種,言溯總能辟辟砰砰一下拆成幾節,又搗鼓搗鼓幾秒鐘恢復原貌。跟機器人瓦力一樣迅速,還老擺出一副好弱智啊好無聊啊求虐智商啊的表情。

玩了幾輪,甄愛十分挫敗,倒在地毯上一滾,拿背對他:「不玩了。你這人一點兒情趣都沒有。」

言溯探身捉她的腰,把她從地上撈起來,認真問:「你不喜歡我反應敏捷,難道遲鈍就是有情趣?」

甄愛轉轉眼珠,言溯遲鈍了會是什麼樣子?她覺得好玩,立刻說:「對,遲鈍就是有情趣!」

言溯摸摸她的頭:「Ai,你是我見過最有情趣的女孩兒。」

甄愛:「……」

她一下子跳起來把他撲倒在地上,真想一口咬死他那張毒舌的賤嘴。

可真撲下去咬住,又捨不得下重口了。

言溯對甄愛毫無防備,猝不及防被她壓倒在地上,她張口就咬。他躺在地上,背後是軟綿綿的地毯,身上是軟綿綿的她。

甄愛咬完才發現被他嘲笑遲鈍後自己居然還親他,太虧了,本想高傲地坐起身,可又迷戀他身上好聞的味道,於是貪心地啄了幾口。

這一啄,他箍著她的腰不鬆開了,她也不想走,伏在他身旁,安靜地閉眼不語。

窗外一道響雷,甄愛思維一跳,想起餐廳的事,抬頭看他:「你有沒有發現醫生的死特奇怪?」

他緩緩睜開眼睛,笑了一下,沒說話,眼神帶著鼓勵。

她知道他們又回到了之前的無數次,他喜歡看她思考,享受他們腦海中的火花碰撞。

她也喜歡:「醫生和我只隔著幼師,可兇手殺他時,我沒有察覺到一點兒異樣。」

「還有呢?」

「兇手殺他時,他為什麼沒有呼救或喊痛?」

「嗯。」

「按照當時的情形,兇手做了下面幾件事,拿了拳擊手和醫生的餐刀,其中一把插到醫生蠟像的胸口。用手術刀殺死醫生,把醫生拖到桌子底下,又把對面的賽車手蠟像拖到桌子底下,把它的腦袋劃得稀巴爛。可停電只有十幾秒。」

「你……」言溯剛開口,城堡裡陡然響起一聲驚恐的喊叫「啊!!」

兩人對視一眼,立刻從地上跳起來,拉開房門。與此同時,走廊上所有的門齊齊打開,眾人面面相覷,互相一看,是從作家房間傳出來的。

大家立刻聚在作家的房門口。外面拚命地敲,裡面卻沒半點動靜。

言溯冷了臉,對圍在門口的人命令:「讓開。」眾人提心吊膽地閃開,言溯剛要踢門,門卻吱呀一聲緩緩開了。

作家形容枯白,愕然地睜大著雙眼。

死一樣的安靜。

演員、模特和幼師三個女人同時顫聲:「喂,你是死是活?」

作家渾身顫抖:「我,我看見賽車手了!」

主持人將信將疑:「你又在做夢吧?」

作家僵硬轉身,抬起劇烈抖動的手指,指向風雨飄搖雷電交加的夜:「他,他在窗戶的玻璃上!」

一行人湧進作家的房間,緊鎖的窗戶上什麼也沒有,玻璃外是無邊無際的黑夜和海洋。城堡頂上開了啟明燈,燈光下,雨絲像一條條粗粗的流星線,混亂飛舞。

島礁上岩石陡峭,樹枝嶙峋,在暴雨中,被海風吹彎了腰。

目光所及之處,並沒賽車手的影子。

模特抱著手,鄙夷作家:「你該不會是故意尖叫嚇唬我們,好寫進你的小說裡吧?」

演員這次和模特站到統一戰線,哼哧:「你又膽小了?」

主持人很有擔當地往作家身邊站:「是不是太緊張了?別怕,我們明天就走了。」

作家見大家都以為他有病,急了,瞪著雙眼喊:「真的!我看見賽車手了。他從玻璃上飄過去,像鬼魂一樣搖搖晃晃的。」

「夠了!」律師皺眉斥責,「這世上哪有鬼魂?就算是真人,外面懸崖峭壁的,他能在雨裡飛起來?」

作家急得滿臉通紅,堅稱看見賽車手從玻璃上飄過去了,可沒人相信。

吱呀一聲,屋子裡刮過一陣冷風。

七嘴八舌的眾人渾身一涼,立刻住嘴。

言溯推開了窗子,仰頭望著瓢潑的雨幕,窗外閃電滾滾。

甄愛去拉他:「有閃電,離窗戶遠點兒。」

他拍拍她的手背,表示沒事,又看向作家:「你說他搖搖晃晃的?」

「是。我真看見了!」作家立刻站到言溯身邊找陣營。

「馬上去找管家。」言溯青了臉,飛快往外走,語速快得驚人,「上島的纜繩從作家窗口經過,有人開啟了纜車。作家看見的賽車手,像纜車一樣從繩子上滑下去了。」

眾人緊張起來,跟著他飛跑進走廊。

主持人習慣性搭話:「可賽車手是什麼時候到島上來的?」

律師則習慣性皺眉:「現在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被吊在繩子上,死了沒?」

演員一溜煙追在言溯身邊,找機會說話:「為什麼去找管家?」

言溯沉聲道:「可能是風吹得他在搖晃,也不排除他在繩子上掙扎。」

這話讓人毛骨悚然。

雷電交加的暴雨夜,賽車手被吊在行動的纜車繩子上?

「所以必須馬上停下纜車,把他救下來。」他聲音罕見的低而沉,冷靜而克制,卻莫名透著一股逼人的怒氣。

甄愛跟著他加快腳步,心裡不禁替他難過。

她猜得到言溯的心思:見到賽車手蠟像被毀時,就應該立刻去找賽車手,或許那時他還沒有死。因為他的疏忽,兇手在他面前又殺了一個人。

他神色不明地咬著下頜,側臉清俊,透著隱忍的生氣。她腦中莫名地想,要是言溯沒有陪她玩就好了,或許這些事就不會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

沒想他緊緊摁了摁她的肩膀,沉聲道:「不關你的事,不要多想。」話雖帶著對自己冷冷的怒氣,卻又含著對她淡淡的溫柔。

甄愛心裡一酸,他怎麼會知道她的想法?

一行人繞到餐廳,女僕正在搬幼師的蠟像。

幼師詫異:「你幹什麼?」

「這是案發現場,所以把蠟像搬去大廳。」

作家火急火燎地說:「纜車開關在哪裡?趕快把它停下來,有人被掛在上面了。」

女僕小姐完全不明白,卻也意識到了嚴重:「在大廳隔壁。」說著就要帶大家過去。

言溯卻停了一下,盯著地毯中央的白布:「誰動過?」

白布下罩著兩個靜止的人影,看上去和之前沒什麼不同。

女僕不解:「沒人動過。」

言溯搖頭,「不對,之前這兩個人影的間距更近些。而且……」而且賽車手雖然個子矮,卻沒有此刻白布下的人影那麼瘦。

他心裡已有不詳的預感,欺身嘩啦掀開白布——甄愛的蠟像一動不動躺在醫生的屍體旁。甄愛睜大眼睛,莫名其妙。

女僕捂嘴:「不可能。我和管家先生都沒碰過。」

言溯一貫處變不驚,可看到白布下露出甄愛蠟像的一刻,他的心差點兒竄出來。迅速而仔細地掃了蠟像一眼,身上沒有任何傷痕,他稍微落了口氣,拔腳往大廳方向走,又不自覺更加握緊了她纖細的肩膀。

她不會出事,他一定不會讓她出事,一定不會。

到達大廳,管家正在擺蠟像,聽了女僕的解釋,趕緊關了纜車。眾人打了傘和手電筒,飛快跑下懸崖。

長而彎曲的石階上只剩雨水砸落的聲音和腳步踏踏聲。

跑到纜車底端,只見賽車手身體筆直地歪著,腳觸地,頭繫在纜繩上,面目全非。只一眼,大家的心就落了下來。

這個熟悉而僵硬的姿勢,是蠟像無疑。

可青白色的閃電下,酷似真人的蠟像這樣歪在黑夜的繩索上,著實讓人滲得慌。

雨傘遮不住瓢潑大雨,現場的人渾身濕透。拳擊手又冷又煩,踢了一腳旁邊的樹丫,沖人群罵:「誰這麼無聊。玩惡作劇也要看場合!」

甄愛也濕透了身子。跑出房間時,來不及穿外套,這會兒呼嘯的海風一吹,她冷得瑟瑟發抖,卻只想著寬慰他:「S.A.,這只是蠟像。」

你不要自責。

可言溯沒聽,近乎固執地扭頭,看向纜車站邊的小海灣。

海上淒風冷雨,他們來時乘坐的小輪船在洶湧的海浪中劇烈顛簸。手電筒光穿透斑駁凌亂的雨幕,照過去,星星點點的雨絲對面,白輪船的窗子黑漆漆的。

言溯緩緩道:「或許,有人想告訴我們,賽車手在這條船上。」

拳擊手首先質疑:「那傢伙一直沒出現,怎麼可能在這裡?」

言溯沒理,逕自幾步跳上船,開燈找尋。甄愛立刻跟上去,其他人見狀,也去找。

檢查了一圈,船上沒有半隻人影。

拳擊手忍不住抱怨:「你不是很聰明嗎?剛才在餐廳,賽車手的蠟像消失了,你就應該猜到吊在纜繩上的不是人是蠟像。你倒好,幾句話把大家弄得跟掉進水裡的狗一樣!」

甄愛聽言狠狠咬牙。言溯怎會想不到掛在纜繩上的可能是蠟像?只不過他想著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真人,他也要盡力來救。

她生氣又心疼,剛要說什麼,言溯拉住她的手腕,衝她搖搖頭,臉色冷清,眸光卻溫和。

他不介意;可她的心像被針扎。

演員維護言溯,當即就嗆:「你這人怎麼沒點兒同情心,萬一不是蠟像是真人呢?在城堡裡,誰敢保證?」

拳擊手雖然急躁,但不至於和女人爭,憋了半天,重複之前的言論:「賽車手根本就沒到島上來!」

「我猜他或許早偷偷跑來島上了,」演員反唇相譏,「要不然誰那麼無聊,跟他的蠟像過不去?」

「我也覺得奇怪,」作家擰著衣服上的雨水,輕輕發抖,「你們想想,醫生死了,和他的蠟像一模一樣;而賽車手蠟像的頭被劃得稀巴爛,該不會是……」

劇烈顛簸的船艙裡死一般的寂靜,只剩船外巨大的風浪拍打船身,嘩啦啦作響。

甄愛被船晃得頭暈,無意識地接話:「像蠟像一樣,死了?」

現場的人都顫了一下。

模特不可置信:「這裡根本沒有賽車手的影子。他該不會藏在城堡裡吧?」

管家搖頭,「城堡只有大門可以進入,我今天只給你們開過一次門。」

女僕也附和:「我的船今天也只往返了一次。」

言溯聽完大家的話,寂靜的眸光忽而閃了閃,說:「我知道賽車手在哪裡了。」

他轉身走出客艙,帶大家來到空無一人的駕駛室。言溯看了一圈,沒發現任何掙扎的痕跡。走過去摸了一下空調,還有餘溫。

女僕說:「我們剛才找過,沒有人。」

言溯一言不發,走到地板中央的一塊方形小高台處,輕輕踩了踩,下面是輪船發動機的位置。他到控制台前,掃一眼,摁下一個摁鈕。

方形地板緩緩打開。

眾人拿手電筒一照,幾束交錯的燈光穿透黑色而顛簸的海面,白色的渦輪發動機葉片上,水流湍急,卻固定地漂著一團似紅似黑的毛髮。

海流一湧,那東西轉了向,慘白的手臂跟木頭似的在海面上隨波漂蕩。

賽車手的屍體很快被打撈上來,濕漉漉躺在地板上,和之前看到的蠟像一樣,頭部血肉模糊。海水冰冷,已無法判斷他的死亡時間。

主持人吃驚地盯著他脖子上的繩索:「他怎麼會被綁在船底下?為什麼兇手要砸碎他的腦袋?太殘忍……」

話沒說完,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拳擊手,貌似在場的人,只有他能和「砸碎」這個詞聯繫起來。

拳擊手愣了愣,驚慌起來:「看什麼?不是我!」

管家見狀,冷冷地說,「你們沒看到他被綁在發動機上嗎?」

甄愛贊同:「不能這樣懷疑拳擊手。兇手只用把他固定在渦輪下,發動機一開,就會把他的腦袋攪得稀巴爛。」她補充一句,「和他的職業一樣,被輪子絞死。」

眾人毛骨悚然。

幼師摀住嘴,光聽這話她就想嘔吐:「難道賽車手從一開始我們上船時,就被綁在船底下,一路從水裡拖過來?」

眾人肉跳,齊齊看作家:「你是最先上船的。」

作家驚慌,看了一圈,突然指向女僕:「我是乘客裡最先來的,但她一直都在船上。」

女僕渾身一抖,急忙擺手:「我不認識你們,為什麼要殺人?再說我不會游泳,他是個男人,我也沒力氣啊。」

「他是在上岸之後被殺死的。」言溯冷淡的聲音叫停了大家的爭吵,「他活著到達了silverland。」

彼時他蹲在地上,檢查賽車手的脖子和指甲,雖然海水沖掉了一些,但有掙扎的痕跡。他又從賽車手的領口裡抽出一小塊紅色織物的碎片。

甄愛一眼就認出來:「是我掉進海裡的圍巾。」

「明白了吧?」言溯站起身,筆直立著,「我們上岸後,發動機重新開啟過,把這條圍巾攪成了碎片。」

眾人張口結舌。

作者抓著頭髮,想不通:「不可能啊。只有這一艘船,他怎麼過來的?」

「那要問女僕小姐。」言溯側頭,眸光很淡,又似乎很凌厲,「剛才你的表述有問題。你說『今天只往返了一次』,為什麼不說『今天只接待了你們』?因為你知道這艘船離開威靈島時,賽車手就在船上,活著。」

女僕狠狠一愣,低著頭雙手搓來搓去,慘白著臉一句話不說。

其他人也狐疑看著,言溯突然問:「女僕小姐,賽車手在駕駛室裡和你鬼混吧?」

一行人詫異地睜大眼睛,比之前聽到的消息還要吃驚。

女僕小姐白色的臉又紅了。

「下午六點二十,你走進船艙時,上衣和絲襪重新穿過。」言溯有些生氣,「我當時以為你難得離開一次silverland,趁此機會和你的朋友私會。現在看來,那個人是賽車手。」

管家冷了臉,斥責:「你究竟怎麼回事?」

女僕猛地一抖,幾乎哭起來:「他很風趣,也很迷人,我,我就和他……但我沒殺他,絕對沒有。因為,我們還約好了晚上來船上……我也不知道他怎麼就死了。」

船艙裡的男人女人們都極度無語,賽車手那個滿臉雀斑的歪嘴巴,哪裡迷人了……

幾個男人心裡無比懊惱,早知道豐乳肥臀的女僕小姐這麼飢渴又沒有眼力,他們應該爭取第一個上船。

模特冷淡看著,演員瞟一眼周圍男人們的表情,諷刺女僕:「都說長了你那副身材的人,不務正業。」

女僕紅著臉不敢說話。

模特一聽,不樂意了:「你說誰呢?」她也是身材勁爆的女人,只不過衣著保守,不像演員那麼露骨。

演員覺得她恰到好處的性感才是真的完美,哼一聲,不理會她。

風浪變大,小船搖晃得更厲害,近十條長長的人影在船艙內晃蕩,甄愛頭有點兒暈,奇怪言溯怎麼能站得那麼筆直,像不受重力影響似的。

又一陣巨浪打過來,甄愛失去重心,差點兒踉蹌著向後滑倒;言溯大步一跨,將她收進懷裡,她瞬間安穩。

演員看著,瞇了瞇眼,半晌,微微一笑:「看來,我們這裡還是有些好男人的。」

只是,好男人言溯跟完全沒聽到似的。

現場再找不到任何線索,大家決定把賽車手留在船上,重新返回城堡。

回去後,言溯認為大家待在一起比較安全,建議留在起居室。可大家都不情願,有的說渾身濕透了要去洗澡,有的說經歷了這麼恐怖的夜晚,筋疲力盡了,和兇手待在一起度過漫漫長夜,還不如把自己鎖在安全的房間裡。

只有作家管家和女僕支持言溯的決定。

作家說他害怕,管家繃著臉說有責任保護大家的安全,或許是擔心再死幾個人旅遊開發計劃要泡湯了,女僕則說這是證明她不是兇手的良機。

可不管這幾人怎麼勸說,其他人非要回房間,覺得鎖上門才安全。

最終,大家各自回房。

甄愛先洗完澡出來,言溯再去。

她換了睡衣窩進被子裡,床和被子都很柔軟,竟像她在S.P.A基地的風格。她摸摸額頭,好像有點兒頭暈。

暈船的反應這麼嚴重?

又想起今天這一連串的案子,完全看不出誰是兇手。她問了言溯,言溯說證據太少又沒有法證手段,他只是推測和懷疑,暫時不定。

但他說「有幾個人說的幾句話,很有意思。」

甄愛細細回想了一遍,還是沒有頭緒。

不想了,她現在應該考慮的是哥哥留下的密碼,而不是和她毫無關係的殺人案。

她呆滯地望著四方床上的紗簾,不知看了多久,突然想起什麼,滾一下身子,頭歪在枕頭上,望著長沙發上蓬蓬的白色被子,驀地揪起眉心。

沙發不夠長,估計言溯要蜷成一團才能睡下。

她望天,默默地想,一團白色的言溯……好喜歡O(∩_∩)O

房間裡很安靜,她似乎聽不到窗外的狂風驟雨,只有浴室裡嘩啦啦的水流聲,勻速又曖昧,彷彿從她心底淌過。

言溯隔著一堵牆,在那邊洗澡呢。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突突突,輕輕拍拍自己的頭,喊停,不許想了。

可腦子裡浮現出她在言溯家的那次,不小心走進他的臥室,第二天早晨他光著身子下床,漂亮又緊致的背影。

現在,他立在花灑下,身形頎長,水珠一串串流過……

甄愛紅著臉把自己捂進被子,羞得翻滾幾圈。又一愣,剛才她洗澡時,他在外邊,該不會也在想她……甄愛埋進枕頭,渾身發燙地趴著,忍不住踢一下床板,羞死算了!

被子裡只聽得見自己打雷般的心跳聲。

空氣空氣,沒有空氣,她要暈眩了,趕緊鑽出來猛地呼吸。

浴室門打開,甄愛慌忙閉上眼睛裝睡。

地毯上幾乎沒有腳步聲。

很快,他關燈了。

甄愛有些懊惱,他都不來床邊看看她麼?

正失望時,床的另一半驀地一沉,甄愛心一彈,下一秒,他撲面而來摟住了她,帶著浴室裡清新的皂香。

甄愛唬了一跳:「你幹嘛跑來床上?」

「怕打雷。」

他貼著她發燙的臉頰,語氣竟透著罕見的慵懶,彷彿這一刻沒了詭異的城堡和案子,他難得地放鬆。

甄愛一聽他的語氣,心就甜甜地軟了。

她動了動,迎著他的面抱住他的腰,卻意外地觸碰到他滾燙又緊實的肌膚,貌似指尖還挨著他臀部微妙的弧線。

甄愛的心砰砰砰,小心翼翼收回手,嚥了嚥口水:「S.A.,你為什麼沒穿衣服?」

「屋裡黑,」他振振有詞,「就沒來得及穿。」

甄愛在黑暗中眨巴眨巴眼睛,對手指:「明明是你關的燈。」

「嗯。」他一點兒不羞愧,安之若素,「我只想安安靜靜抱著你睡覺,所以,不要講話,乖乖睡覺好嗎?」

「噢!」她軟軟地應一聲,閉上眼睛。

過了幾秒鐘的安靜……

「但是,」她在他懷裡拱了拱,欲言又止,「外面早就沒打雷了。」

身旁的男人默了默:「我知道。」

她仰起腦袋,望他:「S.A.,你突然間邏輯好混亂。」

他完全不在乎:「混亂就混亂吧。我現在想睡覺,還管邏輯做什麼?」

「噢。」她再度軟軟地應一聲,閉上眼睛。

又過了幾秒鐘的安靜……

「Ai……」

「嗯?」

「你不是喜歡裸睡嗎?」

「……」

「嗷!」

得寸進尺的人,欠揍!

風雨飄搖的夜,古堡裡一片靜謐。

臥室內溫暖而安靜,偶爾有紫白色的閃電從厚厚的窗簾漏下來。甄愛躺在言溯熨燙的懷抱裡,內心安寧。

她其實怕冷,以為暴風雨的夜,獨自睡在清冷孤僻的古堡裡,會瑟瑟蜷成一團。可此刻他在她枕邊,呼吸淺淺,平穩而寧淡,透著男人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柔弱,他的手臂搭在她腰間,懷抱安全又熨帖,充滿了她喜歡的味道,暖進她的四肢百骸,暖得她渾身發燙,想驕傲又得瑟地把手伸到被子外邊去涼快;又想整個人縮到他的心裡,暖暖地做個窩,再不出來。

她忍不住,輕輕地彎彎唇角。

「睡不著嗎?」

他的唇原就貼著她的耳朵,甫一開口,嗓音朦朧又低沉,從甄愛耳朵吹到心尖,她忍不住渾身顫了顫。

黑暗中,她動了動身子,抬手摸上他輪廓分明的臉,手感乾淨而清爽。

她拇指還大膽地輕輕蹭蹭他的嘴唇,小聲嘀咕,像偷偷講小話的孩子:「S.A.,你身體好熱乎,像靠著大暖爐。」

「是嗎?」他薄而柔的唇一張一翕,在她指尖摩挲,「如果我是暖爐,你為什麼不抱我?」

甄愛悄悄地臉紅,扭過去拿背對他:「誰叫你不穿衣服的?」

「裸睡有益身心健康。」他輕而易舉把她翻轉過來,認真又誠懇,「我以為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早已達成共識。」

誰要和你一起裸睡!甄愛癟嘴:「是你一廂情願。」

他沉默地笑了,環她更緊,黑暗中,帶了笑意:「哦。」

半晌,又收斂,重複之前的問題:「睡不著嗎?」

甄愛認真地想。

幾秒過去了。這次言溯沒嫌棄她反應慢,自己接話:「那就是睡不著了。」末了,帶著極淡的懊惱,「我以為抱著你,會讓你覺得安穩。」

甄愛的心像被什麼撞了一下,很暖。

下一秒,枕邊的人不甘心:「科學研究表示,睡眠不好的女人如果睡在一個安逸又溫暖的懷抱裡,感到舒適安全,她的睡眠質量就會得到極大的提高。」

甄愛啞口,糟了,該不會挫傷他的自尊心了吧?

果然,她還來不及說話,他稍稍遺憾地說:「試驗證明,我的懷抱對你沒有任何安撫的作用。我是一個失責的男朋友。當然,只是在這一方面。其他方面,我自認稱職。」

這番話把甄愛的心情說得跟坐過山車一樣,起起伏伏。

她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軟軟地說:「因為你,我感到很溫暖很安全!只不過在想哥哥的密碼,所以睡不著。」

懷中的男人僵了一下,尷尬而自省道:「我居然又忘了全面分析。」

「分析那麼全面幹什麼?反正你今天沒有邏輯。」她挨著他的臉頰,輕聲嘟噥,唇角的笑容卻越來越大。

剛才他的一番科學論證,於她來說,就是好聽的情話。

黑暗讓普通的對話染上了纏綿而親暱的色彩,讓彼此的觸感也愈發明晰而清澈。

她的身子柔柔地盈在他懷裡,他整顆心都軟了下來。一貫克己有度,此刻卻無比依戀她身體的馨香。他真喜歡這一晚的親暱。

但他終究是知分寸的,且此時此刻,他更關心困擾她睡眠的問題:「既然睡不著,去探秘吧。」

The sun has set, and the long grass now

Waves dreamily in the evening wind;

And the wild bird has flown from that old gray stone

In some warm nook a couch to find.

In all the lonely landscape round

I see no light and hear no sound,

Except the wind that far away

Come sighing o』er the healthy sea.

太陽落下去了,如今,長長的草

在晚風中淒涼地搖擺;

野鳥從古老的灰石邊飛開,

到溫暖的角落去尋覓一個安身所在。

這四周景色寂寞

我看不見,也聽不見,

只有遠方來的風

歎息著吹過這片荒原。

甄愛和言溯跟著哥哥留下的詩去城堡探秘。

古堡是磚石結構,夜晚走在彎彎曲曲的石廊,難免有種厚重的清冷。外面的暴風雨彷彿總從看不見的縫隙裡吹來陰風,走廊上的燈光搖搖晃晃。甄愛時不時回頭看,燈光朦朧中,無數間房間緊閉著門,像一排排眼睛。

一般人在這裡行走,估計得嚇得魂飛魄散。

言溯見她連連回頭,輕笑:「害怕?」

「嗯?」她仰頭看他,愣了愣,又搖頭,「一點都不怕。」她向來神經粗。

他從她平常的聲音和肢體語言判斷出,她真的不怕。他望向前邊無止境的路,意味深長道:「你不怕,我倒是挺怕的。」

「怕什麼?」

他只是笑笑,不解釋。他怕那個藏在白布下的甄愛的蠟像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不害怕為什麼總是往後看?」

「記路線。」

「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迷路的。」

甄愛忽就想起那次走錯路睡到他床上,他對人腦記憶路線的那番歪論,問:「這麼說,剛才走過的路都在你腦袋裡繪成圖像了?」

他嗯一聲。

「那你有沒有發現我們走過的路,像海螺的殼?」

言溯一愣,的確像海螺殼上的花紋。一條連續的線,一圈一圈環繞,無限接近中(終)點。每圈線之間又有無數的細紋交叉,錯綜複雜。

「是挺像的。」他微笑,「很美。」

甄愛點點頭:「嗯,很美。」

這樣的夜晚,和他獨處,很美。

「太陽落下,長長的草,古老的灰石,去溫暖的地方……」言溯喃喃自語,方形的城堡裡,哪一棟樓可以看到落日淒草、島上岩石,且比較冷清?

如果把這座正方形城堡放在地圖上,它傾斜45度,尖端朝正上方。正門和主堡在右下角東南方向,面對懸崖,看不到岩石。

能夠看到落日淒草和島上岩石的,是西南方向。最清冷的……

「是最西角。」兩人異口同聲,相對就笑了。

「最西邊是7號附堡,我們去那兒吧。」他繼續往前,目光無意掃過牆壁上的燭台。這才意識到,那圖案見過好多次了。繁複的圓形花紋,畫著荊棘和紫露草,中央有兩個較大的L和C形字母,以及一行小字。

是家族的族徽。

言溯細細看過,收回目光,隨意道:「原來是Lancelot蘭斯洛特。」

甄愛驀然一頓,言溯察覺到了:「怎麼了?」

她不想隱瞞,實話實說:「亞瑟王的故事裡,最英勇的騎士蘭斯洛特拐走了王后桂尼薇兒。這也是亞瑟王國走向覆滅的起點。我小時候總聽這個故事,而組織裡一直有一句話:凡如蘭斯洛特之叛徒,必被剷除。」

「難怪管家轉達這句話時,其他人臉色都變了。」

「我和哥哥都是組織的叛徒。真不明白他為什麼叫我來這裡。」

為什麼要叫她來這裡?

言溯心裡再次閃過不祥的預感,又看了一眼城堡隨處可見的族徽,大寫的L和C。這個家族真奇怪,連C字母也要大寫……

城堡似是而非的傳說,凱撒密碼的密鑰,古老的族徽,奇怪的姓氏,哥哥密碼的所指……

他猛地一個咯登,驀然明白甄愛的哥哥為什麼要選這個地方。她哥哥沒有不顧她的安危把錢藏在這裡,密碼的意義或許是……

他腦中陡然一片空白,不肯相信自己的猜測。其實要證實,很簡單。只要問甄愛一個問題。

可到了這一刻,他不敢問。

卻聽甄愛輕呼:「咦,拳擊手的蠟像怎麼回事?」

言溯回神,發現他們已走到大廳。13條走廊入口有的空空如也,有的擺著蠟像。拳擊手蠟像在第一條走廊入口,頭上砸了個西紅柿,臉上覆滿紅色汁液。

兩人對視一眼,頓感不妙,立刻沿著第一條走廊跑進去。和管家說的一樣,果然數不清的岔路,好在言溯方向感極強。

走廊比他們想像中的長,很快他們看到了盡頭拳擊手的房門,可那裡驟然傳來一聲男子慘叫「啊!!!」

言溯冷著臉,不自禁握緊了拳頭,甄愛陡然一痛,覺得自己的手快被他捏碎。

她也慌了,這樣再死一個人,言溯要氣死的。

拳擊手的房間在第一個。他們趕到時,其餘房間的人紛紛打開房門,探出身子來。

甄愛掃了一眼,所有人都在,包括最遠端的管家和女僕小姐。

大家很快聚攏在拳擊手房門前,辟里啪啦地敲門:「拳擊手先生!拳擊手先生!」好幾人上去擰門鎖,沒有反應,裡面也沒有半點動靜。

幼師朝管家喊:「鑰匙!」

「只有一把。」

「讓開。」言溯冷面罩霜地命令。

眾人愣一秒,立刻移開。

言溯過去搖一下門鎖,真鎖住了。他陰著臉,後退一步,突然一腳,踹開了古老的木門。

門板轟地一聲砸倒。

室內燈火明亮,拳擊手雙腳朝門,頭部朝窗,仰面倒在地上。頭上破開一大大洞,鮮血淋漓。

和他的職業一樣,拳擊手被重擊而死。

門外的人驚呼,剛要往裡湧,言溯冷聲呵斥:「誰都不許進來。」眾人立刻止步。

他過去摁一下拳擊手的脈搏,死了,身體還熱著。又去檢查窗子,全部鎖著。

甄愛立在門口,不可置信。房間裡傳出慘叫時,她從走廊那邊看得清清楚楚,門一直沒開過。

門窗都從裡面鎖了,那兇手在哪裡?

屋外的人也看出了蹊蹺,全面面相覷。

作家詫異:「密室殺人?」

模特翻白眼:「你小說寫多了吧?一定是有人殺了他,然後在我們沒出房門前跑回自己房裡,裝作是聽見聲音才出來。」

幼師提出異議:「聽見慘叫時,我剛從浴室出來,離門近,不到一秒鐘就打開房門。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

大家開房門的時間相差不過幾秒,都紛紛作證。

甄愛:「是。我和言溯從走廊那邊跑來。拳擊手慘叫之後,他的房門一直沒開過,沒有人進去,也沒有人出來。」

律師推測:「難道是翻窗子?可外面是懸崖。」

言溯從窗邊走來,臉色不好:「窗子從裡面鎖了,不可能翻窗。房間是密閉的。」

演員剛剛洗澡,還裹著浴巾,系得很低,胸前圓鼓鼓濕漉漉的。在場好幾個男人忍不住多看她幾眼,薄薄浴巾下起伏的曲線,很是誘人。

她故作羞赧地摸摸臉:「因為聽到叫聲擔心,就立刻跑出來了,沒來得及換衣服。」

女人都沒反應,男人都很寬容。

演員擺著S形往言溯那邊扭:「什麼密室殺人?或許是拳擊手自殺呢!」

言溯不看她,絲毫不掩飾鄙夷的語氣:「麻煩你用大腦思考。拳擊手的頭被非常有力量的東西砸了,頭骨碎裂,當場死亡。請問他自殺的凶器在哪兒?」

死體周圍乾乾淨淨,除了腦旁大量的血跡,沒有任何別的痕跡。別說錘子之類的重物,連小刀片都沒有。

演員臉通紅,不太開心地把浴巾往上拉,這下什麼也看不到了。

主持人幫腔:「拳擊手自殺的凶器就是……他自己的拳頭。他……」

「請不要再暴露你的智商。」言溯冷而疾速打斷他的話,彷彿再多聽一個字他就耳朵疼,「他的拳頭乾乾淨淨的,沒有半點血跡。」

主持人面紅耳赤。

甄愛微微訝異,言溯至始至終音量不高,語速也不快,甚至不徐不疾。可她還是從他不緊不慢卻冷到冰點的話語裡聽出了狠狠隱忍的怒氣。

她知道他是氣又有一個人在他眼皮子下被殺死,竟還是密室殺人。

這不是他的錯啊。

周圍的人鴉雀無聲,警惕又膽怯地看著言溯,終於明白什麼叫不怒自威。

言溯誰都不理,目光冷靜落在拳擊手仰臥的身體上。太乾淨了,現場太乾淨了!絲毫不凌亂,一擊致命。高效迅速,絕非臨時起意。

兇手是正面襲擊死者,非常大膽;可誰能一拳打得過拳擊手?

更奇怪的是,他看上去不僅沒有反擊,甚至都沒掙扎。

還想著,聽甄愛淡淡開口,是對其他人:「這下你們同意剩下的人一起待在起居室了嗎?不久前你們說各自回屋鎖上房門是最安全的,現在呢?呵,如果你們一開始不那麼固執,現在就不會死人。」

言溯一愣,突然明白了,她說這些,全是為他。

他的心驟然一暖。

「Ai……」他去拉她,但她心裡憋著氣,不僅為死去的人,更為言溯天性的自責,她心痛,實在忍不住,咬牙狠狠道:

「如果現在還有誰不願意,非要自己待在房間裡,我認為這人不是勇敢,而是因為他是兇手,想要殺人。」

這話一出,沒有人敢提出異議了。

女僕:「那我們都換衣服去起居室!」

「等一下。」甄愛緩緩笑了,「我們先去各個房間搜一下殺死拳擊手的凶器。」

起居室內的落地鍾指向零點。一行人檢查完房間,一無所獲,全齊齊坐在起居室裡。

窗外的暴風雨愈演愈烈,女僕端來點心水果熱茶和咖啡牛奶。

古堡冷清,她往壁爐裡多添了些櫸木,順帶拉上厚厚的窗簾,把風雨和顛簸的海洋關在外邊。

起居室內暖意濃濃,竟如海中避風港般溫馨。

或許溫暖與疲倦驅散了大家的防備,一路上只泛泛而談的同路人開始聊天。和以往的玩笑不同,大家聊起各自的人生經歷,時不時加一些感觸和體會。

模特和演員說起入行的艱辛,幼師說起嚴苛的家長,作家說寫作的孤獨,律師說難以堅守的良心,主持人說身不由己地迎合。

言溯漫不經心聽著,在想別的事。

目前三起命案,他不確定是不是同一人所為,但三個案子有個明顯的共同點——現場有條不紊,死者幾乎反抗無能。

兇手用了輔助藥物?

言溯從死者表面沒有觀察到異樣。現在沒有法醫和設備,也檢驗不出。

醫生的案子裡,如果他座位旁的拳擊手和幼師說了真話,沒察覺到異樣,那兇手是怎麼在黑暗中殺身體健康意識清楚的醫生,而沒有引起周圍人警覺的?

賽車手的死也很古怪,如果女僕小姐說了假話,她是兇手,她怎麼不留痕跡地制服賽車手然後把活著的男人綁到渦輪上去?

如果女僕小姐說了真話,那這些人裡必然有一個知道賽車手在船上。他從餐廳回房後,出門去殺了賽車手。可為什麼刻意把蠟像吊在纜繩上?

拳擊手的案子更詭異。門窗緊鎖,所有人都在房外,死者正面受襲擊倒下。房子是密室,兇手和凶器怎麼憑空消失?

所有人一起挨個搜房子,卻沒有找到凶器。

言溯大抵看出誰是警察,誰是組織派來的人。可這三起案子似乎不全和他們有關係,還是,他哪裡想錯了?

對面,主持人聊在興頭上,說了句奇怪的話:「你們知道嗎?死去的拳擊手和醫生之前就認識。」

「認識?」眾人齊齊看他。

主持人喜歡受人注視,瞬間找回最擅長的表演狀態,神乎其神地解釋:「拳擊手以前小有名氣,拳台上表現好,但台下人品不行。沒結婚之前,吃喝嫖賭樣樣都干。」

幼師回憶著補充:「我聽說過,當年他喝酒駕車撞死了一個大學女生。」

「可你不知道內幕消息。」主持人喝了口雞尾酒,臉頰紅得發光,「他不是酒駕,而是看上了酒吧的漂亮女孩。人家是兼職打工的,不是妓,可他把那個女孩強迫了。女孩要報警,拳擊手一急,就開車撞了她。」

作家插嘴:「那和醫生有什麼關係?」

「那女孩不是被撞死的。」主持人說,「她在ICU裡昏迷了很多天,脊椎骨折,腿截肢了。女孩的家人準備提起訴訟,要求拳擊手賠償2000萬美元。」

演員:「我猜猜,拳擊手為了少賠錢,讓醫生把女孩治死了?」

主持人見美人開口,立即慇勤地笑:「演員小姐聰明。」

「這麼說,女孩的主治醫生是和我們同行的醫生?」模特好奇地打量主持人,不太相信他的話,「你怎麼知道?」

主持人不太喜歡模特的質疑,斂了笑容:「幹我這一行,當然消息靈通。我還知道,他故意撞人,卻以醉酒駕車的緣由脫罪了。當然,還是賠了些錢。」他歎氣,「從那之後,他改邪歸正,戒了一切惡習,結了婚,成了好丈夫。不過,今天這麼一看,醫生和拳擊手也算是多前年做了虧心事!」

一說虧心事,大家都端起茶水慢吞吞地喝,緘默不語。

言溯和甄愛安靜地對視一眼,這個故事是真是假?和那兩人的死有關?賽車手呢?他為什麼而死?

事情彷彿有了亮光,又彷彿更加迷霧重重。

律師輕輕地說:「雖然不知賽車手做過什麼,但,該不會兇手專殺做過虧心事的人吧?」

大家聽言,都各自猜測緊張起來。

管家皺了眉,古板而嚴肅:「即使是犯過罪的惡人,也只有上帝能給予判罰。以正義之名的個人處罰,都是私慾,遠非正道。況且,只要真心懺悔,上帝寬容的心會包容和拯救一切罪。」

言溯和甄愛不信教義,對此不置可否,但管家先生說的有些道理他們是認同的。

這一番正氣凜然的話在起居室裡迴盪,在場其他人的心都微微撼動。

演員頗有感觸地低下頭,良久才抬起:「我以前也做過虧心事。或許在場的兇手知道了,接下來會殺我。可我還是想把同行的你們當做互助小組的組員,幫我一起懺悔……我在競爭一個角色時,找人用惡毒的謠言中傷另一個女演員,她事業大受打擊,後來……聽說她自殺了。或許是報應,這麼多年我一直沒紅過,也沒有讓人記得住的作品。」

周圍的人都沉默,卻沒有驚訝。

幼師握住演員的手,寬慰:「只要真心懺悔,你會得到原諒的。」其他人紛紛附和。

這下子,表面平靜實則飽受心理壓力的眾人,面對旅途中偶遇以後再不會見的陌生人,一個個「敞開」心扉,但真真假假就說不清了。

模特說她害過走T台的姐妹從台上摔下從此離開模特圈;

作家說他看了朋友的草稿後,盜取他的創意發表,從此和朋友絕交;

幼師說她打罵過一個小孩;

律師說他曾幫公司逃稅;

主持人說他曾報導不實消息,導致網友人身攻擊當事人。

言溯垂眸傾聽,波瀾不起。

幼師問:「邏輯學家先生呢?你有沒有做過虧心事?」

言溯抬眸,平淡道:「沒有。」

兩個字輕輕鬆鬆,毫無猶豫。

大家的臉色變得微妙,分明是不相信。

演員輕飄飄地問:「哪有人沒有可懺悔的事?邏輯學家先生,不用不好意思。做錯事,並不會消減你的人格魅力。」

甄愛奇怪:「為什麼不相信?我就相信他沒做過虧心事。」

話一出口,大家的目光更加微妙,彷彿在歎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真是單純好騙。

言溯淡淡的,毫不介意。他說的是真話,不在乎別人信不信。甄愛信,就夠了。

他人的意見,誰在乎?

演員心裡貓撓一樣,很想知道這個看上去極端正經的男人究竟有沒有做過虧心事。她妖嬈地輕輕含唇,倚在沙發扶手上,嗓音嫵媚,「邏輯學家先生不要擔心嘛!不是說,有傷疤的男人更性感嗎?其實,犯過錯的壞男人更討女人喜歡。」

甄愛擰著眉心,更加不明白:「為什麼女人要喜歡壞男人?我不喜歡壞男人!」

言溯垂眸看甄愛一眼,不禁微微笑了,抬眸看演員,神色卻冷淡:

「很遺憾,我活著不是為了討女人喜歡。」說話間不經意握緊了沙發上甄愛的手。

他喜歡她,她喜歡他;

他相信她的好,她也相信他的好;

這樣就好,他人的意見,誰在乎?

演員訕訕的,強自笑笑:「學生小姐呢,有沒有想要懺悔的事?」

甄愛聳聳肩:「我也沒……」話突然說不出口,腦子裡浮現出媽媽死的那一刻,伯特在她耳邊叮嚀:「little C恨死媽媽了,little C想要殺死她!」

思維頓時一片空白,她,真的不需要懺悔嗎?

演員一眼看出蹊蹺,溫柔追問:「學生小姐沒有想說的?」

甄愛早已平復,神色淡淡:「沒有。」

演員擺擺手,半開玩笑似的輕歎:「不懺悔的人是會下地獄的哦!」

言溯不悅地皺眉,甄愛卻自在笑了:「下不下地獄,我無所謂。而且,相信我,我就是從地獄來的。」

除了言溯,在場沒人聽懂了她的話,但也不會繼續追問,畢竟都不熟。

演員不死心,抱著手幽幽看著,倏爾彎起一邊唇角:「兩位的關係還真讓人羨慕,這麼說來,你們都沒有對對方懺悔和隱瞞的事囉?」

這話問得很不禮貌又越距,但甄愛還是第一時間回答得斬釘截鐵:

「當然沒有!」

說完,她的心驀地空了一下,因為言溯沒做任何反應。他握著她的手微微鬆了一點,安安靜靜垂下眼簾,遮去了一切情緒。

雖然甄愛平時看不太懂人的表情,但她對言溯再熟悉不過,立刻意識到哪裡不對。

言溯鬆開她的手:「我去下洗手間。」說罷,出了起居室。

言溯立在鏡子前,用紙巾擦拭手上的水珠。水早就擦乾,他卻走神,手還一遍遍做著重複的動作。

良久,他瞟一眼鏡子,男人穿著料峭的黑色風衣,清瘦又挺拔,只是臉色分外冷僻。

洗手間鏡子下角也印著這個家族的族徽,荊棘和紫露草,中間是LanCelot,底端小寫著C&C。

他早該把心中的猜想告訴甄愛,而不是等到現在由外人提問他才驀然發覺他對甄愛有所隱瞞。

在他看來,這是對愛人的一種背叛。

他無比憎惡此刻背叛甄愛的感覺,憋悶又憤怒,自責又羞愧,他必須馬上坦白。

言溯用力把紙團砸進廢紙簍裡,動身往外走。洗手間的門開了,女演員婀娜多姿地走進來。

言溯皺了眉,再度不悅:「我沒走錯洗手間,所以……你是變性人?」

演員早習慣他的不客氣,一點兒不惱。

她笑盈盈關了門,扭著身子斜靠在門上,看上去前凸後翹的,軟得像條蛇,「邏輯學家先生覺得我不夠女人?不比你的小朋友更有女人味?」

她身子一挺,裊裊過來:「要是和她睡在一起,骨頭都咯得疼吧?」說著,竟抬手要搭他的肩膀。

言溯眼中閃過一絲隱忍的厭惡,挪開一步,迅速和她拉開距離。

他眸光清冷,語帶鄙夷:「原來你不是演員,是妓女。」

演員眼中閃過一絲羞憤,卻狠狠忍了下來。這個男人還真是……

她咬咬牙,氣極反笑:「演員和妓女有什麼區別?就算我是妓女,看上你,我也算是一個品位不錯的妓女吧。」

「同樣,我是一個品位不錯的邏輯學家,」言溯拉開門。

才出去,就見甄愛紅著臉從女洗手間裡跑出,隨後模特和幼師也出來了,還笑著對甄愛說「沒關係」。

言溯:「怎麼了?」

甄愛搓手指:「隔間門壞了,我不小心推錯了門。」

這時,演員從男洗手間走出來,幾個女人全詫異了。

言溯倒是安之若素,對她們說:「你們先回去吧。」說罷讓甄愛跟他走:「我有話和你說。」

走廊的窗子外暴雨如注。

他扶住她的肩膀,彎下腰直視著她黑黑的眼睛,無比虔誠:「AI,剛才他們說的那個問題……」

「沒關係。」她打斷他的話,抬手握住肩膀上他溫暖的大手,笑容滿滿,「我信你。再說,我們之間沒有可隱瞞的事情!」

他的臉色很凝重,絲毫沒有因為她的微笑而舒緩:「Ai,我本來準備等案子結束了再跟你說,但是……」

她閉了嘴,眼珠烏溜溜的,專注又好奇。

「這座城堡很可能,」他咬咬嘴唇,有些艱難,卻終於說,「是你的家。」

她愣住,疑惑,不解,不可置信:「怎麼可能?那……管家先生講的那個故事?」她想起什麼,一顫。

「不要告訴我管家先生說的是真的;不要說那個化學家是我哥哥;不要說那對年輕的夫婦是我的父母;也不要說那個在二戰時賣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是我的祖……」

她說得太快太激動,喉嚨一梗,一下說不出話來。

修建這座城堡的人在二戰中研發的武器殺死了太多的人,他們惶恐而負疚地躲了起來。什麼武器會讓他們那麼驚慌,日日活在恐懼之中?

哈。

一輩接一輩,一代傳一代,這真是一個邪惡的家族,這真是一個活該受詛咒的家族。

她不肯相信,執拗地看著他,臉色竭力平靜,卻掩飾不住淒苦:「你沒有證據。言溯,你不要這麼說。這個邪惡的地方,這裡的壞人,和我沒有任何關係。言溯,你不要這麼說!」

他的心狠狠一疼,用力握住她的肩膀:「Ai,蘭斯洛特是城堡原主人的家族姓氏。C&C可能是家族開創者的名字,也可能是你祖父母的名字。我在想,你的父母給孩子起名時,會不會效仿父輩,用兩個C開頭。」

燭光中,她的臉色白了一度。

「AI,那串凱撒變體密碼的明文是NQQDNZHWWTDWLTQWC,密文是KILL ONE OR BE KILLED。它的密鑰是一個名字,C開頭的女孩名,Cheryl(謝兒),意思『吾之心愛』,Cheryl是你本來的名字吧?」

甄愛顫了一下,目光空洞:「即使這樣,一切只是巧合。」

「是,我一直這麼想,一直心存僥倖,所以沒有問你。Ai,」他輕聲喚她的名字,不知為何沒了底氣,「你哥哥的名字也是以C開頭的是嗎?你先不要說,聽我說。L.J查到Alex的家就在這裡。」

她望住他:「所以呢?」

「Alex說他姓La Courage,我曾笑他姓氏奇怪有語法錯誤,現在才明白其實是族徽裡的兩個大寫字母。Ai,L.J還說,Alex在組織裡的名字是……Chace。」

女孩臉色蒼白,像瞬間冷凍住的水,再沒了一絲波瀾。

她靜靜看著他,眼睛一如既往的漆黑,沒了任何情緒。就像初次見面,她從鋼琴背後繞過來,帶著冬天的涼意,乾淨又疏遠。

她一字一句,問:「所以,是你,摁下白色鍵,然後Alex,不,我哥哥Chace就,沒了。」

言溯的心如墜冰窖:「……是。」

走廊溫暖的燭光在她臉上輝映,卻格外落寞:「是我哥哥騙了你,他說是白色鍵,你才摁的白色鍵。」

「是。」

甄愛很輕點了一下頭,一動不動盯著他:「你當時,沒有看出來他撒謊了。」

言溯內心巨震:「沒有。」

他有一剎那生氣她的質疑,可瞬間被潮湧般的慌亂淹沒,伸手去拉她:「Ai,我真的沒……」

她猛地退後一步,躲開了他的手。他的手心於是抓到空氣,空落落的,一如他此刻的心。

甄愛立在昏黃的燭台之下,微微笑了,很慘淡,讓人想哭:「言溯,我信你。」

言溯的心像被重錘無聲擊落,痛徹心扉。

她微笑:「言溯,我不生氣,真的。我只是,太多事情,想一個人走走。不要跟著我,好嗎?」

她轉身跑進深深的走廊,再沒了蹤影。

言溯追過去,甄愛早已消失在錯綜複雜的走廊迷宮裡。

他眼前突然浮現出那個畫面,他掀開地上的白布,甄愛的蠟像靜靜躺在醫生的屍體旁。當時分明下定決心,不讓她離開他的視線。

心一瞬間又痛又慌,像萬箭穿過。

言溯停住腳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樣盲目去追,反而更危險。

甄愛需要一個人靜靜,他雖然心痛,但願意給她空間。只要保證剩下的人都在起居室,甄愛就不會出問題。

他望著前方空空如也的走廊,擔心,卻毅然轉身回去起居室。經過大廳時,特意望了一眼,甄愛的蠟像沒有任何問題。

可他萬萬沒想到,推開門,走時還暖意濃濃的起居室只剩了兩人,管家和律師。且管家也起身要往外走的樣子。

言溯的心猛地一沉:「其他人呢?」

律師:「主持人說天冷,要去房間裡把被子抱過來,其他人也都去了。」說完,奇怪,「誒?學生小姐沒和你一起?」

言溯說不出話來,心裡不知是種怎樣恐慌的情緒,只知轉身往外走。

迎面走來女僕,她抱著毛毯:「管家先生,快1點了,我去附堡關燈吧。剛才不知誰開了大廳的窗子,把學生小姐的蠟像吹倒了。」

「Damn it!」言溯咬牙,一時控制不住吐出一個不雅的詞。

女僕驚訝瞪著他匆忙離去的背影。

甄愛穿過中央花園後,被暴雨淋濕了。

在城堡裡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她按哥哥留下的密碼找到了7號堡最西端的房間。

房裡佈置簡單,寧謐幽靜,壁上點著暖暖的燈。她從柔軟的地毯上走過,到窗子前。

外邊極盡喧囂,裡面落針可聞。

她立在靜與鬧的邊緣,打開銷栓,抓住厚厚的木窗稜,用力一扯。

耳邊呼嘯,來自北冰洋的海風洪水一樣洶湧奔騰,撲她滿面冰涼。風裡夾雜著苦澀而堅硬的雨水,打得她的臉頰生疼生疼。狂風吹得木窗劇烈搖擺拍打。

房間的燈光微弱地走進窗外的黑夜,投下一道淺淺的亮,很快又被黑暗吞噬。目光所及之處,礁石嶙峋,細草雜亂,被風雨打得七零八落。

再遠,是一望無際的黑夜裡的大海,看不到繁星,看不到城市的燈光,只有黑暗,看不見盡頭的黑暗。

雨絲飄進她黑漆漆的眼睛裡,冰涼又刺痛。她卻固執地睜著,眼眶漸漸紅了,一顆顆透明的水滴珠子般從她凍得蒼白的臉頰上滑落。

詩裡說:太陽落下去了;四週一片荒蕪;我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只有一聲歎息……

哥哥,你心裡,很悲傷吧?

為什麼要選擇死亡?明知道你不在,我在世上便孤零零一人。你明知道,為什麼還要選擇死亡?

她望著前方顛簸的黑夜,淚流滿面,胸腔湧動著不可紓解的壓抑與苦悶,想撲上去朝那片深不可測的黑暗狂吼。可窗子忽然被人關上,狂風暴雨一下銷聲匿跡。

世界回歸溫暖和安寧。

淚光閃爍中,她看見一個陌生卻筆直的男人背影。

女僕小姐趕緊鎖窗子。

管家看見地上的水漬,皺了眉,忍著怒氣說:「雨水進來會打濕城堡的地板,這些木頭會長蛀蟲的。」

他嚴厲又不滿,回頭看甄愛,望見她滿臉的淚水,一下子愣住,臉上劃過微微的尷尬。

女僕關好窗,一回頭也嚇一跳:「學生小姐,你怎麼了?」

管家常年獨居城堡,不善與人交道,看甄愛哭了,很不自在地往女僕那邊挪了一步,意圖拉開和甄愛的距離與責任。

但他還是有愧的,小聲對女僕說:「我就說了她一句,結果她哭成了這樣子。」

女僕無語地看管家,走上去:「你是不是和邏輯學家先生吵架了?剛才他在城堡裡跑,好像在找你。」

甄愛一愣,別過頭拿袖子胡亂擦去臉上的淚珠:「沒有。」

管家皺眉,說:「下雨就不要亂跑。趕快回去。不要從花園走,出門後左拐。在你遇到的任何岔路上都左拐,就可以回主堡。」

說完,對女僕:「快點去關燈,我們也回去吧。真擔心他們一個個全在城堡裡亂竄。」兩人往外走,管家還嘀咕:「管理客人真麻煩,跟老鼠一樣亂跑。」

這嚴苛的管家連續幾代人都服務這座城堡?甄愛垂眸,她很想知道這座城堡的故事,更多,更詳細。

「等一下!」她跟上去,「我和你們一起。」

甄愛跟著管家和女僕走在長廊裡,四處張望。

和主堡的房間結構一樣,7號附堡的房間都不在同一水平面。相鄰的房間看著像巨大旋轉樓梯的一級級台階,只不過坡度極緩走在上面不易察覺,只有站在盡頭回望,才看得出。

甄愛望著隨處可見的族徽,問:「附堡不住人?」

管家斜睨她:「你怎麼知道?」

「構造不太一樣,沒有風口,很封閉不透氣,又很冷,取暖設備很少。」

「你覺得冷是因為你衣服濕了。」管家收回目光,須臾間又道,「不過這座堡最冷,也是事實。這是以前的主人做實驗的地方。」

實驗?

甄愛斟酌:「管家先生,我覺得城堡主人的經歷像傳奇。我很有興趣。上次聽你講了一些,還能給我講講嗎?」

管家很滿意她虔誠的態度,冰封的臉緩和了些,驕傲道:「說吧,你想聽什麼?」

「家族的起源是哪裡?」

「歐洲。後來漸漸和世界各地有關係。蘭斯洛特家分支太多,具體要查族譜。就說離我們最近的這一支吧,建造這座城堡的Clark&Chiao Lancelot夫婦。妻子是二戰時期的中國人,聰慧嫻淑的大家閨秀。」

Chiao?聽這個英譯,應該類似「喬」或「嬌」。

「不是說他們的殺傷性武器在戰爭中殺死了很多人?是什麼類型的武器?」

「比子彈還有效的東西。」他看上去不想明說,「蘭斯洛特家族歷史上有很多科學家,建造這座城堡的夫婦是化學和生物方向的天才。」

不用想就是化學毒氣和細菌炸彈。祖父母竟然是發戰爭財的。每一分錢上都粘著慘死之人的怨靈,難怪他們要建這座迷宮躲起來。

甄愛的心緩緩下沉,只覺身上壓了千斤的負荷,重得她呼吸困難,透不過氣來。心像沉進深水,憋得難受,卻找不到空氣。

以前,身體遭受一系列摧殘和折磨時,她都沒覺得累;可此刻,她覺得活著真的好辛苦,辛苦得想哭!

管家:「起初那對夫婦生了好幾個天才孩子,可孩子們覺得城堡陰鬱,長大了就離開了。只有三小姐回來,帶著一個高大英俊的中國籍混血男子,說是她丈夫。他們在這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第一個男孩兒就是在城堡裡出生的。」

甄愛低頭,心已經麻木。她爸爸是俊朗的中歐男人,媽媽是漂亮的亞歐混血,她不能再假裝這是巧合。半晌,小聲問:「那男孩後來回來過嗎?」

「不知道,他被父母帶走時年紀還小,即使他回來,我也認不出。」

甄愛心想,可能Chace五年前回來買下這座島時,管家沒認出他是第三代主人。Chace死了,現在是誰在冒充他?

她和管家女僕一起,沿著走廊關燈。厚厚的石壁上畫著繁複的花紋,老舊,卻古典。牆壁掛著各種畫,向日葵,五線譜,花田,太陽……

都是燦爛又溫暖的景象,這樣就能改變古堡陰沉沉的氣氛了?

甄愛望著冷清牆壁上絢麗的顏色,覺得恍惚,原來她的家人也喜歡繽紛的色彩,像她一樣。

這算是一種畸形的傳承麼?

還是說,因為他們的血液都是孤獨而罪惡的,所以才不約而同地格外憧憬光明和絢爛?過了那麼多年,那麼多代,完完整整地複製在她的父母,她和哥哥身上。

這才是這座古堡真正的詛咒吧?

凡如蘭斯洛特之罪惡者,必無幸福。

人們在做惡事的時候,真的沒想過給子子輩輩造成的影響?真的沒擔心害怕過報應輪迴,厄運會降落在子孫的頭上?

她悲哀到了極致。

別過頭,悄悄無聲地抹去眼淚,哥哥,你為什麼不活著告訴我,這都是為什麼?

突然,走廊上的燈全滅了,四周頓時陷入黑暗。

女僕小聲輕呼:「怎麼回事?」

「或許是樹枝刮到了電線。」管家沉聲說,語氣擔憂,又叮囑女僕,「我去檢查,你和學生小姐一起去房間裡找燭台。」

女僕「嗯」一聲,從懷裡摸出打火機,哧地打開,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躍。她一驚:「學生小姐去哪兒了?」

管家四周看,發現甄愛已經走到前面去了。女僕和管家來不及開口喊她,她的身影緩緩轉過幽暗的拐角,不見了。

管家繃著臉:「她怎麼招呼都不打就自己走了?」

女僕:「或許她想自己先回去吧。」

管家也懶得管:「走吧,去找蠟燭。」

甄愛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幽暗而狹長的地方。走廊上黑漆漆的,所有燈都滅了。剛才想得太出神,加之她本來夜視能力很好,竟沒留意周圍的情形。

而現在無數交錯的走廊裡,只有她一個人。

「管家先生?」她摸著牆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後退,「女僕小姐?」

漆黑的走廊裡,她輕柔的試探聲在長廊上迴盪了一下,旋即被黑暗吞沒,了無痕跡。

她四處看看,越往回走,光線越弱,即使是對她,也太黑了。周圍漸漸看不清,她摸索著牆壁,碰到了欄杆,心一沉,剛才走過的地方沒有欄杆。

走錯路了!

她轉身,卻見身後某個門洞彷彿閃過一片黑影。

兇手?

她心裡一驚,會有人來殺她?她趕緊離開,毫無頭緒地在黑暗中奔走,現在她不會出聲喊人了。她可以敏銳而準確地感覺到,黑暗中,有危險的人在靠近她。

真的會被殺掉嗎?

她努力奔跑,心怦怦直跳,像要從胸腔衝出來。怎麼辦?她要是死了,言溯會難過的!

想法戛然而止。

黑暗裡突然伸來一隻手,死死摀住了她的嘴,極其有力。她條件反射去抓,面前卻驟然出現一片亮光,太刺眼了,像是打開了燈火通明的門。

她被用力推了進去。厚厚的門瞬間闔上,身後的人也不見了。

甄愛在一瞬間擺脫了束縛,望著面前白茫茫的景象,瞠目結舌。

面前銀裝素裹,輕霧繚繞,像是童話裡的玻璃世界。

一層層白色的「水晶」下面籠著各種實驗器材,瓶瓶罐罐,還有一動不動的兔子,白鼠,青蛙,動物組織……

一個個裹在透明的晶狀體裡,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她驀地渾身一抖,牙齒打顫,強烈的冷氣從濕透的腳心鑽了上來,冰刀一般在身體裡攪動。旁邊顯示器上寫著-1°F(-18.3℃)。

她被人關進了冰窖。

燈全關了。

管家和女僕捧著燭台,走在深夜寂靜黑暗的走廊裡,一小片微醺的燭光隨著他們的移動從古堡石牆上劃過,留給身後一片黑暗。

管家走了幾步,忽然一停,轉身回望,身後是看不見盡頭的走廊,無數緊閉的房門和岔路。

女僕:「怎麼了?」

管家若有所思:「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好像砰的一下。」

女僕側耳傾聽,搖搖頭:「沒有啊,什麼都沒聽到。」

管家不說話了,靜靜立著。但身後再也沒了一絲聲響,甚至沒有穿堂的風。

「或許我聽錯了。」管家自言自語,端著蠟燭繼續前行,「去主堡吧!」

小小的燭光漸漸移向走廊盡頭,一轉彎,7號堡的長廊驟入黑暗。

而此刻的冰窖裡,甄愛縮成一個點蜷在地上,凍得瑟瑟發抖。濕漉漉的衣服和頭髮漸漸結了冰霜,指甲蓋凍得沒了顏色。

安靜的冰窖裡,只有她牙齒咯咯打架的聲音,她覺得下巴快要凍掉了。

寒冷像是細針尖刀,一點點侵入四肢百骸,刮心挫骨的痛。她的神經被撕裂了,忽的想起不久前她對言溯說:不要跟著我。

他一定不會來了。

她曾想過無數種死法,卻沒想過,會凍死在自家親人存放未銷毀實驗材料的冰窖裡。

言溯拿著手電筒,跑遍了整座古堡還是一無所獲,到處沒有甄愛的身影。

站在高處眺望,附堡的燈都熄滅了。只有主堡的下半部亮著燈。

難道他們一路錯過,甄愛已經回去了?

言溯動身往回跑。他記憶力好,一會兒就輕車熟路地回到起居室。這一次推門進去,他的心再次狠狠一沉。

所有人都坐在起居室裡聊天喝茶,除了甄愛。

都回來了,這意味著,兇手成功出擊……甄愛或許已經遇害,就在這座城堡某個黑暗陰冷的角落裡。

他心底驟然冰涼,都不知是怎麼走到他們面前是,一字一句問:「有沒有誰看見過她?」

起居室裡的談話聲戛然而止。

大家扭頭,奇怪地看他,他此刻蒼白而空茫的臉色很嚇人。雖然大家都知道他說的「她」是誰,但沒人接話。

演員瞧出了異樣,幸災樂禍:「她不是一直跟著你嗎?」

言溯冷冷看過去,演員莫名嚇了一跳。

管家:「我們剛才遇到她了。」

女僕也說:「突然停電,她就先走了。我們以為她回來了。到這裡見她和你都不在,還以為你們兩個在一起呢!」

言溯一聽「停電」二字,更覺糟糕:「馬上帶我去剛才她消失的地方。」

管家想起什麼,立刻起身:「我就說剛才在那邊聽到了奇怪的聲音,趕緊去!」

管家一面疾走一面努力回想那一聲「砰」是什麼聲音,某一刻他驚覺:「糟了,是冰窖的門,只能從外面開。」

言溯的臉籠在陰暗的光線後:「溫度多少?」

「華氏零下一度。」

「……多久了?」

「我聽見那聲音的時候,正往主堡走,幾分鐘吧!」

「我們一回來,你就來了。」女僕跑得飛快,「應該沒多久。」

三人很快趕到冰窖門口,管家女僕合力拉開厚厚的大門,白色的冷氣撲面而來。

言溯低頭就見,甄愛蜷縮成一團,紋絲不動坐在門邊,埋頭抱著自己,全身上下罩著細細的冰霜,像一尊雪娃娃。

只一眼,他的心都要滲出血來,立刻上前把她抱出。她保持著蜷縮的姿勢,毫無知覺。言溯疾聲問:「哪個房間裡有熱水?」

女僕迅速推開旁邊的房門。

她臉色青白靠在他懷裡,一動不動,像死了,又像是化不開的冰雕,週身散發著冷氣,冰寒徹骨,全撲到言溯心窩裡,痛得他的心縮成了點。

他不敢相信,他居然放她在如此低溫的環境下待了那麼久!

女僕迅速打開浴室的水龍頭調溫。

「恆溫95℉!」言溯把甄愛抱進浴缸,脫下她的外衣和布裙,拿過花灑,從她頭頂往下澆。她的身體森白冰寒,溫熱的水一碰到她便驟然冷卻,涼絲絲地滑落。

他望見她雙眼緊閉,睫毛上還覆著冰霜,她哭過……

當時她一個人蹲在冰窖裡是怎樣絕望而恐懼的心情,他不敢想,心痛如刀割,毫無分寸又手忙腳亂地拉開自己的風衣和裡衫,把冰涼透骨的她狠狠摁進光露的胸懷裡。

溫水嘩嘩地流,懷中的人還是冷得透心。

其他人不知什麼時候跟過來,湧進浴室,見狀全驚得目瞪口呆。

作家見言溯臉都白了,趕緊去拉他:「她體溫太低,泡在水裡就好,你這樣抱著會把自己凍傷的……」律師和主持人也來拉。

「滾!」言溯甩開他們,瞬間爆發的怒氣驚呆了所有人。

言溯衣衫凌亂,濕漉又狼狽地跪在浴缸裡,懷裡摟著昏迷的甄愛,像極了走投無路受了重傷的困獸——在看不見的某處傷痕纍纍,卻固執,不可侵犯,帶著一觸即發的仇恨,像一隻守護同伴的狼。

絕對,不離不棄。

他一貫淡然的眼眸竟露出凶光,看著面前的眾人,一字一句,幾乎是咬牙切齒:「剛才,你們當中有一個人一定見過她,並傷害了她。」

他唇角蒼白,清俊的臉陰森森的,有種古怪的美感,「為什麼對她下手?以為她發現了你的秘密?呵,因為你對她下手,我反而知道你是誰了。這下你可以安心等待,我絕對會讓你付出代價!」

低沉的一番話說得在場的人心裡冷颼颼的,卻又不知他空洞的眼睛究竟看著何人。

眾人面面相覷,言溯已收回目光,看向女僕:「升溫,104。」

管家留下女僕,帶眾人去搬被子和熱水袋。

水位緩緩上升,言溯坐在浴缸裡,緊緊摟著他的甄愛。貼貼她的臉,還是冰冰涼涼的,讓他心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的身體漸漸軟下來,綿綿的涼涼的,趴在他懷裡。雖然還是涼絲絲的,但明顯有了回暖的跡象。

「升溫,109.4。」

女僕照做。

徹骨的寒意漸漸消散,可他心頭的恐懼一直縈繞,他害怕得牙齒打顫,直到某一刻……

懷裡的她動了動,人還意識不清,卻喃喃喚他:「言溯……」

言溯內心巨震,說不清是怎樣一種狂喜和慶幸,腦子裡緊繃的弦啪地斷開,可低頭看她,她又濛濛地閉上眼睛了。

他扶住她的頭,將她泡在滿滿的熱水裡,又道:「熱開水。」女僕遞來玻璃杯。

他輕輕吹散熱氣,含住一口熱水,湊到她嘴邊,一點一點送進她嘴裡。熨燙的水緩緩流入她的身體,溫暖如春風化雪般拂遍全身,漸漸流竄到四肢百骸。

甄愛再度緩緩睜開眼睛,雖然意識迷濛,卻知道自己回到了溫暖的地方。她泡在暖暖的水裡,還有他的懷抱;侵入體內的嚴寒也逐漸驅散,慢慢被一種溫熱的感覺替代。

面前是他近在咫尺的臉,蒼白而英俊。他吻著她,乾淨的香味,赤誠的鼻息。溫融又安寧,她可以記一輩子。

言溯餵她喝完半杯熱水,感覺她的眼睫毛在他臉上閃了一下,又輕又癢。

他猛地抬眸,就見她眼珠漆黑,像水洗過的黑曜石,純粹而專注地看著他。嘴唇依舊蒼白,卻微微笑了:「別擔心我。」

他怔愣地看她一秒,如獲至寶般欣喜若狂,再度將她緊緊攬在懷裡,咬著牙半天說不出話來,隔了不知多少秒,說的卻是:

「恆溫,116.6。」

懷裡的女孩忍不住輕輕笑了聲,呼吸很淺很慢,聲音斷續而柔弱:「我不會有事。」她仰頭搭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笑:你這麼著急,我怎麼會有事?

他托著她的後腦,還不忘把她泡在溫熱的水裡,胸腔裡隱忍著莫名的情緒,嗓音哽咽:「Ai,再叫我一聲,我的名字。」

她一愣。

看不到他的臉,卻竟然聽到了哭音?

她的心像被誰狠狠扯了一下,很乖地照做,只是聲音還有些虛弱:

「S.A.」

「誒。」

「S.A.」

「誒。」

「S.A.」

「誒。」

她靠在他溫暖的懷裡,覺得眼睛裡的冰像是融化了,酸酸的盈滿了眼眶。

他才不會不來找她;

他從來不會放棄她;

有他在,她怎麼可能下場淒慘?

突然,他欺身抱緊她。

「噢,抱歉。」他驀地鬆開她。甄愛沒了依附,直直往水下沉,他一驚,趕緊撈起她。

心跳如鼓。

確定關係後,一直都是禮貌地接吻,從未像此刻這麼激烈。

兩人傻愣愣瞪著,一聲不吭。

有人輕敲浴室門,女僕小姐不知什麼時候早出去了。

言溯趕緊把渾身無力的甄愛扶好。

管家和眾人帶著被子熱水袋來了,幼師還拿來了乾衣服。

言溯不太領情,接過東西,一句話不說把大家關在浴室外。

甄愛雖醒了,但體溫很低,四肢也使不上力氣。言溯給她脫衣服擦身體,起初還不覺得,只認為這是一種正當的救人方式。

教科書上說,緩解凍傷接下來的步驟是脫了衣服把身體擦乾,再睡進溫暖的被窩。

言溯給她脫去試衣服,手不自禁抖了,臉漸漸紅起來,目光尷尬地到處飄,彷彿偌大的浴室找不到安置之處。

甄愛坐在水裡,困窘又愣愣地瞪著眼睛看牆壁。心跳得一團糟,無奈體溫還低,臉都紅不起來,真是厚臉皮。

兩人都很窘迫,言溯不自在地咳了咳:「你自己脫剩下的……」

甄愛低著頭點啊點:「好啊。」

他扯一條浴巾鋪在地毯上,把她從水裡抱出來放在乾燥的浴巾上面。

出了水,她驀地渾身一抖。他知道她是冷了,迅速用大毛巾裹住她,搓搓她的頭髮,又開始擦拭她的身子,像擦一隻濕漉漉的小狗。

言溯體內的血直往腦子上竄,剛才抱著她全身冰涼,此刻卻渾身發熱。像被毛毛蟲刺了,又癢又辣。

他默念無數遍克制,拿毛巾裹住她,搓了搓。甄愛羞得渾身輕顫,埋頭在他胸口,不敢抬頭。

他低頭給她擦腳,她的肌膚還是涼絲絲的,像從冬日溪水裡撿起的玉,可他的手心燙得像夏日正午陽光下暴曬的柏油路。她覺得癢,微微一縮,小腳像魚兒一般從他手心掙脫。

言溯收回手,拿毛巾裹著甄愛,小心翼翼抱起送到墊著熱水袋的被子裡。她從毛巾裡溜出去,縮在被子中,乖乖不動了。

他再摸摸她蒼白的臉頰,覺得還是有些涼,便換了條乾毛巾,給她搓頭髮。

甄愛安逸地閉上眼睛,有種極其舒服而愜意的癢。她真喜歡被他愛撫著摩挲的感覺。

直到把她的頭髮擦得半干,他才起身給自己換衣服。

四周好熱乎,甄愛朦朧想睡時,腦袋上溫柔的撫弄停止了。他走了?

她掙扎著清醒,困難地抬起頭仰望他,見他脫了衣服正用毛巾擦拭身上的水珠。

他立在朦朧的燈光下,身形俊美,像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像,寬肩窄腰,線條流暢,非常性感。

他側背對她,歪著頭,只是簡單地擦頭髮的動作,卻牽動全身的肌肉線條,精實而不突兀,彷彿蘊含著某種蓄勢待發的力量。

甄愛的心燙燙的,深感這件令人驕傲的藝術品是自己的,滿意又赧然地收回目光。

他不經意略微側過身子,她的目光剛好從他腰間掠過,她的心好似突然被捶了一下的鼓,差點兒從嘴裡跳出來,趕緊縮回去閉上眼睛。

慢慢的,臉上開始有熱度。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換了乾衣服,坐過來她身邊,靜靜守著;她也平復了做賊似的心緒,見他只穿著薄衣,有些心疼:「你來和我一起吧,被子裡面很溫暖呢。」

言溯進了被窩,摟住她的身體。他緊盯著她的臉頰,看了半秒,終於長長舒一口氣,非常放心:「Ai,你終於臉紅了。」她終於恢復了血色。

甄愛窘得無地自容。她臉紅不只是因為恢復。

「身體裡還涼涼的,好難受。」她輕聲嚶嚀。

他把她攏在懷裡,拉緊被子,只露出彼此的頭,溫熱的手指在她背上輕撫。

她想要躲避,他攔住,聲音很低:「別動。」他說,「我的手很溫暖。」她真不動了,紅著臉窘迫又懵懂地看著他。

他的手的確溫暖,拇指輕緩撫摸她冰涼的背,很熱乎。

被子裡嚴嚴實實,漸漸熱氣蒸騰;被子外邊,露出兩個腦袋,安安靜靜。他的臉頰紅了,眼眸卻極為安靜澄澈。而她躺在他懷裡,分外溫暖,緩緩入了夢鄉。

恢復體溫後,甄愛清醒過來,覺得這樣和他抱著很不好意思,忙扭過身去,又被他擰回來緊緊抱住:「不要亂動,熱氣都要跑掉了。」

他聲音很低,像在哄小孩兒;

甄愛一下心軟,乖乖偎在他懷裡,懶洋洋地動了動,低下頭抵在他胸前,嗡嗡的:「S.A……」

「嗯?」

「你為什麼,」她欲言又止,臉頰發燙。

「你想誇我溫柔?」

甄愛硬著頭皮支支吾吾地「嗯」一聲。

言溯唇角的笑容緩緩舒展,認真解釋:「因為我對女性心理比較瞭解。」

甄愛抬頭,詫異。

「書上不是說女性喜歡輕柔的撫摸和溫暖的懷抱嗎?」

原來如此……

「Ai,我知道你很害羞,這樣抱著你,你都會緊張。但我們已經在一起,以後或許會發展到那一步。你放心,不要怕。鑒於我出眾的學習能力和領悟能力,到那時,我一定會有更好的表現。讓你心服口服不能自已地誇我『好厲害』『太棒了』所以……」低調而簡練地總結,「敬請期待。」

這麼科學又認真地講述如此情色的話題,真的沒問題?

他沒有半點害羞或開玩笑的意思,很認真,做了初步試驗,然後進行心靈安撫,其次介紹自己的功能進行推銷,最後得出預想目標。

甄愛默默閉上眼睛,睡死算了。

她靜靜窩在他懷裡,迷濛地睡著,身體漸漸回暖。過了不知多久,她無意識地抬起光溜溜的手臂,環住他的脖子,親暱地摸他的發。

他的頭髮是濕的,摸上去一點兒不扎手,很柔軟,就像和她在一起任何時候的他。

她忽的驚醒,陡然想起不久前,她還紮了他一下。

她一下子就難過了,靠近他:「S.A.。」

「嗯?」

「其實,Chace死了,你也很難過,是不是?」

身邊的男人僵了一下,有些清冷:「……他的死,是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他摟她更緊,下頜抵在她的肩,「對不起,Ai,我沒想到他會自殺。他那麼樂觀自信……」

他語無倫次,開始講他最熟悉的學科:「你知道嗎?科學研究表明,智商越高的人越不會選擇自殺,所以他怎麼可……」

「我知道。」她輕聲打斷,不忍聽他慌亂的語言,「連我都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更可況是你。」

他已明白了她的心意,只能本能地抱她更緊。

甄愛想起,媽媽就是死在她手裡,她不是故意的,伯特卻一直強調相反的論點,讓這件事成了她心底好不了的傷;

而言溯呢,雖然哥哥死在他手裡,但這不是他的錯。他已經滿心包袱,是哥哥強加給他的,她再不忍添磚加瓦。

她想起大學爆炸案的那個晚上,他們兩個坐在黑夜裡交談,她給他講述媽媽的事,他給她講述Alex的事,那時他的傷痛還歷歷在目。

她微笑:「你和他是好朋友?以後給我講他上學的事好不好?我好想知道他在外面是什麼樣子,是不是過得好。」

他深深地點頭。

凌晨三點,甄愛基本恢復了體溫,只是手腳和腿上留了少量凍傷的水泡和疤痕。

言溯擔心浴室外的人再待下去又要鬧分散,便幫甄愛穿了衣服,開門出去。

外面的人有的打瞌睡,有的細聲細語聊天。

幼師問甄愛:「你沒事吧?」

甄愛搖搖頭。

女僕忙遞上準備好的凍傷藥膏,其他人也寥寥說了幾句問候的話。

言溯看了一眼他懷疑的兇手,那人正和身邊的人聊天,沒異樣。

雖然他基本確定,但不能揭發。這串案子還有疑點,現場也有組織派來的殺手。

據言溯推測,組織原想清場順帶玩個遊戲,沒想這群人有內部恩怨,內鬥起來,結果組織便安之若素地看遊戲。

殺醫生用的手術刀,殺拳擊手用的重錘,除此之外,言溯不知道兇手身上是否還攜帶了別的武器。如果他貿然指出,兇手很可能挾持在場的人;即使把他制服,那也是更大的危險。

剩餘的人以為兇手被抓到,會放鬆警惕;而組織的殺手見兇手被抓,會親自動手繼續殺人。

現在這種大家相互懷疑的氣氛,反而是最好的。

但目前更讓他擔心的還是另外一個問題:「主持人呢?」

律師:「剛才我們去起居室抱毛毯,他說要回房間,叫我們別等他。不過……」他看看手錶,「快一個小時了。」

經他一提醒,大家察覺了異樣。

甄愛奇怪:「他消失這麼久,你們沒人去找他?」

這麼晚了,演員都沒有卸妝,臉色不好,語氣更不好:「所有人都在這裡,就他一人在外邊,能出什麼事?」

模特也搭腔,她抱著自己,怕冷似的整理厚圍巾:「就是,萬一誰去找他,發現他被殺了,去找的人脫得了干係?」

甄愛一愣,話是沒錯,可兇手不會利用大家這種不敢管閒事的心理吧?

作家站起來:「既然學生小姐沒事,我們趕緊回去找主持人。」

一行人起身往回走。

臨行前,甄愛特意拿了盞燭台抱在懷裡,小聲嘀咕:「萬一半路又停電呢。」

「真聰明。」他走在最後面,輕聲說,「我看你是想取暖吧。」

聽到「取暖」,甄愛莫名臉紅,輕輕瞪他一眼。

就在這時,言溯看見門口地板上懸著一根細細的東西,銀光閃閃,而走在最前面的女僕腳已經絆上去。

那條線連著電源!

言溯瞬間變了臉色,立刻扭頭看甄愛:「把蠟燭扔掉。」

同一時間,房間驟然墜入黑暗,甄愛的燭台「啪」地砸到地上,火光閃一下,消失殆盡。

言溯剛鬆口氣,卻驚見甄愛衣服的胸口處塗了螢光材料。剛才看不出,此刻卻在黑暗中發出熒熒綠光。

一片漆黑中,只有這一點光,像靶子上的中心紅點。

甄愛察覺了,不及反應,言溯飛速把她扯到身後。慌亂中,甄愛聽見什麼東西乘風破浪般「嗖」地飛過來,沒了蹤跡,也沒傷到她。

言溯箍著她的手腕,低聲在她耳邊:「噓,別做聲。我沒事。」

黑暗中,甄愛一動不動靠在他胸口,聽著耳邊他深深的呼吸聲,她驟感安全,可心中驚訝,是誰三番五次想殺她?

管家和女僕反應極快地點燃燭台,周圍重新恢復光明。地上落著一把弩弓和幾隻箭,是城堡裡的仿製裝飾品。

眾人面面相覷,詫異而茫然。

言溯臉色微涼,盯著這群集體裝傻的人,剛要說什麼,甄愛卻扯住他的手。他低頭,她深深看著他,搖了搖頭。

他的心驀然一軟,還有些痛。

他才知道,她其實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現在把兇手揪出來,組織的人便會殺了這個兇手,並動手殺剩下的人;

甄愛認為現在時機不對;可他難忍,還不揪出來,甄愛會繼續處在危險裡。

明知道是誰卻不能有所行動,太憋悶!

更諷刺的是,甄愛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兇手是誰,卻本能地想著大局,想著其他人的安全;而那個兇手,僅憑猜測,以為甄愛看出了他的真面目,為求自保,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殺手。

言溯心疼地把甄愛攬進懷裡,下頜抵著她的額頭:「好,聽你的。」

所有人拿了燭台,一路不多話地往回走。

言溯拉上甄愛走在最後,他摁著她的手腕,讓她落後他半個身位,彷彿時刻準備著,前邊如果出事,他會立刻擋在她身前。

甄愛拗不過他,只能順著他。

不知為什麼,從剛才到現在,他異常安靜。不像前幾次有人死亡時他會隱忍怒氣,也不像聽大家聊天時不動聲色地思量判斷。

此刻的他靜得像潭深水,波瀾不起。唯獨掌心的力量大得驚人,像要把她的手腕掐斷。

這種靜讓甄愛覺得陌生,她不知道他怎麼了。

他一路不再說話,也沒和她有任何交流。

走到主堡大廳,驚悚的一幕再度出現。

大廳巨大的吊燈上,懸掛著一個人,僵硬的身子隨著燈影搖來搖去。眾人大驚,細細一看,卻是主持人的蠟像。

根據之前的規律,主持人或許已經遭遇不測。

樣貌逼真的蠟像吊在大廳中央實在滲人。律師和作家一起把它拿了下來,又叫上大家一起去找主持人。

這下,大家心裡都有了陰霾,像此刻城堡外的暴風驟雨。

言溯一言不發,經過時特意側頭,認真看了一眼律師的蠟像。白色的臉上少了一隻眼睛,頭部有些變形——有人拿某種堅硬細長的東西從蠟像的眼睛裡刺進去,又拔走了。

因為少了凶器,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律師的蠟像也出問題了。

這暗示著什麼?

言溯垂下眸,他現在自身難保,還有甄愛這份牽掛。其他的人,他已無暇顧及。

才接近臥室,撲面而來濃烈的血腥味,瀰漫在清冷而狹窄的走廊上,讓人心驚膽戰。

誰都以為主持人是被吊死的,可他坐在地上,背靠著走廊邊的裝飾案幾,脖子上繞了根繩子,繩子另一端關在案幾抽屜裡。

他因此被固定,兩腿蹬直,兩手垂著,渾身是血,一動不動,像個破布娃娃。

真的很像。

他歪著頭,睜著恐懼的眼睛,眼珠子滲著血像要從眼眶中迸裂出來。頭骨被砸的七歪八扭,全是血洞。

死相相當之慘烈。

女僕小姐摀住嘴,幾欲嘔吐。

甄愛皺眉:「剛才你們一起去起居室裡抱毛毯,有誰來過臥室這邊?」

好幾個人都說,主持人自己要回房拿東西。他們都沒有過來。

「拿了毛毯後,誰最後一個去附堡,就是我昏迷的地方?」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演員。

演員抱著手,冷哼:「我有那個力氣把他打成這樣?要是我殺人,我也會讓他光溜溜地死在我床上。」

眾人:「……」

言溯心無旁騖地掃一眼現場,幾個疑點立刻在眼前浮現:

1. 和以往不一樣,現場非常凌亂,地毯上全是搏鬥的痕跡,主持人被殺時有劇烈的掙扎和反抗;可兇手之前神一樣制服另外幾個死者,大家都毫無反抗,為什麼到主持人這裡沒有效果?這和主持人說的那個故事有什麼關係?

2. 兇手殺主持人時,先用繩子,後把死者的頭砸在案幾邊角上,血跡斑斑,手法變來變去。臨時起意?準備不充分?

3. 律師蠟像的空眼睛是怎麼回事?兇手原本準備先殺律師,可中途臨時換人?為什麼?是不是同一個兇手?

可他此刻什麼也不想說。

甄愛發覺言溯一直沒說話,有些奇怪,不知她的錯覺還是燈光,他的臉色似乎發白。

她的S.A.怎麼可能露出虛弱的表情?

下一秒,他安然自若抬起頭,神色堅定,說出來的話卻讓所有人驚訝:

「我們在此分道揚鑣吧。還有三個小時天亮,看樣子暴風雨也會停。有人在上島前通知了警察,所以明早七點左右,警方的人會來。剩下的4個小時,我建議你們寸步不離待在一起。如果你們想把自己關進房裡,請確保不要對任何人開門,兇手的真面目會出乎你們所有人的意料。」

他抓住甄愛的手腕:「我們回房。」

這一抓力度之大,讓甄愛驚訝。她瞬間感覺到他的匆忙和慌亂,彷彿要逃離什麼。外表看上去依舊鎮定,可莫名悲哀的情緒從他的掌心蔓延。

甄愛的心一下子慌了,不知所措。

其他人面面相覷。

作家追上去:「邏輯學家先生,你不和我們一起了?」

言溯急速的腳步頓住,甄愛差點兒撞到他身上。

他背對眾人,嗓音平淡:「我想保護在場的每一個人,但顯然,那是不可能的。」分明平平靜靜,聽上去那麼傷感,叫人心酸,「與其一個都保護不了,不如保護最重要的。」

他往前邁一步,又停下:「對不起,大家。但如果你們聽從我剛才的忠告,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還有4個小時……請大家堅持下去,不要相信身邊的兇手,也不要驚慌失措去主動害人。」

說完,拉著甄愛走了。

才一進門,甄愛就忍不住問:「你怎麼突然之間變得那麼奇怪?」

他沒回答,背身對著她,穩穩地鎖上房門,又極其緩慢地回身,像個虛弱的老人,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房裡沒開燈,他頹然靠在高高的櫃子旁,淡淡笑著看她。

天光微弱,他的臉色慘白得嚇人。

甄愛立刻開燈。

他倚在櫃子上,側臉白皙而柔弱,右手顫了顫,手指鬆開,一隻剩了大半截的木箭從他黑色的風衣袖子裡掉落到地毯上。

前端被折斷,裂口上還粘著血。

甄愛彷彿明白了,瘋了般撲過去拉開他的風衣,頓時驚得魂飛魄散。他的左胸口赫然大片鮮紅的血漬,銹漬斑斑的箭頭整個隱沒進去。

她驚愕抬頭:「S.A.……」

這就是剛才黑暗中他給她擋下的?

他強作若無其事走了那麼久!

一路上他牽著她走在人群最後,心裡多麼悲傷害怕?

難怪那時他的手那麼用力,隱忍著顫抖,是不是在怕如果再來一次攻擊,他守不住她?

「噓!別做聲。」他食指比在她唇邊,臉色白得像紙,還淡淡笑著,「我沒事。」

甄愛眼淚都出來了,往外跑:「我去找管家先生和女僕小姐。」

「別……」他拉住她,多說一個字都費力,「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受了傷,不然,我就真的護不住你了。」

他蒼白笑著,心痛難當。

外面那些人裡,除了兇手,還有組織的殺手;除了組織的殺手,還有……

他之前一直沒想過,亞瑟竟也親自來了。

他的甄愛,他該怎麼護住她?

到了現在,他還在考慮她的安全。

甄愛眼淚愈發大顆地往下砸;他微弱地笑笑,長指拂去她的眼淚,又從兜裡摸出一把薄薄的刀,塞到她手裡。

甄愛抹眼淚:「這不是殺死醫生的手術刀嗎?」

「嗯,剛才去找你的時候,擔心兇手身上有別的武器,就把醫生的刀拔下來了。」言溯握緊她的手,「Ai,幫我把箭頭取出來。」

甄愛一怔,立刻搖頭:「風雨小了,我們坐船離開吧,現在就走。」

言溯握住她的後腦把她拉回來,低聲:「走不了了。」他低頭抵住她的額頭,眸光依舊清澈,看進她心底,

「Ai,認真聽我說,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箭頭沒有碰到動脈,沒有傷到骨頭,也沒有傷到心臟,只是刺到肌肉裡去了。流不了多少血。」

說完,自嘲似地笑:「他收了力,或許沒想在這裡殺我。」

甄愛以為言溯口中的「他」是兇手,並未留意。

她扶他坐下,小心翼翼替他脫掉衣服查看傷口。

目測箭頭大約兩厘米寬,深度相當。和言溯說的一樣,傷口在心臟下方,兩根肋骨之間。鮮血緩慢而不停地往外滲。

初始的心痛和驚惶過後,甄愛冷靜下來。

言溯說的完全正確。必須盡快把箭頭取出來,雖然留在裡面會放緩流血速度,但會大大增加感染並發的風險,等四五個小時,根本熬不過去。

甄愛初步觀察了傷口,心裡大致有譜,對言溯點頭:「好!」

她墊好被子,扶他躺下,從櫃子裡拿出應急箱和急救箱,把房間收刮一遍。凹面鏡,手電,棉花酒精,繃帶止血帶,蠟燭打火機都有了。

她用燭台架好凹面鏡和手電,確保照在言溯胸口的燈光足夠明亮,點了酒火給手術刀消毒。

一切準備就緒要動刀時,甄愛驀地意識到,沒有麻醉劑!

認真一想,7號堡是做實驗的地方,乙醚,鹽酸普魯卡因,苯巴比妥鈉,氨基甲酸乙酯……實驗室裡一定能找到哪怕一種。

可還沒起身,腳腕就被他握住。

胸口聚集的強光一對比,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我不需要麻醉藥。」

心思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她聲音顫了:「不用麻醉?你知道有多疼嗎!」

「我知道。」

他淡淡攔下她的話,斷續地說,「你知道,我在城堡裡找不到你時,那種絕望的心情嗎?知道我聽說你被關在冰窖裡時,那種痛苦得想死的心情嗎?」

甄愛梗住,淚水再次瀰漫上來。

「可S.A.,真的會很疼。我這次小心,保證不會出事,好不好?你讓我去拿麻醉劑吧。」她帶著哭腔要掙脫纏在腳腕上的手,可他死死箍著,沒有絲毫鬆動。

「比起躺在這裡,擔心你找藥的路上會不會遇到危險,會不會回不來;比起這種煎熬折磨,我覺得,挨幾下刀子算不了什麼。」他唇色慘白,竭力笑得輕鬆,

「不信我們打個賭,我一定不會喊疼,或許還能邊動刀子邊討論誰是兇手。」

他若無其事地作輕鬆,她卻笑不出來。

這時,門外傳來尖銳的吵鬧聲。

甄愛警惕起來,全身的精力都放到了耳朵上。言溯一愣,竟條件反射要坐起來把她攔在身後。甄愛見狀,撲上去摁住他的肩膀,將他緊緊壓在被子上。

房間隔音效果很好,但仍然可以清晰地聽見外邊的聲音,可見外面的人吵得多厲害。

隔著一堵牆,走廊上,一群人相對而立,唯獨少了模特。

一貫最容易驚恐慌張的作家,這次是鋪天蓋地的憤怒,沖管家與女僕大吼:「大家都在房裡,只有你們兩個在外面!模特小姐的蠟像碎成粉末!你們會不知道?」

女僕小姐彷彿經歷了無法承受的恐嚇,渾身發抖,低著頭嗚嗚直哭,說不出話;

管家繃著臉,冷聲斥責作家:「我和她一直在一起,女僕小姐絕對沒有毀壞模特的蠟像,也沒有傷害她。」

「那就是你們兩個合謀的!」作家少見的暴躁又狂亂。

「我看是律師先生還差不多。」演員抱著胸,尖聲反駁,冷勾勾盯著律師,

「剛才女僕小姐提議說,讓大家都回起居室等警察來。可律師你非說自己待在屋子裡最安全。模特小姐也支持你。這下好了,她死得連渣兒都不剩。我們都在各自的房間,但說不定就是你跑出去毀了模特的蠟像,又殺了她。」

律師也失了平時的穩重,怒斥:「我根本沒出過房門!明明是女僕推開這邊冰窖的門,砸碎了裡面的模特小姐。」

「我不知道模特小姐在冷藏室裡,」女僕淒慘地大哭,「是你們說要我到處找,我想學生小姐之前被關在冰窖,就去看了眼。我不知道是誰把冰窖的溫度調成了-148。門撞上去,她人就碎了。」

女僕捂著臉蹲在地上大哭,拚命地搖頭,無法接受剛才的景象:「不是我,我不知道她在裡面。我真的不知道。」

幼師臉色蒼白:「都不要吵了。從現在開始,我們所有人都去起居室,警察來之前,誰也不能離開半步!」

眾人都沉默了,呆呆地盯著虛空,眼中全是徹骨的恐懼。

他們的一生,不論是親眼所見還是聽說,抑或是從藝術作品裡得知,不論如何,他們都沒有見過如此恐怖的殺人方法。

活生生的人被扔進冰窖,溫度驟然下調幾百度,瞬間變成又脆又硬的冰雕。撞一下,支離破碎,成了粉末,連血都沒流一滴。

房間內,甄愛臉色驀地白了。幾小時前7號堡冰窖裡刺骨的寒冷還縈繞身邊,而現在模特竟被關進零下一百多度的冰窖裡?

瞬間凍成脆冰?

甄愛聽著骨頭都疼了,什麼人那麼喪心病狂?

她伏在他肩膀上,扭頭。

他的側臉落魄而虛弱,垂著眸,神色不明,沒有一絲情緒,卻讓甄愛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她想起他在走廊上的話:「我想保護在場的每一個人,但顯然那是不可能的。」

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貼在他耳邊,輕聲說:「S.A.,不要難過。我聽你的話,不出去了。好不好?」

他的目光挪過來,落在她臉上,清淡一笑,極盡蒼白。

甄愛起身,所有心思專注在他的左胸。箭頭生了銹,摻雜著破碎的衣服布料。

她從酒精碗裡拿了棉花球,替他清洗傷口,才碰上,他整個身體都緊繃了,胸肌一瞬鼓起,鮮血染紅整塊棉花。

她咬牙不去看他的臉,低頭拿酒精棉用力擦拭傷口深處,他再度一顫,拳頭抓著被子,指關節森白,青筋都鼓起了。

甄愛心在打顫,手卻很穩,微微瞇眼,動刀極快,一下就剜下他胸口一小塊受傷的肌肉組織。手下他的身體繃得像拉滿了弓的弦,隨時會斷掉。

甄愛實在忍不住,看他一眼,他疼得唇色慘白,嘴唇都快咬破了,緊蹙的眉心全是汗。再這麼一刀刀下去,他遲早會活活痛暈。

甄愛拿手指比了一下他的傷口,心裡有數。

言溯在劇痛過後,見她停了,垂眸看過來,聲音斷續,卻強制著平靜:「我,沒事。」

甄愛沒回答,忽然俯身下去,用嘴堵住他蒼白汗濕的唇。

言溯起初是懵的,還沉浸在爆炸般的疼痛裡。漸漸,像是心神回竅,眼神也有了焦距,就見她近在咫尺的眼睛,漆黑得像夜,異常寧靜。

他有一瞬間忘了疼痛,甚至動了動乾燥的嘴唇,本能地想去迎合她。

而她感應到後,黑眼睛裡閃過一道光,一狠心,薄薄的刀片刺進他的胸膛,2厘米,手法穩健地繞著箭頭周圍的血肉畫了個圈,乾淨利落。

刀口一挑,箭頭布料混著模糊的血肉被掀了出來。

言溯瞳孔一黑,只覺所有的神經都在那一刻斷裂,條件反射地狠狠吸住她的嘴唇,甄愛痛得差點兒撲倒。

他卻在一秒後意識到了自己的行為,迅速鬆開她。

他整個人狼狽虛脫到了極致,仍舊沒發出一點兒聲音,只是倒吸了好幾口冷氣,心跳很快,呼吸卻極緩,一點一滴地忍著劇痛。

這一番折騰,甄愛也大汗淋漓,卻不敢鬆懈。她很快起身,看他的傷基本挖乾淨了,迅速給他上藥,綁好止血帶。

一切完畢,她累得像脫水的狗。而他至始至終一聲不吭,安靜而虛弱地看著她。

甄愛俯身湊近,他的目光跟著她靜靜地抬起,清亮又濕漉。

她拂了拂他汗濕的發,嘴唇貼著他的臉,輕聲哄:「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他嗓音微啞:「不想讓你離開我的視線。」

甄愛再度一梗,她早該知道,他天性如此固執。

她不勸他了,從洗手間打來溫水,給他擦臉擦身子,又把自己清理一遍。

她擔心他疼痛難忍,便和他說話分心:「怎麼樣?有一個會動刀的女朋友,是不是出門在外都不用愁?」

他沒力氣說話,但唇角微揚,眼中閃過星點的笑意。

她得意地抬抬下巴:「現在知道我的好處了吧?」

他還是看著她笑。

甄愛見他嘴唇乾裂,想起他餵她喝水的情景,心裡一動,拿了一小杯溫水來,嘴對嘴地送進他口裡。

或許因為太虛弱,他少見的溫順而柔軟,很乖很聽話,任由她擺佈。

她一點一點將水送進他嘴裡,還不捨得離開,輕搖著頭在他唇間摩挲:「不給你喝太多,只潤潤嗓子。」

他回答:「好。」

她低著頭,莫名喜歡他此刻的柔弱,又補充一句,「還有嘴唇。」

言溯凝了半秒,忽而笑了:「你的止痛方式很有效,我很欣賞。」

甄愛眨眨眼睛:「只對你哦。」

「那當然。」他挑了眉,蒼白的臉上有種另類的美,「別人配不上。」

她樂了,咬著唇直笑,在他臉上蹭蹭好幾下,又深深吸了口氣,喃喃地說:「S.A.,我真喜歡你的味道。」彷彿不夠,再重複一遍,「你身上的味道,我很喜歡。」

言溯沉默了,決定自己不能欺騙和隱瞞甄愛,於是認真而誠摯地說:「Ai,其實人身上有味道是因為人的毛孔會出汗。」

「所以……」甄愛臉灰灰地看他。

不破壞氣氛會死嗎。

某人趕緊解釋:「但你別誤會,其實人的汗液是無味的。但皮膚上的細菌改變了汗液的化學結構,這才有了味道。」(還不如誤會)

他坦誠地看著她,很肯定,「所以,你其實是喜歡我身上的細菌。不是我。」

「……」

要是別的女人,早無語了;但……

甄愛愣了一秒,大徹大悟地點點頭:「這樣啊。」摸摸言溯的身體,「那你哪天給我提取了去研究。我就種幾萬株細菌出來,放在家裡。」

言溯:「但我聞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我喜歡你的。」

甄愛:「那把我的也種一點兒出來。」

「好。」言溯點頭,「可是要澆汗水。」

「……」

說完,他略微皺眉,自言自語:「我尊重你的興趣,但其實我本人非常討厭細菌。不乾淨,很不乾淨。」

他凝眉沉默半晌,「雙歧桿菌除外。」

甄愛趴在旁邊,歪頭:「還有乳酸菌。」

「哦,那個我也喜歡。……不然就沒有酸奶了。」

甄愛撐著下巴,抬頭望天,「我還喜歡金黃色葡萄球菌,顏色好漂亮。」

「不要被外表迷惑,它是壞的細菌。」

兩人細細碎碎地聊天,一小時後基本達成了一致。

他們共同喜歡的細菌有379種,甄愛單獨喜歡的7137種,言溯單獨喜歡的0種。

甄愛把她喜歡的列舉一遍之後,口乾舌燥地喝了好大一杯水,然後發現言溯竟然沒睡著,還聽得津津有味。

她覺得,他們真的是彼此找到了真愛。

講完細菌,話題回到他們共同感興趣的另一個問題上,案子。

甄愛趴在他身邊,問:「這幾個殺人案,兇手是不是不止一個?」

言溯側眸看她,不答反問:「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我不知道模特的死亡現場是怎樣,但主持人的被殺太奇怪了,和之前幾個人的死完全不一樣。醫生的案子裡,停電十幾秒,兇手又快又準又狠;拳擊手的案子裡,密室殺人,現場乾淨,拳擊手毫無反抗;兇手很厲害很強大啊。

可主持人的案子,現場亂七八糟,繩子勒,把主持人的頭砸向案幾的邊角,太亂了。我懷疑不是一個人。」

言溯淡淡看著她臉上的光彩,很喜歡這樣和她探討的氣氛,待到她說完,他才微微一笑:「主持人的死亡方式,決定了能殺他的只有一個人。Ai,犯罪現場說明了一切。」

死亡方式?犯罪現場?

甄愛一愣,她怎麼沒想到?

有人拿繩子勒主持人,而他個子非常高,在190cm以上。女人裡最高的模特也不足180cm,至於男人,言溯188cm,按他的標準目測,管家188,作家180左右,律師……比主持人還要高。

「律師為什麼要殺主持人?」

「兩個可能,一是主持人講的那個故事,說拳擊手曾經勾結醫生害死了一個大學女生。他提到有人幫拳擊手打官司免去了牢獄之災和巨額賠償。可能律師先生是當年幫拳擊手打官司的。他以為主持人是兇手,所以,與其被殺,不如先殺了他。」

言溯頓了一下,

「第二種可能,律師相信了一開始在盤子上看到的凱撒密碼,『不殺人,就被殺』。看到周圍的人接二連三地死去,他害怕了,所以隨機挑選人下手。」

甄愛覺得悲哀,輕歎:「所以現在其他人全慌了,爭著去殺人?現在模特也被殺了,還死得那麼慘。大家肯定更亂,下一個死的會是誰?」

言溯不語,眸光清深望向屋頂。剩下的人不會慌亂了,可能會死的人,也只剩一個了。

甄愛受了言溯的啟發,給剛才的案子作總結:

「主持人長得太高,只有身高和他相當或高出一點的人,才會想到從背後用繩子勒他。所有人裡,唯獨更高個的律師滿足這個條件。

作案的過程就是現場表現出來的,他把主持人勒住,主持人拚命掙扎,但最後還是嚥氣了。律師擔心他死不了,抓住他的頭往案幾邊角上狠狠撞。但律師身上沒濺到血,估計是用主持人的毛毯攔著。」

言溯唇角微揚:「真巧,我們想的一樣。」

說什麼「真巧」,讓她莫名砰然。

甄愛癟嘴,瞪他一下,細細思索一遍又心有疑問:

「可S.A.,雖然主持人的殺人現場和前幾個不一樣,但也存在這種可能:同一個兇手會在一連串案子裡表現出不一樣的特徵和信息。」

言溯眼中閃過一絲微笑:「所以?」

她掰著手指解釋:

「A:律師是殺死主持人的兇手,

B:主持人的死亡現場和前幾個沒有相同點,

由此推斷出結論C:律師不是殺死前幾個人的兇手。

這個推理過程是錯誤的。」

「哦?」他挑眉,臉色蒼白,卻染了幾分歡愉。聽心愛的女人自發自地用他心愛的學科論證問題,世上沒有更讓他覺得愜意的事了,明知故問,「為什麼錯誤?」

他純粹只是愛聽她的嘴裡講出他心裡想的事。

就像偶遇,就像碰巧,一次又一次,總給他意外的驚喜,百試不爽。

「通常,人們看見殺人現場有相似的地方,就會先入為主,認為是連環殺人;反之則認為不是一個兇手;但這是錯誤的。殺人現場有沒有相同點,和是否為連環殺人,這兩者之間不存在絕對相關的聯繫。」

她托著腮,很認真,「你看,如果我是兇手,我有預謀,於是我乾淨利落地殺了幾個人。但這不能保證我忽然臨時起意去殺主持人的時候,還這麼穩妥。」

言溯眼底的笑意無聲放大,愜意又滿足,補充一句:「這在邏輯學上,犯了無關推論和跳躍論證的錯誤。

這也是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把這四起案子當連環殺人,而是一個個單獨分析。前幾個案子確實不能排除律師的嫌疑。」

甄愛趴在他身邊,聽了這話,突然開心。她真喜歡他嚴謹而專業的性格。在她眼裡,只有這樣的男人,才稱得上性感。

演員小姐說什麼「壞男人更討女人喜歡」,那是多麼沒有邏輯的話!

她不自覺往他身邊靠了靠,很輕,怕撞上傷口,偎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才邀請他:「那我們一起,一個個單獨分析吧。

先從醫生開始,十幾秒的黑暗,兇手就殺了醫生,把他拖到餐桌底下,旁邊的拳擊手和幼師毫無知覺,簡直是不可能犯罪。」

言溯聽言,撐著坐起身,甄愛立刻扶他:「怎麼了?」

「配合你!」他坐去沙發上,有些虛弱地靠進墊子裡,眼神奕奕,「我是醫生,你想想,要怎樣才能在十幾秒內,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我。」

用兇手的方法思考?

甄愛覺得刺激,莫名心跳加快,興致更高了。

但在正式扮演兇手前,她下意識地擔心言溯會冷,特意給他蓋上了毛毯。她小心用毯子下擺蓋住他的腿,又輕輕用毛毯攏住他的脖子,掖了掖;

言溯有些怔愣,還不太習慣她這樣小女人的溫柔貼心,但略一回想,心底就笑了。

只是後一秒,她換了冷靜的臉,瞬間進入狀態:

「我要殺你的話,方法很簡單。用餐巾包住手術刀刺進心臟就好了。可是,」

她微微瞇眼,眼前浮現出餐廳當時的情景。醫生坐在幼師和拳擊手中間,木椅後面是蠟像,

「可你死了就會倒下去,會砸到椅子和蠟像,發出巨大的聲響,或許會砸到旁邊的人。那,我是怎麼靜悄悄殺了你,又把你拖到桌底去的?」

甄愛擰著眉,百思不得其解。她看向言溯,忽然一下子摟住他的肩膀:「難道殺你之後,我很快抱住你,公主抱那樣?」

言溯唇角彎了彎。

甄愛瞪他一眼,嗔怪他不認真,腦子裡繼續分析,她挨著他的頭,喃喃自語:「黑暗中我看不到你心臟的位置,當然要先要用手去丈量一下。」

說話間,細細的手指很輕很輕地往言溯的左胸處爬去,因為顧及他的傷口,只是點到為止的觸碰。

言溯看著她白白的指尖在他胸口蜻蜓點水般地彈鋼琴,驀然覺得心口火辣辣的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種撩撥得無可奈何的癢。

她真是最好的止痛藥。

他分心一秒,思緒又被她的聲音拉回:「丈量你的胸口,這麼奇怪的舉動,你為什麼不斥責我?我殺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喊救命?為什麼不痛呼……」

話沒說完,甄愛腦中閃過一道光,幾乎是條件反射:

「因為你的嘴被堵住了。」

眼前陡然浮現不久前她給言溯剜箭頭的那一幕,他痛得渾身緊繃,但她堵著他的嘴,即使他喉中沉悶地哼了一下,卻被她的深吻吸收。

甄愛驚愕地睜大眼睛:「殺他的是個女人!」

只有女人才能吻住他的嘴,讓他發不出聲音;只有女人才能親密地去摸他的胸口,而不會引起他的排斥。

言溯淡笑,毫不吝嗇地誇讚:「嗯,不錯。」

甄愛很驚喜自己的發現,但想到接下來的問題,又不理解:「可男人都很難在那麼狹窄的空間裡,在不碰到旁人蠟像和椅子的情況下,把醫生的屍體抱到桌子底下去;女人就更難做到這一點了!」

言溯見她遇上了死角,遂摸摸她的頭:「Ai,你剛才還說,不要先入為主。」

不要先入為主?這句話的意思是……

她一經點撥,瞬間豁然開朗。

因為兇手是女人,所以這場殺人案才變得格外簡單。

她抿著唇笑:「我知道了。這下,我們還原現場吧。」

她鬆開他,從沙發上跳下來,蹲到他的腿邊,仰著頭認真又興奮地看著他。

他陡然察覺不妙,想要阻止,她已經開始說話:「殺了你再把你拖下來,多麻煩啊。不如,你來桌子底下找我啊。」

她歪著頭,語調慵懶又嬌憨,帶著點嗔怪的意思。

她很入戲,而他也是。

與此同時,她軟若無骨的小手從他的褲管伸進去,沿著他的腿,輕輕地,過電一般,一路向上摸。

言溯吃驚地盯著她。

她眼睛黑烏烏的,像葡萄,白皙的臉純真無暇,美得讓人挪不開目光。手上分明做著勾引人的動作,臉上卻不帶絲毫狎暱或是引誘的意味,反而很認真地在探索。

這樣的兩種對比呈現在她臉上,本身就是強烈的誘惑。

她不自知,摸上癮了似的,細細的手臂整個伸進他的褲子裡,和他的腿交纏在一起,繞過了膝蓋窩,還要往上探。

言溯臉紅了,直覺小腹像是著了火,熱辣辣的,身體某處像被喚醒的弓,焦灼難耐,即將要繃起來。

可是,天,他真喜歡這種親暱的撫摸;空間有限的褲筒裡,只有她的手柔柔地摩挲著他的腿,隱私又親密,讓他迷戀。

他猶豫著要不要阻止她繼續往深處探索時,她的手停了下來。

甄愛原先只準備象徵性地摸一下,展示女性兇手把死者引誘到桌子底下的過程,可小手伸進去,便觸碰到了他柔軟的毛髮和手感極好的皮膚,還有飽滿而流暢的腿肌。

他褲子裡暖暖的,她細細的手臂貼住他的腿,好親密。

她像是上癮了,鬼使神差地想要往更深了摸,真想把自己整隻手臂伸進去和他抱在一起才好。可他坐在沙發上,屈著腿,活動範圍有限,她不能再進一步了。

甄愛心裡發燙,定了定神,望住他,繼續還原:「我在下面,給你暗示。所以你主動地鑽到桌子底下來了。」

言溯盯著她,心跳如鼓地沉默著。

她緩緩從褲管裡抽出手來,起身跪到沙發上,小手伸到他的脖子後邊抓住他的後腦,湊近他的唇:

「你到桌子底下和我幽會。我們瘋狂而熱烈地親吻,你當然不會介意,因為這是親密的愛撫。」她顧忌他的傷,手只是伏在他的肩膀上,

「但就在你最放鬆的時候,我找準你胸口的位置,手中的刀刺進你的心臟,而你發不出任何聲音,就這麼驟然死了。」

言溯抿抿唇,不動聲色地調整呼吸。

甄愛講完,立刻鬆開他,一臉興奮和期待,像等待表揚的孩子:「怎麼樣怎麼樣?我想的對嗎?」

言溯愣愣的,半晌尷尬地咳了咳,嗓音微干:「很對。兇手是個女人,但有的女人可以排除。」

4個女人。怎麼排除?

甄愛抱著腿坐在沙發上,一點一滴再度回憶一遍當時的情形,每個人的位置,屍體的情況……細想了一遍,她整理清楚了:

「醫生的屍體沒有任何奇怪的引人注目的地方,如果是演員,她臉上的濃妝和嘴上的口紅會在醫生的嘴上留下痕跡,我們當場就會看出異樣。」

說道此處,她抬眸看了一眼言溯,他目光中帶著鼓勵,示意她繼續,

「然後是女僕小姐,她坐在桌子的最尾端,她要是從桌子底下爬到醫生身邊,這個方法太不安全。途中有可能撞到其他人的腿。所以,也不是她。」

「醫生主動鑽到桌子底下去,是因為他知道那個人是誰,兩人之間有親密的默契。如果是幼師小姐,她坐在他身旁,想要親他的話,完全沒必要鑽到桌下去。用這種方法會讓醫生覺得突兀又奇怪,他的詫異和反應速度都要消耗好幾秒。」

原來不可能解決的案子,在這一瞬間變得簡單,

「只有坐在他斜對面,沒有化妝的模特小姐。」

甄愛原本覺得這些案子一團麻,可在言溯的引導和點撥下,一會兒的功夫就輕鬆解決了醫生和律師的死亡案。

她對拳擊手的密室殺人案很好奇,於是問:「醫生的死弄清楚了,拳擊手呢?」

言溯剛要開口,甄愛攔住:「先別說,我自己推理。」她抱著自己,坐在沙發上冥想。

拳擊手腳朝門,頭朝窗,沒有還手也沒有防備,立在門附近,被人用某種利器從正面一下子砸碎腦袋。

還原現場,應該是兇手敲了門,走進去和拳擊手面對面說了什麼,然後突然襲擊。拳擊手慘叫一聲,死了。那兇手是怎麼瞬間消失的?

言溯看穿她的心思,把她往自己身邊攬,溫言提醒:「先別考慮密室,也不要考慮兇手去哪兒了,先分析殺人手法,把這個弄清楚就好。」

甄愛聽了,把密室問題拋一邊。有了前邊醫生的死亡案作參考,第一步推理順暢了很多:

「這次我同樣認為,女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較大。」

「為什麼?」他的手搭在她肩上,無意識地一圈圈去纏她的發,細軟而又彈性,在他手心跳來跳去。

她渾然不知他的小動作,推理得津津有味:

「那時是大半夜,已經死了兩個人。大家表面不說,心裡都有防備。還有組織的殺人密碼在那兒。要是一個男人去敲拳擊手的門,他會沒有警惕?

他是練拳擊的,警惕性和速度都沒話說,男性殺手在他這兒,佔不到一點兒便宜。即使殺他,也必然會留下搏擊和反抗的痕跡。

反倒是女人,估計他沒想到兇手是女人。」

「嗯,」他捧著她的髮絲玩,看似有些分心,「這是兇手接近死者的方式;但,在殺死死者的問題上,是不是有矛盾?」

這也是甄愛疑惑的。

她胡亂抓抓耳邊的碎發,擰眉:「我也覺得矛盾,不管凶器多堅硬,一個女人一擊就把耐打壓的拳擊手打死,得多大的力氣。難道她是練健美的?」

「你說說,這幾個女人,哪個看上去像練健美的?」

甄愛悻悻低頭:「一個也沒有。」又嘀咕,「這案子不能細想,兇手從哪裡瞬間變出堅硬有力的凶器?藏在身上?她拿的時候,拳擊手也會立刻警惕。為什麼他沒反抗?太詭異了。」

言溯揉揉她的頭髮,鼓勵:「在凶器的問題上,你想的很對。不管是兇手提在手裡,還是從衣服裡掏出來,都會引起拳擊手的防備。這也是這個案子裡最有意思的一點。」

甄愛歪頭看他,有意思?

「圍繞凶器有關的一切,都很詭異。拿出來的方式詭異,消失的方式也詭異。我們把每人的房間都搜了個遍。凶器去哪兒了?」她靈光一閃,「扔出窗外?」

「沒有。」言溯肯定,「檢查房間時,我留意過,窗戶都鎖著。我特意檢查過窗邊的地毯,沒有雨點打進來的痕跡。窗戶都是東南向,那時刮東南風。如果開過窗子,暴雨一定會進來。」

甄愛再度暗歎他驚人的觀察力和縝密思維。當時,估計沒人想到這點。

可這樣一來,問題又繞回去了:「凶器怎麼憑空消失?」

「從來就不存在憑空消失這種事,」言溯唇角揚起一抹有意思的笑,「凶器沒扔出去,房間裡也沒有,那就只有一種可能,藏在兇手身上。」

甄愛搖頭:「根據拳擊手頭上的凹痕看,擊打他的東西直徑至少15cm。估計是個大錘子。可除了你,大家在屋裡都脫了外套,衣服雖然不緊身,但也藏不下那麼大的東西。」

言溯:「我們沒注意,是因為兇手把它藏在最顯而易見的地方。」

甄愛歪頭看他,哀哀的:「S.A.,我真的看不出來。作案工具不可能藏在身上嘛!別賣關子了,到底在哪?」

言溯見她著急,更加不緊不慢:「如果直接告訴你,推理就變得沒趣了。」

甄愛灰著臉,要不是他傷著,真想一腳踹他。

「先不想這個,說說你對這幾個女人的看法。」

「誒?」甄愛有些慚愧,「我沒注意……」

「就知道你遲鈍。」

她竭盡全力:「女僕小姐羞澀小心,又仔細體貼;模特職業很前衛,可她低調保守,不化妝也不穿演員那樣露骨的衣服;演員相反,非常開放;幼師小姐總一驚一乍,有時又很安靜。」

「有沒有注意其他人對她們的態度?」

「主持人先生很喜歡女人,尤其演員和女僕那樣身材豐滿的,幼師和我這種,不太喜歡。女僕小姐身材特徵非常明顯,他對她最慇勤,其次是演員。」

「嗯。」言溯點頭,扶住她的腰,安慰,「別難過,我喜歡你這樣的。」

甄愛:「……」他腦袋裡都在想些什麼?

突然的不正經,真讓她措手不及。

她輕擰他的手背,卻沒打開,反而往他身邊挪一挪,繼續:

「很奇怪,模特小姐前凸後翹的幅度比演員還強,幾乎和女僕一樣,但主持人對她很冷淡。每次演員說話,主持人都笑嘻嘻幫腔;模特卻受不到這種待遇。」

言溯淡淡一笑:「或許模特小姐沒有女人味。」

甄愛抬了眉,言溯竟然會說這個詞:「女人味?你也知道?你說哪種女人才是有女人味?」

言溯愣了愣,摸摸鼻子,含糊不清道:「我也不太明白。但應該是女人身上散發的一種吸引男性想要和她親吻愛撫並發生性行為的魅力。」

甄愛醍醐灌頂般點點頭,覺得言溯的解釋特正確,眼珠一轉:「那你覺得島上的這些女人裡,哪個比較有女人味啊?」

言溯皺眉,覺得她變笨了:「根據我對女人味的定義,還用問嗎?」

甄愛抿著唇笑:「你最近一次覺得我有女人味是什麼時候?」

言溯把這個問題當成了課題,所以毫不避諱,特誠實:

「在浴室,我撫摸你時。你在我耳邊輕輕哼了一聲。」

甄愛足足愣了三秒,面紅耳赤地辯解:「胡說,我根本沒發出聲音。」

言溯沒意識到她害羞,糾正她的錯誤:「Ai,你當時真的輕輕哼了一下。而且,」他略微赧然,「我認為很好聽,我很喜歡。」

甄愛要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了,羞澀得臉要起火又被誇讚得心裡冒泡。

她猛地扯過言溯身上的毯子,把自己捂進去,熱得像進了蒸籠。

言溯戳她的腰:「這個毛毯不是給我蓋的嗎?」

甄愛鑽出來,紅著臉用毯子把他裹好,岔開話題:「模特小姐不怎麼有女人味,是不是因為她太保守?捂得嚴嚴實實,衣領高高豎著還帶著圍巾?」

「我一開始沒覺得她有什麼不對,後來想想,她一直遮著脖子,無非是因為那裡有遮不住的印記。」言溯輕咳一下,嚥了咽嗓子。

甄愛盯著,見他的脖子上一塊圓圓的球形物滾了一圈,安靜了。她忍不住拿手覆上去,摀住他的喉結:「為什麼它叫adam』s apple,好可愛。你再動一下。」

言溯順從她的意願,再度吞了吞嗓子。

他硬硬的圓溜溜的喉結隔著熨燙的皮膚,在她手心裡來回滾了一圈,像只可愛的小鼴鼠。

她戀戀不捨地收回手,「你的意思是模特小姐有喉結?不會吧,女人怎麼可能長……」甄愛說到一半,驚住,「模特小姐是男的?」

言溯默默看她:「Ai,你的反應速度好快。」

「因為她沒有女人味,因為她服裝保守,你就懷疑她是男的?」

言溯搖頭:「你把順序弄反了。我在懷疑她是男人後,才意識到她穿成那樣是為掩蓋男性特徵。那天在船上發現賽車手屍體時,演員說女僕那樣身材太勁爆的,不務正業。我感覺,她在說模特。我不看娛樂類的節目,所以不覺不妥。後來問其他人才知道,T台模特的身材往往恰到好處,不會像這個模特小姐,胸部和臀部的比例太過。」

甄愛覺得這種細節都能被他發現,簡直匪夷所思。

「你的意思是,兇手把凶器藏在身上,其他人沒有察覺,認為很自然,因為……模特小姐沒有兩個巨大的胸部,而是藏著兩個或一個空心鐵球?」

「這很好地解釋了拳擊手頭上的洞。」

甄愛震驚得回不過神來,扶著額頭,緩緩地搖,又是讚歎又是不可置信:「你居然能想到這個。你是怎麼做到的?」

言溯挑挑眉,倨傲而不以為意:「很簡單。

A:把拳擊手的腦袋敲出一個圓凹形洞口的,是一個很重且體積不小的東西;

B:沒人開窗,洗手間是老式抽水馬桶,抽不出去;

C:哪裡都找不到凶器,但我們沒有搜身;

結論:凶器藏在人身上。要麼兇手還想繼續作案,要麼兇手扔掉凶器反而引人注目;她不能突然少了半邊胸吧?

拳擊手案子裡,兇手輕而易舉地接近他,這是女人的特徵;力拔千鈞地把他的腦袋砸破,這是男人的特徵。所以……

我只是通過已知的東西推出未知的而已。」

甄愛張了張口,心服口服。聽他一分析,案子簡單得小菜一碟,可沒了他的觀察和思維,又有幾個人想得到。

「難怪。之前還說兇手拿凶器時,拳擊手一定會警惕。但如果模特小姐當著拳擊手的面去摸自己的胸,他估計愣傻了,或許還扭頭迴避。這就給了模特最好的殺人時機。可模特怎麼瞬間從殺人的房間裡消失?」

言溯淡淡一笑:「Ai,密室殺人的多種類型裡,有一種叫心理密室,指的是兇手讓其他人以為這是密室殺人。你認真想想,為什麼當時大家都認為這是密室?」

「拳擊手死的一瞬間,所有人都在門外,我們也看見了,沒有人開過房門。」

「你憑借什麼判斷拳擊手死亡的那個時刻?」

甄愛不解:「拳擊手慘叫了一聲啊。」

言溯:「這就是密室的關鍵。」

「當時發出慘叫的不是拳擊手?」

「事實上,我們沒聽過拳擊手的慘叫。但人的思維有慣性,會根據周圍的環境,自動把那個聲音往拳擊手身上套。緊挨著拳擊手房間的是模特和幼師。大家根本不會認為,兩個小姐的房裡會發出男人的慘叫。另外,這裡的弧形走廊能改變聲波,不走直線。」

甄愛沒想到這個所謂的密室,居然這麼簡單:「模特殺了人,鎖上門,跑回自己房間,用男人的聲音慘叫?」

整個案子在這一瞬間,抽絲剝繭,拆卸得乾乾淨淨。

甄愛感歎:「模特太厲害了。準備充分,一步步計劃得天衣無縫。一開始就在偽裝,把殺人利器藏在身上那麼多天,誰都不會發覺,誰都看不出破綻。他用女人的外表做掩護殺了醫生,又從意料不到的胸口掏出凶器,砸向猝不及防的拳擊手。還能用男人的聲音造一個密室。他太厲害。」

要不是遇到言溯,估計沒人會懷疑到她頭上。更厲害的是言溯,也只有他這麼敏銳的人才能看出來。

言溯低頭看住甄愛:「模特的確費盡了心思。我一開始也覺得易裝很詭異。但因為他對你下手,我更加肯定了。」

「為什麼?」

言溯微斂眼瞳:「你在洗手間裡撞了模特和幼師的門,他或許以為你看到什麼,發現他不是女人。」

甄愛懵懵的:「他誤會了,我什麼都沒看到。」

心裡卻感慨,主持人的區別對待,演員譏諷的話語,洗手間意外的道歉,看上去那麼自然而然,那麼平常的事情,到他眼裡全是蛛絲馬跡,一個個串聯起來。

甄愛往言溯身邊靠了靠:「模特殺他們的原因呢?」

言溯淡淡回答:「主持人講的那個故事,模特或許是被拳擊手侮辱的女孩的戀人。剛才聽外面那些人說話,律師先生非要自己鎖在屋裡,或許他是內心有鬼。」

甄愛驀地明白。言溯提醒大家如果待在房裡就不要出門。模特敢出來,無非因為自己是兇手。只不過,

「他一定準備去殺律師先生,可半路被殺了。」話到這兒,甄愛抖了一下,「他死得那麼慘,是誰殺的他?」

言溯靜靜看她,不言。

如果說,之前他心裡90%懷疑亞瑟來了;那模特的死法填補了剩下的10%,亞瑟就在這座城堡裡。

但模特慘死的原因不需要告訴甄愛,他漫不經心地說:「或許律師反攻殺了他,又或許組織的殺手殺了他。」

甄愛沒有懷疑言溯的說法,有些唏噓:「模特也是為了感情而復仇,卻落得凍成碎片的下場,真是個傷悲的人。」

「我不認為,」言溯瞬間陰冷,語氣硬邦邦的,

「既然是復仇,為什麼要傷害你?打著為戀人復仇的旗號隨意奪取他人的性命,又害怕自己的罪行曝光。只是出於懷疑,就把你推進冰窖。這樣的人,不值得憐憫。殺人就是殺人,他不配用什麼為了愛情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

甄愛一怔,不想他生這麼大的氣。

她知道他不是氣她,而是被不久前她受傷的事觸怒了,便輕輕攏住他的肩,小聲道:「好啦,我知道,他殺人是完完全全不對的。」她心一軟,「死去的拳擊手先生還有恩愛的妻子。模特也毀了那個女人的愛情。從受害者變成施暴者,他把自己變成曾經他最憎恨的人。」

言溯臉色鬆緩了些,覆住肩上她柔軟的小手,剛要說什麼,外面忽然傳來一聲類似槍擊的響聲。

屋內的兩人異常的平靜,甚至沒有對視,而是不約而同地看一眼室內的掛鐘,不知不覺,早上六點了。

拉著厚窗簾,但外面的風雨應該停了。

這個時候,威靈島上的警方應該出發過來了,如果是快艇,行程可以縮短到一個小時。

言溯不知不覺輕輕覆住肩上她的小手,眸光冷靜:還有一個小時,要怎樣才能把甄愛安全送到警方手裡?

甄愛摟著他的肩,歪頭靠在他的肩頭,垂著眼眸:只剩一個小時,要怎樣才能不讓言溯的前途毀在這座島上?

槍聲很遠,在西方的某座附堡。很清脆,彷彿在宣告,小打小鬧的遊戲結束,開始真槍實彈的殺戮。

言溯和甄愛各自猜想,卻很長時間內靜靜的,沒說話。

甄愛感覺她懷抱裡的男人冷了下來,她知道,他想出去了。

自身的傷痛和她的安全壓抑他那麼久,他還是不能坐在這裡等著外面的人一個個死去。她知道遲早攔不住他,下意識攬緊他的肩膀,岔開話題:「死的人會是誰?」

「律師。」言溯摁著她的手,聲音略低。

甄愛試圖舒緩他的抑鬱,刻意提醒:「難道他是組織打算清掃掉的叛徒?」

他模糊地「嗯」一聲,沒有別的反應。

她便知徒勞。

對這個一根筋的男人來說,謀殺本身即是惡,並不會因為受害者是壞人而變得正當。生命本就不可掠奪,並不會因為他是壞人而減輕半分。

她沉默,又問:「你知道誰是警察嗎?」

「作家。」言溯抬起眼眸,心裡起了別的心思,他去找亞瑟,拖住組織派來的殺手,留下時間讓作家帶著幼師甄愛等倖存者離開。至少先讓女人們離開這座島。

「你怎麼看出來的?」

「記得第一次見面,我是怎麼看出他是作家的嗎?」

甄愛當然記得:「你說他頸椎腰椎不好,隨手帶筆記本,不善交際,衣服還邋遢。」

「你記得倒清楚。」言溯唇角一彎,無疑很喜歡。

他解釋:「人都有驕傲和自尊心,男人尤其如此。所以從社會心理和人際交往的角度來看,他頸椎腰椎不好,這是身體的弱勢。在社交場合,他會極力掩飾,表現出健康的姿態,而非頻繁揉捏,告訴全世界:你看,我頸椎不好。」

他道:「相信我,年輕男子的驕傲絕不會讓他在外人面前展露出弱勢的一面。」

為什麼這句話像在說此刻的言溯?

甄愛心疼,臉上卻是恍然大悟的配合:「這麼說,他是推測出作家這個職業的顯著特徵,然後按照這些入戲,卻忘了考慮心理因素。S.A.,你好厲害。」

「這句話你今天說了很多遍。」

甄愛不忘認真調侃:「不,我的意思是,你這次居然會從人際交往的角度看問題。好稀有!」

言溯:「……」

「不過,即使這樣,你怎麼就確定他是警察?」

「他的上衣沒有胸口口袋,可他好幾次做完記錄都習慣性把記錄本往胸口放,這是警察的慣性動作。在游輪上,他表現得不善交際;可在城堡裡,他總是最先表現出找人、憐憫、勸架的姿態,這是他做警察的天性和良心。」

甄愛心服口服,還要繼續問。

言溯忽然打住,彷彿這次,他很趕時間,沒有心思再滿足她無休止的好奇心了。

「Ai,我估計作家上島前就報警了。警察馬上會來,可組織的人,看樣子要在那之前殺了這裡的人。我們坐船離開吧。」

「好啊。」她立刻起身,彎腰扶他。

言溯摁住她的手:「我們帶上其他人一起走。」

甄愛掩飾住心裡的咯登:「嗯,我們去找大家。」

「我去找,你留下。」言溯起身站直,臉色依舊蒼白,俯視她。

房間裡一片沉寂,好幾秒內,兩人都沒說話。

他看住她清麗的臉,抬手去撫,低聲道:「等我,我很快回來。」

甄愛早看出他的心思,心裡鈍鈍的痛,卻沒揭穿,也沒反駁,小聲問:「在這兒等你?」

「去我的房間。別人不會以為你在那兒。」

甄愛不語,他真會利用人的慣性思維。如果他真出了事,別人也不會想到,她待在一開始他就沒住過的空房,至少可以等到四五十分鐘後警方上岸搜索城堡。

任何時候,他都為她做好了打算。

她不想阻止他去做他想做的事,也不想任性地堅持同去,給他造成心理負擔。

在他內心煎熬左右為難的時候,她才不要委屈又擔心地說:不要去,讓我和你一起去,不管怎樣,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她不想說這些話。

所以,她沒有拒絕,仰頭微笑:「好。」

言溯不說話,拇指在她柔柔的臉頰上摩挲。

他就知道,他們的想法是最契合的。他真喜歡她這樣的個性。情濃時,溫柔依賴;遇事時,乾淨利落。愛得沒有任何負擔。

言溯拿起風衣,心有所思;甄愛從他手中接過,幫他穿衣。剪裁合身的風衣一溜地竄上身,她替他理好領口,又拂了拂肩上的褶皺,弄得襯直筆挺。

他的目光始終籠在她安然的臉上,末了,重重握住她的手,有些艱難:「Ai,對不起,我……」

「我知道。」她仰頭,笑望著他,「S.A.,我們都很清楚,你不是那種為了個人情感就置他人生命於不顧的人。你也不是能對殺戮視而不見置之不理的人。看著清高驕傲,其實真愛多管閒事。」她癟癟嘴,又忍不住笑,「可正是這樣的你,我覺得很好。」

要不是他的多管閒事,江心死的那天,他就不會親自趕去她的學校。那後來的他們,或許就不會有交集。哪會像現在發展出那麼多故事?

甄愛定定看住他:「S.A.,我不認為男女之情是生活的全部,也不希望因為我們在一起,反而牽絆你,讓你割捨心中其他重要的思想和情感。所以,你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她在他手心摳了摳,「你不用擔心我,我會好好的。」

言溯欠身,輕輕抵住她的額頭,鼻翼碰著她的鼻尖,緩緩摩挲。她的眼睛烏漆漆的,很乾淨,一眼看到內心。

他不知道,在她的眼裡,他的眼神是否像他此刻的心靈那麼純粹而虔誠:「Ai,我這一生只吻過一個女孩,我想帶她回家,然後,剩下的一輩子,都在一起。」

這是一句質樸的承諾。

甄愛眼睛泛酸,卻固執地睜著,咧嘴笑:「我批准啦。」

他也笑了,牽住她。出門去,走廊上空落落的,房門緊閉,一個人影都沒有。

言溯握著甄愛的手,很緊,一路腳步沉穩,把她送到他的房間。進屋鎖上門,看一圈,沒有異樣。

他這才退到門口,扶住她的肩膀,眼中千言萬語,彷彿生離死別,最終只有一句:「勇敢的好姑娘,替我保護你自己。」

甄愛心一酸,笑容依舊燦爛,輕鬆反問:「我哪會有事?」

言溯深深看她,終於轉身離開。

他的身體還在傷痛中,轉頭的側臉那樣慘白。甄愛心裡再次咯登。

「S.A.。」她扶著門,輕聲喚他。

他回眸,俊顏如畫。

她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我等你哦!」

他微微一愣,繼而笑了,抬手對她招了招,再度離去。他沒有告訴她,那聲槍響是有人在召喚。面前是一場陰謀,他卻不得不去。

甄愛含笑一直看他消失在轉角,才斂了表情,關上門。半秒後開門出來,走去自己的房間,翻出之前換下的衣服,從口袋裡摸出一盒針劑。

這是沒關冰窖前,她從7號堡的實驗室裡拿來的。

她有條不紊地敲開小玻璃瓶,拿注射器吸滿,扎進右手手腕。針筒活塞一點點往下推,她面色平靜如水。

言溯的想法,她很清楚。說什麼要帶大家一起走,其實是大家一起走,他留下。

言溯一定找作家去了,讓他帶著其他人離開,他一個人應付。

可既然是組織的人,她不想坐在這裡等。

做好一切,甄愛出去。沒走幾步,聽見某個房間傳來極輕的一聲「啾」,她聽力好,是消音槍的聲音。

剛才明槍,這次消音……怎麼回事?

甄愛心裡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走到那扇門前,輕輕敲了敲。她想驗證她的猜測是否正確。

半晌後,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律師立在門口,露出半張臉,眼神驚悚地盯著她,幽靈一般。甄愛心一涼,律師在這裡,那剛才一聲響是……

她想馬上去追言溯,可面前的律師,眼睛渙散,露出半張青石灰色的臉,很嚇人。

她輕推一下門。

律師的另外半張臉顯露出來,眼洞空了,鮮血從空蕩蕩的眼窩裡流下,佈滿整張臉。

開門的動作撞到律師的身體,他呆直著半隻眼神,筆挺挺倒下去。

他死了,就在剛才。

這麼說,屋子裡……

甄愛指尖稍一用力,門緩緩推開,一隻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她的眼睛。

槍口後邊,演員濃妝艷抹,笑盈盈看著她。

得來全不費功夫!

甄愛迎著槍口走進去,淡定自若地背身關門。

演員不可置信:「你不怕我?」

甄愛從律師的屍體上跨過,走向窗邊:「為什麼要怕你?」

「我有槍!」

「可惜你不敢殺我。」

演員憋著氣。

她對甄愛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話少,跟在邏輯學家身邊的柔弱小美人身上。

她舉著槍,甄愛卻拿背對她,過去拉窗簾,白色天光開閘般傾瀉進來。暴風雨停了,早上六點多,天青色的空中覆著厚厚的雲層。

演員瞇著眼打量甄愛,稀有的美人。從背後看,也會讓人想入非非。

她換了身白色呢子外套水洗牛仔褲,乾淨又清新。海風吹進來,外套貼著身子,在腰間留下纖細的線條。看上去很柔弱。這就是男人們喜歡的?

除卻她的容貌,只怕她的單純柔弱更容易喚起男人蹂躪的慾望,所以A先生才對她呵護有加戀戀不忘?還是,她表面清純淡雅,在A先生的床上卻行為放浪?

演員心中鄙夷,手槍一轉,收回來:「你看出我是組織的人?」

「嗯。」甄愛回身靠著窗戶,瞟一眼地上的律師,「剛才那聲槍響,誰死了?」

演員不喜歡她命令式的問話,但也不敢拿她怎麼樣,眼珠一轉,「作家,我殺了他。」

甄愛一眼看穿:「你不會,亞瑟交待過你,不許殺警察。」

演員臉色一凝:「你怎麼知道?」第一次聽人直接叫A先生的名字,她不習慣。

「這裡是我家,他不希望警察來封掉這裡。」甄愛平平靜靜,並不覺得榮幸。

可演員天生的攀比心理作祟,把這話當做炫耀,陰陽怪氣地哼一聲:「C小姐,你還真瞭解他。」

多年沒聽到這個稱呼,甄愛恍然,隔了幾秒才問:「你叫什麼名字?」

「Thera席拉。」

「這是你的代號?」

組織等級森嚴,除了數不清的數字代號,還有各種地理植物天文等專有名詞代號,當然最高的是英文字母代號和希臘字母代號。

甄愛聽到她的名字,理所當然想成聖托裡尼島的古名Thera島,以為她是用地點做代號的成員。

席拉不悅:「我的代號是希臘字母Tau。」級別比你想的高。

甄愛:「我就說,英文代號T是個叫Tanya的泰國女人。」

席拉不服:「我是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

「加油。」

席拉臉色一僵,可甄愛漫不經心,倚著窗子背著光。臉頰粉白粉白,散著透明的螢光,像稀世的玉;眼睛黑漆漆的,很深很靜,能勾魂。不得不說,她美得讓女人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席拉不悅:「我當然不像C小姐,是組織裡所有女人羨慕的對象。」

甄愛微微斂瞳,不理解她。

席拉笑著,眼睛卻冷:「說實話,除了這幅皮相,看不出你有什麼本事。在我看來,你其實挺沒用。哼,我們出生入死地擠位置,卻永遠到不了你的高度。沒辦法,不如你命好,有A先生的喜歡,就能高高在上。」

席拉是外來組員,是以並不知道甄愛有多厲害。

甄愛漠漠的,不接話,望向窗外:「他,來了?」

「沒有。」

甄愛回眸,質疑:「為什麼模特死得那麼慘?」言溯心疼她,所以不說,但她猜到模特的慘死和她脫不了關係。

席拉再度皺眉,她真討厭這女孩的自信,看上去像霸著男人的寵愛為所欲為的刁蠻公主。憑什麼她就認為模特的慘死是A先生為她出氣?

「我來之前,A先生命令,誰要傷害你,就用同樣的方式回報過去。」

的確是令人信服的理由。但甄愛不信,模特死時她察覺了異樣,而言溯的反應更讓她確定,組織裡的殺手不止一個,另一個很可能是亞瑟自己。

她蹙了眉,低低地自言自語:「不用撒謊,我知道亞瑟在這裡。我感覺到了,他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盯著我。」

席拉哼出一聲笑:「你對他有感應?」

甄愛不理她的反諷,輕輕動了動手指,打進去的針開始起作用,她沒必要再和她閒聊。

「剛才那一槍其實沒有殺死人吧?」

「C小姐真聰明。」席拉揚起半邊眉毛,起了刻毒的心思,她想看甄愛平靜淡漠的臉上露出哪怕一絲慌張的情緒,遂挑撥,「槍聲是我的同伴引他出去,為了殺他。」

甄愛靜默,逆著光,看不清表情。

席拉以為惹怒了她,嘻笑:「C小姐,想去救喜歡你的男人嗎?」她手指一轉,槍在飛旋,「我的任務是綁你離開,你想走,要先過我這一關。」

甄愛還是沒說話。

席拉咬著嫵媚的紅唇:「真可惜呢,那麼好的男人,我看著都心動。可除了這張臉,邏輯學家先生喜歡你什麼?看來也是難過美人關。」

甄愛:「你又撒謊了。他不會有生命危險。要殺他,不會等到現在。」她肯定,「亞瑟的計劃,不是殺他。」

席拉瞇起眼,覺得自己對甄愛的認識有待改變,她確實有不一樣的地方,很聰明,太聰明了;很靜,太靜了。

「你認為A先生的計劃是什麼?」

甄愛學著言溯教她的,觀察席拉的表情:「計劃是,你假扮的演員角色確有其人,就在這座城堡裡,被關在某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你會殺了真正的演員,把她的屍體搬出來,讓警察以為『你』死了。然後綁架我離開這座島。原本只是清場,現在為了不留證人和多餘的嫌疑人,你們連無辜的女僕小姐和管家先生也要殺掉。」

席拉面無表情,吞了一下嗓子。

甄愛便知說對,心頓時涼了半截,「到時,除了作家這位警察,剩餘所有人,演員,女僕,幼師,管家,律師,拳擊手,醫生,賽車手,主持人……都死了。我消失了,活著的人除了警察,只剩下言溯。

所以,兇手是言溯。」

席拉聽她說完,勾唇笑笑,拍手給她鼓掌:「佩服。」她在房間裡踱步,語調散漫又性感:

「我們想想,S.A.先生曾經最好的朋友Alex,是S.P.A.組織的高層組員Chace。S.A.早知道了,他和Chace一起,兩位天才合謀從中央銀行盜取10億的數字存款和現金,火速轉移贓款。

正因為S.A.從警方內部獲取大量的信息,給Chace通風報信,後者才得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脫。只可惜Chace不相信S.A.,反而求助別人把錢藏起來。S.A.於是用炸彈炸死Chace。但Chace死前詛咒他說,有人知道他骯髒的過去。所以他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搜索10億財富和那群人的下落。

終於,他找到當年幫助Chace藏錢的人,和他們一起來到這座島上。他沒找到錢,而這些人都認出他是和Chace一起偷錢的。

S.A.害怕罪行暴露,就殺掉了所有人。」

席拉走得遠了,一不小心踩到律師的屍體,隨意踢了一腳,「這裡的人都是他殺的,包括真正的演員,也就是別人眼中的我。」

她回頭看甄愛,笑:「C小姐,A先生為邏輯學家準備的結局,你還滿意嗎?

對了,A先生讓我問你,有沒有覺得他為你做的事,很浪漫?」

甄愛背著窗,沉默立著,看不出任何表情。

言溯知道這個陰謀嗎?應該吧。

聽到那聲槍響時,他應該猜到,這樣明目張膽的宣告是為了引他出去,讓作家看見他在房間外行走,而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是兇手。可即使這樣,他還是義無返顧。

甄愛知道,他不願任何人成為亞瑟設計陷害他過程中的犧牲品。

這個男人,她現在想起,又想笑,又想哭。

可現在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如果她能解決席拉,整個計劃就會改變。

甄愛漫不經心拉上厚厚的隔光窗簾,房裡只亮著一盞昏黃的燈和燭台,她走過去,試探:「你現在準備幹什麼?先制服我,先殺掉真正的演員?」

「你都送上門了,當然先安頓你。」

甄愛心裡有數,很好,真正的演員還沒死。也是,如果殺得太早,容易出破綻,就不好推到言溯頭上。

她頭也不回往門外走:「Tau,我認為你沒本事安頓我。」

「不許走!」席拉上前抓她的肩膀,「C小姐,得罪了。」

甄愛等的就是現在。她背對著她,唇角一彎,雙手越過肩膀纏住席拉的手臂,膝蓋一屈帶動重心往前傾,抓住她的人就往前摔去。

席拉不是吃素的,當即反應過來,順著手臂繞了一圈,敏捷地避開。

甄愛料到她防備性高,早做好被躲開的準備,一鬆手拉力變推力,將席拉推開,抓住她的槍,前後推錯幾下,槍支辟里啪啦卸成鐵塊,散落地上。

席拉連身退步,想彎腰拔腳上的槍,又頓住,在她彎腰時,對手會先踢她的肚子。

她挑眉,頗覺刮目相看。她歪頭拉筋動骨:「C小姐,剛才怪我小看了你。差點兒忘了,從小在組織長大,格鬥是必修課呢!」

甄愛冷眼看她,沒回答。

她11歲時學過一小段,來不及學成就作廢。格鬥教練在一次練習中沒控制好力度,一腳將甄愛踢翻。她從墊子上摔下,後腦撞地,當場暈過去。

醒來後,教練不見了。同學們各自幹正事都不學了。亞瑟也禁止了她一切劇烈運動,包括釣魚,理由居然是怕魚鉤勾住暗流裡的石頭把她拖下水。她不開心,他找人在她家附近挖了條安全的河,運了全世界的魚給她釣。

為此,伯特跟在她身邊笑話了她整整一年。

離開組織後,甄愛為了防身,間斷地學習過格鬥,可惜右手無力,學藝總不精。她也不知今天能發揮到哪種程度,但好歹也要拼一下。

她下意識握了握右手拳頭,在激素封閉的作用下,力量回來了。

席拉把拳頭捏得咯咯響,大有挑戰欲:「C小姐,很期待和你明明白白地較量。」如果能把她打倒,那將是莫大的驕傲。

她不作猶豫,氣勢如山拔起一腳,砍向甄愛的脖子。甄愛堪堪躲過,刷拉拉的腿風在她耳邊呼嘯,亂了額前的碎發。

席拉速度極快,一腳沒踢到,下一腳立刻來襲。

甄愛起初只能連連躲避,待到琢磨透了席拉出腳的頻率,她看準機會,一腳踢向她收勢的膝蓋。

後者躲避不及結結實實挨了一踢,膝蓋像紮了針,密密麻麻的疼。席拉略微吃驚,暗想她還真聰明。

遠踢不到,還讓對手打了游擊戰,席拉索性近身襲擊,一勾拳打向甄愛的臉頰,速度太快,她躲避不及,下巴挨了狠狠一拳,半邊臉都紅了。

甄愛退後幾步,拿手背擦了一下唇角的血。

席拉的力量比她想像中大很多。

席拉再度衝來,手砍她的脖子,甄愛彎身繞過,抓住她的手一擰,兩人近身搏擊,打了好幾個回合,互有傷害,難解難分。

但甄愛知道,席拉起初顧忌她的身份,有所保留。可打久了,爭鬥的本能就上來了,席拉不再收勢,愈打愈勇。甄愛的膝蓋踢到她的腹部,她徹底惱怒,拿了百分之百的力量,一腳踢回甄愛的肚子。

「啊!」甄愛慘叫一聲,被她踢飛撞到沙發,痛得抽筋切骨。

她掙扎著想站起來,可眼前一片紅光,內臟都在翻攪,嘴角全是血腥味。

她竭力撐起,又一下子塌在地上,不動了。

席拉剛才昏了頭,幾秒後冷靜下來,見甄愛長髮散開,臉色慘白縮在地上,心裡猛發涼。她這幅身子骨看著就不耐打,萬一真受傷,她就是找死。

席拉跑去扶她,沒想一瞬間,甄愛抓住茶几上的燭台舉到她的面前,另一隻手從茶几底摸出一小罐男士發膠,對著火焰全噴了出去。

發膠穿透燭光變成大火,浪潮般撲向席拉的臉,將她淹沒。

席拉戴著演員面具,頭髮和臉皮都著了,摀住臉尖聲慘叫。

甄愛看準機會,抽下茶几上的桌布,撲上去裹住她的頭,雙手揪住她脖子一個過肩摔,扔麻布袋一樣砸到桌上。席拉痛得骨頭都要斷開,頭被包住看不清,很快胸腔和腹部受到連番的拳打腳踢。她倒在地上毫無招架之力,可很快滅了頭上的火,雙手撕開桌布,露出猙獰的臉。

甄愛把她打成內傷,但她曾是中了三顆子彈都能活活打死男人的代號Tau,忍耐力極強,並不會因傷勢嚴重失去戰鬥力。

她爬起來脫掉外套,一握拳,臂上鼓了肌肉,惡狠狠看著甄愛,眼裡火光閃閃:「你居然給我玩暗的?」

甄愛:「誰答應了陪你玩明的?」

席拉氣得發瘋,像只母獅朝她撲來;甄愛拿起發膠罐子朝席拉身後砸去,乒乓一聲脆響,燈泡碎了。

室內驟然陷入漆黑。

房門和窗簾隔光性好,屋內光線極淡。席拉什麼也看不清,停下:「你以為你能躲多久?」她從褲腳摸出槍,磕磕絆絆去拉窗簾。

這種程度的黑暗對甄愛來說,完全不成問題。她用力搬起重重的厚木茶几,潛到席拉身後,猛地迎頭砸去。

茶几碎得四分五裂,席拉撲倒在地,掙扎著去撿掉落在地的槍。

甄愛立刻壓到她身上,從她腳腕處掏出組員必備的匕首,毫不手軟地扎進她的背部,卻避開了心肺位置。

「啊!!!」席拉慘叫。

匕首穿透她的右背時,甄愛愣了一秒。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狠狠咬牙,怕她還有行動能力,又在她的腿上捅了幾刀。抽刀時,鮮血直往甄愛臉上噴濺。

席拉慘叫連連,甄愛再度猶豫。就是這一秒,席拉陡然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掀,把她從身上踢下來。

甄愛以為還要再打,她卻踉蹌跑到窗邊,拉開窗戶,一翻身下去人就不見了。

甄愛跑過去看,只見席拉墜海的浪花。

海風吹進來,冷颼颼的。

甄愛低頭,身上全是血,渾身都在痛。她不作停留,立刻回去言溯的房間。

衝進洗手間,就見鏡子裡的自己髮絲散亂渾身是血,眼睛裡冒著凶光,很可怕。

她不敢看鏡子了,脫下外套飛速清洗身上的血跡。

突然,右手腕一陣鑽心的疼痛。激素封閉的副作用是,麻醉時感覺不到痛,可以正常行使身體機能,但受創部位的損傷會加劇堆積。

一旦藥效失去,叫人痛不欲生。

甄愛猛地抓住右手腕,疼得冷汗直流,彷彿無數只尖尖的鑷子鑽進手裡,一寸寸撕裂她的血肉,比剛才和席拉打架的痛還要劇烈千倍。

她猛地蹲在地上,臉色慘白,面容扭曲,疼得死去活來。

外面卻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

言溯回來了。

甄愛一驚,立刻起身,忍著頭暈目眩的劇痛,拿浴巾擦去臉上和身上的冷汗。

他走進來,她背對著他,穿著單薄的小T恤和細細的牛仔褲,貼在身上,身材窈窕,手中的白色浴巾一繞,飛下來遮住上半身。

甄愛拿浴巾裹好自己,右手還抽筋般地發抖,她咬著牙關死死拿左手摁著,心急火燎:該死的不要再疼了!她不想言溯難過!

他走上去,雙手從後面環上她的腰,一低頭,下頜挨住她的鬢角,來回蹭了蹭,很輕,很緩,很迷戀。

甄愛痛得眼前一片模糊,卻習慣性地側頭貼了貼他,以示回應。

她似乎感應到他的悲傷和慶幸,猜想他遇到了什麼麻煩的事,於是她鬆開自己的手,落到腰間,握住他的手。

剛要說什麼,心底陡然一涼,這雙手,一樣的修長,一樣的骨節分明,卻不是言溯。

她的手定住。

他湊近她的耳邊,舌尖舔過她瑩白的耳垂,夢囈般喃喃:「Cheryl, Ma Cherie!」謝兒,我的心愛。

低醇性感的法語,世上只有一人這麼叫她。

甄愛的心一下凍住。

她渾身冰涼,驚愕地盯著前方,從頭到腳都僵硬了,做不出任何反應。

下一秒,身後的男人更深地低下頭,狠狠地嗅一口她脖頸間的香氣。這一嗅喚醒了甄愛,她用力掙開,他早料到她的反應,一下握住她的肩膀,將她的身子擰過來,猛地帶進他懷裡。

像大勢的老鷹抓孱弱的小雞,不可阻擋,不可違抗。

時隔5年,甄愛再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亞瑟的正臉,眉目分明,眼眸漆黑;白皙俊臉,輕薄紅唇。褪去了5年前的青澀和沉默,變得陰冷卻氣勢十足。

看見甄愛驚怔的眼神,他臉色微變,收斂了週身散發的戾氣,低聲問:「1925天沒見,想我嗎?」

甄愛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好幾秒,吐出來的字眼卻是:「放開我!」

亞瑟的眼眸黑了一度,卻沒有發怒。他低頭貼近她的臉,哄:「還在生我的氣?賭氣跑了那麼久,是不是也該回家了?」

「A,那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早被你毀了!」

他聽言,開心地笑了:「你還是叫我的暱稱,從小到大,沒有變。」說著,忍不住去摸她的臉頰。

「不要碰我!」甄愛打開他的手。

這一打引來強烈反彈,他突然發力摟住她的腰,單手將她提起,另一隻手緊緊摁住她的脖後頸,低頭便堵住了她的嘴。

甄愛掙扎著想推開他,可身子被他箍著懸了空,手腳也使不上力氣,踢打對他來說毫無殺傷力。

直到他終於嘗夠了,才依依不捨地鬆開她,彷彿陶醉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氣:「天,你還是那麼美好。」他低頭,鼻尖抵著她的脖子,一路緩緩嗅上去,最終停在她耳邊,「還是那麼讓人心馳神往。」

側過頭來,就見她嘴唇紅腫,一雙漆黑的眸子悲憤而怨恨地瞪著他。

他不氣不惱,繼續摟著,來回蹭她的臉頰。似乎他很喜歡這樣的親密,又似乎他像某種動物,只會用最原始的親舔和最直接的摩挲來表達喜愛。

「Cheryl,好久不見,你長大了。變得越來越美麗,越來越可愛,越來越讓我,著迷。」他低頭貼在她的鎖骨上,舌尖輕輕地舔。

她頭皮發麻,卻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

他順著她的脖子舔上去,輕歎,「可是,你長大了,就不乖了。」

「我不喜歡你長大。越長大,你越不聽話,只想往外跑。」他說到此處,悲傷地蹙了眉,含住她雪白的耳朵,輕輕地吸,

「外面有什麼好的呢,讓你那麼不想家,不想我?和我回去,好不好?」

「Cheryl,我的心愛。這個世界都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甄愛靜靜地睜著眼睛,望著白白的牆壁。她什麼都不想,她只要自由。

「你喜歡外面的什麼,我都給你帶回去。」

亞瑟的手掐在她纖細的腰上,情動之下忍不住掀開她的衣服鑽進去,女孩的腰肢細細的,肌膚軟膩得不像話。

他真的喜歡她啊,喜歡得恨不能時時刻刻把她含在嘴裡。

他情迷意迷,可一抬頭,卻見她蹙著眉,滿目悲哀。

他俊逸的臉一點一點冷卻:「你不喜歡?」

他發洩似的,手往更深處探,猛地單手把她捧起來,送到自己唇邊,他漆黑的眸子盯著她同樣漆黑的眼睛,看不出是否生氣,卻有暴風雨即將到來的壓抑。

亞瑟盯著她近在咫尺的臉,聲音很輕:「Cheryl,乖女孩,告訴我,7號附堡的浴室裡,他對你做了什麼,嗯?」

甄愛坐在他手心,心跳紊亂,全身無力,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平靜語調下,陰森森的嫉妒和憤怒。

那麼多年,她太熟悉了。

這種嗜血的平靜,只有他會,只有她懂。

就像那個突然消失的格鬥教練,那個不小心把開水潑到她手上的女傭,那個笑她不會騎單車的毒品專家,那個誇她漂亮幫她系晚禮服蝴蝶結的數學家……

她強迫自己不露出任何表情。

「哦,忘了,你現在說不出話來。」亞瑟俊眉一挑,掩住眼中的凌厲,

「你的身體,他喜歡嗎?」他奇怪地笑,「不要緊,我過會兒親自問他。」

甄愛的心一沉,卻不敢表現出任何情緒。

他湊近她耳邊:「Cheryl,你知道的。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就算你喜歡逃跑,我也心甘情願去追。可是C,這個世上,你只許喜歡我,不許喜歡任何人,不然我會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她驚愕。

他又不捨得嚇她了,又疼又恨,復而將她箍進懷裡,壓在浴池底,輕聲哄:「C,你乖乖的,聽話一點兒好不好?你只是迷路了,像喜歡玩具一樣喜歡他。你乖,好不好?那樣,我不介意讓你喜歡的玩具多留一段時間。」

「我帶你回家!C,我為你做的一切,你喜歡嗎?」他低頭再度深深吻住她的唇。

甄愛腦中一片空白。

他為你做的一切,你喜歡嗎?

甄愛1歲,亞瑟4歲。

他趴在搖籃邊,望著籃子裡粉嘟嘟的小女嬰發呆。她眼睛黑溜溜的,睫毛又長又捲,臉蛋粉嫩得能滴水。軟綿綿的小身子在籃子裡爬來滾去,咿咿呀呀說著他聽不懂的話。亞瑟越過搖籃去親她的嘴巴,才碰上,重心歪掉。伯特一推,搖籃翻了個個兒,匡當把小女嬰蓋在下面。

甄愛2歲,亞瑟5歲。

他把漂亮的蝴蝶結繫在她頭髮上,伯特把她的蝴蝶結纏在樹枝上,她原地轉圈圈,掙不脫,越纏越緊,後來被剪掉一截小辮子,他剃了光頭陪她。

她3歲,他6歲。

他拎一隻剛出生的小狗崽送她,小狗崽舔了一口她懷裡的小兔子。兔仔嚇跑了,甄愛哇哇哭,亞瑟扔掉小狗,一溜煙地去追兔子;

其實他給小狗崽起名love,期望別人看見甄愛抱著小狗,就會說「puppy love」。

她5歲,他8歲。

他用冬青樹枝和槲寄生編了聖誕花環送她,她穿著雪白的毛絨絨小衫,抱著大大的花環不知所措。他把花環套在她脖子上,像一條胖嘟嘟的綠圍脖。

可他忘了聖誕節的傳統習俗,站在槲寄生下面的女孩,大家都可以親吻她。伯特領著頑皮的男孩子們挨個把甄愛粉粉的小臉蛋啃了一遍。

他把他們狠狠揍了,除了伯特。然後被罰在雪地裡站了一天。

她10歲,他13歲。

他送她一件漂亮的紅裙子,她趁媽媽不在,偷偷穿上對著鏡子轉圈。後來被她媽媽發現,剪碎了裙子,關了黑屋。

她13歲,他16歲。

她求他帶她去基地外邊玩,可憐兮兮豎著手指,聲音又軟又糯:「A,求你了,就去1次!」他和伯特載著野營裝備陪她去山裡,在溪裡抓魚看螢火蟲,瘋玩一天一夜。

回來後被提前回家的她媽媽發現,關進黑屋子跪了一星期牆角。

她15歲,他18歲。

她媽媽又要關她,那時候他長得比大人高了,把甄愛護在身後,衝她媽媽咬牙切齒:「等我接管了組織,第一個殺了你!」

因為這句話,他被他爸處罰,受了一個月的鞭刑。

她16歲,他19歲。

他已是新上任的頭號boss。

她醒來,見他坐在床邊,帶著日夜兼程的風露和倦意,撫摸著她的長髮,說:「等你長大一點,我們就結婚吧,然後一輩子在一起。」

她揉著眼睛,不懂:「可大家不是都在一起嗎?」

他說:「不是大家,就我們兩個。」

反正和現在沒什麼不一樣啊,她歪進枕頭,繼續迷迷糊糊地睡:「好啊。」咕噥著,翻了個身。

等到她17歲,他20歲。

她起了離開和抗拒的心思。他和伯特想盡一切辦法,順從她,誘哄她,強迫她,侵擾她,虐待她,折磨她……

可還是沒有,留住她……

言溯離開房間,走到大廳後,特地留意了剩餘的蠟像。和他最後一次看見時沒任何不同。

正巧女僕打開起居室的門,一見言溯,驚訝地迎過來:「邏輯學家先生,你在屋裡的時候,出了好多事。模特小姐死了,大家吵成一團。她死得真慘,凍成了碎冰,」

女僕回憶起來,再度嗚嗚直哭,拿手帕不停擦眼淚:「律師先生說是我殺的,我只是打工的,怎麼會殺人?」

話雖混亂,卻和不久前言溯在屋內聽到的一樣,可憐的女僕真的嚇壞了。

起居室裡走出兩個人,正是作家和幼師。

言溯:「其他人呢?」

女僕抹著眼淚:「模特小姐死後,幼師小姐提議讓大家聚在起居室等警察。可中途律師先生去上廁所,然後就不見了。演員小姐堅持要去找他,再也沒回來。剩下我們四個在起居室。剛才附堡那邊一聲槍響,管家先生也去查看,就只剩我們三個了。」

言溯斂起眼瞳。他很清楚演員是組織派來的殺手,她離開是去殺律師。但殺人的不是剛才那聲槍響。

那一聲,目的不在殺人,而是引他出來。演員殺了所有人,再殺掉真正的演員替代,就可以把這裡的人命都栽到他頭上。

他並不關心所謂的名譽和誣陷,可他絕不希望因為亞瑟陷害自己,而讓組織的叛徒清場擴大到傷害平民。不管是誰,只要能少死一個,他都會竭盡全力。

還好他很確定,模特死後,城堡裡的人無非警察,平民和殺手。這些人都不會對甄愛的生命構成威脅,這也是他能放心留甄愛一人的原因。

言溯低頭看著抽抽搭搭的女僕,皺眉安慰:「別哭了。」話說出來卻很冷,像命令。膽怯的女僕嚇一跳,真不哭了。

作家質疑:「你不是交代說待在屋子裡別亂跑嗎?怎麼出來了?」

和亞瑟計劃的一樣,他懷疑言溯了。

言溯不答,淡淡道:「警察先生,請立刻帶這兩位女士離開。」

三人訝住。作家愣了:「你怎麼看出來的?」

言溯沒興趣回答:「現在這危急關頭,你們想搬個凳子端著茶水看推理秀?」

作家的內心搖擺不定,言溯看上去知道很多內幕,或許他是組織的人。可言溯臉色白得可怕,強撐著,卻很虛弱。

這點作家猜得出來,在7號附堡,他看見散落在地上的木箭,推測刺到他了。

他究竟是受害者,還是同犯?

作家問:「為什麼要走?」

言溯簡短道:「有人要殺她們。」

女僕和幼師驚住,作家再問:「你什麼意思?」

言溯不耐:「我說的是古英語,還是你SAT考試只得了100?」

作家被他諷刺的調調弄得緩不過勁:「我的意思是,誰要殺她們?為什麼你知道有人會殺她們?」懷疑意味十足。

「因為兇手會殺了這裡所有人,除了我。」言溯說,「你可以懷疑我是兇手,但請你先考慮這兩位女士的安全,把她們轉移到別的地方。我暫時不會離開城堡,你不用擔心到時抓不到我。」

作家還在思索,言溯轉頭看女僕:「你有城堡的電路圖嗎?」

「有。這幾天總停電,我翻出來了。」女僕跑去起居室抱來厚厚一摞紙給言溯。後者一張一張翻得飛快,在女僕瞠呆的目光下,十幾秒看完,交還給她,轉身就走。

作家喊:「你去哪兒?」

「找人。」彷彿多說一個字會要他的命。

作家跟上:「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言溯停住腳步,如果作家一起去,亞瑟會殺了他。畢竟,亞瑟不需要一個證明言溯不是兇手的警察。

作家見他如此固執,脾氣也變了:「我不相信你,可能你是兇手,你現在要去殺人。」

言溯淡淡道:「我不需要你相信,但先生,請你想想,律師為什麼要獨處?因為他鎖定了殺手範圍,知道有人要殺他。他知道想殺他的人不是關在房間裡的我,而是和你們在一起的人。演員為什麼去找律師?她有那麼關心他?不,因為警察快來了,她再不去殺他,就完不成任務。」

作家很平靜,絲毫不驚訝。

言溯觀察他半秒:「看來你早就看出來了。不過你不確定兇手有幾個。而且兩位女士在這兒,你怕保護不了她們,對吧。」

作家被他看穿心思,露出些許無奈。

言溯道:「請記住你剛才的心情,身為警察,抓兇手和保護平民的生命,哪個更重要,你心裡清楚。如果我是你,我會帶著兩位女士立刻離開,開船到海裡,隨時做好逃離的準備。另外,」他聲音放緩,「作家先生,能拜託你……」

言溯頓住,能拜託作家去帶走另一位小姐嗎?他的學生小姐。

言溯終究沒說出口,因為不能。

甄愛很安全,可如果作家帶她走,那作家的生命就危險了,連帶著剩下兩位女士的安全也會失去保障。

他沒有資格要求他這麼做。帶甄愛走的責任不在作家,而在他。只要他抓到亞瑟,甄愛就不會被帶走。

可如果失敗,甄愛不見了……

這個想法讓言溯的心陡然被什麼扯了一下。

如果她不見,他會翻遍全世界把她找回來,哪怕用一生的時間。

他靜靜垂著眼眸,一秒後又抬起,面不改色:「先生,拜託你保護好這兩位女士。另外,我和女朋友吵架了,我是去找她的。你們可以離岸等我們。」

後面這句話安撫了作家的疑心。

他很誠懇:「等我找到她,就去岸邊找你們。我不希望因為我們耽誤別人逃生。」

作家考慮一下,決定先安頓女僕和幼師。

言溯又說:「等一下,我需要借你一樣東西。」

作家聽了他說的那樣東西,遲疑:「這個不能隨便借人。」

言溯摸摸鼻子:「你戀愛了吧,應該知道女孩耍起性子來……不容易制服。」

「特事特辦,」作家歎氣,把東西遞給他,「找到學生小姐後,馬上下來,我們在船上等你們。」

言溯轉身朝7號堡走去。

清晨,堡裡格外安靜。

空氣裡有股陳舊的味道,還有濕潤的海風。因為身上有傷,他的步子緩了很多。

剛才那聲槍響,聽上去怪異,或許是實驗室的響聲,或許是定時裝置。模擬槍響,可以給某些人做不在場證明。

走了沒多久,迎面遇上管家。

他表情和平常一樣刻板,教養很好地微微頷首:「邏輯學家先生需要幫忙嗎?不過,你不是說要一直待在房間裡等警察來的嗎?」

言溯簡潔地說:「演員是假扮的,她是殺手,我要去找真正的演員。我推測女殺手在附近某個地方,馬上會來殺真正的演員。」

管家繃著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言溯略微停頓,繼續,「在那之前,我有個問題。管家先生,聽見槍聲,作家他們怎麼會讓你一個人過來查看?不怕你出危險?」

管家眸光凝了凝,解釋:「我當時就聽出那聲音不是槍聲,是實驗室的氣體小爆炸。可能哪位客人又搗亂了,我收拾了好半天。」

言溯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若有所思地笑笑:「我想也是這樣。」

管家聽出他的話裡別有意思,稍微頓了頓,問:「你準備去哪裡找你口中真正的演員?」

言溯慢慢往前走:「我看了城堡的電路圖,路線加固過很多次,纜線在地下室。最近城堡總是停電,不是因為線路不好,而是有人困在地下室,有意無意碰到了臨近的電路。」

管家肅著臉,不同意的樣子,人卻跟著他從陽光微醺的走廊裡穿過:「如果你說的那個殺手把真正的演員綁在地下室,那她是怎麼溜進來的?你們來的那天,只有一艘船過來。」

「當然不是和我們一起來,而是很多天前就被綁了。」

管家冷冰冰的,不說話了。

言溯很快走到目的地,是一道高高的樓梯間,

他望著虛空,沉思半秒。

找甄愛的時候,他跑遍整個古堡,現在城堡的立體三維圖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女僕給他看的近百份電路圖,在腦海中由平面變立體,和城堡的三維結構,一個結點一個結點重疊串聯起來。

眼前所有的電路都亮起了紅光,一條條錯綜複雜地交錯。

他輕聲道:「第一次,全部停電,女僕在主堡內推開備用電路,城堡亮了一半;」腦海中的電路圖熄掉一半。

「第二次,甄愛出事,只有7號堡停電;」又有無數根電路熄滅。

「後來,管家和女僕關掉所有的燈,只有主堡的下半截獨立亮著;」再度熄滅無數;

「第三次,回來找甄愛,管家和女僕推開7號堡的備用電。」……

幻想的城堡在旋轉,無數條線路交疊,串聯並聯的電路,無關的電線全部熄滅,紅光流淌聚集到了一點……

他望著地下室,非常肯定:「數次出電路事故的地方,就在這裡。」

面前只有往上的樓梯,他走了一圈,地板很牢,沿著牆壁敲打一陣,某處傳來回聲。

管家聽出來了:「你在找地下室?這裡有。」他摁下旁邊的摁鈕,厚厚的牆壁打開,出現一道短樓梯。

下面確實有地下室,可乾乾淨淨,空空如也。

管家淡淡道:「先生,這裡什麼也沒有。」

「曾經有。」言溯很肯定,他掃一眼空空的地下室,似有似無地彎彎唇角,「一個空置的地下室,居然打掃得這麼乾淨,灰塵蛛絲都沒有?」

管家微愣,看向空蕩蕩卻格外乾淨的地下室。

言溯蹲下,胸口的疼痛陡然放大,他下意識握拳忍下,朝上面望一眼,和他想的一樣,破敗的天花板上露出很多條電線。他直起身,摁下摁鈕,地下室的門緩緩闔上。

言溯去到走廊上,望著窗外無際的大海,不動聲色地調整呼吸,道:「唯一的解釋是,有人想掩蓋這裡關過人的痕跡,所以清掃掉了。反而暴露。」

管家走上去,站在他旁邊,望著外面淡藍的天空:「你是說,人原本關在這裡?」

言溯抿了抿唇,垂眸看著窗台上的細草,又抬眸,眸光深深看著大海:「這種問題,你還要問我嗎,亞瑟先生?」

管家望著窗外,眉梢抬了抬,一秒後,古板嚴苛的臉鬆動了一下,長期緊抿的唇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S.A.先生,不得不說,你是個很有意思的對手。」

他們分別立在兩扇緊挨的小窗子前,晨光從窗外打進來,在身後的走廊和牆壁上折出兩個同樣冷靜而瘦長的影子。

窗外,岩石嶙峋,淒草搖擺。

言溯淺笑:「還是慢了一步。不過,人被挪走了,說明你沒來得及殺死真正的演員小姐和管家先生。」說完,側眸看他。

「亞瑟先生,你的計劃出了什麼問題?」

亞瑟亦看向他,很失望似地撇撇嘴:「殺手被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扔進海裡去了。」那語氣分明驕傲。

言溯愣一下,明白了。

他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瞇起,望向遠處的白雲,唇角不經意地彎彎,笑了。

他走的時候對她說:「勇敢的好姑娘,替我保護好你自己。」看來,那丫頭是保護了他呢!

「為什麼沒有殺掉真正的演員和管家?因為你真心實意地扮演管家這個角色,身上沒有帶武器?」

「你說的也對,」亞瑟低頭揉一下太陽穴,「但,我很久前,戒殺人了。對一個小女孩承諾過。」

言溯嘴唇動了動:「所以,不『親自』殺人。」

而是安排別人殺戮。

亞瑟有些怔愣,道:「可以這麼說。」

他盯著古老窗台上雕刻著的繁複的族徽,略微失神。

他曾帶Cheryl走線路,不巧遇到襲擊,他摟著瑟瑟發抖的她,殺了很多人,血染了她一身。回去後她天天做噩夢尖叫,一看見他就躲。他哄了好幾個月才把她哄回來。

後來,他殺了她的家人,他不知道要哄多久,她才會回來。

言溯輕輕吸了一口氣,胸口的疼痛比他想像的厲害。這次的傷處恰在上次銀行爆炸案他斷掉的兩根肋骨之間,不得不說,他那一箭真有創意。

「真正的演員和管家在哪裡?」

亞瑟回神:「在警察搜完整座城堡也找不到的地方,而且,」他慢悠悠扭頭,「他們的失蹤不妨礙你成為最大的嫌疑人。」

言溯淡然自若地笑了:「既然我是最大的嫌疑人,不如,我們兩個做共犯吧!」

「卡擦」一聲清脆,亞瑟的右手腕上環了一圈冰涼,最先進的雙重鎖板銬,一邊一個,牢牢箍住了他和言溯的手腕。

白色天光從走廊的無數扇窗子裡灑進來,落在兩個同樣身形頎長的男人身上。

兩人銬在一起,卻離得很遠,各自面色沉靜如水,不徐不疾從窗戶灑進的斑駁天光裡穿過。一路不說話。

大廳裡蠟像死氣沉沉。目前站立的只剩言溯,甄愛,作家,幼師和演員。

蠟像東倒西歪,言溯拉開城堡的大門。

早上的海風帶著暴雨後的鹹腥味撲面而來。面前碧海藍天,除了藍,再無其他多餘色彩。

言溯立在千級台階的頂端眺望,海面平靜得像寶石,很純。陡峭石階底下,那艘白色小艇離了岸,在不遠處停泊,或許在等他和甄愛。

旁邊的人動了一下手銬,他側頭看他。

亞瑟指指石階:「介意我坐下嗎?」瞟一眼他的左胸,很得逞,「為你考慮。」

言溯知道瞞不住受傷的事實,索性和他一起坐下:「謝謝。」

他的動作有些艱難,卻不失風度:「那一箭是你?」

亞瑟眸光閃了閃:「別人沒有那麼好的箭法。」

「謝謝。」

「不客氣。」

對答一下,言溯居然笑了,緩緩吸一口海風,問:「你在這座城堡待多久了?」

「你說她的城堡?」亞瑟意味深長地歪了題,自問自答,「一輩子。」

言溯不言。

亞瑟坐在石階上吹風,忽而問:「我這次演技如何?」

「滿分。」言溯答,「從頭到腳都很完美,看不出一點瑕疵,也沒露馬腳。」

亞瑟挑眉:「還是被你看出來了。」這次他下了很大的功夫,根本沒想言溯會發現,壞了他的計劃。

「冰窖。」言溯的回答依舊簡短。

「因為我帶你去救她?」

「不是。」言溯回頭,平靜地看他,「我抱她出冰窖,你和女僕小姐關門時,冰窖門沒有發出聲音。」

亞瑟怔了少許,心服口服:「呵,那個關頭,你居然還能留意到這個細節。」

言溯復而望向遙遠的海平面,風吹著他的黑髮招搖:「根本沒有關門的聲音,可你說聽到了。因為你知道那附近有冰窖,見她消失,就……」他遲疑了,但還是說,「就習慣性地擔心她是不是出事,是不是被兇手關進去了。」

亞瑟的臉涼了些許:「僅憑這一點?」

「對,僅憑這一點。這個行為,不是受上級命令,而是下意識的擔心,代入了個人情感。後來模特的死更加驗證了這點。他被關進冰窖瞬間變成冰渣。不僅是清場,更是強烈的仇恨。並不是執行命令的人隨機表現出來的,而是本人。」

亞瑟手肘撐在膝蓋上,低頭揉了揉鼻樑:「B說,我總是因為她壞事,總會毀在對她的感情上,果然。」

他搖著頭,笑了笑。

太陽出來了。

薄薄的金色從東方灑下來,籠在兩人的發間和側臉,同樣的稀世俊美。

言溯左手搭在膝蓋上,淡金色的陽光在手背上跳躍。他翻轉手心,指尖動了動,驀然想到來的時候,甄愛站在船舷邊,伸著細細的手指抓風。他真喜歡那時她臉上無邪的笑容。

他盯著手心的陽光:「你來這兒就是為了告訴她,她的身世和Chace的死?」

「是。」

亞瑟眼眸暗了一度,心有點痛。他沒料到甄愛那麼相信言溯,那麼快就和他和好如初。

當初Chace死了,他一直瞞著她,可她還是知道了,發了瘋對他又踢又打,一句句撕心裂肺地喊: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他真的給她匕首,她真的捅進他的胸膛。

現在,他不理解,她最親愛的哥哥死了,她怎麼能原諒言溯?

但他也知道Chace是借言溯的手自殺的。比起言溯,甄愛或許更多地把Chace的死怪在他頭上。他真沒想逼死Chace,即使他知道Chace想帶她走,即使他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卻因為他是她心愛的哥哥,他從沒想過殺他。

無數的恨,都忍了下來。

可萬萬沒料到,Chace選擇自殺,生生切斷了甄愛對過去生活的最後一絲留戀,用自殺的方式在他和甄愛之間劃了一道溝,把他徹底從她的世界裡推了出去。

不僅如此,Chace還指使他的舊部,把她從組織裡,從他身邊,偷走了。

現如今,每次想到Chace,亞瑟都恨不得把他粉身碎骨幾千遍!

想到此處,他不自覺握緊拳頭,指甲摳著手心,生疼生疼。

言溯聽了他肯定的回答,低眸:「請你放手吧,她已經很痛苦,不要再折磨她了。」

亞瑟臉色陰了,不以為然:「5年前,她從來不知什麼是痛苦。是外面的世界在折磨她。想要越多,期望越多,她才越痛苦。沒有你們的教唆和引誘,她還是以前那個單純的女孩。」

「甄愛她有權利追求她喜歡的任何事,任何方式的生活!」

「真正適合Cheryl的,你們誰都不會懂!」

兩人雖然愛著同一個女孩,但觀念和方式截然相反,誰也不可能說服另一個。

很長的時間內,兩人都沉默。只有清朗的海風從微波的海上逆著石階吹上來,吹動短髮飛揚,衣角翻動。

遙遠的海平面上出現一抹條紋,一點點放大,威靈島上的警察來了。

亞瑟瞇眼望著那個點,似乎神出,隔了一會兒,緩了語氣:

「你知道嗎?她小時候很喜歡哭,也不是小時候,三四歲以前。哇哇哭起來臉上全是水滴,我最怕她哭了。

她一哭我就心疼,真的疼。

但那時候她也喜歡笑。撓她癢癢,她一小團在草地上滾來滾去,笑得咯咯咯像鈴鐺,頭髮上身上全是草。」

言溯靜靜聽著,茶色的眼眸裡看不出任何情緒。

「後來她長大一點,被她媽媽帶走了。她媽媽很嚴,很多事不許她做。她變得膽小,也不出來和小夥伴玩了。偶爾露面,都是怯怯地抓著Chace的衣角,形影不離跟在他身後像跟屁蟲。Chace小時候誰都敢打,有他在,連伯特都不敢欺負她。Chace不在,她就跟在我身後。我曾經希望,Chace最好永遠在外面,永遠不要回來。」

可如今,他前所未有地希望Chace能活過來,

「我給她吃糖,她就每天巴巴地跟著我,抱著她的小兔子,在門邊偷偷探頭望我。我手裡捧著糖,她湊過來舔糖果,會舔到我的手心。她的舌頭和嘴唇,很柔軟。我也會舔她的臉和手,像動物親密的本能。」

亞瑟唇角浮起一絲笑,「那時她很乖,不會亂動,也不會牴觸;不像對伯特,每次他一碰她,她就尖叫著躲起來。」

「她沒有任何玩具,連寵物都是白色的,後來她媽媽把她的兔子沒收去做實驗。5歲,她頭一次大哭大鬧,摔壞了無數實驗器材,不肯做實驗。她媽媽把她關進黑屋。一整天,整棟樓都是小女孩的尖叫聲,伯特很喜歡,一直坐在門口聽。我卻很難過。

起初關她,要好幾個大人擰著她的脖子,她又哭又叫,亂踢亂打,蹭在地板上被人拖幾百米。後來,她不哭也不叫了,自己平平靜靜地走去,關上門。」

言溯聽到後面這句,胸口疼得要裂開。

眼前彷彿出現一個6,7歲的小女孩,束著利落的馬尾,穿著小小的一塵不染的白大褂,沉默無言走在空空的走廊上,小臉漠漠平靜,帶著死寂而馴服的氣息,自己走進黑屋,毫無抵抗地關上門。

他想起甄愛媽媽的墓碑前,她失控地踢著石碑,哭喊:「我就是不聽話!你從墓裡出來罵我打我呀,你把我關進黑屋子啊!」

他的心一扯又一扯,痛得無以復加。

亞瑟眼睛裡映著白茫茫的天光,似有懊惱又似乎坦然:「那時我要救她,可我太小,大人們不允許,我媽媽也不允許,她給我講了馬戲團小象的故事。」

他扭頭看言溯略顯蒼白的側臉,「你對人的心理和行為很有研究,應該聽過馬戲團小象。」

言溯當然知道,那是心理和性格成長上經典而極其殘忍的一個故事。馬戲團小象從出生就綁著鎖鏈,它力氣小,一次次掙不開;等長大了,卻習慣了,有能力掙脫,卻早失了信心。

他聲音很低,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怒氣:「她是人!不是實驗對象!」

亞瑟收回目光,望著海上漸近的船隻:「她在那個世界長大,簡簡單單地活了那麼多年,這樣一輩子也很好。她太柔弱,太膽小,外面的世界,你們的世界,根本不適合她。她會好奇,但過久了,只會留下傷害。」

「不,她不是。」言溯出奇地肯定,「她不是你說的那樣。」

他扭頭看向亞瑟,眼眸堅定而平靜:

「在楓樹街銀行,我就和你說過,即使在危難關頭,她也是一個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女孩。她是一個聰明智慧,勇敢堅強的姑娘,總是在不經意間爆發出驚人的能量。就像剛才你說的,她把你的殺手扔進了海裡。」

雖然他還是會擔心,但……

「最重要的是,她因為發現自己的力量和堅強而開心,而快樂。她喜歡自己獨立自信的樣子。亞瑟,她不是馬戲團裡被鎖鏈困住的小象了。」

亞瑟繃著下頜,良久陰鬱地沉默著。

這正是他最擔心最惶恐的,卻被言溯一番話挑破。

他真恨他把她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不需要他保護了,再也不是那個躲在他身後的小女孩了。就好像,沒有他,她也過得很好。

可沒有她,他過得很不好。

心像被刀切,亞瑟心中怨恨的情緒萌生:

「呵,你說她變了?只可惜,在我面前,她還是像小時候那樣,」他下意識握了握手掌,「掙不掉,逃不脫,也無法反抗。」

刺激的話說出來,言溯卻沒有任何反應,繼續風波不動地看著海面,警察船隻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了。

彷彿亞瑟口中說的女孩,他毫不關心。

亞瑟見他始終鎮定,收回目光:「你要和我坐在這裡等警察?」

「嗯。」很短很簡潔,彷彿言溯已經不想和他交談。

「還是不要吧,」亞瑟轉了轉手腕,有點兒幸災樂禍,「我要是你,就去看看她。」

旁邊的人聽了,還是沒任何反應,身上所有情緒都消失了,靜得察不到一絲動態。

言溯不看他,淡淡道:「我認為她現在很安全。」

「為什麼?」

「你不會傷害她。」

「是嗎?」亞瑟淡笑,「實話告訴你,剛才我最後一次見她,她被我做到昏迷,一絲不掛地睡在浴缸裡。」

言溯微咬下頜,眸光極淡地閃了閃,臉上卻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情緒。

「浴缸一直在放水,我離開時,水已漫過她的身體,現在應該漫過了她的嘴唇。啊,她的身體和嘴唇,」亞瑟微微闔眼,「嘶」一聲,極盡陶醉,「很柔軟很虛弱,讓人不能自拔。」

言溯側頭,視線平靜無波,淡淡落在他的臉上。

亞瑟也扭頭看他,挑釁而較量,「那種味道,你知道的。只可惜,你再也嘗不到了。她馬上要淹死了。」

「你撒謊。」言溯肯定地下結論,卻避開了亞瑟刻意刺激他的部分,「你不會殺她。」

「我不『想』殺她。」亞瑟糾正他的用詞,聳聳肩,「可,人有一種情緒,叫衝動。還有一種情緒,叫因愛生恨!她真是不聽話,一直掙扎,一直反抗。不過,終究是女孩子,徒勞無用。」

他瞇起眼睛,讚歎著搖搖頭:「God,她的身體真是……讓人沉迷。」

可隨即眼瞳一暗,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她很不情願,一直哭,還喊你去救她,你說我會不會失手弄死她?」

言溯的身體陡然一僵,很輕微,但通過手銬,亞瑟還是感到了隱忍的緊張。他很不喜歡,不喜歡別的男人緊張他的女人。

最後這話徹底刺激了言溯的神經,他腦子裡忽然浮現出那種畫面,甄愛被亞瑟摁在身下,無助又徒勞地哭喊:S.A.,救我!

且亞瑟眼中的仇恨和瘋狂太過深刻入骨,他再怎麼理性分析甄愛不可能有事,也攔不住心裡直落千尺的緊張和恐懼。

言溯看著亞瑟,臉色平靜,淺茶色的眼睛像上古的琥珀,閃過一道光。

亞瑟看懂了。

陽光漸漸燦爛,大海的藍色美得像寶石,清淡的海風中,兩人較量地對視著,安靜了好幾秒。

亞瑟打破沉默:

「現在水漫到她的鼻子了。你是繼續在這裡等,還是去救她?」他望向海面,警察的船正在靠岸,擺在他們面前的還有上千級台階。他笑笑,看向言溯,

「S.A.,你在想什麼?我猜猜,警察只有3分鐘就來了。你先把我交給警察,然後再趕去救她,把她從淹沒頭頂的水裡撈起來,給她做CPR(心臟復甦)。」

「卡擦」一聲清脆,言溯似乎沒聽亞瑟的話,半秒前還鎮定得像山的人唰啦一下打開手銬,起身就朝城堡裡跑。

亞瑟頭也不回:「S.A.!」

跑到門口的言溯頓了一下,亞瑟逆著風,短髮吹得張牙舞爪:「記住你剛才那刻恨不得毀了我的心情,我也是如此,一直都是如此。」

言溯沒有回頭,很快消失在門口。

亞瑟望著手腕上開了半截的手銬,自言自語:「你當然不會等警察來,當然不會把我交給警察後再去救她。」淡淡一笑,不無失落,「因為你知道,CPR在醫院外的成功率僅有7%。」

我亞瑟會在她的問題上栽跟頭,你言溯又何嘗不是。

言溯先生,抓到你的軟肋了!

言溯跑去房間,推門就聽浴室裡嘩啦啦的水聲,漫到地板上了。心一沉,猛地推開浴室門,池裡滿滿全是水,卻沒有甄愛。

所有用理智壓抑的擔心,在那一刻爆炸。

難道這一切都是亞瑟的騙局,甄愛沒有把演員殺手扔下海,而是被她控制帶走了?

不會,提到殺手時,亞瑟沒有撒謊。

甄愛還在城堡的某個地方。

7號堡?

不,他恨那間浴室。

甄愛的房間?

他衝進去,浴室,床上,沒有。

急速的奔跑讓他傷口裂開,鮮血透過襯衫滲出來,他猶不知,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

腦子裡全是甄愛昏迷在浴缸裡的畫面,水漫出來了,她卻沉在水底,雙眼緊閉。

甄愛,她到底在哪裡?

幾千個房間,幾千個浴缸,亞瑟把她放在哪個房間了?

該死!他留下甄愛的時候,憑什麼認為他的房間才是最安全的……

一瞬間,他驀地明白了亞瑟的心情,飛快跑去最後面管家的房。

推開門,心就落下一半。

甄愛靜悄悄睡在被子裡,海風從窗外進來,吹著紗簾從床中央飄過。

言溯緩步走過去,她睡得安然,唯小臉素淨,面色蒼白,他不免提起心來,手指抬起,碰碰她的嘴唇,幾秒後,感應到她溫溫淺淺的呼吸,羽毛般撩過他的指尖。

懸著的心徹底放下。

他記得Alex曾笑他清高,不理會女生的追求。那時他回答:「感情是這世上最無聊的事,讓一個邏輯學家研究感情,哼,浪費時間!」

誰會想到,現在,從不容許自己犯錯的他,在這個問題上,心甘情願栽了跟頭。

言溯走到窗邊往外看,藍綢緞般的海上,亞瑟的快艇拉出長長一條白線,箭一般遠去,很快變成一個點,消失在地平線。

他有種預感,序幕,才剛剛拉開。

言溯走回床邊,略微遲疑,輕手掀開被子一角。甄愛穿著白色睡袍,蕾絲領口寬鬆,露出深深的吻痕。

指尖落在蕾絲上,頓了良久,最終沒有撥開一看究竟。

他大概猜得到甄愛和亞瑟的過去,不知她在組織裡被囚禁的那段時間,究竟受了哪方面的傷害。而剛才亞瑟對她做了什麼,不得而知。

不論發生過什麼,他不介意,也不記懷。唯獨憐惜與心疼。

她睡顏安靜,他也鑽進被子,忍著胸口的疼痛側過身子,手臂搭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溫溫的,微微起伏。

她還活著,幸好,足夠。

他把她往身邊攏了攏,挨著她的耳,輕聲:「Ai,對不起……對不起……」

被子裡,她的手忽然一動,探到肚子上,攀住了他的手臂,沒有力氣,很輕很緩地抓了一下,撓癢癢似的。

他抬眸,她仍是閉著眼,睫毛又黑又密,無意識地往他懷裡靠了靠,喃喃低聲:「S.A.。」小手雙雙認主似地又抓抓,趴在他手臂上不動了。

他唇角極淺地彎了彎,安然閉上眼睛。

他也累了。

警察到達城堡後,在女僕三人的指引下,找出了各位受害者的屍體,並檢查現場。本地人口少,少有惡性案件,當地警察看見古堡裡詭異的蠟像和多具屍體,全覺陰森悚然。

有警官自言自語:「silverland的詛咒能殺人。」

眾人沿房間挨個兒搜索,走到一間房前,門沒關,一男一女居然蓋著被子安詳睡覺。

警察暗自腹誹:這心理素質太好了。

幼師去叫他們。

甄愛一下驚醒,記憶還停留在失去意識的一刻,條件反射地踢了一腳,被子唰地飛出去。可一看她躺在言溯懷裡,怦怦狂跳的心又平復下來。

警察臉都灰了:你們真是來這鬼地方親密的啊。

開窗有風,言溯探身把被子拉回來,裹住甄愛單薄的身子,清冷看向眾人。

「你們先換衣服。」一夥人退出去。

甄愛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不知該怎麼和言溯開口,他卻道:「去換衣服。」

「哦。」她溜下床,拿起疊在床頭的衣服,躲進浴室。

換衣服時發現右手的疼痛消失了,這才意識到亞瑟嘴唇上塗的是藥。亞瑟不會把她扔在浴缸,肯定是他抱她來床上。可這不是她的房間,看窗外的景色,應該是最尾端管家的。

管家是亞瑟?和言溯鬧彆扭的那天,她曾和管家在7號堡走路聊天。

言溯那麼聰明,一定察覺到了什麼,會不會有誤會?她低下頭,有點懊惱。

開門出去,隨警察來的醫生在給言溯上藥。他裸著上身,筆直坐在床邊。地上的紗布全是血,醫生不免教訓:「受了傷怎麼能劇烈運動?」

甄愛不知言溯回來找她時跑太快,傷口裂開了。

言溯嫌醫生話多,盯了他一眼,不客氣地拿襯衫穿上,拿起風衣,拉甄愛出去。

出門迎上作家和警察在討論,說演員和管家不見了。

言溯頓住腳步,耳邊迴響起亞瑟的話:藏在你們翻遍整座城堡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凝眉細想片刻,這個地方,其實很簡單。

警察從城堡南面的海域來東南面的正門,關人的7號堡在正西方。

「靠近7號堡西北面的牆壁,真正的演員和管家很可能吊在城堡外牆上,活的。」

作家探究:「你怎麼知道?」

言溯:「你總是抓不住重點,現在最緊要的不是救人?」

警察往言溯說的地方去,果然找到吊在外邊吹冷風的演員和管家。仔細一看,和之前的無論是樣貌和身形,都有細微的差別。

作家等人才知道,原來那兩人是假的。這下頭大,兩名最可疑的嫌犯戴了面具冒充,無法發照片通緝,至於指紋,他們會在手上塗膠水。

在場的人做筆錄口供,留下聯繫方式,保留隨時配合威靈島警方的義務。

周圍忙碌成一片,言溯把甄愛帶到一邊:「過會兒要和警察一起坐船走了,四處看看?」

甄愛知道他的意思,這一走,下次來就難了,哥哥的密碼還沒解開。

兩人根據密碼在最西邊的房間找到暗門,最終走到城堡最頂端,三十多平米的正方形眺望台,四面開著小窗,視野極好。

甄愛立在塔樓的最尖端,目光所及之處,天空海洋,整個世界都是深沉而純粹的藍。海風鹹濕,她彷彿置身於時光封印的藍寶石中心,天地間只有海風穿堂而過的呼嘯。

她心裡靜悄悄的,聽見心在緩緩地跳。

「S.A.,我感覺,曾經有一個晚上,Chace就站在這裡。」

言溯凝眉,這裡白天燦爛,晚上會是一片漆黑。倒符合那首詩的下半段。可是,他微微瞇眼,可以看到海平面上有一個點。

那首詩應該還有另一層意思。

漸漸,太陽從海平面升起,夜晚黑漆漆的城堡在陽光照映下,開始變幻色彩。

甄愛驚訝。

光線所及之處,偌大的城堡外牆宛如施了魔法,從陰森的黑變成紅橙黃綠藍靛紫,彩虹一般。亞瑟扮演的管家說的沒錯,白天這裡是漂亮的糖果屋。

甄愛的眼睛一瞬間濕了。

「怎麼了?」言溯低頭看她。

她眼裡噙著淚水,卻閃著溫馨的光:「我明白哥哥的意思了,太陽落下去,總會升起來的。」

那一年,她15歲,哥哥20歲。

哥哥送她的巨大毛絨熊被媽媽扔進壁爐,她生平第二次叛逆,又被關黑屋,這次她不像小時候那麼聽話。7天後,大家發現從窗洞送進去的食物和水半分未動,少女奄奄一息。

強行注射營養液後,她打破溫度計吞下水銀,用最後的力氣死死咬著牙,不論亞瑟伯特甚至媽媽怎麼求,她都不肯張嘴洗胃。最後還是Chace趕來。

事後她沒哭,只是望著天上的彩虹說:「我討厭媽媽強迫的生活,要是能住進彩虹一樣的城堡裡就好了。」

Chace揉揉她的頭,說:「人生還很長,你的任何願望都會實現。答應我,不管多難,都不要放棄生命。只有活著的人,才能看見太陽的七色光。」

從那之後,那麼多年,不管遇到怎樣的絕境,她都沒有放棄。而此刻,這座城堡,就是哥哥留給她的色彩!哥哥答應她的事,從沒食言過。

言溯則想起另一件事。

博士畢業時,本科女生抱著毛絨玩具照相,Chace說:「那個小天才如果上學的話,這個年紀也該畢業了。」他叫上言溯去了玩偶店。

言溯以為他給鄰居小女孩買玩偶,拎了巨大的熊,說:「喏,小傢伙都喜歡大玩具,心理上有安全感。」

巧的是,遇到甄愛後,他送了她同樣的大熊。

原來很多年前,他們之間就有聯繫了。

甄愛低頭看腳下,蔚藍的海面上只有這一朵彩色的城堡,像她小時候夢過無數次的糖果盒子。她閉上眼睛,心底一片寧靜:「Chace,我回家了。」

離開的路上,甄愛忘了暈船,趴在船舷邊唸唸不捨地望,深藍色的絲綢包裹著一盒糖果。Chace送她的禮物,她好喜歡。

言溯從她口袋裡摸出手機,甄愛不解。

他手伸進風裡,從背後攏住她,輕聲喃喃:「笨蛋啊。」一摁鍵,手機屏幕上,美麗定格。手機回到她手裡。甄愛微窘,她總不記得用高科技的東西。

裝好手機,她看見同船的演員,忍不住杵杵言溯:「你怎麼看出之前的演員是組織的人?」

言溯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她對我太慇勤了,一定有所圖謀。」

甄愛愣了,這個男人從來沒注意他真的挺有魅力嗎?

「另外,她有句話說錯了。」

「哪句話?」

「發現賽車手屍體時,船身搖晃,我去扶你,演員說『看來,這裡還是有些好男人的』。」

甄愛明白了,佩服得五體投地。

「些」,演員用了複數。

以她對男人不屑一顧的態度,這話露馬腳了,在場有她的同伴。現在回想,當時演員想說言溯是好男人,而管家就是亞瑟也在場,她當然得把boss算進去。

「那賽車手是誰殺的?」

「演員。從殺人動機考慮,殺了人一般不想讓人發現。復仇的話,沒必要用蠟像把所有人都吸引過去。殺人目的是為造成恐慌。」

甄愛點頭。組織的計劃是一開始隨機殺掉其中一個,再依靠盤子上的威脅密碼逼迫其他人自相殘殺。但這群人先內訌了。「停電的時候,賽車手的蠟像是演員搬到桌子底下去的?」

「模特忙不過來。模特和賽車手中間隔著演員,如果模特去搬賽車手的蠟像,會在黑暗中撞到演員。」

案子徹底水落石出,只是兇手不能抓來歸案了。

甄愛心裡略微惆悵,同行來那麼多人,活著離開的,寥寥無幾。

可到威靈島後,一切不好的情緒都拋在腦後。

兩人訂了當晚的機票回紐約,下午,言溯帶甄愛逛集市,重買了她掉在海裡的紅圍巾。

買完東西,他帶她在島上散步,有意無意來到一座教堂前。

甄愛看手錶:「該去機場了。」

「先拿Chace留給你的東西。」

甄愛怔住:「他留給我的不是彩色城堡嗎?」

「那只是其中一樣。」言溯道,「別忘了,他為什麼讓你在夏至來?」

甄愛蹙眉,這確實說不通。

「夏至這天,太陽到達北迴歸線,過了這天打道南移。Ai,他說的太陽落下去了,不是說太陽從西方落下,而是說從地圖上的北迴歸線往下。」

「下,就是南方。」甄愛猛地抬眸,「silverland正南方是willing島,他留的東西不在silverland,而在威靈島上?」

「嗯,詩裡描述的古老灰石,淒涼的草,你看到了嗎?」他指指教堂。

甄愛沒有看見,但知道了。中世紀,教堂附近總是伴著雜草灰石的墓地。那首詩其實是指威靈島教堂。

言溯繼續:「他說『在寂寞的景色中,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說尋找『安身所在』,這些話說的是棺材。」

死人躺在冰冷的地下,就是這種場景。

「這裡沒有墓地。」

「但有儲物牆。」

甄愛一愣,儲物牆,可不正像骨灰牆一樣,小小的棺材。

兩人進教堂和牧師說明來意,便進了儲物牆。牆上一個個小盒子,每個上面印著一句聖經文。甄愛很快找到A.L.C的。

言溯留意了一下,盒子外寫著I am the first and the last, the beginning and the end. 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後的;我是開始,我是終結。(啟示錄22,13節)

甄愛輸入cheryl,小門彈開,裡面蒙了灰,存著一個白色盒子。打開來是7個太陽光顏色的ipod。哥哥給她留了話。

甄愛抬頭,驚喜地看著言溯。

他淡笑:「去找充電器。」

甄愛坐在頭等艙,捧著正在充電的糖果色ipod,望著窗外漸漸變小的島嶼發呆,飛機起飛,她再次看見藍色海洋上的糖果屋。

不自禁握緊手中的ipod,絲滑的觸感她很喜歡。

冬天認識言溯,夏天解開哥哥的密碼,以後還有怎樣的驚喜?

她很期待。她的生活,開始變成彩色的了。

這麼想著,心頭忽而劃過一絲陰影。她和亞瑟的事,言溯肯定知道了,可兩人都避而不談。側頭看他,他靠著椅背,閉目養神,睫毛下有淡淡的陰影。她知道他累了,小心翼翼拿毯子給他蓋上。毛毯才落到他身上,他睜開眼睛,眸光明澄盯著她。

甄愛以為吵醒了他,有點窘。

他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淡淡道:「這種地方我睡不著,在思考問題。」

甄愛心一跳,小聲問:「思考什麼問題?」這一刻,她變成了小女人,憂心他是不是在考慮亞瑟和她的事。他坦然道:「在考慮和這件事有關的一切密碼。」

甄愛:「……」

她高估他的情商了。他的腦袋,當然時時刻刻裝著密碼。

「嗯,」她下意識挪了挪身子,彷彿座位上全是刺,支支吾吾的,「在島上,你不問我麼,那個……」

言溯盯著她拘謹又惶然的樣子,靜靜的,明淨的眼中浮起清淺的笑意,說:「不問過去,不懼未來。」

8個字,堵住了甄愛的口,打消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安。

他重新閉上眼睛,安然自若。

甄愛靠進椅子裡,心裡柔軟得像溫水淌過。她塞上耳機,閉了眼睛。

時隔多年,再次聽到哥哥溫沉的聲音:「Cheryl,今年幾歲了?還在天天做實驗嗎,有沒有因為總是失敗而發脾氣摔東西哈哈?」

她癟癟嘴,我哪有脾氣不好?

「……有沒有忙得忘記吃飯,哥哥不在,有沒有人欺負你,有沒有怕黑縮在被子裡?有沒有太孤單想哭,有沒有覺得周圍沒你認識的人而寂寞,有沒有一個人默默地抹眼淚?……啊,」深深地歎息,「你一個人,是不是過得不好?是不是想哥哥了?」

她黑而密的睫毛上閃過淚花。沒有,我很堅強,我不孤獨,我過得很好。只是,很想你。

「有沒有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上學了嗎?老師同學好不好,你那麼可愛,他們都喜歡你吧?不要不說話,多交朋友好嗎?

Cheryl那麼漂亮,有很多男孩子追求你吧;你這膽小鬼,是不是害怕得躲起來?……記得保護自己,不要喝別人的酒,不要……

有沒有遇到喜歡的人,他好不好?啊,我們Cheryl會喜歡怎樣的男人呢?好想看看。哥哥教你表白好不好?可是很擔心,會不會被騙……」

她捧著小小的ipod,閉著眼睛,睫上含著淚,嘴角含著笑。

旁邊的言溯也淡然闔目,心裡卻沒那麼輕鬆。

和他想的一樣,為了甄愛的安全,Chace沒有透露10億的下落,可他總覺得這個密碼沒有完。

另外,Chace留下的ipod少了一個顏色,被人拿走了。

《親愛的阿基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