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嚴肅的真愛

甄愛走進圖書室時,言溯一身乾淨的白衣白褲,坐在輪椅裡,雙目微闔似乎在養神。

他腿上還打著厚厚的石膏,她想起昨天,他才從病床上起來就疑似心情不好,堅持要求回家。

醫生說他腿上的石膏繃帶至少要靜養一個月才能拆除,某人一聽,立刻皺眉。刀一樣冰冷的眼神把醫生嚇得汗毛倒豎,聲音冷得像在咬牙:「為什麼要用這種累贅的東西束縛我。」

醫生咳嗽一下:「S.A.,骨折的癒合需要較長的時間,必須……」

言溯飛快打斷:「必須借用外固定物維持骨折復位的正確位置,防止它移位。這個我比你清楚。可我很清楚自己的骨頭在幹什麼。它們很聽話,不會移位。」

彷彿他是機器人可以「匡堂」一聲把身體裡的零件取出來,搗鼓搗鼓裝好又塞回去似的。

其實,他有很重要的正事做,他必須馬上尋求各種方法,解決他和甄愛的問題,綁著繃帶太費事兒。

當時,海麗看了她兒子半晌,不知出於什麼目的,說:「甄愛小姐也要養傷,讓私人醫生護士去城堡,一起療養一個月吧。」

某人立刻沉默地閉上嘴巴,不抗議了。

現在,他坐在彩繪玻璃窗下,閉目養神,安靜又沉穩,一點兒不像偶爾發脾氣時不可理喻的樣子。

甄愛腳步很輕,踩在地毯上悄無聲息。但還沒靠近,他就驚動了,烏烏的睫羽一動,琥珀色的眼瞳就靜靜看著她。

甄愛心弦微顫,抿了抿唇。

春末夏初的陽光灑下來,靜謐的圖書室裡,只有他們倆,真好。

她走去鋼琴凳旁坐下,他綁著石膏繃帶的右腿安放在凳子上,像櫥窗裡熊寶寶笨笨的大腳。甄愛一時忍不住,伸手覆上去,輕輕摸著那層硬硬的沒有一點兒溫度的外殼,心裡卻湧上一種奇異的溫暖和悸動。

她緩緩摸著他腿上的石膏繃帶,心中莫名地甜,不敢看他,只垂著眸,小聲問:「還疼嗎?」

「不疼,你呢?」

甄愛趕緊運動手臂,示範給他看:「綁了繃帶就是看著嚇人,都沒傷筋動骨呢!」

她活動著,一扭頭,就見鋼琴旁的地上放著厚厚好幾摞書,全是近當代女性浪漫愛情小說,最顯眼的當屬茱麗·嘉伍德的作品全集……禮物,新娘,癡迷……

甄愛靜悄悄地抬了抬眉毛,他也看這些書?

「你都看了?」

「嗯。」言溯誠實地點點頭,「一共65本。」

「一字不漏?」

「一字不漏。」

他回家不到一天。

但她早見過他讀書的速度,也不驚訝。她蹲坐在地毯上,隨意翻看,問:「看累了麼?剛才進來見你閉著眼睛。」

言溯搖頭:「我在清理大腦記憶,把這天看的東西都刪除。」末了,補充一句,「永久性刪除,不還原。」

甄愛仰頭望他:「為什麼?」

「都是對我沒有幫助的東西,會佔用我的腦容量。」

根本沒有以天才解密專家行為分析學家為男主角,以天才生物學家身世坎坷神秘女孩為女主角的愛情小說。

男主不是公爵就是將軍,不是檢察官就是神父;女主不是孤兒就是公主,不是醫生就是交際花。沒有一個和他們的情況沾邊的。

沒點兒借鑒和學習的價值。看了半天,一點兒幫助沒有。

他還是不懂。

他不高興地閉上眼睛,刪除這些「廢書」的記憶。

甄愛聳聳肩,表示不打擾他的「磁盤清理」活動。

她從沒看過愛情小說,多少有些好奇,挑挑揀揀,翻出一本,自言自語地念:「E.L.James,FiftyShadesofGrey(五十度灰)。這個好看吧?」

言溯立刻睜開眼睛,眼疾手快把書搶過來。甄愛嚇一跳,望著空空的手,又怔怔抬頭看他。

「這個不能看。」

「為什麼?」

「這屬於……」言溯斟酌半天,白皙的臉上驀然染了一抹紅,「軟色情小說。」

甄愛睜著黑漆漆的眼睛,半天才溫溫吞吞地「哦」一聲,一副不言自明的樣子,看得言溯無緣無故憋悶,跟吞了雞蛋一樣難受。

但不管如何,他不能給她看。

這書講的是一個大學女生去採訪企業家,結果發展出SM虐戀的故事。女主角的背景和甄愛的表面身份太接近,萬一她效仿了怎麼辦?

「那我不看了。」甄愛歪著腦袋繼續挑書,目光又被一本吸引,剛要去拿。言溯搶先一步奪走。

「那個是什麼?」甄愛滿眼好奇。

「這個也不能看。」

「我看見題目了。」甄愛嘟嘟嘴,「TheStoryofO!」O小姐的故事。

她托腮著:「喂,你臉紅了。」

「太陽曬的。」他神色尷尬,清逸的臉頰在陽光下愈發紅了。

甄愛輕笑:「也是……軟色情小說。」

言溯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卻很誠實:「這個……不軟了……」

甄愛眼睛亮閃閃的,不自覺地趴在書堆上往他的方向傾斜,好奇地問:「是講什麼的?為什麼叫O小姐?這個代號好奇怪,有神秘的組織嗎?」

言溯紅著臉,滿足她的好奇心:

「嗯。故事講的是,代號為O的漂亮姑娘被她的男友R送到一座城堡。那裡有一群人,也可以說是一個SM組織,用各種禮節或是儀式的方式虐待她,把她訓練成性奴隸。O小姐因為深愛她的男友R,所以心甘情願地忍受一切。後來R把她送給了他的哥哥S。而O小姐依舊心甘情願……」

彩色的陽光下,言溯坐在輪椅裡,低頭看她;而她席地而坐,手肘伏在一大摞書上,歪頭靠著手臂,悠悠聽著。

她聽得認真,某個時刻卻走神。

故事裡的神秘組織真可笑。但想想自己成長的S.P.A.組織,那17年裡,她從來不曾發覺它的荒唐。

在那個組織裡,她也有代號,C小姐。

此刻,她忍不住想,組織裡的O小姐是什麼樣子,是不是像這個故事裡的那樣,身處水深火熱卻不自知,甚至甘之如飴地享受?

人的思想真是奇怪的東西。你認為她可憐又可悲,可她和你的世界觀不一樣,便是來之則安之。誰對誰錯,沒有分辨。她也想不清楚。

「言溯?」

「嗯?」

她抬起頭:「是不是男人都喜歡這樣容易受控制的女生?」

言溯微微挑眉:「這叫佔有,不是喜歡,也不是愛。」或許覺得自己說的話太絕對,又補充一句,「至少在我看來,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情。」

甄愛笑笑,沒有再問。

上次他在哥大演講時她就清楚了,他心裡,真正的愛情是相似靈魂之間天然的吸引。不屈從,不迎合,自由平等而獨立。

她低下頭,繼續翻書:「這個書名好特別。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

「在天文學裡,♀符號代表金星,東北方向♂符號代表火星。他起名應該是這麼來的。不過,」他語調散漫,「名字很有創意,但我完全不知他在表達什麼。」

那本幫人提高情商的書默默地躺在甄愛手心,內心淌汗:我指點了千萬人的情感愛情和婚姻,卻對這個人束手無策。他的情商已經低得慘不忍睹了。

「那就是無聊的書了。」甄愛理所當然地把它扔到一旁,又想,「不過,應該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來自火星吧。」

「嗯?」

甄愛輕輕一笑:「我覺得言溯你應該是來自木星,哈哈。」

她竟然說他木?

言溯閉上眼睛,不理她了。

事到如今,他不會提,不到一天的時間裡,他不僅看了很多書,還在網上搜索了各種攻略。買禮物,說情話……五花八門,可哪一種在他看來都無聊而沒有誠意。

目的性太強,看上去意圖不軌。搞得像甄愛是只小白兔,他送她一堆胡蘿蔔,她就搖著短尾巴,憨憨傻傻地往他窩裡拱拱。

可是,他有否決一條條求愛指南的智商,卻沒有獨立想出一條高招的情商。

他閉著眼坐在陽光裡,陽光落在他眼簾上,很溫暖,世界在藍色紅色的意識流裡旋轉。

要是原始人就好了。看中喜歡的甄愛,就一棒子把她打暈,然後背回自己的山洞裡去。

他微歎:「我想變成原始人。」

甄愛歪頭,揪起眉毛:「原始人都不穿衣服呢。」

「……」言溯臉色僵了僵,極度鄙視自己。這種方式粗魯又野蠻,真是辜負人類祖先千百萬年的進化。

這時,護士端著繃帶和剪子來了,像是要給言溯換掉綁在胸膛上的紗布。甄愛退到一邊,卻見護士把東西放在一旁,轉身走了。

她皺了眉,這護士,難道要病人自己換?她打抱不平地說:「我幫你換。」一回頭,言溯正在解白襯衣的紐扣,聽言,抬眸訝異地看著她。

甄愛一窘,驀然發覺,非迫不得已,言溯不喜歡別人碰他,那護士一定是熟悉他的脾氣,才逕自離開。而她這麼自告奮勇……

言溯看了她半秒,自然而然地收回手,淡淡靜靜地坐著。襯衣半開,露出胸膛的皮膚和白色的繃帶。等著她過來給他脫衣服換繃帶。

甄愛當真過去坐在他對面,心裡砰砰地跳,手上卻有條不紊地把扣子一顆顆解開,又小心翼翼地把原先的繃帶拆下來。

他個子高,平時穿著長風衣就顯得格外消瘦;但現在,她發覺他的身體並不孱弱,相反胸膛的肌肉非常緊實流暢,腹肌的線條也十分性感。

她臉紅心跳,拆紗布的時候手抖,好幾次碰到他的肌膚,熨燙而有質感。她愈發手忙腳亂。

只是,拆完紗布,甄愛的心就狠狠一痛,他的前胸後背好幾條動過大手術的刀疤,新的舊的一條條觸目驚心。幾年前的爆炸給他留下過深深的傷,聽說差點兒要了他的命。而前幾天,他還是義無返顧。

他是不是為了她?她不敢問。

她仔細而小心地給他一圈圈纏繃帶,望著那一道道深深的疤痕,她再次心痛,忽然好想親吻它們。這個想法讓她唬了一跳。

她莫名想起過去幾月和他的種種,她第一次不想工作,請假和他一起去紐約玩;她行走在黑暗的迷宮,聽見他的聲音便差點落淚;她被安珀摁在地上,因為得知他有危險,她內心徹底冰冷,瘋狂而怨毒地把神經毒素針扎進King的手腕……

她其實,是喜歡他了吧?

她心跳突然紊亂,這樣的發現,明媚又憂傷。

她是如此黑暗而卑微,偏偏他光明而溫暖;也正因如此,她即使在塵埃中,內心也開出了喜悅的花。

她開心又落寞地笑著,偷偷在他背後繫了一個蝴蝶結,又用藍色馬克筆小心翼翼地寫了一行字「給甄愛的禮物」。

如果真的可以把他繫上蝴蝶結打包帶走,該有多好。

如果這個男人是她的,該有多好。

可是,如果你不會給我回應,那,願你永不知曉。

療養的日子過得很清閒。

甄愛午睡醒來下樓,經過走廊,聽見鸚鵡歡快地叫騰:「Egg,egg,Isaaclovesit!蛋蛋,蛋蛋,最愛吃蛋蛋!」

甄愛回頭,見案幾上多了個籐編籃子,放著五顏六色的雞蛋,畫了色彩繽紛的圖案,彩虹、卡通、手繪、水彩、油墨,天藍、淡粉、明黃、青綠,很多個小小的擠成一團,非常可愛。

小鸚鵡立在籃子上,很開心地撲騰白翅膀。

甄愛從來喜歡彩色的東西,看得愛不釋手,小聲問鸚鵡:「這是什麼呀?」

「甄小姐,復活節快樂。」Marie說。

原來這是一籃子復活節彩蛋。

言溯怎麼會買這些東西?他從來不熱衷過節。甄愛納悶,和小鸚鵡一起好奇地在籃子裡翻。

身後突然一聲怒氣沖沖的斥責:「誰准你碰我的東西!」

甄愛一嚇,差點把彩蛋打翻,鸚鵡也飛起來蹦到她肩膀上,歪頭看。

身後,賈絲敏咬著牙齒,生氣地盯著她。

甄愛低頭看看手中的兩枚彩蛋,人贓俱獲啊,她趕緊放回籃子裡,小聲說:「對不起,我以為是言溯買的。」

「是他的你就可以隨便碰了?」賈絲敏臉色不差,語氣卻不好,「真不懂禮貌,你媽媽怎麼教你的?」

甄愛沒反應。她神經粗,賈絲敏說什麼她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她平靜淡定,臉都不紅,賈絲敏頓覺一拳打進空氣裡,更氣,海麗媽媽居然允許她住在言溯家裡,真可笑!這女孩表面上呆呆的,說不定骨子裡多狡猾陰險。

甄愛轉身去圖書室。

「哎!」賈絲敏喊住她。

甄愛回頭。

「今天復活節,言溯要和我回家吃飯,媽媽外婆還有斯賓塞安妮都在。你呢,要去哪兒?」

她提醒她,我們是家宴,你別想跟去湊熱鬧。

但這是多此一舉,甄愛根本沒往那方面想,她不明所以地回答:「我在家裡看書。」

賈絲敏挑挑眉:「你是說,回你家嗎?」

甄愛想,回家也可以呢,反正她身體好了,不需要在山裡療養,她點頭:「在哪兒看書不都是一樣的?」

賈絲敏又不痛快了。這人真把言溯這兒當自家了?剛要說她,甄愛的手機響了。

接起電話,是個很歡快的女聲:「Ai,好久不見,你在幹嘛?」

甄愛回憶半晌:「……戴西?」

「不是叫你聯繫我嗎,為什麼不給我電話?是不是寫在手心,字跡被蹭掉了?」戴西挺會給自己台階下的。

可甄愛誠實地說:「沒有。我記得號碼。」

戴西:「……」

她直覺剛鋪好的台階被甄愛拆掉,自己摔了個大跟頭。

她清楚甄愛不像一般的女孩子,所以無所謂,笑呵呵說正事兒:「Ai,原來我們是一個學校的。今天復活節party,過來玩啊!」

甄愛吶吶的:「party?不好玩吧……」她其實沒參加過。

「要畫彩蛋,扮兔子哦。」

甄愛有點兒嚮往:「嗯,好吧。……咦,有電話進來,先不說了……喂?歐文……你家?不啦,戴西說要我去party,你和家人過節去吧……不用擔心……什麼彩蛋?」

歐文說送了她一籃子彩。

甄愛正好奇,門鈴響了,Marie在門口驚呼:「甄小姐,噢我的天哪!好多蛋!」

快遞員搬來好幾籃子彩蛋,大大小小真的假的,畫滿漂亮圖畫。還有巧克力和糖果材質的。

落。霞。小。說。

不是說一籃麼,怎麼這麼多?

甄愛歡喜,蹲在地上左看右看。她最喜歡的一套彩蛋上邊,畫了13個漂亮的小女孩,每個蛋反面一個字母,組成一句話:

AIHAPPYEASTER!

愛,復活節快樂!

Marie也開心地湊熱鬧,說彩蛋上的小女孩長得像甄愛,漂亮又討人喜歡。小鸚鵡揮著翅膀飛來飛去:「蛋蛋!蛋蛋!」

賈絲敏心裡窩火,質問:「喂,這又不是你家倉庫,把你的蛋抱回去。」說著,不耐煩地拿腳推搡。

甄愛趕緊扶住,擋著她的腳,把花花綠綠的籃子攏到一邊。

「喂,甄愛!都沒人陪你過復活節嗎?」

甄愛覺得挺正常:「不用過啊,我又不是基督徒。」

語氣居然和言溯一模一樣,賈絲敏牙疼:「你沒有爸爸媽媽?受傷了都沒人問候。就算父母不關心,同學總有吧?同學沒有,那朋友呢?除了歐文和伊娃,你沒有認識的人了?」

甄愛認真地想了一圈,答:「沒有了。」

「你!」賈絲敏見她還一點兒不難過,氣得要死。

小鸚鵡飛起來,撲騰翅膀:「bully!bully!」

賈絲敏氣極,伸手要拍它,沒想它越過她的頭,飛過去落在言溯的肩膀上。小鸚鵡收起翅膀,黑豆豆般的眼珠滴溜溜轉。

言溯不知什麼時候來的,拄著白色枴杖,神色寡淡地看賈絲敏一眼,沒有多餘的表情,也不作任何停留,目光便落在甄愛身上。

她安安靜靜的,垂著眼眸。但一看就知她分了心思在數彩蛋。她極輕地抿著唇,居然隱忍著開心的情緒。

言溯無語,她的情商真是低得慘不忍睹!真呆!

他拿枴杖推推她的背:「過會去哪兒?」

「學校。戴西說有party。我可以畫彩蛋,還可以扮兔子。」她眼睛裡有罕見的歡欣雀躍,眼神不住往彩蛋上飄。

言溯看著她的表情,不禁懊惱。

他知道她喜歡色彩鮮艷的東西,可沒想到送彩蛋,太失敗了。

「我和你一起去。」

甄愛一愣,賈絲敏打斷:「S.A.,媽媽說讓你回家過復活節。」

言溯很冷淡:「不用過,我不是基督徒。」

這話甄愛不久前才說過,現在言溯再說一遍,差點兒把賈絲敏梗死。

甄愛上上下下打量他:「可你的腿……」

「沒有關係。」

言溯的腿似乎恢復得比較快,又似乎他有骨折的經驗,即使纏著繃帶拄著枴杖,竟沒一點兒累贅笨拙之感,反而依舊身形挺拔,步履穩妥。

去到party,戴西老遠看見甄愛,開心地跑過來:「Ai,你太神出鬼沒了。學校居然沒一個人知道你的電話,我還問的瓊斯警官呢!」

她看到言溯,很驚訝:「你居然也來了。」

言溯淡淡挑眉:「戴西,你的衣服真難看。」

甄愛:「……」

戴西穿的是性感兔兒裝,上身一件很短的粉色裹胸,堪堪遮住胸部,邊緣有雪白的絨毛點綴;下身是齊大腿根的粉色短裙,一圈白色的毛毛邊。

裙子後邊有一坨短短的毛茸茸的兔子尾巴,她頭上還戴著長長的粉白粉白的兔耳朵。

配合這身裝扮,她化了粉色系的彩妝。

甄愛怕戴西尷尬,忙說:「挺好看啊,我覺得挺可愛的。」

言溯鄙視她:「可愛?我真可憐你的欣賞水……」

甄愛在背後狠狠戳他。

言溯住嘴了,又道:「嗯,真可愛……FYI,這話可信度為零。」

戴西不介意:「Ai,你不是想扮兔子嗎?我給你留了一套,我們去換衣服。」

言溯一愣,這下認真掃了戴西的衣服一眼,又不動聲色把甄愛掃了一遍……他想看。

「這個是兔子?」甄愛一臉驚慌,往後縮,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兩手一起擺,「不不不,我不要扮這個。」

「走啦走啦!女生都要扮這個!」戴西不由分說把慌亂失措的甄愛拉走。

言溯見狀,輕輕彎唇,對自己笑了笑。

走進場內,見吧檯有畫彩蛋的地方,便拿了丙烯,專心致志畫起來。才畫完一個,聽見有男生輕呼:「太可愛了!」

言溯沒興趣,一絲不苟盯著彩蛋,等顏料風乾。

有人說:「從沒見過,新來的哦。要我之前見過,一定把她追到手。」

言溯心裡閃過一絲異樣,抬頭一望,心跳一下就凝滯了。

甄愛擰著手,很拘謹地跟在戴西身邊,低眉垂眸地走來。

她穿著兔兒裝,長髮柔順,燈光下肩膀粉白,像上好的羊脂玉,鎖骨清秀分明,性感得乾乾淨淨。抹胸略低,露一抹淡淡的陰影,腰肢纖柔,盈盈一手,彷彿輕輕握住便會斷掉。短裙下邊,一雙纖細而修長的腿,白皙勻稱,窈窕奪目,看得蠱惑人心,又分外清純。

她化了粉色系的彩妝,眼簾上塗著淡淡的粉色眼影,襯得一雙眸子愈發漆黑幽靜,看一眼便勾人心魄;白皙臉頰上本有寥寥的腮紅,但她自己羞得面紅耳赤,早已掩去化妝的效果,臉蛋粉嫩透瑩,像掐一下便能出水似的。

偏偏她表情懵懂又緊張,配著那雙毛茸茸的兔子耳朵,真是癢進了人心裡去。

好一個攝人心魂的美人!

這樣的她,像極了芭比娃娃。讓人看著便想抱進懷裡,再不鬆手。

言溯一瞬不眨地看著,她真的,好可愛。

可她還沒靠近,就有很多人過去搭訕。言溯默默沉下臉色。

甄愛不愛說話,也不喜歡被搭訕,便誰也不理,飛快跑來言溯身邊站好,輕輕呼了一口氣,彷彿這下才覺得安全妥帖。

言溯心裡略微放鬆了。

甄愛卻擰著眉:「言溯,其實我也不喜歡,但我就穿這麼一次。」

言溯一愣:「誰說我不喜歡?」

「你剛剛說這衣服難看。」

言溯摸摸鼻子:「你穿著好看。」

「真的?」甄愛舒了一口氣。

他目光往她身後一挪,「真有兔子尾巴。」他伸手抓抓她裙後的兔子毛,捏了捏。

一瞬間,甄愛有如渾身過了電,分明只是摸摸尾巴,她卻覺親暱得像摸了屁股。

她一下臉通紅,周圍音樂鼎沸,她聽見自己的心跳響徹胸腔。

好一會兒,她才平復下來,裝作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看向言溯面前的彩蛋。

言溯:「看出哪個是我畫的?」

甄愛:「……」

還用看麼?

滿桌子的彩蛋裡,有一隻黑白蛋……黑底白字,畫著各種奇怪的符號。和周圍的彩色蛋蛋們格格不入。

像他這個人。

她頭一次覺得,沒有色彩的東西也那麼可愛迷人;滿世界那麼多色彩,她偏偏喜歡這只黑白色的蛋蛋。

她戳了一下蛋蛋的頭。

言溯指著上面奇奇怪怪的符號,略帶驕傲:「這是我剛剛設計的密碼,好看嗎?」

甄愛:「……」

沒看懂怎麼辦?

她擰著眉,無意識地咬咬嘴唇。

他看著她的嘴唇,小小的嘴上抹了唇彩,水盈盈軟嘟嘟的……

「Ai!過來玩遊戲!」戴西喊。

一群大學生很快坐在一起玩遊戲。規則很簡單,女生在1到150任選一個數字寫在卡片上。男生從1到40里任抽3個數字,用加減乘除換位等方法計算,得出的數字和女孩卡片上的對應,就可以親吻一下。一人用過的計算方法他人不許用,但本人可重複使用。

甄愛小聲問言溯:「我不想被別人親,怎麼辦?」

「123,這個數字很難被計算出來。」

甄愛寫下123。

玩了一圈,有人用40加39加38得出117,然後親了寫著117的戴西一下,於是連續加法別人不能再用。

輪到言溯,他抽到3,15,25。

甄愛想,25開根號加上15除以3等於10,現場剛好有數字10的女孩。呃,言溯不會親她吧?

她皺了眉,有些不開心。

言溯把數字擺好,很淡定:「偶數1個,奇數4個,總共5個,得出數字145。145里偶數1個,奇數2個,總共3個。嗯,得出123。」

甄愛一聽,頓覺腦袋像被誰打了一棍。

她愣愣看著言溯,後者很是平靜又理所當然:「噢,好像你是123。」

甄愛吶吶的,他不是教她,寫123就不會被親麼?

她還沒反應,言溯已欺身過來,她條件反射要躲,可他比她速度更快,蜻蜓點水般在她唇上印了一吻。

甄愛心都凝固了!

他嘴唇柔軟,清新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她穩坐地上,天旋地轉。心狂跳不止,腦子裡一片混亂。

在她怔愣又驚詫的眼神裡,他繼續淡定玩遊戲,彷彿剛才親的是一尊雕像。

她的心卻揪成了一個點,耳朵燒得幾乎透明。

接下來,言溯抽到24,38,17,於是「偶數3個,奇數3個,共6個。336,偶數1個,奇數2個,共3個。嗯,123。」

結果,不管抽到任何數字,他都能用相同的方法算出123,然後親吻甄愛。剛開始輕吻,越來越用力,等到第7次,他居然咬了她一下。

甄愛始終濛濛的:「……」怎麼有種被騙了的感覺?

直到被他咬了一口,甄愛再也坐不住,抿著唇,臉色通紅:「不玩了,我要去畫彩蛋。」

言溯一點不遺憾,陪她去。

畫彩蛋時,甄愛始終低著頭,剛才莫名其妙的7個吻實在想不通怎麼回事。一次又一次,她慌亂又無措。

她記得他嘴唇柔軟而熨燙的觸感,記得他靠近時清冽的男性氣息,現在她的心還砰砰跳著,手也在抖,他卻依舊淡靜沉穩。

真的,只是遊戲嗎?她心煩意亂。

正想著,旁邊伸來一隻兔子手,是個大大的毛絨兔子玩偶,它歡樂地跟甄愛打招呼,還拉她起來轉了一圈。

言溯見了玩偶,很尊敬地起身,對它點頭:「兔子你好,我是言溯。」

甄愛奇怪,兔子也愣住,大大的兔子頭靜靜的,點了點:「言溯你好,我是兔子。」

甄愛:「……」這什麼情況?

一人一兔規規矩矩打完招呼後,兔子走了,言溯滿意地坐下。

甄愛好奇:「那隻兔子是泰勒哦,沒想到你們這麼好。」

言溯臉色變了:「那裡面是人?」

甄愛撲哧一笑:「你不會還停留在小孩兒階段,以為毛絨兔子會動會說話吧?」

「你以為我是弱智?」

「那你難過什麼?」

「我以為是仿真和仿生物的機器人……」他垂眸,淡淡失落後,鄙視,「那些學機械和電子智能的科學家一天到晚都在幹什麼?我真為他們感到羞恥!」大玩偶的形象徹底崩塌,「毛絨兔子從此失去了我對它智商的尊重。」

甄愛:「……」

屋裡很熱鬧,大家玩成一團。只有甄愛和言溯安安靜靜對坐著,畫了一個又一個彩蛋。畫了好久,又走出落地窗,看外面安靜的校園。

甄愛立在草地邊,想起剛才的事,心跳加快,回頭看言溯:「那個數字是怎麼回事?」

言溯實話實說:「這叫數字黑洞。……不管任何數字,按照我剛才的算法,最後都會得出123。這樣的數字還有很多,比如……」

他說到半路,看見甄愛吃驚的眼神,察覺到不對,於是閉了嘴。

甄愛怔怔盯著他,他是故意的?

他像被抓現行的小偷,心裡緊張,可一看她,又安靜無聲了。

落地窗一邊是喧鬧的party,一邊是安靜的校園。夜幕中,她穿著粉粉嫩嫩的兔兒裝,眼睛清澈得像閃閃繁星,美麗得不可方物。

兩邊的世界,無論繁華,或是寂寞,只有他們彼此,是心靈相通而互相理解的。

他腦袋裡一瞬間沒了想法,只剩剛才親她的那7下,柔軟甜膩,像某種會上癮的藥。他還記得,每次匆忙的親吻落在她唇上,她都會輕輕顫抖。

他突然不想考慮什麼追求方式,也不想等什麼水到渠成。沒了邏輯,沒了理智,只剩本能。

他近乎執拗地看著她,深茶色的眼睛裡只有她的影子,肯定地問:「你喜歡我吧?」

甄愛瞪大眼睛,僵住。

他迫不及待,語速飛快:「為什麼在我的繃帶上寫那行字:給甄愛的禮物。你喜歡我嗎,你希望得到我嗎?」

她驚愕地張口,眼睛濕潤又清亮,卻無比淒涼:「所以,你就當是遊戲玩玩了?」

事情陡然間按相反的軌跡行駛,言溯的心猛然一沉,他唐突了。

他驀然明白,甄愛是女孩子,應該由他先說他喜歡她。

可來不及,甄愛已用力推開他:「言溯,你錯了!」她靜靜看他幾秒,眼睛氣紅了,像兔子。

她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我不喜歡你。我討厭你!」

「甄愛,我……」他立刻伸手拉她。但她一腳踢掉他的枴杖,轉身就跑進了夜色裡。

夕陽從歐式窗外灑進來,古典城堡內一片靜雅。

年輕男子立在窗邊,霞光在他棕黑色頭髮上染了層金紅的光,男子身形筆鋌而頎長,五官俊美,像中世紀的王子。

他有和亞瑟一模一樣的臉,只是眼瞳不似亞瑟漆黑,深黑色的虹膜外邊有層金色,又似透著一閃而過的紫羅蘭色。

他有雙和亞瑟一樣白皙修長的手,指尖捏著幾張照片。

第一張,漂亮的女孩蹲在一籃籃彩蛋面前,快樂地笑著。他瞇眼,略一回想,好像沒見過她這樣笑,開朗又明媚。

「我就說,A怎麼會突然跑去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城市。」他看著照片中的女孩,唇角彎彎,復而抬眸:「K,他的傷怎麼樣了?」

Kerr科爾肅穆地立在一旁:「B先生,亞瑟先生傷勢不重,但心情一直不好。」

B先生伯特垂眸,看著女孩懷裡抱著的那一套彩蛋,唇角浮現一絲奇異的笑:「你告訴他,他送的那套彩蛋,C最喜歡。」

科爾點頭:「是。」

伯特繼續看第二張照片,更衣室裡,穿著兔兒裝的女孩羞怯又拘謹地立在鏡子旁,玻璃裡映著背影,兩個角度都是曲線玲瓏,身姿妙曼。

伯特意味深長地挑眉,鬼魅般的眼眸中閃過不可思議的神彩:「K,我們LittleC長大了……」手指慢慢從照片上滑過,絨絨的兔子耳朵,緋紅的小臉,窈窕的胸部,纖細的腰肢,性感的肚臍,勾人心魄的長腿。

他很享受地呼出一口氣,「小兔子,最適合她。還真是可愛啊。」

科爾是不敢看照片的,垂眸道:「C小姐從小就可愛,像乖巧柔順的娃娃。」

伯特眼瞳一暗,科爾一驚,忙道:「對不起,我說錯了。」

伯特從陽光中走進陰影,自言自語:「的確,這世上沒有比她更可愛的娃娃了。」

記憶裡,她曾驚恐地看著他,臉色慘白,瑟瑟發抖。

他一碰她,她就嚇得尖叫!

「Hi,littleC!」他捏著照片下角,眼裡像住了妖精,湊過去在她的肚臍上誇張地親一口,「Missyou,somuch!」

找遍全世界,他還是最喜歡她的尖叫聲。

城堡圖書室,夏天的陽光從彩繪玻璃窗流瀉下來,正下方,白色鋼琴籠在一層斑駁陸離的光暈裡。

言溯一身白衣,趴在鋼琴上……旁邊放著琺琅金絲銀線等手工材料……

安安靜靜。

復活節7吻後,甄愛消失了。而他整天冥想。

她從來反應慢,或許還沒意識到對他的喜歡。

可細細一想,她總是呆呆的淡淡的,看不出喜好;看他也不會像看見彩色糖果一樣,漂亮的眼睛裡流光溢彩。

言溯很沉鬱。他們拉過手擁抱過,參加婚禮看電影,睡在一起還住在一起。不經意間,早有很多細碎的親密。可這一切只能證明,是他動心了。

他極輕極緩地睜眼,望著高高的彩繪玻璃窗,燦爛的陽光落在他眼底,幽深而寂靜。回想那晚,他故作淡定地親吻她,她一次比一次緊張……

她該多忐忑,在她眼裡,他和不問她喜好囚禁她的那些人有什麼區別。

半小時後,他給伊娃打電話。

伊娃語氣不善:「星期天早上9點,你不覺得這個時間很不合時宜?」

「聽你的聲音,醒來1個多小時了。」

對方梗住。

「不好意思,打擾了你和林丹尼的交配。」

伊娃石化。

言溯想起甄愛說要和善:「對不起,打擾了。早上好,順便幫我向林丹尼問聲早。」

伊娃直接風化,半晌聽到林丹尼遠遠的聲音:「S.A.morning!」

伊娃暴躁:「誰准你和那怪胎打招呼,給我躺好!」一秒後對著話筒,「我要睡覺,有事幾小時後說。」

「EVA。」

伊娃挑眉。認識他十多年,他開口閉口都是「迪亞茲」。只稱呼姓,從不喊名。

「什麼事?」

言溯簡短地講述了一下情況,伊娃道:「難道是你吻技不好?」

「……」

伊娃笑完,很快沒了嬉鬧:「S.A.,我覺得Ai在感情方面是個很小心的女孩子。這麼說吧,我喜歡一個人,不管結局如何,都會享受現在全力爭取。但她相反,即使她喜歡你,可如果她認為你們不會有結局,那她寧願不要開始,永遠維持朋友的關係。寧願默默喜歡,也不願破壞現在的感情。」

言溯愣了愣:「她好可愛。」可同時,又讓他心疼。

「S.A.,你吻了她,一切都挑明了。做朋友尷尬。戀人?你有這方面的準備,你想好了?雖然我不想誇你,但你這樣的男人太頂尖,可望而不可即。你的腦袋常人根本無法理解,你確定她是你的soulmate?這些問題我都會想到,更何況Ai?

S.A.,如果這些問題你都沒想好就去招惹Ai,你一定會傷害她。她這樣的女孩,常人很難傷到她,可一旦被傷,會要了她的命。」

言溯這邊沉默良久:「從沒像此刻這麼清楚。」

甄愛坐在落地窗前的陽光裡,捧著玻璃杯,濛濛的水汽飄上來,映著她的臉安靜而落寞。

媽媽說,不要愛,愛是一座囚牢;誰愛誰,誰就關進了誰的牢。

愛了,就再沒了自由的心情,再沒了無憂的心境。

可甄愛不懂。以前的日子,沒有愛,卻也沒有自由無憂,沒有輕鬆愜意。

好幾天沒見到言溯,好幾天埋在實驗室,研究有進展,她沒半分激動。

復活節的事歷歷在目。他說得對,她就是喜歡他,就是想得到他。為什麼不敢承認?不僅不敢承認,還變得刻薄無禮。

她想要的,他都有。純淨,智慧,光明,正直,溫暖。那麼多溫暖,從小到大都沒體驗過的溫暖。她害怕的,他也都有。太純淨,太智慧,太光明,太正直,太溫暖。

陽光落在波動的水杯裡,折射出七彩的光,那人的話還在耳邊:LittleC,不管你逃多遠,我們留給你的印記,一輩子也抹不去。

她其實沒有愛與被愛的權利。她怔怔的,本不該存有幻想,她不可能做普通的女孩子。

她低頭,兀自難過。

門外傳來悠揚的小提琴,是從沒聽過的曲子,一下憂傷一下晴朗,一下哀愁一下明媚。

甄愛的心成了流水,和著小提琴的曲子緩緩流淌。她聽得入迷,情不自禁起身去開門,卻是再熟悉不過的人。

枴杖放在一旁,他肩上托著白色小提琴,筆直地立在走廊裡。幾天不見,他還是老樣子,乾淨又清逸,即使右腳不便,也是挺拔俊秀。

她開門,他神色安然地瞥她一眼,不緊不慢拉完弦上最後幾個音符,才復而垂眸。淺茶色的眸光幽幽靜靜地落在她臉上,嗓音低沉又繾綣。

「Hi!」

輕輕一聲,就著小提琴裊裊的餘音,透著說不盡的思念。

《致甄愛》

甄愛扶著門沿,心弦微顫,黑溜溜的眼珠仰望著他,不予回應,也不邀他進來。

兩人就這樣無聲地立在門線兩邊,靜悄悄地對視著。

其實什麼都不用說,相視一眼,訴盡一切。

她穿著居家的休閒裝,小小的白色T恤,深灰色的棉布修身褲子,長髮隨意挽了個髻,週身散發著一塵不染的散漫氣質。

即使現在她在他眼前,他還是,思念成災。

而好久不見,她也是開心的。彷彿他有某種神奇的撫慰人心的力量,一見到他,所有的糾結忐忑和陰鬱全部煙消雲散。

天空晴朗,太陽燦爛,她突然就開心了。只是這一瞬間,什麼都說不出來。

即使能夠坦然迎視,卻不能豁然開口。

她問:「你來幹什麼?」

他腿腳不便,扶著枴杖過來,遞一封平整乾淨的信。

甄愛接過,驀地幻想出他坐在鋼琴旁,安靜淡然寫信的模樣,認真而雋永。

她看見他腳上的繃帶:「送個信,還自己跑來。」

「本想要Isaac送,可它話多,我擔心它飛到半路和別的鳥兒說話,嘴裡叼著的信就掉了。」

「你真不擅長講笑話,冷死了。」甄愛心裡在笑,卻癟嘴,「怎麼不放郵筒?」

「怕弄丟,還是親自送比較好。」

「什麼信這麼寶貴?」

「道歉信。」

甄愛一愣:「為什麼道歉?」

言溯不經意擰了眉,看上去有點隨意,有點哀傷:「你說你討厭我。」

他淡淡地可憐著,甄愛才知當時一句氣話,他聽進心裡去了。這些天反反覆覆記掛著。

甄愛於心不忍又懊惱:「沒有!」

言溯眉心舒展開,卻不懂見好就收:「那你說不喜歡我也是假的?」

甄愛別過臉去:「哼,『我討厭你,我不喜歡你』,屬於聯言命題。一個假,不代表全部假。虧你還是邏輯學家。」

言溯愣了愣,忽然就笑了。

被心愛的女孩用心愛的學科反駁得……啞口無言,還真是。

他目光緩緩落到她如玉脖頸上,不自覺抬手覆上去,輕聲呢喃:「可我認為,你喜歡我。」

甄愛只覺胸口一燙,驚愕地抬頭:「你自戀!」

他眸光深深,一瞬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修長的手指從她的鎖骨處慢慢摸上去,托住她的下頜:「是嗎,再說一遍?」

甄愛一愣。

摸頸動脈,看瞳孔擴張,這是CIA最簡單的測謊方式。她很早就會防範這招。

對他,卻不能。

「如果我只是自戀,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麼我靠近你時,你脈搏的頻率到了每分鐘147?」

這個白癡!

她又羞又氣,想推他,卻看清他眼中忐忑又緊張的情緒。他在她面前,居然會不自信,所以才傻傻地用他最熟悉最沒情商的方法來求證。

她心一軟,捨不得推開他了。

她歪頭,紅著臉貼貼他熨燙的手心,問:「你呢?」

他沒有絲毫猶豫:「我喜歡你,喜歡得很深。」

甄愛的心砰砰地跳,激動又惶恐,血液都沸騰起來。

這是表白了嗎?

當然不是。

他再度開口,說出來的話很書面:

「Ai,很抱歉那天在沒有徵求你同意的情況,用科學……欺詐的方式,親吻你。對於這種被雄性激素沖昏頭腦的愚蠢且不紳士的行為,我表示非常羞恥。

對於行為本身,我認為它雖然不恰當,卻十分客觀地體現了我對你深刻的情感。那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而是因為我對你的愛慕一天天與日預增。可遺憾的是,由於我對感情領域的不熟悉和缺乏經驗,我沒有控制好我的行為。

對不起。

可是Ai,你不要因此認為我對你的感情是輕率的。相反,我堅持寧缺毋濫的原則。即使終身孤獨一人,也絕不會將就。我已深思熟慮,我很確定,如果這世上真有一個和我心靈相通靈魂契合的人,那就是你。只是你。

我說過,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孩;我知道,你有沉重的過去,可我願意和你一起面對,願意走進你的世界,也願意讓你進來我的世界。

我願意牽著你,把你從灰暗的記憶裡帶出來;也願意讓你牽著我,帶我從孤獨的世界裡走出去。」

她的心又暖又酸,沒想到他竟把她的心思全看透。

這段正式嚴謹,邏輯嚴密,句式複雜,感情色彩強烈又文學性十足的話,完全超出了甄愛的承受範圍。她喪失了思考能力,全然沉溺進他深深的眼眸裡。

他臉色微紅,抬起下頜:「另外,作為我喜歡的人,你可以終身無償享受很多福利。無論智力心理還是身體。

你要是喝醉了或不想走路,我可以背你;你不懂的問題,我會盡心盡力替你解答;

你要是不開心,我會哄你開心。雖然這項還要多多學習,但你知道,我是個天才,我的學習能力很強,一定會學到你滿意,哦不,你要求太低,學到我滿意為止;

只要你開心,任何時候你都能在我的繃帶上寫字畫畫。

還有最大一個只給你的特權,你可以碰我的任何東西,包括……我的身體。

從現在開始,你就可以行使你的權利了。」

他悠揚說完,指指甄愛手中的信封,神色靦腆,帶著彆扭的倨傲:

「我剛才說的就是這封信裡的內容。一字不差,哦,信裡有標點符號。你可以再看看,我的字寫得很好看。唔,聲音也好聽。」

說著發現歪題了,又紅著臉,驕傲地說,「口頭的是承諾,書面的是存檔。末尾簽了名字,蓋了印鑒。中英文。

不過你也不用特別緊張這封信,就算掉了也不要哭。我給它打了『甄愛』『承諾』和『獨一無二』的標籤,放在腦袋裡記得清清楚楚。

我很守信用,不會說話不算話。

但這不代表你可以把它扔掉,不珍惜……」

「我會好好珍惜!」

言溯話沒說完,懷裡就被軟軟的她盈滿。

他的話早已打消她所有的忐忑和疑慮,她本就不該懷疑,他哪裡會不深思熟慮,哪裡會只是玩玩而已?

甄愛撲過去,偎在他懷裡,雙臂滿滿地摟著他。撲面而來他的味道,充實而安全,讓她心安。她踮起腳尖,熨燙著臉,湊近他的耳朵,小聲道:

「言溯,我也喜歡你,喜歡得很深。」

他唇角彎彎,溫柔地環住她的腰,低頭吻上她粉粉的小耳朵:「幸好。」

甄愛送言溯下樓,到了路邊,他遞給她一張紙:「解出來了。這串亂七八糟的數字和字母不是密碼,而是打亂了順序的索書號。」

「索書號?」

「看中間第三行字母。」

98.23.15.85.85.74.66.93.78.96.87.65.86.

C.E.G.P.D.O.R.X.A.U.Q.L.I.

GV.DJK.KWX.QM.RB.BC.HV.NE.UG.LT.AY.PZ.SF

943.734.151.215.186.181.194.237.278.117.121.141.245.

49.01.13.01.71.67.61.35.45.27.03.31.35

甄愛恍然:「國會圖書館分類法,沒有I和O,是怕和數字1,0弄混。第一行的年份省去了前兩位,第二行是作者名字首字母,第三行是圖書分類號,第四行是書次號,第五行是種次號。所以這是13本書。難怪我哥說多看書就能解出來。言溯,虧你想得到!」

言溯把紙條翻過來,「這就是那13個書名。」

甄愛如獲至寶:「謝謝。」

「接下來就靠你繼續解密了,但是Ai,我希望你不要孤身冒險。如果你相信我,你去什麼地方,我陪你。」

甄愛愣住。

楓樹街爆炸案後,兩人再沒提過那天不愉快的爭執。而現在他把答案交給她,其實是妥協了,背棄了他一貫謹慎的原則。

言溯道:「我以為,我們是可以說真心話的知己。」

知己?

甄愛心頭頓時溫暖又安靜,點點頭:「如果我需要幫忙,一定找你。」

甄愛上樓後,靜心回想哥哥送給她的金子小算盤上的字母。真的那個早就銷毀,偽造了一個假的放在楓樹街銀行。但她把算盤珠子正反面對應的字母背得滾瓜爛熟。

她不敢寫出來,只能在腦海裡想。13本書名替換後變成一個個雜亂無章的字母,重新組合洗牌。

哥哥留下的第二層密碼是——夏至,silverland,以及艾米麗勃朗特的一首詩。

甄愛燒掉紙條,灰燼衝進下水道,上網查找,silverland是靠近北冰洋的小島。哥哥的秘密就在那裡,她要一個人去嗎?

但言溯的話還在耳邊:「我們是可以說真心話的知己。」

多麼溫暖又安心的一個詞!

她微微一笑,當然要和他一起去。

甄愛坐在梳妝台前,一絲不苟地編頭髮。她聽伊娃的,在網上搜了漂亮的髮型。她雖然平日不裝扮,但學習能力強,看一眼就會。緩慢又細緻地弄了10多分鐘,大功告成。

起身對著鏡子左右看看,烏黑柔順的長髮像戴著小花環的瀑布,典雅又溫婉。

她不會化妝,只因喜歡唇彩的顏色,塗了一層。她對著鏡子,盯著唇上的色彩,忍住了想舔舔的衝動。

言溯馬上要來接她。

陪他去醫院拆繃帶的那天,她多看了路邊的Swensens冰淇淋店幾眼,彩色的水果,花花綠綠的冰淇淋。

他見了,牽她進去。

他不愛甜食,坐在落地玻璃窗前安靜看她。夏天陽光下,她的臉白皙得幾乎透明,歡歡喜喜。

那時,店裡播放著林肯公園出道之初的歌somewhereIbelong。

甄愛愣了,她記得哥哥很喜歡。

言溯彷彿看穿她的心思,伸手過來撫去她嘴角的餅乾屑:「下星期紐約有林肯公園演唱會,想去嗎?」

甄愛現在想起,唇邊似乎還留著他手指微涼的溫度,她不禁彎彎唇角,換了鞋子下樓。

夏天到了,陽光從茂盛的樹葉間灑落身上,她抬頭望著樹葉斑駁的天空,又綠又藍,心情很好。

坐在路邊的白色長椅上,一會兒看見了言溯的車,她不自覺微笑開。

白色的車停在她面前,她乖乖坐在路邊,衝他安逸地笑。夏風輕拂,裙角飄飄,美得像自此刻進了他的記憶裡。

言溯從後座拉出一隻有他那麼高的胖嘟嘟的大熊,單手摟住它粗粗的肚皮,兩三步踱上人行道,在她面前站定。

甄愛看看那栗色的毛茸茸的熊娃娃,臉上閃過一絲歡喜。

那天他對她說:「每次見面,我送你一份禮物;每次見面,你親我一下。」從那之後,音樂盒,玻璃球……每次都有驚喜。

她抬頭仰望他,黑漆漆的眼睛裡陽光閃閃。

他70度彎腰,俯身湊近,嗓音清揚地打招呼:「Hi!」

她怦然心動,抿唇笑:「Hi!」

言溯白T恤淺色長褲,乾淨清爽,手裡變出一朵七色花髮夾,輕輕別在她發間。

她睫毛顫顫,垂下眼睛。

「在等誰?」

她搖搖頭:「沒有等誰。」

他倏然淺笑,眼眸一垂,落在她粉嘟嘟的嘴唇上,問:「嗯,唇彩什麼味道?」

她搖頭:「不知道……甜味?」

他湊過去,碰一下,「嗯,是的。」

她輕笑著扭頭,撞見熊寶寶萌萌的大腦袋,它歪著頭,黑溜溜的眼珠乖乖看著她。

他每次送她的禮物,她都喜歡。有些已不適合她的年齡,卻適合她。就好像,他在一點一點填滿她空白的孩童時代和少女幻想。

她歡喜地從他手中抱過比她高比她胖的大熊,手臂環不過來,毛絨絨的柔軟又貼心,盈滿她的胸懷。

她太喜歡了,不住地蹭大熊的腦袋,像是找到了夥伴的小熊崽。

甄愛給大熊起名言小溯,言溯聽到這個名字,居然沒抗議:「如果我不在,你想抱我,就抱他。」

甄愛對它愛不釋手,一路和它擠在副駕駛上,聽演唱會也要抱進去。她比熊還細,遠遠一看,像只熊寶寶布偶。

甄愛第一次聽演唱會,氣氛熱烈奔放,粉絲們歡叫跳躍,為台上青春飛揚的搖滾歌手歡呼。她只是純粹被音樂吸引,每一首歌,她都能從中找到共鳴。

歌裡總有淡淡的迷茫和憂傷,但也總有衝破天際的力量和希望。

甄愛靠在言溯懷裡,說:「我有一個很重要的人,他很喜歡他們的歌。」

他從後面環著她的腰,「Ai,」他輕聲複述全場吟唱的歌詞,「你是否感到冰冷無助,滿懷希望卻最終絕望,請銘記此刻的悲哀與沮喪,終有一天,它會隨時光飄遠。」

全場的人跟著和聲:letitgo!letitgo!放手,讓它過去!

甄愛聽著耳邊他的細語,微笑。

以前的悲哀和沮喪真的會過去。她在唱進靈魂的音樂中瑟瑟發抖。

她緊緊抱著熊娃娃,言溯緊緊抱著她。

演出結束後,甄愛去洗手間,進去前把大熊塞在他懷裡,轉彎時回頭一看,他那樣冷靜淡然的臉,單手拎著巨大的毛絨熊,還真是可愛。

言溯絲毫不在意周圍人的眼光,側頭看大熊:「你叫言小溯。」

大熊歪著大腦袋不理他。

言溯:「你比Isaac還笨。」

「S.A.!」有人叫他,這聲音……

言溯驀然一愣,回頭。

女生鴨舌帽寬T恤迷彩褲,穿著很男孩子氣,卻掩飾不住清麗脫俗的容貌。只是臉色不太好,眼睛濕潤,像受了委屈哭過。

她望一眼幾秒前甄愛消失的方向,又看他;

言溯平靜道:「女朋友。」

她愣了愣,倏爾淡淡一笑:「看出來了!」

「L.J,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眼睛還紅著,卻努力笑:「今天。你知道,他們的演唱會我一定會來。我有事找你。」

「什麼?」

「你今天忙,改天吧!我知道你的電話和地址。」她餘音未落,消失在人群。

言溯淡淡收回目光。

她走了幾步,回頭張望。

那個白雪娃娃般的女孩飛跑著撲進言溯懷裡,熊寶寶都被壓癟了。

女孩穿著白裙,黑髮如瀑,像極了希臘神話裡的女神。

夜深了。言溯把甄愛送上公寓,他看著她開門進去,卻沒走開,而是靜靜靠在走廊牆壁上,適才望著她時的溫柔笑意一點點收斂。

一路走來,公寓地毯上整齊的凹痕,綠植裡摁壓和搜索過的痕跡……她的房間裡有人。

甄愛抱著大大的熊進屋,開燈,笑意蕩然無存。

客廳裡立著一排健壯的黑衣男,為首的是二十八九歲的漂亮女人。她不動聲色地掃甄愛一眼,顯然詫異她的裝扮:「你去約會了?」

甄愛不答,漠然:「有什麼事,亞當斯小姐?」片刻後糾正,「不,現在應該稱呼你范德比爾特太太。」

「都可以。」安妮微微一笑,她是主管甄愛研究進度的負責人,只在有重大事情時出現。

黑衣的特工們沉默寡言,他們早搜索檢查整個房間。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來排查監聽監控追蹤儀等設備。

甄愛有這方面的知識和警覺,完全不需要他們幫忙。在她看來,這是變相的監督。

安妮的目光落到甄愛懷裡的大熊上。

工作中,她從不提私人的事。她的婚禮上,甄愛是言溯的親密朋友,冷淡又常常出神;在這裡,甄愛是她的下屬,一個嚴謹高效,冷靜自持的科研人員。從5年前認識17歲的她到現在,她一直都是素淨低調,無慾無求的。

「你喜歡這種東西?」她很難想像平日那個甄愛會有小孩兒心性。

甄愛沒回答。

安妮指著窗台,那裡放著彩蛋玻璃球音樂盒小手工之類的:「那些檢查過了,沒有問題。可你突然買這些東西,有沒有想過安全?」

甄愛微微皺眉:「你有什麼事?」

安妮起身,甄愛放下大熊,和她一起走去臥室。

安妮關上門:「Anti-HNT-DL抗病毒血清研製成功,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甄愛很平靜,沒有開心或不開心。

安妮笑容收斂:「不過,一個月前楓樹街銀行的爆炸案,警方發現了一具死相極慘的男屍。我們對外封鎖了消息,但CIA內部還是要徹查清楚。甄愛,你擅自把神經毒素帶出實驗室了?」

甄愛靜靜抬眸看他,沒有半點害怕或慌亂:「我懷疑組織的人找到我了,需要防身。」

安妮清楚她年紀雖小內心卻堅韌,軟硬不吃,指責無用,索性轉移話題問更重要的事:「上面比較好奇,實驗室走廊壁上全是自動探測儀,你是怎麼把毒素帶出來的?」

甄愛緘默。

安妮深思,想起賴安說有次甄愛給小白鼠注射毒素,針管不小心劃破了手,她卻安然無恙。難道她的身體有奇怪的機制能容納毒素?

她揚了揚手中的錄音筆:「上面要知道你的下一步工作打算,和往常一樣,語音記錄。」

甄愛遂例行公事地回答:「Anti-HNT-LS研究。」

簡短,不多說一個字。

安妮追問:「這個完成之後?」

甄愛頓住,她也不知道。原以為對這兩種神經毒素的研究是很漫長的過程,但幾千次的高效試驗後,突然成功了一半。照這麼下去,研究終點指日可待。

那她……心猛然突突地跳,這是不是意味著,不久的將來,她可以回歸平凡的生活了?

希望很快被安妮打破:「甄愛,我們知道,你的母親除了發明這兩種毒素,還有三項絕密技術,一是克隆人,二是停止人體死亡機理,三是改變人體生物能,也就是超能力。」

甄愛波瀾不驚:「不論是克隆人,阻止人死亡,還是讓人體擁有超能力,都有很多科學家在嘗試,但都無法越過瓶頸。」

安妮似信非信:「可你的母親是絕世天才,你也是。你……難道沒有從她那裡……」

甄愛淡定自若聽著,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地打斷:「亞當斯小姐,在這兩方面,我和其他科學家一樣束手無策。」

安妮聳聳肩,不信。

「但據我們所知,至少在生物能方面,你母親掌握多種藥物,可以賦予人體像動物一樣的力量,如獵豹的腿肌和速度,類猿的臂力,北極熊的咬力,蝙蝠海豚的超聲波探測,還有其他動物的夜視力,聽力……」

甄愛瞥見她探究的眼神,淡淡一笑:「小姐,我的夜視能力和聽力,是從小關黑屋子適應出來的,不是靠吃藥。」

「那就是真的有藥了?」安妮微笑。

甄愛看她:「可惜我不知道。」

「我覺得你撒謊了。」安妮不深究,轉而說,「CIA內部有幾個臥底被發現後,灌食了動物類藥,出現了動物屬性,再也無法過平常人的生活。甄愛,你有什麼辦法?」

「沒有。你也不用試探我。」甄愛表情冰冷,「這種藥很少,你不用擔心組織會讓它流入市場。」

安妮反駁:「你能保證?你確定組織不會在藥性試驗穩定後,大量製造賣給恐怖組織?」

甄愛微微抿唇,一句話不說。她當然不能保證,她只是希望不要這樣。她現在就像鴕鳥,彷彿把腦袋埋進沙子就不用面對。

病毒,實驗,藥物,胚胎,克隆,細胞,這些冷冰冰的伴隨她從小到大的東西,究竟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她真的,不想去管這些事。為什麼這麼沉重的負擔全要壓在她身上。

偏偏她有不得不管的理由,而以安妮為發言人的那群人深知這一點:「甄愛,發明這一系列泯滅人性的藥物的,正是本世紀最邪惡的科學家,也就是你母親。而你的手上,擁有毀滅世界的力量。」

甄愛依舊靜默,臉卻白了。

安妮直奔主題:「我們要求你製作出這些藥物的解藥。」

甄愛抬眸:「那就首先要做出藥物。這樣你們和S.P.A.組織有什麼不同?」

安妮聽出她的譏諷,解釋:「當然不同。我們不會把它們用在人體,可S.P.A.的科學家也在研究,並在人身上實驗。甄愛,你必須要找出解藥。

這是為你父母贖罪。」

一句話讓甄愛完全靜止。

她要為她父母贖罪……贖一輩子的罪。

她靜默地看她,漆黑的眼睛像空空的黑洞,沒有一絲光彩,突然一閃而過莫名的狠勁。

安妮這處事游刃有餘的行政官竟被她無聲的眼睛看得莫名脊背發涼。

一秒又一秒,甄愛最終收回目光,一言不發地離開,走出房門,卻被眼前的一幕怔住。

大大的胖胖的熊寶寶倒在地上,栗色的身體變成了一層皮,鼓鼓的肚子被直線剖開,白白的棉花散得到處都是。它歪著腦袋,黑黑的眼珠幾近脫落,卻仍懵懂而乖巧地看著甄愛。

她陡然間握緊拳頭,憤怒又怨恨,想起言溯摟著它朝自己走來,想起他抱著他們兩個聽演唱會,想起他說他不在就抱言小溯,她心痛得像被剖開的是自己。

她眼睛都紅了,盯著他們一字一句道:「誰准你們拆我的熊?」

沒人理他,黑衣人只向她身後的安妮匯報:「檢查過了,這個玩具沒問題。」

它是言小溯,它不是玩具!

甄愛死死咬著牙,一句話不說,跪下來把地上軟乎乎的棉花塞回熊寶寶的肚子裡去。熊寶寶太胖了,之前身體撐得圓鼓鼓的。這下肚子上開了那麼一條大口子,怎麼用力塞,都總有棉花擠出來。

她死死忍著眼淚,花了好大的功夫塞好,費力地把巨大的熊橫抱起來,轉身出門去。

一出門卻見言溯低頭立在走廊對面。他聽見聲音,抬起頭,見到她懷裡歪歪扭扭肚子大開冒棉花的熊寶寶,微愣。

「對不起!」她哽咽著,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

白色汽車停在深夜的路邊,後座亮著米黃色的燈光,溫馨又安逸。

栗色的大熊寶寶躺滿了車後座,眼睛已經縫好,歪著頭靜悄悄看著對面的人。

言溯攬著甄愛,坐在地上給熊寶寶縫肚子。

她靜靜抓著大熊的肚皮,他靜靜一針一線縫補,車外風吹樹搖,車內光影暖融,兩人配合默契,默然不語。

熊寶寶腦袋大,胖腿短,割開的肚皮有1米多。言溯耐心細緻地穿針引線,偶爾分心低眸看看懷裡的女孩。

他腦子裡還刻著不久前她從家裡衝出來的樣子,長髮白裙,形單影隻,瘦瘦的她艱難而用力地箍著比她還高的胖胖熊。

大熊冒著棉花,一臉無辜;她氣得渾身顫抖,眼淚汪汪。

他早料到是CIA進行安全排查,卻沒料到熊熊會受到這種待遇。

當時,她哭著說:「對不起,他們把你送給我的言小溯拆掉了。」

而現在,她安安靜靜縮在他懷裡,沒有表情,微白的臉上,淚痕早干了。

他胸口沉悶,不問她發生了什麼,只是收牢臂膀,攏她更緊,下頜時不時蹭蹭她的鬢角,想給她溫暖和力量。

她沒反應,一直呆滯。等熊寶寶的肚皮快縫好了,她才空茫地抬頭,望向車窗外路燈下樹影斑駁的夜,眼中閃過一絲蝕骨的怨恨,語氣卻飄渺無力:「我真是恨死了他們!」

彼時言溯正給線頭打結,聽了她語氣中的恨,手指微微一頓。他回眸,她落寞的側臉近在唇邊。

「他們……誰?」他知道她不是說那些特工。

她靠在他胸懷,不回答這個問題:「我想去看我媽媽。」

凌晨的東海岸,狂風呼嘯;正是夜最黑的時候,天空中沒有半點星光。

甄愛立在峻峭的懸崖上,腳下雜草萋萋,一塊白色的方形石碑,光禿禿的連字母都沒有。

言溯站在她身後十米多遠,不知海風裡她這樣單薄的衣裙會不會冷。他想過去給她溫暖,但克制住了。他知道她此刻最需要的,其實是孤獨。

夜色濃重,甄愛的腳緊靠著冰涼而低矮的石碑,地下埋了媽媽的半塊頭骨。那天,她摁下黑色按鈕,媽媽在她面前變成粉末。

當時她呆若木雞。亞瑟用力擰著她的肩膀,像要吞掉她:「你不相信我?我告訴你白色是取消鍵,你卻選黑色!」

伯特貼近她的耳朵:「因為我們littleC其實想殺掉媽媽呢。哈!她和我們一樣,骨子裡都是惡魔。」

「你不該死嗎?」此刻,甄愛望著黑暗無邊的天與海,唇角微揚,「我真的,恨死你了。」

她身子單薄,在夜風中立得筆直,居高臨下藐視著腳下的石碑:「呵,最邪惡的科學家,把我的生命釘在恥辱柱上,把我的生命變成一段只有受難的苦行,竟還有資格教育我。」

「我不能哭,這是懦弱;我不能笑,這是引誘;我不能期盼,這是不堅定。我不能吃甜食,不能穿有色彩的衣服,不能有洋娃娃,連頭髮都只能束馬尾。」

夜風捲起她的白裙黑髮,在夜中拉扯出一朵淒美的花。她背誦著母親的教導,淡漠得沒有一絲情緒,卻字字揪心,「我不能高興,不能生氣,不能反抗,不能不聽話。因為所有的情感都是慾望,而慾望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可我被你訓練得那麼聽話,那麼會做實驗,我對人生一點兒期待都沒有,為什麼我還是那麼不幸?」

她深深低下頭,彷彿肩上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壓得她永遠直不起來。她聲音很輕很緩,沒有起伏,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可自己早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我吃了亞瑟的糖果,你拿鞭子抽我;我不想待在實驗室,你罰我跪牆角;伯特拉我的手,你把我關黑屋。那時我才多大……4歲。我拚命尖叫哭喊,你都聽到了。我那麼小,你卻忍心……」

「可,你自己才是最邪惡的。現在我不聽你的話了。我會哭會笑,會吃糖會穿彩色還會編頭髮了,你打我啊,罰我跪牆角關黑屋啊,」

她淡淡一笑,平靜的語調裡,極盡了諷刺。

「臨死時居然對我說要過得幸福?你有什麼資格?你難道不知道,因為你,我的人生早毀了?」

言溯見她上來將她抱進懷裡,緊緊蹙眉,深深無力:「Ai,不要壓抑,如果想哭,就好好哭一場。」

她靠在他懷裡,呆呆望著天空,淚水不停地流,可偏偏沒有表情,哭不出聲。她根本不會放聲哭,從小就被訓練成了沒有情緒的機器人,她不會啊。

她輕輕道:「我沒有難過,也不想哭。我只是恨他們,他們是壞人,還把我變成了壞人。」

他握著她的頭髮,貼住她淚濕燙的臉頰:「你不是,Ai,你不是。」

她緩緩搖頭:「我是。我是他們的孩子。因為他們,我才過得那麼辛苦,東躲西藏抬不起頭;因為他們,我要帶著全身的罪惡替他們還債。他們痛快地死了,我卻要活著,一天天做那些永遠沒有盡頭的試驗。不能停止,不能迷茫。解藥不出來,每個因他們而受難因他們而死的人命都要算在我頭上。」

她簡單而平常地敘述著,像是描繪不可逆轉的,早已接受的命運。

夜越來越深,冷風呼嘯,她在他懷裡冷得顫抖。

他知道她嘴上說恨他們,心裡卻因母親死在自己手裡而背負著沉重的內疚。

他也知道,她厭惡母親的禁錮和苛責,痛恨母親的邪惡和錯誤,卻也義無反顧地攬下遺留的責任。不僅因為贖罪,更因為她無可選擇的良知。

她漸漸累了,再不說話,只是靠在他懷裡,無力地閉上眼睛。她少有情緒波動,即使這一次,也沒有。

可他的心像是泡進了海水裡,沉悶,傷痛,卻無能為力。

Ai,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不難過?

到家已是凌晨4點,窗外露出了微弱的天光。

言溯拉上厚厚的窗簾,腳步輕緩走到床邊,床前燈昏黃,甄愛抱著大大的言小溯,縮成小小一團蜷在他床上。

今晚安靜的流淚,卻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精疲力盡地睡著了。

現在,她安靜地蹭在熊寶寶身邊,睫毛濕噠噠的。

他望著她白皙小臉上斑駁的淚痕,想摸摸她,終究是怕把她吵醒。想抱她睡覺,見她好不容易睡得安穩,還是不忍。

他立在床邊看她好久,直到她漸漸夢深,輕擰的眉心舒緩開,他才關了床前燈,走去書桌前趴著睡。

直到兜裡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揉眼睛醒來,竟已上午十點多。拉著厚窗簾,光線進不來。

他輕手輕腳走到床邊,甄愛箍著言小溯的脖子,依舊睡得安然。

都說哭後會睡得很好。

他盯著言小溯毛絨絨的大腦袋看了幾秒,心想這混蛋熊真是比自己還有福氣。

言溯下樓,L.J在圖書室等他,穿著簡單的T恤仔褲,束著高高的馬尾,很利落,和那個一貫愛打扮的女孩判若兩人。

L.J轉頭:「你才醒來?」

「嗯。」他端著一杯水,邊喝邊在書架裡找書。

她良久無言:「你戀愛了?」

言溯手指劃過書本,沒回頭:「那天不是遇到過?」

「那天是看見,今天是感覺到。」她眼中閃過一絲落寞,「戀愛會改變一個男人的氣質,即使他情商再低。」

她看得出來,他以往冷冽疏離的氣質緩和了,眉眼也不像以前清涼,變得柔和。

這個男人,不再獨來獨往了。

言溯的手頓了一下,垂下眼眸:「這句話,我記得。」

「很好奇,是哪種女孩會讓你這情商負無窮的人動心?」

他想也不想,抬起眼眸:「我的女孩。」

注定給你的女孩?

她愣了,又笑了:「就知道和你說話不出十句,一定會冒出沒頭腦的句子。」

「你來找我不是為了打聽近況吧?」

L.J斂了笑容,回歸正題:「我找到和Alex有關的線索了。」

「這5年你一直在幹這個?」

「是。」她苦澀笑笑,「我還是很沒出息地想弄清楚他究竟為什麼而死。」

「L.J……」言溯想起當年的事,心裡沉鬱,「你……」

「太傻了是不是?」L.J望天,「為一個混蛋毀掉我的名譽,又為他的死因找尋漂泊那麼多年。」

言溯默了半晌:「他是個很聰明的混蛋。」

她撲哧一笑,又漸漸收了笑容:「S.A.,黑白鍵的事不是你的錯。是他自己選擇死亡的,我只是想知道是誰在逼他。他死前說,他為S.P.A組織賣命。我查到當年他偷走的10億美金之所以人間蒸發,是因為有組織的人幫他轉移了錢。可風頭過後,Alex一人獨吞了。」她輕笑,語氣鄙夷卻帶著輕微的驕傲,「這混蛋,利用了人就踢掉,還真是他的風格。」

言溯默然不語,他再不懂情商,也聽出了她的意思。

她這麼多年耿耿於懷的,不過一個問題,Alex當年是不是真的愛她,還是利用了她然後踢掉?

那時他不懂感情,看不出好友Alex是否真愛L.J;而現在,再也無從得知。

「你找到了那筆錢的下落?」

「沒有。我只是得知當年轉移錢財的同夥要聚首了。當年他們合謀時,見面戴面具,稱呼用暗號,大家互不認識。我想這是個好機會,可以假裝成內部一員打探信息。但他們約定的時間在夏至,正好是月圓。我的身體……」

「我去。」

「S.A.,謝……」

「你的身體還好嗎?」他不習慣道謝,打斷她的話。

她下意識揉揉眼睛:「情緒波動的時候,還是會變成紫色。」

「他們聚集的那個地方,叫silverland。」

言溯一愣,甄愛哥哥的密碼也指向silverland,是巧合嗎?

他心裡疑慮,卻沒有說。

兩人研究了一下,silverland隸屬阿拉斯加最北邊的旅遊勝地威靈島,是該島北部的島礁。屬於私人,不對外開放。不過今年神秘的島主舉辦了猜謎活動,猜對的人可以免費去島礁上旅遊觀光,並住在神秘城堡裡。

島主把猜謎活動交給某旅遊公司承辦,只有坐豪華游輪去威靈島的才有資格參與猜謎。

謎題上船了才能拿到,但言溯和L.J認為,這會是當年同夥們聚集的信號。

L.J把知道的都告訴言溯後,準備告辭,卻見對面走來一個極美的女孩,穿著白裙子,長髮披散,抱著一隻巨大的毛絨熊。

女孩兒表情乾乾淨淨的,看著她,不好奇,也不探究,停了一秒,就看向言溯。

言溯唇角微揚:「醒了?」

「嗯。」甄愛朝他走來,挨在他身邊,然後不動了。

L.J極輕地揚眉,甄愛的行為簡直像小孩子,她有點難以想像她和言溯的相處模式。而且看這樣子,他們睡在一起了?

剛才逆著光,等甄愛站定,L.J打量她幾眼,真的很美,很舒服絕不俗氣的美。

她輕輕蹙眉:「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甄愛抬眸,定定幾秒後,搖頭:「我不記得你。」

「可以問你叫什麼名字嗎?」

「甄愛。」

「真名。」

甄愛風波不動,臉色清冷;

言溯:「L.J,你幹什麼?」

她淡淡一笑:「我問了這麼沒禮貌的話,她卻沒生氣。」

言溯替她回答:「她不習慣和生人說話。」

L.J對他做口型:「我能感覺到,她是組織的人。」

言溯不答,可甄愛看懂了她的唇語,漠漠的:「你中了AP3號毒素,5年前。可你活到了現在,看來是緩釋過的。」

「你!」

甄愛淡淡解釋:「前一秒你一時情急,眼睛閃過很淡的紫羅蘭色。這是AP3號毒素的典型特徵,你應該擁有部分異能和超常人的力量,以及一些……」

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痛苦和副作用。

L.J驚愕得不能言語。

甄愛抱著大熊,靜靜看她。隔了幾秒,覺得她可憐,於是猶豫上前,抬手,學著言溯拍她的樣子,輕輕拍拍L.J的肩膀,一下,兩下。

然後慢慢退回言溯身邊,說:「我以前是組織的人,但已經逃離了。」她垂下眼眸,像是下了某種決定,又抬眸,「我一定會努力研製出解藥,等我成功了,第一個幫你解毒。所以,請你再忍受一段時間,」

她抱著大熊,深深鞠躬,「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L.J有些心痛,過去那麼多日夜,她像怪物一樣的痛苦,原來有人理解,也有人在努力挽救。

「也謝謝你。」她微微一笑,沒再多說,告辭了。

甄愛望著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氣,雖然難過雖然不甘,但哭過鬧過,醒來後,還是要走正確的路。

她回頭對言溯微笑:「你放心,我現在其實很好,我會繼續做我認為對的事情。」

言溯神色莫測,點點頭。心裡的震撼難以言喻。

昨晚到今晨,經歷了她的痛苦、迷茫,見識了她的生生不息的堅定,百折不饒的信念,他前所未有的確定,如果他這一生不是孑然一人,那她就是與他並肩的那一位。

《親愛的阿基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