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不要!」

甄意的尖叫聲似乎還在言格耳邊迴響;他完全沒料到甄意會護著他。

眼見那把椅子砸下來,這麼多年,他再次體會到那種情緒,害怕,恐懼。

他翻身抱住甄意滾去一旁。

椅子在地上砸裂開,姚鋒痛呼一聲。甄意納悶,從言格懷裡探出頭一看,姚鋒倒在地上,眾人撲上去扭住了瘋狂掙扎的他。

一旁,美美手裡拿著一把椅子,瞪著姚鋒,生氣地撅嘴:

「哼,言醫生和我們是一國的!」

言下之意是,你小子不睜眼看看,敢打我們的同胞。

「打醫生的都是壞人。」美美說。

另一邊,梔子的目光惡狠狠地剜向甄意,呼叫:「徐醫生,這個新來的又搶我男人,你管不管啊!」

甄意:「……」

護士們看得心驚肉跳,一面拿下美美手中的椅子,一面安撫梔子,把兩人帶走了。

甄意還被言格壓在地上。

「你沒事吧?」她真嚇壞了,剛才那一椅子掄的,力道太大。

「沒。」他要起身,卻感到一股阻力,甄意摟著他的腰……這個姿勢……

他低頭看一眼;甄意一愣,觸電般趕緊鬆手。

言格站起來,整理被她揪得皺皺巴巴的衣服。

「背後的骨頭有沒有斷?」她探著頭,左看右看。

「斷了把你的賠給我嗎?」他問,沒什麼表情。

「……」

她推測,他是在開玩笑?

可她一點兒沒有玩笑的心思,默默揪著衣角,小聲說:「賠就賠。」

言格微微怔愣,卻也再沒說什麼。

他們這低低私語的模樣全被週遭的醫生護士看在眼裡,再加之剛才言格的奮不顧身,大家都有揣測。畢竟,雖然言醫生專業素質好,但幫助和保護的心思嘛,那是絕對沒有的。

做研究,他可以加班熬夜;但眼看哪個同事要摔倒讓他扶一下,絕對沒可能。

甄意也有些詫異,照理說他和安瑤在一起的話,怎麼會對她做如此親密的動作。難道,是她誤會了。

「言格,你……」

她剛要問,後邊警察走上來:「言醫生,能不能陪我們去警局為姚鋒的狀況錄一下證明?」

「好。」言格微微頷首,隨即看向甄意。

「你剛才要說什麼?」

「你先忙吧,沒什麼大事。」

「嗯。」言格便和警察一起去了。

甄意也繼續去做義工,可某一瞬,回想起剛才的事,心莫名一揪。危急時刻,潛意識裡的本能佔據了主導。

啊,糟了,她還喜歡著他!

傍晚,甄意驅車送爺爺去了表姐家,明天爺爺70大壽,表姐崔菲和表姐夫戚行遠一定要給爺爺做壽。

戚行遠那邊長輩都已仙逝;而崔菲這邊只剩媽媽(甄意的姑媽)和爺爺。

上年紀的老人只一個,商人又重排場,不給老人做壽實在不像話。

甄意沒意見,爺爺不反對就行。

崔菲住南城區的別墅群,綠樹成蔭,小橋流水,環境好得不像話。甄意歎:「這才是人住的地方!」

爺爺不樂意:「意兒這話不對,難不成你不住這兒,就是小狗?切不可妄自菲薄。」

甄意樂了,哈哈笑:「是。爺爺那小木樓才是神仙住的地兒,他們這兒可比不上。」

崔菲家,室內輝煌,不一一贅述。家中主人不多,傭人倒不少,偌大的房子看著也不顯空落。崔菲比甄意大七八歲,今年三十多;至於戚行遠,五十好幾了,和崔菲的媽媽一般年紀。

沒錯,崔菲是戚行遠的少妻。

在崔菲之前,戚行遠有一兒一女一私生女,都已長大成人,比崔菲小不了幾歲。

但他最寶貝的,是崔菲給他生的女兒戚紅豆,今年九歲,上小學。

甄意和司瑰楊姿約好吃晚飯,婉拒了崔菲的挽留,而戚行遠要去接上繪畫課的女兒。兩人一同出門,各自開車。

甄意沒想到戚行遠會親自接戚紅豆下課,但也不完全意外。

戚行遠是國內某互聯網產業巨頭的老總,身價近百億。已過創業階段才開始花時間享受生活,享受親情愛情。崔菲和戚紅豆無疑是幸福的。

崔菲有時在電話裡和甄意說,遇到一個歷經滄桑,懂得和女人相處的,成熟且有財富的男人,並恰好在他生命的重點由事業轉到愛情和親情的時期遇上,對女人來說,是多麼幸運又幸福的事。

甄意對這番話不置可否。

這樣的男人是由很多之前的女人調教出來的,最後一個女人不用費心思調教,撿現成就行。

如果是她,她倒願意做那個把青澀少年調教成好男人的實力派女人。這倒不是她多甘於奉獻,而是她喜愛挑戰。

崔菲笑:小意,如果你奉獻青春,調教了好男人,結果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你該追悔莫及。

甄意不以為意: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也不是為了男人活。他要跟別人跑了,我轉身找更好的。世上不是只有一種幸福,也不是只有一種男人。我最不要做的,便是哀怨的女人。

崔菲便歎氣:小意,願你愛的人不負你。

不過,甄意自己雖豁達,但看到別的女人遇到這種事,還是會替她們惋惜。

崔菲當然幸福。甄意上初中時住在姑媽家,那時崔菲大學將畢業,被戚行遠瘋狂追求。金錢堆砌的浪漫,很多女人無法招架。甄意作為崔菲的親屬,沒少附帶的收到各種異國高檔美食服裝和首飾。

等甄意上高中,崔菲結婚了。直到現在,生活愛情皆美滿。

可甄意還是會感慨:崔菲的幸福又是建立在誰的不幸上?而戚行遠對之前的家庭又是怎樣的感情,負疚,解脫,還是一聲歎息?

而且……

甄意想起那個夏天,她和言格被迫躲在衣櫃裡。

外面,臥室門正對著的餐桌上,崔菲和一個年輕男人揮汗如雨,那是她的同齡人,年輕,有力量。

那時,甄意意識到,崔菲想要的,不僅是中年男人的財富和體貼,還有年輕男人的身體激情和瘋狂。

甄意沒和任何人提過這件事,她想,那應該是崔菲的一次放縱。畢竟,崔菲比誰都清楚,什麼才是她最想要的。

甄意在警察局門口帶上司瑰,後者上車便問:「楊姿說你修行去了?一個月不上班,爽呢吧?」

「爽死,」甄意慢條斯理道,「那個愜意喲,心花怒放喲,我天天都合不攏腿。」

司瑰哈哈大笑,嘴都合不上:「甄,歡迎回來,想死你了。」

甄意笑笑,專心開車。

「去哪兒接楊姿?」

「法院。」「啊,想起來了。」司瑰拍腦袋,「HK城大學姚鋒殺人案,青江區中級人民法院委託你們事務所,是楊姿負責。我聽青江區的同僚說今天要結案了。之前都以為姚鋒精神有問題,沒想到是裝的。他裝得太像了

,騙了好多警察。」

「我在第一精神病院看到他被抓。你說說,他有膽子在老師同學上課毫無戒備的時候潑硫酸,拿刀捅,到頭來沒膽子承擔,還是怕死,裝瘋賣傻,」甄意鄙視,「真是一個不坦率的人。」

司瑰也覺得無語,說:「還好有言老師給他做鑒定,他裝瘋騙得了眾人,卻騙不了專業的。想當初媒體挖他的成長經歷,繪聲繪色把他寫成被現實逼瘋的社會教育悲劇,現在這結果,打臉了。」

甄意但笑不語。

司瑰又說:「不過楊姿就倒霉了,這個案子沒給她帶來任何好處。」

「好處?」甄意奇怪這個措辭。

「那天我在法院遇到她,說了幾句話,她表達的意思大概是:姚鋒案本該有很大的社會關注度,但不逢時;原本能替精神病爭取權益,沒想他是裝的。鐵板釘釘的死刑。」

甄意不知如何評價,索性撂下不說。

車停在路邊,兩人步行去對面的法院,才到門口就見院子裡亂成一團。

早已散庭,可原被告雙方的父母親屬都聚在院子裡,揪扯廝打,哭罵聲不絕於耳。

甄意見楊姿被推出人群摔在地上,趕緊跑去扶她。

楊姿眼睛紅紅的,像要哭:「我說讓他們從後面走,他們偏不肯。」

他們指姚鋒的父母。

甄意回頭,只一眼,心就像被狠狠撞了,撞在最柔軟的地方。

人群中不難分辨。

姚鋒的父母頭髮花白,衣著窮苦,一張臉黑枯乾澀,是歲月辛苦勞作的溝壑。

那對父母身形佝僂,老淚縱橫,撲通幾聲,雙雙跪在地上給受害者的父母們磕頭。那雙貼在地上的蒼老的手掌,黑黃,歷經滄桑。

「對不起,是我們沒把娃娃教好。對不起,是我們的罪孽……」父母的額頭重重撞在水泥地面,沉悶而驚心。

甄意再也看不下去,飛快別過頭,淚水盈滿眼眶。

身後的人都在哭,受害者的親屬們悲痛欲絕。

突然一聲清脆的耳光,接下來是司瑰的尖叫:「姚鋒都判死刑了,你怎麼還打人?」

甄意再度回頭。

姚鋒的父母跪在地上,捂著臉,脊樑骨彎得像只弓,頭貼在地面,似乎再也抬不起來。

「他們該打!」打人的男人怒吼,隔一秒扭頭看楊姿,一手揪住她的衣領,幾乎把她提起來,「還有你這黑心肝的,居然給姚鋒那個畜生打官司,你也不是東西。」

甄意和司瑰上去抓住那人的手狠狠一擰,一推,把楊姿救下來。

「你們是誰,幫兇?」男子怒火沖沖。

司瑰比他聲音更大:「你是哪個受害者的父母?」

男子臉色一變,竟支吾起來:「我,我侄女的腳受了傷!」

司瑰冷冷道:「你倒是有資格代表受害者打人了?明明是有理的一方,偏干無理的事!姚鋒殺人,被判死刑;你打人呢,想被拘留嗎?還威脅律師,你想當一回被告嗎?」

男子被唬到,不吭聲了。

姚鋒的父母還跪在地上痛哭:「是我們的娃娃造孽,是我們該打……」受害者的父母們也哭得直不起身子。一時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只剩了蒼老而悲涼的哭聲。

那天甄意她們晚餐吃得潦草,氣氛多少沉重。很快,三人回了甄意的公寓,擠在一張床上睡覺聊天。

楊姿這些天和姚鋒的父母相處,很心疼老人家,說姚鋒不是個東西,可父母又有什麼錯呢。兒子也是他們含辛茹苦培養的,如今落得這種結果,這對純樸農民又何嘗不是遭受滅頂之災?

她說著,三番四次眼淚汪汪,不住在被子上蹭眼淚。

甄意精神也不好,歎氣:

「山區的父母得花多大的心血把姚鋒培育成材,可他犯罪償命了。是可憐啊,然而,受害者哪個不是父母心尖的寶貝?他們的發洩你又怎麼能說不對?這樣的事,也只有『慘劇』一詞能形容。」

楊姿捂著眼睛,顫聲:「姚鋒的父母來HK城時借債湊了10萬,想補償給受害人。他們都不要,怕輕判,都說姚鋒以死償命就行。社會上很多愛心人士捐了錢給受害者和受傷者,大幾百萬呢。法院也沒提金錢賠償。幸好,不然憑姚

鋒父母一年幾千的收入,借的那十萬該怎麼還?」楊姿眼淚又湧了下來,「姚鋒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別再害他的爸媽了。」

甄意默默聽著,沒說什麼,心裡悶得難受,翻了個身望著窗外的月亮。灰濛濛的,像放久了沒吃的湯圓。

她想:楊姿初涉刑事,怕還不知道只要牽扯到賠償,凡事都有變數,即使時間過去很久。

像這種判刑前不要賠償只要重罰,判刑後卻反悔撕破臉面找死刑者家屬要賠償的,並不少見啊。

她翻個身,問司瑰:「你剛才為什麼那樣問那男的?看出他不是受害者親屬?」

司瑰:「經驗。往往鬧得最凶的都不是最傷心的,不是直接親屬,而是七大姑八大叔的旁人。」

甄意諷刺地笑:「平日裡是被忽略的對象,有了發言和做代表的機會,當然得出來吵,越大聲就越有理。」

楊姿聽了,悲傷地望天花板:「這些事接觸越多,情緒越悲觀。意,我真不知道唐淺和宋依的兩個案子,你是怎麼扛過來的。」

甄意沒臉沒皮樣,道:「沒別的,就鐵石心腸臉皮厚。」

楊姿被逗了,湊過去擰她:「心腸硬不硬摸不到,臉皮是有夠厚的。」

司瑰也推搡:「誰說心腸硬摸不到,我來摸摸。」

「楊姿胸大,摸她啊!」甄意忙裹緊睡袍,往床邊縮,「別別別,離我遠點兒。你們這樣讓我想起看過的一個女同A.片。天,福利真高,還是3.P!」

楊姿:「……」

司瑰:「……」

悲傷的氣氛全給破壞了……

三人打打鬧鬧成一團,安靜下來又絮絮叨叨,像過去一樣說心事,零零碎碎,直到凌晨才各自迷迷糊糊睡著。

第二天是爺爺的生日,甄意起得很早,出門之前,楊姿起來了,喚她。

彼時甄意正在穿鞋,楊姿靠在門廊邊,冷不丁問:「意,你真的沒有提前得知姚鋒的精神狀況?」

「沒啊,怎麼了?」

「我以為以你和言格的關係,會有信息便利。」

甄意愣了一秒,之前楊姿的確拜託過她去打探,但她太瞭解言格的個性,病人的事,他丁點兒不會透露。

楊姿低聲:「我不是請你幫我問過嗎?」

甄意撥弄著鞋子:「不好問。畢竟,我和他現在也不是很熟。」

楊姿不做聲了,隔了幾秒,輕歎:「是我自己運氣不好啦。早知道姚鋒是裝的,我就不會接這個官司,搞得大家都以為他裝瘋是我指使的。」

「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看法。」

「也是。」楊姿笑笑,眼見甄意要出門,又喚住,「甄意?」

「嗯?」

「我們是好朋友,你成名律師了,記得要拉我一把。」「我知道。」

《親愛的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