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蘭亭區,戚氏度假村酒店。

壽宴大廳人頭攢動,目測好幾百桌。甄教授學生遍天下,戚行遠的關係網更不用說,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甄意看見了三個不算陌生的人:戚勤勤,戚勉和齊妙。前兩位是戚行遠前任老婆所生,後一位是私生女,不隨父姓。三人都坐外邊,可見在父親心中的地位。

去到裡邊的小宴廳。果不其然,9歲的戚紅豆坐在父親懷裡享受所有的目光。

甄意不禁想起崔菲的男人理論,如今她和戚紅豆幸福了,可戚勤勤他們殘缺的成長該誰買單,又是誰欠了他們的債?

大家圍著戚行遠聊時事聊經濟聊商業,真正的主角甄教授倒無人問津,除了卞謙。

他的同僚到了這把年紀,出於德高望重的身份,只會來函,不會赴會;對他的學生而言,垂垂老矣的教授和商界巨頭,孰輕孰重,自有分辨。

甄意也不生氣,爺爺現在精神狀況時好時壞,這些凡夫俗子少招惹她家的老神仙,她巴不得呢。

爺爺站在自助餐檯邊,一手握著小盤子,一手捏著小叉子,認真端詳檯子上的甜點,糾結地判斷,好久才下定決心,夾起一塊黑森林。

甄意拍他的手,訓導:「趁我不在又偷吃甜食,該打!」說著,瞪一旁的卞謙:「哥,他貪吃你也不攔著!」

卞謙幫爺爺說話:「只偶爾吃一點,不要緊的。」

爺爺一見她,眉眼便舒展開,嘿嘿笑著,一歪頭,碰碰甄意的腦袋:「予之,莫怪,我身體無恙。」

甄意微愣,予之是奶奶的名字。

爺爺的病情的確重了些,那天甄意挽他散步,他老枯而皺巴巴的手輕撫她的手背,溫柔道:「予之,你尚若年輕時美好,我卻老了。」

甄意想,過了這次宴會,以後還是不要帶爺爺亂跑了。

至於甜點,也罷,這場精明人士的宴會於爺爺來說,最值得喜愛的,不過是糕點師精心準備的蛋糕。

她把爺爺喜歡的都挑了幾小塊,拿黃油刀切兩半,和爺爺對坐著分吃。卞謙不愛甜食,則坐在一旁看著。

爺爺開心,邊吃著,偶爾還偷偷從桌子底下踢踢她的腳,像個老頑童。

甄意便莫名想起中學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和言格便是這樣。

言格答應做她男朋友後,每天陪她吃午餐。

中午總有人給他送飯。長方形的食盒,上上下下七八層。開胃菜,涼菜,湯菜,肉食果蔬,外加甜點,他吃飯都按著嚴格的順序一道道來,絕不會挑食。

酸甜苦辣鹹,全安安靜靜地吃下去,不反感也不欣賞,不排斥也不享受。

甄意則不同,筷子刀叉在他的食盒裡到處亂戳,左一個右一個,毫無順序,一點兒不消停:「哇,好好吃,給言格你做飯的是世界級大廚嗎?」

「蘿蔔居然能做成這種味道,我第一次願意吃蘿蔔!」

「嗷,呸,苦瓜好苦,言格你居然吃苦瓜!」

……

真奇怪。無數個一同吃飯的中午,他雖不回應她的一驚一乍,但也從沒說過諸如「你話真多」,「吃飯別說話」,「再說話不給你吃了」之類的警告;他雖然自己吃飯順序嚴謹,但也從沒要求她「你不該這樣」,「你應該先

吃什麼再吃什麼」。

他說他吃不完,倒了也浪費,才准許她蹭食;現在想想,他從來不是浪費糧食的人,其實早因為她備了雙人份。

誤會的時候也很多:她沒胃口,或怕他吃不飽,就吃得少;多餘的,他必然全部吃掉,吃撐讓胃難受了好幾次。

小廳忽然安靜下來,甄意收回思緒。

門開了,服務員恭敬地彎著腰。

甄意意外看見安瑤進了對面的廳,著一件非常漂亮的中國風禮服,十分驚艷,可只有一個背影,那邊的門關了。

而這邊門口,出現了言格,一身墨色西裝,領口的設計卻像中山裝,款式獨特,復古而矜貴。

配上他出眾的相貌,竟給人滿室生輝之感。

對他的到來,甄意並不驚訝,可接下來的一連串事讓她徹底顛覆。

言格甫一出現,戚行遠就撂下圍繞身邊的所有人,飛快起身,扣起西裝扣,快步走到言格面前,用一種近乎卑躬的姿態朝他伸手:「你能來,是我們的榮幸。」

其他人和甄意一樣不明就裡,面面相覷,不知這個年輕人是個什麼人物。

言格和他握了手,並未多話,直接走到爺爺和甄意這邊來,解開一粒西裝扣,端端坐下,向爺爺祝壽。

甄爺爺孩子氣地笑。

整個屋子的目光聚集在此,言格恍若未見。

雖然誰都不知道他什麼來頭,但誰都看得出他不簡單,且他的面子全留給老頭子,而非眾星捧月的戚行遠。

「這是家裡送來的禮單。」他溫溫地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張赭紅色的三折禮卡,古色古香,鏤空刻著古畫古詞。

甄意隱約看到小篆字體,極其漂亮精緻,一邊寫「經世還諳事,閱人如閱川」,另一邊寫「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

三折卡打開,裡邊一張極薄的檀香木箔,小楷字工工整整。

就在所有人更好奇的時候,幾人恭恭敬敬卻絲毫不卑躬地捧著禮物進來。

第一份是天然琥珀黑石書鎮,稀有罕見的透明白琥珀,似有淡黃漸深的雜色,可最妙便是這雜色凝聚成一幅雲海日出圖。一絲不多一絲不少,恰到好處。白琥珀嵌在黑石之上,硬柔兩相宜,十分高貴。

第二份是一套翡翠茶杯,天然去雕琢。成色綠得像要滴出水,陰陰幽幽。看一眼便覺心尖涼絲絲。這種上上品,光一個都價值不菲,更可況一套12只。

廳裡之人,幾乎大氣不敢出。

第三份上來,是一尊三頭六臂玉佛,佛面安詳溫柔,金色底座早已泛綠,痕跡斑駁。

是座古佛。

在場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可全都驚詫萬分。小廳裡落針可聞,氣氛甚至有些緊張,個個皆惶然,如坐針氈。

哪有人這麼送禮的?

甄意瞠目結舌,突然發現,她或許從來沒有認識言格。

甄意立在洗手台邊沖手,心情說不出的陰鬱。

她在生氣,卻不知生誰的氣。

中學時,她從不知言格的家庭和底細,居然也從沒問過。那時只知道黏在他身邊就開心,現在卻覺得當初連起碼的坦誠都沒有獲得。

怪胎!

活該一個人孤獨終老!

一抬頭,從鏡子裡看見安瑤走了進來。

甄意的心滯了一秒。

安瑤今天太漂亮了。那一身白色青花絲綢裙,簡約漢風設計,不是市面上可買之物。

安瑤悠悠一笑,算是招呼。好學生和壞學生之間從來難有交集。

那古風禮服實在驚艷,甄意忍不住多看幾眼,安瑤見了,微笑:「他家規矩太多。衣服都不能自己挑,好在我也喜歡。」

甄意不語,言家只怕不是豪門兩字能形容。

她不知該怎麼接話,看洗手台的水嘩啦啦的沖,安瑤細細的蒼白的手在水下一遍遍揉搓,她說,「安瑤,你的手洗好幾遍了。」

「職業病,總覺得不乾淨。」

「哦,很多外科醫生都有潔癖。」

「不止外科,像言格,也有很重的潔癖。」

甄意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很酸。

她更不想說話了,總覺說什麼都能讓安瑤扯到和言格有關的事情上。

安瑤關了水龍頭晾手,忽然說,「甄意,給我做伴娘好嗎?」

甄意實話實說:「別人吧。我覺得尷尬。」

安瑤也不強求。

兩人再無話,各自離去。

婚訊。

甄意心在發麻。她記得中學的升旗儀式,每次會讓一個學生上台以「夢想」為題發表一篇演講。有天輪到甄意,她穿著校服,戴著紅領巾(入團太遲),站在主席台上,在初中部高中部幾千名老師學生的面前,舉著拳頭,

對著話筒道:

「我的夢想只有一句,長大了,嫁給初中部2年1班的言格!」

全校哄笑。

「甄意,加油!」她認真給自己打氣,昂著頭走下台。

訓導處從此取消了夢想演講。順帶罰她掃了一個月的操場。

分離8年,她再沒愛過他人,哪怕是一點點的喜歡。

她以為,他也不會。

甄意一次又一次長長地呼氣,胸中渾濁凝滯的感覺卻怎麼都揮之不去,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沒還手似的,憋悶死了。

這種想發洩的感覺,呵,她真是很多年沒體會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欺負到她頭上。

繞過拐角,就見給她心情攏上陰霾的男人也在走廊上,西裝筆挺,俊顏白皙。

甄意目不斜視,一點點和他走近,然後。

擦肩而過。

心莫名落下,像鬆了一口氣,釋然又失落。

身後,言格停了下來,側身看她:「甄意?」

「有事?」

波瀾不驚,不像平時的嬉皮笑臉。

言格默然,這話把他問住了,他彷彿也不知為何喚她。

「甄意,你在生氣嗎?」

「是!」她才不要裝沒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沒問。」

「你……」甄意說出一個字,鼻子就酸掉。

言格靜靜看她。

走廊的燈光下,她的臉格外瑩白,典型的南方女孩,肌膚很細膩,和多年前她無數次把臉湊近要他親的時候一樣,脆弱,嬌柔。

她氣得眼睛都紅了,像強忍著不哭。

這叫他意外,他倒是不知道他的背景問題能把她氣成這樣。

他邁開長腿,往她身邊近了一步。

「我並非故意隱瞞你。」他聽見自己在解釋。

甄意氣極反笑:

「你的私事不願拿出來說,這不算隱瞞。況且我也沒問你。你還是以前那樣,我不問,你便什麼也不會讓我知道。那時……」

後面的話說不出口了。

她心尖發涼,像起了風。

那時候,應該覺得委屈,可她不覺得;現在,沒資格委屈了,她卻想哭。

言格一時也無話。

甄意從沒和他說過這些,可此刻他忽然發覺,或許以前她是難過的,因為他的冷淡和古怪,她過得心傷而辛苦。所以她才……

只是那時他不希望給她太大的壓力,更不希望她也變成模子裡刻出來的人。

而甄意心裡失望到疼痛。

以前,她只以為他不喜歡她;現在,他快要結婚了卻不告訴她?

是,她沒問。可她明明不想招惹他了,他為什麼要在姚鋒襲擊的時候那麼親密地保護她?不要說什麼救人,以他的性格即使看見搶劫殺人都不會管!他難道不知道給她一絲絲甜頭她就會飛蛾撲火燒死都甘心嗎?一句紳

士禮貌的提醒「我要結婚了」就那麼難?

「如果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和你說。」他低頭看她,眉目深沉,「不過,我這人很單調,好像也沒有別的值得挖掘的事。」

「沒什麼想知道的。」她轉身走,又頓住,「言醫生,我認為以你現在的身份,我們保持陌生人的距離比較好。」

她頭一次沒顧及他的感受,飛快離開。

下去停車場,遇到了卞謙。卞謙見她沮喪的模樣,有些擔心,說什麼也要送她回家。

一路上,甄意望著車窗外的夜景不說話。以往,她都是歡樂鬧騰的。

卞謙認真開著車,時不時看她幾眼,找話問:「爺爺不回家了?」

「嗯。」她聲音低低的,「表姐說怕爺爺累,讓他今晚就在度假村休息。」

卞謙「哦」了一下,思慮片刻,問:「是這個男人吧?」

甄意身子一僵,不滿地癟嘴,帶了點兒負氣的情緒:「學心理學的都是混蛋。」一直都是這樣,她什麼心思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卞謙稍稍無奈地一笑,這個小妹妹的脾氣,他摸得一清二楚。

這8年來,她從大學生變成警察變成律師,卞謙看著她長大。他朋友圈裡的優質男人們不少,很多曾透過卞謙向她拋出橄欖枝,她都一一回絕。

卞謙自然知道,她表面大大咧咧無所顧忌,其實心裡一直有人。

「我們小意的眼光很好,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卞謙說了實話,他並不是個自戀的人,但也有自負,清楚自己資質很好,可看到言格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那人從內之外的低調的優秀,讓人印象深刻。

「只是,我覺得,小意喜歡他,會喜歡得很委屈吧。」

一句話差點兒叫甄意淚下,她咬著唇,盯著窗外,不做聲了。

甄意心情不佳地出了電梯,開鎖進門,家裡竟亮著燈,還有飯菜的香味。這兩樣東西還真是能撫慰人心,她忽然沒那麼傷了。

走到廚房,司瑰和楊姿拿電磁爐煮火鍋,吃得酣暢淋漓,不亦樂乎。

司瑰率先看見甄意,見她表情不太好,趕緊站起來,舉手認錯:

「甄,我們一早就該走,可你家實在太好住,在浴缸泡了一上午。冰箱裡好吃的又太多,吃了一下午,後來看見火鍋底料,又嘴饞,結果就蹭了一天。別趕我,吃完這頓,馬上消失。」

甄意繃著臉,過去餐桌坐下,看一眼鍋裡香噴噴的菜;兩人立馬慇勤地端碗找筷子,全捧到她面前。

她接過來,從鍋裡撈出香菇羊肉塞嘴裡,神色陰鬱地吃著。司瑰和楊姿忐忑不安地觀望。

甄意嚼完了,嚥下了,板著臉問:

「浴缸裡泡一上午,你們兩個攪基麼?」

兩人愣一秒,撲上去打她:「混蛋傢伙,以為你生氣了!」

甄意縮在椅子上躲癢癢,哈哈大笑。

回家看到朋友在,還有噴香的火鍋麻辣燙等著她,她心裡不知多溫暖。

「吃麻辣燙怎麼能不喝可樂白酒?」甄意拿了鋼化玻璃杯,半杯白酒半杯可樂混合。

楊姿忙給自己倒滿可樂:「別指望我,我喝不了白的。我說,你中學就可樂白酒,這習慣能不能改改。司瑰,上大學你怎麼受得了她的?」

司瑰詫異,盯著甄意杯中琥珀色的泡泡液體:「我從沒見過甄意喝酒。」

「戒了。但今天特殊,破例。」甄意笑笑,一仰頭,整杯酒就下去了。

喝完不帶臉紅,手背往嘴上一抹,操起筷子繼續撈菜,又倒上可樂和酒,邊吃邊喝,腳還蹲在椅子上,簡直梁山好漢。

司瑰一臉驚悚:「甄,你沒事兒吧?」

「什麼事?」甄意嚼著蝦丸,奇怪道。

楊姿慢吞吞吸可樂:「司瑰,沒事兒,她中學就這樣。」

「是嗎?」司瑰半信半疑,覺得哪兒不對。

甄意一直大口吃吃喝喝,像從牢裡放出來的餓死鬼。

「甄,你慢點兒,吃得太凶了會嗆到。」

話音未落,甄意抓著桌沿,劇烈咳嗽起來。楊姿趕緊給她倒水,司瑰拍她肩膀。

甄意拿紙巾捂著嘴,辣椒嗆進氣管,火辣的疼。她咳得猛烈,滿臉通紅,像要把肺咳出來。

咳到最後,眼淚就下來了。

司瑰從沒見過甄意流淚,嚇住:「怎麼了?」

她手指抹去眼淚,輕輕道:「被欺負了。」

說完,平平靜靜,重新拿起筷子,夾起更大堆的食物往嘴裡送,彷彿心裡的空洞只有食物能填滿。

司瑰和楊姿不知所措,只能看著甄意不停地把辣乎乎的食物往胃裡塞。吃著吃著,再度有晶瑩的液體砸進碗裡,一滴一滴,如斷了線的珠子。

司瑰要瘋掉:「到底怎麼了,甄意你說啊!誰欺負你了,我去給你報仇!」

她團團轉,把短髮抓成雞窩,急得胡思亂想:「你該不會是被強姦了吧?」

甄意撲哧一聲笑出來,仰起頭,眼裡全是淚花,一邊好笑一邊哭:「我倒希望被他強姦了,可他看不上我。哈哈,好好笑。」

眼淚往外湧,她笑不出來了,徹頭徹尾地看不起自己。

「甄意你真他媽的下賤!」她一抬手,狠狠一耳光扇在自己臉上,臉紅得幾乎滴血。

清脆的巴掌聲在餐廳裡迴響,司瑰和楊姿全被嚇到,她們認識的甄意從來不會這樣。

司瑰崩潰:「你抽什麼風,到底怎麼了?」

甄意拿手摀住眼睛,顫顫地吸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是,我喜歡上一個人,可他不喜歡我。我想追他,可他要結婚了。很簡單。哈哈,很簡單。」

眼淚泉一般從她指縫湧出,她嘴唇劇烈顫抖,呼吸也凌亂。

「真是沒用啊,又栽在他身上了。」她肩膀猛烈抖著,頭低得很深很深,輕輕顫聲。

「怎麼辦?我又喜歡上他了,可他還是不喜歡我,該怎麼辦?」

眼淚瘋了般流淌,她雙手摀住口鼻,哭得身子前後搖晃,一句句重複地念:

「怎麼辦?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喜歡他,該怎麼辦?他還是不喜歡我,怎麼辦?天哪,該怎麼辦?」

我的夢想只有一句,長大了,嫁給初中部2年1班的言格。可是,他要娶別人了,我該怎麼辦?

《親愛的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