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見到他,和印象中的一樣,面色冰冷到了極致。但她知道,這個人心裡是暖的。
他一身得體的西裝,整個人有一種人中精英的感覺,看著倪珈,禮貌地微微頜首,聲音低沉,有點兒冷,不帶一點兒情緒,說:「倪珈小姐,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倪珈親手接過他手裡的禮盒,頓了頓,才轉手給服務員,微笑著:「謝謝你。謝謝你能來。」
寧錦昊眸光不動,平靜地看了她一眼,依舊是語氣清冷:「倪珈小姐,你今天很漂亮。」
倪珈稍稍一愣,不好意思地拂了拂被夜風吹亂的鬢角碎發,輕輕道:「謝謝!」
寧錦昊內斂而有度地再次輕輕頷首,這才走進了草地中去。
倪珈臉頰有些紅,心裡砰砰跳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不出所料,寧錦昊往越澤和尹天野那邊去了,只是,看到秦景的時候,她突然明白了什麼。是秦景教他們說的吧?
倪珈深深吸了一口氣,會心一笑,今晚,真的會很好!
只不過,臉上自顧自的笑容還未來得及完全綻開,她就看見了舒允墨。一襲粉紅色的深V露背長裙,剪裁很服帖的流線設計,把她前凸後翹的身材襯托得像一尾粉色的美人魚。她周圍的人都笑盈盈地問候她生日快樂。舒允墨亦是有模有樣地應承著,彷彿這裡是她的生日宴會。
由於舒允墨剛搬去宋家沒多久,又不是名正言順的女兒,所以宋明不好意思大張旗鼓地給她辦生日宴會,更別說請其他家族的人過來了。畢竟拿不上檯面。
倪珈靜靜地瞇上眼睛,她並沒有邀請她,那究竟是誰?往人群裡望了一眼,張嵐招呼著客人,倪珞和他的朋友們談笑著。
倪珈把倪珞叫到一邊,問:「舒允墨是不是你請來的?」
「她來了?」倪珞詫異,往人群中望了一眼。
倪珈便知不是他。
倪珞看到了舒允墨,有些尷尬地對倪珈道:「算了,她都來了,總不能趕她走吧!再說,過幾個小時也是她的……」
倪珞看著倪珈逐漸幽暗的眼神,後面的「生日」沒有說出來。
倪珞沉默一會兒,無奈地歎了口氣:「倪珈,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總和她過不去?但是她做了我21年的姐姐,以前的感情不是說沒有就沒有的。你這樣,我真的很為難!」
倪珈又何嘗不知?
她拿過服務員手中的香檳,一口氣全喝了下去。
家人24年的感情不是那麼容易掰回來的,她要是和舒允墨起正面衝突,只會讓倪珞和媽媽更往她那邊靠。
可舒允墨偽裝得太好,根本找不到紕漏。
倪珈放下酒杯,望一眼舒允墨身邊笑靨如花的宋妍兒,她和舒允墨從小就是「表姐妹」加閨蜜,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一定很多。如果,能讓宋妍兒站到舒允墨的對立面,就好了。
倪珞見倪珈走神,看上去心緒不寧的,輕輕握了握她的手臂。
倪珈這才回神。
倪珞輕鬆地岔開話題:「對了,你給我買禮物了沒?」
倪珈搖頭:「沒有!」
倪珞不可置信,差點兒又要暴躁:「哪有你這種人?叫我給你買禮物,你卻不給我買?真是厚臉皮!」
倪珈深深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上前,雙臂環著他的腰,抱住他。
倪珞怔住,一動不動,她發間的香氣很好聞,夜風微動,吹起幾縷,在他的臉頰上撓撓,癢癢的。他心裡陡然間一股子奇怪的溫暖,很陌生,又很熟悉,好像,這一刻,他也感受到了她心裡的歡樂。
他一開始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周圍人來人往的,好多同事往這邊看,他真是羞死了!可他的手僵了僵,最終沒有推開她,就任她這樣輕輕地抱著。
而倪珈心裡溫柔得差點兒落淚,這是她第一次擁抱活生生的他;
終於找到了一個好時機,他的身體是溫熱的,心跳蓬勃有力。
親愛的弟弟啊,你活著,真好!
幾秒鐘後,倪珈才鬆開他,笑盈盈看著他,眼睛彎彎的,像月牙一樣好看。
倪珞臉微紅,嘟噥道:「這麼大了,還隨便抱人,你羞不羞?」
倪珈咧嘴笑了,有點兒像小狐狸:「倪珞,這就是我給你的生日禮物!」
倪珞張口結舌,下巴都快掉下來:「我規規矩矩給你挑禮物,你就拿這麼個糊弄打發我!」
倪珈笑呵呵:「價值千金呀。」
倪珞灰頭土臉地瞪著她。
不遠處,秦景叫:「珈珈!」
倪珈回頭,就見那一張桌子上全是她認識的人,秦景衝她招招手:「過來玩遊戲嗎?」
倪珈沖倪珞揮揮手,走過去。
才走沒幾步,又聽見倪珞喚他:「倪珈!」
倪珈回頭:「嗯?」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裡星光閃閃的:「你今天真漂亮!」
倪珈心中一暖,微微笑,轉身去了。
秦景從旁邊拖了把椅子進來,倪珈坐在了秦景和越澤中間。從左邊數,依次是秦景,尹天揚,寧錦昊,舒允墨,寧錦年,宋妍兒,寧錦月,越澤,倪珈。
倪珈才一坐下,就聽見秦景打趣:「你們這對雙胞胎姐弟還真是親呢,剛才看見你們擁抱,真覺得有這麼一對漂亮的兒女,倪家的人真是幸福!」
倪珈笑了,一抬眼,卻見舒允墨似乎不太開心,顯然剛才的事她也看見了。
秦景不久前才生下一雙龍鳳胎,所以她一說完,倪珈和越澤幾乎異口同聲,問她:「你是在說你自己吧?」
兩人對視,都稍稍愣了一下。
秦景笑:「呀!這麼心有靈犀?」
對於秦景的調侃,倪珈和越澤都沒有說話。這種時刻,越說話,越出問題。
反倒是舒允墨,眼光一閃,由衷地誇讚:「倪珈,你今天這裙子好漂亮,果然是越澤哥哥的眼光好。」
話音沒落,倪珈就感受到右邊寧錦月怨毒的目光。舒允墨還真是替人拉仇恨的高手!
越澤跟沒聽見一樣,一如既往的無表情。而倪珈直接扭頭問秦景:「玩什麼遊戲啊?」
「truthordare!」秦景把盤子翻過來放在桌子中間,又拿了一小瓶配芥末的醬油,橫在光滑的盤底上。規則很簡單,轉到誰,誰就選真心話大冒險,不然就把一瓶醬油和芥末全吃下去。
秦景讓倪珈先玩,但她還沒想好問題,說讓別人先示範一下,結果,舒允墨一抬手就轉動了醬油瓶。停下後,指著尹天揚。
停下後,指著寧錦昊。
寧錦昊沒表情:
「dare!」
倪珈很清楚,玩這個,估計在場的其他人都會選大冒險,因為都熟悉,所以怎麼冒險都不會尷尬。反倒是套秘密這種事,每個人都嚴防死守,不然,一准問到關鍵點上。
舒允墨笑盈盈的,聲音倍兒溫柔:「錦昊哥哥,要不,你去抱抱倪珈,送她一個luckykiss吧!」
倪珈心內一緊,又好奇,這算是什麼冒險?轉念一想,以寧錦昊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性格,與一個初次見面的人擁抱親臉,不是冒險是什麼。
忐忑之際,就看見舒允墨和寧錦月一臉的幸災樂禍;秦景輕輕蹙著眉,而越澤手指輕敲著玻璃杯,眸光幽暗。
倪珈陡然間明白,他們這群人以前玩遊戲的時候,如果遇到這種情況,寧錦昊的反應必然是,吃掉一小瓶醬油和芥末。
這就是舒允墨的目的,看似以倪珈為主角,實則羞辱她。
而寧錦昊,目光微涼,籠著桌面中央的醬油瓶和一小碟綠色的芥末,沉默著。
舒允墨笑得甜美,等著看好戲。
倪珈意味深長看她一眼,有點兒冷,轉瞬間,輕笑:
「寧錦昊先生,我不喜歡沒有意義,或是帶著玩鬧意思的luckykiss,似乎浪費了lucky的意思。所以,」
她輕鬆愉快地聳聳肩,不好意思地打趣,「不知道,你喜歡吃醬油嗎?」
舒允墨和寧錦月顯然都沒有料到倪珈會做這種反應,很是詫異和失落。
寧錦昊抬眸看她,幽靜幽靜的:「我和你的觀點是一樣的。所以,」
他忽然站起來,朝倪珈走去,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已俯身從背後抱住了倪珈,雙唇微涼,在她瞬間緋紅的臉頰上輕輕觸碰了一下。
「倪珈小姐,真心地,希望你幸運。」
倪珈怔愣了好半晌,心裡才湧起暖暖的情緒,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已經坐回原位的寧錦昊,後者卻還是一副冷冷冰冰的樣子。
可是,剛才的感動,已經足夠。
舒允墨不太真心地笑了笑,不說話了。
旁邊的寧錦月,笑臉也有些僵硬,轉動醬油瓶子,停下,直直指著倪珈。
倪珈一愣,細想了片刻,如果選大冒險,還不知道她會怎麼折騰自己,反而是真心話,因為不熟,她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
「truth!」
寧錦月歪頭看她,和以往不一樣,這次,她笑得很純真:「倪珈,記得要說真話哦!」
倪珈點頭。寧錦月:「你初夜是和誰?」
舒允墨的仇恨真的拉成功了。倪珈很隨意,無所謂地笑笑:「未來的事情,誰知道?」
寧錦月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細聲細氣的:「倪珈,不能撒謊哦,不然就要喝醬油的。」
倪珈斂了眼瞳,表面仍舊是風淡雲輕的笑意,就像是開玩笑一樣,輕鬆自然的語氣:
「你又沒和我睡過,你怎麼知道我撒謊了?我說的就是真的,你怎麼這麼在乎?不會是你看上我了吧?可我比較喜歡秦景哦!」說著,往秦景身上靠。
秦景撲哧一笑,推了她一把。寧錦月還要追問,可是尹天揚已經和倪珈就秦景問題鬥嘴起來,她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心中暗想,過會兒走著瞧。
接下來是越澤,奇怪的是瓶子再次指向了倪珈。
一樣,「truth!」
可越澤看上去沒什麼興趣,淡淡道:「不熟,沒什麼可問。」末了不知是處於什麼目的,「就欠著吧。」
寧錦月這下才有揚眉吐氣的感覺,越澤都說了和她不熟了,哼!
倪珈反而鬆了口氣。
到倪珈了,瓶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停下來。倪珈一看,心中一喜。
越澤瞥了一眼正正指著自己的瓶口:「dare!」
正中下懷。倪珈扭頭,粲然地笑:「越先生既然選大冒險,就來一次真的大冒險吧!」
舒允墨和寧錦月一臉警惕看著她,不會是讓越澤和她舌吻吧?
越澤微微側頭看她,等著她提條件。倪珈眼簾微垂,想了想,瞬間湊到越澤耳邊,極輕極快地說:「陪我去湖城。」
越澤手中的玻璃水杯抬到半路,頓了頓,等她說完了話,才繼續喝水。
眾人詫異之時,倪珈已神色自若坐好,可剛才那麼親密地附在越澤身邊,跟他咬耳朵的人確實是她。舒允墨和寧錦月齊齊暗罵:不知廉恥。
越澤漫不經心地喝水,去湖城?
他已經猜到她想幹什麼。看來,她對爺爺說的那些話都是認真的。雖然商業上的事她不太懂,可很明顯她做了一些功課,看到的問題也大都是對的。
越澤看了一眼桌子中間的小瓶子,對自己說,我很討厭醬油的味道……吧。所以,他平靜地喝了水,放下玻璃杯,簡單地說:「好。」
倪珈原本在一旁看著他慢慢吞吞地喝水,等得心都焦了,恨不得掐著他的脖子灌,又擔心他肯定不會陪她跑那麼遠,寧願吃醬油。
可沒想他答應了,瞬間感覺中了獎。如果有越澤陪她去,湖城之行,一定會事半功倍的。
是個人都看得出來這兩個人在玩什麼鬼把戲鬼交易了。
寧錦月膈應地慌,嘴角笑得一抽一抽的:「倪珈,不能這麼玩的,有什麼要說出來啊!」
「就是,怎麼能讓大家都蒙在鼓裡,」舒允墨嬌滴滴的,「這樣,是壞了遊戲的規矩哦!」
「既然我壞了規矩,那就把我剔除出去吧!」倪珈笑得大方落落,拉椅子起身,「我還有別的客人要招呼,就先玩到這裡了。」
是啊,有這幾個人在,這場遊戲肯定會變味成互相整人,既然她最想要的已經得到。見好就收,多留無益。至於借遊戲整治她們,她沒興趣。
倪珈對眾人優雅一笑,轉身離開。
走去倪珞那邊,年輕的大學生們正簇在一起跳街舞,歡樂又鬧騰,很是開懷。街舞最是青春蓬勃的,看得所有人的情緒都high翻了天。
倪珞很會跳,引得周圍的女生連連尖叫。倪珈也跟著她們一起鼓掌一起笑,心情輕鬆到前所未有。
跟著他們一起笑鬧到了十一點半,倪珈漸漸緊張起來了,不久就要跳開場舞,還要倒計時,一想就心跳不穩,怎麼都壓不下來。倪珈默念了好多遍,今晚一定會很好。
激動的心情稍稍平復了,才走向屋裡,準備去洗一下臉。
宅子裡安安靜靜的,與外面的歡聲笑語,形成強烈的對比。倪珈看見奶奶房間的燈光還亮著,走過去,想看看奶奶。才要敲門,卻聽見了舒允墨的聲音,懸在半空的手便落了下來。
「奶奶,我那麼想家,你卻狠心不肯見我,不讓我進家門,難道之前21年的祖孫之情都是假的?」舒允墨一改以往的嬌柔,這次說話淡淡的,涼涼的,明明說著內容委屈的話,聲音卻莫名透著奇怪的不敬,「奶奶,我知道你把家族的面子看得重。可我的身份不是我能決定的,我也很無辜啊。」
奶奶沉默,沒有回答,也沒有斥責她。
倪珈這時才隱隱疑惑,之前由於奶奶站在她的身邊,她很感激,所以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這幾天看見了倪珞和媽媽對待舒允墨的態度,倪珈便知道以前的舒允墨在家裡應該真是個乖乖好女兒的。
所以,她很疑惑。按理說,舒允墨這麼「乖巧」的孫女,相處了22年,奶奶怎麼突然間說不理就不理了呢?處理親情居然像收割稻穀一樣,乾淨又利落。
她真心不理解。
而這時,奶奶開口了,平平常常的語氣,沒有厭惡,也沒有牴觸:「你不是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的嗎?其他有的沒的,不要說那麼多了,我沒興趣。」
舒允墨停了一會兒,語氣認真,直接問:「奶奶,聽說您想把倪氏的經營權轉給有能力的人,您覺得,我和寧錦年有這個能力嗎?」
倪珈一怔,舒允墨原來是從這個時候就開始打主意了嗎?她也想要倪氏,而且還已經和寧錦年合謀了。可舒允墨為什麼會知道奶奶的打算?是誰告訴她的?張嵐?
這種關鍵的問題,奶奶卻沒反問她,而是沒什麼實質性地道:「舒允墨,沒想到你還有這種野心。」
「奶奶不就是喜歡有野心的人嗎?」舒允墨輕笑。「您應該知道,寧錦年有這個能力的。當然,我更有掌握男人的能力。如果倪氏的經營權交給寧錦年,我們一定會好好管理倪氏。至於倪珈倪珞還有媽媽,股份的大頭還是他們的,坐著拿錢不是很好嗎?」
「奶奶您希望把倪氏的經營權交給真正有能力的人來管理。可倪家現在沒有這個能力。既然奶奶為了公司的未來準備要轉手,為什麼不轉給在倪家養了22年的我呢?」
舒允墨的口才,出乎意料的好。
倪珈詫異了。舒允墨竟然和她想到了一塊兒,想以倪家女兒的身份爭奪經營權,只是這究竟是她想的,還是她背後有人幫她?但無論如何,對手遠比她想像的要強大。
奶奶還是沒有說話。又是一片寂靜後,舒允墨輕笑:「奶奶現在不答應,是指望著越家吧。可是,」她的聲音裡透著輕蔑,「奶奶真的覺得倪珈有這個能力嗎?她這個半道出來的假小姐,越家老爺子看得上?越澤看得上?」
倪珈面無表情地立在昏黃的壁燈下。未來的路,比她想像的要艱難。
「而且我聽說,越家的長輩好像挺中意寧家小姐。倪珈這種教養,很難找到好人家。她一個女孩子,沒有夫家的力量,根本沒能力管理倪氏,倪珞也沒有。所以奶奶還那麼有信心嗎?」
門外的倪珈頭靠著牆壁,微微抬頭,望著睫毛上細碎的燈光。舒允墨還是很厲害的,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擊中要害,說到了奶奶最擔心的點上。
倪珈努力深吸一口氣,等這個party結束,一定要好好和倪珞和奶奶談一談,她也要更加努力,爭取讓奶奶相信她,相信倪珞。
剛給自己打完氣,陡然聽見奶奶疲憊地說了句:「我累了,你出去吧。」
倪珈趕緊快步走開,閃進旁邊的走廊,一路直跑到盡頭的洗手間,推門進去。
而這一刻門剛好被人拉開,倪珈始料未及,順著慣性一下子撲過去。
由於他在開門的那一瞬間關了燈,所以倪珈只覺面前突然一片黑暗,腳一扭,整個人失去重心歪倒在那人懷裡。
他也是意外的,有些無措地扶住她,卻沒想到她本能地去扯他的手臂,結果一扯一帶,為避免和她一起摔倒的情況,他被她拖著猛然前傾,一把將她摁到牆壁上。
有了緩衝的時間,倪珈這才堪堪站穩,驚慌地抬頭,就看見越澤清逸的眉眼。
走廊外微弱的光線灑進來,半明的黑暗中,他的眼睛格外的清亮。有星點淡淡的詫異,卻是一貫的絲毫不亂。
他的雙手還握著她的腰,許是剛洗過手,手心微涼;兩人只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近得足以亂了彼此的心跳。緩緩流淌的夜色裡,有一絲危險而曖昧的氣息。
「越澤會看上她?」舒允墨的嗤笑聲在迴盪。
倪珈身體有點僵,腦中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她突然很想得到這個男人,卻是出於一種並非情愛的目的,只因為他姓越。
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撲上去咬他一口時,越澤已經鬆開她,往後退了一步,拉開一段安全的距離。
倪珈瞬間清醒,瞬間厭惡自己。她鄙視自己剛才那一閃而過的念頭,這個邪惡的想法真的很可恥。
越澤見她臉色不太好,忽然,毫無預兆地說了句:「倪珈,你今天很漂亮!」
倪珈一愣,懵懵地抬頭。同一句話,她聽了四遍。
越澤看著她,神色依舊淡淡的:「怎麼這麼急匆匆的?」
倪珈蒼白地笑了笑,低下頭,不太自然:「沒有,只是過會兒開場舞有點兒緊張。」
可他當真了。
他看著垂首無語的她,漆黑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光。半晌,他重新上前一步,牽起她柔軟的小手。倪珈一愣,抬頭,下一秒他執起她的手,稍稍一帶,倪珈就撞進他懷裡。
可她沒有撞到他,心跳到嗓子眼的時候,他另一隻手握住她的腰,將她穩穩扶好。倪珈一個急剎,心裡又是一蹦。這個姿勢……
倪珈吶吶地仰起小臉,黑暗中,他的眼睛愈發深邃,似笑非笑:「那就練習一下吧。」
倪珈這才把空出的那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跟著他挪動步伐。
沒有開燈,只有走廊映過來幽暗的半壁光,半明半暗裡,沒有音樂,只有兩人和諧一致的舞步聲,
倪珈心裡一片安靜,隨波逐流,跟著他的步子移動,像蝴蝶追逐陽光,像小舟迎著波濤,一切都是那麼順其自然,彷彿是心有靈犀。彷彿黑暗中有一首無聲的歌,韻律優美,從空氣中,心尖上,悄悄地彈過。
等一曲舞罷,越澤問:「還緊張嗎?」倪珈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於是十分鐘後,倪家宅子旁邊的草地舞池中央,所有人都看到王子與公主翩翩起舞的一幕。樂隊現場演奏的華爾茲舞曲,極盡纏綿,兩人的舞步紛繁變化,時而婉轉浪漫,時而飄逸如仙。眾人紛紛讚歎,多好的一對啊,無論相貌還是姿態都無可挑剔;
跳舞的年輕男子一襲剪裁得體的墨色西裝,眉宇之間蘊著淡淡的清華,高貴得像是古典時期的王子;而他懷裡的女孩,優雅蓬鬆的髮髻,隨風翻飛的白裙,像是最美麗最優雅的公主。
午夜的夜風很好,托起她白紗的裙擺,像花兒般綻放。
原本柔順的長裙,在夜風中白紗翻飛,簡潔的裙子彷彿生出層層疊疊繁繁複復的白色裙擺,像入夢般清雅的霧,又像一朵肆意綻開的花。
而倪珈處在怒放的花心裡。
那飛舞的輕紗裙擺,似乎也得了靈氣,隨著他們倆的舞步翩翩起舞。
夜色中,美得讓人驚心動魄!
人群中的目光,或艷羨,或祝福,或嫉妒,或憎恨,倪珈都沒有看到,
這一刻,她只看到越澤深邃的眉眼,她跟著他一起,自由地旋轉著。
她看著他,白皙的臉上綻開大大的笑容,從嘴角一直瀰漫到眼底,她快樂地想,今晚,真的會很好。
跳了不知多久,快樂地忘了時間。直到,人群中有人開始倒計時了:「10,9……」
時間再次被記起。倪珈的心全然被一種激動的情緒滿滿覆蓋,她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越澤?」
這是她第一次好好地叫他的名字,不是規矩的「越先生」,不是不正經的「越澤哥哥」。
此刻他們的舞步已經緩緩停了下來,
可他的手卻沒有鬆開,這次,手心熨燙,一手握著她細膩的小手,一手摟著她軟若無骨的纖細腰肢。他覺得,這一刻心思有些混亂:
「嗯?」
人聲漸漸變大:「8,7……」
夜幕中,倪珈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星,她歡歡喜喜的,像個孩子:「謝謝你,越澤!」
他沒有回話,看住她夜色下瑩白的小臉,夜風吹撥著她鬢角垂縷的髮絲,在她粉色的臉頰劃過,有一種撥人心弦的美。
越來越多的人在呼喊:「6,5……」
他突然心頭一動,好像想起有一個習俗,人們倒計時迎接新年,在新年到來的那一刻要親吻身邊的人。
此刻的倒計時:「4,3……」
他覺得,或許是夜色在搗亂,讓此刻的她前所未有的美麗,他生平頭一次有種不受控制的感覺。心底苦笑,沒事想那種新年習俗幹什麼,這種時刻會害死人的好嗎?
倒計時和夜色真是一種讓人失控的東西,可他從來不會失控的。
人聲已經達到鼎沸:「2……」
可,
突然,
一切,戛然而止,
最後一刻的「1」再也沒有到來。
越澤詫異地抬頭,望向倪珈身後,眼眸中的一絲柔和,一瞬間,被深深的震驚取代。
倪珈不明所以,回頭一看,整好一股猛烈的冷風刮過,夜色中,她白色的裙子像幽靈一樣瘋狂飛舞。一陣冷氣席捲全身,她的心猛然下沉。
LED顯示屏上是混亂不堪的照片,她看到了她的臉,雖然倪珈知道什麼也沒發生,可打了馬賽克,反而讓人覺得什麼事都發生了。
為什麼人的噩夢,真的會重複上演?
這一刻,她的24歲,又被毀了。
倪珈坐在椅子裡,望著落地窗外空蕩的宴會場地出神。草地中央的白光燈把黑夜襯得愈發幽深。不久前人聲鼎沸的會場人去樓空,杯盤狼藉,異常寂寥。
那時LED上的照片模糊不清,可人有聯想力的,所有人都驚愕。只有越澤,眼眸比一貫的柔,他上前一步似乎要拉她,想對她說什麼,可有人跑來,拿著不斷唱歌的電話說:「老爺子的電話。」
他不理,還要向倪珈靠近,那人催得更急:「老爺子電話,急事。」
越澤看看亮閃閃的手機,又看看獨自發懵的倪珈,說:「倪珈,你等我一下。」
可,等什麼呢?
隔壁小客廳傳來倪珞的暴吼:「宋妍兒,你是找死啊!」
宋妍兒從半個小時前就一直嚶嚶哭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誰把我U盤裡的圖片換了,本來是要給珈珈驚喜的。真的不是我。」
倪珈:「把門關上。」蘇賢起身去關了門,世界終於安靜。
倪珈看了一眼電腦上的照片,指甲緊摁著椅背,有些發白,一看就知道是誰做的。
她曾受舒允墨所騙誤入一個不雅聚會,但蘇賢及時趕到救了她,什麼也沒發生。
倪珈盯著屏幕,語氣寡淡:「這張照片裡的人不是我。」
蘇賢稍稍一怔,又明白了。說實話,要不是因為他知道實情,要不是這張照片出現在生日現場引發了人的聯想,他也不會認為照片裡的女人是倪珈。
照片裡只有一個男人,女人卻不止一個,全昏睡在桌子上。
因為拍攝角度,只看得見男人的身體和離鏡頭最近那女人的側身,後面幾個全被擋住了,只看得到臉,且不清晰,越往後越小越模糊。
倪珈的臉很模糊。如果不是放在今天,根本不會有人發現是倪珈,可對手就是利用了人們好事的心裡和想像力。
如果不及時消除誤解,她的名聲就徹底毀了。
「這個不清晰的人不是我。照片上的這個時間點,我在別的地方。」
她說得斬釘截鐵。遇到這種情況,她能做的就是否認。承認錯誤請求諒解這種事,放在她身上根本不可能。別人只會揪住她的承認,從此譏諷一輩子。如果諒解那麼容易,人心的邪惡從哪兒來?
蘇賢點頭:「我明白了,這張照片我們不會管;如果有誰指出那個人是倪家小姐,我們就會發律師信的。」
「你做事我放心。」
蘇賢走後,倪珈電話響了,是秦景的短信:「倪珈,照片下角的時間是4月1日晚上8點,那時候你和我在看秘空的剪輯片。」
倪珈一愣,內心有點兒酸酸的暖,回過去一個謝謝。
秦景在圈子裡口碑極好,有她作證,再加上那張「假照片」,一切就不是問題。
現在最棘手的是舒允墨,她已經和寧錦年聯手。他們的目標不止是她,而是倪家。這次事件因禍得福,讓她看到倪珞想保護他的那一面。剩下的就是奶奶。她最看重家族面子,肯定氣得不輕。
倪珈走進奶奶房間,關門時正好地看見倪珞,一臉著急。
奶奶臉上烏雲密佈,越是忍,越是臉色鐵青,嘴唇直抖:「虧我對你刮目相看,你,沒想到你和倪珞一樣是個不成器的。」
倪珈深深一震,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知道奶奶說的是氣話,可心還是痛了。
倪珈臉有點兒僵,低頭道:「奶奶,我已經想出辦法,不會鬧出太大的風波,我和蘇賢會處理……」
「我現在關心的是公關危機嗎?」奶奶打斷她的話,厲聲道,「是你!你敢在我面前說照片裡的人不是你?」
倪珈面無表情,閉嘴。
「倪珈啊倪珈,你太讓我失望了!」倪家今日丟了大臉,奶奶再怎麼發洩也還是怒氣沖沖,她手指顫抖指了指倪珈。
倪珈也知奶奶最好面子,努力當氣話聽,又穩定心緒,冷靜道:「奶奶,現在最重要的是把負面影響減小到最低。有人證明那張模糊照片裡的人不是我了。奶奶,我懷疑這件事是舒允墨干的。」
「倪珈,你在奶奶面前亂說什麼?」張嵐一直在外偷聽,這下見倪珈把髒水往允墨身上潑,忍不住衝進來,「你做了這種丟臉的事,還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你這壞習慣是從那兒學來的?我看你這不入流的教養就不配待在這個家裡!」
曾經縈繞她的教養問題,再次輪迴。她不配待在這個家裡。
受夠了!真的受夠了!
所有人都說她沒教養,什麼都是她的錯,她本身就是個不該存在的人。
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的就是她的親媽。
倪珈抬眸,寂靜無聲地看著張嵐,漫長的沉默之後,笑了:
「從小到大,我受到的教育本來就是下三濫的,媽媽指望我怎麼做倪家的好女兒?呵,跟在媽媽身邊長大的舒允墨也沒有好到那裡去。我誤入那個聚會,就是被她騙的。」
奶奶猛然一震。張嵐尖叫:「還會撒謊了你!」
倪珈鼻子有些酸,顫聲笑起來:「跟著舒玲的21年,來倪家的6個月,我一直都是沒媽生沒媽教的人,我本來就沒教養啊!」
張嵐:「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倪珈你知不知道你這張亂七八糟的照片毀了我們家的名聲!」
「你們家?你們?」倪珈狠狠咬牙,陡然間悲吼:「跟你們家一起毀掉的還有我!」
宅子裡一篇安靜,只有掛鐘滴答。
「你動不動就拿我和舒允墨比,媽媽,我和她能比嗎?」
倪珈原以為自己的內心已經麻木了,可此刻卻是萬箭穿心的疼。
她痛恨自己,每到家人面前就格外軟弱,她真的不想,可眼淚根本控制不住,開閘般地流淌。她聲音嘶啞而哽咽,就像她此刻的心境,絕望而悲慟,
「從小你就跟舒允墨說過吧,她是倪家的公主,是上天賜給你的寶貝。可你知道舒玲說我是哪兒來的嗎?垃圾堆裡撿來的!一個垃圾堆裡撿來的人,你指望她能有多好?」
「你們總拿我和舒允墨比,那我今天就比給你們看吧!
她在倪家過著公主的生活,不愁吃不愁穿,什麼都有;我跟著她的親媽,被人罵作私生女,被原配派人追趕東躲西藏。冬天,家庭教師上門坐在壁爐旁教她彈鋼琴;舒玲卻跟她的恩客床震,把我趕出門。零下十度我還要蹲在便利門口借光寫作業,手凍得爛掉都沒人給我買手套!如果成績不好老師就不會資助我,我就得退學。她跟著你學餐桌禮儀,學跳交誼舞;我跟著舒玲,最落魄的時候還要裝乞丐上街騙錢,被人罵被人打也要舔著笑臉無臉無皮地跟著討!她在公司在家都可以安安心心看書玩鬧,我卻要洗衣做飯做所有的雜事,還要提防她的恩客拿煙頭燙我,在我身上亂摸!你知道嗎,我被原配派來的人綁走賣給人販子過!18歲的時候,舒玲還準備把我當雛雞賣給別人!」
「我親愛的媽媽,還要我舉例子給你比嗎?」
奶奶老淚縱橫。
倪珞蹲在門外,眼裡的水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他緊咬手背,咬出了血,卻不及心裡千萬分之一的疼。
而張嵐,臉上瞬間抽去一切情緒。
「所以,」倪珈泣不成聲,哽咽得深吸了好幾口氣都還是說不出話來,那麼多年前的事,現在翻出來像是把一道道的傷口再次撕開,扯得鮮血淋漓,痛得撕心裂肺。
她眼睛裡全是晶瑩的琉璃,一滴一滴砸在地毯上,暈出細碎的花,
「媽媽,你知道我剛搬來這個家時,對你有多渴望嗎?可來這兒的第一天,媽媽,你知不知道你給我挑了多少個錯?29個!」
「倪珈,茶杯要放回茶墊上!」
「倪珈,方糖不能用手拿!」
「倪珈,衣服要放進簍子裡!」
「倪珈,餐具不是這麼擺的!」
「媽媽,沒有人教過我,我從哪裡去學?我在這個家裡什麼都不敢做,什麼也不敢說。你於是說我孤僻無禮。可是6個月你關心過我嗎?問過我以前的生活嗎?和我談過一次心嗎,哪怕半分鐘?
我知道你喜歡舒允墨,可我是你親生的。為什麼你不試著接受我卻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在我身上,說我不好,處處拿我和舒允墨比,你叫我怎麼喜歡她?你只知道打擊我孤立我,卻從來不曾幫助我,你讓我怎麼變好?
對一個沒人教的人,不去教她,卻日復一日地指責她的教養,你不覺得殘忍嗎?」
倪珈哭得渾身顫抖,連呼吸都再不順暢:「媽媽,我以前是愛你的。可你一點兒都不喜歡我,對不對?
其實,我也有錯,我應該學舒允墨那樣乖巧哄媽媽開心,讓媽媽接受我。可我總是那麼倔強,這,就是我的錯!世上總有些錯誤是不能原諒的。
所以,媽媽,不要原諒我。」倪珈滿面淚水,潸然地笑,「因為,我也不會原諒你!」
門外的倪珞深深埋著頭,淚如雨下。
張嵐張口結舌,面紅耳赤,沒了一貫被倪珈頂撞時的氣憤,只有慚愧和心疼。
她並不是一個心硬的人,舒允墨那樣乖巧又撒嬌的女兒很合她的心意;她以前只是個過氣明星,婆婆不待見她,老公忙著工作不注意她的心情,淘氣兒子更不體貼,只有小棉襖一樣的舒允墨哄她開心。
所以,當知道女兒抱錯的時候,她想就這樣錯下去。
其實,第一次看到倪珈,見她膽小怯弱的樣子,她這個做生母的也心疼。可婆婆當即就把舒允墨趕走,她一時接受不了,只能默默生氣。偏偏倪珈這孩子不愛說話,總是做錯事。
她本來就沒耐性,責怪她或教導她時,倪珈總低著頭一聲不吭,張嵐是個急性子,心想你這不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裡,故意膈應我嗎?再加之舒允墨總是回來看媽媽,一對比,張嵐就更加忽視倪珈了。
上次婆婆訓她後,她雖然對倪珈有些怨氣,但也知道自己或許有錯,可就是那時候倪珈突然變了一個人,完全強勢,剛好和她相沖。她便更加不滿。
可倪珈畢竟是她的親女兒,今天見她哭成這個樣子,說了這麼多委屈,張嵐吃軟不吃硬,心都揪了起來。
她怎麼也沒想到,舒玲這些年來居然那樣對待她女兒,女兒受了那麼多委屈,她這個做媽的卻一直沉浸在失去舒允墨的憂傷中,從來沒問過她一句。
倪珈現在哭得如此心碎,哀哀地說她原來是愛媽媽的,這一刻,張嵐只覺得心像是被誰捅了一刀。
這畢竟是她連著心的親生女,這遇軟則軟,遇硬則撞死南牆的吃虧性子不是和她如出一轍?
張嵐張了張口,想要回應什麼,卻一時感慨萬千,什麼都說不出來。
倪珈沒有再等,轉頭去看奶奶。
倪珈不再哽咽,淚水已經哭干:
「奶奶,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可以毫不留情地把相處21年的舒允墨趕出家門。直到今天才發現,奶奶並沒有多討厭舒允墨,也並沒有多喜歡我。奶奶對家人的親情就像是對下屬的欣賞。媽媽和倪珞是沒有能力的下屬,舒允墨有能力,卻因為私生子的身份不正統。」
奶奶驚怔。這個問題,她從沒想過,她只是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多年來最會的便是面具。她哪裡想過,面具戴久了,就連情感都忘了。倪珈此刻說的話,就像一棍子把她猛然敲醒。
倪珈見奶奶面露痛苦,心裡一陣刺痛:對不起奶奶,這麼短的時間裡,你給我的支持已經很多了。可我現在想離開這個家,不推自己一把就永遠下不了決心。
一點點溫暖,都會讓她不想離開。
倪珈抽著鼻子,嘶啞道:「對不起奶奶,我疑心重,會懷疑哪天我讓奶奶失望,也會被趕出去。我還很自私,不喜歡奶奶見舒允墨。所以我不想在奶奶身上放感情。」
倪珈扯扯嘴角,再次推自己一把,「如果我和倪珞都失敗了,奶奶會把倪氏交給舒允墨的對不對?」
奶奶的臉漸漸歸於平靜,再也無風無浪。可她不知道,為什麼一顆蒼老的心此刻會刀割一般的疼:
「不是舒允墨的問題。珈珈,倪氏旗下有一萬多名員工,稍微管理不當,你知道多少個家庭會失去經濟支柱?如果你和倪珞爭氣,倪氏當然會交給你,可如果你們管不好,我怎麼能犧牲那麼多家庭的利益?舒允墨心術不正,我怎麼會……」
倪珈輕輕地笑,「奶奶,我知道,你心裡總放著大家,忽視小家。你只想倪氏托給你心目中真正有能力的可信的人,這種想法是對的。可奶奶,在大家和正直面前,可不可以給家人一點兒溫柔?與其找有能力的人,為什麼不培養家裡的人?世界上最可信的人,分明就是家人,你又何必捨近求遠?」
奶奶怎會想到,小女孩兒的這番話,卻叫她醍醐灌頂。
從大局著想,是她一輩子為人處世的習慣,可這是以犧牲親情為代價的。她自己不善表達也就罷了,還讓兒媳和孫子都變成這樣。倪家現在的一切不良狀況和她這個當家長的有莫大的關係啊。
「珈珈啊。」
「在倪家的6個月,像刺一樣在這裡。」倪珈拿手指戳戳自己的胸口,「不拔出來,會越來越痛。」
倪珈看向張嵐:「我還努力想辦法希望家人幫我一起渡過難關,我以為這就是家人齊心團結的力量。可媽媽說我丟了『你們』倪家的臉。」
倪珈嗤笑一聲,笑自己的傻,「在媽媽心底,從來沒有認可我是你的家人。」
她吸了一口氣,夢囈般喃喃自語,這次她笑得輕鬆自在,沒有一點兒負擔:
「如果是以前,我或許會鬥志昂揚對你們說,我要證明我有能力成為倪家的大小姐。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努力讓你們真心地接納我。可現在我不想這麼說也不想這麼做了。」
她彷彿釋然,彷彿自嘲,彷彿鬆手放開一切,「這麼久了,才發現這個家不是我想像的那樣。」
「我不需要你們的認可,我也不需要按照你們的期望來活。」她高傲地抬起頭,「我就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倪珈就是這個樣子。」
張嵐羞愧得無地自容。奶奶痛苦地閉著眼,抿唇不語。
「既然我不符合你的標準,我就把我自動從這個家剔除出去。」倪珈胡亂抹了一把臉上半干的淚水,「我今天就會離開這個家。奶奶你放心,我不會自暴自棄,也不會去做什麼丟臉的事。我會追逐自己的夢想,打造屬於自己的事業。有沒有這個家,我都會活得自在又瀟灑。但是。」
女孩剛才哭過,此刻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得像是水洗過的藍天,雨過天晴般澄淨,她說的每一個字,都透著堅強與自信,
「我做的一切,我選擇的活法,不是為了倪家,不是為了奶奶,不是為了媽媽,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我自己。」
她笑著轉身,留給剩下的人一個決絕而挺直的背影。
「珈珈。」奶奶一口氣提不上來,跌坐在椅子上。老人亦是後悔了,為什麼平日裡看見珈珈獨自落寞時,總是教她不能哭要堅強。為什麼直到現在她才明白溫柔的鼓勵才是最生動的教育。
倪珈回到房裡,已是凌晨一點多,手機上的未接來電也懶得管,直接累得倒在床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握住她的手。
她沒有醒來,卻感受得清清楚楚,第一雙堅礫而熨燙,有眼淚滴在她手心;第二雙溫暖而柔軟;第三雙蒼老而顫抖。
倪珈一覺醒來,天濛濛亮,五點半。昨晚的一番宣洩把這麼多年壓在心頭的痛苦全部倒了出來,她如釋重負,異常輕鬆。
她打算先回公司宿舍住一段時間。
既然家裡人都沒什麼感情,沒什麼牽絆,就相忘於江湖比較好,反正跟著舒玲時那麼苦都熬過來了,現在又會差到哪裡去。
倪家的事不是她的責任,她以後也不想管,還是一個人自由自在,開開心心過活吧。
宅子裡一片靜謐,天光昏暗。倪珈提著箱子躡手躡腳地下樓,穿過客廳出了門,一點兒不留戀,也不回頭。
這個所謂的上層圈子的家把她的心禁錮了那麼久,這回她要放自己自由。
走出門發現手機上有幾個未接來電,是陌生的號碼,倪珈並沒有心思回復。
山上沒有出租車,倪珈打算開車回公司,以後再讓蘇賢把車開回來。走進車庫,卻看見倪珞大清早地開著車揚長而去,她隱約聽到他拿著手機冷冰冰地和對方說著話:
「蒹葭山9號倉庫,好。你放心,我不會叫警察。」
倪珈心裡一個咯登,倪珞這是去幹什麼?
倪珈握著方向盤,心裡開始掙扎。她在這個家裡待了兩年,一直都是個外人,她的家人把她傷得體無完膚。她已下定決心要走出這個家,和這裡的一切徹底斷開聯繫。可倪珞他現在……他那個冒失又激動的性子,不會惹事吧。
倪珈咬咬牙,跟著他去了。
蒹葭山在這座城市的西北邊,因山腳有很多設施完備的倉庫,一度是商品交易的密集地,魚龍混雜。近年這裡常發生大型鬥毆事件,漸漸貨流量劇減,反而成幫派囤貨之地。
倪珈的車一直遠遠跟著倪珞,尾隨他去了9號倉庫。奇怪,倪珞的朋友圈子雖然混雜,但也沒有什麼危險人物,怎麼跑來倉庫這頭了。電話裡還說到警察。
倪珞進去後,倪珈貓著身子往裡邊探了探頭,已經早上8點多,半明半暗的倉庫裡倪珞獨自走去的身影有些單薄。
倉庫裡有一群看上去流里流氣的人。倪珈莫名其妙。
先是倪珞說的話,聽得出很不耐煩:「那張照片是你們照的?其餘的照片在哪裡?!」
他悶沉的聲線在空空的倉庫裡迴盪,隱忍著怒氣。
倪珈這才知道倪珞是為了她的不雅照而來的,心裡頓時百感交集。
為首的是一個面目猙獰身材敦實的肌肉男,手裡拿著一疊照片,搖了搖,說:「一張一百萬,不還價。你姐姐生日宴上出現的只是一個開場,給你們警告。真正的內容在我手裡,這些東西放出去,你姐姐就身敗名裂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撒了謊,照片裡的人就是她。」
倪珈蹙眉,她並不太相信肌肉男的話,如果有更致命的照片,舒允墨一定會在生日宴上放出去的。
而倪珞雖然著急,但也不是傻子,說:「把照片給我看。」
肌肉男嘲笑:「你姐姐陪別人睡的照片,你想看?」
「你他媽給我閉嘴!」倪珞暴怒,一腳踢翻了旁邊的空鐵桶,鐵皮匡當當四處撞擊發出一陣駭人的聲響。
肌肉男冷了臉,問:「一手交照片,一手交錢。你的錢呢?」
倪珞堅持:「給我看照片。」
為首的男人想了想,把手裡的照片展開,給他看。倪珞看一眼,立刻別過頭去,狠狠咬牙。照片裡的人的確是倪珈,那些畫面簡直不堪入目。
對方道:「可以了吧?讓你帶的錢呢?」
倪珞從口袋裡掏出支票,問:「照片沒有備份吧?」
「當然沒有。幹這行的也得有個規矩。」
倪珞把支票遞過去,對方把照片遞過來。倪珞抓起照片,轉身就走。
「等一下!」一群人攔住了倪珞,「不急,查查這張支票。」
倪珞面色不好,不經意握緊了拳頭;外頭的倪珈也是狠狠一愣,倪珞的錢全部被凍結了,他也沒有簽支票的權利。
果然,肌肉男打完電話後臉色陰沉得像暴風雨,拳頭把支票揉成團,惡狠狠道:「他媽的還沒人敢耍我鄭哥!」
倪珞連辯解都懶得,瞬間就開打。
倪珈心驚膽戰,想起每次倪珞都被她輕而易舉撂倒的樣子,她就心疼,萬一她弟弟被人打成肉餅怎麼辦?出乎意料的是,倪珞很會打架,幾下子就撂倒了三四個人。
鄭哥的手下們普遍較矮,人多反而手忙腳亂,倪珞又高又瘦,躲起攻擊來特靈活。雖然他沒受過系統訓練,但男生或多或少會打架。
加之倪珞這幾天受了一肚子的氣,正等著要發洩,所以出拳踢人都相當下狠力。
在南山基地的那五天,高強度的體能訓練和格鬥,他打架的本事提升了好幾個級別。雖然不夠專業,但比之前強了很多。即使是腹背受敵身後被人抱住,見人踢腳過來,他也能靈巧轉身,拿背後的人當肉墊,自己則借力飛身起來,幾腳踹翻旁邊撲上來的人。倒真和電影裡的打鬥有得幾拼。
可畢竟敵眾我寡,幾回合下來,對方多人受了傷,可倪珞也被揍了好幾拳,連帶挨了幾腳,白色T恤上好幾個黑鞋印。
倪珈腦中一片空白,抄起倉庫外草地上的兩根廢鋼管,剛起身就見有人撿起地上的長木棍,朝人群中正在打鬥的倪珞衝去。
而與此同時,倪珞突然感覺到什麼,一回頭就見一根結結實實的木棍,帶著風狠狠向他的頭部打下來。
速度快,力度大,他根本就躲不過去。
如果這一棍子下來,他今天會死在這兒。
倪珞心裡猛然一沉,突然之間所有想法都沒了,卻有一個信念很清晰,他莫名其妙想起倪珈絕望哭泣的背影。他想起他要去找倪珈說對不起的。
他不討厭她,不恨她,他不該說她的人生失敗。
還有更多的話要說的。他眼睜睜看著那根木棍落下來。
極其清脆的一聲「砰!」隨即,木棒砸落地面的乒乓聲。
倪珞一抖,眼前居然出現一條細長的腿,而那人手中的長木棍變成了短木棍。
所有人瞠目結舌,憑空冒來的小女生生生踢斷了那麼粗的棍子!
另一節棍子仍在地上乒乒乓乓地跳,倪珈已快速收回腿,才踢斷木棍,就開始下一輪攻擊,輕快迴旋,又是一腳飛起,朝那人猛踢過去。
兩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那人握著木棒的手還在發麻,倪珈下一腳就過來,又狠又準,正正踢進那人的臉,力道之大讓對方當場就噴出一口血。
那人如同一包垃圾,被甩出老遠在地上滑行一段,最後頭部朝內撞進廢皮鐵桶裡。
空鐵桶匡當匡當巨響,人已頭部染血,徹底歇菜。
所有人這才反應過來,愈發憤怒朝他們撲過來!
倪珈快得像影子一樣,握緊手中的鋼管,戳腹,打頭,幾下打退了幾個。
「倪珞,」倪珈轉身,把手中的另一根鋼管拋給他,「接住!」
倪珞一開始見到倪珈還怔了一會兒,可他很快回過神來,接過鋼管飛快打退了幾個人,趁著其他人喘息的空當,衝到倪珈身邊。兩人背靠著背,謹慎而警惕地盯著從地上爬起來的各人。
倪珞怒道:「你跑來幹什麼?」
倪珈沒好氣:「不用謝!」
倪珞較真:「你是跟蹤我了?」
倪珈翻白眼:「現在你要討論這個?perfecttiming!」
倪珞也覺時機不對,默了默,眸光閃閃,哼出一聲笑:「背後交給你了,別給我搗亂!」
倪珈口氣不善:「這話還給你!」
話雖這麼說,可背對背的兩人唇角都含著淺淺的笑,很快投入到打鬥中。
倪珈見倪珞還護著照片,喊:「倪珞,你上當了。那些照片都是假的。是PS的。要是他們有真照片,早就在生日宴上毀了我了。那天蘇賢救了我,什麼事都沒發生。」
倪珞扔了照片,氣得打架下了更狠的手。
倪珈本身功夫就好,更可況手中還有鋼管做武器,鋼管防禦,腿腳進攻,對方雖是幾個男人,但之前和倪珞打就耗了力氣,現在又來了一個學院派的。不僅傷不到她,反而被她打得落花流水。
倪珈今天也心情不好。宋妍兒,舒允墨,寧錦年,寧錦月,倪珞,媽媽,奶奶,她真是受夠了,心裡憋著氣,今天就好好痛快發洩。
好好一個女孩子看上去那麼纖瘦又柔弱,結果越打越起勁越踢越暴力,鬼擋殺鬼,神擋誅神!
倪珈三下兩下就這邊的三四個人打倒在地,打人這種發洩方法上了癮,她還是不解氣。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不在她口袋裡。
倪珈一看,手機不知什麼時候掉地上了,剛要去撿,卻被另一個人拾起來。
是鄭哥。他竟滑開手機,接了電話,在倪珈略顯驚愕的目光中,他沉沉道:「喂?」
「助理?」
「既然是助理,那就麻煩你,過來替倪珈小姐收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