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王歎道:「賀王將門虎子,本王豈敢教訓?只是則笙郡主遇害,勢必令趙王和趙王麾下眾多將士不安,若不謹慎處理,恐怕會動搖大梁根基。賀王是聰明人,自然懂得其中厲害。」
慕北湮明知他們得罪了郢王,此事斷難善了,正躊躇時,原夫人已道:「北湮,我們兩府賓客到得差不多了,如今鬧成這樣,好歹需給他們一個交待。你先回去安置好府中事宜要緊。攖」
慕北湮磨了磨牙,應道:「是,母親。」
天大喜事變作塌天禍事,兩府早已亂成一鍋粥,其實不在乎更亂些。但既然大理寺這邊無法可想,他便得到別處設法,救回他沒入門先入獄的新娘。
景辭聽得慕北湮這一聲自然而然的「母親」,不覺失了失神。
而原夫人已看向他,說道:「端侯,老身有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說話?償」
景辭盯她一眼,「夫人,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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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是前朝留下的屋宇,衙門內外頗多參天古樹,小小的荷花池以湖石圍就,滿是斑駁青苔。
原夫人凝視著有了年月的石欄,好一會兒才道:「當年我以為嫁的是梁王,入了府才發現嫁的是原皓,尋死過好幾回。這樣的太湖石,我撞過兩回,頭髮裡至今有一塊疤。」
景辭負手立於稍遠處,看著池中白玉般皎潔的蓮花隨風飄拂,淡淡道:「夫人請我過來,就是想告訴我,你跟皇上先前的這些事?」
原夫人道:「你覺得沒什麼要緊,是吧?其實後來我回頭再看時,也覺得太不值。他很快娶了我的好友張惠,又因為戀上景家二小姐,明著暗著勸說,讓張惠讓出了正室之位,於是你母親就成了梁王妃。而我呢……人都說,我是梁王心坎上的,但我那時正奔走在不同的男子之間,為梁王聯絡大臣,助他去奪前朝的天下。他萬萬捨不得你母親拋頭露面,卻讓我犧牲自己去成就他的大業!」
景辭點頭,「嗯,我聽說過。你與我母親素來不睦。」
原夫人苦笑,「張惠捨出正室之位,賢良淑德,向來退避三舍,不肯爭寵,故而與你母親情同姐妹。於是,梁王再不專一,你母親也怨不著張惠,只恨上我。我是梁王好用聽話的棋子,又是對他死心塌地的舊愛,令他滿懷男子豪情,很是得意。故而哪怕他心裡眼裡都只剩了你母親一個,也會對我另眼相待。也就是這另眼相待,令她和她當時的侍女知夏對我恨得咬牙切齒,屢屢為難於我。我那時也年輕,想著本該屬於我的一切都已被剝奪,聲譽尊嚴都已因為梁王被踩到了腳底,你景二小姐做了現成的梁王妃,高高在上,何苦還欺負我?故而的確有心氣她,趁她身懷六甲不便侍寢時,常去梁王府侍奉梁王,終於把她氣得跟梁王大吵一架,不顧八個月的身子執意要回鎮州。」
景辭聲音冷了,「你在說我母親的不是?」
原夫人道:「我本不待說,但你那位知夏姑姑一大早便鬧到了皇上那裡,不僅告我的狀,說我是當日謀害你母親的元兇,還說我女兒是謀害則笙郡主的元兇!可惡我趕到時皇上已經被說動,派人召我入宮,支開我好令人捉拿阿原,甚至吩咐禁衛,如有抵擋,可當場格殺!幸虧阿原不曾反抗,不然她得在她新婚大喜之日橫屍花轎前、血染紅嫁衣了吧?」
景辭沉默片刻,說道:「我相信,若阿原不曾恢復記憶,她絕不會因為先前那點齟齬便殺害則笙。至於你……」
他的黑眸蘊了寒意,嘲諷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是因我母親再三逼迫,才向我母親動了手?」
「我沒對她動手!」
原夫人不耐煩地瞪回他,「知夏那個蠢貨,是不是從你小時候起便重複千百遍地告訴你,我是你殺母元兇,無可置疑的兇手?可你知不知道,她的佐證只有你母親離開大梁是因我與你父親吵架,還有就是殺她的劫匪曾無意間說起是受我之命行事……你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請你告訴我,誰家殺手在殺人前會主動告訴對方,誰是雇她的主謀?這是戲文看多了,自己成了傻子,還把人都看成傻子了?栽贓嫁禍這事可別太容易!她知夏前不久不是剛做過嗎?不是還有那自作聰明的傻子,居然信了,還深信不疑?你說,有些人怎能愚蠢成那樣,糊塗了二十年都悟不過來!」
景辭忽然間胸口抽住,也顧不得原夫人話語間滿滿的惡意嘲諷,驀地看向她,「你……你是說殺害我母親的,另有其人?」
他雖聰明機警,但幾乎從他懂事的那天起,知夏姑姑和舅舅一家,便一直告訴他,是原侯夫人楚玉羅逼走了他母親,殺害了他母親……
親身歷過劫殺之事的知夏姑姑這樣說,他母親拖著重身子回到鎮州,勉強生下她,臨死前同樣這樣說。於是,趙王府上下早就認定,是梁王負心薄倖,拋棄景二小姐,並縱容原夫人謀害了景二小姐……
深信了二十餘年,從未有過半分疑心的「真相」,難道竟不是真相?
原夫人已在冷笑,「富貴人家姬妾眾多,為爭名爭利爭正室之位,鬥個你死我活原也不奇。可我當時是原皓的妻子,梁王見不得陽光的舊日情人,殺了你母親我能得到什麼?」
景辭向後退了一步,從古柏的繁密枝葉間篩下的點滴陽光都似在刺著眼,晃得整個人都在眩暈。
他拿手壓住胸口,重重喘息兩次,才稍稍緩了過來,勉強道:「我為何要信你?當日與我母親結下仇怨的,除了你似乎沒誰了吧?」
「仇怨?只是女人間的的嫌隙而已,哪裡說得上仇怨?」
原夫人唇邊浮著一抹笑,卻冰泉般冷得徹骨,「在你回京後,我覺出你似因你母親之事銜恨於我,曾特地去查當年之事。原以為隔了這麼多年不太好查,可巧落水案中帶回的那個叫勤姑的老宮人,偏記起她哥哥那段時間曾受命悄悄離京,回來後闊綽許多。她哥哥當時在張樂帳下,而張樂則是張惠的堂兄。你母親出事後,張惠哭得比誰都傷心,梁王便又將她升回梁王妃,後來生了均王,更成了張皇后。其實那年出事後我就懷疑張惠所為,但畢竟沒有證據,何況與我無關,我自然懶得理會,再不料竟有人早早把罪名扣在了我頭上!」
而原夫人依然是背負惡名的原侯夫人,在此事件中一無所得。
景辭有些站不住,彎下腰扶住雙膝,修長的手蒼白得看不出血色。他瘖啞道:「張皇后早就死了……張樂呢?」
原夫人道:「張樂和勤姑哥哥也已死於兵亂,但張樂帳下的人還沒死絕。虧得我事先查過這些,今日皇上雷霆大怒之際,我尚有話可回,不然今指不定今日我們母女得在這好日子一起命喪黃泉了!如今皇上已遣人去尋張樂當年的親兵,想來總能找出幾個人證。端侯若還不信我的話,可以再等上幾日,看看皇上找出的證人怎麼說。不過我勸你,也別惱恨張皇后了,她也是個可憐人。當年見我另嫁,她才敢藉著傳遞我消息的名義找到梁王,跟他東征西伐,幾乎捨了性命,才贏得梁王歡心,成了梁王妃。可一轉頭你母親出現,佔去她夫婿寵愛不說,還提出不能為妾,生生逼她讓出正室之位,還得在你母親跟前立規矩,天天行婢妾之禮……換你,你肯服?」
景辭不能答,甚至根本不能抬起頭,只握緊拳說道:「我會查清楚……若是我的錯,我任由阿原處置……」
原夫人彷彿沒聽到他的話,又或者,根本就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她的身體也在哆嗦,偏又在夏日濁風裡固執地站穩,聲音卻似冬日裡快要割裂肌膚的北風般寒涼,「其實我也不服!我傾心相待的那個,因為百般為難不曾娶我,卻克服千難萬難娶了張惠,又娶了景二小姐;我除了一身罵名,只剩了兩個女兒,一個被他送出去換他兒子的歸來,從此天南海北,再想見一面難如登天;還有一個從小骨肉分離,險些被他兒子拿來祭了母親,後來被當作仇人之女收養著,天曉得受了多少冷眼才長這麼大。如今好容易拋開過去有個盼頭,又被你們這群渣滓栽害成兇手,天曉得會落得怎樣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