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其實未必就有結果,它只是證明你曾經和某個人在某段時空裡相遇過,這就夠了。
對於耿墨池這個人,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其實從當初愛上這個人開始,我就預見了萬劫不復的可能,我不是沒有理智,我也猶豫過退縮過甚至是放棄過,可是到頭來還是飛蛾撲火直奔著他而去,不分青紅皂白死也要去愛。我應該想到的啊,他突然來星城,絕不會是跟我重敘舊情,他在我面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左一聲對不起,右一聲無能為力,那麼明顯的暗示我卻像是瞎了眼什麼都看不見,於是再次被他一腳踹進深淵,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我做夢都沒想到,他此番陪我去新疆其實就是在醞釀跟我分手。他一定醞釀了很久,所以在他提出來時,竟然鎮定得像是跟我談天氣。
那是在我們回星城的第三天,他面對面地跟我說的。
「分手?你,你又跟我分手?」我當時正在幫他收拾屋子,樓上樓下地忙,而他像個影子似的跟上跟下,終於逮到我停下來時他攤牌了。
虧我當時還笑著,顧左右而言他,「你開玩笑吧?」
「對不起,我說的是正式的……分手。」他站在我面前,很認真地看著我。我只覺虛弱,彷彿出自本能一樣地問:「為什麼?」
「因為……」他歎口氣,聲音壓抑而瘖啞,「我準備跟米蘭註冊結婚,然後去日本定居。對不起,我這次回來就是跟你說這事的,可是一直不知道怎麼開口。」
「……」
我聽著,卻不能明白,如同五雷轟頂一樣,腦子裡嗡嗡作響,感覺整個人像是跌進了深溝裡,掙扎著連呼吸都不能繼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透出淒厲的絕望:「墨池,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麼,我真的不懂……你說什麼啊……」
耿墨池看著我,掩飾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像是在跟腳尖說話:「我知道,我說什麼都無法取得你的原諒,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只能這麼做。真的,但凡有一點點辦法,我都不會走到這一步……除了瑾宜,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他顫動著嘴唇,聲音很低,卻足以將我生生撕碎,我看到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念出的話像是咒語,「考兒,你恨我吧,詛咒我吧,你怎麼樣都可以,我……我沒有辦法……明天我就回上海了,對不起。」
我愣愣地看著他,遲鈍的大腦思考著該怎麼反應,罵他,打他,還是殺了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對待這個出爾反爾無情無義的男人,一顆心方纔還忽上忽下地蹦躂,頃刻間就撕絞在一起,我幾乎能感覺鮮血在心底汩汩地湧出來,嗓子眼一陣陣地冒著甜腥氣。
也許下一秒,我就會吐出一口血,我會死在他面前!我喘息著,真的呼吸不上來了,他的臉在我眼前不斷晃動、重疊,我完全看不清他了。
「你怎麼了,考兒?」他可能被我的樣子嚇到,忙過來扶我。
我甩開他的手,呻吟著大口地吐著氣,「別碰我!耿墨池,你信不信我會殺了你?我真的會殺了你,現在,即刻,你馬上從我眼前消失。我一句解釋的話都不要聽!你,你……」我搖搖晃晃,天與地都旋轉起來,我渾身發抖,身體內沒有一絲暖意,冷得牙齒直打戰,「你聽著,我不會原諒你,我一定會跟你同歸於盡,無論是上天堂還是入地獄……你現在就走,馬上走,不然我撞死在你面前,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你走!」
「好,我走,你冷靜下也好。別做傻事,我不值得你這樣。」他說著就轉身朝門廳處走,慌不擇路,好像我是瘟疫,他唯恐躲閃不及。
我站在茶几邊動也不能動,看著他離開,在他握住門把手的時候我還是啞聲問了句:「理由呢,你總得給我個理由吧?」
他背對著我站在門口,僵直著身體,好半天保持著那樣的姿勢沒有動。
四下裡很安靜,靜得彷彿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因為葉莎。」
「因為誰?」猛聽到這個名字,我恍若隔世。
他緩緩地轉過身,終於肯與我對視,「對不起,考兒,我也是沒有辦法……你聽我說,米蘭手裡有些東西,可能對葉莎不利,她威脅我如果不跟她註冊結婚,她就將那些東西公佈於眾,我跟她談了很久,包括給她開空白支票金額任她填,我承諾把上海的兩處房產,在法國的私人別墅、新西蘭的遊艇都贈予她,甚至還答應將我名下40%的股份轉給她,我什麼都可以給她,什麼都可以放棄,只要她肯放過葉莎……可她就是不肯妥協,已經給我下了最後通牒……」
「你等等,你說米蘭手裡有東西,對葉莎不利,所以她就威脅你?」我打斷他,太過突然的打擊讓我有些反應不過來,我胸悶得透不過氣,「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你拿她沒有辦法?」
「很抱歉,我沒法跟你說太多,總之她手裡的東西足以讓葉莎身敗名裂,我倒無所謂,可是葉莎……她……」
「她已經死了!」我提醒他。
「沒錯,正是因為她死了所以我才不得不盡力保護她的名譽,死者也是有尊嚴的,何況我跟她到底是夫妻一場,我欠她太多,這輩子已經沒辦法彌補了,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必須保護她,哪怕豁出我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說這話時他臉上透著決絕的冷酷,我看著他,身子搖晃得更厲害了,我拭了把臉,滿手都是淚水。我完全不能理解,真的不能理解,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哆哆嗦嗦地質問他:「你,你為了一個死去的人不惜搭上自己的一切,甚至拋棄深愛你的女人,你這是什麼邏輯,活人不救救死人?死者有尊嚴,我就沒有?」
「考兒!請你理解我的立場!」
「你什麼立場啊,葉莎已經死了,我還活著,你看清楚了,我還活著!你就不怕你救了葉莎我會死掉啊,你當我是銅牆鐵壁刀槍不入嗎?你這個樣子對我,你讓我怎麼活?」像是陡然找到了一個出口,我放聲大哭起來,「耿墨池,你高尚你偉大,你跟葉莎夫妻情深,但你怎麼可以這樣踐踏我的自尊!米蘭擺明了是跟我叫板,她跟你登記結婚就是想向我示威,以表明她贏了我,她一直就想贏我,這麼明顯的圈套你都睜著眼睛往裡跳,你置我於何地啊!哪怕你跟瑾宜登記,我都沒話說,你偏偏跟米蘭!你竟然跟米蘭!」
耿墨池垂著手站在門口,點著頭,「是,是我自找的,當初我為了報復你於是拉上米蘭跟你開了那個愚人節的玩笑,事實上我當時就後悔了,看著祁樹禮把你抱出婚禮現場我就後悔了,所以之後我一直拖延著不肯與米蘭去登記成為合法夫妻,我甚至跟她攤牌,只要這事能不了了之,我可以給她一大筆錢,哪知道她貪心太盛,在我病重時四處打聽我的遺囑……她可能猜到我沒有在遺囑上寫她的名字,於是糾纏不休,追到上海天天纏著我鬧,我不知道她從哪裡得到那些手稿,落她手裡了我就只能任她宰割,她三天後就要在上海舉行記者招待會,如果在這之前我沒有回上海跟她登記,她就會向媒體公佈那些手稿……」
「什麼手稿?」
他遲疑著不吭聲。
每次觸及這個問題他就三緘其口,可見他對葉莎的保護意識很強。
「LOVE系列曲?那些系列曲真的不是葉莎寫的?」上次在網上看到那個帖子其實我就懷疑了,這會兒我更加確信無疑,「你就是為了這事受米蘭的威脅而要跟她去登記?」
他可能站著有點累,坐到了門口的一張小沙發上。
他的沉默就是默認了。
我站在沙發邊,背對著客廳拉開的落地窗,呼呼的寒風灌進來,只覺得冷,四處都冷得像地獄一樣九-九-藏-書-網,我艱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直直地看著門廳處的這個男人,心底泛出洶湧的痛楚,那樣痛,痛得錐心刺骨,痛得我神思恍惚,彷彿瀕臨死境一樣,此刻我只有絕望。
「耿墨池,你很聰明的一個人,怎麼這事上就這麼糊塗呢?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紙包不住火!那些曲子既然不是葉莎寫的,你就大大方方地向世人公佈好了,隱瞞和欺騙豈不比盜用曲子本身更無恥?你現在還可以為地下的葉莎當保護傘,你將來若不在了呢,真相早晚還是會浮出水面!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至此,我仍在做著垂死掙扎,試圖說服他。
哪知他根本就不聽,還據理力爭,「我不是想不明白,而是我只能這麼做,我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葉莎死了還受世人的侮辱,我是她的丈夫,生前沒有給她幸福,她死了,我給她留份清白錯了嗎?如果當事人是祁樹傑,你可以做到置之不顧嗎?」
「別跟我提這個人!」我一聽到這個名字就瘋了,失控地大叫,「我才不管他呢,他都死了我還管他受不受辱,我神經病啊!他作為我的丈夫,背著老婆偷情不說還讓老婆承受那樣的恥辱,我恨他都來不及,我還會為他搭上自己的一切?他就是被人挖出來鞭屍都不關我的事!」
「白考兒!你給死者留點口德行不行?」耿墨池厲聲呵斥。
這話越發刺痛我的心,我指著自己,眼淚簌簌地滾落,「口德?我被丈夫拋棄,現在又被你拋棄,你竟然還跟我談口德?耿墨池,我是沒什麼涵養,我做不到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還保持微笑!我就挑明了吧,葉莎的名譽就是你的名譽,你們是夫妻也是搭檔,一個寫曲子一個演奏,是世人公認的琴瑟和鳴的模範夫妻,LOVE系列曲是你們共同的作品,葉莎若身敗名裂你也逃不掉,所以你為了保一時的名譽不惜跟米蘭那麼齷齪的女人結婚,你真懦弱!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讓米蘭更加得勢,她抓住你的這個把柄,你一輩子都得受她的威脅……」
耿墨池不以為然,「我活不了多久了,橫豎是要死的人,她想要什麼我就給她什麼好了,只要她肯放過葉莎。我懦弱也好,我心虛也好,是我造成了今天這個局面我就得負責。考兒,你可以看不起我,你也可以罵我,你怎麼樣我都不說什麼……」
「我死呢?我要是現在就死在你面前呢,你還是要跟米蘭結婚?」
「考兒!米蘭威脅我就夠了,你怎麼也這樣?」
「我本來就是跟她一樣的貨色,別忘了我跟她有過十幾年的友誼,物以類聚懂不?」說這話時我腦子已經不是很清醒了,一顆心像是拿在火上烤,理智已經消失殆盡,我指著客廳露台外面的人工湖,「我現在就可以跳進去死給你看,她可以威脅你,我一樣可以!我倒要看你究竟是救活人還是救死人,如果我也死了,那你就算是功德圓滿了!」
耿墨池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崩潰的理智,他只當我是說氣話,不耐地又站起身,「說這些話有意義嗎?考兒,你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我從來就不講道理,不要試圖跟女人講道理,女人天生就不講道理!所以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就不分青紅皂白,死心塌地,成了沒腦子的白癡!倒是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臭男人,披著仁義道德的外衣,把對女人的欺騙和傷害演繹成感天動地的瓊瑤劇。就說葉莎,她生前你對她不好讓她走上絕路,她死了你倒是維護起她來了,這就很有意義?早知如此你為什麼不在她在世的時候對她好點?如果死了就可以讓你反省,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耿墨池徹底失去說服我的耐心,重又走向門口去拉門。
他完全對我的歇斯底里置之不理。
就在他拉開門的瞬間,我想也沒想轉身就朝露台上奔,在水一方這棟房子設計得很別緻,客廳落地窗外就是一個原木搭建的長長露台,一直延伸到了湖面上,平日天氣好的時候在露台上曬太陽或者釣魚是件很愜意的事情,下雨天透過客廳落地窗看湖面上雨霧渺渺也是美不勝收,我很喜歡這棟房子,耿墨池回星城的這幾天我基本上都待在這裡,請了假陪他,對面我自己的住處雅蘭居我只每日過去換衣服。
耿墨池開門出去的同時,我已經跳進了冰冷的湖水,那一刻我什麼都沒想,腦子裡一片空白,雖然很多人都說死需要勇氣,可是在我看來活著更需要勇氣,哀莫大於心死!我不知道我除了跳進湖裡還能怎麼著,難道一個人守著他的空屋子等他回來,他不回來我便哭得昏天黑地,他回來了我就哭著求他給他下跪?大多數怨婦不都喜歡上演這樣的戲碼嗎?
不,這不是我的風格。
老實說溺水的滋味並不好受,水從四面八方灌進來,落水的瞬間我就嗆水了,耳朵鼻子眼睛全都呼啦啦灌進水。我在水中本能地拚命划動手腳,可我並不會游泳,整個人像秤砣似的直往下沉,那一刻不能說沒有恐懼,人對死亡都有本能的恐懼,但就算是恐懼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我感覺越往下沉越窒息,肺部像是被擠壓得要炸了,胸悶得透不過氣,很快就失去意識。
其實也不能說沒有意識,我能感覺到四周的黑暗和寧靜,還有冰冷。
耳畔是咕嚕嚕的水聲。
慢慢地,黑暗越來越深邃,人也越來越縹緲,溺水的不適感沒有那麼強烈了,好似我已經停止掙扎,浮在了水中。恍惚過了半生那麼久,我歎息著在水底開始了新的呼吸,像魚兒一樣不斷鼓著泡泡,同時也睜開了眼睛……
眼前像是縹緲的夢境,一定是夢,黑暗的盡頭突然浮現出奇異的亮光,我居然看見了水的那一端同樣漂游著兩個人,一男一女,都是雪白的面孔,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男的無疑是祁樹傑,面孔正對著我,女的有著很長的頭髮,海藻一樣遮住了大半張臉,她穿著綠色的長裙在水中飄飄的,雙腿修長,手臂很自然地划動著,像一株曼妙的水草。
他們在水底深處看著我,時不時地交頭接耳,似乎在議論著什麼。
我拼盡全力游向他們,可是祁樹傑卻拉起葉莎游向相反的方向,他們已經不是人,而是兩個生長在水下的生物,就像水底無處不在的水草和魚蝦一樣,他們有沒有靈魂和感知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們的世界我休想進去,即便我真的死了,我也永無可能靠近他們。
而且我覺得祁樹傑一定是認得我的,就算是亡魂也應該是有記憶的吧,因為他在游向遠方時不時地回頭看我,慘白的面孔依稀有笑容。
他為什麼對我笑?
他一句話也不說,為什麼只對我笑?
四年了,我從未在夢中見過他,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他對我恨到如此地步,連個虛無的夢都不肯給我,決然地在我的世界裡消失得乾乾淨淨。
我覺得我在哭,光亮漸漸隱去,我陷在冰冷的黑暗世界裡怎麼也發不出聲音。這正是我的悲哀,現實世界裡我被人拋棄,到了地下的世界還是無人搭理,做人失敗就算了,做鬼也做得這麼寂寞。我絕望極了,四周黑得無窮無盡,除了嘩啦啦的水聲,我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我的世界再也沒有光明,再也沒有盡頭。可見死亡並不是絕望的盡頭,在一個我們未知的世界,誰也不能保證你進入那個世界後就能獲得靈魂的安息,比如我自己,就像是墜入黑暗的井底,所謂愛情,所謂生死,到頭來只是場華麗的夢境,一切的希冀和夢想都隨流水嘩啦啦而去,我掙扎在那樣的黑暗中,無法呼吸,不能言語,連哭泣都變得虛弱無力,沒有人聽得到,也沒有人會救我。
死吧,就讓我這麼死吧……
「考兒,考兒……」
隱隱約約地,我聽到有人叫我,近在耳畔,那聲音很熟悉。我沉沉地呼吸,已經聽不到流水聲了,腦子裡也漸漸有了靈動的光影,待我模模糊糊看見那些光影時,我已經睜開了眼睛。只見櫻之趴在我的床頭,雙眼紅腫,臉上依稀還有淚痕,我睜開眼睛的剎那她叫出了聲:「考兒!你醒了?」幾乎是同時她跳起來撲向病房外,「醫生!醫生!……」
趁這間隙,我緩慢地轉動著眼珠打量四周,滿眼都是刺目的白色。直覺這裡應該是醫院。原來我沒死啊,窗戶開了半邊,有微弱的陽光照進來。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床邊的輸液架上掛著點滴瓶,我覺得鼻子很難受,這時才發現我的鼻孔中還插著氧氣管,原來我是靠這個呼吸的。不僅鼻子難受,我覺得渾身都難受,特別是胸口,每次一呼吸都牽起撕裂般的疼痛,有一種強烈的咳嗽感,卻咳不出來。
醫生魚貫而入,逐樣給我檢查各項生命指標。
櫻之喜極而泣,在旁邊哆哆嗦嗦地給人打電話,「嗯,她醒了,剛醒的……好,我知道,您過來嗎?就過來啊,好,我等您……」
當櫻之告訴我,我已經搶救了幾天幾夜,昨天才從ICU病房轉到普通病房,而耿墨池已經回了上海時,我的眼淚嘩啦啦地就流出來了。
「考兒,忘了他吧,你知不知道你差點連命都沒了,你這是何苦啊?」櫻之哭泣著,「耿墨池走的時候其實也不好受,他的情況看上去比你好不到哪裡去,第一個晚上陪護你的時候他自己也在輸液,他跟我說,他會把米蘭帶去日本不讓她找你麻煩,他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他要我告訴你,他會在另一個世界等你,他這輩子只能對不起你了……」
我望著雪白的天花板,顫動著嘴唇,什麼都說不出來。
胸口的疼痛讓我連呼吸都很吃力。
櫻之抽出紙巾一邊給我拭淚,一邊說:「放過自己吧,這幾年你說你過的什麼日子,幾次死裡逃生,你想想你的父母,年紀那麼大了,你真要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啊?這次我都沒敢跟你爸媽打電話,怕老人家受刺激,考兒,你身邊還有這麼多愛你的人,你能不能對自己好點呢?祁先生也是幾個晚上沒合眼,你情況最危急的時候,他差點調用直升機把你送去北京搶救……」
「耿,耿墨池什麼時候……走的……」
「考兒,你還問他幹什麼,他馬上就要去日本定居,他已經跟米蘭登記了,你死心吧!」櫻之搖著我的肩膀,「你怎麼還沒清醒呢,你都這樣了還惦記著他……」
「你知不知道你差點死掉?」半個小時後,祁樹禮趕到醫院跟我說著同樣的話。他站在床邊雙手握成拳狀,像在極力壓制著一觸即發的情緒,「你的肺嗆壞了,引起呼吸衰竭,雖然已經搶救過來了,但你一輩子都落下病根了,你還要怎樣?他昨天跟米蘭已經在上海註冊,他們是合法夫妻了,現實擺在面前,你怎麼就不能給自己一條生路呢?如果你真想死,那你就等他死了後,你在他墳邊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好了!現在,請你好好活著,珍惜每一天的生命,你的生命不僅僅屬於你自己,也屬於生你養你的父母,你沒有權利說帶走就帶走!」
「我,我嚥不下這口氣……他寧願救死人也不肯救我,我就是要個說法而已。」我仍然是咬牙切齒,身子可憐地戰慄著。
祁樹禮坐到我床邊的椅子上,握住我因為輸液而冰冷的手,「他去上海前把情況也跟我講了,站在旁觀者的立場,我覺得他做的也沒錯,雖然他太太已經死了,但死者也是有尊嚴的,甚至死者的尊嚴勝於活著的人,因為死者不會為自己辯解,沒有感知,沒有意識,那就更應該得到我們活著的人的尊重,這是一種人道。耿墨池想必也是走投無路才做出那樣的決定,他要不跟米蘭結婚,他太太葉莎的名譽就會毀於一旦,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這倒是讓我對他這個人刮目相看,這傢伙還是蠻有情義的。至於米蘭這種沒有人格沒有廉恥沒有道義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我們等著看好了。考兒,答應我,再也不要做傻事,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天是怎麼過來的,你太不理智了,做事情完全不考慮後果……」
祁樹禮後來又說了些什麼,我已經很模糊,因為我什麼都不想聽了。我轉過臉望向窗外,陽光已經消失不見,天空變得陰沉沉,病房內可以清楚地聽到外面呼呼的風聲和樹枝扑打的聲音,我聽到祁樹禮在旁邊說:「天氣預報說這兩天有雪,外面很冷,你要多保重身體,千萬不能感冒,否則你的肺就很有問題了。」
接下來的幾天,不斷地有人來醫院看我,阿慶和幾個同事都來了,週末的時候老崔和其他幾個台領導也來到醫院,安慰我好好養病,工作的事不要掛在心上。我知道年底電台很忙,我這個時候住院實在是不厚道,很是愧疚。高澎幾乎是每隔一天就來看我,他很興奮地告訴我,他的個人攝影展已經在籌備中了,有望明年春天開幕,他的很多哥們兒都在幫忙,「現在才知道朋友有多重要。」高澎如是說。我在高澎的臉上看到了罕有的激動,那是一種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他終於不再是那個得過且過混日子的攝影師了,這很讓我高興,也多少緩解了我內心的苦痛。
高澎現在反過來安慰我,鼓勵我,每次來都講笑話給我聽,雖然我笑得不是很由衷,但好歹是笑了,祁樹禮見狀對高澎的態度也似有所好轉,至少面子上不那麼倨傲目中無人了,有時候還跟他寒暄幾句,因為每次高澎來我都會被他逗得呵呵笑,可是祁樹禮來,我多半保持沉默。
這讓祁樹禮很是懊喪,「在你眼裡我連個混混都不如?」有一次他這麼問我。我當下就板起臉,斥責道:「請注意你的措辭,祁先生。」
祁樹禮只能歎氣,「我真是死不瞑目!」
出院後我暫時無法工作,醫生交代我要安心靜養,病情隨時有可能反覆,因為我的肺確實被嗆壞了,稍加不注意就會感染,會引起肺炎等一系列併發症。祁樹禮為此專門為我配備了私人醫生,隨時待命,怕小四年紀小不會照顧我,還把櫻之調到我身邊,一方面幫忙照顧我,一方面怕我悶陪我聊天。可是櫻之好像很忙,每次匆匆忙忙地來,又匆匆忙忙地離去,而且很惦記著工地的賬目,生怕有什麼差錯她負責不起,一來就不停地打電話,給同事交代這交代那,每天還要趕回家給周由己做晚飯,我不好意思留她在這裡,要祁樹禮把她調回工地,祁樹禮猶豫了兩天就把她調走了,但不是回工地,而是安排她回公司繼續負責管理人事檔案。
櫻之對此頗有些惶恐不安,以為是她工作出了紕漏,弄得我很過意不去,但祁樹禮說只是工作上的正常調動,叫我不要擔心。
這期間瑾宜多次打電話詢問我的病情,言語傷感,幾次說著說著就哽咽了,我從她口裡得知耿墨池將於元旦後帶米蘭赴日定居,她說得很小心,我只是不吭聲,瑾宜以為我很平靜了,其實她不知我在電話的這端淚如雨下。
那天晚上,瑾宜又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妹妹回國了,可能會去看你。」
「我不認識他妹妹。」
「他妹妹也是我同學,如果你見到她,一定會喜歡她的。」
「她怎麼會來看我呢?」
「可能墨池有些事情需要她向你轉達吧。考兒,我知道我不該說這話,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恨他,這次去日本他連後事都安排好了,他根本就沒打算回來的呀。」瑾宜說著在電話那邊泣不成聲,「他跟米蘭結婚是有協議的,他要求米蘭在他去世後不得找你的麻煩,並且對於葉莎的事情要永久沉默,否則米蘭就無權繼承遺產,具體細節我知道的就這兩點。考兒,他真的是沒有辦法了才這麼做的,他對他愛的人都是很珍視的,包括對你,如果你看了他的遺囑你就會明白,他有多愛你,從星城回來的頭幾天,他天天跑來我這裡跟我訴說對你的懺悔,我跟他一起長大,我從未見過他那麼傷心,他就剩一口氣了,考兒,原諒他吧,求你……」
「……」
此刻我正坐在臥室的躺椅上,透過落地窗,可以望見對面的在水一方,夜色下那棟白色的建築寂靜如墳墓,屋旁的花園裡亮著兩盞路燈,可憐那兩株我很喜歡的玉蘭樹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幾乎就要攔腰折斷,我久久地看著那兩株在狂風中掙扎著屹立不倒的樹,忽然就釋然了,樹且有尊嚴,更何況人,也許是我太考慮自己的感受,忽略了他內心的苦痛吧。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瑾宜,我不恨他了,這是我們的宿命,我恨誰都沒用。就這個樣子了,算了。你如果見到他請幫我轉告,他在給自己準備墓地的時候,在旁邊給我留個坑,這輩子我們是沒辦法在一起了,我希望將來若去了地下可以跟他做個伴兒,這個要求不過分吧,瑾宜?」
「考兒!」瑾宜大哭。
不久祁樹禮回美國處理公司的事,沒有了每日例行的問候,我清靜了許多,越發釋懷了。一個人的世界,很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很多事情慢慢沉澱,我忽然很茫然,不明白曾經那麼執著追求的東西怎麼到最後面目全非,而回過頭再去看自己經歷的那些事,其實不過是在重複著一些傷害,期待、失望、疼痛,週而復始,沒完沒了……
好在我已經決定放手,因為我已經深刻地領悟到,愛情其實未必就有結果,它只是證明你曾經和某個人在某段時空裡相遇過,這就夠了,不是嗎?
那天傍晚,我從外面散步回來,一進門就看見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妙齡女子,一身紅衣很是搶眼,栗色的卷髮垂至胸前,顯得很有風情。特別是一雙大眼顧盼生輝,如同寶石,讓她整張臉都煥發出奇異的神采。她見我進來,起身款款笑道:「你好,我是安妮,耿墨池的妹妹。」
「你,你好。」我侷促地點點頭,還來不及反應,她就上前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一直聽我哥提起你,今天總算見到了,你比照片上還漂亮。」
我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拉著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安妮,我也經常聽墨池提起你,沒想到你真的會來看我。」
「我過來幫我哥處理些事情,來看看你是應該的。」她親熱地拉著我到沙發上坐下,「你身體還好吧,感覺你好瘦,穿這麼多都顯瘦。」
我的確穿了很多,脫下羽絨服,裡面還有件小裌襖,自從住院起我的身體就格外虛弱,非常怕冷,祁樹禮每天都叮囑我進補,給我買了很多昂貴的補品,可還是沒辦法讓我恢復到從前的紅潤健康。這也是我一直不敢回家的原因,如果爸媽見了我這個樣子,一定又會問前問後,我實在沒有力氣應付他們,連給他們打電話都是強打精神。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安妮面對面坐在沙發上互望著對方,她的眼睛好大,長而翹的睫毛忽閃忽閃的,酷似奧黛麗·赫本,只是鼻子不夠高挺,有點小家子氣,但這絲毫也不影響她的嫵媚,因為她的嘴唇是很渾厚飽滿的那種,性感撩人,這就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她鼻子的缺陷。我看著她,覺得她給人的感覺很複雜,她的眼睛純淨如天使,嘴唇卻是一種與純真截然相反的媚惑風情,這樣的女子打動男人不奇怪,但能讓同樣是女人的我也為之怦然心動就不簡單了。
「果然是氣質非凡!」安妮顯然也在心裡將我審視了一番,她笑吟吟地看著我,「難怪我哥這麼喜歡你,你比那女人可強多了。」
我低下頭陷入沉默,心裡壓過滾滾的烏雲,實在不知道怎麼繼續這個話題。安妮很聰明,起身從沙發邊的行李袋裡拿出很多東西,不露痕跡地轉移我的注意力。「這些都是瑾宜要我帶給你的,對你的身體有好處,你要記得吃哦。瑾宜本來也要來的,但她診所的工作很忙,走不開。」安妮從眾多的禮物中抽出一條紅色格子的圍巾,「這是我給你的,希望你喜歡。」
「謝謝。」圍巾是羊絨的,非常暖和,我愛不釋手。
「這是新西蘭特產的羊毛做的,還不錯吧。」安妮見我喜歡很開心。
「嗯,很柔軟。」相處不過片刻,我已經被安妮直率的個性吸引,完全沒有初次見面的陌生感,好像我們是多年的老友,此時不過是久別重逢。我問她:「你是從新西蘭過來的?」
「沒錯,我在新西蘭過的聖誕。」
「沈阿姨還好吧?」
「挺好的,我媽老誇你,我哥也老提起你,讓我對你一直很好奇。」安妮支著下頜打量我,「你真的很好看,跟瑾宜是一個類型的,都這麼秀秀氣氣,你不知道吧,我跟瑾宜可是從小玩到大的哦,我們親如姐妹!」
我一下來了興致,「那能跟我講講你們小時候的事嗎?」
「當然可以啊,我們的事三天三夜都講不完,只要你不嫌煩。」安妮果然率真,絲毫沒有漂亮女孩慣有的做作,而有關她跟瑾宜以及耿墨池的過去,用她的話來描述其實並不複雜。安妮被耿墨池的母親收養後一直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得到了耿母無微不至的照顧,她兒時最好的玩伴就是何瑾宜,瑾宜的父親跟耿墨池的母親是很好的朋友,大人走動得勤,孩子們自然也就玩在了一起,而葉莎的父母跟夏家(耿墨池的繼父姓夏)是世交,葉莎還曾一度在耿母的指導下學習鋼琴,所以葉莎也從小跟耿墨池相熟,只是耿墨池並不喜歡葉莎,好像是根深蒂固的,從小就不喜歡她,反倒是跟膽小靦腆的瑾宜很要好,把瑾宜當妹妹一樣地照顧。
後來耿母跟隨丈夫移居新西蘭,把安妮也帶了過去,不久葉家也移民新西蘭,兩家人在惠靈頓住得很近,關係比在國內更好了。耿墨池當時已經成年,並未隨母親去新西蘭,而是一個人遠赴法國留學,幾年後葉莎也追隨耿墨池到了巴黎。葉莎的心思兩邊家長都很清楚,她從小愛慕耿墨池,兩邊的家長都在撮合他們,只是耿墨池對此事的態度一直很冷淡,沒有直接拒絕,大約是顧全葉莎和兩邊家長的面子。當時耿墨池已經是聲名遠揚了,那期間他回國了一次,安妮說,不知道那次回國發生了什麼,耿墨池一返回巴黎就跟葉莎匆匆結婚,讓家人都很意外。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問安妮。
安妮聳聳肩,「我也不清楚,因為我當時也不在國內,這大概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了。不過就在我哥從上海返回巴黎的那天,瑾宜在去機場的路上遭遇了車禍,差點連命都沒了。」
「原來是這樣。」
「是啊,我一直很遺憾,我哥當時怎麼沒娶瑾宜而娶了葉莎,你可能不知道,我哥那次回國是準備把瑾宜接到巴黎去的,因為瑾宜當時剛剛喪父,我媽還有我哥都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邊生活,你想也想得到,我哥接瑾宜去巴黎心裡肯定是有打算的,他在巴黎為瑾宜安排好了一切,為她找好了學校,安排住處,吃的用的穿的,包括保姆全都請好了,誰知道他們最後竟然沒在一起。唉,如果他們當時結婚就好了,後面的那些事也就不會發生,起碼葉莎不會死。雖然我從小就不喜歡葉莎,不過她死了我心裡也不好受,我知道我哥待她一直很冷漠,婚後多年他們都沒有小孩,我哥拒絕生孩子,因為沒有愛嘛,所以不想生。」
一說到孩子,我就低下了頭,感覺自己是個罪人。
我真後悔,如果當初沒有失掉那個孩子,起碼給耿墨池留下了一脈骨血,將來哪怕他不在了,他的生命仍然會在他的孩子身上延續,而我竟然那麼殘忍,親手殺死了他的孩子。我不怪他恨我,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這些日子我經常會想到那個夭折的孩子,半夜夢醒,枕畔都是濕的,這種悔恨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
墨池,對不起。
第二天,我帶安妮去火宮殿吃臭豆腐,又帶著她到城裡轉了轉,讓我意外的是安妮並不是第一次來星城,她說中學放暑假時耿墨池帶她來過。安妮建議:「我們去落日山莊看看吧。」我當即同意,因為我也很想去那裡看看。
我們是下午動的身,我找同事借了車,開得很慢,趕到山莊時已經是傍晚,感覺落日山莊又蒼老了許多,牆上的青苔蔓延到了屋頂,這房子是真的年代久遠了,正如我的愛情,也年代久遠了,怕是再也難起死回生。
晚上,我跟安妮擠在一張床上睡,我們興致勃勃地聊天,安妮除了講小時候的事情,還說了很多國外的生活情況,我也談了談自己的生活,很快我們發現有很多的東西是我們共同感興趣的,我們原來有這麼多的共同之處,難怪一見如故。
鄉下的天氣很糟糕,夜裡又是風又是雨,到凌晨的時候居然下起了雪,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場大雪,頭場大雪是在我住院的時候下的。
屋子裡的暖氣開得很足,溫暖如春,而窗外卻是風雪交加,大朵大朵的雪花撲在玻璃上,瞬間融成小小的水珠,順著玻璃流淌下來,看上去像是哭泣的淚痕。
安妮半躺在柔軟的靠枕上,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陷入回憶,「噯,這讓我想起當年巴黎的那場雪呢,我從上海回巴黎,當時我哥跟葉莎剛結婚沒多久,兩個人一直是半分居狀態,我哥經常夜不歸宿,葉莎一個人守著郊外那棟空蕩蕩的別墅,我沒有見她哭過,但我知道她一定不幸福。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很可怕的。不過我當時可一點也不同情她,我恨死了她,因為我從小就希望瑾宜能嫁給我哥,為此我做了很多傻事,甚至還逼著我哥發誓,這輩子非瑾宜莫娶,我哥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我知道他心裡其實是默認的。他很喜歡瑾宜,這種喜歡應該不單單是愛情,可能也有親情,考兒,你不會吃醋吧?」
我笑著搖頭,「不會,我也很喜歡瑾宜。」
「嗯,她確實蠻招人喜歡的,就是太老實,膽子也小,所以從小就被葉莎欺負,我一直很罩著她,為了她沒少跟葉莎打架。」
「你這麼不喜歡葉莎?」我從她的語氣裡一直感受到這種強烈的情緒。
「是不喜歡,非常不喜歡。她出身高貴嘛,家裡很有錢,所以總喜歡在我跟瑾宜面前擺譜兒,把自己當公主了。我就是看不慣她千金大小姐的派頭,因為我的出身不好,我連我親生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我懂事之前的記憶都留在了福利院。至於瑾宜,也是出身貧寒,自幼父母離異,她跟著父親生活,而她父親不過是個調音師,收入微薄,要不是我媽一直接濟著他們父女倆,瑾宜根本上不了那麼好的學校。這大概就是我跟瑾宜走得比較近的原因,同病相憐嘛。」安妮撫弄著我的頭髮,若有所思,「不過考兒,雖然我不喜歡葉莎,但是她畢竟死了,她這一生也蠻悲慘的,所以我也不希望她死後名譽受損,我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可是在這件事上我覺得我哥……有他做人的原則,站在他的角度他沒有錯,你別誤會,我不是要偏袒我哥,我是實話實說。」
我黯然道:「這事你就別說了,都到了這地步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我尊重他的選擇。不過安妮,LOVE系列曲真的不是葉莎寫的嗎?米蘭到底手上拿了什麼東西讓墨池這麼忌諱啊?我聽墨池說過,好像是什麼手稿……」
「考兒,不要問了,我不會說的。我不說的原因不是因為不信任你,而是出於對死者的尊重,亡者為大,我們就不要談論這事了,我答應了我哥的。」與耿墨池一樣,安妮對這件事同樣很忌諱,她看著我說,「我哥為了平息這件事不惜跟米蘭結婚,他已經經歷了一次無愛的婚姻,這次又重蹈覆轍,你可以想像他有多痛苦,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會走這條路嗎?」
見我不吭聲,安妮忙又轉移話題,「不說這個了,給你看我小時候的相冊吧,很有意思的。」說著她翻身下床,捧出兩大本影集攤到床上,一一指給我看。照片中的安妮俏皮可愛,眼睛從小就那麼大,像個洋娃娃。我感覺她很幸福快樂,每一張照片她都是笑著的,永遠穿著蕾絲花邊的連衣裙,紮著紗質的蝴蝶結,但是很奇怪,照片最小也是她八歲時候照的,一兩歲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我問她,她笑了笑,說:「我八歲才到墨池家,之前的成長記錄我一概沒有。」
我唏噓不已,「那真遺憾。」
「我這一輩子的遺憾多了去了,我快樂,又好像不快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我覺得自己是個迷路的孩子,我應該是那邊的,卻來到了這邊,我在這邊總也忘不了那邊,但我知道我回不去,我永遠也無法再回到那邊……」
「什麼這邊那邊?」我不知所云。
「你不懂,也不需要懂。」
「你也可以找個相愛的人結婚嘛。」
「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我是同性戀。」
「啊?」
「開玩笑的啦,哈哈哈……」
早上醒來,銀裝素裹的山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跟安妮興奮極了,起床就開始打雪仗,一直瘋到吃午飯。安妮顯然對山莊的記憶深刻,給我指認她兒時留下的每處印記,她在牆上的塗鴉,她兒時爬過的圍牆,她跟耿墨池在院子裡種的棗樹,她都一一指認給我看。雖然被大雪掩埋,但我卻無比眷戀地跟著安妮搜尋那些記憶,因為我知道這裡也是耿墨池童年生活的地方,每個角落也一定有他留下的印記。聽安妮說,耿墨池就是在這山莊出生的,他的父親則是在山莊去世,骨灰就埋在後院的那株海棠樹下。這讓我很詫異,上次來山莊,我並未聽耿墨池提及,我很好奇,「為什麼埋在樹下?」
安妮攤手,「我也不知道。」
那株海棠樹想來很有些歲月了,樹幹要兩個人才能合抱得住,枝丫被大雪壓得纍纍向下,而樹底下也是深深的積雪,潔白無瑕。
我不忍踏足,因為地下埋著耿墨池的父親。
吃完午飯,安妮出門去拜訪附近的老親戚,都是耿墨池母親的娘家人,本來要拉我去,可我因為上午在雪地裡玩得太久有些受寒,又開始咳嗽起來了,安妮只得一個人去。
整個下午,我都站在二樓臥室的窗戶前看著樓下院子裡的那株海棠樹,心情抑鬱,安妮回來時已是傍晚,她說本來要在親戚家裡吃飯,但想到我一個人在山莊裡就回來了。我笑著說:「你真有良心。」「哈,你是第一個說我有良心的人,瑾宜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心肝都是黑的?」安妮笑嘻嘻地搭住我的肩,又拉我到她的房間閒聊。
聊了一會兒,她拿出兒時的畫給我看。她很有天分,每一張畫都很有意境,讓我吃驚的是,那些畫幾乎全是相似的場景,是一個湖,那湖被畫成了各個季節,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張冬日的湖,湖邊樹上的樹梢掛滿冰花,湖面結了冰,很多孩子在冰上嬉戲。我想起了耿墨池跟我說過安妮喜歡畫湖的事,原來是真的。
「你這湖畫的是哪兒呢?」我端詳著一張綠柳拂岸的湖問她。「不是哪兒,是我想像中的,夢境中的。」安妮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眼睛很空,神情難以捉摸。
「是不是跟你的童年有關呢?」
「可能吧。」
「你的童年是什麼樣子的?」
「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據安妮說,她只記得被耿家收養後的生活狀況,之前她還被一戶人家收養過,是什麼樣的人家,她完全沒了印象,好像那段記憶被她整個地丟失了,無論她如何苦苦追憶,丟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好在現在的養父母很愛她,因為她是他們家唯一的女兒,格外受寵,只是養父之前已經有過一次婚姻,跟他的前妻生有三個兒子,耿墨池母親嫁到夏家之前也已經有了墨池,這個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實際是一點親情概念也沒有,因為大家都沒有什麼血緣關係,還好安妮很討人喜歡,到了他們家後一直過著公主般養尊處優的生活……
安妮對此不置可否,她說她這些年過得很混亂,她的生活就像一陣風,吹到哪兒是哪兒,沒有方向沒有目標,遇到好的風景,她也會停下來駐足欣賞,但決不留根,新鮮感一過她又飄向另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問她,難道你的心裡沒有牽掛嗎?總有你想念的人或事吧?她說她的心像一座墳,值得她想念或牽掛的人和事早已深埋其中,死了的東西是沒有生命力的,所以她的心裡很空。
「你真的不記得之前收養你的那戶人家了嗎?」
「不記得。」
「那你還記得什麼呢?」
「湖,我就記得有個湖,還有桂花樹,我記得小時候我住的那戶人家門前有棵很大的桂花樹,還有……好像還有一個山谷,山谷裡的風很大,總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遠,總是……有人幫我撿回來,是誰幫我撿的呢,我一直在想那個人,就是想不起來他是誰……哦,那頂帽子,我記得那頂帽子,是草編的,帽簷上還繫著很好看的粉紅色蝴蝶結。」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樂,我想像得出來。」我被安妮的回憶打動了。
「不,好像不是很快樂,」安妮搖著頭說,「每次一回憶過去我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我現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記憶的影響……童年對我來說只剩了個模糊的影子,在我來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記憶完全丟失了。」安妮搖著頭,神情落寞。
「沒試著去找嗎?記憶丟失了可以找得回來啊。」我越聽越心疼。
「怎麼會沒試著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幾年,越找越模糊,能記起來的東西也越來越少。我問過心理醫生,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況,醫生說是我的潛意識裡在排斥過去的那段記憶,那段記憶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經歷,並對我的生活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可能是愉快的記憶,也可能是悲傷的記憶,在我的潛意識裡最想記住又最想忘記……因為思想鬥爭得太厲害,壓力太大,神經系統就自然地刪除了那段記憶,就跟電腦裡刪除一個文件一樣……」
我不想再問什麼了,當一個人連過去都忘記了,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處的時候,還需要去揭她的傷疤嗎?可憐的安妮!
「忘了就忘了吧,忘卻跟記憶一樣,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撫摸著安妮柔亮的卷髮說,「不要再想過去的事,好好把握現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樂……」
安妮四天後離開星城返回上海,臨行前我陪她去了趟長青墓園,安妮說葉莎去世時她沒能趕過來,去看看墓地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墓園同樣是白雪皚皚,鉛色的天空下,遠山像一條潔白的玉帶鑲在天邊,近處的山坡和樹林也被白雪裝扮成一個潔白的世界,舉目望去,墓碑上均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像是戴了頂白色的帽子,山谷間呼嘯著狂風,天地間除了風聲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此情此景讓我想起《紅樓夢》中的一句話:好一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安妮看到葉莎和祁樹傑的墓碑並排而立,沒有表示出絲毫的詫異,可能她並不知道與葉莎一同自殺的那個人就是祁樹傑吧,就像耿墨池起初也不知道祁樹禮就是祁樹傑的哥哥一樣,這場悲劇帶給太多人傷痛,很多細節大家都是本能地在迴避。安妮雖然口口聲聲說不喜歡葉莎,但我看得出來她其實也很難過,她徑直將事先買好的鮮花輕輕放到葉莎的墓前,又用手輕輕拂去墓碑上覆蓋著的積雪,佇立片刻,她先是一聲長歎,繼而對著葉莎的墓碑說了很長的一段話:
「葉莎,很抱歉,我到現在才來看你。真沒想到,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來看你。還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嗎?那次我們大吵一架,我說我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你說你死了也不想見我,我都不記得我們當時是因為什麼吵架了,可是你說的這句話我一直記得,那次見面不久後你真的死了,而我一直猶豫要不要來看你。因為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就像我也不喜歡你一樣,我們從小就彼此厭憎,看都不願朝對方看,你老是罵我野丫頭讓我憤恨,而我總是阻撓你接近我哥,也讓你心懷怨恨,葉莎,你現在躺在地下該想明白了吧,你這一生的悲劇就是因為你愛錯了人,你不該愛我哥,更不該嫁給他,你嫁給任何一個平常人哪怕沒有我哥富有沒有我哥帥都會比現在的下場好!你死了倒是解脫了,而我哥只剩半條命了還在承受痛苦,他又娶了個不愛的女人,你說當年我阻止你嫁給我哥到底有沒有錯,你若聽了我的,何至於大家都這麼慘?
「今天我站在這裡面對你,其實很悲傷,因為我不知道我哥還能活多久,連醫生都沒把握,他的病已經無藥可治。我只希望將來你們若在另一個世界相遇,請你不要打攪他,就當不認識他一樣,這輩子大家已經這麼慘了,如果有下輩子,我唯願大家都不認識。
「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你能遇上一個真心愛你的人,你可以不必美貌,不必聰明,不必富有,也可以不必有多成功,但你身邊一定不能沒有愛你的人,你這輩子缺的就是愛,希望來生可以彌補遺憾,我希望你幸福。
「葉莎,你還恨我嗎?」
……
安妮說完這麼長的一段話,表情平靜,眼底卻氾濫著悲傷。她轉過身看著我,走上前握了握我冰冷的手,淡然道:「回去吧,你凍壞了。」
「安妮……」
「別哭,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淚。從今以後我希望所有我愛著的人都幸福,沒有眼淚,沒有悲傷,也包括你,考兒。」
回城的路上,因為露面結冰,我將車開得很慢。安妮坐我旁邊,一直很沉默,看著車窗外矇矓的雪景出神。回到市區的時候已經中午,我們找了家酒樓吃飯,安妮依然不大說話,她開了瓶紅酒給我斟滿,舉起酒杯,「來,我敬你一杯,下午我就要走了,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還能再見面,希望下次我見到你的時候,你的氣色能好些。」
我跟她碰了杯,一飲而盡。
「知道我為什麼要去看葉莎嗎?」放下酒杯,安妮突然問。
我看著她,搖搖頭。
「因為昨晚我哥給我打電話,說他前幾天夢見了葉莎,葉莎找他哭訴,說我們都不愛她,沒有人在乎她,還說安妮到了星城都不去看她,她很悲傷。我哥就叫我無論如何要去墓地看看葉莎,他說他去日本後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我們都在國外,葉莎一個人留在這裡,很可憐。所以今天一早我就決定去墓地,謝謝你陪著我去,我原以為你不願意去的。」
我沉吟著沒吭聲,許久才說:「安妮,恨一個人恨到絕望的時候就沒力氣恨了,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我都不願意去想了。我很認可你說的那句話,如果有來生,我唯願我們都是陌生人,在各自的輪迴裡平靜地生活,沒有眼淚,沒有背叛,沒有傷害,享受著平常人最最平常的幸福。」
安妮握住我的手,突然哽咽,「考兒,我必需求你,如果有來生,你可以和任何人成為陌生人,但一定不包括我哥!你知道我來星城的時候我哥怎麼跟我說的嗎,他說他下輩子一定一定要比任何人更早地遇見你,你們只能是彼此的唯一,他一定會好好彌補今生對你的虧欠……」
「他並不欠我什麼,安妮。」我異乎尋常的平靜,「我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經很難說誰對誰錯了,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只要無愧於心,誰都不欠誰。至於來世能不能相遇,誰知道呢,今生的事都沒辦法把握,還談什麼來世,不過是圖個心理安慰罷了。」
「可是這話你不能跟我哥說,他已經被醫生宣判了死期,他撐著一口氣沒咽不過是心裡還放不下你,他把米蘭帶走,他安排後事,都是想讓你後半生生活無憂。你可能不知道,在他跟米蘭註冊之前他已經將自己名下相當大的一筆財產都劃到了你的名下,因為註冊之後他的財產就不屬於他一個人了,至少有一半是要與米蘭共享的,過幾天就會有律師來找你辦理相關的手續。」
我終於哭出了聲,「人都快不在了,還要那麼多錢幹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
「考兒,你別推辭,你就讓我哥安安心心地走好嗎?而且你也不要太灰心,我哥之所以選擇去日本定居是因為我有個叔叔在日本,他是很著名的心臟病大夫,在全亞洲都是首屈一指的,我哥過去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療,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叔叔都會盡全力給他醫治。」
「真的嗎?」
「真的。」
吃過午飯,安妮回彼岸春天拿了行李就直奔機場了,送她去機場的路上她又跟我說:「在水一方的產權也已經劃到了你的名下,你有空就幫忙照料下那房子,你自己住或者將你家人接過來住都可以,我哥還有些私人物品這次我都帶了過來,存放在他書房。」安妮說著從手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這是我哥專門為你錄的一張光盤,是他最喜歡彈的一首曲子,你想他的時候可以聽聽。」
「什麼曲子?LOVE主題曲?」
「不,是《心之弦》。」
「《心之弦》?」
「嗯,因為這首曲子從未進過錄音棚,是一首私人作品,所以市面上你能買到的專輯裡沒有,我哥特意錄下來給你聽。」安妮看著我,欲言又止,「這曲子不屬於LOVE系列,但它跟LOVE系列曲的作者是同一個人。」
「……」
晚上,我在燈光下仔細端詳那張光盤,素色的光盤封套上用鋼筆寫著一行小字,「謹以此曲獻給我最愛的考兒」,同時標明了「作曲:HCX演奏:耿墨池」。
「HCX」應該是姓名的縮寫,是誰呢?
男的還是女的?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是耿墨池專為我演奏的,而且安妮還特別交代我,除了自己私下聽,不得在任何場合播放這首曲子,也不得將曲子轉借給任何人,更不能跟外人透露任何有關這首曲子的信息,因為這是曲作者的要求。這讓我很緊張,播放曲子的時候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弄壞了,以前不是沒有聽耿墨池彈過這首曲子,只覺得旋律優美,但此刻通過音響來聽感覺又格外不同,覺得那曲子如泣如訴,彷彿是秋日裡簌簌的風聲,縹緲空靈,叫人心傷。
我閉著眼睛斜躺在沙發上,神思慢慢隨著旋律游離,好似置身一片寂靜的曠野上,荒草萋萋,風聲吟唱,走過窸窸窣窣的草叢,蒲公英輕舞飛揚,望斷天涯的憂傷比那風還淒冷絕望。可是我知道一定還有人比我更絕望,這一別就是永訣,曲終人散的悲劇今生今世已經注定,而我連送別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在心裡放逐悲傷,盡情地想念,盡情地哀慟,曲子尚在尾聲,我抱著靠枕縮在沙發上就已泣不成聲。
播完後是幾分鐘的停頓,然後傳來一聲輕咳,我駭得從沙發上坐起,屏息靜聽,以為是錯覺,可是緊接著又是一聲咳嗽,清晰無比。
「考兒,是我。」
我呆了,瞪大眼睛看著音響,原來裡面還有錄音!
「你一定以為是鬼魂在說話吧,別害怕,我還沒死,雖然已經離死不遠了。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聽到這段錄音,也許你拿到光盤轉手就會丟掉,你有多恨我,我知道。從星城回來的這些天我身體很不好,每天都吃很多的藥,可是又不想躺在醫院裡,那裡總讓我想到死亡,我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我並不想死在那個地方。自從葉莎去世,我對醫院更是厭惡到噁心,因為我就是在醫院太平間見到了葉莎的遺體,她渾身浮腫,臉更是腫脹到變了形,至今想來都讓我胃部不適,那樣的葉莎根本就不是我記憶中的妻子。她一向很注重自己的形象,在她活著的時候她每天都比我早起,一定要選好漂亮衣服化好妝後才肯讓我看到她的臉,其實她很漂亮,不化妝也不會難看到哪裡去,可她就是近乎偏執地覺得應該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給我看。這正是我始終無法真正去愛她的原因,因為我看不到她妝容下真實的面孔,她受過嚴格教化的優雅舉止讓我覺得她像個假人,你無法想像即便是跟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也是背挺得筆直,跟她在劇院欣賞歌劇沒有兩樣,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十年同床異夢,我覺得我跟她壓根就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可是我做夢都沒想到,一個對皺紋的恐懼勝過對死亡恐懼的女人,竟會以那樣不堪的遺容來面對她的丈夫,她褪去妝容的臉浮腫、慘白,透著腐爛的氣息。考兒,你也在太平間認領過祁樹傑的遺體,那種刺激想必你也體會過,我們都是這場悲劇的受害者,我們有千千萬萬種相遇的方式,老天竟然以這種方式將我們連在一起,所以我們此生都無法擺脫這悲劇的陰影,想要好好愛對方,又心懷芥蒂,想要放手,又萬分不捨,這種生不如死的糾纏和痛苦我真的受夠了。但我從來沒後悔過認識你,是你讓我真正體會了一次充滿人間煙火的愛情,你與葉莎乃至瑾宜甚至是以往我交往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相同,可是我偏偏愛你,你的出現就像是電光石火,一下子就照亮了我灰暗的人生。然而,愛情的承載僅有兩情相悅是不夠的,我和你之間就像橫隔著一條渾濁不清水流湍急的河,我們想要蹚過這條河走向彼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這幾年來我們分分合合弄得筋疲力盡,不是我們不夠相愛,而是我們的愛情背負了太多的不幸和陰影。
「時至今日,我已經無能為力去改變或者挽回什麼,我曾經以為我們的愛情可以對抗強大的命運,如今看來不過是癡心妄想,所以當米蘭將那份足以讓葉莎身敗名裂的手稿甩到我面前時,我就絕望了,是比死亡還冰冷的絕望……考兒,我的考兒,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做出那樣的決定時心有多痛,一直到現在,我每每想起那日你從湖中被撈起來時的樣子,我就痛到不能呼吸!老天,你怎麼可以以這種方式來跟我宣戰,你明知道葉莎就是以那樣的方式死的,你明知道葉莎的死讓我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葉莎死是因為她從未得到我的愛而心灰意冷地走上絕途,可是我給了你那麼多的愛,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你怎麼可以也效仿她,你這不是活活逼死我嗎?」
……
錄音放到這裡又是一段時間的停頓,有很多雜音,像是衣物摩擦時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有沉重的呼吸和渾濁的鼻音,我聽得出來那是他在哽咽。我瘋了似的撲到音響邊,拍打音響,滿臉都是淚水,過了一會兒終於又傳來了他的話語聲,不似方纔那麼連貫和清晰,聲音低啞渾濁,斷斷續續,像是一個瀕死的人忍著疼痛在做最後的告白。
「對不起,我有些失控……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我也不想再說什麼了,葉莎用她最慘烈的面孔來報復我對她的冷漠,讓我因此銘記她一生,可是考兒,我不希望你也這樣對我,我要你好好地活著!這輩子我們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唯願下輩子我們能早些相遇才好,我們將彼此最美好的年華奉獻給對方,無論是快樂還是憂傷我們都一起分享,我甘願做一個平庸的人,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期望那天的到來,意識模糊的時候彷彿明天就是來世,所以我並不害怕死亡,我只害怕離別,可惜我沒辦法跟你道別,我連給你打電話的勇氣都沒有。我現在只能通過這種方式跟你約定,來世我們再見,不在乎方式,只在乎相遇的背景能單純些,沒有背叛沒有傷害,那一定是個春暖花開的季節,我們在路邊互相遇見,我堅信靈魂是有氣息的,哪怕我們那時已是陌生的面孔,但我們一定可以在彼此的身上感應到前世的心跳,就如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心跳莫名加速一樣,考兒,我等著你。」
到這裡,全部的錄音只剩了光盤轉動時的輕微摩擦聲,沒有了。
我呆坐在地板上,陷入排山倒海般的狂潮中,連哭泣都忘了,這世上再沒有一種痛楚,如此絕望和悲慟,眼淚已經不足以表達。
我抖抖索索地抽出光盤捧在胸口,仰起面孔,深呼吸,讓自己的心跳更清晰。若靈魂真有氣息,墨池,我願將你的心跳刻入我的生命,下輩子相遇時,我一定會第一眼就認出你,就像當年在祁樹傑的葬禮上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心跳加速一樣……
墨池,我愛你。
第二天,我打起精神回電台上班,剛出門就碰上駕車出來的祁樹禮,他放下車窗跟我說話,「考兒,我昨天晚上才從美國回來,本來想過去看看你,怕你睡了就沒打攪,你這幾天還好吧?」說這話時他側臉打量我,「你的眼睛是腫的,又哭了?」
「沒事,我挺好的,我這趕著去上班呢。」
「怎麼不多休息幾天,身體要緊。」他乾脆將車開到路邊,下車,走到我跟前,「天氣這麼冷,你看你穿這麼少,一點都不會照顧自己。我昨天打過電話給你,小四說這兩天你那兒來了客人,帶客人出門玩去了,誰來了?玩得開心嗎?」
祁樹禮的語氣再尋常不過,溫和妥帖,讓我沒辦法拒絕。他並不是個壞人,只是我一直對他有成見,這幾年他對我的付出我不是沒有感覺,我也不是木頭人,特別是在我住院這段時間,他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我不可能視若無睹,所以我現在對他的態度已有很大改善,至少見了面能心平氣和地跟他寒暄了。我問他:「櫻之說你這次回美國會待很長一段時間,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趕回來過春節的。」他充滿期待地看著我,「你春節會回湘北吧?」
他的潛台詞是,他也會回去。
我搪塞道:「還沒定呢,要看工作的安排了。」
「回去吧,伯母老念叨你,說白養了你這個女兒,幾個月都不回去一趟。」
「你跟我媽有聯繫?」
「嗯,基本上我們每天都會通電話。」
「……」
在送我去電台的路上,祁樹禮一路都在跟我扯閒話,我嗯嗯啊啊地敷衍著他,神思恍惚。他看出我在敷衍,有些不悅,剛好前面有紅燈,他停下來,瞥了我一眼說:「考兒,該做的我都為你做了,如果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做,那就是給你新的生活和愛,也許這不是你想要的愛,但是如果可以這樣愛,並不表示你對某個人的背叛,而是你對自己心裡那份愛最美好的堅持,活著就是堅持,活著才能愛,即使不是你希望的愛,但你若好好活著就是你所愛的人最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這樣愛?」
「是的,如果可以這樣愛。」
到了電台,同事們把我團團圍住,問長問短的,讓我很溫暖。還是回到集體生活中來比較好,感覺血液都回溫了,情緒也好了很多。在現在這種狀況下,我迫切需要工作分散注意力,讓我很感動的是,雖然這麼久沒上班,可是我的辦公桌上依然乾乾淨淨,養在玻璃瓶裡的植物還是生機勃勃,不用問我也知道是阿慶的功勞,她就坐我對面呢,笑吟吟地看著我,「天天盼著你回來上班,你不知道這辦公室就我一女的,悶都悶死了,想找個人講悄悄話都不行。」
「就你一個女的不好嗎?大家輪著獻慇勤。」
「我呸!還慇勤呢,那幫狼們盯著的是你,豈會對我這樣的有夫之婦正眼相看?考兒,你難道不知道你就是我們台的太陽,你到哪裡,哪裡就光芒四射?」
「阿慶姐,幹活吧!」我笑著打開電腦,準備晚上的節目稿。晚上是檔情感欄目,我不在的這段日子裡是別的同事幫我代班,可能是在家休養太久,我好半天找不到工作的狀態,對著電腦盯了半天,只打出一行字「如果可以這樣愛」。
早上起床的時候我接到安妮的電話,說耿墨池今日啟程,她送走哥哥,自己也要趕回新西蘭,她希望我多保重。「安妮,你也要多保重。」我由衷地跟她道別。我看看時間,航班是晚上七點多的,剛好在我的節目之前。我沒辦法跟他道別,總該給他說點什麼吧,說什麼呢?
從中午吃完工作餐開始,我一直不停地看表。阿慶好奇地問我:「你老看表幹嗎呀?」「沒事,今天有個朋友要出遠門,晚上的航班呢。」我想了想,問阿慶,「阿慶姐,我可以在節目裡跟他道別嗎?他聽不到,但我想跟他道別……」
阿慶到底是過來人,一下就明白了,連連點頭,「當然可以,你就寫點啥在節目裡播出就好了,反正別人也不知道,只要自己盡了心就OK。」
我突然哽咽,「謝謝你,阿慶姐。」
晚上八點半,節目準時開始,耿墨池大約已經在飛機上了。我穩定情緒,靜靜地走進直播間,有條不紊地檢查儀器設備和節目稿。一小段的廣告和開場音樂後,我戴上耳麥,以職業的柔和語調緩緩進入了狀態:
聽眾朋友們,晚上好,在這樣一個深冬的夜裡,又到了我們的「星空夜話」時間,也許您現在剛剛外出回來,也或者,您正在燈前看著一本好看的小說,品著一杯醇香的咖啡,那麼現在您準備好了嗎,請放下您的疲憊,放開您的思緒,用心來聆聽我們心靈的對話吧。在節目之前,我受一位朋友的委託要在這裡念一首詩,這首詩是我這位朋友寫給她即將離別的戀人的,我相信很多曾經熱戀和正在熱戀中的朋友一定都體會過離別吧,那種憂傷和不捨想必都在我們彼此的心中留下過刻骨銘心的烙印。而今天我們節目的主題就是「愛的方式」,每個人都有自己愛的方式,或熱烈,或含蓄,或激情,或優柔,小白認為愛的方式縱然各不相同,但只要有愛並且堅持就一定可以等到春暖花開。下面請大家在優美的音樂聲中欣賞這首《如果可以這樣愛》,祝福這位已經在旅途上的朋友一路平安。
導播適時地插入音樂,是電影《天堂電影院》的原聲配樂,我攤開打印出來的節目稿,白紙黑字,一行行,燈光下生生刺痛著我的眼睛。
花了一個下午寫出來的,每個字都是我對他的祈禱。
他聽不到,唯願他感應得到。
那麼,開始吧。
如果可以這樣愛
我不再懼怕前方的荊棘滿地
如果可以這樣愛
我不再顧忌是否烈日當空
抑或暴雨橫行
我只要這樣地看著你
奢侈地觸摸到你
就算疼痛
至少我還活著
我們就是如此地折磨著99lib‧net
在浩渺的宇宙中證明彼此的存在
我們就是這麼疼痛地愛著
在荒涼的心底保留著絲絲的甘甜
允許彼此不定時的神經錯亂
那是我們孤獨的遺言
珍惜著偶爾彼此給的溫暖
是你我留在人間的堅定信念
我們是如此相愛
我們亦是這般的折磨
不吝嗇自己的殘忍方式
不在乎會傷了自己
只是怕等離開了這個世界
你再也記不得我
我再也找不到你
愛是如此殺人的毒藥
你我卻沉浸其中
樂此不疲
因為我終於用一湖的淚水
等來了今生短暫的相聚
因為你終究穿越了輪迴
在萬千人中尋回了我
就讓我們這樣愛吧
快樂著,疼痛著,相愛著,折磨著
你捨不得恨我
我捨不得恨你
仍舊是這般愛著
殘酷地折磨著
深深地相愛著
在這荒漠般的人世間
你我是彼此最後的念想
痛徹心扉,至死不渝
……
念完這首詩,音樂剛好緩緩結束,密閉的直播間寂靜得只剩了我的呼吸,而我已是淚流滿面,拿著稿子不能自控地發抖。導播在通過耳麥提醒我:「考兒,繼續,別發愣!」我反應過來,拭去淚水重又對準麥克風,深深呼吸,極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語調仍微微發顫:「親愛的朋友,想必此刻你正在飛往異國的飛機上,如果你正坐在窗邊,請打開舷窗,若沒有雲層的遮擋,你一定可以看到三萬英尺高空下的燈火有多麼璀璨,而在這些燈火裡有一盞必然是為你留的,無論你飛多遠,請一定記得在這座城市永遠有這麼一盞燈,希望這盞燈可以照亮你異鄉的旅途,讓你不再懼怕黑暗和孤獨。看,燈光與夜空的星辰同輝映,就像我與你同呼吸,不管未來的路多麼漫長崎嶇,只要你心中放著這盞燈,哪怕過了很多很多年,哪怕到了來世,春暖花開的路邊我們一定可以再相遇,靈魂已在我們身上留下氣息,遇見你的剎那,我們一定可以認出彼此……」
我不知道後面的節目是怎麼做完的,據阿慶說,從未聽過我如此感性的聲音,把導播室乃至整個值夜班的同事都震撼了。
夜色闌珊,回到辦公室時已空無一人,我默默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因通信設備是不允許帶入直播間的,所以每次做節目我都會把手機放在抽屜裡,當我拿出手機翻看時發現了一條未閱讀的短信,發信時間是七點多,當時我已經進入了直播間,所以沒有看到。而發信人是……是……我手一抖差點把手機掉地上,是耿墨池,是他發來的!
我看著那條短信只覺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胸口痛得翻江倒海,我扶著桌子放聲大哭起來,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會愛到如此絕望和悲慟,就像拿刀子在心上橫著豎著切,痛不可抑,血流不止,而我毫無辦法,只能任由它千刀萬剮。
那條短信只有一句話:「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來世我們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