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了九月,西雅圖又開始了它漫長的雨季。因為太平洋暖流的影響,這裡冬天並不冷,很少下雪,而是徹日徹夜的陰雨不絕。「一年下九個月的雨。」這是《西雅圖不眠夜》中的經典對白。
事實上,從九月開始,直到第二年四月,整個西雅圖地區都會瀰漫著綿綿陰雨。從祁樹禮豪宅搬出來的那些陰雨的早晨,我每天站在路邊等公共汽車,看著公車穿過雨水和白色的霧氣,駛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向自己慢慢開來,總有一種莫名的感傷。有時坐車經過華盛頓湖上的浮橋,窗外雨水擊打著湖面,天地間一切都是灰濛濛的,憂鬱而又懷舊,就像老照片或是老電影的色調。
難怪每年西雅圖自殺的人數總是居高不下,也有很多人患憂鬱症,這跟陰霾的天氣多少是有點關係的,這樣的壞天氣難免讓人心情鬱悶。這不,已經半個多月了,淅瀝瀝的細雨,不大,卻足夠把沒遮護的你澆透,而且沒有一點兒停下來的跡象,給每天上下班的人帶來諸多不便。這時,在西雅圖的街頭,能夠見到各種各樣的傘。經常可以看到衣冠楚楚的女士,舉一把玲瓏小傘,搖搖欲墜,風擺荷葉一般,當街優雅地走過。
也因為下雨,街頭巷尾的綠樹像被洗過般,格外地顯出它們的青綠。我敢說,無論是在美國本土,抑或是在世界各地,大概找不到第二個城市能像西雅圖這樣,無論是山巒還是平地,整個兒都被密密的、幾近原始的森林所覆蓋。除去公路和停車場,幾乎沒有**的地面,到處都是樹木蓊鬱,草地青蔥,甚至飄來飄去的雨、輕輕掠過的風,都帶著青綠的顏色。在西雅圖,最常見的樹就是愛情樹。現在不是愛情樹的花期,只能見到滿樹通紅的細葉,紅得鮮艷,紅得別緻。其實青色也罷,綠色也罷,這是西雅圖展露在人前的一種無窮無盡的魅力與誘惑,是別處難以見到的獨特風光。
只是現在我已經沒有閒情逸致來領略西雅圖的風情了,生存的壓力讓我喘不過氣來。祁樹禮在我搬出來後迅速凍結了我賬戶上的存款,還特意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把你賬戶上的錢凍結了,需要的話,來找我!」
我立即以一口蹩腳的英文還擊他:「Thanks,Idontneeditnow.But,ifIstarvetodeathinthestreet,Pleasetidymybodyawayandgetagoodrestintheheaven,OK?」(謝謝,暫時還不需要,但如果我餓死街頭了,您看在同胞的分上還是要給我收屍的,讓我魂歸故土,好嗎?)「OK!」祁樹禮爽快地答應了。
我會去找他嗎?我有手有腳,哪怕是到咖啡店端咖啡,也不會餓死。我馬上著手找工作,沒有學歷,沒有工作經驗,也只能到咖啡店端咖啡。來西雅圖兩年,衣食無憂,從來沒研究過美元的價值,這下好了,我賤賣自己的勞動就為了換那活命的美元。我查了一下賬戶,四個戶頭凍結了三個,僅剩的一個只有兩千多美元,顯然祁樹禮還沒有將我趕盡殺絕,留了點餘地,起碼這些錢在我找到工作前還可以撐一段時間。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還沒出去找工作,收錢的卻上門了,耿墨池的船屋房租到期了,這傢伙怎麼不早說!
「HowMuch?」我問。
收錢的鬼佬是個黑人,人高馬大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讓人不由得想起好萊塢恐怖大片裡的怪獸。但他很友善,說耿先生當時預交了三個月的費用,他問我預備交多久的:「MrGengpaythefeefor3monthsatthattime,Butnow,threemonthshaspassed,Howlongdoyoupreparetodeliverinadvancemiss?」
我吞了口唾沫,只能打腫臉充胖子,吃力地說:「En,Illpaythreemonthsaswell.」
「OK,1800USdollarsforthreemonths.」
「How……Howmuch?」
「1800US.」
我的腿一陣哆嗦,當時是站在甲板上跟收錢的鬼佬說話,差點就栽到湖裡去了。但話已出口,收不回去了,只得乖乖地回屋取了1800美元給那長著一臉大鬍子的鬼佬。那錢是我剛從銀行提出來的,還沒在手裡捂熱呢。我趕緊回屋翻開皮夾數了數,要命,僅剩不到400美元了,天天吃麵包都不知道能不能撐一個月,西雅圖是很富有的城市,消費水準很高的。
沒辦法,當務之急就是出去找工作!
還算順利,我在市區一個規模不小的咖啡店找到了一份服務生的工作,旁邊有好幾棟寫字樓。老闆是個台灣人,大肚腩,人挺和氣的,給我按小時計酬。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這個時候我哪還有什麼資格挑三揀四的。
西雅圖到處都有咖啡店,西雅圖人也以喝咖啡著名。這是雨季為西雅圖帶來的生活習慣,灰色的陰雲下,滿街的水汽中,一路行來,渾身都是擺脫不掉的潮濕,這個時候若走進一家路邊咖啡館,屋子裡騰騰的熱氣和溫暖的燈光必會讓你暫時忘卻旅途的疲勞,變得愜意舒適起來,腦中也飄過一些不可言喻的情緒,有時是感動的,有時竟是愁苦的,都讓人留戀不已。
但對於很多西雅圖人來說,喝咖啡跟品酒一般,是很有講究的,不僅是味道,還講究咖啡的產地,咖啡豆研磨的方式,鮮奶與咖啡的比例,鮮奶的脂肪含量,鮮奶加熱的程度等等。就像照方抓藥似的,要求非常精確。一杯Espresso,是很濃的咖啡;一杯Latte,是咖啡中加入冒泡的鮮奶;一杯Mo**a,是加入熱巧克力。這裡的人們習慣捧一杯這樣精心炮製出來的咖啡,走進辦公室,有滋有味地開始一天的生活。到了傍晚下班時分,再來咖啡店,坐在臨窗的高腳凳上,把公文包、午飯盒、大衣、雨傘放在一邊,把一天的緊張與勞碌也忘在一邊,只管沉浸在咖啡的熱氣裡,翻翻報紙,或是與別人閒談幾句。那種放鬆的感覺讓人很是羨慕,至少我是羨慕的,因為我現在不再是個品咖啡的人,我賣咖啡。在我上班的這家咖啡店非常忙,每天早晨,很多在樓裡上班的人都會湧到這裡。我跟店裡其他的夥計一樣,穿著白襯衣、黑褲子,掛著墨綠色的大圍裙,在閃亮的銀色咖啡壺之間穿梭,一天下來,腰酸背痛,頭暈眼花,回到家累到連話都不會說。要養活自己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闆的一家人都在咖啡店裡幫忙,他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紀,叫珍妮,第一天下班時問我住哪裡,我說住湖邊的船屋,她立即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因為在湖區住船屋或遊艇的人非富即貴,她大概無法想像我住著豪華船屋還上她家的店裡來端咖啡。
結束工作回到船屋,一進門我就趴到沙發上喘氣。還沒喘過氣,門鈴響了。一問,收水電費的。什麼叫屋漏偏遭連夜雨,這就是!
這一漏就漏掉270美元……我僅剩120美元。晚餐我沖了杯麥片,就著一個麵包應付過去。一邊啃麵包,一邊罵耿墨池,幹嗎要住這麼豪華的船屋,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啃麵包都不夠錢了。
第二天,我停掉了手機。
第三天,我在一間酒吧找了份晚上兼職的工作,也是服務生。
一個禮拜很快過去,我居然撐下來了。每天晚上回到船屋,我數完鈔票有時候連澡都沒力氣洗,直接摸到**便呼呼大睡。有一天夜裡,電話突然響了,我氣得直想罵娘,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不是要我的命嗎?
「誰啊?」
「吃了豹子膽吧,敢對我這麼大聲說話。」
「這麼晚了,你打什麼電話啊?」
「晚什麼,我這邊還是白天呢。」
「有事嗎?」
「沒事,看你活著沒有。」
「……」
耿墨池什麼時候掛電話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早上鬧鐘響的時候,我幾乎要爬著出門。到了咖啡店,珍妮已經很不高興了,因為我遲到了半個多小時。不要以為都是中國人就可以得到額外的關照。這是她扔給我的話。
轉眼入冬了,西雅圖夜間的溫度接近零度。我決定去一趟祁樹禮的家,是他的家,而不是我的。一是想給爸媽打電話報個平安,他們很細心,會看號碼的,我不敢在外面打;二是順便再拿點冬天的衣服,出來的時候太匆忙,就帶了幾件秋裝。進了門,朱莉婭很高興地迎出來,說先生還沒回來:「Sirhasntcomebackyet.」
「Oh,noproblem,Illmakeaphonecall.」我說只打個電話。
祁樹禮顯然還沒有將我們分手的事告訴爸媽,或者,他根本就不認為我們分手了,以為我只是耍耍小性子而已,挨不住了自然會回到他身邊的。媽媽在電話裡講了一大堆的嘮叨話,完了又說:「我最近找了一個老中醫,很有名的,給你抓了點藥,已經寄到你那邊去了,不知道收到沒有……」
「媽,我好好的吃什麼藥啊?」
「還好好的呢,都兩年多快三年了,還沒懷上,你不急爸媽可急,樹禮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膝下還無兒無女,這怎麼行呢?你也是三十出頭了,再不生還要等到什麼時候?高齡產婦是很危險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藥到了要按時吃,我會讓樹禮監督你的。」
現在這種情況要我給他生孩子?怎麼可能!
掛掉電話我就上樓拿衣服。打開衣櫥,很吃驚,裡面多了很多新裝,連吊牌都沒摘,都是頂級品牌,我隨便拿出一件看,CHANEL的黑色裘皮短大衣,華貴耀眼,一看標價:12萬美元。我打了個冷戰,趕緊把衣服掛回去。顯然這些衣服都是他準備的,他料到我要回來拿衣服。怎麼說他這個人呢,他越是這樣越讓我覺得不能回頭,他隨便找個女人成家過日子都要比找我好,我不想拖他一輩子。
「喜歡這些衣服嗎?都是給你準備的。」
我僵住了。他總是喜歡突然出現在別人身後。
「知道你要過來拿衣服,所以提前準備了。」
「你太費心了。」
「我願意。」
「謝謝,我現在沒有機會穿這麼華貴的衣服。」我回頭看他一眼,伸手拿出幾件舊衣服,其實也不能算舊衣服,很多都是只穿過一兩回的。又拿了幾件毛衣,還有兩條披巾,放到**,準備找東西裝。他攔在我面前,有股酒氣,看樣子剛喝過酒,伸手撫摸我的臉,「我們談談吧。」
我拿開他的手,繞過去。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將我拉進他懷裡,不由分說就吻了下來。我掙扎著推開他,「幹什麼,我們現在已經不是那種關係了!」
「考兒!……」他滿眼通紅,低聲叫了起來,「一定要這樣嗎?我們這兩年不是過得很好嗎?他一來,你就變了,我這麼多年的付出難道仍然換不來你的愛?」
「其實我從來就沒變,從愛上他開始,我就是這個樣子了。沒有辦法的事情,如果愛可以分出來,我早就分了,沒有辦法的事情……」
我拚命搖頭,不爭氣的眼淚瞬間湧出眼眶。
「你真固執!」
「對不起,我不想害你,好好找個女人生兒育女吧,我不想你毀在我手裡。」說著我抱起**的衣服就要出去。
「考兒!」他在後面叫。
我沒有回頭,逕直下樓。他站在樓梯上看著我出門,突然就咆哮起來,「我詛咒你們,你聽好了,等他死了我再來收拾你!」
一句話刺穿了我的心。
我想我跟這個男人真的已經走到了盡頭。
Monica從巴黎回來,又叫上我和英珠上她的公寓喝酒。一進門,英珠又要掐我,因為上次她約我到瑞尼爾俱樂部參加一個Party被我放了鴿子。我跟她從門口打到陽台,手腳並用,自從認識這丫頭,我變得越來越粗魯。Monica則視若無睹地在廚房準備水果沙拉,她跟我們不一樣,典型的優雅淑女。
我們圍坐在木地板上,一邊吃水果沙拉,一邊喝酒,Monica從法國帶回來的葡萄酒。當她們得知我現在在咖啡店當服務生後大為吃驚,尤其英珠,充滿同情地摟住我,撫摸我的臉蛋,「哦,可憐的乖乖,這麼快就被甩了?」
「什麼話,肯定是Cathy甩人家好不好。」Monica大多時候都在幫我說話。她們都知道我跟一個華人富商同居,也見過祁樹禮,對他的紳士風度印象很深刻。
「不是啦,覺得合不來就分開了。」我輕描淡寫地說。
「那就搬過來住嘛,外面租房很貴,反正我男朋友去了巴基斯坦要半年後才回來。」Monica說。英珠連連表示贊同,還說也要搬過來住,三個人住一起熱鬧。
「不必了,我有地方住的。」
「住哪兒?」她們異口同聲地問。
「聯合湖區。」
「遊艇?船屋?」她們又是異口同聲地問。
我怯怯地點點頭。
啪的一聲,英珠對著我的後腦勺就是一下,「你還有錢住船屋?幹嗎要騙取我們的同情?」她將我的腦袋摁在地板上,「死丫頭,住船屋還去端咖啡,你活膩了吧,我的同情是這麼好騙的嗎?」
說的是韓語,整個一母夜叉。
但Monica還是信我的話,她建議我別端咖啡了,去餐廳彈琴,雖然也賺不到什麼錢,但總比當服務生要好些,她有個朋友開了家法國餐廳,就在艾利略灣旁的碼頭區,最近正招個現場演奏師,她問我要不要去試試。這還有什麼要考慮的嗎?第二天我就在Monica的引薦下見到了她那位開餐廳的朋友,現場彈了首曲子給他聽,雖然水準有限,但濛濛外行還是勉強可以的。畢竟我也學了幾年,又在耿墨池這位大師的拳頭下熏陶了兩個月,加上又是看在Monica的面子上,老闆同意我留下來,也是按小時計酬。
艾利略灣旁的碼頭,遊客很多,碼頭區是指70號碼頭到50號碼頭,在這兩千多米的海岸休閒路上,儘是餐廳和賣紀念品的商店,可以眺望艾利略灣和帕克市場,連成一大片散步區。在這裡開餐廳,生意通常都是很好的。碼頭區的遊客擠滿了大大小小的餐廳,路邊也有很多賣運動衫的路邊攤,有街頭表演者,有流浪漢,公路上車子來來往往,高速公路有三層,看得人眼花繚亂,整個碼頭熱鬧非凡,跟我所住的寧靜的湖區形成強烈對比。
在美國,只要四肢健全,不怕吃苦,好壞是可以混到一碗飯吃的。一個禮拜過去了,我應付得還算自如,沒有出岔子。客人們其實很少會去認真聽琴,他們更多的是享受這種悠然自得的氛圍,跟朋友說笑聊天,鋼琴對他們而言就像掛在牆上的畫,只是個擺設而已,沒有人會注意角落裡一個來自東方的孤獨的演奏者。
每天我大概會在餐廳待兩到三個小時。我和另一個奧地利琴師輪流演奏。雖然錢賺得不多,但維持基本生活是沒有問題了。為了保持好一點的狀態,晚上我沒有再去酒吧兼職。
雨還是在下,我差點都忘了曬太陽是什麼感覺了。耿墨池偶爾也會來電話,日子過得很平靜。但我不敢告訴他我在賣藝的事,我怕他知道了真要殺了我,因為我彈得最多的就是《愛》的系列曲,拿他的曲子去賣藝討生活,他會將我碎屍萬段。
這天是週末,餐廳的客人比平常多很多,我有些緊張,而那個奧地利演奏師卻請假沒來,讓我一個人撐場面。兩個小時不間斷的彈奏,我已經把我會彈的曲子都彈遍了,可老闆還要我繼續彈,說給我加薪水。我倒不是在乎他加不加我薪水,而是我蒙人的水平已經發揮到頭了,再彈下去只怕要露馬腳,但是為了保住這份工作我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演奏。我選了耿墨池教過我的一首新曲子,也就彈過幾遍而已,疲勞、緊張、再加上曲子不熟,很快就亂套了,到後面完全不知道彈的是什麼東西,台下開始有了噓聲。彈到一半的時候,已經有人叫我下去了,我緊張得快要哭。
突然,從我身後伸過一雙大手,將我從琴凳上提了起來,台下頓時一片驚叫。我被那雙大手推到一邊,驚魂未定,那傢伙自己坐到了琴凳上,旁若無人地演奏起來,將剛才那首我彈得亂七八糟的曲子重新開始演奏。大師啊,才一個過門,台下立即安靜下來。美好的東西總是能產生共鳴,我在這兒彈了這麼多天的琴,從來沒這麼安靜過,原來不是他們不在意琴聲的悠揚與否,而是我根本就沒彈悠揚過。
一曲彈畢,掌聲四起。
很多人甚至是站起來鼓掌。老闆也是。
我還愣著,耿墨池已經很有風度地站起身,跟客人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氣沖沖地拉起我就往店外拖,一直把我拖到店門外的街上,我轉身又要進去,「別拉我,今天的錢還沒結呢……」
耿墨池對著我的腦袋就是幾下,「你彈成這個樣子還好意思找人要錢?倒貼錢都沒人聽!氣死我了,我教你彈琴是讓你到這兒賣藝的嗎?彈成這個鬼樣子也敢出來賣藝,丟你自己的臉不要緊,把我的臉也丟盡了!居然還敢彈我的曲子,我的曲子是在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演奏的嗎?音樂廳、劇場才是彈我曲子的地方!……」
他一路罵罵咧咧,我連還口的機會都沒有。走到地下街入口處,他的火氣還沒消,又揪住我的耳朵吼:「你要是敢跟人說是我的學生,我殺了你!幸好我回來得及時,要晚點,我耿墨池一世的英名就全被你毀了!氣死我了!簡直氣死我了!」
他一邊罵還一邊跺腳。
我瞅著他,突然沒來由地著迷起來,他發脾氣的樣子好酷啊,一身淺灰色洋裝,儒雅冷峻,氣質超然,這樣的男人絕對是極品中的極品,難怪我愛他這麼多年。他回日本的這些日子,我沒有一刻不想念他,住在他的船屋裡,睡在他的**,面對著燈火港灣,常常徹夜難眠。此刻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出現在面前,我百感交集,激動得要昏厥。儘管他是在罵我,可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彷彿他是在說著這世上最動人的情話。
還是太思念了!我不顧一切地撲上去,
浪漫的西雅圖本來就是展覽愛情的地方!
這只兇惡的螃蟹開始是抗拒的,可是很快也回吻我,舌和舌交纏在一起,比我還瘋狂,一隻手摟著我的肩背,一隻手放在我的腦後,鉗得比螃蟹還緊。他盡可能地讓我更貼近他,感受他的心跳,感受他的吻……我不知道我們吻了多久,鬆開的時候我滿臉都是淚,嚶嚶地哭著,捶著他的胸口罵:「你這個傢伙,真不是個東西,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我不賣藝怎麼辦,會餓死的,你回來就只能給我收屍……」
「不是叫你不要跟他慪氣嗎?」
「別提他!」
「我最討厭你這樣,沒頭沒腦!」
「我什麼時候有頭腦過,從認識你開始就昏了頭。」
他不說話了,看著我直搖頭,「你手上很沒錢嗎?淪落到這個地步……」他聲音緩和了許多,伸手從口袋裡掏出錢夾,取出一迭美元,「拿去吧,別在這丟我的臉了。」
一街的人望著我。
我的臉噌的一下就紅了,這是什麼地方啊,地下城的入口耶斯樂街,這裡曾經是西雅圖的鴉片館、賭場的天下,當然還有暗娼。一個衣著體面的男人當街給一個落魄的女人美元,人家還以為我們在進行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不知道耿墨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故意讓我難堪,這回輪到我發火了,我扯著嗓門叫:「耿墨池!……」
我們在聯合湖區旁邊的街上那家Athenian海鮮餐館用晚餐,就是TomHanks在電影中用餐過的地方。
耿墨池一直瞪著眼看我在吃。
「你幾天沒吃飯了?」他看著我的餓鬼相,眼中難掩心痛。
「反正你再不來,我就要成為本地第一個餓死在街頭的華人。」
「怎麼回事?你叔叔把你趕出來了?」
「不,是我自己把自己趕出來的。」
「真不懂事!……」
這時候我剛剛吃完一大塊三文魚,抹了抹滿嘴的油,伸手就衝他吆喝:「拿錢來!」
「什麼錢?」耿墨池愕然。
「你剛才在地下街入口不是要給我錢嗎?」
「那你剛才怎麼不要?」
一聽這話我就來火,「在那種地方給我錢,別人當我是什麼?Chicken!」
「Chicken?什麼意思?」
我頭一仰,差點暈過去,「你在日本待了那麼久,不會不知道Chicken是什麼吧?」
他愣愣地看著我,到底是聰明,一下子反應過來了,哈哈大笑:「原來你說的是Prostitute(妓),可見你的英文有多差,Prostitute就Prostitute,連Chicken都冒出來了,你當這是在國內呢。」
「廢話少說,拿錢來!」我的手又伸了過去,才懶得跟他囉唆,幫他墊付了停船費和水電費,害我天天吃麵包,這賬還沒找他算呢。
耿墨池沒再說什麼,掏出皮夾拿出一沓嶄新的美元。我接過來,親切啊,想我這些天不是在咖啡店來回奔波,就是在餐廳麻木地彈琴,為了什麼,就是為了這些可愛的美元嘛。我眉開眼笑,狠狠親了口鈔票,親得吧嗒直響。
耿墨池看著我的拜金樣,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我倒希望你世俗一點,你就是生活得太脫離實際了,世俗一點,也許你不會吃這麼多苦。」
原來他還知道我吃了苦!
可是回到船屋,他就大發雷霆,因為屋子裡亂成一團糟,衣服襪子丟得到處都是,潔白的地毯上儘是污漬,吃剩的速食麵,喝了麥片的杯子不是放在茶几上就是擱在窗台上,最離譜的是,一個沒啃完的麵包被我扔在高貴的鋼琴上。這不能怪我的,每天在外面工作,一回來就倒頭睡,哪有時間做清潔。但我知道這回耿墨池不會饒我,因為他一直有潔癖,最不喜歡屋子裡髒亂,而且是一點都不能亂,連頭髮絲都不能看到一根的,豈容我把他的船屋弄成難民窟?
「這就是你幫我照看的屋子?還好意思找我要錢呢,你就是這麼給我照看屋子的?!」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拖我到房中央,指著滿屋的垃圾咆哮,「你看看,你給我看看,你把我的屋子弄成什麼樣了?這還是人住的屋子嗎?!你還是人嗎?就是隻貓狗,也不會把自己的窩弄成這個鬼樣子吧?!」
接著他又把我拖到樓上臥室,這下更不得了,我昨晚換下的文胸底褲都還丟在**呢,他暴跳如雷,把我的腦袋摁在**,對著我的後腦勺猛敲,「給我弄乾淨!馬上去弄!今晚不睡覺你都要給我弄乾淨!」說著他又把我抓起來,狠狠掐我的腿,「快點!滾下去,搞衛生!讓我找到一根頭髮絲我就要你的命!」
沒辦法,為了保住小命我只得下樓搞衛生。我搞衛生的時候,他出門去了,臨走惡聲惡氣地說:「如果我回來你還沒把屋子弄乾淨,今晚你給我睡大街!」
兩個小時後,螃蟹回來了,上下一巡視,很不滿意:「不行,這也叫搞衛生!玻璃上還有你的爪子印,枕頭上還有你的頭髮絲!」
「好,好,我馬上給你換床單枕套!」
我屁顛屁顛地從櫃子裡拖出全新的被單換上,一刻不敢怠慢。
「還有呢?!」他瞪著我吼。
「都,都弄了啊,」我筋疲力盡,只得求饒,「太晚了,光線又不好,明天再弄不行嗎?我保證讓這裡煥然一新。」
「我問你還有沒有地方沒弄呢!」
「哪裡?哪裡?我都弄了的,就是沒有時間弄這麼仔細而已。」我在原地轉圈,實在不知道還有哪裡沒收拾。
說時遲那時快,耿墨池撲過來,一把扯住我的衣服,不由分說就往下剝,「干……幹嗎,我今天很累的。」我以為他要跟我那個,更加緊張得直哆嗦。
「累?你也知道累?」耿墨池像個吃人的野獸很快就剝掉了我的外套,又扯我的一步裙,我叫著,「別,別,這麼晚了,還做什麼啊……」
「做?」他剛好扯下我的裙子,停止動作,眉毛擰在了一起,「你說我要跟你做?」
「……」我說不出口,難為情地看著他。
他明白過來了,拽著我的胳膊就把我往浴室拖:「你這個髒樣子我還會跟你做?你做Chicken都不夠格,倒貼錢我也不會跟你做!」
一聽這話我就咯咯地笑了起來,倒貼錢?他當自己是什麼,午夜牛郎?笑死了,我還在笑,他就已經把我拖進了浴室,扔進浴缸,打開水龍頭就往裡面放水,救命,冷水啊!我尖叫起來……「給我洗乾淨!把你身上的髒味道統統洗掉,否則你今天給我滾到岸邊去!」他砰的一聲關上了浴室門。
這哪叫洗澡,我疲憊得差點淹死在浴缸。從裡面爬出來,確認身上沒有異味了,還拿他的男士香水噴了噴,這才忐忑不安地走出浴室。這時候他已經上床了,開了盞床頭小燈,靠在床頭翻著一本書,根本就不朝我看。
「我……好了。」我搓著手侷促地說。
只有一張床,他會讓我睡哪兒呢?
我睡他臥室的地毯上,從他回來開始。
他不僅不讓我上床睡,連睡樓下的沙發都不准,理由是:「你知不知道那沙發很貴的,20萬美金你知不知道?睡爛了怎麼辦?!」
我想我真是瘋了,不睡祁樹禮豪宅的大床,跑到這兒來睡地板,我就是個Chicken,也不能這麼對我啊。
第一個晚上,我就挨了他一頓揍。起因是他半夜去洗手間,沒看到地上睡了個人,一腳沒跨過去,絆倒了。他把我從睡夢中揪起來,大吼,劈頭蓋臉就對著我一頓打,當然,是拿被子蒙著我的頭打的。我開始還以為在做夢,搞清楚不是夢時,我差點被他用被子捂死。
第二個晚上,我又挨了頓揍。起因是我半夜去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睡意正濃,眼睛都沒睜,習慣性地跨過地毯上的被窩直接爬上了床。早上他醒來發現我睡在**,掀開被子,就把我往床下拖,「你活膩了吧!想死吧,竟然睡我的床!未經我的允許你敢上我的床!……」一邊拖,一邊還扯我的耳朵。
「我又不是沒上過你的床!」我坐在地毯上大哭。
「你這個鬼樣子我會讓你上我的床?我對你沒興趣!」他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衝我吼。
這下真刺激了我,我號啕大哭,爬起來就往樓下跑,跑到船屋外坐在甲板上繼續哭,這個男人變幻莫測的情緒,連日來的委屈,我越想越傷心,越哭越傷心。已經冬天了,湖上的風很大,我穿著睡袍坐在冰冷的甲板上哭得肝腸寸斷,可是他看都不出來看一下,當我已經死了似的。
周圍遊艇上的鄰居都在朝我好奇地張望……他還是沒有出來。
「Baby,CanIdoanythingtohelp?」
隔壁遊艇上的一個老太太探出窗戶問我,很心疼的樣子。因為我手腳都凍紅了,嘴唇發烏,縮在甲板上抖成一團。
美國是講法制的社會,如果耿墨池再不出來,可能會有鄰居報警,說他虐待我了。他顯然很清楚這點,在我哭得嗓子都啞了,凍得快死去的時候他終於跨出了門,把我抱進了屋。我整個人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他把我抱上樓,放到了**,又給我蓋上被子。可我還在發抖,已經說不出話了。
他俯身抱住我,將頭放在我胸前,「對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他緊緊地抱著我,親吻我的臉,「考兒,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想跟你親近,可是我不能,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沒想要這樣的。」
我還在被子裡發抖,淚水滲出眼角,滴落在枕頭上。
他爬上床,在被子裡直接抱住我,用體溫來溫暖我,一遍遍地用手摩挲我冰冷的身體,盡可能地給我更多的熱量。
「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好像被魔鬼附了體,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憐惜你。兩年前在日本見到你時,你看上去是那麼虛弱,比我還像個病人,那個樣子一直刺痛著我的心,當時我好想把你留在身邊,因為我真擔心你會死在我前面……你來美國後,我托人四處打聽你的消息,派人從舊金山追到西雅圖。知道這兩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嗎?每天就是不停地吃藥,接受各種各樣的治療,如果不是因為思念,我早死了,我就是太思念,才硬撐著一口氣沒咽。我要見你,發了瘋似的要見你,明知道你已經開始了新生活,我應該放棄,都是要死的人了,何苦還這麼跟自己過不去,可是有什麼辦法,我就是個固執的人,來到這世上走一遭,沒有特別留戀的東西,只有跟你的這場愛情,我一直把這場愛情當生命來經營的……」
說到這裡,這個病弱卻頑強掙扎的男人開始發抖,擁著我無力地哽咽,我知道他是想給我生命的熱度,可是他現在還有這個能力嗎?生命的熱能在他體內早就消耗殆盡,之所以還撐到現在,只因思念,只因愛!我聽見他繼續哀絕地說:「來西雅圖後,我租下這個船屋,日日看你到湖邊喂鴛鴦,偶爾也會上岸,隱藏在你家附近,偷偷看你在花園裡種花澆水。知道嗎,考兒,那個時候我是多麼想上前擁抱你,或者站在你面前輕輕喚一聲你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不能,你看上去生活得很好,臉上都有了紅暈,他把你照顧得很好,這讓我無話可說,你的選擇是對的,跟著他你才可以繼續活……但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啊,這個願望強烈到摧毀了我所有的理智,正巧得知祁樹禮要為你找個鋼琴老師,我就千方百計來到你身邊。因為跟你在一起的感覺實在太美妙,常常讓我忘了自己是個將去之人,我真的沒想要怎麼樣,可是祁樹禮不理解,以為我又要把你奪走,我怎麼奪得了?奪走了又怎麼樣?我去世後誰來照顧你?所以我才在他面前低頭,也一直勸你不要跟他慪氣,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只有他才能給你幸福安定的生活,經歷了這麼多事,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誰知道你這麼不懂事,淪落到餐廳賣藝了,我收留你,想對你好,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一想到最終將離你而去,我就格外的焦慮急躁,恨自己沒有用,什麼都留不住……」
「別,別說了……」我求他。
「考兒,我不想這麼對你的。」他將我抱得更緊了。
知道我有多麼感動嗎?當時我蜷縮在他懷裡,感覺地老天荒般,什麼委屈和憤恨統統都煙消雲散,只想讓這一刻永恆,和他重逢這麼久,這是他第一次給我如此深沉的懷抱。幾乎想都不願去想,他是否會故態復萌。他是個病人啊,每天把藥當飯吃,心裡焦慮、脾氣暴躁是難免的,我沒有理由還跟一個時日不多的病人斤斤計較。
但是——第二天早上一醒來,他又是老樣子,在被子裡狠狠地拿腳踹我,「還睡什麼,趕緊弄早餐去,你想餓死我?!」
我從被子裡爬起來,睡眼惺忪,不知道此刻是夢境,還是昨天他說的那些話是夢境,究竟哪個是真的呢?直覺告訴我,這一刻肯定是真的,因為他揪我的胳膊是這麼的痛,做夢不會有這麼疼,耳邊的聲音像炸雷:「還不快點,磨蹭什麼!讓你睡在**,你就想偷懶嗎?」
我乖乖地溜下床。
不抱希望了,他這臭脾氣肯定是被那些個日本婆娘慣的,不要指望短期內他會有所改變。果然,此後他還是動不動就發火,不僅對我發火,還對他的助理發火。可憐他的日本助理千里迢迢跟他跑到這邊來(不是上次的那個),沒有一天不挨罵,最後不得不提出辭呈。據耿墨池親口承認,這已經是他跑掉的第六個助理。
「你當我的助理吧。」他跟我說。
當時我正在準備他午間吃的藥,大大小小的瓶子攤在桌子上,猛聽到這樣的話,嚇了我一跳,給他當助理?我不是找死嗎?
我裝作沒聽見,沒理他。
「我給你開薪水。」他開始利誘我。
「開薪水?」
「當然,我不會讓你白幹活的。」
「具體呢?具體是什麼事?」
「很簡單的啦,就是幫我處理日常事務,比如演出邀請啊、交流活動啊,統統給我推掉。然後就是打理我的財務,簽收一些報表、數據,並整理好記下來,沒什麼很複雜的事。」他和顏悅色地說。我還在思考中,他又加了句,「我每個月給你兩萬的薪水,做得好的話,還會有獎勵,怎麼樣,有興趣嗎?」
「兩萬……」
「美元!」
還是他瞭解我,知道我現在最喜歡的就是美元。
我答應了,想想我幫他做的事還少嗎?打掃屋子,洗衣做飯,把他當爺似的伺候,可是沒見他給過我一分錢報酬,順便幫他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就可以拿這麼高的薪水,我還有什麼不願意的。萬一哪天又流落街頭了,總得有啃麵包的錢吧,冬天睡馬路可是很冷的,我必須有自己的「私房錢」才行。奇怪怎麼現在才想通,以前祁樹禮大把大把的美元給我花,我怎麼就沒想到要私自存一點呢?
於是我在照顧他飲食起居之外,又多了些瑣碎的事情去做,正如他所說,並不複雜,把一些邀請推掉,再簽收一些從香港那邊傳過來的賬單報表,做好記錄就OK了。可是不做不知道,一做真是讓我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耿墨池,這個看上去很有錢的男人,原來他真的很有錢!
他在海外有大量的產業,這些產業有不少都是他新西蘭的繼父夏牧野轉至他名下的,原來他的繼父有三個兒子,可是一個比一個敗家,只有耿墨池的善良和正直最得夏老的賞識。隨著年歲越來越高,夏老怕辛苦掙來的家業被幾個不孝子敗光,在耿墨池成年後就陸續分給了他很多財產和股份,希望耿墨池可以幫他把家業守下去。只是耿墨池不懂經商,也沒有興趣,產業現在都由妹妹安妮的香港男友代管。聽墨池說安妮的這個男友是個頗為成功的商人,幫他把這些產業打理得很好,每週都會從香港傳報表過來。耿墨池不參與經營,只瞭解一些公司的經營狀況就可以了。也就是說,他現在住在西雅圖的船屋上,每天看看書、彈彈琴,對他的小僕人兼助理發發火,就有大把的美元、日元、歐元、港元源源不斷地流入他的賬戶。我從來沒想過這傢伙會有這麼多錢,究竟有多少,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難怪當年米蘭死活要賴上他。
原以為當了他的助理待遇會好一點,沒想到還是一樣的。他對我來說就像個上帝,我是上帝的小僕人,上帝在**睡,他的僕人就只能睡在臥室的地毯上。睡在哪我倒是不在意,可我納悶的是,他怎麼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平常看都不看我一眼,要麼自己彈會兒琴,要麼一個人坐在船屋的甲板上望著西雅圖綿綿不絕的雨天抽煙發呆。大多數時候是看書,他一直很喜歡看書,走到哪裡都是書不離手。在看書時他要求絕對的安靜,除非他問我話,否則我不能開口,可我偏偏是個嘴巴閒不住的人,總喜歡跟他說話,他開始忍著不理,後來煩了就大吼:「你就不能安靜會兒,再囉唆我把你嘴巴縫起來!」
後來可能是習慣了,他怎麼發脾氣我都當做了耳邊風,每次被罵,我總在心裡開導自己,他是個病人,不能跟他計較,當他是個小孩子吧,當他是藥吃多了過敏,當他是水土不服,當他是壞天氣下積鬱成疾,等等。這麼一開導,心情就舒展了許多。而且,而且他真的是一個令人著迷的男人,他靜靜地看書的時候,鬱鬱寡歡地彈琴的時候,站在窗前對著漫天雨霧獨自抽煙的時候,他隱忍的光芒由內而發,網一樣地罩住了我,讓我不得不放棄掙扎和抗拒……沒有辦法,我愛這個男人,死心塌地,無可救藥。很多時候,我遠遠地注視著他,總是沒來由地憂傷,他消瘦的身形依然挺拔,傲然獨立,暴怒的時候像火山,沉靜的時候卻像雪山。
西雅圖就有一座著名的瑞尼爾雪山,記得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還以為是天上的一大團雲,因為實在難以想像,在城市的地平線上,會有這樣一座高山突然拔地而起,莊重雄厚,通體潔白。我幾乎對它一見鍾情。在西雅圖生活的兩年裡,只要不是太陰的天,我都可以在路上見到瑞尼爾雪山,每一次見它,依然還有那種初次的驚喜,絲毫沒有因為熟悉而感覺麻木。
這就像我對眼前這個男人,哪怕糾葛這麼多年,一次次地遭受打擊、傷害、背棄,可我仍然嚮往著他,癡癡地仰望他,並沒有因為所受過的傷害而讓這份愛麻木。在我眼裡,他就是一座亙古的瑞尼爾山!
對我來說,其實更願意遠遠地看著瑞尼爾山,看它浮在城市的天邊,似乎是虛無縹緲的,可是又分明在那裡,讓你每一次不經意的抬頭,都可以看到它,作為一種力量的象徵,佔據著你的視野,影響著你的思想和情感。是的,我愛這個男人也是如此,他的存在如同瑞尼爾山的存在,多多少少都有些昇華了的意義。這愛和瑞尼爾山一樣都是美的極至,或是理想的化身,只要存在於你的視野,哪怕只能遠望,也能在其中感悟一些崇高的東西。可是我這樣的情感,耿墨池會理解嗎?
他對我依然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我在屋子裡轉來轉去,他看都不朝我看,他的注意力不是在書上就是在西雅圖雨霧濛濛的天空裡,他是故意的嗎?還是我真的對他沒有吸引力了?那他幹嗎還把我留在身邊?
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實在是在屋子裡待煩了,就出門轉了一圈回來,事先沒有跟他打招呼,結果惹麻煩了,一進門,他就抓住我咆哮,把我摁到沙發上用靠墊壓著一頓好打。還好他重病在身,使不上多大的勁,他要是有著健康的體魄,或者他存心要把我揍死而不拿沙發靠墊擋著,估計我早沒命了。這時候我才明白,他雖然不理睬我,卻不允許我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他跟我一樣,要的也是對方的存在,真實的存在!
這以後他給我約法三章,出門必須打招呼,而且嚴格限制時間,他對此的解釋是:我的身體這個樣子,隨時都有可能倒在地上起不來,我跑到西雅圖來就是不想一個人孤獨地死去,我死的時候你起碼得在我身邊。
我哇的一聲,撲到他懷裡大哭:「對不起,我再不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裡了,再也不了,對不起……」
「你知道就好,我雖然脾氣壞,可我希望你能一直在身邊。」
「那你幹嗎不理我?」我嗚咽著說。
「你要我怎麼理你?」他反問,說變臉就變臉,「要我把你當心肝寶貝地哄你?捧在手心?告訴你,我不是祁樹禮,做不到!」
我不敢吭聲了,趕緊做飯去,免得又討一頓好罵。
是的,他不是祁樹禮,怎麼可能做到溫柔纏綿,把我含在嘴裡捧在手心?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的,要改變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被祁樹禮嬌寵慣了,就像在溫暖如春的地方待久了,突然跑來面對一座冰山,我難免不適應,還犯得著去計較他的壞脾氣嗎?我改變不了他,就如他同樣改變不了我一樣,不要作這個指望了,否則我會絕望。
已經快一個月了,西雅圖的雨季好像才剛剛開始。淅淅瀝瀝的小雨籠罩著這個繁華又安靜的港口城市。看當地報紙,得知這已經是西雅圖的連續第26個下雨天了,如果再連續下7天,就能超越1953年的33天記錄,用時下中國最流行的話說,就是恰好碰上了當地五十年不遇的天氣。由此也就不能幫美國人檢驗他們的天空是否湛藍了,就當它是吧。不過,雖然整天都是天氣陰沉,但卻沒有讓人感到半點不舒服,除了打傘的那隻手有點酸痛之外。
感恩節的這天,英珠給我打電話,約我去棒球場看球賽。去吧,耿墨池不答應;不去吧,英珠不饒我,這死丫頭在韓國可是學跆拳道的,聽說達到幾段幾段了,我不知道那個幾段幾段是什麼意思,估計很厲害,我怕我吃不消。正在猶豫不決時,耿墨池要出門,我就以買書的借口跟他請了假,反正我每週都要到市區去給他採購書籍,書是他藥物之外最大的需要。趕到體育場的時候,球賽已經開始了,西雅圖隊對Kansascity,我是棒球盲,去了純屬看熱鬧,倒是覺得球場很棒,老美看球也都很投入,大人小孩都穿著主隊的隊服,跟著一起跳呀唱呀的。英珠也是,指著球場上一個金髮帥哥尖叫,一臉的色相。而大屏幕上不時顯示出祝賀誰誰生日快樂之類的字,這讓我想起了《Friends》裡面似曾相識的場面。我被這熱烈氣氛感染了。
看完球賽,英珠又拉上我跑到Chinatown,把Monica也叫了來,吃了頓著名的西雅圖川菜。不過因為一直惦記著耿墨池是否已回家,我吃得心神不寧。誰知吃完飯後,英珠又要拉我去百貨公司購物,我說不去,話還沒說完,她的拳頭就飛了過來。
我們邊逛邊聊,我把我現在的狀況告訴了她們,說跟以前的男朋友在一起,可是男朋友總把我當空氣,動不動就發火。她們都深表同情,英珠說:「肯定會當你是空氣,你看你現在的樣子,頭髮、衣服,亂七八糟,跟個僕人似的,誰會對你有興趣?」
她哪裡知道,我其實就是個「僕人」。
「是的,寶貝,你得打扮打扮自己,弄漂亮點才能吸引男人。」Monica對此一向很有經驗,在我眼裡,她就是時尚的鼻祖。而我對著街邊的玻璃櫥窗瞧了瞧自己,灰頭土臉,衣服皺巴巴的,確實很難看。在兩人的提議下,我在百貨公司選購了大量衣服,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用兩個小時花光了錢包裡所有的錢,末了還搭上信用卡。這還不夠,在百貨公司血拼完,她們又拉我去做頭髮,在Monica的建議下,髮型師給我弄了個獅子頭,齊腰的長髮被燙成蓬亂的鬈毛,爆炸式的,從頭頂蓬到胸前,野性十足,很有搖滾的感覺。我很喜歡,覺著刺激,就是有點擔心耿墨池會不會接受。
做完頭髮,Monica還拿出她的化妝品給我化了個魅惑的妝,眼影塗的是耀眼的紫色,眼線化得很粗,還戴了假睫毛,很是誇張,腮紅和嘴巴被塗成了玫瑰色,亮閃閃的。我瞪大眼睛看著鏡子裡的美人兒,幾乎不能相信那就是我,完全是另一種氣質,既有東方的韻味,又有西方的野性,我一下就愛上了鏡中的自己。
他會喜歡的。我敢打賭!
這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我大叫,耿墨池肯定回家了,買書買了一天,他會殺了我!我跳上一輛出租車就要走,Monica還拉著我,拿出她的香水對著我噴了噴,這才放行。「寶貝,你美得像個天使!」Monica笑著向我揮手道別。
「小心被你男朋友活吞了!」英珠站在街邊笑得前仰後合。
這麼晚才回家,只怕是要被他吞了。忐忑不安地到了湖區,遠遠地看見停靠在岸邊的白色船屋透出燈光。糟糕,他已經回來了!
我按了按門鈴,緊張得大氣不敢出,就像一個罪犯等待審判一樣,充滿恐懼,耿墨池會怎麼樣對我?我弄成這個樣子他能接受嗎?他是否知道我的一番用心良苦?
門開了——他站在門裡,我站在門外,兩人的距離不到半米。上帝,注意他的眼睛吧,瞳孔恐怖地放大,再放大,縮小,再縮小,嘴巴半張著,眉毛倒豎著,足有兩分鐘,他保持著那個表情沒有變,這正是火山爆發的前兆……「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把我丟一天不說,竟然還弄成個巫婆樣子回來見我,誰把你弄成這樣的,誰允許你弄成這樣的,你真當你是個Chicken呢!氣死我了!本來就長得不好看,還弄成這個鬼樣子,你閒我活長了,想刺激我,讓我死得快一點嗎?!」
這是耿墨池氣急敗壞地把我拖到洗手間時說的話。
他打開洗臉台的水龍頭,抓住我的後頸摁在洗臉池邊,拿水澆我的臉,然後又把我提起來,讓我的臉對著鏡子,「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弄成什麼樣子了?我要喜歡這樣的女人,還會找你嗎?滿街都是!跟了我這麼多年,你應該知道我的喜好了,我最煩女人弄得妖裡妖氣,我之所以那麼討厭米蘭,就是討厭她一天到晚滿臉濃妝,聞到脂粉味我就反胃,你現在也學她這樣,你想嗎?!……」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提米蘭。
平常他可是絕口不提的,我也不敢問。但我知道他們兩年前就是各過各的了,夫妻關係早就名存實亡。至於為什麼沒有離婚,我隱約覺得跟財產有關,因為幾次我都聽他接到米蘭的電話後發脾氣,「想要錢,就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否則我一個子兒也不給你!」這是我偶然聽到的一句話。
而此刻看著鏡中的自己,我著實受驚不小,眼影和眼線全部化開,整個眼眶像被人打紫了,紫得駭人,假睫毛一隻掛在上眼皮上,一隻黏在鼻子上,至於腮紅和唇彩,更是被水沖得滿臉都是,白天嚇死人,晚上嚇死鬼。
「好看嗎?嗯?」耿墨池站在背後對著我的後腦猛敲,「給我洗乾淨!還有你身上的香水味!弄乾淨了我再來收拾你!」說完大搖大擺踱出了洗手間。
計劃失敗了!這個男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虧我還試圖拿自己的「色相」來取悅他。我怎麼就忘了,他跟我在一起從來就不是因為我的「色相」,何況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縱然是最鮮艷的花兒也開到了盡頭。可是他放棄日本的治療跑到這邊來幹什麼呢?不給我好臉色看,又不准我離開他的視線,他到底需要我幹什麼?
卸完妝,洗完澡,我戰戰兢兢地回到客廳,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他端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膝蓋上放著一本書,手裡端著咖啡,「想要我怎麼懲罰你?」他臉上平靜了些,眼神卻凶狠。
「頭髮是我的,我想怎麼弄就……怎麼弄……」我死撐,舌頭都在打結。
「你的?」他眉毛一豎,臉色說變就變,「你整個人都是我的,何況是你的頭髮!你要在你身上動什麼,必須問我同不同意!」
我知道這個時候跟他死扛,肯定吃虧,於是轉變策略,貼著他坐下,笑嘻嘻地說:「我還不是想討你的歡心嘛,看你整天不搭理我,碰也不碰我,以為……以為你不喜歡看我亂糟糟的樣子,女為悅己者容嘛,你知道的。」
果然,我這麼一說,他臉上的樣子好看了些,「女為悅己者容?」他反問。
「是啊,你也泡過不少女人了,連這都不懂?」
話音剛落,我的耳朵就被他扯得老長,「我泡過不少女人?你說說看,我到底泡了多少?」他又是一臉凶相,叫囂著,「我泡你一個都煩死了,八九年都甩不掉,你說我還去泡誰?我倒要問你,泡了多少男人,還知道『女為悅己者容』!」
「我泡你一個都煩死了,八九年都甩不掉,你說我還去泡誰?」我以牙還牙。
他忽然就笑了,一口白牙,英俊的臉頓時舒展開來。
我最迷的就是他這樣子了。
「你想甩我?」他呵呵冷笑,「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嗎?不是你做我的鬼,就是我做你的鬼,誰想甩掉誰,都不——可——能——」
他故意拖長聲音。
「知道。」我又無力地耷拉下腦袋。
「知道就好。」他得意地箍緊我的脖子。
晚上,我仍然睡在他床邊的地毯上。
外面刮著很大的風,雨點刷刷地打在玻璃窗上,船身都在搖晃。溫度陡然降了好幾度。我冷得無法入睡,在被子裡蜷成一團。
「上來睡吧,今晚很冷。」他聽到了我的吸氣聲,動了惻隱之心。
「不用了。」我拒絕。你要我上去我就上去?把當我什麼了!
「唉……」他長長地歎口氣,翻身下床,「你就是這麼死倔!」說著俯身掀開被子,抱起我,放到軟軟的**。他在被中摟緊我冰冷的身體,又歎了口氣:「知道我為什麼冷落你,不讓你睡**嗎?」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豎起了耳朵。
「因為我的身體!兩年前動了手術後,醫生就要我絕對地禁止**,我的心臟僅夠維持我基本的生命機能,卻無法提供那麼強烈的激情負荷,這是醫生再三強調的,否則我不死在床下,也要死在**。可我畢竟是個男人,面對你,我很怕自己失控,帶來災難性的後果,所以一直冷落你,不敢過多地跟你親近,但又害怕你離開,所以才要你睡在我身邊的地毯上,不讓你睡樓下的客廳……」
我啞口無言。接著他又是一聲長歎,「男人做到我這分上,真是不如死了算了,跟自己想要的人在一起,卻又不能要,很沒自尊,也很無趣……」
我在被子裡也摟緊他的身體,故作輕鬆地安慰他說:「沒有關係的,螃蟹,能跟你在一起,我已經很滿足了,其他的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我無所謂。」
「你是女人,當然無所謂,我是男人!」
「不做又有什麼關係,我們應該感激上蒼,居然還可以讓我們如此愜意地生活在一起,真的,我很滿足,做人是不能要求太多的。」
耿墨池沉默了。
是的,我們還有什麼不滿足?做夢也沒有想到今生我們還能相聚。八年了,我跟這個男人糾纏了八年,分分合合,打擊與折磨,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就是放不下,也許這就是愛吧,從來不需要理由。記得剛來西雅圖時,多少個不眠之夜,從**爬起,走到院中,抬頭仰望繁星總是倍感孤獨。那個時候,我是想都不敢想今生還能見到這個男人的,如今見到了,還能陪伴他,壞脾氣也好,冷漠也好,我都不敢去計較,生怕一計較,老天就把這個男人從我身邊奪走。
也許他終究一天是要走的,我不是上帝,無法挽留,一想到這裡心中就猛然抽搐,每天看他吞服大量的藥物,看他日漸消瘦,看他食慾極低,還經常反胃嘔吐,我什麼都不敢要求了,以至於他衝我咆哮時,我竟然還有些悲哀的欣喜:這個男人還有力氣,他還活著,可以罵我,可以揍我,如果哪天他躺著動不了了,我該怎麼辦?
我哽咽起來,伏在他的臂彎……「別這樣,我最討厭你哭。」他摟緊我說。
「可你經常揍得我哭。」
「那是你欠揍。」
「好,算我欠揍,可是我愛你,墨池。」
「我也愛你,白癡。」
早上,我給他準備要吃的藥,大大小小的瓶子攤在桌子上,觸目驚心。我望著那些瓶子突然沒來由地恐懼,耿墨池的生命全是靠那些瓶子裡裝的小藥丸維持嗎?如果一旦終止服藥,會怎麼樣?現在他每天都嘔吐,吃的東西能吸收的很少,如果有一天他連這些藥也吐出來,他又會怎麼樣?我不敢往下想了,開始仔細閱讀那些藥物的說明,以前我從來不看(英文不好),只按耿墨池交代的藥量配,但是只看了兩個品種的藥,我的心就開始發抖,那上面分明用英文寫著「服用此藥胃部會有不適反應」、「腎功能將受其影響」、「部分神經可能出現麻痺現象」、「對大腦有略微刺激,服用後情緒較難控制」……明白了,全明白了,一直以來他的壞脾氣、他的嘔吐、他的失眠都是因為這些藥物的副作用,這都是些什麼藥啊,是救人還是殺人?我失控了,將桌子上的藥瓶全部掃到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耿墨池出去散步了,聽不到我的哭聲。我癱坐在地毯上,實在不能忍受這錐心的痛楚,他看上去像個正常人,其實背地裡一直在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折磨,而我還經常惹他不高興,刺激他脆弱的心臟。我越想越不是滋味,隨即給他日本的主治醫生端木先生打了個電話,很不客氣地質問他為什麼給耿墨池開副作用這麼大的藥物,難道作為醫生僅僅是維持病人的心跳,而不管病人是否能承受得了這種折磨嗎?
端木醫生很耐心地聽我講完,然後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作為醫生,我們已經嘗試了所有我們能嘗試的辦法,兩年前的手術能將他的生命延續到現在就已經是個奇跡了,除了心臟移植,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救他,但是要找到合適的心臟做移植這可能比手術本身難度還要大,概率也更低,而耿先生已經等不及了,他所有的生理機能全靠藥物維持,而那些藥物在給他心臟提供能量的同時也損害著其他的器官,我們也沒有辦法,我跟耿先生也是很好的朋友,我何嘗不想減輕他的痛苦……」
耿墨池散步回來了,我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
「聖誕我想回趟新西蘭。」他進門就說。見我沒反應,他揪了揪我的耳朵,「我說話你聽到沒有。」
「墨池,」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你可不可以不吃那些藥……」
他一怔,看著我……「不吃行不行?」
「不吃我會死。」
「墨池!……」
晚上,我弄了很好吃的蒸螃蟹,可是他只勉強吃了點就吃不下了。睡覺的時候他在**翻來覆去,似乎很難受,我要送他去醫院,他說沒事,就是胃不舒服,呼吸也有點困難。我不停地給他揉胃,墊高他的枕頭,讓他呼吸順暢,一步都不敢離開。
此時月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床頭,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壓抑自己的痛苦,不敢呻吟,只小聲地歎氣。我呆呆地看著這個飽受病痛折磨的男人,也不敢出聲,任由淚水無聲地淌滿臉頰。
「你哭了。」
「沒,沒有。」
「還說沒有,我都聞到你淚水的味道了。」黑暗中他閉著眼睛,可是好像什麼都明白,歎著氣說,「你要有心理準備啊,考兒……」
我沒有說話,一遍遍地撫摸他的胸口,想讓他感覺舒服些。有沒有心理準備會改變得了什麼呢?我們怎麼算計都算計不過命運,當初愛上他時就沒有心理準備,想都沒想過這愛會將自己置於何種境地。陽光是照不進我們的現實的,可是我卻不曾後悔過,愛就愛了,錯就錯了,對我來說,這份愛還真像那座亙古的瑞尼爾雪山,已經具有了昇華的意義,無論結果如何在我心裡已經永恆。
一直到半夜,耿墨池才在疲憊中昏昏睡去。
這時電話忽然響了。祁樹禮打來的。
「你是怎麼回事啊,Cathy,怎麼一直不給家裡打電話,你媽今天都打了我好幾個電話了,問你出了什麼事,我剛從加拿大回來,不知道怎麼跟她說。」
「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唄。」我的態度很冷淡。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該時常跟父母報個平安,要不他們會著急的,還以為我把你怎麼著了。」祁樹禮在電話裡很溫和,也很客氣,忽然又說,「對了,你媽給你寄了中藥過來,一直丟在這裡,你抽空拿過去吧。」
「中藥?」
「是啊,中藥,好大一袋,不知道幹什麼用的,你媽沒給你說嗎?」
「沒,沒什麼,就是調養身體養顏的。」我搪塞。正準備掛電話,腦子裡突然電光火石,我抓著電話激動得語無倫次,「我,我明天就過去,明天就給我媽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趁著耿墨池還在睡,我去了趟祁樹禮的家。朱莉婭開的門,顯然剛醒,看到我很驚訝。我沒管她,逕直走進屋,直奔電話。祁樹禮剛好下樓,看到我也很驚訝,他還穿著睡衣,「怎麼這麼早呢,Cathy。」
「哦,我怕我媽著急。」
「嗯,你還知道她會著急啊,趕緊給她打吧。」
我在打電話的時候,祁樹禮一直坐在旁邊看著,聽我喋喋不休地跟我媽交代事情,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
一個電話打了四十分鐘才掛斷。
祁樹禮還坐在沙發上看著我,眼神複雜。
「他……怎麼了?」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他詢問耿墨池的病情。「很不好,昨天折騰了半宿,」我愁眉苦臉地說,「所以我才想給他換種方式治療,用中藥試試,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至少比吃西藥少些痛苦。」
「你瘦了很多。」他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目光溫柔地撫摸我的臉,「不過眼睛很有神采,該是愛情的渲染吧?」
「Frank!」
樓上突然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
我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穿著睡袍的長髮女孩站在樓梯口,顯然是剛起床,光著腳,非常年輕,二十歲上下。隔著很遠的距離,仍然可以看得出她的皮膚很好,水嫩嫩的,瓜子臉單鳳眼,談不上很漂亮,但卻很有東方韻味,清純得可以掐得出水。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一時不知道怎麼反應。倒是祁樹禮很鎮定,不慌不忙地給我介紹說,「阿芷,跟我從加拿大過來的。」
我有些尷尬,但還是很有禮貌地跟那女孩打招呼:「你好,阿芷。」
「你是誰?」女孩面容清秀,卻很不客氣。
祁樹禮連忙解釋:「她是……」
「我是他侄女。」我搶著說,滿臉堆笑。這樣很好啊,他終於有自己的女人了,雖然年輕得離譜,不過總歸是好的開始。
祁樹禮瞪了我一眼,想反駁已經不可能,阿芷走下樓,上下打量我,好像有點不信,「我怎麼沒聽他提過?」
「我剛從國內過來的,跟我男朋友住在船上。」
這話起了作用,確切地說是後面那句話起了作用,阿芷清純的臉上終於露出單純的笑容:「真的嗎?太好了,我還擔心來這邊太孤單呢,看來是多慮了,以後有伴了,Frank你早該跟我說的。」
祁樹禮意味深長地瞅了我一眼,沒說話。
出門的時候,他送我。
「多大了?」
「十九歲。」
「行啊,老牛吃嫩草。」
「不要這麼說好不好,很偶然在那邊碰到她,蠻談得來的,就帶過來了,讓她到這邊讀書。」
「哦,她還在讀書啊?」
「當然,這個年紀肯定是要讀書的。」
「看上去很不錯,好好待她,你會幸福的。」
說這話時我已經出了花園的柵欄門,他站在裡面,我站在外面,正準備轉身走,他忽然在後面扔了句話過來,「Cathy,你不覺得她跟你很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