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怎奈何曲終人散

親愛的,你應該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戰爭很多時候只是一場遊戲,但女人和女人的戰爭,卻永遠沒有輸贏。

米蘭回國後沒有住到在水一方,而是直接在佳程開了間豪華套房。

她約我進行了一次短暫的面談,很不愉快,我深刻地意識到,米蘭這次是來者不善。之前我在她房間打了個轉,幾個大行李箱排在衣物間,看樣子她是打算長住了。

我的心底一陣發寒。

從她的房間出來後,我在她的帶領下直接從電梯下到酒店的咖啡廳,我走在她後面,她搖曳的身姿讓我不得不佩服金錢的萬能,你看她也是三十好幾的人,可依舊身材窈窕,臉上看不到皺紋,只看到一身名牌,耀眼的珠寶。

可是她什麼地方都可以武裝,唯獨眼睛武裝不了,我掃她的第一眼就看到她的眼神很空,黯淡無光,跟她身上的珠光寶氣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時候我明白了,她在物質上應有盡有,可在精神上卻是一貧如洗,她過得並不好,至少在她臉上我看不到普通女人應有的幸福和滿足。

當然這只是我的看法,米蘭卻是自我感覺良好,她姿態優雅地坐在我對面,目光瞟來瞟去,不放過任何一個打量我的機會,我知道她想看什麼,她想看我過得好不好。

這還用她看嗎?我身上的全部家當加起來,可能還買不到她水貂披肩的一根毛,我穿著最普通的黑色短大衣,牌子早忘了,好像還是出國前買的,首飾是一樣沒有,唯一值錢點的東西可能是脖子上的長絲巾,是去年在西雅圖跟耿墨池逛店子時買的,多少錢也不太清楚,因為是夏奈兒的牌子,所以估計價格不低。

「你過得好像不怎麼樣嘛。」

米蘭支著下巴一臉的不屑,顯然我寒酸的樣子讓她很滿意。

「我怎麼能跟你比呢,你嫁了個有錢的老公,我卻是一個人漂著。」我看著她沒法不冒火,一想到那個被她踹掉的孩子我就冒火。還有,若不是她吵鬧不休,我也不會跑回國內,不回來,英珠或許就能躲過劫難,所以歸根結底,很多事情都是因這個女人而起,而她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還繼續她一貫的冷漠嘲諷:「以你的條件,想嫁個有錢的老公很容易,至少比搶別人的老公容易,不是嗎?」

好惡毒的女人!

[=BW(]10怎奈何曲終人散[=]我恨得牙根直癢,不打算退讓了,冷笑著回擊道:「我是搶別人的老公又怎麼樣,不過我這人還算有良心,不會把病重的丈夫甩在一邊不聞不問,不會趁著丈夫病重到外面偷人,丈夫快嚥氣了,又趕緊回來分家產!」

「白考兒!」米蘭尖叫,臉上的粉都在抖。

「你小聲點行嗎?說實話,我很同情你,米蘭,做人要適可而止,你已經得到了很多,也傷害了很多人,你還想怎樣呢?你要知道,把別人踹進地獄自己也絕對上不了天堂,要自己過得好首先就得善待他人,你不依不饒地鬧了這麼些年,你得到了什麼?能得到的你都得到了,得不到的你永遠也得不到!」

「我還有什麼得不到的?」

「是嗎?你真的什麼都得到了嗎?你得到了他的愛嗎?得到了嗎?」

「白考兒,你不要得寸進尺!」我的話觸到了她的軟肋。

「得寸進尺的是你!」我重重地放下杯子,濃香的咖啡立即濺了出來。我覺得沒有跟她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仇恨太深,我們早已經沒有了和解的可能。而在我站起身準備離座時她又斬釘截鐵地放下話:「你絕贏不了的,即使我輸了,你也贏不了!」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去贏得什麼,不像你,為了報復哪怕贏來的是一具屍體也無所顧忌,你真是很可憐,人還活著,靈魂已經下了地獄!」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咖啡廳。

我滿臉陰鬱地回到家,耿墨池一個人在露台上曬太陽,我也不跟他遮遮掩掩,直接跟他談米蘭的事情。可是他對著滿湖碧水自顧抽煙,半天無語。他還是很不願意提起米蘭,好像那是個噩夢,一提及就神經過敏。

「她……我多少還是虧欠她的,」他沉思良久終於說,「她為我付出了很多,我心裡不是不知道,去日本後,她也照顧過我一段時間的,可是她這個人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有些死心眼,本來我們相處還算和睦……偶爾我也會跟她親熱……你知道,男人總是有需要的,何況在異國他鄉,格外的孤獨,可我沒想到她居然又偷偷的懷孕了,這回我是真火了,不管她是出於什麼目的,我真的不想跟她生孩子,因為我自幼喪父,不想自己的孩子也經受這種痛苦,所以我堅持要她做掉孩子,她死活不肯,甚至以絕食來威脅,那種決心讓我害怕,沒辦法我只好依了她,誰知道她命中無子,在一次戶外活動時不小心跌了一跤,孩子沒了,她整個人就垮了,變得神志不清、顛三倒四……」

我愣愣地看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一聲長而悲的歎息後,耿墨池聲音嘶啞地繼續說:「這件事後,我再也不敢碰她,跟她分居了,但我卻一直派人照顧她的生活,漸漸的,她的精神狀態有所好轉,到後來居然神采奕奕了,也不來糾纏我了,我很高興,以為她終於想通了。但事實並非如此,沒錯,她是把我拋開了,可是她卻跟我的私人醫生中田搞在了一起,而且是明目張膽地出雙入對,我很生氣,因為我們的夫妻關係雖然名存實亡,但在外界我們始終還是夫妻,她的胡作非為讓我在外面抬不起頭,很難堪……於是我提出離婚,她卻不肯,也不斷絕跟中田的關係,這個時候我就明白了,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要弄得我名聲掃地,她把失去孩子的悲痛全部怪罪在我身上……」

「你切斷她的經濟來源也是因為中田嗎?」

「是的,她怎麼花我的錢我都沒話說,因為她是我太太,但她拿我的錢去跟中田胡搞,我就無法容忍,任何男人都不會容忍!」

說到這裡,他變得激動起來,無邊無際的淒涼鬱結在他眉心,我蹲下來,將頭伏在他膝蓋上,握住他的手:「不談這些不開心的事了,我們不談了。」

「但她這次來,不會善罷甘休的。」

「那就給她錢好了,圖個清靜啊。」

「都掙扎到這個時候了,我沒有理由退讓,我一死,她所有的如意算盤都落空,讓她去吵好了,只是連累到你。」他捧著我的臉,俯身在我額頭輕輕一吻。

我閉上眼睛,歎口氣:「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你不必覺得抱歉。」

傍晚的時候,我在露台上遠遠地看見祁樹禮牽著安妮回來了,落葉紛飛的林蔭道上,兩人有說有笑,安妮將頭靠在她哥哥的臂膀中小鳥依人般甜蜜溫馨。耿墨池來到露台上也看到了他們,有些悲涼地說:「安妮從來沒這麼開心過,小時候我帶著她的時候她也沒這麼開心,所以我才不拒絕祁樹禮接近她,只要她開心,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

「你一直是愛她的……」

耿墨池伸手攬住我的肩,看著我笑了笑:「是吧,她是我的一個夢,從少年時代就有的夢,我對她的愛有親情,也有男女間的感情成分,但更多的是親情,這麼多年來我寵她、慣她,也惱她,因為她實在是過得亂七八糟,從來沒見她對自己好過,也從來沒見她對誰認真過,除了陳錦森……」

我看著他,等他繼續說。

「所以我沒有追究陳錦森的法律責任,他是個綁架犯呢,只要他不再傷害你和安妮,我也就放他一馬。」

「得饒人處且饒人。」

「嗯,正是。」

安妮已經被祁樹禮帶到了門外,我連忙回到客廳去開門。「哥,你沒出去嗎?」安妮以為開門的是耿墨池。

「安妮,是我。」我牽過她的手。

祁樹禮面帶笑容,進來就問:「你們沒出去?」

「沒呢。」我平靜地說。

「哦,」祁樹禮還是滿臉帶笑,他走到耿墨池的面前,從容平和地看著他的情敵,關切地問,「你現在的身體怎麼樣,天氣變冷了許多,你感覺還好吧?」

「謝謝,我很好。」耿墨池也直視著他,表情有些僵,但態度還算客氣,「勞煩你了,安妮這陣子很開心。」

「哪裡的話,我是他的哥哥,應該的。」祁樹禮也很客氣。

我奇怪地看著這兩個曾經針鋒相對的男人,是什麼讓他們放下了武器呢,是安妮嗎?我想應該是。反正不會是因為我。

「哥哥,我們一起吃飯吧,我是真的好開心呢,」安妮摸索著拉住耿墨池,「我們從來沒在一起吃過飯,不是嗎?」

我吃驚地看看耿墨池,又看看祁樹禮,他們也沒想到安妮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不知道怎麼應對,氣氛頓時變得微妙和尷尬。

「這是個不錯的提議,難得安妮有這麼好的心情,也難得大家都湊在一塊兒,」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笑著說,「就一起吃頓飯吧,別讓安妮掃興。」

兩個男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我,顯然他們沒想到我也會附和安妮,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開始想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他們是什麼關係,如果不是安妮,他們絕對沒可能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地站在一起,我是不是被一時的和平景象沖昏了頭,竟奢望獅子和老虎能共進晚餐?

氣氛還在僵持。

我紅了臉,一時下不了台。

「好不好嘛,哥,你們都是我的哥哥,為什麼就不能在一起吃頓飯呢?」安妮使出了她的殺手鑭,我早說過,安妮撒起嬌來萬軍不敵,何況是兩個都愛她的哥哥,很快耿墨池僵硬的臉緩和下來,他掃了一眼祁樹禮不說話。

祁樹禮直直地看著他的情敵,很顯然在徵求對方的意見。

耿墨池避開他的目光,反過頭溫柔地問安妮:「你想吃什麼?」

我們選了東塘附近一家名為「高朋」的酒樓,要了一個豪華包間。我幫安妮點的菜,也要了酒,給每一個人斟上。安妮簡直是歡呼雀躍,一直笑個不停,倒是那兩個男人很安靜,一左一右地守護著安妮,故意互不看對方。本來應該是男士來安頓女士的,現在輪到我來招呼他們了,不過我很樂意,興奮、激動、緊張、難以置信……各種複雜的情緒一時間弄得我根本不知道怎麼靜下來,我對面坐著安妮,兩邊分別坐著他們,生怕招待不周得罪這兩位爺。

菜上來了,兩個男人搶著給安妮夾菜盛湯,我卻成了沒娘的孩子沒人搭理,吃什麼都得自己動手,我看見了安妮面前擺著我最喜歡吃的基圍蝦,可是桌子太大我夾不到,也不好意思夾,只得看著那大盤粉紅鮮嫩的蝦兒們嚥口水。

祁樹禮捕捉到了我眼中的渴望,不聲不響地夾了一隻又肥又大的蝦剝去皮送到我碗裡,耿墨池看到了,瞟了我一眼,沒說話,卻端起那盤蝦放到了我面前。我一時僵住了,不知道該對誰說謝謝。氣氛立即又變得很微妙。

但祁樹禮畢竟是見過世面的,沒表現出有什麼不滿,反而不聲不響地拿起手邊的紅酒站起身給耿墨池的杯子斟滿。

「謝謝。」耿墨池很紳士地點點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墨池少喝點,你不能喝太多的酒。」我連忙叮囑道。

「沒關係,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耿墨池放下酒杯,抹了抹嘴邊的酒漬,「祁先生倒的酒怎麼能不喝呢,就是毒藥我也得喝。」

我看看祁樹禮,神經頓時繃得緊緊的。

「Steven言重了,我從來不給人毒藥,自己釀下的苦酒只能自己喝,怎麼能給別人喝呢?」 祁樹禮這話說得很客氣,卻有一種動人的悲涼。耿墨池漫不經心地吃著一塊魚,好像在聽,也好像沒聽。

祁樹禮乾脆放下筷子繼續說:「今天我很高興,真的,我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局面出現。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錯事,也傷害到很多人,我以前不相信報應,現在相信了,我受到了我想像不到的報應。」說著他把目光投向身邊的安妮,傷感又慈愛地撫摸著她的頭,聲音忽然變得哽咽,「還有什麼報應比這個報應更大更殘酷的呢……很多事情也都是從這件事上看開了,不屬於自己的怎麼勉強都沒用,屬於自己的趕都趕不走。我做夢都沒想到我做了這樣的事,先是利用跟她結婚而報復你們,後又弄瞎了她的眼睛,居然還是沒有失去這個妹妹,可是……」

他又把目光投向我,有些失神又有些悲愴,「我付出了全部的身心,甚至弄瞎了自己妹妹的眼睛,卻還是得不到你的愛,這輩子,我都沒有可能了……」

我一陣發愣,手中的筷子從指間滑落到地上。無可名狀的悲哀籠罩著整個房間,空氣膨脹開來,像要爆炸一樣,因為每個人都在超負荷地壓抑著。

席間,我陪安妮去洗手間。

在洗手間的大鏡子前,我終於忍不住掩面而泣,一邊的安妮沒有安慰我,只是說:「你很幸福,兩個男人都這麼愛你。」

「幸,有時候也是不幸。」我幽幽地說。

「可是考兒,幸與不幸有時候是看值與不值的……」安妮悵然地望著根本看不見的鏡子,若有所思,「我或許是不幸過,但既然已經不幸,就希望身邊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能夠幸福,如果能給身邊的人帶來幸福和平安,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好遺憾,直到現在才明白……」

「安妮,你能這麼想固然好,可是同樣的道理,你也要幸福才是,你幸福了我們也才會覺得幸福,因為,你實在是太不幸。」我說著又哽咽。

安妮的臉色露出恍惚的笑容,「我是很不幸,但你知道我最大的不幸是什麼嗎?是我逃避了很多讓自己幸福的機會,因為童年的不幸,認定自己就不再有幸福,於是作踐自己,糟蹋自己,毀滅自己,到頭來真的變得更不幸。直到眼睛失明,忽然就安靜下來,這才醒悟,其實幸福一直就在身邊,只是我一直視而不見。比如墨池,如果當年接受他,或許我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很多悲劇都可以避免,起碼葉莎就不會死……」

我連忙說,「安妮,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別再放在心上。」

「過去的事情是已經過去,但在我心裡,卻從來沒有過去,因為葉莎的死,我內疚了很久,直到遇見你後,我才漸漸釋然,因為正是葉莎的去世才讓我哥與你相遇,他也才真正的找到屬於自己的愛情。雖然我知道他一直很愛我,但那不是真正的愛情,我知道的,他有戀母情結,而我深受他母親寵愛,他愛屋及烏,把對他母親的那種複雜的感情轉移到我身上,所以當年我才拒絕,所以我對你一直深懷感激,因為我哥短暫的一生可以體會真正的愛情,即使他離去,也不會遺憾的,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他的愛情,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們,還有大哥。這麼多年,從來只有別人為我付出,現在我也要學會付出,可以說彌補,也可以說是……是自贖……」

「安妮……」我抓住她的手臂,幾乎聽不下去了,這樣的一段話,我怎麼聽著有離別的味道,透著令人心傷的氣息。

「給我補補粉吧,別讓我哥他們看到我哭過。」安妮笑著說。

我拿出粉盒給她補妝,可是剛撲上粉,她的淚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來,她嘴角顫動,好像是對我說,又好像是對自己說:「我哥是沒有遺憾了,我卻好遺憾,我這一生過得亂七八糟,或許體會過愛情,卻從未真正擁有過;或者即使擁有過,也很快失去,我這一生都在失去,我失去了好多好多,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是該放手還是該牢牢把握。但無論怎樣,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失去,不會失去你們,也不會失去曾經讓我擁有過愛情的人……」

「誰讓你擁有過愛情呢?」我忽然問了個很傻的問題。

安妮側過臉,「望」著我,表情不知怎麼有點冷:「你——說——呢?」

回到包間,推開門的時候,正好看見耿墨池在給祁樹禮斟酒,兩人低聲說著話,態度平和得讓人很難相信他們是獅子和老虎的關係。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奇怪,遙遠和親近,理解和排斥,痛苦和喜悅往往都只隔了層紙,只要撕掉那層紙,什麼隔閡都有可能消除。獅子和老虎也能成為朋友,誰能相信呢?

兩天後,祁樹禮投資的白樹林醫院開業三週年,他很忙碌,人也消瘦得很快,我提醒他注意身體,可是他卻沒工夫顧自己,有一天忽然打電話過來說:「讓Steven這兩天來醫院看看,我剛從美國請來一個很著名的心臟病大夫,據說是治好了很多人,還給人做過心臟移植,我把Steven的病情跟他講了一下,他說要具體看看才知道,你把這事給他說說,要快,Smith先生過兩天就要走。」

誰知耿墨池一直到晚上才回來,我把祁樹禮的話給他講了,他想都沒想就直搖頭:「別費心了,如果我的病還有治,我比任何人還積極,問題是沒用,什麼都沒用。」

「你看都沒看怎麼知道沒用呢?」我試圖說服他。

他冷笑一聲,「我看過的醫生還少嗎?國內的,國外的,我看都看煩了,我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你們也放棄吧,祁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替我謝謝他。」

「墨池……」

「別說了,我不想聽,我不需要你們提醒我已經病入膏肓。」

耿墨池用手勢堅決地制止我繼續往下說。

「墨池,我知道你現在很抗拒醫生,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只要有一線希望,你都不能放棄,為了你身邊的人,你也不能放棄!」我的聲音很大,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

耿墨池直直地看著我,無語。

可是我受不了他那樣的注視,一瞬間,胸腔裡驟然迸發的痛楚令我幾乎無法呼吸,我奔過去撲進他的懷中大哭起來。

其實我也知道我是無能為力了,就算他現在已經死了,在我面前已經僵冷,我抱著的是一具屍體,我都是無能為力的,就像英珠的死,我只能這樣哭,這樣心碎,這樣跟著埋葬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全部,即使將自己撞個粉身碎骨血流如注,也都是枉然,我還是救不了他,救不了自己。

他摟著我,就像是石雕像一樣,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才說:「好,我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才行。」

他說:「無論我是否活著,你一定要過得好好的,因為我會一直看著你。」

「我也會等著你,一直等,哪怕等到下輩子,或者更遠。」

「我死的時候,如果你實在不忍心,可以轉過身。」

「讓我看著你的背影離開,也是一樣的。」

「你應該知道我聞得出你淚水的氣息,所以我走後你不能哭泣。」

「即便我給你留了位置,你也不能自暴自棄。」

「這些,你都答應我嗎?」

「……」

「答應嗎?」

我終於點頭:「我答應你。」

他長舒一口氣:「好,我也答應你。」

沒有人能知道,這樣的回答有多麼幸福、多麼美好,每一個字都甜蜜得刺痛,刺到心底,永不能夠再拔。我這一生的幸福再不可能更多。

他會遵守承諾的。

我也會。

於是,耿墨池見到了Smith大夫,那是個頭髮鬍子都白了的美國人,很和藹,他仔細地給耿墨池做了各方面的檢查,又看了他以前的病歷,最後他作出結論,常規的治療對耿墨池已經沒有用,他活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心臟移植,但是這個手術技術要求非常高,國內可能還沒有這樣的人力和設備,即使有,成功率也非常低,還不到20%,就算成功率能達到,要找到配型一致的合適心臟也相當難,那不是光有錢就能做到的。

祁樹禮當即表態,斬釘截鐵:「找,不管有多艱難,花多大的代價,我們一定要找,國內沒有人力和設備,我們就到國外去做,錢絕不是問題,別說有20%的成功率,就是萬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都不會放棄。」

當時我和耿墨池都在場,我的感覺不是用感動可以形容的,耿墨池的感覺我不知道,他只是半天沒說話,一直愣愣地看著祁樹禮,從醫院出來時他終於忍不住說道:「謝謝你,不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我想聽你的真心話。」

祁樹禮意味深長地看著昔日的情敵:「真心話?你覺得我現在還不夠真心嗎?人都有私心,我現在不妨告訴你,讓你活下來其實也是為了我自己,因為……」說著他把目光轉向我,閃閃爍爍,變幻不定,「因為她愛你,如果你死了,她會活不下去,她活不下去,我還有活下去的意義嗎?」

親愛的,你要相信命運是公平的,他在奪取你某樣東西的時候,必然會給予你某樣東西,而在他給予你某樣東西的時候,你就要小心了,因為他又必定會奪去你的某樣東西,命運從來就不會很慷慨的。

祁樹禮突然病倒了。

其實我早察覺出他的身體有恙,不僅消瘦得厲害,臉色更是黃得駭人,看上去起碼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了有十歲,耿墨池雖然也是病重,但精神狀態一直很好,祁樹禮卻是連精神氣都沒有了,似乎走路都很吃力,以前他每週都要去做健身或是打打高爾夫球,現在這些體力運動全部取消不說,連一日三餐後的散步都甚少進行。

他好像是遭受了什麼重大的打擊和摧殘,整個人都垮掉了。我總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窺視他,想像著究竟是什麼事讓他變得如此虛弱憔悴,能有什麼事呢?而他似乎有意在迴避著我,雖然同住一個小區,隔湖相望,卻很少碰面。我覺得我跟他之間蒙上了一層不明的陰影,這次我敢保證,不是我的原因。

終於在一天午飯後,我在林蔭道碰到他,忍不住問:「Frank,你最近是怎麼了,氣色很不好,也瘦了很多,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他當時正準備出門去,聽見我問他,回頭瞟了我一眼,目光涼涼的,讓我的心底猛地一顫。「沒什麼,可能是太累了的緣故……」他搪塞著,轉身又要離去。

「Frank,」我試圖跟他深談,「我不希望你有什麼事瞞著我,現在我跟你之間應該沒什麼可以隱瞞的。」

他很勉強地給了我一個微笑:「你多心了,我真的沒事,沒事。」

「沒事就好,我不希望你有事。」

「謝謝!」他站在風中看著我,目光柔軟得讓人無法相信他就是過去那個叱吒風雲的祁樹禮,眼前的這個人面色無光,勾著背,那麼的蒼老不堪,這就讓我可以確信,他有事。

「考兒,遇見你真好。」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轉身離開,孤獨的身影消失在林蔭深處。

一個禮拜後,祁母在湘北病逝。

祁樹禮帶安妮回去奔喪。我也隨行。因為妹妹白葳交了個西班牙男友,這次帶回來準備訂婚的,我很想看看我的這位洋妹夫,一路很順利地到了湘北老家。出於禮節,我還是去靈堂拜祭了已經作古的祁母,畢竟死者為大,再說事情也過去那麼久了,何苦再跟自己過不去。但是祁樹禮會不會這樣想我不知道,整個拜祭過程他都面無表情,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

按習俗,他應該披麻戴孝的。

因為他是祁母唯一的兒子。

但是他沒有。

這時候我隱隱覺得,他還是沒有原諒自己的母親。午飯他沒有跟祁家的親友吃,打過招呼,帶著安妮上我家吃去了。我們還沒進門,就聽到家裡笑聲不斷,我一進去,全家人都圍了過來,妹妹白葳更是抱著我直跳,她的西班牙未婚夫則靦腆地跟我打招呼。母親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張羅出一桌的佳餚,都是我愛吃的。父親詢問我在長沙的情況,還跟祁樹禮說,有空多回家。他特意加重了「回家」兩個字,顯然在他們的意識裡,祁樹禮已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飯後已經是下午三點,祁樹禮帶安妮到銀湖邊上散步,我跟在他們後面。銀湖美麗依舊,只是可能是冬天的緣故,湖邊行人稀少,甚覺冷清。我望著微波蕩漾的湖面,心痛到無以復加,祁樹傑,我的丈夫,你看到了嗎,你到死都惦記著的小靜來了,還有你的大哥,如果你想到還有這一天,你會捨得葬身湖底嗎?

安妮看不到,卻很激動,一直用手在摸,她摸到湖邊一棵大榕樹時,更加激動得淚流滿面,顯然她記得那棵樹。她一遍一遍地撫摸著蒼老的樹幹,猶如撫摸自己滄海桑田的心。「就是這棵樹,我跟阿傑在上面刻過字的,」她把臉貼近樹幹,好似在找尋歲月流逝的痕跡,「怎麼找不到了呢,明明刻過的,哥,你以前看著我刻的,對不對?」

「這麼多年了,有什麼是不能消失的呢?」祁樹禮若有所思地說。

安妮回過頭,眼中滿是疑惑:「包括愛和恨嗎?」

「是。」

「可你為什麼不能放下對你母親的恨呢?」安妮一針見血。

祁樹禮答:「那是不能忘卻的記憶。」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Frank,」我走過去看著他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連小靜都放下了,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對很多事情都放開些,也許不會覺得那麼累,這是你過去跟我說的。」

祁樹禮別過臉,「你不懂,完全不懂,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何其的慘烈,小靜也不會懂,你們都不懂!」他自言自語,掉頭就走。

我定定地看著他走遠,孤獨的背影襯著如血殘陽在林蔭深處忽明忽暗,感覺是那麼的悲涼、倉促、無奈、留戀……彷彿是一部電影的尾聲,最後總是主人公或回頭或決然地消失在鏡頭裡,我的心猛地抽搐,一種很不好的感覺襲上心頭,他也要消失了嗎?

祁樹禮在湖邊的一家賓館下榻。我因為要照顧安妮,也住在了酒店。用過晚飯後,安妮就睡了,我到祁樹禮的房間商量次日的行程。

「還是先去看看父親的墳吧,這麼多年了,他也一定很想念小靜。」祁樹禮說。我同意他的意見,「那行,先去你父親那,然後再作其他的安排。」

他疲憊地斜靠在床頭,欣慰地看著我,說:「你長大了,懂得接受別人的意見了。」

「我都三十好幾了,才長大啊?」我笑。

「有的人一輩子都長不大呢,」他拍拍旁邊的枕頭,示意我坐過去,「你不知道你以前的脾氣好強,無論我說什麼,你從來就沒聽從過,那個時候的你啊,渾身帶刺,尖銳得誰都不敢靠近你。」

我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只是笑。

他起床想過來拉我,剛站起身,卻突然渾身抽搐跌坐在**。「怎麼了,你怎麼了?」我跳起來扶住他,卻見他臉色煞白,雙手揪住自己的胸口痛苦得縮成一團,「藥……快去拿藥……」他伸出一隻手指向行李間,「在……在那個藍色大行李箱裡,白色的藥瓶……」

我連滾帶爬地奔進臥室的行李間。

「我不會離開你的,永不……」祁樹禮服藥後緩過來了,把我緊緊摟在懷裡,讓我的臉貼著他的胸口,「你聽,我的心在跳,記住,考兒,是為你在跳。」

「Frank……」我揪著他的衣領,哭得像個孩子。次日起得很晚,祁樹禮不再忌諱在我面前吃藥,他沒有過多地解釋昨晚突發的狀況,只是說前陣子到醫院檢查了下,查出有膽結石,可能要開刀。「不礙事的,只是個小手術而已,」他安慰我說,「回長沙後就會動手術。」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他。

他說:「別告訴安妮,免得她擔心。」

用過早餐我們直接去了祁父的墓地,回來時又去了一趟祁家的舊宅,祁樹禮帶我去過,那個老婦人還在。祁樹禮說她是他們家以前的鄰居,他小的時候還是她幫忙照看的。安妮在門前的兩棵桂花樹下站了很久,抱著蒼老的樹幹,嘴裡在念叨著什麼,潸然淚下。我怕她太傷感想去拉開她,祁樹禮攔住我說:「讓她去吧,這麼多年在外面流浪,她是想得太厲害了。」

可我遠遠地看著她抱著樹獨自緬懷垂淚的樣子心還是很疼,這個孤獨的女孩,這個一度忘記過去的可憐女孩,她難道不知道,年華這個東西是流淌著的,逝去的年華任誰都喚不回來,要不怎麼叫似水流年呢。

接著我們又去了仙人谷,因為是冬天,漫山遍野一片蒼黃,凜冽的寒風在山谷間呼嘯,彷彿無數個厲鬼在哀號,一眼望不到邊的野草被四面八方呼嘯來的山風掃蕩得巨浪翻滾,真是奇怪,剛才在山谷外面還是微風徐徐的,怎麼一到這山谷就狂風大作,是得道的那個老仙人在思念故鄉嗎?

安妮不要我們相陪,一個人摸索著走向草林深處,她穿了件紅色羊絨短大衣,繫著淺咖啡色的圍巾,長髮翻飛,背影決絕,迎風前行的樣子簡直可以入畫。我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心裡在想,她是想尋找兒時失落的那頂草帽嗎?她怎麼就不明白,丟失的東西一旦真的丟失是再也找不回來的,縱然能找回來也決不是原來的樣子。我忽然有種很不好的感覺,她開始在擺脫著什麼,是擺脫過去還是擺脫現實我不得而知,但以她一貫的個性,不是讓自己傷心就是讓身邊的人傷心,最後的結果肯定不是我們想要的。

回到城裡的時候,天已經全黑,我們在酒店用完餐就回房間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趕回長沙,祁樹禮的膽結石好像疼得更難受了,必須馬上趕回去做手術。臨睡前我給家裡打了個電話,母親責怪我怎麼不多住幾天再走,白葳難得回來一趟。「樹禮身體有點不舒服,得趕回去檢查身體。」我搪塞說,不敢說是做手術。

母親馬上追問:「哪裡不舒服啊,要不要緊呀,這次回來我就覺得他的臉色很不好,人也瘦得不像樣子了。萍萍不是我說你,你也多關心關心他,別只顧自己,這麼多年了,他對你怎樣,你自己應該知道的,這樣好的男人你上哪兒去找?」

母親的話很尖銳,我沒敢吭聲。

她就繼續在電話裡數落我:「你也三十多歲的人了,遇見一個好的就安下心來過日子,別一天到晚瞎折騰,你這個年紀已經折騰不起了,跟你同年的那些個同學,孩子都上小學了,你倒好,連個正式的歸宿都沒有,你說要我們做父母的怎麼放得下心?」

「好了,媽,我知道了,我聽你的就是。」

我連忙打斷母親,掛掉電話,怕她一說下去就沒個完。祁樹禮從浴室洗完澡出來,一邊繫著睡衣的腰帶一邊問:「你媽跟你說什麼,瞧你這樣,這麼不耐煩。」

「她說我同學的小孩都上小學了,我還在玩,她怕我人老珠黃了沒人要。」

祁樹禮牽過我的手:「怎麼會沒人要呢?我不就想要你嗎?是你一直不給我機會而已,至於孩子……」

他不說話了,目光忽然變得黯淡。

我知道,他想起了在西雅圖那個被米蘭踢掉的孩子。

良久,他終於漸漸平靜:「想想有幾年了?九年吧,我愛了你整整九年!從未停止過,我這一生失去過那樣多,而唯獨你,無法從我的生命中剔除,就如他在你心中無法剔除一樣。其實你不知道,我一邊在愛你,也一邊在掙扎,掙扎了很久,還是無法讓自己少愛你一點,更沒有辦法去愛別人,即便旁邊的人再年輕,美若天仙,我也沒有辦法的。我什麼都給了你,就再也給不了別人。就如阿芷,除了給錢我不知道還能給她什麼,後來碰上安妮,她不缺錢,我就更不知道給什麼了,利用跟她結婚報復你,其實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沒什麼給她只好給她婚禮,我想借由這婚禮能讓自己活得像個正常人。但你說我如果跟她結婚就生不如死,我嚇住了,因為還沒跟她結婚,我就已經生不如死,失去你,被你怨恨,我只能是生不如死……」

這樣長的一段話,沒有辦法讓人不動容。

但是我無能為力,只能跟他說:「對不起,我給不了你要的。」

他說:「我想要的並非如你想像,我只要你好好的,過得幸福,至少比我幸福,那麼,我還要什麼呢?」

「愛一個人真的就是想讓他幸福,哪怕這幸福是別人給予的。」

「可是有時候也想讓自己幸福的,這幸福卻只能你給予。」

「就算是憐憫,你會給予嗎?」

「比如此刻……」

有些傷感,有些惆悵,誰能給誰幸福?我落寞地望向窗外,有一扇窗戶沒關緊,湖風吹起落地窗簾,露出落地窗外繁華的湖岸燈火,每一個角度都美輪美奐,讓人無法抵禦。

而他已經擁緊我,用下顎摩挲著我的額頭,溫情異常。我抬眼看他,立即被一雙閃爍著熾烈光芒的眼睛灼到。我能給他幸福嗎?就算是憐憫?

我掙脫他,起身欲離開。

他拉住我的手,夢囈一樣的:「考兒……」

「明天一早還要趕回長沙,我得去休息了。」

「我知道,還是因為他。」

「你既知道,何必再問。」

「一個晚上而已,有那麼難嗎?」

「Frank,女人的心和身體是一起的。」

他不理會,起身又擁住我,「我知道,一直就知道!」他很固執,又很堅忍,抱著我不肯撒手,「可是考兒,如果有來世,我還是很想可以再次跟你相遇,而且是更早地相遇,沒有人比我早,耿墨池都不行。」

他又說:「希望來世,我們能成為彼此的唯一。」

我瞪大眼睛,被他緊握著的手心忽然開始發冷,那寒意一直滲入心臟,由此迸出強烈的疼痛,讓我無法抑制,全身都在發抖。

這樣的話,一個人跟我說就夠了,為何他也來說?

如果真有來世,我又要把自己劈成兩半不成?

今生就糾纏得夠嗆,來世還要這樣?

他以為我很冷,扶我到**躺下,拉過被子緊緊地將我裹住,像裹一個嬰兒。然後輕輕地低下頭,吻我的髮鬢……沒有辦法拒絕,只能任由著他。激情燃燒的夜,我沒有化繭成蝶,反被他的熱烈又裹了一層繭。今生我都沒有辦法擺脫這自縛的繭,而他怎麼還是不明白,這麼多年啊,這麼多年了,我始終屬於那個病得只剩一口氣的男人,一直是他的,哪怕心靈和軀體短暫剝離,也還是他的。

我將頭埋進被子,感覺像縮進殼的蝸牛。

夜裡我做了個夢,夢中有嬰兒的哭聲,循聲找去,發現在一片繁花叢中躺著一個**著身子的孩子,粉色的肌膚表明剛剛出生,揮舞著小手小腳哇哇大哭。我遲疑了下,正欲離開,那孩子忽然說話了:「媽媽,別丟下我……」

我嚇了一跳,心想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怎麼會說話,一定是妖怪變的,趕緊跑。我奪路而逃,那孩子的哭聲卻一直跟在身後,四周也變得越來越黑暗狹窄,等我停下來喘氣時,發現自己竟站在了一個懸崖邊上。正想掉頭往回跑,卻猛然發現孩子就站在我身後,張著小手叫著「媽媽,媽媽」朝我蹣跚而來,我嚇得大叫一聲,腳下一滑,跌進了萬丈深淵……然後我就醒了,滿頭大汗,祁樹禮被我驚醒,問我是不是做了噩夢,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又昏昏入睡了。

早晨醒來的時候,才知道昨夜下了雪。窗外已經有樹梢裹上了一層厚厚的雪絨。隱約還有小孩子在遠處嬉鬧,打雪仗。笑聲清脆悅耳。

湖邊的雪景是很美的,但我無心欣賞,想起昨夜的夢仍然心有餘悸。在回長沙的車上,我將夢境說給祁樹禮聽,他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我一頭霧水。

「好事啊,老天有眼,看來這回我是真的修成正果了,哈哈……」他的喜悅溢於言表,像撿了個寶。坐我旁邊的安妮奇怪地看著他,不知道她的哥哥在發什麼神經。

「考兒,凡事只要心誠啊,」祁樹禮像是大徹大悟了似的,說,「我想我的誠意感動了老天,終於讓我們祁家有後了。」

我立即明白過來,有幾秒鐘的失神,孩子?我頓時有些心慌意亂,視線模糊起來,車窗外的景致籠罩在一片水霧中,雖然是冬天,但山野的風光卻很好。輕盈的雪,紛紛揚揚,青山碧水,稻田無邊,隨處可見山坡竹林,恍惚中夢境裡的繁花小徑真實地展現在我面前,這是一種強烈的預感,夢或許會實現?我問自己,如果上天真的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怎麼辦?

正想著,手機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一看號碼,是耿墨池家的電話,我一接聽卻不是他的聲音,是他的保姆打來的,在電話裡語無倫次:「白小姐,快來,出事了……耿老師他……他……」

「他怎麼了?」

我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

「他……他心臟病發作了……」

我知道,我沒有辦法留住他離去的腳步。

我不是上帝,我留不住他的腳步。而我曾經失去過那樣多,那樣美好的一切,可能終其一生都沒有辦法再找回。所以,我不敢再奢求什麼,我只要他好好的存在著,只要他讓我知道他還存在著,站在世界的這端,遙望他在另一端,只要知道,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命運始終如一的殘忍,連最後的一分企望都讓我落空。老天把他最後的存在都要奪走。此刻我站在病房外精神恍惚,完全不知道自己還能擁有什麼。

旁邊,主治醫生畢恭畢敬地在跟祁樹禮說:「祁董事,我們都很盡力,這次能逃過一劫,很大程度上都靠他內心的意志,他並不想死……」

「廢話!誰願意死啊?你願意嗎?」祁樹禮立即翻了臉,氣勢洶洶地吼道,「我要的不僅僅是你們盡力,我要你們救活他,無論花多大的代價,不惜一切代價!」

醫生低著頭,戰戰兢兢,想辯解什麼又不敢開口。

我歎口氣,走過去把手放在祁樹禮的肩上,說:「不要怪醫生,生死有命,豈是人為可以控制的,你的心我瞭解,他也瞭解,我們都瞭解。」

「不,不,你不瞭解,」祁樹禮連連搖頭,焦急異常,「他必須活下來,只有他活下來,你才能很好地活著,如果我……有什麼事離開,他是唯一可以給你照顧和關愛的人……」

我沒理會他的意思,終於忍不住哭出聲。

醫生這時候又說:「請做好最壞的打算吧。」

我號啕大哭。祁樹禮怎麼勸都勸不住我,他的膽結石看樣子又有發作的跡象,一直捂著胸口,後來可能是疼得太厲害了就一個人回了家,留了兩個人在陪著我。我把他們都趕走了,獨自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流淚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耿墨池醒過來了。

我還是不能去看他,醫生進進出出,在給他做各種檢查。

他的保姆這時也過來了,問起發病的原因,保姆說,是他太太去鬧的。

「他太太?米蘭?」

「是的。」

「她鬧什麼?」

保姆搖頭,又說:「不清楚,只聽到他們在爭遺囑什麼的。」

「沒錯!」祁樹禮剛好走了過來,背著手,神色很冷酷,「米蘭逼耿墨池修改遺囑,她知道耿墨池一個子兒都沒留給她,想搶在他嚥氣前扭轉乾坤。」

我氣得渾身發抖。

這個女人,怎麼如此貪婪,就算是想要財產,一定要用這麼激烈的方式嗎?自己的丈夫多活一天,她都看不過去嗎?明眼人都知道,耿墨池不是一個守財的人,他不給她錢,只是想維護自己作為丈夫的最後一點尊嚴,因為他左手給她錢,她可能右手就給了她的日本情人中田。沒有廉恥的女人!

我直奔米蘭下榻的酒店。可是在酒店門口,我卻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一輛救護車被人群圍著,一個滿臉是血的長髮女子被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抬進救護車。我的心一緊,擠過去想看個究竟,傷者的臉沒看清,卻看到了她指間的碩大鑽戒,不用問別人,我已經知道她是誰。

我傻了似的站在人群中,目睹救護車呼嘯而去,感覺不到悲傷或者焦急,只覺得一顆心像灌了鉛般,沉重得就要窒息。

我怎麼能夠輕鬆得起來?

開懷大笑嗎?

我做不到。

是誰做的呢?

我不知道。而頗具諷刺性的是,接米蘭去醫院的急救車正是白樹林醫院的,她跟他的丈夫躺在了同一家醫院。我將這事告訴祁樹禮,他表現得很平靜,只淡淡地說了句:「這種女人,不會有好結果。」末了,又補充一句,「別告訴耿墨池。」

晚上我終於可以進特護病房見耿墨池。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病**,鼻腔中插著氧氣管子,床邊的架子上掛著輸液瓶。

他的臉很平靜,見到我時還吃力地擠出一絲笑容:「你走,我沒事。」

我知道他是不願意讓我看見他這麼痛苦。

可是我真的捨不得,哪怕多留一刻也是好的。因為跟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珍貴,值得我用全部的記憶去收藏。他卻一直讓我走開,走開。原來他也是個狠心腸的人,掙扎到最後,什麼都無能為力,只是讓我走開!

我不走,撲在床沿,握著他插著針管的手,就是這雙手,曾經無數次地被我撫摸過,還是那麼的修長,卻因為過於消瘦,指關節的骨頭突兀得觸目驚心,「別讓我離開你,也別為難自己,什麼都不重要了,真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放手吧,讓自己輕鬆點有什麼不好?」我將他的手貼著自己的臉說。

他無助地望著我,長而悲地歎口氣:「如果米蘭有你一半的善良,我也不會這麼對她……本來我將她以後的生活已經作了妥善安置,足可以讓她的下輩子衣食無憂,沒想到她並不滿足,竟然逼我修改遺囑,我本不是個在乎金錢的人,可她實在太貪得無厭了,她拿著我的錢自己揮霍還說得過去,可是她,她……你能理解的,這對我是一種恥辱,縱然我有對不住她的地方,她也沒有權利讓我到死還戴綠帽子,我也沒有義務拿錢給她和中田花天酒地……」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呼吸很重。

我連忙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何必呢,不就是錢嗎,給她就是……讓自己解脫吧,你難道到死還要被她纏著嗎?還有什麼比自由更重要的?」

他說:「那你就錯了,考兒,我不久於人世,只要躺進墳墓就可以徹底地擺脫她,至於我的心,從來都是自由的,因為她從未擁有過我的心,她沒資格,她不配!」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把目光投向站在身後的祁樹禮,期望他能幫我勸勸,可是祁樹禮開口卻說:「你說得很對,不能這麼便宜了她,否則她會以為這個世界全是以她的意志而存在,何況她還是把錢拿去給小白臉花,憑什麼!」

我瞪他。他沒理會,繼續說:「你現在的身體很虛弱,不要太為這件事煩心,我敢保證,她不會從你這多拿走一分錢,她也必定跟你離婚!」

「不勞你費心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能處理好。」

耿墨池感激地笑了笑,又把目光投向我,伸手輕撫我的額頭,虛弱地說:「她最近瘦了好多,還煩你多照顧她一點……她這個人呀,從來不會憐惜自己,Frank,我把她交給你了,相信你能讓她生活得很好的,對嗎?」

我看了看祁樹禮,立即被他的表情嚇住了。他眼眶陡然通紅,眼角滲出晶瑩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悄然淌下,他當著他昔日的情敵淌淚?

「你不要說這種話,現在還不知道誰能最後留下來照顧她呢?」他說著我不懂的話,目光無限眷戀地停留在我的身上,「她愛的是你,縱然我再怎麼對她,她也不會把愛從你身上轉移過來,我已經盡力了,覺得好累……」

我低下頭,什麼都不想說。

出了病房,我在醫院的電梯門口跟米蘭狹路相逢,我這才知道她傷得不輕,頭上臉上全蒙著紗布,只露出一雙美麗空洞的大眼睛。要不是她攔住我,我是斷然認不出她來的。

我們相互對視著,殺氣騰騰,大有決一死戰的意味。我不太明白她怎麼能用如此仇恨的目光刺殺我,難道她以為是我叫人弄傷了她?

米蘭痛苦地扯動著嘴唇,想對我說什麼,卻因為剛剛縫過針無法張嘴說話,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從我身邊昂首走過去。我轉身正想進電梯,卻猛然看見祁樹禮就站在不遠處打量著米蘭,他很「欣賞」地目送米蘭遠去,嘴角還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我心裡咯登一下,此君的表情無疑洩露了他心裡的秘密,別人看不出來,我卻是太熟悉不過了,每當他用那樣的目光去打量一個人時,這個人八成就有麻煩了,或者說已經有了麻煩。

「你是不是做得太狠了?」我走過去責備道。

「沒事,傷口不是很大,我已經派人從韓國請來了最好的整容師,」他若無其事地瞟了我一眼,絲毫沒覺得哪裡不妥,「可能要花我幾十萬呢,我保她舊貌換新顏,整出來的樣子比那些個韓國女明星不會差到哪去,到時候只怕她感激我都來不及。」

說著他居然還呵呵地笑了起來,好像他做的是善事,末了,又補充道:「我就是看不得她那張嘴臉,貪得無厭,賤!」

「可這不是君子所為!」我還是覺得不妥。

他冷笑:「君子?考兒,你跟我相處也有這麼些年了,我何時稱自己是君子?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的『好』只是對你而言,撇開你,殺人放火我都不在話下。」

我橫他一眼,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臉色變得肅穆起來,「有個不好的消息,想告訴你。

「什……什麼消息?」我本能地縮了下。

他看著我,眼神透著悲涼和無奈。

我一看他這樣子就急:「什麼事啊?你快說!」

他歎口氣:「從新西蘭傳來消息,Steven他……他母親病危……」

《如果可以這樣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