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墨池的病情時好時壞。
又先後兩次進了搶救室。
我更加不敢將他母親病危的消息告訴他。
有一天他的狀況較好時,對我說:「我這幾天老做夢。」
「你都夢見什麼了?」我故作輕鬆地問。
「我……夢見我母親了,」他神情恍惚,嘴角微動,吐出每一個字都很吃力,「她可能不太好,躺在**,不停地朝我招手,我……我忽然好想見她,算算看,我已經半年多沒去看過她了……」
我瞅著他發愣。腦子裡反覆閃現耿母端莊優雅又傷感的面容,在新西蘭相處的那一個多月,她如聖母般的美麗和慈愛讓我倍覺溫暖。我甚是感歎,難道他們母子有心靈感應,這邊病入膏肓,那邊也生命垂危?
忽然覺得他們母子好可憐。
一個在海外鬱鬱寡歡了半生,一個被病痛折磨至今,彼此連見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莫非是老天的蓄意安排?莫非他們母子真要到天堂去相聚?
他何其的敏感,我六神無主的樣子讓他察覺到了什麼,目光犀利地在我臉上掃來掃去,疑惑地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我抬起頭,躲躲閃閃,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有些不悅:「怎麼了,有什麼事就乾脆點,幹嗎吞吞吐吐?」
我知道瞞不住了,心一橫,支吾著說:「前兩天,從新西蘭傳來消息,你……母親她老人家……」
「別說了,我知道!」他打斷我,閉上眼睛,眉心都在跳,「她……過了,是不是?」他低聲問,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又是一場空前的災難,我幾乎可以聽到他內心山崩地裂般的聲音。
「不是,還沒有,她只是想見你最後一面……」
「知……知道了。」
耿墨池喃喃的,淚光閃動,強忍的悲痛又怎麼藏得住。他扭過頭,想必是不想讓我看見他脆弱的樣子。
「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你沒事吧?」我擔憂地看著他。
「沒事,讓我靜會兒就好。」他蠕動著嘴唇,像在說夢話。
我只得離開,輕手輕腳的,生怕刺激到他。
一個護士剛好進去給他量血壓。
我還沒出病房十米就聽到護士衝出門來大叫:「不好了,快叫醫生,308號病床心跳停止……」
安妮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
每個人都措手不及。
祁樹禮傷心欲絕:「難道我們所做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是多餘的嗎?」
安妮只是答:「我不想成為你們的累贅。」
「沒有人把你當累贅,這陣子因為你哥哥的狀況很不穩定,所以忽略了你,難道這就是你棄我們而去的原因嗎?」祁樹禮的聲音都在顫抖。
安妮看不見她哥哥,但目光終於還是有些不忍。
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這陣子她很少到醫院探望耿墨池。而且聽保姆講,她經常一個人坐車出去,去哪裡了,去見誰,沒人知道。祁樹禮想問個明白,她卻別過臉一聲不吭地摸索著上樓,重重地關上了臥室的門。我和祁樹禮面面相覷,一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環顧富麗堂皇的客廳,竟有種風雨欲來的壓抑和陰沉。
我在內心還是責怪安妮的任性,她是否知道,她的哥哥在死亡線上掙扎得有多痛苦、多艱難,那次心臟停止跳動達十分鐘,在醫生的全力搶救下才恢復生理運轉,在醫學上稱得上是奇跡了。可即使從上海、北京請來最好的心臟病專家,每天二十四小時一刻不停地對他進行觀察和檢測,但若離開那些儀器和管子,他一分鐘都活不下去。
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就在他昏迷後的第四天。
每天,我都趴在病房的玻璃窗戶上,看著他靠用機器維持著脆弱的生命,看著床邊的各種儀表不斷顯示的不同的數字,我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模糊的淚光裡他的臉遙遠而陌生,千辛萬苦啊,那麼多的事情,那麼多的從前,到了今天卻都是枉然。說什麼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樣久,是他放棄,還是我堅持不了,到了現在時光的鐘擺突然就止步不前,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永恆」,我寧願不要!
但我沒法恨他,因為他實在是一個可憐的人,生命的存在,如今對他而言只是儀表上閃爍著的枯燥的曲線,現實世界實際已經遠離他,而他卻渾然不覺,他知道他母親離世了嗎?他睡得那麼沉,是不是又做夢了,他又夢見他母親了嗎?
很想大聲呵斥他:耿墨池,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即使你會在西雅圖的那塊墓地裡等著我,可漫漫人生,淒涼無邊,你要我如何可以撐到那一天?我什麼都答應了你,什麼都滿足了你,甚至做了你一天的新娘,可是你連最後的存在都給不了我!
新西蘭。惠靈頓。仰望天空的地方。
彷彿依稀還是昨天,卻原來,已經這麼久遠。遠得成了前世的廢墟。而我站在玻璃窗前,幾乎沒有望他的勇氣,我這樣懦弱,這樣在意他的存在,發狂一樣的在意。可是怎奈何曲終人散,我和他的這一輩子,終於還是完了。無法容忍,不能接受,他竟以如此沉默的方式離開,還說什麼如果實在不忍,就讓我轉過身,他自己其實比我更不忍,所以才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可是閉上眼睛我就不心碎了嗎?他聞得到我淚水的氣息,他是故意的,他故意這樣讓我心碎!
可是,他昏迷的第七天。我還是趴在玻璃窗上看他。
「我們都輸了。」米蘭突然走了過來。事實上她站在一旁已經觀察我半天了,我傷心無助的樣子應該讓她覺得很痛快。
「我們誰都沒得到他,不是嗎?」她淡淡地說,頭上的紗布已拆除,一張臉陌生得讓我不能相信站在眼前的女人就是米蘭。
「你怎麼會來這兒?」我恍惚問了句。
「我是他太太,我不來誰來?」
這個時候她倒想起自己是他的太太了。
我別過臉,懶得理她。
「聽說耿墨池把全部財產都留給了你,」米蘭直奔主題,也不看我,望著她的丈夫自嘲地冷笑,「他對你真是愛到骨子裡了,同樣陪他睡覺,我什麼也沒睡到,你卻睡到了天文數字的財產。」
「米蘭!你夠了沒有?他是你的丈夫!」
米蘭哼了聲,冷笑:「丈夫?謝謝你提醒他是我的丈夫,可是我好像想不起來他什麼時候把我當過妻子。」
「那你為什麼嫁給他?你既然不愛他為什麼不離開他?他現在躺在這裡,你心裡很好受是嗎?」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他?你以為只有你知道愛?如果我告訴你,我對他的愛不會比你少一點,你信嗎?你信嗎?!」她嚷了起來,揮舞著雙手像個潑婦,「沒人相信我,所有的人都把我看成是一個只認得錢的人,我既然已經是你們眼裡的婊子,還有必要給自己立貞節牌坊嗎?」
「你相信報應嗎?」我忽然問道。
米蘭一怔,不明白我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我信。」我望著她說。
米蘭嘴角動了動,在思索怎麼反擊我。正僵持著,一個護士突然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跟我說:「白小姐,快去,祁董事被送進急救室了……」
我腦中嗡的一響,四周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連轉過頭去的力氣也沒有。只聽到自己的心臟,咚咚亂跳,頭暈目眩得就要跌倒。
「報應來了!」米蘭眉開眼笑。
祁樹禮的膽結石讓他痛得昏死過去,這些天,他一直在強忍著病痛,整天捂著胸口話都說不出來,最後被迫住進醫院。院方組織了強大的專家組給祁樹禮會診,但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奇怪,躲躲閃閃的,見到我總是滿臉堆笑地說:「白小姐,你儘管放心,祁董事的病不礙事,只是個小手術,一做就好。」
「那你們怎麼還不做?」
「馬上做,馬上做……」
我總是得到相同的回答。
這下好了,兩個男人都進了醫院。
他們還真是有緣,在彼岸春天作了數年的鄰居,在日本也是,後來到了西雅圖,兩個人還是鄰居,現在倒好,連住院也一起,一個樓上,一個樓下。而像約好了似的,祁樹禮手術剛做完,耿墨池就醒過來了。
他看上去非常虛弱,不能說話,鼻腔中還插著氧氣管子。我不能進去看他,遠遠地站在玻璃這邊朝他揮手,他看到了,死而復生般,眼中竟有流星劃過般的光芒,他依稀眷戀地看著我。笑容像花兒一樣地在嘴角徐徐綻放。
我的臉貼在玻璃窗上,也朝他露出同樣的微笑。
我不想落淚,我只要他記住我的笑。
但我的身體卻在劇烈地顫抖著,感覺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說不出話來,只是拚命地咬著自己的嘴唇,衝他笑。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壓制心中的痛楚。
他在我臉上看到了堅忍的力量,依托著這力量,他又奇跡般地從死神手裡掙脫出來。兩個禮拜後,他居然能下床走動,也能到花園裡曬曬太陽了。而祁樹禮手術後也漸漸痊癒,這兩個昔日的勁敵經常在一起曬太陽,說笑聊天。我很少參與到他們的談話中,他們也好像不歡迎,一見我過去就岔開話題。
「男人的話,女人最好不要聽。」祁樹禮故意氣我。
我嘲笑:「喲,你們的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都快拜把子了吧?」
耿墨池說:「正有此意。」
「我們連血型都是一樣的,拜把子絕對沒問題,」祁樹禮笑著看我,目光閃了閃,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從眼底掠過,「你當證明人如何?」
「我才不幹呢。」我扭頭就走,身後傳來兩個男人爽朗的笑聲。冬日的陽光讓這個世界很溫暖,雖然陽光普照,我怎麼感覺一片黑暗?是因為剛才祁樹禮眼底一閃而過的憂傷嗎?還是這恍惚的日光讓我覺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轉眼元旦到了,祁樹禮提議回家過節,耿墨池非常贊同。「死在家裡怎麼也比死在醫院舒服。」他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在回家之前,我很擔心安妮的態度會刺激到耿墨池,他還不知道安妮要搬出去的事,每次問起她怎麼沒來醫院,我總搪塞說她到上海那邊檢查眼睛去了。但很意外,安妮見到耿墨池的態度非常平靜,對祁樹禮也是,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我懸著的心落了地,看來她不是個不知道輕重的人。
耿墨池邀請祁樹禮到在水一方吃午飯,客廳的牆壁上懸掛著剛剛過世的耿母的遺像,是我幫著佈置的,祁樹禮連忙上前鞠躬上香。遺像中的耿母很年輕,三十出頭的樣子,尖而小巧的下顎微微向上揚,杏眼含情,笑如新月,逼人的高貴氣質讓人不能不相信這世間確有美人的存在。如果不是遺像下的祭台上擺著的白色菊花提醒來者,誰也不能相信這樣一個絕色女子已經不在人世。
我久久佇立在遺像前,淡淡的菊花香沁人心脾。
數年前在上海的夏宅中聞到過的菊花清香,恍若已經隔世。我知道耿母喜歡菊花,所以才在她的遺像下擺滿菊花。那遙遠而芬芳的記憶,正如這潔白的菊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裡,那些人,那些痛,那些笑,那些淚……一幕幕呼嘯而過,生離死別,終於可以像此刻這樣,淡淡地從容面對。
「這是我母親四十多歲時照的,她本人很喜歡這張照片。」耿墨池跟祁樹禮介紹說。
我回頭看了看他的臉,竟發現他跟他母親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一樣的高貴含蓄,一樣的寂寞冷僻,連眉目間隱忍的憂傷都完整地遺傳下來了。
他又說:「過幾天繼父就會把我母親的骨灰送回來,她在海外鬱鬱寡歡了半生,做夢都想回故鄉……」
我問:「選好地方了嗎?」
「不用選,早在二十年前,我母親就說過死後要葬在落日山莊。」
他這麼說著,眼中又似有淚光閃動:「那是她跟我父親相守過的地方,她的心和靈魂二十年前就葬在了那裡……還記得落日山莊後花園的那棵海棠樹嗎?我父親的骨灰就葬在樹下,死後要將骨灰也埋入樹下是母親改嫁給繼父時唯一的要求……」
……「在我兒時的印象中,母親好像從來沒真正快樂過,她一直忘不了我父親,繼父也是沒有辦法才把她弄出國,可是好像很失敗,母親心裡一刻也沒停止過思念,她在國外生活得很不快樂,比在國內更抑鬱,我繼父傾注了半生的心血也沒能得到我母親的愛……他常跟我說,他一個大活人竟敵不過一個入土的人,他這輩子很失敗……」
「是很失敗!」坐在一邊的祁樹禮忽然插話道,「而且這種失敗是從一開始就注定的,活人爭不過死人,一點都不稀奇。」
我吃驚地看著他,隱隱地感覺他話裡有話。期待他繼續說下去,可是他卻別過頭,把臉朝向外面盈盈的湖水。我知道他心裡想什麼,他是想說如果耿墨池走了他同樣爭不過他,因為我的愛根本不可能轉移到他身上,愛是可以超越生死的。
「你說人怎麼這麼固執,總喜歡飛蛾撲火,明知道得不到的東西捨了性命也不想放棄。」祁樹禮回近水樓台時拉我到外面的湖邊說話。我知道他是在說自己。
他看著我,目光飄忽:「誰都知道愛之艱辛,愛之遙不可即,可是這世上從來就不缺像耿墨池繼父這樣為愛賭掉一生的人,如果從一開始就放棄,他起碼給自己也給對方一條生路,問題是感情這東西一旦付出就收不回,看到深愛的人一輩子不快樂,最後鬱鬱而終,那種痛苦恐怕比讓他自己去死還殘酷。
「我這一生的愛,終於還是沒有個善終,終於是完了,命運這樣乾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來斬斷我的癡迷,知道嗎,考兒,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在乎跟你有過的那個孩子嗎?並不是因為孩子,而是因為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更在乎的是你!哪知到了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恨到了盡頭,再沒有力氣恨了。而愛,就成了遊蕩無所依托的鬼魂,沒有人接受,沒有人在意……「有時候我恨不得自己就是一個鬼魂,可以依附在心愛的女人身上,無論是通過什麼樣的方式,我都想依附在你身上,或者,依附在你所愛的人的身上,掙扎了這麼多年,我如何能放手?我比不得耿墨池,他至少得到了你的愛,就是走也沒有遺憾,而我什麼都沒擁有過,教我如何甘心?」
寒風蕭瑟的湖邊,祁樹禮一直都在說話,像在跟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沒想到耿墨池繼父對耿母的那份無望的愛情竟如此強烈地刺激了他,更沒想過這種刺激或許會改變一個人對自己原有思想和情感的堅持。
他眼神中的堅定突然讓我害怕。
這個男人,他到底要怎樣才能甘心?
四天後,耿墨池的繼父夏牧野帶著耿母的骨灰如期來到長沙。他沒有入住酒店,或是和養子同住,一來就直接去了落日山莊。耿墨池隨後也帶著我和安妮去了山莊,祁樹禮因為美國那邊的公司有事等著他處理,沒有同行。
我們到達山莊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氣溫驟降,天空陰暗晦澀,烏沉沉的雲低得彷彿天都要隨時塌下來。北風一路呼嘯,往人身上捲過來,刮在臉上,感覺像刀子。我雖然穿了大衣,但仍舊冷得打抖。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因光線太暗,落日山莊早早就亮起了燈。有幾年沒來過了,房子看上去年代更久遠,客廳空闊似殿堂,傢俱陳設老舊,走進去覺得像博物館。好在壁爐裡還生著火,感覺還是很溫暖的。
午餐,大家都沒什麼胃口,楊嬸辛苦弄出來的菜,很多都沒動筷。一用過午餐,夏老就捧著暗紅色骨灰花瓶來到後花園,萬分不捨地將苦守一生的愛情葬在海棠樹下。剛填上土,天空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還沒到傍晚,整個山莊都披上了銀裝。
夜裡,風雪交加。耿墨池站在臥室窗戶前,看著後花園那棵被大雪壓彎了枝頭的海棠樹,一句話也不說,自顧悶悶地抽煙。窗戶是開著的,風雪捲進房間,我要去關窗戶卻被他制止:「不要關,讓我看著母親……」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卻見院子裡的海棠樹下徘徊著一個「雪人」,看不清臉,我的心卻一陣抽搐,夏老還站在樹下!從骨灰下葬到現在,可憐的老人一直就沒離開過那棵樹,一遍遍呼喚著耿母的乳名,摩挲著蒼老的樹幹自言自語:「細細,你該安息了吧,回到了你夢了二十年的地方,你還怪我嗎?現在你們終於團聚了,可我呢,我怎麼辦啊?天意嗎?當年你們就是在雪天認識的,現在一團聚,老天就下雪……難道是我錯了嗎?細細,我困了你二十年,可你的心從來就沒離開過這棵樹,你在責怪我不該帶你走的對嗎?你那麼不開心,憂鬱了半輩子,我努力了半輩子還是輸了,輸給了這棵樹和樹下的一把灰,為什麼,你說這是為什麼啊?」
無論我們怎麼勸說,夏老就是不肯離開那棵樹,沒辦法,只好叫楊嬸找來一件棉大衣披在他身上。雪越下越大,夏老仍不願離開。我讓楊嬸的老伴劉師傅在樹下燃起一堆火,劉師傅不停地往火裡添柴,火越燒越旺,一時間火光通天,雪與火的糾葛在凜冽的寒風夜奏響了一曲愛的輓歌。
在來山莊前,耿墨池第一次跟我說起了他父母的故事,他的父親耿先知出生於上海舊官僚家庭,家境富有,因是家中三代單傳的獨子,備受寵愛,「文革」時耿家受到巨大衝擊,耿先知被下放至湖南一個偏遠的茶場,那個茶場緊挨著落日山莊。這個山莊本是當地一個老知識分子的祖業,後這家人被打倒,山莊被「文革」造反派當做了指揮部。耿先知在一次批鬥後被關進了山莊的地下室,同時被關在地下室的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同是上海下放來的夏牧野,另一個是這座山莊的主人沉放老先生,他的女兒沉初蓮被罰給造反派們做飯,也給地下室的「罪犯」送飯,很自然地就認識了耿先知和夏牧野,三個年輕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但是沉初蓮心裡深愛著的是耿先知,她衝破重重阻力嫁給了他,「文革」結束後落日山莊物歸原主,耿先知並沒隨大流回上海,而是堅持留在了山莊。次年,耿墨池在山莊出生,不幸的是,耿墨池三歲時,耿先知英年早逝,拋下愛妻和幼子撒手人寰,一個原本幸福的家瞬間坍塌。在上海經商的夏牧野聞訊後趕到湖南,試圖代替耿先知照顧孤苦的沉初蓮母子,結果遭到沉初蓮的斷然拒絕。夏牧野不死心,在後來的四年裡苦苦追求著沉初蓮,給予她和幼子無微不至的照顧。當時的沉初蓮生活相當清苦,為了讓愛子墨池有一個更好的成長環境,她在猶豫了幾年後還是別無選擇地嫁給了夏牧野。在離開山莊時,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死後要將自己的骨灰葬在後花園的海棠樹下,夏牧野除了答應也別無選擇,因為他實在是太愛這個女人,一生都在努力,試圖取代耿先知在她心中的位置,甚至不惜舉家遷往新西蘭,卻不想還是枉然。
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在海外孤獨了半生的沉初蓮終於回來了,去時青春可人回來時只剩一把灰,什麼都變了,唯一沒變的是她對耿先知始終如一的愛情。
這樣的愛情,一生有一次足矣。
夜已經很深了,耿墨池還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似乎陷入了久遠的沉思。我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拿了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說:「墨池,天色不早了,你剛出院,關上窗休息吧,伯母終於如願回來,她已經安息。」
耿墨池聽了我的話,睡在了**,身子卻是僵的。因為屋子裡有暖氣,窗戶一關上,玻璃上的雪花融了水,一道道無聲地淌下去。我開了床頭的檯燈,昏黃的燈光照著窗外紛紛落下的雪花,一眼望過去,感覺那黑暗如深淵一樣無邊無際。我心中一搐,最深處有一種絕望似的恐懼,我竟然不敢離開半步。他蜷在床最裡面的角落裡,眼睛疲憊地合上又睜開,聲音低而微:「你走吧,我自己睡。」
我站著沒動。
四下裡很安靜,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聽得到。
他仍然對我置之不理。我的心一陣陣刺痛,彷彿那裡堵著什麼東西一樣難過。我只是疑惑,他為什麼忽然不理我?好似很疲憊,他終於沉沉睡去,我依偎在他身邊躺了下來,卻不敢碰他,遠遠地縮在一邊看著他睡,我才能心安。可是當我也昏昏欲睡的時候,他忽然在我耳畔說起話來,「考兒?」
我含糊地「嗯」了聲。
他確定我沒睡,就接著說:「我怎麼做都沒有希望了,只是……還是不想放棄,我一直想忘了你,如果忘了你該有多好……哪怕能夠忘記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兩年,我真的已經忘了,直到有一天在名古屋的街上,我碰到一個長相和氣質極其像你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之前從來沒見過她,我尾隨著她,走了很遠,很遠,好像我一生的路都沒有那麼遠,但她終究不是你,我醒過神的時候,心裡忽然就明白,我是完了,我是再也忘不了你了。
「於是我就追到了西雅圖,因為你,而愛上了那座城市,連死了也想埋到那裡。你走後,我一天都熬不過,又追了回來,我撐著一口氣沒咽,就是想多看你一眼,哪怕只是一眼,遠遠的一眼……但我知道,我還是沒有辦法跟你走得更遠,原來還希望祁樹禮在我走後能替我愛你,疼你……只是現在什麼都破滅了,我自己都不能給予你愛和幸福,怎麼能寄希望於別人?」
我的睡意醒了大半,支起身子問:「你想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聽不懂就算了,睡吧,天都快亮了。」他並不願意深談,翻了個身,用冰冷的背對著我。「但願明天早上我還醒得來。」他又悲愴地說了句。
第二天早上,他醒過來了,安妮卻不見了蹤影。
我們圍著山莊前前後後都找遍了,還是不見她的人,直到在書房的桌子上發現了她寫的便條,我們才知道她已經離開了山莊。她眼睛看不見,怎麼離開的?已經好些日子了,她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在來落日山莊的頭天晚上,我還跟她有過溝通,我問她到底有什麼事不能敞開跟大家談的,她先是沉默不語,後來又莫名其妙地反問:「你說犧牲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讓身邊的人幸福?」
「不一定,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沒什麼,我就想知道你們是不是都愛我。」
「那還用問嗎,你是我們的天使,」我握住她的手,試圖用誠懇的目光打動她,「你的存在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很重要,我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安妮答:「我也愛你們,我也可以為你們做任何事。」
當時我看著這個奇怪的女孩,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麼。我沒有辦法跟她繼續談下去,她讓我感到越來越陌生。耿墨池也猜測,她肯定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果然,回到彼岸春天,安妮當晚就給我們扔了顆炸彈。
她非常堅定地大聲對我們說:「我要結婚了!」
過了兩天,夏老轉道上海回新西蘭,我們送他去機場。在長沙逗留的這天晚上,他並不肯跟耿墨池住到彼岸春天,而是一個人住進了佳程大酒店,我想他心裡很清楚,妻子已經不在,那麼自己跟妻子的兒子之間也就不存在特別的聯繫了,或者說,他不知道怎麼維繫這中間的關係。但我看得出來,耿墨池對夏老卻是尊敬有加,並不因為母親的離世而改變態度。
我們陪夏老在酒店一起用餐。
席間,耿墨池要他有空的時候常回來走走,夏老長歎一口氣說:「我還回來幹什麼呢?你母親已經不在了,這裡到處是她的生活過的影子,觸景傷情啊。」
耿墨池說:「還有我啊,爸,不管你有沒有把我當兒子,我卻是一直把您當父親的。當年如果沒有您的資助,我絕沒有今天……」
夏老吃驚地看著跟自己並無血緣關係的繼子,眼圈驀地紅了,嚅動著嘴唇半天說不出話。他沉吟片刻,不無傷感地說:「我有三個兒子,卻沒有一個把我當父親看,在他們眼裡只有財產,而唯獨你,不是我親生的卻把我當父親。墨池啊,爸爸又怎麼會不把你當兒子呢,這麼多年,你也知道的,我對你的重視讓我那三個不孝子幾次要跟我翻臉……」
「爸,沒有必要的……」
「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辛辛苦苦創下的家業不能讓那幾個兔崽子敗光!」夏老說到這裡顯得很激動,「你跟他們不一樣,不是一個愛財的人,只是……你不喜歡經商,這讓我很頭疼。」
「爸,我真的不需要什麼了,這麼些年來你那麼費心費力地照顧母親,我發自內心地感激您,至於這些年您轉給我的財產……」
「千萬別給那幾個混賬東西,你就是捐給慈善機構,也別給他們!」夏老斬釘截鐵。
耿墨池低下頭:「我……都給了考兒,希望她可以幫我打理好。」
夏老點點頭:「當然,給Cathy還有什麼問題嗎?我跟你媽都很喜歡她,而且看得出來,她不是個貪財的女人。錢這東西,取之有道,也得用之有道才行。」說著他把目光轉向我,懇切地說,「Cathy,我相信你是個聰明能幹的女子,墨池……他的身體不好,以後很多事情都要你去出面,為他分擔……」
「伯父,我什麼都做不好。」我心底一陣發虛。
耿墨池突然插話:「我提醒你,不要想我死後,你轉移財產或者捐贈什麼的,該捐的我都替你捐了,包括我剛剛建立的一個慈善基金,就是希望可以將財富在一定程度上回報社會,這些我都有安排,剩下的你若要轉贈給誰,你沒有這個權利,因為你已經簽字,協議書上寫明了不能轉贈……」
我舌頭打結:「我,我什麼時候簽過字啊?」
「西雅圖簽的,你忘了嗎?」
「……」
我瞪他,在桌子底下橫掃他一腳。
他伸手就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
夏老不知道是沒察覺到,還是裝糊塗,根本不朝我們看。
次日在機場送走夏老回來,高速公路上,耿墨池將車開得飛快。我連眼睛都不敢睜開,感覺是在遊樂場坐過山車。他卻很無所謂地說:「別這麼緊張,大不了就是車毀人亡啦,有什麼好害怕的。」
「我,我不是怕死,我還沒立遺囑呢,不能就這麼草率地死……」
他呵呵地笑:「你也要立遺囑啊?」
我說:「當然,怎麼著我也是身價不菲啊。」
他點頭:「的確,現在誰搭上你,都可以奢華一輩子。」
「所以你要好好的,不能讓人佔這便宜。」
「……好好的?」
「是的。」
他的車速突然放慢下來,目光呆呆的。
他將車停在路邊,開始抽煙。
他說:「跟你講了,不要再對我抱希望。」
然後他繼續發動車,我們一路無話。傍晚時分,車子停在一家餐廳前,我一下車就倒退幾步,竟是我們九年前第一次就餐的地方——「邂逅」。
九年了,餐廳的外觀上竟沒有什麼大的變化,走進去,裡面也還是老樣子,紅牆木桌椅,樸素的掛畫,懷舊的音樂,也許餐廳的老闆就是想營造一種懷舊的氣氛吧。我一眼就看到《羅馬假日》的劇照,奧黛麗·赫本美麗依舊,照片下那個空位也依舊,我們牽著手徑直就走了過去。
兩人相對而坐。
他問:「怎麼,想當公主?」
我回答:「當然,這是每個女孩曾經有過的夢想。」
他露出很不屑的表情:「我就不喜歡公主。」
「因為你不是王子嘛。」
「那你遇到過王子嗎?公主殿下。」
我老實地搖頭:「沒有。」又補充一句:「我只遇到過野獸。」
眼前一陣恍惚,記憶裡的一切彷彿突然鮮活。那些往昔的光華流轉,一幕幕從眼前閃過,如同撕開的封印,一切都轟轟烈烈地湧出來。隔了這麼多年,隔了這麼多年的前塵往事,原來仍舊記得這樣清楚,可他永遠不知道,那些溫軟的過去,那些曾有的迷情,都是生在我心間的傷,一旦碰觸,便只能是血流如注。
我佯裝埋頭點菜。唯恐淚水當著他的面流下來。縈繞在餐廳的是一首經典的英文老歌《阿根廷,別為我哭泣》,傷感的旋律一直刺到心底深處去,然後從那裡翻出絕望。我真的能承受他離去的痛楚?
酒菜上來了,他為我斟滿紅酒,也給自己斟滿,目光始終不敢在我臉上停留。片刻,他忽然問了個不著邊的話題:「聽Frank說,你想寫小說?」
「嗯,有這個打算。」
「會把我寫進書裡嗎?」
「會……會吧。」
「那我很榮幸!」他目光閃了下,又說,「預備怎麼寫我?」
我傻笑:「怎麼寫,那是我的事。」
他假裝皺眉頭:「不會把我寫成惡棍吧?」他饒有興趣地盯著我看,笑了笑,「沒想到你居然還可以寫得出小說來。」
「沒什麼好奇怪的,以前也有寫,不過沒寫過長篇。」
「真是難得,你這個人,做什麼都憑一時興起,從沒有具體計劃,現在居然也計劃寫小說……」
「很多事情都是沒辦法計劃的。」
「也對,很多事情是沒辦法計劃,比如我跟你,誰會想到扯了九年的麻煩還是沒扯清呢,我原來是一直想計劃甩掉你的。」他如實說,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我掩嘴偷樂:「我哪有那麼容易讓人甩掉?通常只有我甩別人的。」
「通常我也只甩別人……」
「這就對了,兩個人都想甩掉對方,不想被對方甩,結果當然是誰也甩不掉誰。」 我盯著他,忽然很洩氣,「你真是個無賴,我原本想死後總算可以清靜了,不被你吵了,可是你居然要跟我合葬……你就不想想,你若先躺進去,我起碼還得活五十年,你要我在外面守望你五十年嗎?為什麼要給我這種希望呢?」
他瞪我一眼:「你沒有理解我的意圖!我不是要給你希望,而是給自己希望,希望你在外面好好地活五十年,這樣我起碼還可以在裡面清靜個五十年。如果你跟著我躺進去,我豈有一天的清靜?做人不能這個樣子的,不能只想自己,還得想想別人……」
洶湧的眼淚湧出來,我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本來想堅強,反而變得軟弱。我的嘴角開始發抖,喉嚨裡像是有小刀在割,冰冷的眼淚淌下來,我哽咽著罵:「你……你真不是個東西!可是,可是……」
他答:「可是你愛我,我知道啦,白癡。」
餐廳的角落裡有架三角鋼琴,不放音樂的時候,就會有專人上去演奏曲子,這時候音樂停了,一個年輕女孩走過去坐到琴凳上開始演奏起來。
「一聽就知道是音樂學院的學生。」我瞅著角落裡的女孩說。
「咦,有進步啊,」耿墨池吃驚地瞪著我,「你居然還能聽出演奏的檔次了,看來我沒白『熏』你。」
我呵呵直笑。他說的倒是實話,如果放在以前,我會覺得那女孩彈得不錯,可是自己學了兩三年琴,又被眼前這位大演奏家熏陶了這麼久,耳朵聽「刁」了,一般的演奏一進耳朵我就分辨得出水平的高低。顯然那女孩是個新手,有些緊張,好幾處地方都彈錯了,餐廳的其他客人都沒聽出來,繼續邊欣賞音樂邊就餐。
耿墨池卻聽不下去了,他是搞音樂的,最容不得別人褻瀆音樂,在他看來彈錯音樂就是對音樂的不尊重。他站起來,逕直走向那女孩,拍拍她的肩膀,對方還沒明白過來,他就自己一屁股坐在了琴凳上。
所有的客人都把目光投向耿墨池,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餐廳保安也疾步走了過來。
這個時候,音樂聲響起,只彈了個前奏,保安就止住了腳步,我聽出來了,是《愛》的主題曲,淒婉哀絕的旋律流水般從耿墨池指間淌出……全場掌聲雷動,「好!」、「好!」,所有的客人都停止了用餐,名家就是名家。
一曲彈罷,很多客人都站起來鼓掌。「再來一首」的呼聲此起彼伏。
「好,我再彈一首,」耿墨池欠了欠身,拿過鋼琴上的麥克風說,「我把這首曲子送給我的愛人白小姐……」說著他朝我這邊揮揮手,全場的目光又轉向我,大家善意地笑了起來,又是一陣如雷的掌聲。
音樂再次響起,竟是那首《昨日重現》,我頓時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坐著動也不能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昨日重現啊,我們都知道昨日不可能再重現,連今日都無法挽留,誰還能指望昨日,或者是未來?
音樂停止了,掌聲久久不息。耿墨池徐徐站起身,回過頭,他竟也是淚眼婆娑。先前演奏的那個女孩好像認出了他,追了過來。「耿老師,耿老師,」她跑到我們的餐桌前驚喜得渾身顫抖,「我知道是您,我聽過您的音樂會……」
「是嗎?」耿墨池微笑著看著她。
「是的,是的,您是我們音樂學院的偶像。」
「音樂學院?上海的嗎?」
「是的,我跟您是校友呢。」
耿墨池隨和地點點頭:「是小師妹啊,彈得還是不錯的,就是缺少激情……」
「不好意思,今天在老師面前丟醜了。」女孩紅著臉,很難為情的樣子。
「沒關係,繼續努力,你會彈得很好的。」耿墨池說著站起身,朝服務小姐揮了下手要埋單,一個端莊秀氣的服務小姐滿臉笑意地走了過來,「耿先生,您不必結賬了,您給我們餐廳帶來如此美妙的音樂,我們老闆說以後只要您來這用餐,都可以免費。」
「那怎麼可以?」耿墨池不由分說就從錢包裡掏出一迭錢,數也沒數就放在餐桌上,拉起我頭也不回地走出餐廳。
「耿先生,耿先生……」服務小姐拿著錢追了出來。
「耿老師,耿老師,」彈鋼琴的女孩也跟著追,「您能給我簽個名嗎?」
耿墨池沒辦法,只好停下來拿過女孩手裡的紙和筆簽名,我湊過去一看,寫的是「用心彈琴」。那女孩拿著簽名千恩萬謝,連連點頭:「我明白了,耿老師,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會成功的。」耿墨池拍拍她的肩膀微笑著鼓勵道。
我們轉身準備離開,突然整個地僵住了,在餐廳的服務台前站著一個美婦人,雙手抱胸,儀態萬方,儘管剛做完整容,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果真如祁樹禮所言,那張臉完美得跟韓國女明星一樣。
「她是我們老闆。」拿著錢的服務小姐站在我們身後說。
空氣迅速地凝固。耿墨池冷冷地掃她一眼,拉起目瞪口呆的我走向門口。
「如果昨日真能重現,你還會有今天的選擇嗎?」米蘭微笑著問。
耿墨池沒理她,拉著我繼續朝門外走。
米蘭繼續保持著她優雅的姿勢,用目光追殺我們:「如果昨日能重現,我們都不是現在這個下場……」
一上車我就哭了起來。耿墨池沒說話,冷著臉開他的車。
我哭泣著重複米蘭的話:「如果……昨日能重現,我們都不是現在這個下場。」
晚上,耿墨池在近水樓台這邊吃的飯。剛放下碗筷,祁樹禮回來了,保姆接過行李,他疲憊地坐到沙發上,第一句話就是問:「安妮呢?」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他,耿墨池就說:「我們的這個妹妹怕是不屬於我們了。」
「怎麼講?」祁樹禮一臉倦容,不知道他這次去美國處理什麼事情了,氣色這麼不好,整張臉黃中帶黑。
耿墨池望了我一眼,希望我說句話。
「安妮,可能……要結婚了。」我小心地說。
「結婚?跟誰結婚?」祁樹禮驚訝得差點跌落手中的茶杯。
「不知道,她沒告訴我們。」
祁樹禮頹然地靠在了沙發上,氣得沒話說。
「我們試圖跟她溝通,可是她還是什麼都不肯說。」耿墨池說。
「唉,也許考兒說得對,我們是不瞭解她,根本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祁樹禮直搖頭,看著我們說,「我是不會這麼隨便把她嫁出去的,不管是哪個混賬東西,想娶我祁樹禮的妹妹,沒那麼容易!」
正說著,安妮進門了。她每天都外出,並非祁樹禮的司機接送,誰接送的我們也不知道,反正問什麼,她就是不說。她眼睛看不見,摸索著徑直上樓。
「小靜!」祁樹禮叫她從前的名字,臉色很不好看。
安妮在樓梯口回轉身,揚著臉,有些吃驚,她沒想到她的哥哥這麼快就從美國回來了,似乎有些心虛,「什……什麼事?」
祁樹禮陰著臉,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怒火:「你好像有事情要跟我們交代一下吧?」
「哦,就那件事嘛,很簡單,我要結婚了。」安妮一句話帶過轉身就要上樓。
「安妮,你是不是太過分了!」耿墨池看不下去了,騰地一下站起身,「對你大哥就是這麼說話的嗎?結婚這麼大的事怎麼也得徵求一下我們的意見吧,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目中無人了?」
「結婚……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著給任何人交代,我的路我自己走。」安妮說這話時明顯的底氣不足,搓著手,好似還有些緊張。
「放肆!」祁樹禮也站起身,氣得渾身發抖,「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看來是我們對你太好了,慣壞了你!」
安妮沒再說什麼,甩下手袋就奔上了樓。
祁樹禮奔過去就要上樓問個究竟,我拉住了他。
他頹然地跌坐到沙發上,大口地喘氣,我看著樓梯口兩眼發愣:「我們最好有所準備,她帶給我們的肯定不只是意外。」
「她會嫁給誰呢?」祁樹禮滿腹狐疑,「也怪我這陣子太忙,沒時間管她的事,明天我就派人去查,看她最近到底跟誰在來往。」
「只要不是陳錦森,她嫁給誰都沒問題。」耿墨池說了句。
「哦,對了,Steven,」祁樹禮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Smith大夫找到了一種新藥,可以暫時緩解你的病情,以讓我們爭取更多的時間來找到合適的心臟。」
「真的?什麼藥這麼有效?」我一聽馬上興奮起來。
「我不是學醫的,我怎麼知道。」
「還有這個必要嗎?暫時緩解?能緩多久?」耿墨池卻是一點興趣都沒有,顯得很灰心,「我看你們還是別費心了吧,我已經不抱希望了。」
「怎麼能這麼講呢?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的?還是那句話,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都不能輕言放棄。」祁樹禮說道。
「是啊,墨池,我們都沒放棄,你怎麼能放棄呢?」
耿墨池無望地看著我們,沒說話。
晚上,我還是希望可以和安妮有更深的溝通,敲開了她的門。她好像知道我會去找她,靜靜地端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等著我問話。這反讓我不知道說什麼了,主動變成了被動,很是侷促。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安妮先發制人。
她過分的冷靜讓人有點害怕。我舒口氣,鼓足勇氣說:「安妮,你總該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什麼……」
「你們為什麼總把我當小孩子來看待?」安妮搶過我的話,咄咄逼人,完全不讓我有任何表達的機會,她仰著年輕嬌美的臉孔,慷慨激昂,振振有詞,「我儘管是眼睛瞎了,但我沒有回到童年,不需要事事經過你們的許可和認同,我有我自己處事的方式和原則。你們對我好,我知道,但你們越是這樣越讓我覺得有壓力,我不喜歡,非常的不喜歡!而且我也不值得你們這樣,我……我知道自己的歸宿在哪裡……」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忽然低下去,說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誰不想擁有真摯的愛情,美好的生活,我也想啊,可是……荒唐了太久,好像只有毀滅一條路了,如果一定是毀滅,我寧可毀滅自己,而不再讓身邊的人受傷害……」
「什麼毀滅自己,安妮,你在說什麼啊?!」
我嚷了起來,她的情緒完全不對頭。她慘淡地笑了笑:「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為別人想過,只顧自己快活,可是真的快活過嗎?好像沒有……我跟他都是同類,寧可玉碎,也不會求得瓦全,自私到明知道是毀滅,還要固執地去冒險,其實我知道我們是相愛的,他也知道,可是縱然有愛又如何,那就一起毀滅好了,也許下輩子我們都學會如何去愛,去珍惜……」
「安妮……」
「我困了,想睡,後天是我生日,我會把他帶來的,希望你們能有心理準備。」說完她就疲憊地靠到了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我從樓上下來,祁樹禮正在客廳打電話,待他打完電話,我把安妮要帶未婚夫回來的事情告訴了他,他說:「也好,省得我去查了,看她帶回來的是誰!」
我雖然有些忐忑不安,但還是很期待,忙上忙下,將近水樓台佈置得一片喜慶,鮮花和氣球是必不可少的,當然還有一個從酒店專門定制的高達六層的巨型生日蛋糕。Party的當晚,也沒有請其他的客人,都是祁樹禮公司的高層和耿墨池圈內的音樂夥伴,大家有說有笑,熱烈期盼著安妮帶著她的未婚夫來跟大家見面。
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多,安妮才姍姍來遲。身邊果然跟著一個英俊男子,戴著墨鏡,一身筆挺的灰色西裝,氣宇軒昂風度翩翩。
我死死盯著那男子,有一剎那神思恍惚,以為自己瀕臨死境,瞳孔痛苦地放大放大再放大,天崩地裂般,周圍的人和物都旋轉起來,世界陷入一片可怕的黑暗——陳錦森!
當那顆子彈射進我胸膛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用我的所有報答了愛。
場面太混亂,已經記不起這場廝殺是怎麼開始的。
最初的爭吵,安妮只是哀求她的兩個哥哥:「哥,我愛他,我知道他做過讓你們痛恨的事,也傷害到你們,可我還是愛他!我當初答應跟大哥舉行婚禮,其實是跟Kaven賭氣,他忽然就冷淡我,我受不了,就賭氣,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因為哥哥把財產轉到了考兒的名下才冷淡我,我知道他想要什麼,可我給不了他。我們兩個都是自私的人,自私到為了自己可以不顧及別人,甚至是傷害身邊的人,但是經歷了這麼多事,我們都明白,擁有是多麼的可貴,我們曾經擁有過,可卻沒有珍惜,現在我什麼都看不到,我只要擁有他,他就是我餘生的全部!哥,成全我們吧,我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耿墨池坐在沙發上,掏出煙盒,手好像有些顫抖,半天才抽出一支煙來,打了幾次打火機才點著,然後悶聲不響地吞雲吐霧。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
沉默的空氣中流蕩著各種各樣看得見摸不著的火球,彷彿隨時可以爆裂,甚至窗外流淌進來的清新空氣裡都有火藥的味道。
然後是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每個人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我舉目四望,忽然發現祁樹禮不見蹤影。
「哥!」安妮揮舞著手叫。
她旁邊的陳錦森一副假裝平靜的閒淡表情。
耿墨池開始喘氣,臉色變得煞白,緩緩站起身,一雙血紅的眼睛如絕望的野獸般,死死地瞪著他任性的妹妹,一字一句吐出:「如果你跟他結婚,你就不再是我妹妹,聽明白沒有,你不再是我妹妹!」
安妮拚命地擺頭:「哥,這是我的選擇,請成全我們。」
「我不答應!」樓梯口傳來祁樹禮暴怒的聲音。
眾人循聲望去,一陣尖叫,四散逃開。
我驚恐得本能地往後縮,他,他竟然手執一把槍,直直地對準陳錦森。安妮看不見,聽聲音,她知道情況不妙。陳錦森適時地跟她耳語了句,她明白了,毫無畏懼地護在陳錦森的前面,臉上一副視死如歸的凜然表情:「如果你敢開槍,你就朝我開,朝我開!我不怕你,我知道你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Frank!」我衝他大喝,「你別亂來,冷靜點!」
祁樹禮舉著槍一步步逼近陳錦森,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樣,如失去血性的殺手:「我沒法冷靜!她說得沒錯,我就是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臭小子,如果你敢帶走小靜,今天我就一槍崩了你!」
安妮,不,小靜死死地護在陳錦森面前。
耿墨池也在呵斥:「放下槍,你小心傷到安妮!」
我親眼看到他過去奪槍,兩個人扭打在一起,陳錦森趁亂拉起安妮就往外面跑,祁樹禮舉起槍就朝陳錦森的背影扣動扳機,但是眨眼工夫,安妮的背影晃到了槍口前,耿墨池大叫一聲奔過去擋,他是病人,畢竟沒有常人的速度,我比他跑得快。
上中學的時候,我的體育成績總是很糟糕,一跑步就裝病,體育老師跟我說,跑,拚命地跑,就當是後面有豺狼虎豹,結果我還是跑不及格。老師咬牙切齒說,你這個樣子,只怕跑死也不及格……但是這次呢,如果老師看到,他還會這麼說嗎?
我肯定及格了,當他撲過來,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我就知道,我及格了,我將我一生的速度都用在了這一秒。很值。
他什麼都來不及,只緊緊地摟住癱倒在地上的我,鮮紅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將我的頭緊緊摟在胸前,「考兒,考兒……」
我只覺得我在墜落,墜向無盡的深淵,我緊緊抓著他的肩,感覺自己好似輕盈的雪,無窮無盡地向下落著,他的臉離我越來越遠,耳畔只有輕微的風聲掠過。好痛啊,每一次呼吸,都痛得令人窒息,身體裡所有的溫度都隨著鮮血汩汩地流失,彷彿墜入了地獄,又好似漂浮在茫茫的海,四處黑得無窮無盡,我陷在那無邊無際的寒冷與黑暗中,再也沒有光明,再也沒有盡頭。我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是掙脫不了,我這一生的愛情終於只能堅持到這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