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百朵玫瑰

第八章三百朵玫瑰

1

電視裡不厭其煩地播著同一個新聞:2004年12月26日,印度洋發生史上最強烈的海嘯,死亡和失蹤人數持續攀升,到目前截止累計死亡人數已達……

文弘毅一邊吃著薯片一邊看著電視,當是天方夜譚。12月26日,不正是昨天嗎?昨天發生海嘯?昨天他在同事的Party上喝多了,直到早上才醒酒,自己怎麼被送回來的都不知道,一夜之間,世界就發生這麼大的災難,著實讓他受驚不小。

還好沒有親人在那邊,否則會急死不可。

房間裡突然傳來電話聲,是他的手機。他跑進房間接電話,同事打來的,問他有沒有親友在南太平洋那邊,那邊可不得了,海嘯啊,很少有生還的。文弘毅說已經知道了,並向好心的同事表示謝意,說沒有親友在那邊。掛斷電話,正欲回客廳繼續看電視,忽然發現手機上有一個沒有被閱讀的短信,摁開一看,令他驚喜不已,冷翠發來的,就一句話:嘿,我現在在巴厘島度假,好漂亮的沙灘,你在哪兒?

足有兩分鐘,文弘毅沒反應過來。

稍微有一點點意識了,他顫抖地給同事回撥電話:"快告訴我,巴厘島在不在南太平洋?"

"上帝,你酒還沒醒吧,巴厘島是重災區……"

文弘毅手一哆嗦,手機差點掉地上,他試探著給冷翠撥電話,可是不通,手機那邊沒有信號,他扔掉電話就往門外沖:"冷翠!……"

一連兩天,沒有任何消息。打電話到那邊的大使館,得到的答覆是,傷亡和失蹤的人數太多,暫時還無法統計人員名單。但文弘毅還是將這個消息通知了冷翠國內的親友,他不知道她母親的聯絡方式,直接打了個電話給方紫凝。

"你說什麼,冷翠她……她在巴厘島?"紫凝接到電話差點背過氣。

文弘毅說:"是的,她在海嘯前兩小時給我發過短信,說她正在那邊度假,現在我沒法聯絡上她,那邊的交通又中斷了,我去不了,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請立即告訴我,好嗎?"

"翠翠,翠翠……"電話那邊傳來紫凝的哭叫聲,哪還聽得進他說什麼。文弘毅掛斷電話,深陷在沙發內,捂著臉極力不讓自己的情緒崩潰。他通知助手,密切關注巴厘島那邊的交通,什麼時候恢復航班了,立即訂機票。

晚上,他頻頻做噩夢,夢見冷翠在無邊的海水中掙扎,朝他揮舞著雙手淒慘地喊:"弘毅,救我,救我啊……"

文弘毅坐在臥室露台上流淚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趕去佛羅倫薩找祝希堯的姐姐,冷翠不可能一個人去巴厘島,她肯定是跟祝希堯在一起,他想問問有沒有祝希堯的消息,結果,他看到什麼?安娜,那個原本優雅美麗的女人披頭散髮,在房子裡又哭又叫,文弘毅還沒問出口,她就指著他大罵:"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詛咒上天,帶走那個臭丫頭就可以了,為什麼把我的希堯也帶走,他是我的希堯,臭丫頭你憑什麼跟他死一塊,憑什麼……"

文弘毅尷尬地退了出來。

剛出門口,就撞上一個年輕男子,很面熟,衝他笑了笑就徑直走了進去。那不是丁律師嗎?冷翠介紹認識過,他怎麼到這來了?他也是來打聽消息的?顯然不是,文弘毅回頭瞟了一眼,驚得目瞪口呆,丁暉竟上前擁住安娜連連親吻她的額頭,"娜娜,沒事的,別太傷心……"

2

地球的這邊。巴厘島。

冷翠睜開眼睛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辦法確認自己還活著。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帳篷內,空氣混濁,旁邊還躺著其他或昏迷或清醒的傷者,穿梭其中忙碌著的是佩有紅十字標誌的醫務人員,一個有著燦爛棕髮的護士見她醒來,非常友好地用英文跟她打招呼:"小姐,你醒了,感謝上帝!"

感謝上帝嗎?冷翠閉上眼睛,努力搜尋最後的記憶,"我知道今生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等你說愛我,來世我找到你,一定要聽你親口跟我說'我愛你'……"這是誰在說話?Jan嗎?是Jan在跟她說話嗎?

冷翠掙扎起來,衣衫襤褸,踉蹌著走出帳篷,滿目蒼涼,在一塊不大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搭建了上百個帳篷,旁邊的樹林被夷為平地,只在淤泥中露出數不清的樹根。而前方被一個山坡擋住了視線,天空仍然是熾烈的陽光,酷熱難當,海風自山坡那邊吹來,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腐臭味,幾乎將她嗆倒。

"Jan!……"冷翠大聲呼喚。

沒有人應她。帳篷間川流不息的是醫者和傷者,還有尋找親友的遊客。冷翠也加入其中,一間一間帳篷地去找,去問。沒有。

"去山坡下的海邊吧,那裡躺著的人比較多。"有好心的人提醒她。

冷翠折身就朝山坡走去,有點陡峭,費了好大的勁才爬上去,可是一爬上去她就失聲痛哭,山坡下的確是很多"人"啊,都是躺著的,還套著藍色的塑料裹屍袋。

"Jan!……"冷翠狂奔下山坡。

任何電影都沒出現過這樣"宏偉"的場面,上萬具屍體擺在沙灘上,一排排,一行行,一直朝兩邊無限地延伸,觸目驚心。無數失去親人的倖存者穿梭在屍體中,一邊哭泣,一邊尋找親人的面孔。

冷翠也在尋找,烈日當空,她分不清臉上淌著的是汗水,還是淚水,每拉開一個裹屍袋的拉鏈,她都呼喚一聲他的名字,上萬具啊,而海邊的打撈人員還在不斷地運來新的屍體……

肩膀連接脖子的地方突然傳來錐心的痛楚,冷翠拉開衣領,好深的一個紫痕,"我留下這個吻痕是想告訴你,今生你是我的人,來世你還是我的,我憑著這個吻痕去找你,即便沒有來世,到了另一個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認出你……"

祝希堯的話依稀還在耳畔。

冷翠坐在數不盡的屍體間號啕大哭:

"Jan,對不起,我其實可以不必讓你等到來世的,只是一個回答,你為什麼到最後才說啊,我現在說,你聽不聽得到?Jan,沒有來世的,我一直就不信來世,你給我留下這個印記,等於是給我烙下了永不磨滅的痕跡,這讓我還怎麼活啊,記得又如何,我們還是擁有不了彼此……你又沒跟我約好見面的地點,就像你跟碧昂當年約了在歎息橋上見面一樣,無論過多少年,我都可以去找你,可是你沒有跟我約,只是個來世,茫茫人海,我怎麼認得你啊,Jan!……"

一個禮拜後,冷翠最終還是登上了返程的航班,除了肩膀上已成紫黑色的印痕,她什麼都沒帶走,連祝希堯的屍骨都沒有找到。通過當地的駐華大使館,她只在失蹤人員的名單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她問工作人員,"失蹤"是不是還有生還的可能。

對方只是搖頭,"失蹤……就目前看只是沒有找到遺骨。"

冷翠於是撫著肩頭的印痕一路哭回了意大利。她本來是要回中國,但一想到這個樣子無法面對母親,只好回意大利。飛機上,她一直在心裡默念:Jan,跟我回家,跟我回家,我帶你回家……

她希望祝希堯的魂魄可以聽到她的呼喚,一路跟她回家。

在漂浮的白雲間穿梭,她相信他已經相伴而來,閉上眼睛,她能感覺到他正緊緊拽著她的手,嘶啞著聲音哀求她,"翠翠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在這長眠,別讓我寂寞的身軀在這陌生的異鄉腐朽……"

她只能落淚,看著身邊白雲浮掠,日落月升,她也在心裡哀求他:Jan,放手吧,我必須遠走,雖然飛機帶走我的人,但我跟你的心不會相離,當夜晚降臨,漫天的星星必在另一邊照耀著你。為了生命,為了延續,我們中間總有人選擇死亡或者選擇離去,來世憑著你留給我的印痕,你一定可以找到我,我們在哪裡永別,就在哪裡相遇吧,只能這樣。

"Jan,對不起!"冷翠泣不成聲,狠狠咬著自己的手背。唯有如此,才能緩解頸上的劇痛,那痛彷彿連著血脈,每一個細胞都在劇烈地分裂,什麼叫做心神俱裂,這就是啊!一直到飛機平穩地降落在佛羅倫薩機場,她才恍然意識到,她真的已是孑然一身,她把他丟在了巴厘島,她丟失了他,從此這個世界沒有了他。

天空陰沉,刺骨的寒風夾著冰雨無情地抽打著她滿是淚痕的臉,她頭暈目眩,就在要倒下時被一雙堅實的臂膀穩穩地托住。是文弘毅。到機場來接她的只有他。此前,通過中國駐印尼大使館,文弘毅已經確定了冷翠在生還者之列。他們這批生還者都是統一由印尼方面派專機送返意大利的。

"弘毅,我怎麼活啊,告訴我,我該怎麼活……"冷翠哭倒在文弘毅的懷中。

"冷翠,堅強點,你能行的!"文弘毅差不多是抱著將她帶出了機場,剛出大廳,一個黑衣棕髮的女人箭一樣衝向她,文弘毅還沒反應過來,那女人就抓起冷翠的頭髮使勁往下扯,尖叫著:"婊子,你還我弟弟,你這個婊子,是你殺死了他,我今天要你償命……"

一邊扯,一邊狠狠扇冷翠巴掌。

文弘毅已認出她,試圖掰開她的手,"你放手!警察,警察!!……"

機場保安迅速奔了過來,也加入到解救冷翠的行列中,安娜的手是掰開了,可冷翠的頭髮卻被扯下一大縷,她根本就沒有反抗,望著歇斯底里的安娜呵呵地笑,"來吧,來殺了我,求你現在就殺了我……"

3

2001年3月9日星期五普羅旺斯阿爾小城

有時候我真想殺了自己,當我親手把孩子交給修道院的嬤嬤後。我不得不這麼做,因為有人不想這個孩子留在世上。

我跟嬤嬤說:"請你把她交給一個可信的人吧,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甚至連我都不要告訴,我怕我控制不住去看孩子,從而暴露目標……"

嬤嬤抱著孩子走的那天,我站在薰衣草花田里,哭到昏厥。

我終於理解當年生母將我送人的苦痛了,不是情非得已,誰會捨得將自己的孩子送走啊。孩子出生在修道院,神父親自接生,"上帝,多麼漂亮的女兒!"當嬤嬤將孩子抱到我眼前時,我也是哭得不行。

這是我和Jan愛情的結晶,即便要我拿生命去交換,我也會毫不猶豫。所以我寧願忍受骨肉分離的痛苦,也要讓她平安地在這世界長大。原本我沒料到那女人要殺死這孩子,直到那天我收到一封秘密來信,信上只有一句話:趕緊帶孩子走,她追來了!

信沒有署名,但一看字跡我就知道是誰寫的。

果然,孩子送走兩天後,她派的人來了,鬼鬼祟祟地出現在修道院。四處打聽孩子的下落。我真慶幸及時送走了孩子,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美麗的普羅旺斯,在那個女人的陰謀下,竟也殺機重重。

我知道她為什麼想殺死這孩子。

她害怕因為孩子的存在,Jan會義無反顧地奔向我。

但是她怎麼不害怕上帝的懲罰?

可憐我連孩子的照片都沒有一張,只記得孩子左邊的臀部有一塊不大的紅色的胎記。感謝上帝,就憑這個胎記,我將來也一定可以找到這孩子的。我給她起名:祝遙。寓意很明顯,"遙"跟"堯"諧音,而Jan的中文名字就叫祝希堯。

叫什麼又有什麼關係,你是不是你自己才是最重要。我不知道我從什麼時候丟失的"自己",很小就丟失了,怎麼找都找不回來,我總是做著違背自己意願的事,直到遇到了Jan。我發自內心地想要跟他在一起,因為他從不勉強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而在他面前,我也無需掩飾自己,真實地給予他最真的愛。

可最終,我還是失去了他。

無論我是以什麼理由離開,對他而言,我就是個罪人。

所以今生,我不能再見到他,我怕他沒有殺掉我,我就先將自己殺死在他面前。我決定離開普羅旺斯。能去哪裡呢?我早就無家可歸。這時候,我想到了杜瓦叔叔,他的酒莊不就在附近的一座古堡嗎?不知道他現在是在酒莊還是巴黎,母親,不,那個可恥的女人還跟他在一起嗎?我已經六年沒有見過杜瓦叔叔了,我很想去看看。

Jan不會找過去的,他不知道杜瓦的酒莊。

離開的那天,正好是當地的薰衣草節,附近的居民都在田里快樂地收割薰衣草,將薰衣草進行著各種加工,晚上還有熱鬧的聚會。我無緣參加,坐巴士到小鎮,再從小鎮坐火車去杜瓦叔叔的酒莊。出乎意料,杜瓦叔叔很歡迎我的到來,"碧昂,我的乖乖,你終於來看我了!"杜瓦叔叔坐在輪椅上朝我伸出熱情的臂膀。

他怎麼坐在輪椅上?

後來我才得知,杜瓦叔叔好幾年前就中風癱瘓,下半身失去知覺,已無康復的可能。而他所謂的妻子,我所謂的母親,那個可恥的女人也早就將他拋開,一個人搬到熱鬧喧嘩的巴黎去住了,據說已經兩年沒有回來過,之所以沒有同意離婚,杜瓦叔叔不說,我也知道她是因為惦記著杜瓦叔叔不菲的身家而維持著名存實亡的婚姻關係。杜瓦叔叔一個人守著空寂的酒莊和數萬頃的葡萄園,其寂寞可想而知,難怪我的到來讓他那麼歡呼雀躍,令人心酸。

杜瓦叔叔年輕的時候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因為顯赫的家族,他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長年混跡於巴黎、羅馬,聲色犬馬地過了很多年。據他說,他的情婦最多的時候有二十幾個。母親當年可能也是其中之一,至於為什麼那麼多女人,他唯獨選擇了母親,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而對於家族傳下來的酒莊,他卻甚少過問,為此他幾乎跟老父親斷絕關係,因為他是家族中唯一的男性子嗣,原來還有個妹妹的,後來也死了。作為家族產業唯一的繼承人,他父親對他寄托了很高的期望,可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杜瓦叔叔天性叛逆,根本無心經營酒莊。直到他父親去世,酒莊日益衰敗,眼看著就要被人吞併的時候,杜瓦叔叔醒悟了,及時地回來傾盡全力挽救了酒莊,並很快重振其威風。母親嫁給他的時候,正是酒莊如日中天的時候,但是母親一直就不怎麼喜歡待在偏僻清靜的酒莊,她喜歡熱鬧,喜歡浮華,在杜瓦叔叔沒有癱瘓之前,為了財產著想她還是很"規矩"地守在酒莊,丈夫癱瘓後,對不起,她沒有理由還守在這,就等著老頭子趕緊死,死了她再回來繼承遺產就可以了。杜瓦叔叔當然明白這個女人的無情和險惡,但對於一個行動不便的花甲老人來說,又能怎樣呢?他也曾想過住到巴黎去,監視妻子,雖然人在這邊,他卻很清楚她在巴黎胡作非為,但人一老,反而不願意離開自己生長的地方,況且去了又有什麼用?他能管得住逍遙自在的妻子嗎?

杜瓦叔叔自嘲地跟我說:"呵呵,你母親現在有很多情人,跟我年輕時候一樣,報應啊……"

報應?母親相信報應嗎?

杜瓦叔叔說他就曾問過她,"你不怕遭報應嗎?"

她回答:"傻子才會相信報應,我只要我想要的。"

但是杜瓦叔叔現在卻相信報應,他說:"我年輕的時候,誰都管不著我,父親那個時候甚至派人將我從巴黎綁了回來,但沒幾天我又跑了,現在好了,不用誰來綁我,我下半輩子徹底困在了葡萄園,乖乖,你說不是報應是什麼?現在雖然也沒人管我,但我也管不了任何人,連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了,不是報應是什麼?"

我正想勸慰他幾句,他連忙阻止:"別同情我,乖乖,我不需要同情,因為我沒覺得現在有什麼不好,我已經越來越迷戀父輩們種下的這個葡萄園,太美了,我每天都得在園子裡轉兩圈才會心安,看著葡萄一顆顆由綠色變得紫紅,然後送到酒莊被釀成這世上最甘醇的佳釀,沒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了。我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死也不願意離開這,當年二戰爆發,德軍頻頻在莊園附近投下炮彈,所有的人都跑光了,就父親沒跑,後來父親去世,他也堅持要將自己埋在葡萄園,我肯定也是這樣的,乖乖,要不要我帶你到我的墓地去看看,就在葡萄園的盡頭。"

杜瓦叔叔還是習慣稱呼我"乖乖",從小他就是這麼叫我的。我也很喜歡跟他在一起,在我眼裡,他是個幽默的充滿智慧的老頭,而且還很開朗,成天笑呵呵的,對什麼都不計較,都沒看在眼裡,其實什麼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高智商我可是再熟悉不過的,所以在他面前我從不掩飾自己,更不敢撒謊,他的眼睛可以洞悉一切。他問我為什麼突然來看他,我就把自己的遭遇簡單地告訴了他,包括被迫送走女兒,逃避Jan,統統都告訴了他,他說:"乖乖,住在這吧,再也別離開,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你。"

我現在就住在杜瓦叔叔的葡萄園,房子很古老,建在一個山丘上,據說有兩三百年的歷史了,算是座不小的古堡。在法國,這樣的古堡很多。但我一點也沒覺得這陰森,相反,無論待在哪個房間都能沐浴到燦爛的陽光,每個窗戶都可以望見一望無際的葡萄園,杜瓦叔叔說,他就是這房子裡出生的。

但我還是想念著Jan,害怕他找過來,又希望他來。

自從悔婚,我就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可以想像他對我的仇恨,做夢都夢見他絕望的目光像劍一樣刺向我。可憐的Jan,他還不知道他已經有了個女兒呢。女兒長得很像他,儘管送走的時候還不到百日,可那眉目,跟他完全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也很想念女兒,不知道嬤嬤把她送到哪去了,幸虧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肯定不顧一切地跑去找她了,因為每夜我都夢見她在啼哭,哭得我的心都碎了。那個女人肯定還在尋找著孩子的下落,因為這孩子將是她最大的威脅。上帝啊,請保佑我的女兒吧,把所有的災難都降落到我的頭上,哪怕是讓我去死,我也毫無怨言。

然而,上帝會永遠保守秘密嗎?Jan會永遠蒙在鼓裡嗎?我很懷疑。

果然,昨天下午,我正從葡萄園散步回來,傭人告訴我,說有人在客廳等我,我頓時就慌亂起來,誰會知道我在這?

啊,他來了,當他從山丘上一步步朝我走來時,我只覺得天旋地轉,他終於還是找來了,Jan,你終於還是來了……

……

這是冷翠所能看到的姐姐的最後一篇日記。

為了這本日記,她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幾乎讓自己的雙手燒焦。

從巴厘島死裡逃生回到佛羅倫薩,她借住在文弘毅的公寓,終日以淚洗面。文弘毅為此專門請了假在家陪她,好幾次夜裡醒來,他都見她一人在廚房轉悠,目光直盯著牆上的刀,那萬念俱灰的樣子實在駭人。文弘毅膽戰心驚,經常跟她談心,試圖讓她從悲劇的陰影中走出來,他跟她說:"如果祝先生天上有知,看到你這個樣子,他會很不開心。"

"他看得到我嗎?"冷翠目光呆滯地反問。

文弘毅憐惜地攏攏她枯黃的亂髮,"如果人有靈魂,他就看得到。"

冷翠一聽這話就哭起來:"我,我經常聽到他在叫我,一閉上眼睛,他就叫我,你說那是不是他的靈魂……"

文弘毅定定地看著她:"冷翠,你要堅強!"

"可是我夢不見他,好奇怪,我只能感覺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呼喚,卻怎麼也夢不見他,我有好多話要跟他說的,一直沒說以為還有機會,可是現在什麼都來不及了……我連他的遺骨都沒帶回來,他連個墓都沒有啊,我怎麼跟他說話?弘毅,我受不了這打擊,忽然覺得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連上帝都不會寬恕的錯誤……"冷翠揪著文弘毅的衣袖,紅腫的眼睛幾乎已流不出眼淚,自從巴厘島回來,她天天哭,夜夜哭,如此沒節制地哭下去,文弘毅擔心她的眼睛要瞎掉。但他無計可施,勸不了她,救不了她,心裡一點也不比她好過,毫無疑問,她愛上那個男人了,而她渾然不覺,深陷內疚根本沒有意識到那個男人已經深植她生命。

失去對手,文弘毅一點也輕鬆不起來。她對那個男人的思念讓他害怕,更有些灰心,他有可能超越那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嗎?即便如此,他卻沒有勇氣提醒她,怕她一旦覺醒,一生都難以忘懷。而事實上,冷翠已經不指望自己會在餘生將那個男人忘掉,是不是愛情,如文弘毅觀察的那樣,確實沒有深入地去考慮,但經歷這樣的生離死別,縱然不是愛情,也不是那麼容易忘卻的。

她忽然提出要去趟天使之翼。說是有東西落在那了,得拿回來。文弘毅要陪她去,她婉拒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去解決。"

安娜在客廳的樓梯上攔住了她。

"你還有臉來?"安娜居高臨下地瞪視她。

"我來拿回我的東西。"她並沒有畏懼的意思。

安娜冷笑:"你有什麼東西在這兒?"

"我姐姐的日記,還有Jan給我買的那幅畫,我只要這兩樣東西。"說著,冷翠繞開她,看都不看她,逕直上了樓。可是她找不到那幅畫了,日記也不翼而飛,她慌忙奔下樓,安娜坐在壁爐邊的沙發上,裹著披巾,抱著一隻白貓瞅著她笑,"你找不到的,那幅畫本來就不屬於你,至於你姐姐的日記嘛,"她從背後的靠墊裡拿出一個紅皮本子,"是這個嗎?"

"是的,還給我!"冷翠奔過去就要搶。可是來不及了,安娜手一甩,日記不偏不斜直接飛進了熊熊燃燒的壁爐。"姐!"冷翠慘叫,撲到火邊,伸手就往火裡搶日記本,安娜卻起身用腳狠狠踩住她伸進去的手腕,冷翠的手活生生地被壓在火堆裡烤,空氣中立即瀰漫著皮肉的焦味,冷翠還來不及掙扎就昏厥過去。

4

冷翠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壁爐邊的地毯上,而火堆裡的日記本已經燒得所剩無幾,她感覺自己的手也在燃燒,仍然不顧一切地爬到壁爐邊將最後沒有燒掉的幾頁日記搶了回來,死死拽在手心。安娜撫摸著懷中的貓,笑得像個巫婆,"好忠心的妹妹,真是難為你了,你們姐妹倆還真是骨肉相連啊,哈哈哈……"

冷翠撲在地上抬起下頜看著她,"你……會遭報應的……"

說完這句話,她頭往下一栽,又昏了過去。好像沒有過多久,她僅存的意識中,感覺有人在翻她的身體,一個年輕的男人在說話:"你簡直是瘋了!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如果祝希堯還活著,他會殺了你!"

"他死了,被這個女人害死的。"

"是海嘯,關她什麼事!她也是受害者!"

"那我呢,我是受益者嗎?我為他付出了三十年的愛,得到的是什麼?耗盡了青春,到頭來一無所有,連個愛的名分都沒有!!"

"我呢,我為你付出了這麼多年,我又得到了什麼?你甚至從來沒說過你是否愛我……"

"我沒有愛,沒有愛,上帝賜予我美貌,卻沒有給予我愛的機會,我是上帝的棄兒,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他的愛……"

"難道只有他才可以愛你嗎?"

"是的,我的命運三十年前就跟他連在了一起!"

"我無話可說,你繼續發瘋吧,我送這可憐的女孩去醫院。"

"……"

冷翠出院的時候雙手還纏著紗布。

文弘毅接她出的院。

"我在裡面住了多久?"她問他。

"差不多一個月呢。"文弘毅說。

她就不再說話了,此後很多天,她陷入沉默,沒有再哭。可是她的沉默卻更讓人害怕,在她發愣的時候,文弘毅幾乎不敢跟她直視,那目光中決絕的力量像匕首直捅進人的心。他跟她說什麼,她都像心不在焉。連他對她說"你母親要來了",她都像聽不懂似的,霧濛濛的眼睛瞅著他發愣。

文弘毅看著她直搖頭,補充說,"你母親後天到,方紫凝送她來。"

她這才反應過來,倏地瞪大眼睛,"她過來幹什麼?"

"你老不打電話回去,你媽肯定擔心了,堅持要過來看看才放心。"文弘毅說。

"不,不,她不能來,無論如何不能來!"冷翠一下就從沙發上跳起來,"我沒有辦法面對她,我得走,走得遠遠的……"

"你能走到哪去?"

"這是我的事情,跟你無關。"

"逃避不是辦法,冷翠!"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她連連擺著頭,痛哭流涕。

文弘毅歎著氣,一臉的失落:"有一件事情你必須相信,這世上不是只有一個人愛著你。"說完他起身回房,上樓梯時又跟她說,"你母親後天到,去不去接,你自己看著辦吧。"

晚上,已經很晚了,文弘毅仍聽到隔壁冷翠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時而在低聲哭泣,時而自言自語,第二天早上他敲門進去,發現她竟睡在地毯上,問她怎麼睡地上,她說這樣可以聽到腳步聲。

"什麼腳步聲?"

"Jan的。"

"……"

她披頭散髮坐在地上,目光像搖曳的燭火忽明忽暗,說得跟真的似的:"我認得他的腳步聲,躺在床上的時候聽不太清,可是躺到地上卻可以清楚地聽得到,很輕很輕,好像生怕吵醒我,但我還是感覺到他推門進來,在我身邊一直徘徊……我很想睜開眼睛,可又怕他發現,怕他從此不再來找我。他一定是怨我的,把他一個人丟在巴厘島,也許是沉在海底,也許是躺在岸邊淤泥裡,他那麼愛乾淨的一個人,怎麼忍受得了?弘毅,我好想找他回來,我昨晚閉著眼睛跟他說,我想去巴黎,他始終沒有回答,是要我去還是不要我去呢?"

她完全是在胡言亂語了。

文弘毅看著她,只是說:"剛才我接到印尼方面的電話,說在巴厘島發現幾具華人的遺體,正在做DNA鑒定……"

5

已經是冬天了,佛羅倫薩的機場冷得徹骨。風很大,冷翠儘管裹著大衣和披巾還是冷得發抖。文弘毅穿的是深棕色皮大衣,有毛領的那種,戴著副墨鏡,站在機場大廳裡顯得格外氣宇軒昂,酷得不行。冷翠看到他一直在往口袋裡摸,估計是摸煙,但這是在公眾場合,他不敢抽。飛機已經晚點兩個小時,他等得有點心焦。

冷翠也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母親突然來意大利,怎麼面對她啊?聽文弘毅說,母親在國內得知巴厘島發生海嘯,而冷翠就在島上,當下急得昏死過去,後來,儘管文弘毅告知冷翠安然無恙,母親還是半信半疑,堅持要來意大利親眼見見女兒才放心。而冷翠一直不敢跟母親電話聯繫的原因是害怕她追問姐姐的事,還有小姨,如果母親問起來,冷翠完全不知道怎麼回答。

"到了!"文弘毅突然拉起冷翠就往接機口跑。

陸陸續續的旅客走出來。

冷翠的心揪得發疼,緊張地盯著接機口,一個娉婷的黑衣女子進入視線,那不是紫凝嗎?她攙扶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朝這邊走來,冷翠有好一會沒有回過神,那是母親嗎,才多久不見頭髮竟全白了!她記得她出國前,母親雖然也蒼老,但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瘦弱蒼白,走路都要人扶,你看她現在顫顫巍巍的樣子,走在偌大的機場大廳單薄得好似一陣風就給吹了去。

"媽!"冷翠直直地望著母親,一步也挪不動。

母親蹣跚著腳步來到她面前,老淚縱橫,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冷翠臉上,"你這沒心沒肺的,我白養你了,你想讓我死啊,枉我為你牽腸掛肚,你卻連個電話都不打,你想要我死就直接說,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折磨我,我白養了你這麼多年,你這個沒心肝的,良心被狗吃了……"

一邊的方紫凝和文弘毅連忙過來拉冷翠。母女倆拉拉扯扯,哭了很久才漸漸平靜,文弘毅開車將母女倆和紫凝接到了自己的公寓。突然住進四個人,本來不算大的公寓一下就擁擠起來。冷翠很過意不去,表示馬上到外面租房住,文弘毅說,"翠翠,你這是揍我吧,平常我一個人住,冷清寂寞得要瘋掉,你們來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沒事,如果你覺得擠,我在威尼斯那邊還有棟大房子,一直空著,要不我們一起搬過去?"

冷翠說:"你買這麼多房子幹什麼?"

文弘毅尷尬地笑:"原來是準備和……和莫莉結婚住的,誰知道她把我甩了,房子就一直空著,自己也不想住進去,你們不來,我計劃賣了的……"

"唉,"冷翠歎口氣,"你比我也好不哪裡去,怎麼也這麼倒霉。"

"我不這麼認為,認識你是我幸運的開始,你不知道,我的兩個設計剛剛在巴黎獲獎,我想是你帶給我幸運。"文弘毅目光炯炯地看著冷翠。

冷翠反應很快,連忙岔開話題,叫來紫凝,"紫凝,你這半年在國內過得怎樣?楚楚呢,你們都還好吧?"

紫凝說:"我很好,楚楚嘛,不一直那樣嗎,我來的時候硬要跟過來,說是把生意做到意大利來……"

文弘毅馬上接過話:"做生意?什麼生意,來意大利可以跟我合作哦。"

冷翠和紫凝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

紫凝哧哧地笑:"她做的生意只怕你做不來的。"

"怎麼會呢,我最近是想投資做點別的生意,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項目。"文弘毅根本不知道楚楚是做什麼"生意"的。

冷翠橫他一眼:"拉倒吧,你要做這生意,我立馬掛了你!"

但她還是同意搬到威尼斯去住,四個人擠在一間不足百米的公寓確實很不便,而且她也想遠離佛羅倫薩,彷彿空氣中還殘存著他的氣息,那個山岡上的天使之翼,仍有他深情的注視……她以為他已經走到很遠,那個世界她目前無法觸及,可是越遠越想念,無邊無際。這是愛嗎?她開始審視這個問題。但她寧願放棄這樣的猜測,因為她很怕一旦猜測成事實,她會更加墜入痛苦的深淵不能自拔,一個人已經離去,才發覺已愛上他,這世上還有這麼殘忍的事嗎?不要想了,真的不要想了!人生還很漫長,還有很多的事等待她去面對,母親就是她目前最大的難題。此番來意大利,她肯定要去見妹妹,冷翠的小姨,碧昂的那些事還有可能瞞得住嗎?

果然,從佛羅倫薩搬到威尼斯的當天晚上,母親就跟冷翠攤牌:"帶我去見你小姨,我要問問她,好端端的孩子怎麼說沒就沒了。"

文弘毅在威尼斯的這棟房子正位於裡亞托橋的對岸,站在露台上可以望見聖馬可廣場上的教堂,還有塔樓,鴿群,算是黃金地段了。房子屬於聯體的那種,上下四層雖是獨棟,兩邊卻都連著同樣的小樓。房子裡裝飾很簡單,但隱約透著華貴,光看那暗紅色的實木地板和耀眼的水晶吊燈就知道這房子造價不菲,還有那佔了整面牆的藍色落地窗簾,隨風揚起,極具異國風情。

"你還真闊氣。"冷翠對文弘毅刮目相看。

文弘毅苦笑著搖頭:"我算什麼闊氣啊,這房子還是前年跟朋友合夥做生意賺了點錢買的,搭進我大半的身家了。"

紫凝屋裡屋外地跑,顯得格外興奮:"我特別喜歡這房子的窗簾,好有風情哦。"

"到了晚上你們再看,更有風情。"文弘毅說。

但冷翠此刻絕對沒有心情來領略威尼斯的風情,她的目光落在獨坐在一旁發呆的母親身上,老人手裡撫摸著碧昂的照片,一遍又一遍,乾涸的眼睛似乎已經流不出眼淚,想必過去的三十年,母親為失散的大女兒流盡了淚。來威尼斯前,冷翠帶母親去了一趟碧昂的墓地。母親抱著冰冷的石碑也是流不出淚,混濁的哭聲從肺腑中發出來,嗡嗡的,格外的揪心,那哭聲後來一度成為冷翠想念母親時傷心的夢魘。

因為母親才出院,身體還很虛弱,冷翠按照紫凝的交代給母親吃藥,母親拒絕了,"我不吃,吃了有什麼用,治得了我的身體,治不了我的心!"母親邊說邊用勁捶打自己的胸口,捶得咚咚的響,"我這裡痛啊,好痛,吃什麼藥都不管用的……"

而當母親提出要去見巴黎的小姨時,冷翠頓覺末日來臨般的j惶,因為她並不知道小姨的確切位置,巴黎那麼大,上哪去找?她想到了阿丁,他是碧昂生前委託的律師,相交至深,沒有理由不知道其養母的下落,以前冷翠曾問過他,他否認跟那個女人有聯絡,可憑直覺,冷翠斷定他隱瞞了什麼。

非常湊巧,阿丁也在威尼斯。

兩人約在聖馬可廣場邊上的一家希臘咖啡廳見面。冷翠先到,等了半個小時還沒見著阿丁。她有些費解起來,不是說律師都是最守時的嗎?咖啡廳有面落地窗,冷翠就坐在窗邊,望著廣場上起落的鴿群和如織的遊人,忽然又想起了姐姐跟甲殼蟲在歎息橋上的那個十年之約。她其實很想再去那座橋上看看的,可是她膽怯,害怕橋上舊日的風光刺痛自己的眼睛。

這世上的變數太多,誰也約不了誰。愛情是經不起等的,為什麼要定這麼個約定呢?只為了證明彼此是真心相愛?證明又如何,即便都去了天堂,誰又認得誰?冷翠這麼想著,悲從中來,沒來由的思念自心底蔓延,甲殼蟲,甲殼蟲,她在心裡默念著他的名字,好像這麼念著他就會出現在眼前一樣。她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而就在此刻,她忽然發現了落地窗外的丁暉,正從廣場邊上的一輛黑色轎車中下來,他剛下來,車門裡突然又閃出一個小小的身影,是個小女孩,四五歲的樣子,穿著粉色的蓬蓬裙,一把撲到他的身邊緊緊地箍住他的腿,聽不到聲音,感覺那孩子在哭泣,好似不肯放他走。

冷翠詫異得張大嘴巴。

阿丁結婚了?還有了孩子?

沒聽說他有婚姻啊,而且他看上去也不像個結了婚的人,卻原來連孩子都有了。冷翠很想出去看看,但估計丁暉不會樂意,因為冷翠見他生生掰開孩子的小手,強行把孩子抱回到旁邊的黑傭手上,頭也不回地朝咖啡廳這邊走來。而那孩子卻在黑傭的懷中又踢又打,哭得很淒慘。隔著很遠的距離,看不清那孩子的面容,但冷翠卻陡然一陣心痛,沒有哪個孩子願意離開父母的懷抱,碧昂,從出生就經歷這樣的人生苦痛,也就注定了她後來的人生不會有過多的陽光和關愛。

"對不起,來晚了。"丁暉一坐下就連聲道歉。

冷翠理解地笑著搖頭,"沒關係,我反正一個人閒著沒事,多等一會不礙事。"她本來想問問剛才那孩子的事,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既不主動提及,就肯定有他的隱憂,人家的私生活,何必去自討沒趣。

她直奔主題:"我想去巴黎,請告訴我碧昂養母的下落。"

丁暉顯出幾分吃驚,因為她問得很直接,沒有過程,只要結果,其語氣毋庸置疑,非常肯定他知道那女人的下落。他盯著這女孩,好犀利的目光,一點也沒有給人留餘地的意思,她跟她姐姐碧昂太不一樣了,碧昂是軟弱的,雖然憂傷卻很溫柔,眼前這女孩卻連溫柔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既然她攤牌,他也沒必要藏著。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冷翠咄咄逼人。

但到底是律師,丁暉很鎮定,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冷小姐,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冷翠接過話:"可我有權利知道真相,我母親也過來了,她更有權利知道。"

丁暉還是好言相勸:"我不告訴你是為你好,那個女人不太好對付。"

"聽你這麼說,我還真想要會會這個女人了,"冷翠更加堅定語氣,眉頭緊蹙,"碧昂落到這個地步,那個女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準確地說,她就是兇手,是她將自己的女兒推向深淵,直至走向毀滅,即便你不告訴我她的下落,我也不會放棄尋找她……"

"我怕你後悔。"

"後悔也是我自己的事,跟你無關。"

"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冷翠,你是碧昂的妹妹。"

"可如果不知道真相,我會死不瞑目。"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真相呢?"

"那被撕掉的兩年的日記,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否則姐姐不會這麼忌諱把它撕掉,而知道這兩年發生了什麼的人,只有她的養母……"

丁暉歎著氣直搖頭:"我知道,我無力阻擋你的決心,可是冷翠,你姐姐既然刻意隱瞞那些事就肯定有她的理由,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還活著,沒有必要再為那些塵封的往事讓活著的人繼續痛苦……"這麼說著,丁暉的眼眶驀地泛紅,聲音也變得哽咽,好似突然被什麼東西刺到了咽喉,一字一句痛不可抑,"每個人有每個人既定的命運,這是上帝讓你降臨人間的時候就決定了的,誰也改變不了,就拿我來說,沒有顯赫的家境,一個人艱難地讀完大學,以為生活會慢慢地好起來,卻不想畢業後顛沛流離,四處碰壁,我想要改變命運,結果反被命運折磨。這麼多年我一直就在受折磨,為死去的人,也為活著的人,所以我才想要贖罪,承受了很多不為人知的負擔。如果我再將你拉入這個無底的深淵,我豈不是又在造孽,冷翠,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我們都應該好好活著,不是嗎?"

冷翠怔怔地,她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你是個好女孩,你跟碧昂一樣,都是善良的女孩,上天賜予你們美貌和智慧,就必定要你們承受災難,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碧昂沒有逃脫那些災難,我希望你能遠離災難,並且獲得幸福,否則我會對不起碧昂。"丁暉說完叫來服務生埋單,並起身告辭,"很抱歉,我真的幫不了你,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尤其祝先生出事後,想必你非常痛苦,既如此就不要想太多,你母親來了就多陪陪老人吧,還是那句話,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還要活著,懂嗎?"

一直到丁暉離開咖啡廳很久,冷翠還陷在巨大的迷亂中不能自拔。

他為什麼不肯說?真的是為了保護她?不,不,她不要受保護,她就要真相,活著的人即便要活著,也要活得明明白白,否則死去的人在地下也不得安息。沒錯,既定的命運誰都改變不了,姐姐安排她跟Jan相遇,又讓她看到那本日記,不就是命運的安排嗎?巴黎那個罪惡的女人沒有理由還如此囂張地活在這世上,這世上不會沒有公道,不會沒有!

從咖啡廳出來已經是午餐時間,文弘毅給冷翠打電話,要她趕到一家名為"三百朵玫瑰"的餐廳去,說唐臨風唐先生剛從羅馬過來,新開了這家餐廳,請她去做客。冷翠趕過去的時候,餐廳正是營業高峰期,偌大的餐廳內座無虛席,不愧是三百朵玫瑰,餐廳每個角落都佈滿玫瑰,一走進去濃郁的玫瑰芬芳甚至蓋過了紅酒牛排的味道。

唐臨風設的私家宴在二樓的落地窗邊,這回他沒有穿唐裝,而是一身藍色休閒西裝,也沒系領帶,淺灰色毛衣露出的襯衣衣領敞開著,顯得非常隨和溫暖。文弘毅把紫凝也帶過來了,冷翠坐在紫凝旁邊,她跟唐臨風不是很熟,雖然那幅畫是從他那買的,但除了那次羅馬打過交道兩人沒有再見過面。她很客氣地問唐臨風:"為什麼這餐廳取名叫三百朵玫瑰呢?"

"這個……"唐臨風尷尬地笑著,好似不知如何回答。

"我來告訴你好了,"一邊的文弘毅自告奮勇,手搭在唐臨風的肩膀上看樣子又要拿他開涮,"是這樣,唐先生此前一直在追一個佳人,可那佳人壓根就看不上他,他不死心,天天給她送玫瑰,也不送多,每天一朵,一直送到了三百朵,結果呢……"

"結果怎麼樣?"紫凝好奇得兩眼放光。

"結果佳人要結婚了,可惜新郎不是我。"唐臨風呵呵地笑。

紫凝也笑了起來,"所以你就取這麼個名字來紀念她?"

唐臨風說:"也談不上紀念了,生活中值得紀念的東西太多,哪裡紀念得過來……"

"是啊,你的風流韻事那麼多,怎麼紀念得過來?"文弘毅馬上接過話。

"你不要老是損我好不好,多少也在妹妹面前給我留點面子。"

"我還要怎麼給你面子,一說開業,馬上帶來兩個仙女給你的餐廳增彩。"

"謝謝,謝謝,兩位仙女妹妹光臨,在下不勝榮幸。"唐臨風馬上很得體地給冷翠和紫凝斟酒,四個人說說笑笑,氣氛很是輕鬆愉快。言談間,說到了人生的選擇,文弘毅問唐臨風:"如果要你在愛情和財富中選擇一樣,你會選擇哪樣?"

"那還用說,肯定是愛情!"唐臨風想都沒想就回答,"你知道的,我前妻離開我後,我在外面玩了這麼多年,從羅馬玩到巴黎,又從巴黎玩到威尼斯,卻從來沒擁有過一次真正的愛情,多是逢場作戲,真是厭了也倦了。其實人生真正值得收藏的恰恰就是一份感情,財富什麼的,死了都帶不走,而感情卻可以讓你帶著幸福和滿足長眠,我估計我這輩子要死不瞑目了……"

"你還死不瞑目呢,閱女無數,你死十回都知足了,就你這等惡魔還指望永垂不朽?"文弘毅從來就不放過他,沒事就拿他開涮。

"沒錯,我是惡魔啊,惡魔最喜歡天使。"唐臨風早就習慣跟文弘毅的唇槍舌劍,說這話的當口,眼睛就正瞄著坐旁邊的紫凝。其實從見面開始,他的目光就在紫凝身上流連了,文弘毅深知其秉性,警告他:"呃,你眼睛望哪呢,我可告訴你,這是我妹妹,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可不饒你。"

"你哪來這麼多妹妹,一下冒出兩個,讓一個給我行不行?"

"不行!"文弘毅態度堅決。

唐臨風裝作恨恨的樣子,說的是中文:"你小子也太不夠意思,兄弟這麼多年,你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死不瞑目……"

"誰死不瞑目啊?"紫凝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轉過臉問。

唐臨風溫情款款地看著她笑,"妹妹,是我。"

"有這麼老的哥哥嗎?"文弘毅嗤之以鼻。

正說著,冷翠的手機突然響了,電話那邊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操著一口生硬的普通話:"請問是冷翠小姐嗎?"

"我就是,你哪位?"

對方並未回答,只說:"請冷翠小姐來巴黎一趟吧。"

冷翠猛地一驚,巴黎?

"你是誰?"她警覺地問。

"是南希夫人要我給您打電話的,兩天後我在巴黎接您。"對方語氣很冷淡,好像聽不懂她說的話。

"南希夫人?"冷翠沒聽明白,"哪個南希夫人?"

"碧昂小姐的母親。"

彷彿一道閃電劈開沉寂的夜空,耳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完全沒有防備,冷翠五臟六腑都被震碎了般一陣發暈:"你……你剛才說什麼,請再說一遍……"

《愛,在你轉身時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