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錯過又如何

1

兩個月後的傍晚。佛羅倫薩天使之翼。

已經是春天了,山岡上鬱鬱蔥蔥,繁花似錦。晚霞映紅了半邊天,將整個佛羅倫薩城區罩上了一層輝煌的金色。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紅色大圓頂迎著晚霞,像一顆巨大的寶石在即將沉寂的天幕下熠熠生輝,教堂的鐘聲隨著風聲傳到山岡這邊來,悠揚中透著寧靜,宛如天籟。

可鳥籠狀的天使之翼在晚霞和鐘聲的渲染下尤顯寂寞。儘管這房子傲然佇立在最高的山岡上,但山頭都是密密的樹林,一到傍晚,天還沒黑,整棟房子就已經籠罩在黑暗中了。房間裡的燈永遠比周圍的鄰居亮得要早。

花園裡的薰衣草還沒到開花的季節。

就如愛情,還沒到盛開的時節,或者已經凋謝過。

他站在花園門口,隔著鏤花鐵門望著園內熟悉的花草,很久沒有摁門鈴。天已經黑了,他仰起頭來,高高的樹梢上掛著一彎月亮,雖只是指甲似的一片殘月,可清冷的月光,從斑斑駁駁的樹葉中碎開來,明晃晃地灑了一地。他盯著樹上地上碎碎的月光,茫然不知所措。多麼熟悉的氣息,以為今生都無法再回來看一眼的。但他回來了,一身淺灰色便裝,拎著簡單的行李,心,似乎還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來迎接她青春的面孔。他已經在激烈的顫抖了,那超負荷的劇烈心跳好似隨時都會要了他的命,他努力鎮靜下來,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彷彿置身狂暴的沙漠,日思夜想的生命之源即將出現在眼前時,反而讓他陡然虛弱到無力靠近一步。

她是他前世的愛情啊,走過半生才降臨,而他直到離別的最後一刻才意識到,他愛她,他原來早就愛上她!她就是他的生命之源!在跌入海嘯漩渦的那一瞬間,他說的那句話她有沒有聽到呢?而她肯定以為他已經往生了,他不怕她難過,卻怕她不知道他愛她。這比讓他死十次百次都痛苦,因為碧昂就是帶著這種誤解含恨離世的,但他內心肯定還是有內疚的,所以才在冥冥中安排妹妹到橋上赴約,讓妹妹替她驗證,他是真的愛她,始終如一。

他如了她的願,卻在不經意間愛上她的妹妹。

可是那個傻丫頭知道他愛她嗎?

一定不知道。她肯定以為他還愛著碧昂,沒錯,他是還愛著碧昂,但這愛已經埋葬在他心底了,死了的已經死去,活著還要活著。而正是冷翠,讓九死一生的他奇跡般地活了過來。他在醫院昏迷不醒的時候,潛意識裡苦苦掙扎著,一定要親口告訴她,"我愛你,冷翠,我愛你……"哪怕說出這句話即刻死去,他也毫無怨言。在這世上,有個人知道你愛她,而她也愛你,該是多麼幸福滿足的事情,否則他怎麼活得過來,搜救人員在泥濘中發現他時,除了微弱的脈搏,他幾乎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啊!

他終於還是摁響了門鈴,很快就有傭人探出頭。

"找誰?"一看就是新來的,不認識他。

他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開門。"

"先生,請問您找誰?"

他暴怒:"開門!"

這時旁邊走過一個老園丁,聞聲朝這邊望來,頓時駭恐地瞪大眼睛,那樣子像看見了鬼,張口結舌:"先……先生……"

也是這樣漫天繁星的夜晚。威尼斯。

文弘毅陪紫凝逛完街一起回公寓,兩人在樓下的水岸邊站著說話。威尼斯的夜永遠這麼迷人,岸邊的教堂、塔樓和橫架於水面上的橋樑都被射燈照得通明,遠看宛如水晶砌成。各種遊艇和"貢多拉"穿梭在水巷間,"突突突"的聲音伴隨著的是一陣陣漣漪,水面倒映著的絢麗的燈光在遊人的眼中不斷變幻著色彩。

"謝謝你,陪我逛了一天,"紫凝一身春裝,迎風而立,尤顯得楚楚動人,"難怪冷翠總說你的好話,呵呵……"

文弘毅雙手插在褲袋裡,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是嗎?她不說我壞話我就燒高香了。"說著他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支煙點上,"啪"的一下,打火機的火光照亮了他年輕的臉龐,讓他意外地顯出悵然若失的神情,紫凝仰臉看著他,竟有一瞬間的失神。

但她知道,這個男人不可能會多看她一眼。

她猶自哀哀地笑著說:"翠翠,也不知道在巴黎怎樣了,打她電話又不通,還有阿姨,身體不好,如何經得起這折騰。"

文弘毅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香煙。

一縷縷煙霧裊裊升起,他的眼光追隨著那團霧,逐漸在空中散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將它緩緩吐在空中,嘴唇孩子一樣淘氣地撅了起來,輕輕地吹散了那一團霧。

"讓她自己去面對吧,很多事情也只能自己去面對,即便沒有出路,也是要面對的……就如我們每個人,最終都要化作這樣一團霧,即便如此,我們還是不能放棄嚮往,每個人每段感情都有其存在的意義,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

紫凝無語,思量著他話裡的意思。

他仍低著頭,久久地盯著手中的那支煙,繼續說:

"人生其實有太多的事情難以面對,可心裡認定的東西又必須要去面對,明知道是飛蛾撲火,就像漫漫長夜沒有盡頭,還是摸索著朝黎明的方向走去,那樣一線光亮如此遙不可及,怕自己走完一生也無法望到。一生,好漫長啊,很多的苦痛也許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逐漸被淡化,可只有自己知道,若無法抓住那光亮,苦痛終究是存在心裡的,很想對方能心有靈犀,從而給一些希望,哪怕是一個知會的眼光,但這種希望好渺茫,永遠伴隨著失望,直至最後絕望……這樣的感情,也許擁有比放棄更痛苦,可即便擁有的是一塊火炭,也總比在思念的寒夜中死去要強,人,都是不乏冒險精神的……"

這樣的話,才真的讓紫凝難以面對。她知道這些話是他對另一個人說的,而她,也許終其一生只能是個傾聽者。

既是傾聽者,也許保持沉默比較好。

但在心底流淌著的河流此刻卻衝破最後的防線,轟然在眼眶崩潰,怎麼可以在他眼前哭,你憑什麼在他眼前哭?她別過臉竭力不讓他看到她流淚的樣子,竟然還擠出一絲笑容:"冷翠……會知道你的這份心的。"

文弘毅看著她,初春的寒意,使她的臉顯得有些蒼白,秀挺的鼻樑,憂鬱的眼神,嘴角隱隱露出的寂寞,顯得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淒美……他忽然一陣眩暈,哦,她不是"她","她"在巴黎呢。他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看著眼前的女孩,說出來的話讓她不流淚都不行:"紫凝,你是個好女孩,但我不是你值得依靠的人,相反,靠我太近,我怕會帶給你傷害……"

他怎麼說得這麼直接,都不給她留一點餘地。

她只是笑,儘管看上去更像哭:"我沒想要靠近你,儘管我並不怕傷害。沒錯,從前我是喜歡依靠,把自己隨意地交給那些給我溫暖的人,後來才明白,並不是別人想給我溫暖,而是我自己太需要溫暖,就像一個在寒夜孤獨行走的人,一盞微弱的燈光都會是他前進的方向……這麼多年,我一直被那樣的燈光牽著走,經常迷失方向,可是走到現在筋疲力盡才發現,原來沒有一盞燈光是為我而點亮,我認命了……"

"紫凝,你不要這樣想,你會找到屬於你的那盞燈的。"文弘毅看著她含淚微笑的樣子頗有些不忍。

紫凝迅速拭去眼角即將滴落的淚水,吸吸鼻子:"我沒事,真的,我跟冷翠不一樣,她從小就比我堅強,我總是動不動就喜歡落淚……"

文弘毅一聽到"冷翠"兩個字,眼中的光亮瞬間黯淡下去,自行熄滅,又恢復了悵然若失的表情。他眼睛盯著紫凝,目光卻不知道落在何處,整個眼神都是空的。彷彿靈魂已經出竅,威尼斯的夜這麼美,仍然無法阻擋他深情的嚮往——巴黎。

2

她……

她是誰?

一頭褐色大波浪鬈發披散在胸前,細細的吊梢眉高高揚起,一雙美目亮如星辰,臉上的肌膚吹彈即破,微微向上翹的嘴角透著與生俱來的傲慢和妖嬈,那麼鮮艷的口紅擦在唇上一點也不俗艷,相反顯出與其年齡不相符的性感和魅惑,按說她也不年輕了吧,五十歲是有了的,可是看上去絕沒有超過三十五歲。

一個人的生活境遇竟可以將年齡隱藏到虛無?

都說傳說中的妖精才是不老的,這個女人毫無疑問就是!

且不說她的臉蛋,你看她的身姿,窈窕如少女,卻又比少女多了份嫵媚和豐腴,鵝黃色天鵝絨長裙胸口開得很低,露出連冷翠都不好意思看的迷人乳溝。一條銀白色水貂披肩搭在肩頭,配上璀璨的鑽石項鏈,盡顯其雍容華貴。

而透過她身後的落地窗的紗簾,清晰可見遠處蜿蜒流淌著的塞納河,晚霞將河面映得分外絢爛,河岸舉世聞名的埃菲爾鐵塔、羅浮宮、戴高樂廣場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壯麗非凡。沒錯,這裡正是巴黎,全世界最浪漫的城市之一。

冷翠這兩個月一直住在位於凱旋門附近的一家豪華酒店,而這座跟凱旋門隔岸相望的奢華公寓,她今天是第一次涉足。周邊都是世界上最聲名赫赫的建築,繁華中透著巴黎特有的神秘和浪漫,連空氣都散發著令人眩暈的氣息,也許是香水的味道吧,從進房間開始,冷翠就被若有若無的神秘芬芳熏得頭發暈。

冷翠所處的這個房間應該是會客室,其豪華程度簡直讓人歎為觀止,華麗得令人窒息。落地窗邊的太妃椅上半躺半坐著的正是尊貴的南希夫人,一身的珠光寶氣,傳說中的歐洲貴婦原來就是這樣的。

她來巴黎兩個月,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

"你叫冷翠?嗯,很像你母親。"南希夫人見到冷翠說的第一句話還算客氣。對了,她是有名字的,叫秦菲,不過她現在可不叫這名,她隨夫姓杜瓦,名叫南希,旅居海外幾十年,恐怕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來是叫什麼名的吧。

她優雅地端起傭人遞過來的咖啡,微笑著打量冷翠,話說得很客氣,卻也很露骨:"真是很抱歉,一直到現在才見你,這兩個月我一直在美國度假。我也是前一陣子才知道你來了意大利的,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你的電話,迫不及待地把你叫了過來,你也迫不及待地想見我吧?"

冷翠早有準備,不動聲色地回答道:"謝謝姨媽肯見我,我想我比姐姐碧昂要有面子,我還活著呢,就見到了您,而她到死都沒見您一面。"

尊貴的南希夫人臉色有些許的變化,但隨即就恢復常態,塗著閃亮眼影的眼睛忽閃了幾下,露出妖精獨有的詭異笑容:"好厲害的一張嘴!這點可不像你媽,你媽就跟個悶葫蘆似的,別人說十句她說不了兩句,看來她把你調教得不錯。"

冷翠馬上接過話:"您也不像我媽,我媽再活十輩子也活不到您這份上,您把碧昂才調教得好,讓她年紀輕輕就成為舞台上璀璨的巴黎巨星,也讓她年紀輕輕就學會在男人堆裡爬滾,她一定給您賺了好多好多的錢,而我呢,我一直就沒怎麼孝敬我媽,我常常連自己都養不活呢。雖然最後碧昂尋了短見,那也是怪她自己不爭氣,怨不得您的,做母親的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呢?那種逼女賣身,剝其血汗,誘女吸毒,送女進瘋人院的缺德事您是肯定做不出來的,碧昂轉世為人也一定對您感恩戴德,做牛做馬報答您,當然,前提是……您來世得是人……"

笑,她竟然還在笑!

"丫頭,想要在我面前逞強,你還太嫩了點,別以為嘴巴厲害就了不得了,你跟你媽一樣,都是上不了檯面的人。你媽這輩子也就是繞著鍋台轉的窮酸命,我幫她帶大女兒,給她榮華富貴,你媽應該感激我才對,至於孩子最後尋了短見,我有什麼辦法,我又不是上帝,還能改變得了人的命運。我跟你媽就是例子都是一個娘生的,命運不也不同嗎?而你呢,這些事壓根就跟你沒關係,你跟碧昂連面都沒見過呢,爭個什麼?我是她媽,養她這麼大,她都沒給我什麼,你還指望能在她那裡得到什麼?"

冷翠的耳朵裡只是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從未聽到如此瘋狂有理的詭辯,對這麼厚顏無恥的表白,她簡直無言以對,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你……你是個瘋子!"

半天她才吐出這麼一句話。火焰般燃燒的憤怒此刻已經佔據了她的整個胸膛,但她還是極力在壓抑著,逼著自己對這個無恥的女人說:"我今天不想和你爭辯什麼,再爭,姐姐也活不過來了,我只是要一個真相,除此我什麼都不要,我也從未想過會從姐姐身上得到什麼,我唯一得到的是……"

"她的男人!"南希夫人搶先道,"聽說你剛到意大利就勾搭了碧昂的男朋友,不錯啊,比你媽有出息,那位先生現在可不是一般的身家,你很有眼光,就憑這一點我不見你都不行。"

她這麼說時,臉故意仰著,對著冷翠笑逐顏開。

冷翠覺得腦袋和耳朵都在轟轟地響,血液狂暴地衝擊著太陽穴,她盡可能地克制自己,牙關緊咬:"你還是留點口德吧,人都死了,你不怕遭雷劈,也怕出門被車撞吧?當年若不是你拆散他們,他們又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不祈求死者原諒,你還在這裡理直氣壯地挖苦人,我真是很驚訝,碧昂怎麼有你這樣無恥的母親,這真是她命裡的劫數。"

不等老妖精反擊,冷翠又搶先一步接著說:"我也佩服你的手腕,把我約到巴黎來,卻把我和我媽撂下兩個月不管,避而不見,你一定以為我們會知難而退,乖乖地打包回鄉吧?你錯了!既然我來,我就沒打算空手回去,我要知道真相,要一個說法,好讓碧昂地下也能安息!別想對我有所隱瞞,你幹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上帝也不會原諒,碧昂跟Jan分手後的兩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即使不說,我也會找到真相的!"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她好像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胸口發悶,頭暈眼花,她喘著氣站起身一刻也不想多停留,轉身就要走。但忽然又想起什麼,轉過臉看著這個傾國傾城的女人:"忘了叮囑你一句,如果你還有半點的良知,最好對我媽保持沉默,不要讓你的那些破爛事玷污我媽的耳朵,否則……"

"怎麼樣呢?"南希夫人揚著眉,一點也沒有妥協的意思。

"怎麼樣?"冷翠冷笑,眼中噴著火恨不得將這女人燃成灰燼,"我會殺了你!聽清楚沒有,我會殺了你!"

"那好啊,誰先死還不一定呢!"

冷翠哼了聲,轉身就朝門口沖。南希夫人卻在背後扔出一句:"丫頭,我也要提醒你,如果你干擾到我的生活,我肯定會找你媽好好談談的,三十年不見了,我也很想念她,哈哈……"

"無恥!"冷翠罵了句就衝出了房間。

她已經竭力克制,可來自深層的那一陣刺痛和恥辱,使她渾身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她意識到自己遠不是這個女人的對手,如果她能,無論用什麼手段,她早就做了。她控制住瀰漫全身的戰慄,盡力讓自己的腰背挺直,因為那個女人可能在窗口看她呢,她決不能在她面前表現懦弱。

一路失魂落魄。

巴黎的夜卻美得好像不似在人間。

出生於法國南部的德岱在《風車小屋來信》一書的開頭曾說:"我對喧囂陰沉的巴黎毫無嚮往之心。"然而德岱最終還是來到巴黎,並在此終其一生。從古至今,從世界各地彙集到巴黎的年輕人都擁有各種夢想和野心,痛苦和絕望永遠形影不離,然而正如利爾克曾說過的,"巴黎是一座無與倫比的城市。"

此刻,漫步在塞納河岸,冷翠卻悲傷得無與倫比。堆積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決堤般傾瀉而出。淚眼蒙中,岸上燈光依然閃爍、熠熠生輝,河中風清水澄、優雅寧靜。許多的名勝都集中在塞納河兩岸,遊艇上都裝備有強聚光燈,一束束白光放射出去,將兩旁的景物照得通明,不但建築物的外形清晰可見,連上面的裝飾與雕塑也沒漏過。這樣的美景,她卻完全沒有心情欣賞。

自從兩個月前帶著母親來到巴黎,她每日都會在塞納河畔遊走。那個女人顯然是要她們母女知難而退,將她們安排在最豪華的酒店入住,每天都有專人跟前跟後,帶她們遊玩,卻始終不露面。開始冷翠不明其意,猜不到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後來逐漸明白了,那個女人是想在對決之前先在心理上拖垮她。

冷翠不怕那女人使出的任何手腕,卻害怕母親承受不住真相的打擊。這次來巴黎,冷翠並沒有跟她講明是來見南希夫人的,只說是來巴黎散散心,因為這是碧昂生活過的城市。母親信以為真,倒也沒有多心,情緒還算穩定,只是老說住這麼豪華的酒店太浪費,而且對跟在身後的那些人很好奇,不知道他們幹什麼的,怎麼老跟在後面。冷翠撒謊說是碧昂生前的朋友。母親一聽說是碧昂的朋友,立即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語言不通不要緊,每天都熱情款待那些人,久而久之,那些人對母親也格外的尊重,出去遊玩,什麼都安排得妥妥當當,而且隻字不提他們的主人南希夫人,這點倒讓冷翠很滿意。

"我們還要在巴黎住多久啊?一定花了不少錢,還是回去吧。"母親一直在催促冷翠回意大利,節儉一輩子的母親很不適應巴黎的奢華。真不知道如果讓母親看到她的妹妹南希夫人所擁有的奢華,她會怎麼想。

到了酒店,回到房間,一進門母親就興沖沖地說:"翠翠,你姨媽剛才給我打電話了……"

3

天使之翼這邊,儼然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

滿地都是瓷器碎片,被踢翻的傢俱桌椅,被砸碎的窗戶玻璃,遍地都是,一片狼藉。所有的傭人包括老管家都垂手站著,沒有人敢去收拾。女主人安娜癱坐在地毯上掩面而泣,披頭散髮,渾身顫慄。除此房間內再無一點聲音,不可名狀的惶恐籠罩著整個房間,空氣膨脹開來,像要爆炸一樣。

頭頂是華麗得耀眼的水晶大吊燈。

整棟房子被照得通亮,卻照不見伊人何處。

燈光下的祝希堯就像被圍在一隻密不透風的籠子裡,背著手,踏在地毯上狼一樣的轉著圈子。他的心撕裂般的痛,宛如一隻魔鬼的手在掏挖著。她不見了!他死裡逃生地撿回一條命,想親口跟她說聲"我愛你",可是她竟然不見了!安娜說不出她的去向,也說不清她為什麼會不見了,不用問,想都想得到,這個女人怎會容忍那可憐的女孩同在一個屋簷下?

天越來越暗,高大的拱形落地大窗濛濛地照進月光,在地上鋪成長長的帶子。今晚的月亮倒是圓了許多,在他悽慼的目光中,竟像西邊的太陽一樣耀眼地照耀著。他疲憊地坐到沙發上,一動不動地坐著,多麼希望她能忽然推開門走進來,調皮地衝他笑……

漸漸的,她所有曾帶給他的溫柔和甜蜜都湧了上來,可是瞬間,種種溫柔和甜蜜都變成了尖利的刺,紮著他的心,所有曾令他心醉的都讓他心碎。他冷冷地瞅了一眼坐在地上哭泣的安娜,臉上的肌肉跳著,催人心碎地干吼起來:

"你怎麼這麼狠啊!!……你的心是鐵嗎?你究竟要我怎樣待你?這麼多年,我容忍了你這麼多年,你竟然沒有絲毫的改變!奪走我的最愛,你就能得到我的愛嗎?做夢!一直顧及姐弟情分,才沒有撕破臉皮,就是想給留點尊嚴,誰知你這麼不自重,簡直是無恥!我真後悔把你留在這房子裡,我今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留你在這裡,當年你逼走碧昂我就應該讓你消失,可是我的寬容換來的竟然是你故伎重演,那麼單薄的一個女孩子,異國他鄉無親無故,你怎麼下得了狠心趕她走,你還有沒有人性?瘋子,你真是個瘋子!這次休想我還會手下留情,走!走!!……"

安娜坐在地上嚇得忘了哭泣。

"管家!"祝希堯陡然揚起臉,一聲怒吼,地動山搖,"給小姐收拾東西!馬上!!"

然後他起身,看都不看她徑直上樓。

"明天早上,我不希望還在這裡看到你,好自為之吧!"他最後甩下的這句話石頭一樣狠狠砸向安娜,偌大的客廳內竟似有回音。

整晚,他都待在冷翠曾經住過的房間。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檯燈幽幽地照著他的身影,將他的影子剪紙似的貼在牆上,屋子裡沉寂得怕人,只聽見密密的雨滴淅淅瀝瀝地在玻璃上撞碎。在他聽來,那雨滴正像是她的眼淚,她一定是怨他的,怨他拋下自己杳無音信……不怪她怨,她至今仍不知道他愛著她,不知道,所以才心碎流淚……

她去了哪呢?

在意大利她並無親人。

第二天他一早就去了辦公室。在他失蹤的這幾個月,一直都是安娜接管公司的業務,還好,沒有出大的岔子。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逐個接受經理們的工作匯報。

他心不在焉,完全不在狀態,草草結束會議後將助理Peter叫到一邊,"你幫我去約一個叫丁暉的律師,我想見他,或者,我親自去見他也可以。"

Peter詫異:"我們公司的律師不是他啊?"

"我知道,我約他是有私事。"祝希堯眉頭緊蹙,表情很是焦慮。

Peter跟隨老闆多年,很少見他這麼憂心忡忡,連忙說:"好的,我馬上去辦。"轉身欲離開,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對了,您交代過的找畫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

"找畫?"他眉毛一揚,來了幾分興致,"就是安娜賣掉的那些畫?"

"是的,據我這幾個月的調查,安娜小姐前後一共出手了六十多幅名畫,而目前已經有下落的是三十多幅,其他的我們還在繼續尋找中,如果時間充裕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祝希堯讚賞地連連點頭:"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不過……"Peter似乎還有話要說。

"不過什麼?"

"我在找畫的過程中,無意中得到一個信息,碧昂小姐好像生前擁有的畫並不止這些,而且是遠不止。"

"什麼意思?你是說安娜還私藏了畫?"

"這個目前還不清楚,也有可能是安娜小姐並沒有得到全部的畫。"

"找,給我去找!"祝希堯突然提高聲音,炯炯的目光驀地燃燒起來,"不管花多大的代價,花多長的時間,一定要找到那些畫,這將是我餘生最重要的事情,哪怕是傾家蕩產,我也在所不惜!現在,你馬上去跟那些畫主聯絡,將所有已經找到的畫買下來,不要顧及價錢,通通買下!"

Peter瞪大眼睛,很受驚:"這……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我不管!一定要買,多少錢都要買,你不要告訴我價錢,我只要那些畫必須一幅不留地替碧昂贖回來,哪怕耗費畢生的精力,也要贖回來……"

他說得很費勁,也很痛苦,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在自己的手下面前竟然眼眶通紅,這還是第一次,只是眼角噙著的兩顆淚珠,拒絕落下。他又想她了,不是碧昂,是冷翠。心底翻騰起無法割捨的情意,那種深深的眷戀和愛,充滿他心中所有的縫隙。沒人會理解他!誰都會當他是個瘋子!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是受制於這病態的絕望,與其說是在找畫,不如說是為了某種心靈的救贖和補償,他知道這補償挽回不了什麼,碧昂畢竟是去了的人,可對冷翠來說或許可以換取她足夠的信任,因為他給了她最珍貴的畫,她或許就會明白,他也想要她最珍貴的,比如她的愛……

Peter的辦事效率很高,找畫的同時很快就查到了丁暉的地址,祝希堯決定親自去拜訪他。可是Peter阻止了。

"老闆,您最好還是別去。"

"為什麼?"

"……"Peter猶豫著沒吭聲。

"有什麼問題嗎?"祝希堯逼問。

"這個……"Peter知道老闆的性格,想知道的就一定要知道,只得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我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說,說丁律師和一位女士在一起……"

祝希堯覺得好笑,"這也奇怪嗎?他是男人,身邊當然會有女人。"

"可那位女士不是別人。"

"不是別人?"祝希堯立即警覺起來,"誰?"

祝希堯一路都繃著臉,在去見丁暉的路上。

Peter說最好約到咖啡廳,他卻執意要去丁暉的家。在佛羅倫薩城區的一條很不起眼的小巷中,祝希堯找到了那棟矮矮的舊樓,米白色的外牆已經剝落,大門緊閉,二樓的陽台上倒是風景不錯,種了很多花,有玫瑰、劍蘭、鬱金香等,鬱鬱蔥蔥,別有一番風情;只是有些意外,陽台上的衣架上竟然晾著小孩的衣物,粉色的小裙子可愛地迎風飄著。丁暉有小孩?

"爸爸,爸爸……"旁邊突然傳來孩子奶聲奶氣的聲音。

祝希堯扭頭一看,只見大門靠右的陰暗屋簷下坐著一個小女孩,四五歲的樣子,紮著小辮,整齊的劉海下忽閃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粉嫩的小臉蛋圓鼓鼓的,白色荷葉裙下面露出藕段似的小腿,粉白粉白,這麼小就看出腿形很好,長大了如果不跳舞就真是糟蹋了。這孩子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望著門口的生人,嘴裡"爸爸"地叫著,不知道剛剛嘗了什麼美味的東西,津津有味地吸著手指頭。

抱著小女孩的是個金髮老婦,從衣裝上看應該是保姆,嘴裡嘰嘰咕咕,講的是意大利語,大意是要小女孩別吸手指頭,這樣做很沒有教養,很不衛生。可是她把小女孩的手拉下來,小女孩又伸進了嘴裡,如此反覆,老婦生氣了,不輕不重地掐了把小女孩的腿,孩子"哇"的一聲就哭出來。

什麼東西極輕柔地穿透了他。

一種莫名的悸動和不安夾雜著混亂和痛苦,突然襲來。

祝希堯怔怔的,好漂亮的小孩子,一雙眼睛漆黑如深潭。如果,如果幾個月前冷翠肚子裡的那個孩子沒有夭折,他長大了是不是也有這麼一雙漂亮的眼睛,這麼可愛的小臉?心,在肋骨後面隱隱地疼了一下……

Peter也看到了那孩子,走過去蹲下來客氣地詢問老婦:"太太,請問這屋裡的主人在嗎?"

老婦用意大利語回答:"在,可您最好先別進去。"

"為什麼?"

老婦撇撇嘴,指了指樓上,"在吵架呢。"

祝希堯側耳傾聽,果然聽到屋內傳來爭吵聲,好似還很激烈。一聽就知道是誰的聲音,儘管是克制著,仍然顯露出慣有的歇斯底里:"你今天不給我說明白,你就別想出這個門!"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是我一個親戚的小孩!"

"親戚?你當我是白癡啊,以前從未聽你說過你收養小孩,現在突然冒出個孩子,如果不是我聽到傳聞找來,你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這孩子是誰的,你必須給我個交代!"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沒有必要給你交代!"

"好啊,你現在翅膀硬了,可以飛了,不用給我交代了。你別忘了當初是誰把你扶上今天這個位置的,口口聲聲說愛我,竟然背著我養孩子,別告訴我這孩子是她的,如果是,丁暉,我會殺了你!"

"……"

"老闆,我們要進去嗎?"Peter問祝希堯。

祝希堯也沒回答,更沒敲門,臉繃得像石膏徑直推門大步走了進去。客廳的光線很暗,他一時很難適應。爭吵聲來自樓上。他摸索著朝樓梯走去。木樓梯踏上去咯吱直響,像是年代久遠,大白天樓上還亮著燈,因為樓上的光線更暗。靠近樓梯的這間房應該是會客室,爭吵中的兩人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

安娜的臉驀地煞白,木愣愣的,"希堯,你怎麼……"

丁暉也是驚得目瞪口呆,整張臉都僵了。

"怎麼,不歡迎嗎?"祝希堯冷著臉問,目光楔子一樣,慢慢釘進了丁暉的眼裡,集中了全部的精神,眉骨聳起,拉直了兩道濃眉。

"你找我……有事?"到底是律師出身,很快恢復鎮定。祝希堯上下打量他,衣著隨便,頭髮凌亂,鬍子拉碴的,跟前幾次見到他時的西裝革履大相逕庭。他很年輕,模樣俊朗,在盛氣凌人的祝希堯面前明顯地顯出緊張,很不自然地做了個"請"的姿勢,"有什麼事請到書房來談吧。"

"希堯……"旁邊的安娜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來看我的吧,我就知道你不會把我丟下不管的,我知道的……"

祝希堯斷然甩開她的手,"你太自作多情了,我是來找丁律師有事要談的,跟你沒關係!"說著轉過臉,對丁暉不冷不熱地點頭,"我們進去吧。"

像陡然間嗆了一口水。安娜死死地盯著兩人關上書房的門,足足有半分鐘說不出一句話,褐色的瞳孔急速地縮小又放大,放大又縮小,無地自容,倒退兩步。房間裡,什麼聲音也聽不到,空氣就像凝固了一樣……她把頭轉向牆上的一面大鏡子,絕望地凝視著自己的臉,她保養得很好,風韻猶存,甚至是風情萬種,可是剛剛走進去的那個男人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三十年了,她將自己全部的青春都押在了他的身上。得不到他的愛,就毀他的愛,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結果……他還是沒有施捨一分一毫的愛給她。也試圖從別人的身上獲取愛,可是那樣的愛不是她想要的,想要的永遠不屬於她,

此刻她雙手低垂,呆滯地望著書房那扇紅木門,裡面傳來低低的談話聲,想像著他剛才冷酷的面孔,她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她蹣跚著下樓走回客廳,縮在沙發裡,企圖擠出一陣號啕大哭,可她沒法讓自己哭出來,只是抱著厚厚的靠墊死命咬自己的下唇。她不想如此的,她才四十四歲,從前的種種努力難道從此放棄,就此溺死在他心裡嗎?他可以恨她可以怨她,可不該這麼對她啊。她不是一個下賤女人,在任何時候任何人面前都不是。他該知道這麼多年,她為他付出了所有,卻連一個溫暖的擁抱也沒有得到,她的心怎能不瘋狂,又如何接受得了他擁有別的女人?

可是,祝希堯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

一直到走出大門。

那個小女孩還在門口,沒有再哭了,在地上爬著玩,咯咯地笑。祝希堯走到她身邊,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問站在門口送客的丁暉:"這是你的孩子嗎?很可愛……"

丁暉搖搖頭,"是我一個親戚的,她父母雙亡,我帶過來收養。"

他表情鎮定,看不出什麼端倪。

祝希堯站起身點頭,"就憑這個孩子,我相信你的話,我再通過其他的途徑找冷翠吧。"說著又把目光投向屋內,如釋重負般長吁一口氣,"如果你真愛她,就善待她吧,你們不該瞞著我,她早該解脫自己了的。"

可是走出小巷,上了停在路邊的奔馳,他卻馬上換了副面孔,冷酷地對Peter說:"給我查,看他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還有那個丁暉的底細,都給我查清楚!我不在乎她跟誰在一起,但我在乎她是否聯合別人來對付我身邊的人,包括碧昂的那些畫,就憑安娜一個人是不可能輕易到手又出手的。"

"是,我馬上去查。"

Peter點頭,猶豫了一下,又問,"那丁律師告訴你冷翠小姐的下落了嗎?"

"沒有,他只說兩個月前在威尼斯見過一次冷翠。"

"他說的話可靠嗎?"

"不像在撒謊。"

"那我們去威尼斯?"

"不,不,我們不去威尼斯……"

"為什麼?"

"丁暉告訴我一個很重要的線索。"

"什麼線索?"

"……巴黎。"

4

"我們去巴黎找翠翠吧,好不好?"

晚餐後,紫凝在聖馬可廣場上散步時跟文弘毅說。

文弘毅正對著聖馬可大教堂站著,雙手抱胸,手指夾著支煙,仰望蒼穹答非所問:"上帝真的無處不在嗎?如果是,為什麼他不能聽到每個人的禱告?如果他聽不到,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信上帝?原來……上帝只是存在於人們的想像中的,就比如愛情,想像的永遠比現實美好,想像中人人可以擁有心上人,可是現實中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又有幾個?所以,愛情和上帝一樣,是最不可信的,即便是精神上的全部寄托,不能給你帶來希望,又何必去信它?"

紫凝一臉的惘然。許久才喃喃地說:"真正的上帝,其實就是自己愛著的人,如果他也愛你,那他就跟上帝一樣無處不在,無論你躲在世界哪個角落,都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注視著你,連呼吸的空氣也都是他給予的,你根本就是為他呼吸!可是,通常愛著的人未必懂你,即便他是上帝,他的目光也未必注視著你,即便他就在你身邊,也未必聽得見你的禱告和心聲……"

文弘毅側臉看著她,久久無語。

她也看著他,陣陣無法化解的哀傷在她心裡瀰漫著,她看到了彼此巨大的鴻溝。這樣的障礙其實從一開始就存在,兩個月來的朝夕相處,她唯一看清的是,她飛越大洋來意大利原來就是為了見他,自從半年前他回意大利,她在國內的每一天日子都不好受,他的每一聲歎息、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微笑都成為她心底最遙遠的牽掛,而當她藉著護送冷翠母親之名來到意大利後,她狂熱的心反而逐漸冷卻,此刻聽到他的自語,忽然就明白,他們中間始終有大山、海洋,千山萬水阻隔著,因為……她不是他的上帝,主宰不了他的心,也牽引不了他的視線,永無可能。

"聽冷翠說過,這附近有座歎息橋很有名,你好像沒有帶我去過。"她迴避他的目光,岔開話題,仰著一張可人的小臉央求他,"今天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他一怔,表情有一瞬間的恍惚。笑了笑,點頭,"可以,當然可以,我這就帶你去,就在附近。"

剛剛過傍晚,她看著他的笑容,竟彷彿有黃昏的味道。

而無數次聽冷翠提到過的那座橋其實很普通,短短的一截廊橋架在水巷上,即便有燈光打在上面,也還是毫不起眼。紫凝從總督府走到橋上,望著橋那頭的監獄,透過封閉式的小窗看看河面,感覺如此平淡,遠沒有她想像的神秘離奇。

文弘毅給她介紹:"剛才我們過來的地方是總督府,你看,那邊連著的就是從前關死囚的監獄,那時候每當宣判後,囚犯們都要經過這座廊橋走向對面的監獄行刑,他們只能透過這樣的小窗最後看看外面的世界,心生懊悔,忍不住留下陣陣歎息,歎息橋由此得名……"

"傳說,每到黃昏的時候,相愛的戀人們在橋上擁吻就可以天長地久,"紫凝接過他的話自顧說了起來,"明知道這只是個傳說,可每天還是有世界各地的戀人來此相會,擁抱親吻,據說有緣的人才可以在此見到心愛的人,因為黃昏那麼短暫,晚一點早一點都不行,哪怕是錯過了一秒,也有可能錯過一生……"

文弘毅長久地注視著紫凝,看上去,他的思緒又漸漸遠去,一定是在想他想等人……他錯過了,他真的是錯過了!那天見冷翠被祝希堯牽著從橋上走下來,他就知道,不是她沒有給他機會,而是上帝不肯給。過去了,他和她的太陽已經下山。

而眼前的這個女孩淚光閃閃,像看天上的月亮一樣看著他說,"我知道,我不是你要等的人,但是我仍然有一顆堅定的心,我會在這橋上等你,也許一輩子也等不到你,但等待卻是人生最美好的一道風景,等待就意味著希望。愛一個人沒有錯,所以不要勸我放棄希望,你可以不愛我,但你無法阻止我愛你,我的愛,跟你沒有關係……"

"紫凝,不是我不給你愛,是我所有的愛已經給了別人,一分一毫也沒有多的了,"文弘毅按住她的肩膀,認真而急切,竭力讓自己表達得清楚些,"你是個好女孩,完美得難以置信,但我沒有資格擁有你,因為我沒有一顆純淨的心來對你,別等我,千萬別等,冷翠的姐姐碧昂也是這樣在橋上等祝希堯,等了十年,結果等到的是一個悲劇,不,不,紫凝,這麼好的你應該遠離悲劇……"

"可是,你為什麼還要在橋上等冷翠呢?我是說你的心在這等著她,你明知道她愛著別人,難道你不就怕重蹈碧昂的悲劇嗎?"紫凝帶著哭腔,一針見血。

一句話讓文弘毅顯了原型。她的話強烈地刺激了他,讓他的世界陷入一片混亂,如地震如海嘯,無處藏身。他心慌意亂,手心冒出了汗,惶惶然地說,"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可能會是個悲劇,才不想你也陷進來……"

"你懦弱!"紫凝揮舞著雙手叫。

她仰起臉看著他,表情像一朵乾旱枯萎的小花,期盼著從天而降的甘霖,但她知道,這是惘然,她是注定要留在這無雨乾旱的季節裡。她壓抑住哭聲,咬緊下唇,下了很大的決心般,最後拿眼光在文弘毅的臉上畫了一個無奈又堅決的句號。

"你一個人在這等吧。"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就跑,她再也無法在這個男人面前多停留一刻,如果她是一艘船,她已經在他眼皮底下沉沒了,而他絲毫沒有表現出想拉她出水的意思,那麼還等什麼,趕緊消失在他面前吧,這屈辱足以銘記一生!

"紫凝!……"文弘毅在後面追著喊。

她沒有回頭,淚流滿面地狂奔。所有的嚮往都隨淚而飛,撒落一地心碎,她就如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這麼多年,還是找不到點亮回家路的那盞燈……天已經黑了,總督府門口的階梯很暗,她還沒看清就跟一個人撞上,當即跌倒在地,短裙下的膝蓋擦破了皮,頓時鮮血淋漓。

"小姐,你怎麼了?"一雙大手將她從地上扶起。

她疼得一陣戰慄,仰起臉氣憤地大罵,"你沒長眼睛啊!走路不看著……"可是她罵不下去了,因為燈光下的那張儒雅溫和的臉好熟悉啊,在哪見過?

"你是方小姐?紫凝?"對方顯然也認出了她。

"你是……"

"我是唐臨風啊,兩個月前我們見過面的。"

文弘毅這個時候已經跑出來了,見狀連忙去拉紫凝,"怎麼了,紫凝,怎麼摔著了?"然後他看到了一臉慇勤的唐臨風,立即大喝,"喂,你幹什麼,怎麼把她撞成這樣了?"

"臭小子,我還要問你呢,你怎麼傷紫凝的心了,讓她哭著跑出來。"唐臨風呵呵地笑,一邊掏出手帕溫柔地擦紫凝膝蓋上的血,一邊關切地問,"很疼嗎?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

"不去,不去,我不去醫院!"紫凝抗拒地搖著頭,淚水凝結在睫毛上,好一張梨花帶雨的清麗面孔。

唐臨風目光炯炯地看著她,"怎麼了?很傷心嗎?別理這小子,他就該千刀萬剮的,回頭我來教訓他……"

"你才千刀萬剮呢!"文弘毅捶了他一拳,"說,你怎麼出現在這?"

唐臨風連連歎氣:"唉,還能怎麼著呢,朋友約我來橋上見面,我臨時有事給耽誤了,完了,我有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

"三百朵玫瑰?"文弘毅明察秋毫。

唐臨風一臉懊喪地看著文弘毅和紫凝,"是啊,她約我來這見面,說如果我能趕在落日時分來橋上見她,她就回到我身邊,上帝啊,我可是從土耳其趕過來的,恨不得長翅膀飛過來,還是錯過了……"

文弘毅有一瞬間的失神。看看唐臨風,又看看紫凝,臉上觸電一樣,嘴角痙攣地牽出一個苦笑:"錯過又如何呢?也許今天的結束,會是明天的開始……"說著他直直地望著紫凝,目光燈一樣的漸漸將她照得通明,"你剛才跟我說的那個傳說還漏了一句,不光是黃昏在歎息橋上擁吻的戀人可以天長地久,在橋上相遇的人,也是上帝賜予的緣分,你會相信的。"

正說著,手機急促地響起來。

文弘毅掏出手機看號碼,臉上立即露出狂喜的表情。冷翠!

他一下就興奮得忘乎所以,眼中閃爍著希冀的光芒,彷彿愛情突然降臨身邊,伸手拿過來就是,一眨眼就成……

紫凝愣愣地看著他,無語。

文弘毅沒注意到她的無助和淒涼,連珠炮似的問冷翠,"翠翠,是你嗎?你還在巴黎嗎?為什麼一直電話不通,你怎麼樣了啊你……"

"弘毅,弘毅……"電話那邊傳來冷翠淒厲的哭聲。

"怎麼了,翠翠,出什麼事了?"文弘毅立即被嚇到,拿著手機整張臉都僵住了,"到底出什麼事了,翠翠,你別哭啊,有事慢慢說……"

紫凝和唐臨風也面面相覷,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空氣陡然變得窒息起來。冷翠嗓子都是嘶啞的,顯然哭了很久。文弘毅完全亂了方寸,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聽到冷翠在電話裡絕望地哭:"弘毅,我媽不見了,她不見了……"

《愛,在你轉身時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