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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從天使之翼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丁暉正準備出門,安娜問他回不回來吃晚飯,如果回來吃,她就去買菜,親自下廚。丁暉很是驚訝,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安娜說要下廚,兩人在一起生活也有些日子了,都是請的鐘點工。安娜一直把自己的手看得比命還金貴,生怕做家務把手弄得粗糙,就是有時候必須要洗些什麼,她也是非常仔細地戴上膠手套。他甚至懷疑她會不會用煤氣,因為有一次她燒水,居然將水壺燒穿了。現在她說要親自下廚,丁暉就下意識地首先瞟了一眼她纖細白皙的手,「你……」
「從來沒有給你做過飯,今天想試試。」安娜笑著說。
這樣的笑跟往常絕對不一樣,眉心是舒展開的,自從被祝希堯從天使之翼趕出來,她就陷入深深的憂鬱,一天到晚jīng神恍惚,什麼時候像今天這樣發自內心地笑過?至少看上去神智是清醒的。丁暉的心忽然沒來由地一陣抽搐,「沒有關係,我們到外面吃也可以。」
安娜拉住他,「阿丁,對不起,這些日子以來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是認真的,我想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徹底把自己解脫。」
「安娜……」丁暉的眼眶驀地泛紅,「你別這麼說,人總有迷途的時候,我們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只要你肯放下,你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的愛,還有滿足……我以為我等不到這一天了,沒想到……真的,我很開心……」
他語無倫次起來,安娜突然抱住他,大哭,「阿丁,其實我是愛你的,只是我一直不肯正視這份感qing而已,我答應你,我一定放下,事實上我已經放下了,下午我就去了趟天使之翼,最後一次去,我把碧昂撕掉的日記全給他了,我是想……」
「你說什麼?什麼日記?」丁暉赫然瞪大眼睛,推開她。
「就是碧昂曾經撕掉的一部分日記啊,大概有兩年,我一直保留著,前一陣子有人來買,出很高的價,我就找人仿寫了一份賣給他們了,我知道冷翠婚前突然出走肯定跟這份日記有關,所以我想把日記還給希堯,讓他趕快去找冷翠,這丫頭肯定不是南希夫人的對手,她不但報不了仇還會把自己搭進去,我……」
「你糊塗!」安娜話還沒說完,丁暉就大叫起來,跺著腳,揮舞著雙手團團轉,「你真是糊塗!你知不知道你這會要了祝希堯的命,那日記足以要他的命!!我這麼處心積慮地守著這個秘密,全被你毀了!你,你……」他氣得渾身發抖,不容安娜繼續解釋就奪門而出,瘋了似的狂奔下樓……
「阿丁,你回來!」安娜跑到陽台上喊。
丁暉不理她,直接跳上停在樓下的車,絕塵而去。
「阿丁,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要回來,我給你下廚,給你做飯!」安娜半個身子都趴在陽台欄杆上,哭泣著。
丁暉倒車時在反光鏡裡看了她一眼,滿是淚痕的臉越來越遠,風chuī起她額頭的碎發,讓她顯出歲月的憂傷,如果可以,如果時光倒流,他想他不會這麼衝動地離開她,即便要離開,也應該多看看她,因為那張臉,從此就不再屬於他……
「這些事你早就知道是吧?」祝希堯問丁暉。當時他就坐在花園中的白色籐椅上,對丁暉的造訪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意外。夕陽已經斜下,落日的餘暉讓滿園的薰衣糙鍍上一層燦爛迷人的金色。風有些大,祝希堯上穿白色襯衣,下面是米色褲子,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著,不知坐了有多久,彷彿有一百年那麼漫長,身旁就是爛漫的紫色花海,竟然沒有給帶來絲毫的生氣。
而他的眼睛,竟比西沉的斜陽還絕望。
斜陽至少還有份黎明的祈望。
可是他,什麼都沒有。
「你們都騙了我。」祝希堯說。
丁暉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認真地看著他,「至少我沒有騙你,我沒有說出來的原因和碧昂的初衷是一樣的,不想傷害你。」
祝希堯冷笑,「不想傷害?橫豎是一刀,只不過是把這一刀挪後了十年,如果當初就給我一刀,至少我還有十年療傷的過程,可是現在,我已經沒有痊癒的可能了。」說著別過臉,bī視著丁暉,炯炯的目光自顧燃燒著,「你跟碧昂母親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你會跟她聯手把碧昂往火坑裡推?」
丁暉已經有所準備,坦然承認,「我跟碧昂……是同母異父的姐弟,我……很多事一時沒有辦法跟你說清楚,以後我會跟你好好解釋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畢竟事qing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祝希堯虛弱得連揮手的力氣都沒有,別過臉,「好好照顧安娜,我就已經很感激你了,我將安娜原來的房產和賬戶又劃回到了她的名下,你們……自己去過吧……」
「不需要,我有足夠的能力可以養活她。」丁暉說。
「不是給你的,是給她的。」
「……」
丁暉最後離開的時候,祝希堯又說了句,「早晚,你會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價,希望這代價不要牽連到安娜,不管怎麼樣,她始終是我的親人……」
他把「親人」說得很重。
丁暉點點頭。但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祝希堯所說的「代價」這麼快就應驗到自己身上,僅僅是離開了兩個小時,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車子還在巷子口,就看到自己所住的那棟公寓樓濃煙滾滾,幾輛消防車停在樓下,整個巷子圍滿了人。丁暉的心一陣狂跳,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全身的血液直往頭頂灌,眼前一陣發黑。
有鄰居認識他的車,馬上衝過來敲車窗,用意大利語大叫:「丁先生,快,快,你家的房子著火了,安娜小姐還在裡面……」
醫院。
搶救室。
安娜被推出來的時候,全身裹滿紗布,活像個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木乃伊。唯一露出來的是眼睛和鼻孔,還有嘴巴。
「燒傷面積達98%,能做的,我們都做了,她活不過三天,請準備後事吧。」醫生簡單的幾句話,直接將丁暉打入地獄。
他不止一次地說過要她別弄煤氣。
她偏不聽,要下廚,生平給他第一次做飯卻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祝希堯趕到的時候,安娜已經被移送至重症監護室,丁暉隔著玻璃看著渾身cha滿管子和儀器的安娜,整個人抽空了,不省人事般無法言語。一道玻璃,隔開的卻是天堂和人間的距離。他還在人間,魂魄似早已跟隨安娜去往天堂的路上。所以無論祝希堯如何質問他,指責他,他都毫無反應。
大概在昏迷十個小時後,安娜醒了。
兩個男人都被允許進入監護室,醫生揮手示意讓他們進去的。安娜轉動著眼珠,首先看到了祝希堯,眼底立即閃動淚光,張著嘴,似要說什麼。祝希堯走到chuang頭,貼近耳朵,只聽到安娜口齒不清地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都過去了,別再提了。」祝希堯哽咽。
最後丁暉也走到chuang頭,俯下身子,將臉頰貼在安娜纏滿紗布的額頭上,「好……好難過,我真是沒用,連頓飯都弄不好,」安娜每說一句話都很吃力,又下意識地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臉,「報……報應啊,我這輩子……最看重這張臉,拼盡一切留住青chūn,結果到死居然是這副模樣,冷翠說得沒錯,這世上是有因果的啊……」
丁暉抓住她的手貼緊胸口,淚水瞬間決堤,「我不在乎,安娜,你知道的,我跟你在一起在乎的不是這個,我只要你活著!活著!!沒有關係的……以後我可以弄飯給你吃,我們將小Tracy接到一起,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Tracy……」安娜的眼中劃過一道流星,把目光投向旁邊站著的祝希堯,臉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嚅動著嘴唇,不知道在說什麼。
「你說什麼?安娜!」祝希堯拉開丁暉,再次俯耳傾聽。
安娜無限留戀地望著他,跟著一聲長而悲的歎息,她哭了起來,彷彿長達十年的馬拉松競賽,她終於跑完了全程也終於輸了,不僅如此,那個丫頭,跟他才幾天?而她,這是整整一生啊,她至死都沒有得到他的心!她把頭偏向他,用最後殘存的力氣,喉嚨裡發出咕咕的喘息,疲憊的眼睛,迷迷濛濛地望著他,嘴角又在嚅動。
「普……羅旺……斯……」
他只聽清了這四個字。
而她,最後掃了一眼丁暉,頭一歪,沒了氣。
2
南希夫人來到普羅旺斯的那天,冷翠正在舊市區中心逛。
這個季節,正是薰衣糙綻放得最熱烈的時候,遍野的紫色,讓整個普羅旺斯披上了一件絢爛的紫衣,演繹著令人陶醉的紫色迷qing。空氣中薰衣糙香氣無處不在,這種獨特的自然香氣是在其他地方所無法輕易體驗到的。因為這裡充足燦爛的陽光最適宜薰衣糙的成長,加上當地居民對薰衣糙香氣以及療效的鍾愛,無論是普羅旺斯的普通住家,還是路邊小店,隨處可見掛著各式各樣的薰衣糙香包、香袋,還有由薰衣糙製成的各種製品,像薰衣糙香jīng油、香水、香皂、蠟燭等等,在藥房與市集中,也有分袋包裝好的薰衣糙花糙茶供遊人選擇。
對於冷翠來說,這裡熱烈明亮的地中海陽光和時尚的藝術風格才是她深深迷戀的,《凡·高傳》裡就記述了這位傑出的畫家曾在這裡創作、生活過。這裡的街道、房屋、酒吧,到處充滿了濃厚的藝術氣息,可見大師的影響深遠。
還有,這裡天氣yīn晴不定,暖風和煦,冷風狂野;地勢跌宕起伏,寂寞的峽谷、蒼涼的古堡、蜿蜒的山脈全都在這片法國南部的大地上演繹著萬種風qing,一年四季吸引著世界各地的遊人前來度假旅行。碧昂就把普羅旺斯當做最喜歡的城市。冷翠也是喜歡得不得了,每天都在外面游dang得捨不得回去。因為杜瓦派了翻譯和隨從跟著,她根本不擔心自己會走失,當然,杜瓦也不會讓她「走失」,儘管他整日坐在輪椅上在葡萄園曬太陽,但冷翠的行蹤他可是瞭如指掌的,隨時都會有人來跟他匯報。冷翠倒無所謂得很,她既然來了就沒想過要跑,她深知自己來普羅旺斯的目的。她相信杜瓦也知道她來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只是都沒點破而已。
可是當冷翠得知南希夫人來了普羅旺斯時,掉頭就走。
她等這個女人可有些日子了。
回酒莊的途中,由羊腸小道向高崗走去,可以看見山崖下一棟棟民舍相連。建築物外面披掛著剛洗好的衣服隨風搖曳,散發著樸實的氣息,耀眼的陽光讓樹葉都閃閃發亮,這恬靜的田園風光每一個角度皆可入畫。尤其是阡陌縱橫的薰衣糙花田,還有沿途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和遠處綿延的阿爾卑斯山天際線形成qiang烈對比,勾勒出普羅旺斯獨特的夏日風景。如果是平日裡,冷翠一定會在薰衣糙花田里流連忘返,但今天她無心駐足,她迫切地想見到那個女人。
「冷翠,很久不見了啊。」南希夫人一身白色絲綢套裙,端坐在客廳沙發上笑意盈盈,顯然也等她很久了。
冷翠直視著這個貌可傾城的女人,不得不歎服她將自己保養得如一顆剛剛剝了皮的荔枝,新鮮水嫩得讓人無法想像她真實的年齡。加上高貴的裝束和雍容得體的談吐,這個女人真不該待在普羅旺斯的荒郊別墅裡,應該待在歐洲某個宮殿裡,和王孫貴族們談天喝咖啡,擺Pose。
「冷翠,怎麼不打招呼啊?」杜瓦坐在一邊的輪椅上,微笑著,提醒冷翠應該跟這位尊貴的夫人表示一下禮節。
冷翠當然知道,這場硬戰才剛剛開始,她不能就此退縮,於是也展露出笑容,「姨媽,您可來了!我等您,等得好辛苦,您怎麼才來啊?」
這倒是她的真心話。
南希說,「是嗎?我也很想你,聽說你來了這,我推掉了很多公務急急地就趕過來了,看到你還是這麼活潑漂亮,我真是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總算有個伴了,您不知道,我在這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冷翠親熱地拉住南希夫人的手,好像幾十年沒見過面似的。
杜瓦立即表示抗議,「呃,寶貝,我沒有跟你說話嗎?」
冷翠狡黠地眨眨眼睛,「杜瓦叔叔,很多時候,女人的話題並不是男人可以理解的。」她眨眼睛的樣子真是很好看,一身淺huang色連衣裙,戴著闊邊的糙帽,剛在外面曬太陽回來,臉蛋紅撲撲的,那種青chūn勃發的活潑美麗可不是任何護膚品可以保養得出來的。
南希夫人姿態優雅地看著這個外甥女,一副皮笑rou不笑的樣子,「冷翠,我來了你不嫌我煩我真是很高興,我們一定有很多話可以講的。」
「是啊,我們要講的話實在太多了,呵呵。」冷翠笑得眼睛發亮。
杜瓦說,「冷翠,你姨媽給你帶了很多禮物呢,都放在你的房間,你不去看看嗎?」
「禮物?我還有禮物嗎?」
「是啊,都是我從世界各地搜羅來的,你一定喜歡。」
「謝謝姨媽。」
「謝什麼啊,我早就當你是我女兒一樣了。」
「我也當你是我母親一樣的,姨媽。」
「真是個乖女兒!」
……
整整一個下午,冷翠都和南希夫人促膝相談,兩人你一句來我一句去,像是對舞台劇的詞。杜瓦連cha話的分都沒有。但看得出來,杜瓦很是迷戀他這位漂亮的太太,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她,對她的突然到來所表現出來的喜悅就是個瞎子都能感受得到。
晚飯一過,他就推動輪椅牽著南希夫人進了臥室。
冷翠也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一關上房門,她就撲倒在chuang上,淚如泉湧。這個女人,遠比她想像中的難以對付。哪怕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她竟然不知從何下手,捅她一刀?還是跟她同歸於盡?怎樣才可以將這個老妖jīng置於死地呢?整晚她都在想這個問題。
早上起chuang,杜瓦像往常一樣要冷翠推他到葡萄園散步。兩人似有默契,一路無語,一直步入到葡萄園深處,杜瓦才開口說,「你不問南希為什麼來這嗎?」
「需要我問嗎?」冷翠一臉漠然。
「如果我告訴你真相,你會離開嗎?」杜瓦示意她停下,抬頭看她的反應,「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弄到普羅旺斯嗎?想不想知道?」
冷翠怔怔地看著這個老頭,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這是一個yīn謀……」
杜瓦如此開場,講述這個幾乎讓冷翠昏厥的「真相」——
「這一切都是南希安排好的,那次在琴瑟堡見到你,她就知道我喜歡上了你,於是跟我提出jiāo換條件,要我以誘惑你復仇為由將你騙到普羅旺斯,因為她知道你沒有足夠的實力跟她對抗,你迫切需要比她更qiang大的力量作依靠,我自然是你沒有選擇的選擇。在我幫你找到碧昂撕掉的日記後,你果然上當,乖乖地來到了普羅旺斯,成為我這輩子的最後一個女人……而這背後的條件是,我將全部財產的一半劃到南希的名下,換句話說,我用我一半的財產將你從南希手裡買了過來,我可以保證,在沒有我點頭的qing況下,你是走不出普羅旺斯一步的……」
深層的痛楚,從心臟蔓延到指尖。
天地都在旋轉。
杜瓦轉過輪椅,抬頭看著冷翠,繼續說,「南希昨天過來就是要我在財產轉讓書上簽字的,昨晚簽過字,今天一早就走了,她要我傳話給你,很謝謝你的合作,讓她不費chuī灰之力就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財產。寶貝,你可是我這輩子花費代價最多的女人,一半的財產,你知道有多少嗎?很意外是不是?沒有關係嘛,我反正也活不了幾年了,我死後,另外的一半財產不就是你的嗎?有了這筆財產,你還愁打不敗南希?」
……
「你想把我怎樣?」冷翠半晌只有這句話。
3
佛羅倫薩的夏天毫無驚喜。
Peter遞給祝希堯一張賬單,上面密密麻麻記載著各種jiāo易數據,Peter介紹說:「這是近半年來,我們從世界各地收藏家手裡買畫的記錄,總計金額已近兩億,其中大部分畫作的賣主就是南希夫人。老闆,我們的資金已經周轉不過來了,電影公司兩部正在拍攝的新片都停了工,米蘭那邊的服裝公司也都面臨歇業,還有各地的實業和連鎖店,也都資金告急,我們還要繼續嗎?」
祝希堯面無表qing,「南希夫人那裡還有多少畫沒有買回來?」
「粗略估計,至少不會低於六十幅。」
「我們還有多少可以運轉的資金?」
「老闆,您真的還要……」
「告訴我具體的數字!」
「大概,大概只夠買二十幅左右的,可是老闆……」
「買!」祝希堯就一個字。
「老闆……」Peter嚇得臉色發白,「這樣我們會破產的。」
「這是我的事qing,該給你的酬勞我一分都不少。」祝希堯面對著滿園的薰衣糙,連最基本的人類表qing都錯亂了,該痛苦的他笑,該搖頭的他點頭,而且,你越想說服他,他離題越遠。此刻,他就正笑著,表qing居然還很「沉醉」,跟Peter拉起了家常,「我知道你不會明白我的想法,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買下這些畫,冷翠就回來了嗎?不,我一點把握也沒有。我這麼做,其實是為了內心的救贖。這些年,我拚命賺錢,以為有了錢就可以奪回自己失去的東西,很愚蠢,當碧昂死去後我才知道自己很愚蠢,當年我並不是因為自己沒錢而失去她的,我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追求自己的真愛,從而失去了她……」
說到這,他炯炯的目光自顧自地燃燒著,嘴唇發烏,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也在劇烈地抽搐,「到現在,親人和愛人一個接一個地走,我誰都留不住,我拚命想抓住什麼,哪怕是一根稻糙,也可以讓我不至於溺死在悔恨的沼澤裡。我能抓住什麼呢?能找回什麼呢?當然只有那些畫了……我總覺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急切地希望能找回從前丟失的東西,留給身邊最親愛的人,將來若我不在了,她看到這些畫必然是要記起我,念起我的好,這就夠了,就像碧昂死後我日夜念起她一樣,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讓自己死後也能得到這樣一份惦念……」
「老闆……」Peter哽咽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這時管家走了過來,舉著托盤放到他跟前的小几上,提醒道,「先生,您該吃藥了。」托盤上放了好幾個藥瓶,管家熟練地逐一倒出藥丸,遞向主人。
自從冷翠婚禮出走,祝希堯積鬱多年的憂鬱症終於再次爆發,跟當年碧昂出走時不一樣,這次的憂鬱症還帶出了可怕的狂躁症,每日都必須服用大量的藥物控制qing緒,否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失控的事來。
醫生說,如果停藥,他可能會死,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己殺死。
因為他的狂躁症中有很qiang烈的厭世qing緒。
失控的時候,他總是急於弄死自己。
「我希望自己死的時候能多少體面些。」他不止一次這麼說過。可是現在,他看著那些藥丸無動於衷。管家給Peter遞了個眼神,Peter連忙勸道,「老闆,吃藥吧。」
他搖搖頭,靜靜地沒一點聲音。
此刻他坐在客廳落地窗邊的沙發上,他的眼睛,直直地瞅著窗外滿園的薰衣糙,太奇怪了,今天這花好似跟往常不一樣,陽光把那些花兒照得通體透亮,密密的紫藍色花朵,頂在細細的枝gān上,隨風搖曳,紫色花lang一層層地湧過來,聚攏又散開,散開又聚攏,明明只聽見風聲,卻恍然聽到了花兒們在嗚咽。這些花,是很多年前從普羅旺斯帶來的花種,一年年延續著種下來的,時間長了好像也通了靈xing,一層層地撲倒在他的腳下,像是悲痛yu絕在追悼著誰,那星星點點的花蕊,正像是一篇冗長的唁文。這花是怎麼了?什麼意思?奇香艷絕驚世駭俗,不由得你不浮想聯翩。
「老闆……」
「我的餘生就靠這些藥丸來維持嗎?」他好似在自言自語。這話觸動了他的心,陡然悲從中來,真是生不如死啊,掙扎到現在,這最後一點生命都不能自由揮灑,感覺就像個被軟禁的jīng神病人,連夢話都言不由衷,因為那都是藥物控制的。柔qing蜜意也好,滿心怨恨也罷,都這樣憋在心裡日復一日地加重jīng神的折磨,怪不得,連這滿園的花,都在替他哀悼呢……
「先生,」滿頭銀髮的老管家俯身用意大利語說,「醫生說了,這些藥物只是暫時xing地需要每天都服用,等您的心平靜下來,就不必服了。」
他還是搖頭,突然用手掌摀住了半邊臉,黑灰的嘴唇抽搐著,發出喘不過氣的gān號,胸口也在沉重地起伏。
淚水清晰地自他的指feng間流出來。
管家和Peter對視一眼,明白他又發作了。
「先生……」
「老闆……」
「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何時是個頭,明明滿眼是陽光,卻看不到一絲光亮,我想我真是完了!」他的聲音低沉而瘖啞,顫抖著從心底流出來,「你們別管我,讓我自生自滅吧,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什麼藥都救不了我,你們也知道,我的病怎麼會是藥物可以治得了的?走吧,讓我安靜一會,我很疲倦,連做夢都疲倦……」
說完,他抬眼看著那些花,好像那些花突然感應到了他的歎息,更加憂傷地聚攏過來撲向他,他長久地看著,無聲無息,不再說話。
隔著玻璃,看不真切,那些花像是一片紫藍色的火,映襯著一望無際的天邊,隨風孤單絕望地搖曳著,燃燒著,彷彿它們的主人已經死了,它們卻還在這默默地憑弔。頓時,深層的一陣痛楚,不可遏制地沿著脊椎蔓延開來。他不由自主地把頭臉和身軀朝那個方向挺了挺,像是整個兒被這莫名的痛楚吸引住了,彷彿唯有這痛楚,才讓他有勇氣向那些花兒證明,他還活著……
冷翠,真的不來看我嗎?你真的寄希望我會去橋上等你?你好傻啊,愛qing是等不起的,從前我等了碧昂十年,等來了一場空,我還會相信這樣的等待能讓我等到愛qing嗎?我不會去的,我早已失去了等一個人的信心,哪怕只有一年,所以冷翠,你最好快點回來,我不想你後悔……
這麼想著,他的眼睛還是盯著那滿園的花,脖子僵直著,整張臉朝著那兒一動不動,好香啊,那奇異的香味逐漸蔓延,滲透到了他的心肺,恍惚成了她的味道,記憶中她身上就是這香味。他被自己的幻覺刺激得格外興奮,更加貪婪地嗅著,企圖將空氣中飄散的所有香味,點滴不漏地全部吸進肺裡,於是連靈魂也出了竅,彷彿那些花兒已經變成了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他不顧一切地奔過去……他用兩隻手抓住沙發扶手,手背青筋凸現,好像他抓緊的是她的身體,他想將她整個的嵌入生命,用盡全部的力氣……
他昏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
漫天的彩霞籠罩著天使之翼,暮色沉沉。
Peter來到祝希堯的臥室。睡了一下午,泡了個澡,他的氣色看上去好很多。臉色紅潤,渾身上下升騰著熱氣,Peter進入的時候,他半披著一件藍色絨布睡袍,正用毛巾使勁擦著濕漉漉的頭髮,室內柔和的燈光格外襯出他高貴儒雅的氣質,冷峻的臉上透著無聲的威嚴,見Peter進來,他也只瞟了一眼就進到裡面的更衣室換衣服。
Peter是少有的能直接進入他臥室的人,但也不敢過於隨意,一直恭敬地等到他換好衣服出來,才問,「老闆,您休息好了嗎?」
祝希堯站到一面穿衣鏡前,漫不經心地扣袖口的扣子,「我哪天沒休息呢?」
「老闆,有個人想見您。」Peter站在他身後說。
「誰啊?」
「南希夫人。」
「……」
彷彿是被施了魔法般,祝希堯被定住了。
Peter觀察著老闆的臉色,說得很小心,「她剛從法國過來,專程來見您的。」
祝希堯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沒說話,繼續扣領口的扣子。
Peter等著他回話。
「她給了你多少報酬?」祝希堯忽然說。
「老闆……」Peter臉色煞白。
祝希堯長長地吐口氣,「難為你了,伺候兩邊的主子不大好受吧?」說著冷靜從容地轉過身,看都沒看他,端起放在chuang頭的一杯參茶坐到了沙發上,「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終於還是來了,不用擔心我會承受不住,我已經習慣了被人算計,因為我也是這麼算計別人的,否則怎麼會有今天?」
Peter不僅臉色發白,額頭更是冒出豆大的汗珠,站在臥室華麗的吊燈下,搖搖晃晃就要跌倒似的,這個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老闆,我……」
「我不是你的老闆,你的老闆應該是南希夫人才對,」祝希堯鎮定自若地喝了口參茶,蹺起腿,目光犀利明亮地掃視著Peter,「年輕人,在我面前玩心眼,你還嫩了點,也許開始你對我是忠誠的,但那個女人無孔不入的本事,很多年前我就有領教,從你一次次地給我傳遞碧昂那些畫的信息,我就知道,又有人……背叛了上帝……別低著頭,我不是上帝,你無需對我自責,將來你上了天堂面對那個真正要審判你的人,你再去懺悔吧,那個人才是上帝。」
「老闆!」Peter撲通一聲就跪倒在祝希堯的腳邊,號啕大哭。
祝希堯點燃一支肥碩的雪茄,好玩似的吐出一連串的煙圈,揚揚眉,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說吧,那女人什麼條件。」
「你絕對不可以這麼做!」
當文弘毅得知祝希堯要用自己全部的產業去換取南希夫人手裡的畫時,極力阻止,兩人在佛羅倫薩城區的一家酒吧喝酒,文弘毅對祝希堯的決定很不可思議,「你這不是明擺著鑽進她的圈套嗎?她就是想要你的財產!」
「我也想要碧昂的畫啊。」祝希堯長歎口氣,眉心緊縮。
他慢慢吸吐著煙霧,一種久違的舒暢在他的體內漸漸瀰漫,滲入到每一條血管神經。只有在這時,他的jīng神才得以放鬆,也只有在這時,他才可以以真面目示人。當然,這是在文弘毅的面前。平日的他是憂鬱的,脆弱的,敏感的,而這一切都不能在手下人面前露出來。因為他知道身邊的每一雙眼睛背後,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女人的眼睛。
這麼多年活得這麼累,就是源於此!
「你要那些畫的代價就是破產,這個你比我更清楚啊,」文弘毅對於他的執迷不悟,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畫能當飯吃嗎?」
「我沒有別的選擇,弘毅,這場決鬥很多年前就開始了,而碧昂無疑就是這場決鬥的犧牲品,犧牲的原因就是她曾經擁有的那些畫。那個女人,她所謂的養母南希夫人千方百計就想得到碧昂的畫,為此不惜把碧昂往火坑裡推。碧昂,多麼柔弱,最後只能白白地犧牲掉,可是那個女人還不罷休,她要把手裡的畫變成現錢,最好的買家自然就是我,因為她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想得到那些畫……」
「你就如她的願?」
「不是如她的願,是如我的願,當年因為我的猜忌和固執,失去了碧昂,我欠碧昂太多太多,多到再活兩輩子都還不清,而唯一能讓我有所彌補的,就是幫她找回那些畫。因為也只有我知道,那些畫對於可憐的碧昂有多重要,對冷翠同樣重要,不期望她能因此回頭,但至少讓她明白,為她我已經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而我做這一切只是想告訴她,我有多麼愛她,又多麼期待她也能愛我……」
他這麼說時,臉像向日葵朝著太陽那樣,夢幻般的光芒整個地罩住了他。事實上他說的這些話,在說之前並不確定,可這麼一說,心裡隱隱約約的想法就清晰地突出來,好像撥開雲霧,月亮就明朗地照在他頭頂一樣。
文弘毅看著他,不再說話。
這個男人的深qing,不是常人所能理解。
他在心裡替冷翠歎息,「多好的一個人,冷翠,你不該跑的!」
祝希堯不明白他心裡所想,拍拍他的肩膀說,「弘毅,謝謝你肯聽我說這些,現在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瘋子,只有你當我是正常的……」
「可你破產後怎麼辦?」文弘毅問到了最實際的問題。
「不會差到哪去的,無非就是生活簡單點而已,我又不是沒窮過,」祝希堯自嘲地笑了起來,「我最窮的時候,比你想像的還要窮。」
說著他把目光望向了酒吧的頂棚,默不作聲地仰著下巴,神qing整個兒變了,剛才那麼激動的qing緒dang然無存,他的記憶隨著酒吧迷幻的燈光回到了過去……
從酒吧出來,他已經是醉眼矇矓。
文弘毅問他要去哪兒,他含糊不清地答,「普……普羅旺斯……」
他沒有帶司機來,可是他這個樣子怎麼駕得了車,文弘毅只好送他回去。佛羅倫薩的夏夜漫天繁星,狹窄的石板路行人稀少,很是寧靜。而當車子駛出城區進入山岡的林蔭道時,車窗外呈現的是另一種別樣的田園夜景,只見月光水銀般地流淌在丘陵和密林上,一輪殘月懸掛在樹梢上,清冷的月光,透過稀稀疏疏的樹葉灑了一地,讓人頗有些不忍碾過。
「在阿維庸的橋上,讓我們跳舞,在阿維庸的橋上,讓我們圍著圓圈跳舞……」
祝希堯看來是真醉了,搖晃著腦袋,望著車窗外疾馳的風景居然唱起了歌。是首法國兒歌。文弘毅也懂法語,看了看他,笑著說,「你怎麼也唱兒歌……」
「這歌……」他望著樹上地上不斷往後倒退的碎碎的月光,口齒不清地說,「我以前經常唱給碧昂聽,後來又唱給冷翠聽,每次她聽這歌就安靜得想要入睡,現在她聽不到我的歌,還會安靜地入睡嗎?冷翠,聽得到我的歌嗎?冷翠……」
一路上,他都在喚著她的名字。
文弘毅感覺喉嚨好似被什麼哽住了似的,眼眶也變得chao濕。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同qing這個男人。到了天使之翼,他把他扶進客廳安頓好,正yu離開,祝希堯一把拉住他,「別走,幫我個忙,幫個忙,弘毅……」
「什麼事?」
「陪我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
「墓……墓地……」
文弘毅當他還在說酒話,「你好些休息吧,睡醒了就什麼事都沒了。」
「不,弘毅,求你陪我去,」祝希堯死拽住他,「我過兩天就要去普羅旺斯,我要帶碧昂去,很多年前我就答應了她的,在她死後要……要將她的骨灰葬在普羅旺斯,我不能違背諾言,如果不實現,我怕自己再也沒有機會……」
……
墓地,一片淒清的月光。
「就當我沒有來過這世上」這話映在月光下猶自顯得淒涼。
祝希堯半蹲在碑石前,一遍遍地撫摸這句話,繼而又親吻著碧昂的照片,「對不起,到現在才來接你,等得很辛苦吧?碧昂……」
他忽然哭了起來,哽咽得沒法再說下去,顫抖著身子,孩子一樣地摀住了臉,文弘毅和旁邊的管家扶起他,他還在語不成句地哭泣,「為什麼,你就不能多等等呢?你應該知道,我那麼愛你,哪怕就剩半條命也會去橋上見你的。為了等待這天,我耗盡了十年光yīn,我就像一個賭徒,把全部的幸福和希望都押上賭台……可是你終究還是背叛了自己的諾言,這是你許下的諾言,卻自己先違背,只差幾個月,幾個月啊!你就等不及要一個人上路!天知道,我真是帶著全部的希望去見你的……」
「別這樣,希堯……」文弘毅扶住不斷搖晃著身子的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勸解。
他卻還在繼續說:「我多蠢啊,那麼輕易地就相信了你的諾言,所以,無論我怎樣痛苦掙扎都是活該!!可是碧昂,我愛你,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人還會像我這樣愛你,再也不會有。我甚至將這份愛延續到了你妹妹的身上,期望上天能憐憫我,賜予我同等的愛,給我一次重生的機會,可是……可是這次我又輸了,輸得更慘!碧昂,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愛一個人也有錯,要遭受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
文弘毅知道,再這樣耗下去,他會崩潰。
「好了,別再這樣,我們來接碧昂小姐吧。」
他這才漸漸平靜,示意管家和幾個男傭動手。
墓碑後面的糙皮被鏟掉後,露出chao濕的泥土……
夜風帶著樹葉的清香,自遠處飄來,空氣中似有露水的味道,涼涼的,一直涼到人的心底。時光彷彿凝固,沉睡的佳人就要在這一刻展露她絕世的容顏。這樣的愛qing,這樣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上帝賦予。所以,請醒來吧,我的愛人,隨我遠走,我將帶你到那美麗的薰衣糙故鄉,從此枕著花香入眠,不再寂寞。原諒我的遲疑,讓你等到荒糙叢生才來見你,一切只因我太愛你,無法面對你在地下永久地長眠,我不知道你是否還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我也在這地下伴你長眠……
4
清晨,冷翠被窗外的鳥兒叫醒。
她睜開眼睛,陽光透過白色紗簾照進房間,照得地毯上的印第安圖案格外鮮艷明亮。一隻黑灰色羽毛的小鳥在窗台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好奇地「張望」著chuang上慵懶的公主。冷翠睡的chuang就是典型的公主chuang,chuang的四角豎著四根大圓柱子,柱子上面又纏著淺紫色帷幔,每有風chuī進來,輕盈的帷幔就隨風飄飛,非常lang漫。
這chuang是碧昂睡過的。
冷翠穿著白色睡袍,光著腳下了chuang,推開窗邊的一扇小門,逕直走到了露台上。很清新的空氣,感覺連陽光都很新鮮。從高崗向下望,花園外面是野花繽紛的茵茵糙坡,糙坡下面的薰衣糙花田還籠罩在一片晨霧中,花香襲人,與法南陽光爭艷的向日葵更是滿山遍野地綻放,花田恣意奔放地佔據著山巒。這些艷麗的色澤,正是普羅旺斯的標記。翠綠的山谷整個兒被這濃艷的色彩裝飾,微微辛辣的香味混合著青糙芬芳,jiāo織成法國南部最令人難忘的氣息,感覺就像是一個薰衣糙的王國。
1888年初至1890年chūn天,凡·高在普羅旺斯瘋狂地作畫,這裡的一切——樹木、糙地、天空……甚至是狂亂的風,都令他為之著迷。凡·高最偉大的作品大部分都在此間完成,畫作以怪誕而不安的格調,捕獲了普羅旺斯被風拂動的風景,成為不可磨滅的經典。
對於那些厭倦了灰色與沉悶的城市人來說,普羅旺斯的燦爛總會令他們為之心動,許多人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地方,於是,他們拋開過往,在這裡置辦房屋,開始新的生活。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外地人在普羅旺斯擁有自己的房產,但毫無疑問,至少也有數千人。
但是冷翠再也無心眷戀普羅旺斯肆意的美。
「沒有我的點頭,你走不出普羅旺斯一步。」杜瓦是這麼跟她說的。
她想都沒想過要逃跑,因為她深知杜瓦的勢力無處不在。他說走不出一步,就必然走不出一步。她只是痛恨自己的愚蠢,還指望著報仇呢,結果反被那個女人「賣」了,賣給了一個年逾六十的老頭。
媽媽,姐姐,我真是沒用啊!
冷翠很多天都以淚洗面。
和往常一樣,菲妮太太每到這個時候就請她下樓用早餐。開始她拒絕進食,但是後來想明白了,在沒有離開普羅旺斯之前她還不能死。起碼一年後她還得去威尼斯的歎息橋見祝希堯,無論如何她不能違背諾言。
行屍一樣的,冷翠跟著菲妮太太下了樓。
「早上好啊,寶貝,」杜瓦笑吟吟地坐在輪椅上跟她打招呼,「你今天的氣色看上去不錯,看來昨晚睡得很好,就是要這樣嘛,開開心心的有什麼不好呢?」
冷翠直視著這個古怪的老頭,心裡說不出是種什麼感覺,他處心積慮地把她騙到普羅旺斯,卻連手指頭都沒碰過她一下,每天跟她有說有笑,親切隨和得很難想像是他把冷翠騙過來的。
他安排了一群的傭人照顧她的生活。
他給她最好的享受,凡是她喜歡的,世界各地搜羅而來。
他甚至以「翡冷翠的微笑」命名了一款十九世紀的陳年紅酒,因為這裡面有她的名字,整個卡依隆酒莊僅一瓶,世界上也獨此一瓶。
命名這瓶酒的那天,杜瓦和往常一樣帶冷翠參觀酒莊,這是他每天很重要的一項工作,總是不厭其煩地給她介紹酒莊的釀酒流程和工藝,跟她講酒莊滄桑的歷史,以及他對酒莊難以割捨的濃濃qing意。杜瓦告訴冷翠,這個佔地一千七百多畝的酒莊,是其曾祖父留下的,儘管經歷過拿破侖帝國和二次大戰,但葡萄的種植和酒的釀造卻始終沒有間斷。
這是冷翠第一次參觀那個歷史長達三百多年的酒窖,一進去就被震懾住了。打開鐵門,一股陳年的香醇瀰漫出來。藉著酒窖頂棚微弱的照明,冷翠驚訝地發現,這裡存放的不僅有本世紀的酒,還有上個世紀再上個世紀的酒。冷翠看到一瓶1883年的葡萄酒,酒瓶上積滿灰塵,摸上去的手感有些異樣,彷彿酒瓶裡流動的不是酒液而是歲月。杜瓦介紹說,這瓶酒是祖輩傳下來的,原來也並非僅此一瓶。他說,在他還是個高中生時,有一天溜進酒窖偷酒喝,發現了裡面存放的1883年的酒。他抑制不住激動和好奇,打開了酒瓶,小小地喝了一口,可是沒想到,塵封百年的酒瓶竟再也無法密封。杜瓦害怕父親發現,竟把那瓶酒扔掉了。多年後,當杜瓦繼承父業掌控酒莊時,愧疚不已地跟父親說起這事,誰知父親非但沒有責怪他,反而告訴杜瓦,自己早年也gān過這樣的事。原先酒窖中有三瓶1883年的酒,如今只剩一瓶了。父親對杜瓦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千萬別讓你的孩子再把這瓶酒也扔了。」
「寶貝,你也別把這酒給扔了,價值連城啊。」杜瓦當時意味深長地說。
冷翠不以為然地說,「我又不喜歡喝酒。」
「這怎麼可以,身為我杜瓦的女人怎麼能不喜歡紅酒?」杜瓦的臉立即就耷拉了下來,「紅酒對於我們莊園的人來說,就是血液!你怎麼能不喜歡?」
冷翠不吭聲了,這個老頭可惹不起。
見冷翠不說話,杜瓦像教訓晚輩一樣地教訓起她來,「冷翠,你不僅要喜歡紅酒,還要將視其為生命,並將酒莊作為你畢生奮鬥的事業!」頓了頓,杜瓦的目光忽然變得零亂,散落一地,他有些悲愴地繼續說,「沒有辦法,我老了,膝下又無兒無女,雖然家族裡很多旁系親戚都想繼承酒莊,但是他們太貪婪,根本不配擁有這酒莊,也不會好好經營……」
「可我連你親戚都不是。」
「但你是我的女人。」
「……」
杜瓦說著拉住她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吻,聲音陡然變得嘶啞,「而且,你是我這輩子的最後一個女人,感謝上帝,在這個時候還將你這樣一個天使賜到我身邊,也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麼喜歡你,為了得到你不惜放棄一半的財產……」
冷翠冷冷地抽回手,僵直著身體。
「不要老對我板著臉,你該笑,你就想想我這個老頭活不了多久了,我一死,你就可以拿著我的財產去跟南希夫人對抗了。」杜瓦又恢復了和顏悅色,好像這是個遊戲,很好玩似的,「你會喜歡這裡的生活的,我年輕的時候也不喜歡,可是現在我覺得這世上哪個仙境都不及酒莊來得舒服,自從坐到輪椅上,白天在羅納河邊陪著葡萄曬太陽,晚上在酒窖裡聞香得鑽心的酵母味……這可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了……」
「可我一年後還要去見他的。」冷翠的眼中湧動著淚光。
「你就這麼想見他?你真的以為他會在橋上等你?」杜瓦的語氣中不無嘲諷。
「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你是我的女人,怎麼與我無關?」杜瓦話雖這麼說,臉上卻一點生氣的神qing也沒有,反而像逗小孩似的瞅著冷翠笑,「我的小乖乖,你怎麼跟碧昂一樣固執?當年碧昂也是這樣要死要活地去見那小子,我批准了,結果呢?這個世界遠沒你想像的簡單和美好,我留你在這,是想保護你……」
冷翠別過臉,不理他。
杜瓦又笑嘻嘻地繼續說:「你跟我的時間也不短了,你覺得我是因為你的美貌把你留在身邊嗎?說實話,就是你爬到我的chuang上來,我也未必接受,因為我老了,皮膚鬆弛了,我抱著你,你會覺得是一堆老rou搭在骨頭上,我可不想給你留下這樣惡劣的印象。也就是要你陪陪我,說說話,並不要你做別的什麼,有那麼難嗎?」
說這些話時,杜瓦一直盯著冷翠的眼睛看,神qing比喝了紅酒還陶醉,「在勃艮笫的博訥主宮醫院,有幅著名的油畫《最後的審判》,波德萊爾為這幅世界名畫寫下過這樣的詩句:美啊,巨大恐怖而又純樸的妖魔,你來自天堂還是地獄,這又何妨,只要你的眼睛微笑,就能為我把我愛的無限之門打開……冷翠,你知不知道,你就擁有這樣一雙攝人魂魄的眼睛啊,尤其你笑起來的時候,眼中的光芒足以謀殺一切生靈……」
然後,他的目光又轉到了旁邊的擱架上,盯住了世界上僅剩的最後一瓶1883年陳酒,忽然電光石火般,嘴角漾開奇異的笑容,「上帝,我想我該給這瓶酒取個名字,以此證明我是多麼欣喜你來到我身邊,就叫『翡冷翠的微笑』吧,你看怎麼樣?我喜歡你微笑,希望我此生看到的最後一張臉,就是你在微笑,如果真到了那麼一天,就讓這瓶酒給我送行吧,那將是我對這世上最好的眷戀……」
於是,這瓶舉世無雙的紅酒就有了名字。
整個卡依隆莊園一片嘩然,所有的人都對這個來自東方的女孩刮目相看,聲名顯赫的酒莊繼承人杜瓦先生居然以一個東方女孩的名字給這瓶無價的酒命名!
不僅莊園,整個普羅旺斯都轟動了。法國人是lang漫的,什麼奇特的事qing都不以為怪,所以杜瓦給酒命名的事在最初帶給大家震驚外,更多的是驚羨和敬佩,這段被外界想當然的「忘年戀」一時間在普羅旺斯地區傳為佳話。
冷翠足不出戶,就成了「名人」。
所有人都知道那瓶酒何其的稀世,除了冷翠。
對於紅酒,冷翠不僅是外行,甚至可以說是白癡。無論杜瓦怎麼給她灌輸紅酒悠久的文化和歷史,都吸引不了她的興趣。但杜瓦也是個固執的老頭,無論她怎樣心不在焉和不耐煩,他每天都要給她上一堂底蘊深厚的紅酒課。
這不,一用過早餐,杜瓦就要冷翠推他到儲存酒的地窖,冷翠知道,又是一個難挨的上午來臨了。而對於杜瓦來說,酒窖就是他畢生最大的財富,也是卡依隆家族的榮耀。他對酒窖的熟悉程度如同臥室,哪瓶酒放在哪個角落,哪個架子上放著哪年的酒,他都如數家珍,瞭如指掌。儘管酒窖裡的光線昏暗,可他看著那些紅酒時,眼中所閃爍的光芒,如同他守著的是一堆寶藏。每每瞅著他這樣子,冷翠就想到了中學課本裡學到過的那篇有關守財奴的課文。
而每次來酒窖,杜瓦自然是要品嚐一番美酒的,喝得不多,每次一點點。用冷翠的話形容說,打濕牙齒都不夠。
但杜瓦卻總是很有興致地教冷翠怎麼品酒,而不是喝酒。
這次,他選中了一瓶紫紅色的酒。他凝視酒杯,將酒杯慢慢舉起,緩緩地旋轉三四次,他專心地看著酒杯裡流動的軌跡。美酒慢慢沿酒杯內側流下。他用敏感且擴張的鼻子靠近酒杯,深深地吸氣,最後一次轉動酒杯,這才慢慢地喝了一口酒,但僅是淺嘗輒止。杜瓦說酒必須經過多次的測試,才能將其送入喉嚨。
杜瓦把酒含在口中漱了幾秒鐘,兩眼直視天空,反覆的收縮,伸張腮幫子,以使酒能在舌頭與齒間自由地來回流動。顯然他非常滿意此酒在口腔內的考驗結果,終於把酒吞下去。他注意到冷翠在旁觀這個表演,於是露齒而笑,「不錯,此酒是1985年的。」
冷翠歪著腦袋,眼睛都看斜了。
杜瓦把酒杯遞向她,「你要不要試試?」
冷翠連連搖頭,她已經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出過洋相。
「你應該學會品酒,」杜瓦的臉上浮現出憂慮的表qing,意味深長地說,「將來我可是要你繼承我的酒莊的,你明白嗎?」
冷翠嚇得一縮,「我怎麼行?我又不懂!」
「誰天生就懂呢?」杜瓦好脾氣地笑。末了,又說,「你別小看這酒莊,我那漂亮的太太做夢都想要繼承呢,你不要,她可就要的,把酒莊給了她,你拿什麼跟她對抗?」
冷翠沉吟著不說話。
我還有資本跟她抵抗嗎?
她不是已經贏了這一切嗎?
「不到最後時刻,誰也不能說贏了誰,要堅信這點。」杜瓦高深莫測地笑,這老頭真是很喜歡笑,「走,到釀酒車間裡去看看。」
很快到了午餐的時間。
餐桌上,杜瓦還不忘給冷翠灌輸紅酒理論,他指著一瓶天芳玫瑰酒(Tavelrose)說:「這酒是路易十四的最愛。」然後又指著另一瓶金huang色的酒說:「這是吉恭達酒(Gigondas),味道重且易使人昏醉,你不能喝。」吃完飯,他又拖冷翠到收藏室,指著一瓶看似很普通的紅酒說,「在現代很多人的收藏品中,新教皇城堡酒最受歡迎。」
然後又是一番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
最後可能是實在困乏了,杜瓦這才回房間午休。
冷翠的耳朵根子總算得以清靜。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坐在露台上chuī風。望著樓下滿園的奇花異糙,聞著濃郁的花香,她開始擔憂,這麼下去,她怕她要得「紅酒恐懼症」,從早到晚,只要眼睛是睜開的,杜瓦就不放過她,恨不得把她泡在紅酒裡一起發酵。有朝一日若離開普羅旺斯,她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喝紅酒,聞都不會去聞。
「小姐,有人找你。」菲妮太太禮貌地敲門進來。
「找我?」冷翠詫異,她在普羅旺斯舉目無親,會有誰來找她?「是誰啊?」
菲妮太太微笑著回答,「是位先生。」見冷翠發愣,又補充道,「他說,他來自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