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翠難以置信自己的眼睛。
整個下午,她都沒說什麼話,一直在聽丁暉說。
"我知道我這個時候來很唐突,可是,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
丁暉一臉倦容,衣服可能因為長途旅行,顯得有些皺巴巴,而他懷裡抱著的一個小女孩已經睡著,可憐的孩子依偎在他的懷裡,做夢都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好像生怕他會丟了她似的。因為是側著臉睡的,看不清小傢伙長啥樣,但感覺皮膚很好,小臉蛋紅彤彤,閉著的眼睛睫毛很長,鼻子和額頭睡出了很多細微的汗珠,小胳膊小腿安靜地放在父親的腿上,可愛極了。真是想像不出,大律師丁暉居然是個超級奶爸,那種父愛的眼光,無時無刻不在孩子的身上流淌。
"這不是我的孩子。"可是他開口就是這樣一句話砸出來。
冷翠陡然一驚,木愣愣地,"什麼?……"聲音拖得很長。
"所有的人都以為這是我的孩子,事實上,我也一直當她是自己的孩子,可血緣是冒充不了的,她的確不是我的孩子……除了我自己,沒人知道這個秘密,安娜生前可能猜測到了,但也一直沒明說。我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因為這孩子的身份太敏感,從出生就注定了她無法像別的孩子那樣光明正大地成長,有人想要她的命,有人想要她作為威脅的工具,我費盡心機才讓她健康地長到今天這個樣子。可是我已經盡力了,我畢竟不是她的父親,無法庇佑她一生,而且……我真的已經筋疲力盡,尤其安娜的死,讓我頓悟,我的罪惡太深,我的餘生全部用來跟上帝懺悔都不夠……"
冷翠心跳驟然加速,"這孩子,這孩子……"
"是的,她是碧昂的孩子,中文名字叫祝遙,英文名字叫Tracy。"丁暉盡量說得平緩鎮靜,同時堅決地阻斷了身體裡可能湧上來的一切情緒和雜念,目光中透著堅毅。
冷翠瞪大了眼睛,直直地對著他,聽著,卻不能明白,彷彿被晴天的一個霹靂,從根上劈成了兩半,聽天由命地喘著,"……這是真的?"她呻吟著吐了一句。
丁暉鄭重地點點頭。
淚水頓時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往下掉,她搖晃著身子站起來,踉蹌著,一步步走過去,顫抖著伸出雙手,"給……給我抱抱……"
孩子睡得很沉,顯然旅途很疲憊。冷翠抱在懷裡,淚水滴落在孩子飽滿的額頭上,可是她渾然不覺,還在甜甜地酣睡。她是天生的鬈發,即便是睡著的樣子,眉目間依然清晰可辨她爸爸的輪廓。這個孩子,是祝希堯的啊!碧昂如果知道她的孩子平安地長到今天,還會在淒冷的雨夜裡徘徊嗎?她應該瞑目了,這孩子,就是她生命的延續啊!
一直到孩子被菲妮太太抱上樓,冷翠還沉浸在驚濤駭浪般的情緒中回不過神,好像除了眼淚,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內心。她淚眼矇矓地看著丁暉,搜索著自己該說的話,可是腦子裡紛亂如麻,一時竟不知怎麼開頭。
"我終於可以安心了,冷翠,謝謝你!"
丁暉看著孩子被抱上樓,如釋重負般長長地鬆了口氣,"至少,在仁慈的上帝面前,我少了一份罪過,將來見到碧昂,我也能有足夠的勇氣跟她說聲'對不起',我幫她把孩子帶大,就是想跟她說聲'對不起'……"
"阿丁,你別這麼說,我們全家人感激你都來不及!"
"全家人"包括了冷翠,碧昂,母親,甚至還有祝希堯。
笑容,花兒一樣在丁暉略顯蒼白的唇邊漾開,他笑著說,"可我真正想感激的是這個孩子,這麼多年的相依為命,是她讓我看到人世最純真的善良,從而在墮落的深淵得以回頭,我的人性還不至於完全被魔鬼吞噬。"丁暉搓著手,年輕的臉龐顯出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眼神憂鬱,看著他的眼神,冷翠忽然想起國內一個很有名氣的男演員劉燁,深邃的眼眸,透著令人心悸的無辜和傷痛。
而談到孩子的出生,他變得凝重起來,眉心擰在一起,好像那是很不堪的記憶,"六年前,碧昂懷孕一個人跑到了普羅旺斯,她走前只跟我講了,所以我知道她的行蹤,而那個時候,正是安娜喪失理智最嚴重的時候,她知道我掌握著碧昂的行蹤,逼迫我去把孩子找回來。她不說我也知道,她想要幹什麼,這孩子對她而言是個莫大的威脅,因為祝希堯一旦知道他和碧昂有孩子,必然會不顧一切地回到碧昂的身邊,安娜很清楚這一點。人啊,一旦失去理智真是很可怕……安娜費盡心機地趕走碧昂,當然害怕因為這個孩子將祝希堯和碧昂再度牽連在一起,所以……"
"她就派人去殺死孩子?"冷翠背心一陣發冷。碧昂曾在日記裡提到過"那個女人",卻不曾想到這個女人就是安娜。
"還好,因為我提前給碧昂報了信,她安全地轉移了孩子,至於孩子被轉到了哪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安娜以分手相要挾,逼迫我去尋找孩子,我是做律師的,找個孩子對我來說不是難事,但是找到孩子後,我抱著這個弱小的生命,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深深刺痛了我,當時我就知道,如果我把孩子交給安娜,我怕我下到十八層地獄都不夠。於是我跟安娜謊稱孩子已死,偷偷把孩子藏到了法國一個老同學家裡,他家在里昂剛好有個農莊,孩子稍大點後,我又把孩子接到了佛羅倫薩,請了個意大利老媽媽照顧,距我的公寓不遠,以我多年的辦案經驗,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安娜不會懷疑到的。果然,後來她沒有過問了,不知道是良心發現,還是真的相信孩子已經死了。可是讓我束手無策的是,我母親,也就是南希夫人不知怎麼知道了孩子的事,她也逼迫我交出孩子,否則就斷絕母子關係,我知道她想要孩子幹什麼,無非是拿孩子威脅碧昂,逼她交出那些畫……"
"這個巫婆!"冷翠咬牙切齒。
"我當然不會妥協。那些年聽任母親的唆使,我已經是罪孽深重。更何況,這孩子跟我多少還有親情關係,因為我跟碧昂本身就是同母異父的姐弟,算起來這孩子應該是我的外甥女。我怎麼可以讓母親用無辜的孩子去要挾碧昂,我做不到,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跟母親終於翻臉了,我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就警告她,如果她再敢打孩子的主意,我就向警方揭發她以前的所有罪惡。我是做律師的,手上當然有她的證據,母親害怕了,這才罷手,而我們母子也就此走上陌路,誰也不再認誰,直到你的出現……"
"我的出現?"冷翠愕然。
"是的,你來意大利後,她又開始打你的主意,猜測碧昂是不是把畫的下落告訴了你,我千方百計阻止你去打聽她的事情,其實就是為了保護你,因為越接近她,你就越危險,我擔心你跟碧昂一樣成為她獲取財富的工具……"
冷翠再度哽咽,"阿丁,對不起,我過去那麼誤會你。"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被人誤會。"丁暉淒然一笑,自嘲地說,"從前被人誤會跟著安娜吃軟飯,後來又被人誤會唯利是圖出賣朋友,我,好像從沒有真正被人理解過。"
說著,他起身告辭,"我該走了,待會Tracy醒來,見著我會拉著我不肯撒手的……"
"你去哪呢?"冷翠問。
是啊,去哪呢?丁暉也在心裡問自己。
他一邊朝門外走,一邊跟冷翠說,"這個世界,總該有我容身的地方吧,你不必為我擔心的,你只需照顧好Tracy就好了,記住,千萬別讓我母親知道孩子在這。"
"嗯",冷翠連連點頭。
"還有,Tracy晚上很怕黑,睡覺的時候一定要給她亮盞小燈。"
"雨天的時候一定不要把她一個人丟在房間裡,她怕打雷。"
"她最喜歡吃草莓蛋糕,別讓她吃太多,怕壞牙齒。"
"她很容易發燒,盡量不要讓她受涼。"
"她也很喜歡聽故事,你可以講給她聽,她會很高興。"
"……"
冷翠都一一應著,很害怕看阿丁的眼睛。
已經是傍晚了,站在花園外的草坡上,眺望著山風下翻騰的薰衣草花浪,丁暉咬緊嘴唇,一行清晰的淚水順著鼻唇流向嘴角,"這麼多年,我努力想做個好人,一直很難,可是做壞人,卻更難……冷翠,無論我做過什麼,請一定原諒,看在上帝的分上……"
"阿丁,別說什麼原諒不原諒的,在我心裡你就是個好人。"
丁暉把目光轉向她,忽閃不定,良久,嘴角牽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冷翠,你就是太善良,以後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這樣你會吃虧的。"
說完,拍拍她的肩膀,逕直走向山岡下的花海。
冷翠怔怔地看著他決然的背影,說不清是難過還是不捨,竟連再見也忘了說。而丁暉這時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冷翠,說,"忘了告訴你,祝希堯來普羅旺斯了。"
末了,又補充一句,"別跟我說再見,我唯願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你,如果見到,不是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切記!"
2
祝希堯到達阿維庸的當天,就病倒在旅館。
事實上,他的健康狀況一直欠佳,時好時壞,每天都要服用大量的藥物,身體被拖得很虛弱。Peter作為助手自然也過來了,祝希堯還是像以前一樣吩咐他做這做那,隻字不提南希夫人的事,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Peter誠惶誠恐,說不清是感動,還是愧疚,見著祝希堯就低著頭,唯唯諾諾的樣子終於讓祝希堯看不過去了,"你不要老是在我面前低著頭行不行?"
"老闆,我……"在旅館的房間,Peter站得筆直,眼睛還是盯著地面。
祝希堯一看他這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喝道:"抬起頭!"
Peter一陣戰慄,頭是抬起來了,目光卻是躲躲閃閃,根本不敢跟老闆直視。
祝希堯似乎又有些不忍了,語氣放緩了很多,"我並沒有怪你什麼,你不必自責,我能理解你的立場,年輕人要想在這社會生存,很多時候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很多事情也不得不違背自己做人的初衷,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掙扎過,但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你心裡不會沒有我,我深信!"
Peter頓時淚如泉湧。
祝希堯的嗓門又提高了,"不要動不動就哭,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為,要有氣概和胸懷,一天到晚哭喪著臉,我還沒死呢!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Peter吸吸鼻子,"嗯"了聲,這才調整狀態跟老闆匯報事情,"墓地已經聯繫好了,按您的要求選在修道院旁邊的山丘上,那裡可以望見大片的薰衣草花田,也聯繫了神父,時間上就看您怎麼定了。"
祝希堯點點頭,"就明天吧。"
"是,我這就去安排。"Peter說著轉身欲退出房間。
"等等,"祝希堯叫住他,頓了頓,忽然問,"南希夫人那邊,你給她回話吧,我葬完碧昂,就到巴黎去簽字,她給畫,我給公司……"
"老闆……"
"先不要跟公司任何人透露這件事情,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從巴黎回去後再親自宣佈公司移交的事情……"祝希堯說著長長地吁口氣,"其實,即便不是因為那些畫,我也早就想過要退隱了,這麼多年在名利場上摸爬滾打,我也真是累了,你放心,儘管是交出了公司,我的生活也不會差到哪去的,我想在普羅旺斯買塊地,蓋棟房子,好好享受我的後半生……"
"老闆,要不要……告訴冷翠小姐,我打聽到她就在不遠的阿爾……"
"不必了,我暫時還不想見她。"祝希堯擺擺手。
Peter躬身退出了房間。
早早地用過晚餐,祝希堯到旅館附近的小路上散步。沿途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夕陽絢麗燦爛的餘暉,把葡萄園染成了一片金色。無論是如畫一般的葡萄葉子,還是紅色裹著的枝蔓上,均綴滿金色,收穫的葡萄在蒼穹的寂寥中,洋溢著閒適的優雅和喜悅。
祝希堯看著那些葡萄,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他是站在卡依隆酒莊的葡萄園,時光的碎片一點點的倒回來,濃郁的薰衣草清香幾乎將他迷倒,不僅是薰衣草吧,似乎還有她的香氣,以及傷心。他也傷心,就如六年前,碧昂在婚禮上出逃,他追到了阿爾,懇求碧昂跟他一起回去……
"Jan,原諒我,我不能跟你走!"碧昂當時臥病在床,淚流滿面地拒絕。窗外正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園,碧昂絕美的面孔襯在黃昏裡,顯出無邊無際的恓惶和哀傷。那種美,是不可複製的,那樣的傷心,每每讓他不忍回憶。
祝希堯是得到杜瓦特許才進入碧昂房間的,他撲在床頭,緊緊拽著她纖細蒼白的手,"為什麼?碧昂,你答應過我什麼,我們好不容易可以熬到舉行婚禮,你卻要執意離開,有什麼事情不可以跟我講的,你難道真的以為我可以等到歎息橋上去見你?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就去見了上帝,碧昂!……"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即使是在說死亡毀滅,也是如此勾魂攝魄,只是可憐他眼中的絕望和悲哀,整個兒揉碎了她的心,唯一不變的是火一樣的激情,在冰冷凝滯的房間裡兀自燃燒著,那份愛的堅毅無法讓人不動容。她差一點就要動搖了,可是,就在她的意念崩潰的剎那,安娜的臉,宛如巨大陰森的黑影,無端地罩在了她的頭頂……一陣戰慄,抑制不住的淚水,從她緊閉的眼角沁了出來,她絕望地拉起被子蒙住頭嗚咽。
他扯下被子,雙手捧起她的臉,把她的頭蹭在他的頸側,哽咽得無法言語,"碧昂,你到底要我怎樣啊?如果要我死,也就一句話,這世上所有的岩石都沒有你的心堅硬,居然又撇下我,你還不如讓我直接撞死在你面前……"
"Jan,聽我說,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是遂人願的,我這麼愛你,又怎麼會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不能,就肯定有'不能'的苦衷!就讓我們五年後到歎息橋上見面吧,也許時間能抹去那些不堪的過往,這樣我才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你。回去吧,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著,就為了歎息橋的約定我也要活著,你走,Jan,走!……"
她真的趕他走,索性縮進被子,不再看他。
然後杜瓦進來了,不溫不火地也下逐客令:"她既然不想見你,就給她安靜的生活吧,沒緣分就是沒緣分,強求不來的。"
他只得離開。
走下山坡的時候,他回頭張望她房間的露台,果然見她穿著白色睡袍趴在欄杆上,落日的餘暉給她渾身鍍上了一層金光,讓她看上去像極了天使。可是看不清她的臉,遠遠地只見她的長髮在風中翻飛,弓著背,應該是在哭泣。杜瓦走出來,將她拉回了房間。
正是七月,山岡下的薰衣草花田正是綻放得最熱烈的時候。
他猝然倒在薰衣草叢中,仰面朝天地癱在那兒,惶惶然地望著天空,老天爺,這世上就沒有一個人可憐我嗎?!他就那麼流著淚,一直到月亮升起。
第二天,他沒有坐車,一路失魂落魄地往阿維庸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期待她能在後面追來。可是所有的期盼只是惘然,他終究還是孤零零地回到了阿維庸。數天後,他倒是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不長,他就記住了最後的一句話:"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前面,請將我葬在普羅旺斯。"
這話她曾親口跟他講過。
現在,他果然是要將她葬在普羅旺斯了。她沒有兌現她的諾言,他卻要幫她實現心願。當恨一個人也無力的時候,還是以愛去銘記吧,至少可以在夢境中不再聽到她的哭泣。他坐在路邊的一塊岩石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Jan?"有人在身後叫他。
回頭的剎那,背著光,看不真切,夕陽下的她站在葡萄園的枝蔓下,戴著頂闊邊的太陽帽,一身白色裙裝,挽著個籐編手袋,捂著嘴看著他,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她撲了過來,"Jan!"
他木木地站起身。
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將一切的決心和理智都拋之腦後,完全聽命於本能,她已經明白,任何決心理智都無濟於事,無論過去經歷了什麼,無論她遺忘了怎樣的誓言,到頭來,她還是要撲向他。只要他站在她面前,所有的寒冷和黑暗頃刻間就化為烏有。她覺得她不是跑過去的,像是被一片排山倒海的巨浪掀過去的,在一片火霧熱浪的擁抱中,她的心騰空而起,從戰慄的軀殼裡迸射出去,跟他的身體融在了一起。
"Jan,你來了怎麼也不說一聲!"冷翠箍緊他的脖子,號啕大哭。
晚上,旅館裡,祝希堯坐在沙發上抽煙。一支接一支。他彷彿已經力不從心,並不像從前那樣急不可耐地吻她,也不像從前那樣急於將她擠碎揉爛,他只是凝神地看著她,目光灼灼閃閃,如一條靜靜流淌的河,將全部的生命和愛源源不斷地滲入她的心靈。
"你是怎麼知道我過來的?"祝希堯吐著煙圈問。
"丁暉跟我講的,他……他來看過我。"冷翠很想把Tracy的事告訴他,可一想這麼大的事,還是等到恰當的時候說吧,現在說,怕他承受不了。
"他告訴你安娜死了?"
"是的。"
"永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這個人的名字。"
祝希堯始終認為安娜的死,丁暉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冷翠坐到他身邊,把手伸到他的臉上,極溫柔極細緻地用指尖觸摸他的臉,他的臉很涼,她順著他的顴骨、鼻樑、眉毛和額頭,一路摸上去,都是濕濕涼涼的,有一種海邊岩石的感覺,蒼涼悲壯中透著不可逆轉的堅毅。她依偎在他懷裡,就像依偎著海邊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巔,唯有在這兒,她才是安全的,無論怎樣的驚濤駭浪都傷害不到她,他的身軀就是她的心。
可是他給了她個下馬威:"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考慮。"
"……什麼?"冷翠驀地一緊。
他的臉陡然顯出異樣的冷酷,"三天後,你若答應跟我走,我們就一起上路,我在這個旅館等你,若你不來,從今往後,我們就再無可能在一起,我只說一次,不會再重複!"
冷翠駭然瞪著他,從未見他這麼斬釘截鐵過。
她知道,他是認真的。
這一夜,她留在了旅館。整夜她都喚著他,任由著他的侵入,她覺得自己就要死了,"Jan,Jan……"她迷亂地叫著,無法抗拒那種熾烈的愛,也許是繼續著往日的瘋狂,也許是透支著未來的愛和希望,她分不清,也顧不上。她只知道她已經雪一樣地融化了,他的聲音,他的身體,他的力量,他整個兒就是一團火,讓她水一樣地蒸發著,直到化為烏有……
祝希堯喘息著,回應著她,把她綿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脯上,彷彿末日來臨似的,恨不能把她整個兒揉進自己的胸膛。
驟然降臨的幸福,對於極端飢渴的人,更像是痛苦,彷彿是在遭受極限的酷刑,痛著卻無法割捨,分明肌膚相貼,卻害怕對方瞬間消失,唯有流著淚呻吟著呼喚對方的名字,彷彿那名字,是彼此垂死掙扎時救命的稻草……
"三天後,你一定記得要來,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早上送她返回阿爾的路上,他再次鄭重其事地叮囑她,臉上又恢復了冰冷似鐵的表情。冷翠一陣恍惚,很難想像這是昨夜跟她瘋狂至極的那個男人。
她點頭,"我會的,Jan!"
冷翠決定跟杜瓦攤牌,明知道希望渺茫,但她顧不上這麼多了,她必須要跟他走!無論前方是怎樣的狂風巨浪,她也要隨他的波濤而去,哪怕葬身大海她也無怨無悔,因為那是她的歸宿。他們已經錯過了今生,再不能錯過來世。
杜瓦不愧是杜瓦,料事如神,冷翠回到酒莊還未來得及開口,老頭就先幫她說了,"來跟我道別的?你要跟他遠走高飛?"
冷翠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當得知祝希堯來了普羅旺斯,她好說歹說才求得杜瓦鬆了口,給她一天的時間去會祝希堯,現在她恐怕再怎麼說,他也不會再放她去私奔的。
果然,杜瓦就一句話:"你想要離開這裡,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我死了,你就可以走;二是你死,我把你的屍體送給他。"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跟他走!"冷翠也只有這一句話。
杜瓦冷笑,"你還真固執。"
冷翠仰著下巴,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
兩人隨即陷入僵局。
晚上,Tracy吵鬧著不肯睡覺。傭人們都拿小傢伙沒辦法。自從小Tracy來到酒莊,整個古堡都被她攪得人仰馬翻,孩子哭鬧不休,一定要去見阿丁爸爸。還是杜瓦有辦法,帶著小傢伙滿葡萄園轉,孩子的天性一下就顯現出來,很快就把葡萄園當成了樂園,經常玩得連飯都不肯吃。杜瓦很喜歡Tracy,尤其得知是碧昂的孩子後,更是悲喜交加,派人把整個普羅旺斯好吃的好玩的都搜羅來,就差沒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了,而Tracy也立即把杜瓦當成了可以變很多禮物的"聖誕老爺爺",一天到晚纏著他,在他身上打滾,咯咯地笑。
很多時候,冷翠遠遠地看著祖孫倆嬉鬧,都不忍前去打擾。
因為只有跟Tracy在一起的時候,杜瓦才顯出最本質的和藹可親,從前幾乎不敢想像的天倫之樂突然降臨身邊,他笑逐顏開的同時,流露出更多的深深的悲愴。無論他多麼富有,他沒有屬於自己的兒女。無論他多麼不可一世,死後他還是帶不走任何東西,包括財富。這個時候,冷翠要帶Tracy走,無疑是異想天開。這不由得讓冷翠心急如焚,三天啊,她只有三天的時間!
但她不想把這種焦慮在孩子的面前表現出來,大人之間的恩怨不該強加給無辜的孩子,她決定親自哄Tracy睡覺,這個時候她不能亂了陣腳。摟著Tracy說,"乖,Tracy,過兩天我就帶你去見爸爸,你要聽話才可以見他哦。"
Tracy眨巴著大眼睛,充滿懷疑,"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冷翠捏捏她的小鼻頭。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當下破涕為笑,乖乖地鑽進了被窩,"翠翠姨,你要跟我講故事才行!"小傢伙也學會了提條件。冷翠笑著點頭,躺到床邊,將Tracy的肩膀摟在懷裡,"好的,阿姨跟你講。"一邊撫摸著她的額頭,一邊娓娓道來,"從前啊,有一個叫碧昂的小女孩,活潑又漂亮,她的舞跳得可好了,因為她是天鵝變的哦,有著天鵝一樣優美的脖子和翩翩的舞姿,上帝將所有的優點都賦予在她身上,她笑起來的時候,連星星月亮都黯然失色,她是這世上最美最善良的天使……碧昂長大後,有一天啊,她遇到了一個叫Jan的英俊王子,兩人深深地相愛,可是……"
"可是怎麼樣?翠翠姨你快說啊!"小Tracy聽得入了迷。
冷翠的心底一陣抽搐,"可是,美麗的碧昂卻被一個巫婆變的後媽收養了,這個巫婆經常虐待她,折磨她,她千方百計地阻止碧昂跟王子在一起,設下圈套害他們,還強迫碧昂嫁給了一個可怕的魔鬼,可憐的碧昂只好跟王子約定,十年後在威尼斯的一座橋上見面……"
"碧昂被那個魔鬼折磨了兩年,最後被巫婆送進了瘋人院,關了起來,幸虧一個叫阿丁的勇敢青年將她救了出來,碧昂很快又遇到了王子Jan。他們在一起幸福地生活著,生了一個可愛的小天使,可是這時候,巫婆又出現了,她要奪走小天使,碧昂媽媽沒有辦法,只好把小天使送走。"
"最後小天使又被那個叫阿丁的勇敢青年所救,並將小天使藏在自己家裡,不讓巫婆發現,而小天使的媽媽碧昂呢,被巫婆害死了,阿丁於是將小天使送給了碧昂媽媽的妹妹,妹妹決定帶著小天使去找爸爸,並且留在爸爸身邊,像碧昂媽媽愛王子那樣,一生一世地愛他……"
……
Tracy睡著了。
可愛的小臉蛋紅撲撲的。嘴角還含著笑意。人世間所有的險惡對她而言,只不過是童話裡的故事。冷翠寧願她的世界裡只有童話,無論經歷怎樣的艱險,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到Tracy。連上帝都不能!
她還是只能在杜瓦那裡打開突破口。
沒有他的點頭,她知道她絕無可能走出普羅旺斯一步。
可是兩天很快過去。毫無進展。
冷翠急得人都脫了形,杜瓦最後連見都不肯見她了,關在古堡的地下酒窖閉門謝客。菲妮太太很著急,因為酒窖裡是不能久待的,何況杜瓦的身體一直不太好,這麼耗下去,沒準要死在裡面。但她又不敢責怪冷翠,畢竟是主僕關係。</p>
明天就是最後期限了,冷翠感覺世界末日般恓惶無助。
她最後一次懇求杜瓦是在第三天的傍晚,她面對著緊閉的酒窖大門,攥緊了拳頭。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她心裡很清楚。
Jan……
想起來,好像是她與他最初的相識,從一開始就已經定下了結果,茫茫人海,物慾橫流,只有他和她悲喜同源,一切歡樂皆由此生,一切痛苦皆因此出。威尼斯的那個十年之約之後,他倆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擺脫這悲劇的影響,可是,徒勞無功,這悲劇的陰影無疑已經蔓延到彼此的心。他也曾說過,他將愛的種子賦予了她,希望她能好好澆灌,一直到可以開花結果。她何嘗不想讓心中的種子能頑強地生長,可終究因悲劇的陰影太深重,以致只給了她三天的時間,他想必是等怕了,害怕悲劇重演!
她只能向祈求上帝一樣的祈求杜瓦能給她最後的機會。
"杜瓦叔叔,我知道,你是捨不得我才不肯放我走的,我不是傻子,你對我的好,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可是我無法左右自己的心,哪怕跟著他下地獄,我也是一定要去的!還有Tracy,她是Jan的女兒,是碧昂留給他的最可貴的禮物,可憐他這一輩子,父母早亡,到現在連個親人都沒有,那天我去阿維庸看他,瘦成那個樣子,床頭櫃上堆滿了藥瓶,我好心痛啊,杜瓦叔叔!無論如何,請讓我跟他走吧,親手把孩子交給他,就像我跟Tracy說的,我既是憑著自己的心,也是以碧昂的名義,去愛他,給他溫暖的,他實在是太可憐了……求你成全我們吧,無論我們將來結果如何,我一生都會銘記你的寬容和胸懷,看在上帝的分上,讓Tracy回到她親生父親的懷抱吧,杜瓦叔叔……"
說到這裡,冷翠陡然哭叫起來,揪心的痛苦在頃刻間化作勢不可擋的洪水烈焰,從她的肉體和心靈上同時奔瀉而下,她一隻手緊抓住自己的胸口,一隻手痙攣地扯著門拉手,猝然倒在門邊,像只將死的小貓一樣淒厲地嗚咽抽泣,渾身戰慄不已……
最後她是怎麼被菲妮太太拉走的,她一點都不記得了。
清晨,陽光照進窗子的時候,她徹底絕望。
完了,她的愛!
……
是不是還有奇跡發生?
"翠翠小姐,翠翠小姐……"菲妮太太猛地推門進來,激動得手足無措,"快,快起來,翠翠小姐,先生點頭了,他發話了,你可以走了,翠翠小姐!!……"
3
然而,這世上的悲劇,一旦注定,就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冷翠不顧一切地趕到阿維庸的旅館時,已經晚了,祝希堯早就不見蹤影。只留給她一張便條,就一句話:今生我們再無相見的可能,除了天堂。堯字。
她的臉立即失了常態,雙手掩面大哭起來。剎那間,所有美好的幻想和嚮往,被徹底撕碎,淚水和哭聲,如爆發的火山,從她的身體深處噴湧而出,以雷霆萬鈞之勢,瞬間將她千片萬塊炸成了碎屑,沒有給她絲毫生還的可能……為什麼總是差一步?一步就是天涯啊,她知道他這回是認真的,所以才絕望,真正徹底的絕望,比末日來臨還揪心可怕。
她幾乎一路哭回了阿爾。
回到酒莊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古堡異常的安靜,夕陽下宛如一座巨大的墳墓,壓抑得窒息。人呢,都到哪去了?
冷翠忽然害怕起來,哭了一個下午,她疲憊至極,面對空無一人的古堡一陣心悸,她豎起了全身的神經……該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一直到天黑,菲妮太太才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山坡。
她的後面,陸陸續續跟著一些傭人。
見著冷翠,菲妮太太立即像見了鬼似的一步也不敢向前,其他傭人也聚攏在她身後,十幾個人成半圓狀圍著冷翠,巨大的壓迫感讓她感覺窒息,落日的餘暉恍然已成了血色……
"出什麼事了?"冷翠輕聲問,盡可能的平靜。
沒人回答。
"菲妮太太,告訴我,這是怎麼了?"冷翠求助似的望向那個渾身顫抖的老婦人。
"哦,上帝,翠翠小姐,"菲妮太太突然就哭出聲,雙手混亂地比畫著,不知道要說什麼,喉嚨裡發出一陣咕嚕嚕渾濁的聲音,但冷翠卻清晰地聽到了"Tracy"的名字,立即撲上前去一把拽住她,"Tracy怎麼了?你說清楚點,Tracy怎麼了?!"
"她,她不見了……"
"你說什麼?大聲點!"
"Tracy,Tracy她不見了……"
杜瓦死了,就在Tracy失蹤的當晚。
事實上,在他把自己關在酒窖的兩天裡,就已經奄奄一息。
早上,他把菲妮太太叫進去,要她告訴冷翠,她可以走了。冷翠幾乎是一陣風似的捲出了古堡,本來要帶上Tracy一起走,但考慮到已經錯過了約定的時間,如果再帶上個孩子,恐怕更加會延誤。冷翠決定先去見祝希堯,碰了面跟他說明情況,再來接Tracy。是自己的女兒,祝希堯不會丟下不管的。誰知,冷翠撲了個空。而在酒莊這邊,冷翠一走,杜瓦就被發現昏迷在酒窖,傭人們手忙腳亂地將他往醫院送,一大群人忙著的時候,都忽略了小Tracy,待杜瓦在醫院醒來,想要見Tracy時,大家才發現孩子不見了,翻遍了古堡所有的房間,酒窖,葡萄園,一無所獲。
而杜瓦已經不行了……
聽菲妮太太說,他四年前就發現自己患上了前列腺癌,一直頑強地與病魔抗爭,除了菲妮太太,他沒有對任何人透露病情,包括他的太太南希。但是,終究是年歲已高,癌細胞一點點地吞噬著杜瓦的生命,直至回天無力。而他昏迷在酒窖的時候,僕人們發現輪椅邊丟了一個空酒瓶,正是他以冷翠的名字命名的那瓶1883年的絕世紅酒"翡冷翠的微笑"。他果然是用了這瓶酒給自己送行。
冷翠趕去醫院見了他最後一面。
昔日精神矍鑠、幽默健談的杜瓦已經很難說出話了,但臉上依然掛著不捨的笑容,握著冷翠的手,嘴角抽搐著,似乎很努力地想表達著什麼。冷翠俯身把耳朵貼近他,渾濁不清,斷斷續續的聲音地從杜瓦衰老的喉嚨裡發出來,冷翠頓時淚如泉湧,杜瓦說:"感謝上帝,還可以見到你……"然後又說,"那酒,真是極好,我這輩子……喝過的所有的酒都抵不上這瓶……"
接著,他又無力地四處張望,"Tracy,Tracy……"
"她睡了,先生。"一邊的菲妮太太急忙掩飾。
杜瓦微笑著,把目光又轉向冷翠,"替,替我吻她……"
"嗯",冷翠哽咽著點頭。
"翠翠,"杜瓦歎息著,抖抖地伸出枯瘦的手撫摸冷翠滿是淚痕的臉,聲音輕如耳語,"寶……寶貝,你可知道,你是我這輩子最後愛著的女人,我把對碧……碧昂不曾實現的愛毫無保留地給了你,這個秘密,其實也不是秘密,當年南希把碧昂趕出酒莊就是源於這個原因,很多的事情你都不明白,我把你弄到普羅旺斯其實是想……想要保護你,翠翠……"
"我給你三封信,算是我留給你最後的禮物。"
"第一封信,一個月後拆開。"
"第二封信,三個月後拆開。"
"第三封信,到歎息橋上見了那小子再拆開。"
"記住,一定要按時間和順序拆,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後。"
"感謝上帝,我終於可以去見碧昂了……"
……
說完這些話,杜瓦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冷翠握著杜瓦的手,感覺他的溫度一點點地散去,直至僵冷。不可一世的杜瓦,呼風喚雨的杜瓦,最後的落幕竟是此等的淒涼。這就是人生嗎?
葬禮那天,他那漂亮的太太南希夫人翩然而至。順便帶來了一大幫律師。毫無疑問,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她眼中迸發的光芒簡直可以與日月同輝,那是勝利的喜悅,她確信她贏了!這場明爭暗鬥,她耗費了近二十年青春,該得到補償了吧,她這麼認為。
冷翠眼睜睜地看著杜瓦的棺材被深埋地下,那一刻,她真願棺材裡躺著的是自己。從Tracy失蹤,到杜瓦閉目,她早就已經魂魄出竅,一個星期體重就驟減了十磅。所以,對於南希夫人驕傲的挑釁和極端的藐視,她毫無反應,更沒興趣。
但兩個女人終究還是要面對面地坐著的。
因為的杜瓦的遺囑牽涉到了兩人。
在古堡一樓的大廳,杜瓦家族的人聚集一堂,律師開始宣佈被無數人猜測了很多年的神秘遺囑,據說這份遺囑先後被改過數次,每改一次,都極大地吊起人們的好奇心。
滿嘴大鬍子的律師奧尼先生是這麼宣佈的:
"杜瓦先生名下的一切財產,除了這座古堡和葡萄園,全部轉自南希夫人名下,而這座古堡和葡萄園中的所有一切均屬於冷翠小姐,現在我來宣佈,夫人您可以立即繼承的遺產清單……"
在場的人目瞪口呆,這份清單足足念了半個小時。雖然大家都知道這老頭很有錢,卻沒想到他會這麼有錢。當然,為了安撫家族其他成員,遺囑中還是分配了適當的股份給他們,但比起那半個小時的清單,無疑是九牛一毛。
南希夫人肆意地笑著,傾國傾城。
冷翠,面無表情。
毫無懸念,不是嗎?
"我早說過,我南希想要的,就一定會要到手,"不老的妖精南希臨走時拍著冷翠的臉蛋,溫柔得體地親吻了下她的額頭,"寶貝,你也該滿足的,這古堡和葡萄園夠你下半輩子享用不盡了,也真是難為你,年紀輕輕就巴巴地守著個老頭子,他得了那種病,又不能共魚水之歡,你能熬到現在也真是不容易,我都佩服你!好了,以後有什麼需要儘管去巴黎找我,我絕不會袖手旁觀的,說到底,也是一家人嘛,哈哈哈……"
老妖精最後揚長而去。
一個月後,冷翠拆開了杜瓦的第一封信:
"挪開地窖的第十九排酒桶,有扇門,直接進去,那裡有你夢寐以求的東西。"
就這一句話?
冷翠詫異得半天沒回過神。
她叫上菲妮太太,還有另外幾個男僕,下到地窖,按照信上的提示,挪開了地窖的第十九排酒桶,果然見著一扇木門。是通向地獄的嗎?她懷疑。
"進去吧,看看裡面有什麼。"菲妮太太在旁邊給她打氣。
就是地獄又怎樣,自從Tracy失蹤,心靈所受的酷刑比下到地獄十八層還慘烈。冷翠咬咬牙,屏住呼吸,吱呀一聲推開那扇門。裡面沒有一絲的光亮,宛如黑洞。但奇怪的是,一點也不覺得潮濕,這可是地下室呢。冷翠感覺是進入了恐怖片場景,背後陰森森的,置身這無邊無際的黑暗,整個人彷彿是懸浮著的,沒著沒落,她忽然明白Tracy為什麼那麼懼怕黑暗,因為太缺乏安全感,該不會從背後伸出一雙骷髏手吧?冷翠抖抖地摸到門後,好像有開關,"啪"的一聲,四周頓時亮如白晝。
"上帝!"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地驚呼。
4
三天後,南希夫人以最快的速度從巴黎趕回了卡依隆酒莊。
她氣勢洶洶地質問杜瓦的律師奧尼先生,"地窖裡的東西不屬於冷翠!遺囑裡說得很清楚,她只擁有這古堡和葡萄園,所以,她不能擁有那些東西!"
"夫人,您那天沒聽清遺囑嗎?"奧尼先生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上面寫得很清楚,這座古堡和葡萄園中的所有一切均屬於冷翠小姐,要不要我再把遺囑拿給你看?"
南希夫人臉色灰白,啞口無言。
"老東西,居然耍我!"高貴的南希夫人反應過來,不顧自己貴婦的身份,破口大罵,"你該下地獄,我早就料到你沒這麼好心,會乖乖地把全部財產給我,你當我傻啊,地窖裡的那些畫價值是你財產的數倍!不要臉的老東西,來世變狗變豬!永世不得投胎做人!!……"
"哈哈哈……"
一邊的冷翠笑得渾身要抽筋。
南希尖叫:"臭丫頭,你敢笑我!"
說完甩手就是一巴掌。
幾乎是同時,冷翠一巴掌甩過去。
幾個回合下來,兩個人的臉上都是鮮紅的指印,冷翠指著南希說,"你才是不要臉的老妖精,為了錢,連骨肉親情都出賣!來世變狗變豬的應該是你!你以為上帝真會閉上眼睛嗎?你得到的已經夠多了,接下來還能得到什麼,得到報應!你要遭報應!!……錢對你有那麼重要嗎?杜瓦叔叔一生顯赫,到死了能帶走什麼?一毛錢都帶不走,你也一樣,就算你活一百歲也有死的一天,那時候埋進你棺材的只是一身衣裳,醒醒吧你!"
"用不著你來教訓我!我是愛錢,除了錢,我誰都不認!誰要我從小就窮,因為窮被人看不起,受人欺負,上帝賜給我美貌和智慧不是讓我來受苦受窮的,即便我死後埋進棺材的只是一身衣裳,我活著的時候也要享受高貴,我不是你媽,天生的下賤命……"
"我呸,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媽?你連給她擦鞋都不配!即便你現在一身貴婦派頭,你骨子裡比最下等的妓女都賤,沒有人格,不要尊嚴,殘殺骨肉,你早晚要遭報應!"
"就算我遭報應,我也要拉上你墊底!"
"給你墊底的人還少嗎?我媽,我姐,甚至連你的親生兒子丁暉都被你墊了底……"
一句話提醒了老妖精,目光一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臉上的粉都在抖,"阿丁,哦,上帝,謝謝你提醒我,我還有一張王牌呢,死丫頭,就憑你能贏得了我,哈哈哈……"
"變態!"冷翠吐了口唾沫。
"好啊,我是變態,反正已經變態,索性變態到底,"南希夫人笑逐顏開,好像手裡真的捏了張天下無敵的王牌,"你會去找我的,我敢打賭!我在巴黎等你吧,怎麼樣?"
冷翠咬牙切齒,"我是會去找你,變鬼都不放過你!"
"好,好,你去找我吧,我在巴黎恭候你的大駕光臨,哈哈哈……"
這個女人真是瘋了!
可是,冷翠覺得自己不也要瘋了嗎?Tracy至今下落不明,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警方搜便了酒莊附近的花田、河畔,還有葡萄園,始終一無所獲。冷翠想自己真是沒用,連個孩子都看不好,如果當時直接把Tracy帶走,又怎麼會弄得不見?"我怎麼跟Jan交代啊……"即便擁有價值連城的名畫,她卻絲毫也快樂不起來。
她試著打電話給文弘毅。
祝希堯有沒有回佛羅倫薩,他真的不給她任何機會了嗎?
"冷翠,你怎麼回事,走了連個音訊都沒有!"文弘毅接到電話劈頭蓋臉就一頓罵,"你知不知道我們所有的人都快急瘋了,紫凝為了你把婚期無限期延後,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做事情還是這麼沒頭沒腦,你心裡到底還有沒有我們……"
冷翠一聲都沒吭,由他罵。她也覺得自己該罵。
罵得差不多了,文弘毅這才想起問她,"你現在在哪裡?"
"普羅旺斯。"
"普羅旺斯?祝希堯也去了那裡啊……"
"是的,我見到他了,"冷翠壓抑住心底排山倒海的悲傷,"他給我三天的時間,我遲了一點點,他就不見了……他為什麼不能多等我一會呢?我還有好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講的,弘毅,你不知道我現在的狀況,我只想一件事,就是找塊地把自己埋了……"
晚上,冷翠獨自一人下到地窖,走進了杜瓦為她留的那扇門。
是的,裡面全部都是姐姐留下的名畫,一共一百一十七幅,每幅作品都價值連城,尤其是畢加索和凡·高的數十幅早年的真跡,幾乎是無價。南希夫人大概做夢都沒想到,碧昂會把畫交給杜瓦保管,而且就放在她最不喜歡的酒莊,雖然這個女人擅長算計,但她碰上的是杜瓦,她怎麼算得過他?
冷翠第一次進到這個密室時,就震驚得無法言語!整個密室有近千平方米,窄窄的呈弧形,相當於是在外層將整個地窖圍了起來,名畫就掛在環繞地窖的迴廊上,雖然是地下室,卻因安裝了乾燥機一點也不覺得潮濕。加上其他配套的高端設備,那些畫被保存得完好無損。
這裡簡直是個小型的藝術博物館,精心設計的燈光打在大理石牆面上宛若明鏡,厚厚的暗紅色圖案的地毯鋪滿每個角落,還有那些佈置得當的復古式的沙發桌椅,每一個細節都盡顯奢華和高貴。除了名畫,畫廊中還擺放著一些極其精緻的雕塑,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漫步其中,一件件地欣賞,彷彿是置身羅浮宮的藝術殿堂,這個杜瓦,雖然已經死去,可在冷翠的想像裡儼然是一個神。
而那天一走進密室,在正對著門的一張白色桌面上,冷翠發現了一封信。杜瓦留下的。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正是通過這封信,所有的謎底才一一被解開。
翠翠:
我的寶貝,當你看到這封信,我已經去見上帝了,原諒我,到現在才讓你看到這些畫,沒有辦法,因為你面對的是南希,這世上僅遜色於我的女人。雖然是僅遜色於我,但單憑你,是無論如何也戰勝不了她的,因為你太善良太單純,即便你比碧昂堅強,也是無能為力的。而我對南希,實在是愛恨交加,但我從未失去過幻想,即使當年她將碧昂趕出了酒莊,我也還對她抱有幻想,以為她早晚會有回頭的一天,偏偏我中風癱瘓,明知道她在巴黎不會善待碧昂也無能為力,因為她買通了我身邊的人,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對我封鎖巴黎那邊的消息。而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沒有絕望,幻想她有一天能良心發現,不說對我,至少對碧昂應該念及一些母女情分。可是我錯了,當碧昂有一天突然跑來找我,告訴南希的種種喪失人性的行為時,我徹底對這個女人失去了信心。我決定反擊!
她花錢收買了我身邊的人,我又花更多的錢把她收買的人通通收買過來,也派人在巴黎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我知道她做夢都想要碧昂養父留下的那些名畫,跟碧昂一商量,我們決定聯手來對付她,我派人將碧昂的畫偷偷運過來,藏在了地下酒窖。除了我和碧昂,沒人知道這事,連菲妮太太都不知道,因為這個地下畫廊施工的時候,我藉故到阿維庸度假,把古堡所有的傭人都帶過去了,完工後我才帶著他們回來。神不知鬼不覺,一下就蒙過了南希。碧昂去世前給我寫了封信,告訴我她還有個妹妹在國內,她希望把這些畫留給妹妹,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在南希手裡。她不說,我也會這麼做。我派人密切關注著你的到來,所以你來意大利後的一舉一動,我都瞭如指掌,包括你和祝希堯的事情,我也都知道。後來在琴瑟堡,我第一次見到了你,感覺真是很好,我的夫人南希看出我對你的喜愛,於是跟我談條件,要我以幫你復仇為由騙你到普羅旺斯來,而她坐享我一半的財產,這個女人的貪婪簡直讓我驚心。我也就下定決心跟她周旋到底,於是將計就計,真的把你弄到普羅旺斯來了,當然,把你弄過來還有一個原因,保護你,如果你隻身留在意大利,勢必還會遭到她的打擊和傷害,你留在我的身邊,她再猖狂也不敢輕舉妄動。
為了防止我死後,她對你進行報復,我修改了遺囑,將古堡和葡萄園之外的全部財產都留給了她,原來我可是打算一個子兒不給她留的。但我也很清楚南希的為人,她即使得到了這些財產也不會善罷甘休,因為她這人生性多疑,肯定猜測我是不是另外在財產的分配上偏袒了你,雖然我猜不到她會對你做什麼,但我給你留下的這些畫,你一定可以派上用場,我說過你不會後悔來到普羅旺斯的!寶貝,無論你拿這些畫做什麼,我和碧昂都在天堂看著你,為你祈禱,也相信你會把這些畫用在最緊要的關頭,從而最終贏得這場戰鬥。是的,戰鬥!才剛剛開始呢,打起精神,無論你現在是什麼處境,都要相信不會是無緣無故,只要你微笑,只要你勇敢,沒有人能打垮你,寶貝!
……
現在,冷翠坐在畫廊,回想杜瓦給她寫的這封信,陰暗的心底恍惚照進了幾縷光亮,"無論你現在是什麼處境,都要相信不會是無緣無故"……是這樣嗎?Tracy失蹤呢,也不是無緣無故?
突然之間,一種懷疑,一種發現,像夜晚的禮花一樣在她的腦海裡爆開……天哪,難道會是真的?冷翠一下就從沙發上跳起來。
是啊,縱然孩子出了意外,這麼多天日夜尋找,活不見人死總應該見屍吧?而且為什麼偏偏在她離開,杜瓦病重,傭人疏於照顧的時候失蹤呢?
上帝……
冷翠倒抽了一口涼氣。
果然,第二天早上,巴黎那邊來電話了。首先傳來的是一個稚嫩的童音:"翠翠姨,你什麼時候過來呀,我這裡好好玩哦,到處都是蝴蝶,我們來捉迷藏好不好?"
冷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能亂,現在絕對不能亂,可惡的女人,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誓要跟你決戰到底,她壓抑住自己的激動,呼喚著:"Tracy,Tracy,寶貝,你在哪?"
"巴黎呢,呵呵……"是南希!
"你想怎麼樣?"
"你知道的,還要我明說嗎?"
"好!"事到如今,冷翠反而不急了,因為孩子還活著,"你等著,我馬上過來……"
南希在電話那邊得意地笑,"歡迎,記得帶上你該帶的東西,OK?"
"等等!"冷翠有事要問,"孩子怎麼在你的手裡?"
"你猜呢?"
"說,怎麼在你的手裡!"
"你問阿丁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