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悠長的歎息

1

祝希堯下落不明。

冷翠帶著Tracy從巴黎回到佛羅倫薩的時候,已經是深秋了。天使之翼還是老樣子,似乎已經習慣了被主人遺棄。密密的樹林落滿黃葉,花園裡的薰衣草也早已被收割,徒生一份淒涼。

九點鐘,文弘毅準時開車來接。今天唐臨風做東,正式跟大家宣佈婚期,紫凝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冷翠由衷地為她高興。現在冷翠每天都很忙碌,照顧Tracy這個小精靈,可不是件輕鬆的事,這孩子真是很調皮,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對什麼事情都充滿好奇。因為要去赴宴,冷翠給她換上一件粉色的針織裙,還給她紮了兩個漂亮的小辮子,漂亮得像個洋娃娃。連文弘毅也喜歡得不得了,一進門就抱起Tracy一頓好親,"翠翠姨,叔叔的鬍子扎人!"小傢伙躲閃著,還很不樂意呢。

"那我們開飛機好不好?"

"好呀,好呀……"

文弘毅把Tracy橫抱起,做飛翔狀,圍著屋子轉圈,"飛囉,我們飛囉……"

Tracy咯咯地笑個不停。

"哎喲,慢點,小心!"冷翠跟著趕,這個文弘毅,瘋起來怎麼跟個孩子似的。如果,如果祝希堯在這裡……

視線陡然變得模糊。

已經三個月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他果然是狠的,說不再見她,就真的不再見。

"我得到可靠消息,祝希堯的公司已經完全被南希夫人接管。"在羅素餐廳,唐臨風面色凝重地跟冷翠說,"我巴黎的朋友告訴我,自從祝希堯在三個月前移交公司,集團股票全線下滑,短短兩個月已經跌到史上最低。這就讓人很費解了,按道理公司移交後,經過一段時間的過渡,就是跌也不至於跌得這麼厲害,再這麼跌下去,公司肯定要宣佈破產……"

冷翠一臉茫然,"這說明什麼?"

文弘毅接過話,"這說明有人在幕後操控。"

"是誰?"

"還能有誰,當然是祝希堯。"唐臨風笑。

冷翠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幕後操控?"

文弘毅摟緊她的肩膀,耐心地跟她解釋,"這麼跟你講吧,種種跡象表明,祝希堯是故意把公司移交給南希夫人的,雖然是表面上是為了買那些畫,但實質上這不過是他的障眼法,以買畫為名引南希夫人上鉤,然後幕後操控,製造公司業績不良的傳聞,引得股民紛紛拋售手中的股票,整個的將南希夫人拉下了水……"

"他在報復!"冷翠的心一陣抽搐。

"是的,他是在報復,押上了全部的賭注。"文弘毅說。

"全部的賭注!"冷翠一聽就哭了起來,"何苦呢?他鬥不過那個女人的,就是杜瓦叔叔,耗費了二十年的時間跟她鬥,也只鬥了個平手。Jan那麼善良,他天生就不是一個賭徒,因為他不夠心狠手辣,現在看來是他佔了上風,誰知道南希又是不是故意上鉤呢?"

文弘毅和唐臨風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你們不瞭解南希,她的智商絕對凌駕在我們所有人之上,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跟她抗衡的就是杜瓦叔叔。可是杜瓦已經死了,沒有人能牽制她了,何況她獲取了杜瓦叔叔除酒莊之外的全部遺產,更加如虎添翼,Jan的公司對她而言不過是玩票性質,她想怎麼玩就怎麼玩,Jan玩不過她的……"

冷翠蹙緊眉頭,眼前一片黑暗。

文弘毅安慰她,"別把事情想得太壞,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會幫祝希堯的。就算南希夫人的智商凌駕在我們所有人之上,但未必凌駕在祝希堯之上,你看他連我都蒙過了,可見他是早有預謀。他這個人做事很穩,沒有把握的事他是不會去做的。"

"是啊,翠翠,你不要太擔心了,不會有事的。"一邊的準新娘紫凝也幫著說話。紫凝看上去過得很好,豐腴了許多,她是聰明的,選擇被愛遠比選擇愛幸福。唐臨風對她的呵護,細緻到了眼神,無論何時何地,兩人總是手心扣手心,間隙還眉目傳情什麼的。比如這會兒,唐臨風一邊說話,一邊就摟著紫凝的纖腰,很中肯地發表自己的見解,"其實據我瞭解到的情報,祝希堯移交的公司只不過是個空殼子,公司真正的資產都在移交前通過各種渠道轉走了,而南希夫人接管公司後,必須投入大量的資金才能讓公司正常運營。你想,股票暴跌,被拖下水的是誰呢?"

"真的嗎?"冷翠將信將疑。

"當然是真的,我們應該相信希堯。"唐臨風用目光給予她信心。可是冷翠的心還是揪得緊緊的,這場決鬥,會有真正的贏家嗎?"他為什麼不肯見我?你能幫我打聽到他的下落嗎?"這才是冷翠目前最關心的,孤身一人跟南希決鬥,她真是很擔心他。

文弘毅說,"他現在肯定不方便露面嘛,不止你想見她,也許南希比你更想見他,這個時候他只能躲在暗處,這樣才能更好地掌控全局,勝算也才更大。"

"其實啊,以目前的情況看,如果我們有足夠的資金收購南希的公司是最好的,因為股價暴跌,對收購者來說,是最有益的,可惜……我們沒有這個資本。"唐臨風不無感歎地說。

冷翠歎口氣,"如果杜瓦叔叔留給我的畫沒有拿去換Tracy,也許能幫上忙,可是現在我除了普羅旺斯的酒莊和葡萄園,一無所有。謝謝你們能有這個心,很多事情都不是人為可以操控的,交給上天吧。何況唐先生,紫凝就要嫁給你了,你可別讓她跟著你餓肚子才行。"

"這個嘛……"唐臨風爽朗地大笑起來,"放心,翠翠,我怎麼可能讓她餓肚子,如果連自己的妻兒都養不活,我唐某在羅馬豈不白混了這些年?"

"妻兒?"冷翠捕捉到了這兩個字。迅疾把目光投向一邊的紫凝,恍然大悟,難怪她今天穿著件韓式的寬鬆裙子,原來是……

"就知道吹牛。"紫凝瞪他一眼,抱著小Tracy滿臉緋紅。

"恭喜啊,紫凝!"文弘毅扭頭笑著,順手捶了一拳唐臨風,"我說老哥啊,你也太厲害了吧,娶個老婆賺了個兒子,你的確是沒白混這麼多年……"

"打住,打住,"唐臨風最怕文弘毅揭老底,一臉討好地搭住他的肩膀,"為兄還不是要感謝你老弟嘛,要不是你那次在歎息橋上氣跑紫凝,我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姻緣呢。歎息橋,果然是很靈的,相遇就是緣分啊,哈哈哈……"

紫凝瞟了一眼文弘毅,臉上有些不自在,連忙抱起Tracy說,"Tracy,我們到外面去玩吧,阿姨帶你到廣場上去餵鴿子,好不好?"

"好啊,好啊!"Tracy拍著小手高興地從紫凝的身上溜下來,蹦蹦跳跳,撒腿就往餐廳外面跑,紫凝追在後面趕,"Tracy,慢點,別摔著……"

冷翠怔怔地瞅著文弘毅,無語。

歎息橋……

她還有這樣的緣分嗎?

想起一年前在橋上跟祝希堯的相遇,恍若隔世般,她發現自己失去了生命中真正彌足珍貴的東西,她是愛他的,毋庸置疑,可是卻遲遲不肯說出那三個字,結果讓他不管不顧地轉身離去,愛情,即便盛開如花海又如何呢?

沒錯,她是約了來年在歎息橋上跟他見面。可是她心裡比誰都清楚,他未必會去赴約。杜瓦叔叔說得對,她並不真正瞭解男人,男人有時候會為了某個人等上一輩子,有時候可能一秒鐘都等不了,她完全忽略了這點。

"無論如何,明年的七月,我一定要去橋上等他。"

回到天使之翼,冷翠望著滿園的溝渠,臉上是種前所未有的堅毅。

已經傍晚,Tracy玩了一天已經累極,趴在文弘毅的肩膀上睡著了,瑪拉出來將她抱了進去,文弘毅也看著那些薰衣草收割後留下的溝渠,自顧自地說,"冷翠,你看這些薰衣草,收割了,明年還會再盛開,可是愛情呢,一旦失去就沒有盛開的可能了……"

"不!不是這樣的!"冷翠叫起來,臉愈發蒼白,秀挺的鼻樑,憂鬱的眼神,嘴角隱隱露出堅毅,看上去卻更像是佯裝的堅強。她搖著頭連連往後縮,"薰衣草明年還會盛開,是因為有花種,只要種下那些種子,它年年月月都會開,愛情也是一樣的,Jan給了我愛的種子,早就種在了我的心裡,他說過要我好好澆灌的,他說他要等到開花結果的那天……現在,種子在我心裡已經開花了,愛情已經盛開了,他會回來的,是他種下的種子,他聞得到花香,他一定會回來……"

"我也希望他能回來,因為……"

文弘毅走近一步,雙手按住她孱弱的肩膀,懇切地說,"我知道我今生已經沒有可能在歎息橋等到你了,但我還是希望你幸福,而這幸福,似乎不是誰都可以給予,如果祝希堯能給你想要的幸福,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只是,冷翠,你要堅強,即便你有愛的種子,也要堅強……"

"弘毅!"冷翠叫他,眼睛裡忽然湧出了淚,她猛地抓緊他的衣袖,生怕一撒手就墜入無底的深淵,"謝謝你,我會堅強的,因為我還有Tracy,這也是一顆無價的果實,雖然不是我孕育的,卻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果實!"

文弘毅點點頭,順勢將她拉入懷中,輕拍她的背,像哄一個嬰兒。

他們的身後,正是野菊花盛開的山坡,山岡下的佛羅倫薩城區,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紅色圓頂在夕陽下熠熠生輝,悠揚的教堂鐘聲隨風傳來,宛如天籟。

距離花園大門不過二十米。

一棵鬱鬱蔥蔥的松樹下,站著一個人。

淺灰色風衣在風中翻飛,頭髮也被風吹得很亂。

他盯著擁抱在一起的冷翠和文弘毅,身子僵直。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緩緩轉過身,黯然戴上墨鏡朝山坡下走去,落日就在他前方,金色的光芒誘惑著他一直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彷彿那是通往天堂的路,他愛的,和愛他的,全都在那裡等著他……

"弘毅,我剛剛看到一個人,一晃就不見了!"冷翠從文弘毅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張望著山坡,揉揉眼睛,不能確定。

"什麼人?我怎麼沒看到?"文弘毅也回轉過身張望。

"你背對著,當然沒看到,"冷翠的眼睛在通向城區的小路上搜索著,"我剛才明明看到了,晃了下,就沒影了,難道我眼花了?"文弘毅沒出聲,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棵松樹下,樹根處留著好幾個煙頭。有一個還在冒煙。

手機響了。

冷翠收回目光,拉開手袋。

"喂"字還沒說出口,電話那邊就傳來一聲巫婆似的尖叫,"冷翠,你這臭丫頭,竟敢耍我!你給我的畫全是假的!假的!我要剝你的皮,臭丫頭……"

2

冷翠連夜打開杜瓦的第二封信。

翠翠:

一定很驚訝吧,那些畫是假的。沒錯,是假的。是我故意讓你把假畫給南希的,因為以我對南希的瞭解,她的花樣肯定不會只這些,如果一開始就給她真畫,難保她又變卦。寶貝,我真是很擔心你,不知道你能不能應付得了她,不求你贏了她,但求你平安,免受傷害。

我跟這個女人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對她的瞭解勝過對我自己的瞭解,她的貪婪超乎人的想像,所以我才想要借你的手治治她,因為她對你不會有太多的防備,她這人自信得很,不會把你這樣一個黃毛丫頭放在眼裡,這正是贏她的絕對保證。那麼現在,你可以拿出真畫了,去她那裡要回你最想要的東西,她不會不給的,她想這些畫想了二十年呢。老實說,我並不知道你想要從她那裡奪回什麼,但可以肯定她那裡有你想要的東西,這個女人貪婪一世,欠下了太多孽債。記住,拿回你要的東西,趕緊離開,一刻也不要在她身邊多留,她可是這世上最毒的蛇,隨時都會反咬你一口。

至於那些真畫呢,呵呵,就在……

冷翠震驚得無法言語。

杜瓦,這個杜瓦他是人還是神啊?!

但冷翠現在顧不了這麼多,她一個電話打給文弘毅,"弘毅,快,我們馬上去巴黎,找南希夫人贖回Jan的公司,訂明早的機票,越快越好!……"

早上天剛濛濛亮,文弘毅就來接冷翠了,兩人坐最早的航班直飛巴黎。抵達琴瑟堡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南希夫人對冷翠的快速到來頗為驚訝,"你們還到得挺早的噢,迫不及待了吧。"

"廢話少說,你還想不想要畫?"

"要啊,幹嗎不要,不過我倒要問你,為什麼要給我假畫。"

"問你死去的丈夫吧。"

"好個老頭子,聯合外人來對付我!"

冷翠"哼"了一聲,"是你從沒把他當自己人。"

"別得意,丫頭,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誰會贏,"南希露齒一笑,一臉的妖媚,"你這麼急著要贖回祝希堯的公司,是為了表明你對他的愛嗎?你確認你不後悔?"

"這跟你沒關係,拿出轉讓書,簽了字我們就給畫。"冷翠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好,痛快!"南希笑逐顏開,手一揮,旁邊的助手馬上遞上準備好的文書。冷翠拿過來給旁邊的文弘毅看,低聲說,"看仔細點,別讓她耍花樣。"

文弘毅點點頭,很認真地看了起來。

一字不漏,看了半個小時。

"怎麼樣?"冷翠湊到他耳根問。

"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那我們簽不簽?"

"這個……你自己拿主意吧。"文弘毅把文書給她。

冷翠怎麼看得懂,全是法文呢。但她相信文弘毅,如果連他也不相信,還能相信誰呢?相信上帝,上帝又不會幫她。"好吧,我們簽。"她望向南希。

"慢著!先交畫再簽!"南希一點也不含糊。

"先簽再交畫!"

"先交畫!"

"先簽!"

……

兩人扛了起來。

最後還是南希讓步,"好吧,算你狠,你先簽,反正你人在這裡,不交出畫你也別想走,看你還耍什麼花樣!"

冷翠鄭重地文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交畫!"南希迫不及待。

"畫?"冷翠反問。笑。

"怎麼?想反悔?"南希立即目露凶相。

冷翠笑著起身,"請跟我來。"

說著自顧朝門外走。

南希詫異地瞪著她,不知道這丫頭在玩什麼名堂。

連文弘毅也不知道冷翠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兩人跟在冷翠的後面,上到了三樓,最後在碧昂曾經住過的房間停住了腳步。南希不明所以,畫會在碧昂的房間?

冷翠走進房間,目光掃視全屋,最後落在了正對著床的一排大衣櫃上。第三個櫃門。這是杜瓦叔叔在信裡交代的。她照著吩咐打開櫃門,裡面全是碧昂穿過的衣服,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連她都在猶豫,畫會在這裡面?不會錯的!她撥開衣服,敲了敲衣架後面的櫃板,"咚咚",竟有回音。她回頭朝文弘毅遞了個眼色,文弘毅連忙上前幫忙,使勁把櫃板往旁邊挪,移動了!櫃板裡面,赫然露出一扇暗門。

冷翠推開暗門……

文弘毅攔在她前面,先跨了進去。

裡面很黑,摸到開關,"啪"的一下,燈亮了,是個狹小得只能容下兩個人的密室,大部分空間都被從一架順著牆壁伸下來的木梯佔滿了。還是文弘毅走在前面,爬上了樓梯。冷翠緊跟其後。尊貴的南希夫人,也顧不上自己的貴婦身份,急急地攀上樓梯。

密室的頂部是個密封的閣樓。

在外面看呈三角形,連著尖尖的屋頂,還有煙囪。

從搬進古堡那天開始,從來就沒人認為這閣樓是通的,都以為是密閉的磚牆,屬於房子本身的一個造型。天知道,杜瓦老頭是什麼時候在這裡安了機關的。文弘毅掀開樓梯頂部的隔板,第一個爬了進去,然後拉起後面的冷翠,順便,也拉了一把南希夫人。接著,管家和若干個女僕也都爬了上來。

又是"啪"的一下,四周亮如白晝。

"上帝!"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地驚呼。

3

"你說南希會不會又在耍什麼名堂?"

回來的路上,冷翠不無擔憂地問文弘毅。

文弘毅支著下巴,目光深邃地望著機窗外的雲海,反問冷翠,"你不覺得太順了嗎?"

一句話就把冷翠問得愣住。

是啊,很順,從簽字到交出琴瑟堡閣樓的畫,再到南希夫人請專家當場鑒別畫的真偽,最後到他們離開,中間沒有任何的波折,順得讓人不由得不生疑。不過南希夫人著實驚呆了,做夢都想不到她日思夜想的名畫居然就藏在她自家的閣樓上,杜瓦老頭到死了還幽她一默。

冷翠的臉色凝重,她真的怕了,順著脊背冒出一股寒氣,"你說得對,這個女人沒有理由這麼輕易地放我們一馬。"

"也不一定吧,她的目的就是要畫,目的達到了,她還想怎樣?"文弘毅伸手摟住她的肩膀,看著她深陷的眼窩,真是很心疼,"別太多慮了,你大概是受她的騙太多,留的後遺症吧。"

"但願是。"冷翠疲憊地靠在座位上,轉過臉看著文弘毅,"弘毅,你得幫我,你知道的,我並不懂經營,就算在看朋友的分上你也要托住Jan的公司,別讓它垮了,以後他回來,我們好有個交代,畢竟這個公司凝聚了他半生的心血……"

"放心吧,我會幫你的,別忘了,祝希堯也是我的朋友呢。"文弘毅笑。

冷翠這才放心地吁口氣,也笑,"這樣再好不過了。"

飛機抵達佛羅倫薩時,正遇上暴雨。

文弘毅的助手開車來接他們,先送冷翠回天使之翼。

"翠翠姨!……"Tracy大老遠地就從客廳裡奔過來,撲進冷翠的懷抱。"噢,寶貝,想死我了!"冷翠抱著小天使,連連親她的小臉蛋,"乖不乖,有沒有想翠翠姨?"

"想,當然有想。"Tracy剛吃過蛋糕,嘴巴上還沾著奶油。

文弘毅很細心地掏出手帕替她拭去,"那有沒有想文叔叔呢?"

"也想呀。"Tracy一笑就露出兩個小酒窩,很可愛。文弘毅對冷翠說,"你先上樓去換衣服吧,肩膀都淋濕了,別著涼。"繼而抱起Tracy,親了親她,看到她脖子上掛了根漂亮的鑽石項鏈,很眼熟,七顆星星連在一起,非常精緻華貴,於是笑著說,"好漂亮的項鏈哦,這麼小就知道臭美啊,比你翠翠姨還臭美呢……"

冷翠已經走到樓梯口,回轉身。

"Tracy!"她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拿起項鏈一看,迅疾從文弘毅的手裡抱過Tracy,"誰給你的項鏈,寶貝,誰給你的項鏈……"

她緊張得整張臉都變了形。

Tracy嚇得"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文弘毅搶過Tracy,"你幹什麼,嚇著她了。"

"Tracy!告訴我,誰給你的項鏈!"冷翠又要去拽Tracy,"孩子,告訴翠翠姨,項鏈是誰給你的?說話啊,孩子……"

文弘毅意識到什麼,放下Tracy,溫和地問她,"Tracy,小乖乖,告訴叔叔,你這項鏈是從哪來的啊?是不是聖誕老爺爺給你的。"

Tracy明顯的吃軟不吃硬,很快止住了哭泣,揮舞著雙手,很誇張地說,"當然不是聖誕老爺爺,現在又不是聖誕節,是一個伯伯給我的……"

"是的,是的,"一邊的瑪拉跑過來也說,"今天下午,下雨前我帶Tracy在花園裡玩,中間她有說餓,我就回屋給她熱牛奶麵包,也就十來分鐘吧,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她的脖子上掛了這根項鏈。"

"嗯,是伯伯給的哦,他還問我是哪家的孩子呢。"Tracy又恢復了笑嘻嘻的樣子,箍著文弘毅的脖子又要玩開飛機。

冷翠奪門而出。

"Jan!你回來!回來!!……"

冷翠衝進雨中,一直跑出了花園,對著山坡大喊,"Jan,我知道你回來了!為什麼要把項鏈還給我,為什麼不肯見我啊……Jan,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不是故意要爽約的啊……"

文弘毅也從屋裡跑了出來,拉她進屋,"冷翠,你幹什麼,你會著涼的!"

冷翠渾身已經濕透,甩開他,抱著花園門口的松樹慟哭失聲,"Jan,別不見我啊,你知不知道Tracy不是別人家的孩子,她是你和碧昂的孩子啊,看在孩子的分上,你也不該躲起來,我已經把你的公司從南希那裡贖回來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再也沒有什麼能阻隔我們了……"

文弘毅差不多是把她拖回了屋,衝著樓上喊,"瑪拉,快,放熱水!"

在浴缸裡泡了近兩個小時,她才逐漸恢復些知覺。七星項鏈……她將頭仰在浴缸的沿上,淚水順著眼角流成了河。浴缸的對面是大理石洗臉台,牆上有面大鏡子,她扭過頭,看著鏡中裸露著肩膀的自己,突然就止住了哭泣,脖頸處,分明還留著那個紫痕,那是他在巴厘島留給她的愛的印記。每次洗澡,她都要撫摸好一會,那已經成了一個無法恢復的疤痕。

"我留下這個吻痕是想告訴你,今生你是我的人,來世你還是我的,我憑著這個吻痕去找你,即便沒有來世,到了另一個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認出你……"他的聲音恍然又在耳畔響起。她恍然笑了,咬著唇,狠狠地點頭,"我也可以認得你的,即便你現在不肯定見我,我也認得的……"

"冷翠,好了沒有?你沒事吧?"

門外,文弘毅緊張地敲著門,怕她出什麼事。

最後是瑪拉走進來,給她穿上了浴袍,文弘毅將她抱上了床。

當晚,她就發起了高燒。

多靜啊,雨還在下,因為這雨聲,世界變得一片死寂。迷糊糊的,她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個火爐,渾身熱得滾燙。但意識很清楚,她想起了兩年前在羅馬的那個雨夜,他抱著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抱著她,那戰慄直到今天還在她心底迴盪。

她還是想他,無可救藥!

他這個人啊,根本不把別人的感覺放在心上。他表達愛的唯一方式就是自以為是,跟他在一起,你根本無法有自己的意志,你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徒勞,他高興,就帶著你上天堂,他要不高興,你就跟他同歸於盡一起下地獄。

但是有什麼辦法,她心甘情願跟著他同奔天堂或者地獄,自從一年前在酒店跟他邂逅,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將她往電梯裡拖,她就隱約覺得這個男人跟她有著莫名的淵源,冥冥中似乎是注定了的。跟了他後,她真真切切地覺得自己是他的,她依賴於他的胸膛為她遮風擋雨,人世間太多的險惡,她害怕一個人孤零零地承受人生,她只想融化在他的身體裡,哪怕是成為他的眼淚或者笑容也好,而且必須是他的,否則身邊縱然圍著一千個人一萬個人也沒有用,只因他是她愛著的那個人。

可是錯就錯在,她竟沒有將這愛說出口!她總是犯同樣的錯誤,以為還有機會,還有機會,到最後什麼機會也沒有了。他必是懷疑她的,所以她離開他,或是遲到了那個約會,他就斷然轉身離去,不再相見,就是他對她最嚴厲的懲罰。

"Jan……"

她喚著他的名字,我錯了,她在心裡說。

"別想太多,睡一覺,明天就會好的。"

是文弘毅在說話。他在身邊照顧著她,她知道的。

也許是燒得太厲害,抑或是疲憊至極,她沉沉睡去。夢裡,是一片翻騰的花海,絢爛的紫色,一直連到天邊。她恍惚看到了他的身影,艱難地跋涉過去,可是他不肯轉過身,無論她隔得多麼近,哪怕是咫尺之遙,他也只給她一個背影。身邊的花海一直在翻騰,愛情,為什麼在他只剩個背影時才盛開,她想牽一牽他的手都不行。

她在夢裡哭出了一身的汗。

有人撫摸她的額頭,輕輕的,替她擦拭汗水……

伴隨著的是一股熟悉的清冽的煙草芬芳。這芬芳在她身邊滯留了很久。然後,有人親吻她的臉頰和唇,似乎還有淚水滴落在她臉上。

"弘毅,別這樣……"她意識模糊地拿手去推。

再然後,煙草的芬芳沒有了。

清晨,醒來時,她覺得頭疼欲裂。

文弘毅端著一碗皮蛋瘦肉粥推門進來,把粥放到床頭櫃上,"怎麼樣,感覺好些了沒有?"說著拿手背在她的額頭上試溫,"嗯,燒退了,嚇死我了,昨晚你可把我們折騰得人仰馬翻。來,趕緊吃點東西,這樣才恢復得快。"

冷翠接過碗,毫無胃口,隨意地問了句,"你昨晚整晚都在這嗎?"

"沒有,中途我出去了一趟,給你請醫生。"文弘毅說。

冷翠瞬間僵住……

"咦,這是誰的衣服?"文弘毅剛要坐下,發現床邊的椅子上搭了件衣服,冷翠順著望過去,是件淺灰色的風衣,雙排扣,衣服有一半都是濕的。

淚水,頃刻間盈滿眼眶。

冷翠顫抖著嘴唇,可憐巴巴地伸出手,"給,給我……"她將衣服抱在胸口,一陣痛楚,眼淚立刻如泉般湧出,"Jan,還有幾個月就是我們在歎息橋上見面的日子,雖然你一直不認可這個約定,但我還是會去橋上等你,我要親口告訴你,我愛你,一直就愛著你……"

"冷翠……"

4

三天後,冷翠被警方傳訊,涉嫌擾亂金融市場。

果不出所料,南希夫人沒有輕易放他們一馬。祝希堯的公司從一開始就是個空殼,南希夫人發現自己上當時,警方已經瞄上了她,因為祝希堯在把公司賣給她之前就做了手腳,公司一移交他就聯合南希手下的部分股東幕後操控,對外界宣稱是南希故意拋售大量股票,套取股民現金,製造了一次不小的金融動亂,目的就是要將南希拉下水,引起警方注意。偏偏這個時候冷翠送上門,南希求之不得,順勢把公司踢給了冷翠。這時候的公司,儼然就是一個點燃了導火線的炸彈。

冷翠返回意大利的第二天,法國警方就傳訊了南希,理所當然,她把全部責任都推到冷翠頭上,賴得乾乾淨淨,並以重金收買部分股東,讓他們一致指控是冷翠在幕後操控。這個女人何其的精明,她並不指控祝希堯,因為她知道祝希堯難以對付,把冷翠拖進墳墓,祝希堯勢必要跳出來陪葬。冷翠只不過是她制服祝希堯的一顆棋子。

"其實我早就知道那些畫是假的,我斷不會相信杜瓦這隻老狐狸會這麼輕易地把真畫給我,所以我就將計就計囉,先收你的假畫,把Tracy還給你,再用祝希堯的公司換取你的真畫,我買他的公司就是為了換你的畫,誰知這小子還真不賴,居然設圈套整我,我還真上當了!你這個傻瓜,本來我就要完蛋的,是你自己送上門,救我於水深火熱中,上帝可以作證,這次不是我要害你哦……"

南希夫人在電話裡說不出的得意,她毫無顧忌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兜了出來,一點都不吝惜,對冷翠危難之中挺身而出,她更是"感激涕零",左一個寶貝右一個心肝,末了,還不忘補充說了句,"對了,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為什麼Tracy在我手上嗎?當然是我的寶貝兒子阿丁幫的我,他故意把Tracy送給你,目的就是想讓Tracy成為我的籌碼,他趁著你們圍著杜瓦老頭子轉的時候,又把Tracy抱回了巴黎,因為我知道老頭子快嚥氣了,他肯定私自給了你財產,只不過沒想到是碧昂的畫而已,Tracy在我的手裡,還怕你不交出財產嗎?丫頭,你跟我鬥,真是不自量力,連杜瓦都算計不過我,就憑你能贏得了我?祝希堯那小子倒是有點能耐,可惜你幫了個倒忙,我南希命不該絕啊,哈哈哈……"

冷翠接到電話時剛從警察局裡出來,她在心裡悠長地歎息,杜瓦錯了,這個女人根本就不遜色於他,而是高高凌駕在他之上,凌駕在所有人之上。

還有,丁暉怎麼還在幫他的蛇蠍母親做事啊?這個年輕人,早晚會死在他母親手裡。說不清為什麼,冷翠對他沒有憤恨,反而更多的是同情這個被牽著鼻子走失去人格自由的可憐蟲。

"那一定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冷翠堅信。

文弘毅卻懊惱得不行,"大意了!我們太大意了!……"回到天使之翼,他一屁股跌坐在客廳的沙發裡,拚命地捶著沙發的扶手,恨不得掐死自己。

"該來的早晚會來,沒什麼,不就是坐牢嗎?只要讓我在歎息橋上見了Jan,我就是赴刑場也無所謂,怕就怕我等不到這一天就進去,還有,我進去了Tracy怎麼辦?"此時的冷翠,就像一片枯葉似的失去了水分,瑟瑟發抖,彷彿已經看到了那個可怕的場面。

"別擔心,冷翠,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文弘毅坐到她身邊,把她的頭攬到了自己的懷裡,緊緊地抱住,用下巴抵住她的頭,試圖想給她力量和溫度,"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我都會和你一起去面對,我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連在了一起,即便我不是你要等的人,我也要保護你……"

"弘毅!"她叫著,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心揪成了一團。恐懼和無助,過去和現在,她該怎麼辦,不知道!她被各種無形的力量撕扯著,四分五裂般,卻只能這麼坐著,一動不動地望著落地窗外的樹林,靜候末日來臨……

緊跟其後,唐臨風和紫凝聞訊也從羅馬趕了過來。

一進門他就氣得直哼,"我們都上當了,這個老妖精,故意散佈假傳聞,引誘我們去收購祝希堯的公司,我們可幫了倒忙了,祝希堯差一點就收拾了這個十惡不赦的女人!"

"接下來怎麼辦?"文弘毅最關心的就是事態的進一步發展。

"還能怎麼辦?打官司唄。我們要找最好的律師,幫冷翠進行無罪辯護。"關鍵時候還是唐臨風有主見。紫凝過去抱住冷翠,心疼不已,"翠翠,別難過,我們都在你的身邊,你不是孤身一人,我們這麼多人加在一起,一定可以打敗那個女人的。"

文弘毅說:"是的,我們還有時間,警方正在調查取證,我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準備,一定沒事的,冷翠,你要堅強!"

"調查取證需要多長時間?"冷翠喃喃地問。

唐臨風想了想,說:"應該不會很短,像這種金融案件,搜集證據不是那麼容易的,而且法國人做事習慣了慢吞吞,估計沒個大半年開不了庭。"

"那就好,"冷翠的目光直視著前方,剛才還灰暗萎黃的臉上,忽然有一層層的紅暈在臉上蔓延開來,嘴角甚至牽出一絲冷笑,目光中似有火苗顫動,"我不怕,這兩年經歷了這麼多事,我還有什麼好怕的,不管是受審還是坐牢,只要在明年七月十一日之後就沒有問題……"

"七月十一日?"紫凝不解。

"是的,七月十一日,那天是我約他去橋上見面的日子。"

一屋的人陷入沉默。

她凹陷的眼窩裡,射出逼人的咄咄光芒,那是從心靈深處迸射出來的,帶著一種堅定的勾魂攝魄的美,像一道閃電劃過靜寂的荒野。

沒人會理解她!心在胸口昏天黑地撕絞起來,她知道不能怪大家,自己那病態的絕望,也許是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她並非是一定要去橋上見他,而是想借此找一根救命的稻草,抓住它,便不至於被那感情的漩渦吞沒。而他的一聲原諒,或許就是她救命的稻草。即便他不再給她機會,即便他仍然要轉身,她只要說出那三個字,她也會心安理得,她不想被人恨,不想!……

紫凝看著她這個樣子很不忍,終於明說,"你確定他會去橋上等你嗎?"

冷翠仰起下巴,眼中鬼火似的,透著病態的瘋狂:"我確定!"

從天使之翼告辭出來,已經是深夜。

文弘毅駕車駛回自己的公寓。在靜謐的林蔭道上行駛,他感覺是在穿越一片月光森林,駛向的不是黎明,而是無邊的黑暗。所有的人都對冷翠的偏執充滿同情。唯他沒有。因為他也是這樣一個可憐蟲,明知道沒有可能的事,還固執地守著一份堅忍。祝希堯會去橋上見冷翠嗎?想都不要想,他不會去,以他的驕傲和冷酷,他斷不會給一個傷他至深的女人請求原諒的機會。碧昂當年背叛了他,至死都沒有求得他的原諒。冷翠,可能嗎?……

同樣,他文弘毅有可能在橋上等到冷翠嗎?冷翠是會去橋上,可要見的不是他。唉,人啊,為什麼總是喜歡跟自己過不去。

到了公寓樓下,文弘毅泊好車,站著發了會愣,還是疲憊地準備上樓。花園裡寂靜無聲,路燈是從後面照過來的,台階上暗影重重。在邁上台階的剎那,他赫然發現地面上映著兩個人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

"弘毅!"有人喚他。

《愛,在你轉身時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