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感覺有人在叫我。我爬出棺材,看不到人,卻清晰地聽到是姐姐在叫我,「姐……」我喊了起來,沒人應。

「幼幼,帶他來見我,帶他來見我……」

淒涼哀怨的呼喊就在這寂靜的黑夜盤旋,沒有具體的方位,像是飄著的,游來蕩去,我哭了起來,知道是姐姐來了,可是我看不到她,只聽到她在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帶他來見我,幼幼,一定要帶他來見我……」

我流淚到天亮。不知道是睡著流的淚,還是醒著流的。

毛師傅早上來上班,那雙能穿透世間萬物的眼睛在我身上臉上掃了好一會,也沒吭聲,幹活的時候我給他打下手,他一邊給屍體上妝一邊在嘀咕:「走了就走了,不要還有留戀,活著的人還留在這,老來打攪,是不是也要人家陪著你去呢,去了又如何呢,去了你也回不來,該到哪去就到哪去吧……」

「師傅……」我茫然地看著他。

「幼幼,你是個苦命的孩子,命苦心不能太苦,既然還在這個世界,該放下的就放下,別老記在心裡,老記著去了的人也回不來,還會把自己搭進去。」毛師傅並不看我,但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說話。

「來,你自己動手試試。」毛師傅把工具交給我,要我給屍體上妝。這是個年輕女子的屍體,面容姣好,是車禍死的,撞斷的肋骨刺穿到肺部引起內出血而死,可能是血都流光了,她的臉比其他的屍體都要白,慘白,聽說過幾天她就要結婚了,婚禮成葬禮,真是可惜。我拿著給屍體上妝的特殊工具不知道如何下手,「給她的嘴唇上色。」毛師傅在一旁指導。

「為什麼先上嘴唇呢?」

「沒看到她有怨氣嗎?嘴唇張著,有話要說,」毛師傅平靜地站在一旁,指點道,「艷一點,化成新娘妝,她心裡的怨氣就會少點……」

「哦,知道了。」我按師傅的吩咐把最鮮艷的顏色塗到了屍體嘴唇上,又給她的眉毛和眼睛分別上了色,在搽胭脂的時候師傅又說,「打紅一點,要喜慶,越紅越喜慶,一喜慶她就會歡喜,以為是在參加婚禮,到了下面她才會安息。」

我照師傅的話做了。

收拾好這具屍體,毛師傅又推來另一具,「幼幼,活著的人其實跟這些躺著的人一樣,心裡不要有太多怨氣,你就是怨氣太重,怨氣一重陰氣就重,就會招來一些不乾淨的東西糾纏你……」毛師傅邊幹活邊在勸慰我,「放下你心裡的怨恨吧,否則你早晚都得跟他們一樣躺在這,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呢,你躺在這也無濟於事,走了的人怎麼也不會回來了,好好活著,別再睡在棺材裡了……」

我震驚地抬起頭,他怎麼知道我晚上睡在棺材裡?

「那不是你該睡的地方。」毛師傅只撂下這句話。

可是到了晚上,我又爬進了棺材,沒辦法,已經習慣了。而且我還有個習慣是別人不知道的,我喜歡跟屍體說話。這大多是在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會爬出棺材來到停屍房,也不開燈,一具具地琢磨那些屍體,研究他們的死因,看他們的臉和身體,跟他們說話。他們雖然未必聽得懂,也不會發表看法,但他們不會給我傷害,我說什麼他們都靜靜地「聆聽」,久而久之,我就喜歡上了這種溝通。

但這個習慣還是被人發現了!

記得那是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地下室進水了,一到下大雨地下室就進水,不知道那些水從哪裡冒出來的,很快就要淹到床板,連棺材都飄起來了。我沒法睡,只好一個人出來又跟停屍房那些躺著的「人」說話。白天又推進兩個「人」,我始終認為他們不是屍體,是躺著的「人」,他們也有感情和思想,只不過睡著了說不了話而已。

白天推進來的兩個人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男的四十多歲是喝酒喝死的,女的才二十出頭,是病死的。明天他們就要化成一把灰了,我很為他們難過。我走到那個女的跟前,揭開白布,又點根蠟燭,坐到她身旁跟她說起話來。可能是病了很長時間,那女的臉瘦得只剩皮包骨,眉骨高高突起,眼窩陷進去很深,睫毛很長,想像她健康的時候一定很漂亮。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也是微張的,跟我見過的很多屍體一樣,好像有什麼話要說沒說出來,她想說什麼呢?想說她是多麼留戀這個世界,想說如果活下去,她會跟普通人一樣結婚生子,會生活得很幸福,是這個意思嗎?

「其實你不必難過,真的!」

我用手指梳著她的頭髮,跟她輕聲細語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你的人生雖然短暫,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去做,很多願望沒來得及實現,可是你知道嗎,你匆匆離去卻也避免了遭受很多無法預知的痛苦……你很幸運,跟我的姐姐一樣都很幸運,你們是上帝的天使,上帝憐惜你們,不忍心讓你遭受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才把你們接回去的,你看我就活得好痛苦,姐姐和爸爸都不在了,媽媽不見了,四阿婆死了,有時候我真想跟他們一起去算了,真的,好多次都想跟你一樣,躺在這裡……」

「幼幼,幼幼……」

說到這裡,突然我聽見有人叫我。我能肯定是活著的人在叫,而不是躺著的人。誰?誰在叫我?我猛地站起來,四處張望,門口方向射過來一注光線,我擋住眼睛,不能適應這麼強烈的光線。

「幼幼,你在幹什麼?」是毛師傅的聲音。

我這才看清,毛師傅拿著手電筒站在門口,詫異地望著淚流滿面的我。他很詫異,因為他居然看到我流淚了,我從不在站著的人前流淚,現在居然在一群躺著的「人」前流淚!

「你這是怎麼了,孩子,」毛師傅走過來,心疼地打量我,「你哭了!你在跟誰說話,跟這個人嗎?」說著他把手電筒照向躺著的那個女孩,「她是個去了的人,她怎麼聽得到你說話?孩子,沒人跟你說話,你寧願跟去了的人說話嗎?」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週身冰涼。

「孩子,我真是很擔心你,當年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很擔心,你身上的怨氣會害死你的,師傅說的話你怎麼不聽呢?你不屬於這裡的,早晚你得出去面對外面的世界,你帶著這一身怨氣會吃很多苦!師傅知道,其實你也是個有愛的人,如果讓你的愛來抵抗怨恨,你就會獲得重生,愛就是你求生的武器,否則,你會被置於死地……」

「武器?」我忽然覺得師傅說話文縐縐的。他不過是個火葬場的工人,怎麼會講得出這些話?

「是的,愛是唯一能抵抗你心中仇恨的武器!」師傅說的話更深奧了,「你只能用這武器去救自己,救別人,而不是去傷害人,甚至是殺人……」

「殺人?愛能殺人?」

「是的,愛是這世上最殘忍的武器,無堅不摧……」

殺人?愛能殺人?我聽不到師傅在說什麼了,腦子裡就只有這兩句話在跳躍,鬼火般,將我迷濛的雙眼照得通亮……

第二天,毛師傅一早就來上班了,我跟他忙著給今天即將火化的幾具屍體化妝。其中有一具就是昨天晚上我跟她說話的那個「姐姐」。下班的時候,他忽然對我說:「幼幼,你看點書吧,你這麼年輕,又是一個人,總要找點事幹,否則會瘋掉的。」

「看書?」

「是的,看書!」

次日上班他真的給我帶來很多書,什麼書都有,我問他哪來這麼多書,他說他女兒沒工作,在市區開了家書店,生意不太好,反正擺在那也沒人看,就拿過來給我看。後來我才知道那些書其實就是毛師傅自己的,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還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呢,教過兩年書,本來會一直教下去,不幸在他二十幾歲的時候相戀多年的女友突遭意外去世,師傅受到刺激沒法再教書,在停屍房陪了女友兩天兩夜後決定留下來,誰也不知道那兩天兩夜讓師傅領悟到什麼,總之他變了個人似的,眼睛裡突然有了常人沒有的神秘光芒,就是我看到的那種能穿透世間萬物的光芒。師傅在火葬場一呆就是三十年,除了老工人,沒有人知道他的經歷和底細,都以為他只是個給屍體抹澡的怪老頭,其實他是個飽讀詩書的人,難怪他會說出那麼深奧的話。

我不知道師傅在我身上又預見了什麼,居然要我看書。誰也沒想到,他的這個看似無意的舉動挽救了一個孤獨女孩瀕臨死亡的靈魂,也在日後成就了一個偉大的作家。可能是封閉太久,當我看到那些書時竟像一個飢餓的人看到了久違的麵包般,瘋狂得讓自己都害怕,我捧著那些書如饑似渴,廢寢忘食,恨不得將書吞進肚子。我一點也不寂寞了,感覺自己像塊海綿,貪婪地吸取著來自書本的營養,漸漸整個人都有了神采,雖然臉還是那張臉,可明眼人都可以看到我的變化,走路有勁了,說話大聲了,我再也沒睡過棺材,在我身上漸漸有了「陽光」的味道。白天工作,晚上我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那個時候已經是冬天,毛師傅的書都被我看完了,我纏著他再給我找些書來,我記得當時他正跟一具屍體抹澡,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漫不經心地說了句:「沒書看了就寫嘛,自己寫的肯定比別人寫的好看。」

第一個看我文章的人是毛師傅的女兒繁羽,她的書店已經關門了,大概聽毛師傅講了我的情況,對我很好奇,她不能理解,她的書店勉強維持了這麼些年,幾乎已經懷疑現在的人沒幾個會看書了,卻沒料到還有我這麼個書狂。她先是要毛師傅轉告想見我,被我拒絕後,她就親自來停屍房找我,見到我後她並不吃驚,想必毛師傅已經給她打過「預防針」,我的臉沒有引起她的恐懼。這讓我放心地跟她交流起來,她是個很文靜的女孩,比我大三歲,樣子很普通,心思卻很細密,她說她也很喜歡看書,所以中專畢業後也沒出去找工作,就跟男朋友利用毛師傅多年積累的書開了個租書店,生意很清淡,幾乎沒賺到什麼錢,但她並無怨言,她說看著那些書,聞著好聞的書香她就會很滿足。

接著她去了我的地下室,很驚訝,她不能想像她店裡的書就是在那麼陰暗潮濕的環境中被我看完的,而當她得知我晚上是睡在棺材裡的時候,她很難過,趴在棺材邊仔細察看,好像不能理解一個大活人竟然睡棺材,然後她就看到了我扔在棺材裡的那些文稿。「這是你寫的嗎?」她拿起那些稿子很好奇。

「是啊。」

「我可以看嗎?」

「當然。」我覺得好笑,這些即興而發寫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居然也有人看。可是當她看完那些文章後,表現的就不是好奇,而是震驚,非常的震驚,她瞪大眼睛跟我說:「幼幼,天哪,幼幼你是個天才,這些文章都是你寫的嗎?是你寫的嗎?」

我看著她笑。

「你應該拿去發表,我男朋友就是報社的。」

「我的這些東西也能發表嗎?」

「當然,」繁羽像發現了寶藏般,興奮得滿臉放光,「你的這些文章比那些已經發表的都要寫得好,真沒想到,幼幼,你在這種環境中也能寫出這麼好的文章。」

我還是笑,不作答。

「你哪來這麼多的靈氣啊,你的文章充滿靈氣!」

我指了指樓上,意思是我的靈氣就源於樓上,那些擺著的屍體。

繁羽愣愣地看著我,以為我在說鬼話。可我說的是實話。在這個孤獨的世界裡,除了樓上的那些屍體,沒有人願意跟我交流,跟我說話,他們都懼怕我的臉,只有那些屍體不怕,雖然他們不能言語,但每天穿梭於他們中間,彷彿是第六感,我能聽到他們心底最深的歎息。我覺得我和他們沒什麼不同,一樣的孤獨,一樣的冷漠,一樣的對人世間充滿怨恨和留戀……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是躺著的,我是站著的,僅此而已。

繁羽很熱心,她拿走我的幾篇文章,幾天後就有了消息,文章相繼發表在市晚報的副刊上。但我沒有要她把我的真實地址告訴報社,稿費是由她轉交的。用的名字也是筆名,叫水猶寒。這名兒是繁羽給我起的,說跟我的人很像。「你很冷,寒氣逼人。」她這麼跟我說。

不久繁羽又來停屍房找我,帶給我一個好消息,說晚報副刊要開一個專欄,編輯覺得我的文章寫得很好,讀者反響熱烈,希望能接下這個專欄。

「我……能行嗎?」

「當然行,幼幼,你不曉得你的文章寫得有多好,」繁羽很欣賞地看著我說,「你一定會出名的,編輯也這麼說,他說你是個可造之材,將來會大有作為。」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她,沒有說話。而她也沒有繼續說下去,神色有些黯淡,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問她有什麼事,她說沒什麼,就是跟男朋友鬧彆扭了。繁羽的男朋友跟她是中學同學,在報社工作,家境不是很好,沒有多餘的房子,所以到現在也沒結婚,而且對方家裡也不大同意兩人交往,有點忌諱繁羽爸爸的工作。也是的,誰願意娶個火葬場工人的女兒呢。

繁羽一提到這事就很煩惱,愁腸百結。這個單純的姑娘,對未來和生活唯一的嚮往就是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跟心愛的人相親相愛,生兒育女。她問我:「幼幼,你也有願望的吧,你的文章寫得那麼唯美深刻,內心世界一定很豐富,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驚懼地瞪大眼睛,心底一陣狂跳。沒有說話。

「你怎麼了?臉色很難看,是不是有什麼害怕的事……」

「沒有!」我打斷她,冷冷地說,「我當然是有願望的,我的願望就是活著。」

後面的話我沒說完,我是要活著,活著的理由是殺一個人!我怎能忘記這切齒的恨!哪怕是即刻停止呼吸,讓我變成一個鬼,我也要奔到那座莊園,找到那個人,殺了他,血債血償。毛師傅一再說我的怨氣太重,要我放下心裡的恨,我做不到,就算如他所說我會被置於死地,我也在所不惜。師傅可以三十年如一日地在停屍房逐漸消磨自己的怨,參透人生,我不是他,我做不到,因為我無法將姐姐呼喚置之不顧,我經常在夢裡聽到她的呼喚:「幼幼,帶他來見我,一定要帶他來見我……」

姐姐,我會帶他去見你的!你知不知道,四年來,我經常去那座莊園,從未間斷。每去一次,我就增添了一份活下去的勇氣。我在觀察,在窺探,在尋找,也在祈禱,那個人,那張臉,千萬千萬要活下去,跟我一樣也要活下去,在我還沒見到上帝之前,他絕對不能先去見,我要親手殺了他!殺了他!

我一般是晚上光顧梓園,或者是在陰雲密佈的雨天。

那天下午跟繁羽談過話後,我又有了想去看看的願望。晚上,我坐夜班車到達那個路口。下車後我並沒有走入口,那裡有保安把守,我進不去。但我早在幾年前就發現在入口旁邊有一條小道,順著小道往前走,就會看見一個池塘,繞過池塘再穿過一片密林,就會直達通往梓園的林蔭道。

已經夜深了,林蔭道並不暗,因為那家人可能是出於安全考慮,不知什麼時候在路兩邊安上了路燈。我拖著自己長長的影子,雙手插在棉大衣的口袋裡不緊不慢地走著,像在自家院子裡散步一樣的悠閒自得。我一點也不用擔心會被人看到,這條道是歸那家人所有,沒經過入口的門衛,誰也別想進來。除了我。

梓園!還是從前的樣子。可是今天怎麼回事,花園裡停了好多車,看樣子裡面在舉行宴會。我先是站在圍牆外邊看,後來忍不住又爬了進去。那家人自四年前有一個女孩爬進去被狗咬傷後,就加高加固了圍牆,他們不知道,圍牆加高了,那個女孩也長大了,這麼點障礙怎麼攔得住她呢。而且他們自那次的事情後,再也沒養過狗,連寵物狗都沒見過,這更方便了我,只要稍稍注意,我就可以在花園裡穿來穿去而不被發現,甚至還可以在後花園裡蕩鞦韆。這個園子實在是太大了,除了傭人、司機和保安,很少見主人住在這,偌大的一個園子空蕩蕩,表面的華麗無法掩蓋內在的頹廢與空茫。

我又來到了後花園,進進出出的人很多,為了謹慎起見,我用黑色絲巾緊緊裹住臉,即使不小心被人發現,也不至於驚動裡面的人。我坐在鞦韆架上,自在地蕩來蕩去,蕩了一會,覺得沒什麼意思,突然很想進去。自從那次的事後,我沒有再進去過,對裡面充滿嚮往和好奇,我太想看看那個人了,儘管四年來我沒有再見過他。

為了不引人注目,我脫掉了棉大衣,只穿了件紫色毛衣裹著黑絲巾低著頭從後門走了進去,在通往大廳的走道上,我目瞪口呆,鋪天蓋地的華麗無不彰顯著主人的尊貴和富有,大廳很大,兩百平方米的樣子,金碧輝煌的吊燈,名貴的油畫,米色的落地窗簾,白色的沙發,圖案鮮艷的拉毛地毯,在大廳的樓梯口是正在即興演奏的樂隊,三三兩兩的男女在大廳中央翩翩起舞,他們衣著華麗,男的都是清一色的深色西裝,女的都是閃亮華貴的晚禮服長裙,姿態優雅,********。而讓我驚訝的是,他們個個都帶著舞會特製的面具,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蒙面派對?據說在上流社會裡很流行,真是天助我也!

我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踏著柔軟的地毯,穿過大廳,沿著旋轉樓梯徑直到了二樓,真的沒人注意到我,那些俊男靚女都戴著面具,來來往往,談笑風生,我即使跟他們擦肩而過,他們頂多是瞟一眼,很快又會被同伴的話題轉移視線。

二樓沒有一樓大廳那麼寬闊,卻更顯華麗,到處是走廊和房間,地上也鋪著地毯,走在上面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穿過一條掛著名畫的走道,拐個彎,隨便推開一扇門進去,很顯然,這是間書房,四面牆有三面是書櫃,一面掛著華麗的落地窗簾,窗邊是巨大的書桌。我走到書桌前,只見桌上放著一個鏡框,裡面是個年輕女子的照片,二十出頭,長髮,樣子很清純古典,美麗得讓人驚歎。一直以為除了姐姐,這個世上不會再有美麗的女子,原來美麗的女子不止姐姐一個!放下鏡框,我又欣賞了兩個銅器,顯然是藝術品,沒什麼興趣,繼而又看到了攤著的白紙上寫著幾行字,很潦草,一看就是隨性寫的:「心慈,心慈,你會想起我嗎?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讓我將你遺忘,我活得好艱難,遺忘對我來說根本可能,而思念又像魔鬼在吞噬著我的心……」

我立即變得激動起來,突然有種惡作劇的衝動,拿起桌上的筆接著寫道:

「不是魔鬼在吞噬你的心,而是你本身就是魔鬼,你想遺忘對方是不可能的,因為被你遺忘的人不允許你把她遺忘;你活得艱難也是應該的,因為還有人比你活得更艱難,或者,那不是人,是鬼,是你把她變成了鬼,她現在就藏在你心裡,別想趕走她,終有一天她會出現在你身旁!」

嚇死他!相信他看到這段文字一定會被嚇個半死。本來還想多寫幾句,突然聽到門外有說話的聲音,我跳起來,躲進了落地窗簾。等我躲進去才發現,後面不是窗戶,是個小陽台,圍欄是黑色鏤花的。我屏住呼吸,聽到門被打開,有人進來了,好像不止一個人,先是一個男的在說:「好久沒這麼熱鬧了吧,你這次回國可得多待些日子,這個園子太寂寞了,也難怪碧君會抱怨,你把她一丟就是半年不聞不問的。」

「我要是在這,會更寂寞,」另一個男人說,「不是我不守在她身邊,她一天到晚怨氣沖天,叫我怎麼留得下來,不怕你笑話,我們已經好幾年沒有過性生活了。」

這個男人的聲音很渾厚,有些低沉,非常像外國電影裡的男配音。而另一個男人好像在勸他,說,「道楓,你這樣是不對的,再怎麼樣她是你太太……」

道楓?朱道楓?我差點叫出聲,趕緊摀住嘴巴。是那個人嗎?真的是他嗎?此時此刻我好想撩開窗簾看看他,哪怕只看一眼!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著那張臉,唯恐自己忘記,我像記住自己名字一樣地記著他!太激動了,我全身都開始抖……

「你是不是還是因為心慈啊?」那個勸他的男人責怪起來,「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都已經不在了,你想她又有什麼用?她會因為你想她而活過來嗎?忘了她吧,忘記是對死者最好的禮物,你必須重新開始生活,否則你會被毀了的!」

「已經毀了!」他歎息著說。

「別這樣!我聽說你收藏了很多女人,大凡長得有點像心慈的你都收藏了,你這是何苦呢,要是碧君知道了會跟你拚命的。」

「知道了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如果她想解脫這樁婚姻,我決不攔著她!」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聲音空茫得沒有一點力氣,「我也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是個頭,我收藏了那麼多『心慈』,可是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心慈,除非有一天遇到一個完全可以取代她的女人,我才會徹底解脫,可是這個女人在哪呢?我知道她肯定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個人在等著我……」

「上帝!」

兩個男人正說著,外面有人敲門,他們這才出去。當我從窗簾後面走出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是汗流浹背,渾身虛脫般就要癱倒在地。這裡不是久留之地,得趕緊走。我打開門,見走道裡沒人,就快步溜了出去。轉了個彎,我看見兩個男人正和一個女人坐在沙發上說話,聽聲音,我肯定他們就是剛才在書房裡談話的男人,而且其中有一個就是朱道楓!哪個是呢?我很想看清他的臉,可他們都是背對著我坐著的,那個女人倒是正對著我,沒戴面具,三十多歲,一件低胸的黑色晚禮服讓她顯得很有風韻,我正遲疑著是走過去還是往後退,那女人突然把目光投向我這邊,她當時是笑著的,見到我的一剎那,笑容凝固在她臉上,「啊!」幾乎在同時她尖叫起來,也幾乎在同時我折轉身就跑,又回到走道,推開書房的門,直奔窗簾後面。

門外傳來零亂的腳步聲。

「誰,我沒見到人啊?」一個男人問。

「我看到了,是個怪物,她的臉……好恐怖……」這是剛才那個見到我的女人的聲音。我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紗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鬆了,整張臉都暴露在外面。難怪她見到我會尖叫。怎麼辦呢?這樣下去我肯定會很快被發現!

「到書房裡看看。」

「好,進去看看。」

沒有選擇了,我轉身翻過陽台欄杆閉著眼跳了下去,我感覺我跌落在一株矮矮的樹上,****了聲,一陣鑽心的刺痛從腳部一直蔓延到全身,毫無疑問,我的腳摔傷了。

「快,快,有人跳樓了!」

我聽見上面有人喊。我趕緊爬起來,忍著痛咬著牙不顧一切地狂奔,一口氣居然又跑到了後花園,鞦韆架的後面是一片密密的灌木叢,我連滾帶爬地躲了進去。蹲著身子,連氣都不敢喘。後面的人追過來了。好像有很多人。

「在哪呢,我明明看到有人跑過來的。」

「我也看見了,好像是個女的。」

「她跑不遠,從二樓跳下來,她肯定受傷了。」

這是朱道楓的聲音。他吩咐道:「你,去這邊,你去那邊,她一定還在園子裡,大家分頭找,如果找到了,先別傷著她,把她帶過來交給我就是。」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眾人好像都走開了。

「會是誰呢?」這是那個跟朱道楓在書房裡談話的男人。

「不知道,」朱道楓說,「應該不是賊。」

「你怎麼能肯定?」

「因為書房裡東西原封不動,光桌上那兩個銅器就價值連城。」

「也是,你這房子裡哪一樣東西不是寶貝,」那個男人說,「可既然不是賊,那她跑進來幹什麼?」

「衣服!這是誰的衣服?」朱道楓突然叫了起來。顯然他發現了我脫在鞦韆架上的棉大衣。我真是大意,怎麼能把衣服丟那上面呢?

「這衣服很舊啊,不像是你們這園子裡的人穿的。」

「是個女孩的,看式樣就知道。」

「嗯,沒錯,可她究竟是誰呢?不偷東西跑來幹什麼?」

「不知道。」朱道楓疑惑地說。

我感覺他的聲音離我很近,可能就在我身旁。我閉著氣,稍稍把頭偏了偏,透過灌木的縫隙,我看見幾米外站著個男人,個頭挺拔,穿了件淺色西裝外套,身子是側著的,花園裡的燈此時被打得通亮,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半張臉,一眼就認出了他,朱道楓!旁邊的一個男人戴著副眼鏡,很斯文,像是他的朋友,兩人站了會,有點手足無措。朱道楓手裡拿著我的大衣,忽然若有所思地說,「難道是她,那個孩子?」

三年後。

已經是一九九七年了,我在火葬場眨眼工夫待了三個年頭。這一年我剛好滿二十歲。周圍的一切都在慢慢又迅速地變化著,比如我的棲身之地火葬場,這裡已經不叫火葬場了,改叫殯儀館。政府部門為了全面提倡火葬,淨化社會風氣,節約用地,已經在全市禁止土葬和私設靈堂,並且斥巨資將原來的火葬場改建成現在的殯儀館,於是我們就有了新的辦公樓,現代化的火化設施,禮儀廳、停屍房和骨灰存放室等等,還在周圍建了綠化帶,蓋了職工家屬樓。彷彿是一夜之間,這裡熱鬧起來,川流不息,遇到高峰期,到這來舉行葬禮火化遺體還得提前預約,就跟預約酒店房間和餐廳位子一樣。這撥剛走,那撥又來,整天哭的哭,喊的喊,簡直比集市還熱鬧。

這熱鬧絲毫沒影響我。但是影響到了師傅。因為實在忙不過來,停屍房又招了兩個學徒,都是孤兒,有正常生活和家庭的不會到這來謀生,師傅不太喜歡這兩個學徒,嫌他們太鬧,幹活的時候嘰嘰喳喳,沒有一刻安靜,師傅經常罵他們:「你們不怕吵到人,就不怕吵到鬼嗎?」

可不管怎麼罵,停屍房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寧靜,兩個小學徒還是說笑聲不斷,甚至一邊幹活還一邊唱歌,流行什麼唱什麼,師傅的臉更加陰鬱。

「幼幼,別在這干了,換個地方,這裡已經不屬於你。」兩年前的一天毛師傅突然要我離開停屍房。也沒有說理由,直接把我從停屍房「趕」了出去。

「是時候要你出去了,該面對的你遲早得面對。」師傅又只撂下一句話。

隨後我就被安排在館長辦公室當秘書,不僅是秘書,我還有一個身份是個作家。別的地方我不知道,至少在這座城市裡,我的名字如雷貫耳。大概是兩年前,我就開始在報紙上連載小說,一炮走紅,連載的兩部小說都先後由出版社出版,銷售一空,我的第三部小說《雙面人》問世後沒有連載,而是直接出版,小說不到半年就再版了三次,到現在已經是第四版,據說也快賣完了。最開始,我很害怕,不知道怎麼應對突如其來的關注。我最害怕的就是被人關注。不僅僅是因為我的臉。那陣子,報社、出版社要見我,媒體要採訪我,讀者想看我,繁羽快被逼瘋,因為小說是由她代我簽訂出版合約的,出版社整天給她打電話,約她見面,請她吃飯,無論她怎麼說服我,我就是拒不露面。

「你為什麼不肯出來?難道你想跟那些屍體打一輩子交道嗎?」每次她總這麼說我。

「你幫我出面一樣的啊,這麼多年了,我已經習慣了在自己的世界裡獨處。」每次我都這麼搪塞。

後來的事情就是順理成章了,繁羽成了我的代言人,無論是跟出版社談合約,還是面對媒體接受採訪,或者是參加讀者見面會,甚至是到北京領獎,她都代替我出席,而且身份就是水猶寒--《雙面人》的作者。在公眾面前,她就是水猶寒,一個相貌普通性格靦腆卻才華橫溢的女作家。漸漸的,她也就習慣了這個身份,也不怎麼跟我抱怨了。毫無疑問,她的生活也因為這個不屬於她的身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贏得了鮮花掌聲,而且在我的資助下買了房子,很快就要跟男朋友舉行婚禮。她成了公眾人物。她很滿意現狀,我也很滿意。說實話,我是感激她的,包括她的父親毛師傅,如果不是他們父女倆,我可能活不到現在,至少不會走出地下室,完整地活到現在。所以我非常信任她,不僅大小事務交由她處理,就連銀行戶頭都是由她管理的,我現在已經有很多錢了,稿費、版稅源源不斷地流入我的賬戶,我也不知道具體有多少,很少問。繁羽為這總說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什麼都不關心,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她知道我心裡埋藏了秘密。她很想知道。但我沒有告訴她,我什麼都可以給她,什麼都可以和她共享,我的名、我的利、我的身份,唯獨我心裡的秘密不能告訴她。無論她平常怎麼開導我,我就是不開口,我越不說她就越想知道,後來我生氣了,告誡她如果再這樣,一切都將結束!其實我是嚇唬她的,卻真把她嚇著了,再也不敢多問什麼,看得出來,她很在乎她的「身份」和已經擁有的一切。但是她真正被嚇得夠嗆的卻不是這次,而是因為一個叫秦川的人。

秦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名,他是這座城市裡一家大報的記者,很喜歡我的書,尤其是《雙面人》,他先是給我寫信,對於讀者的信我通常很少回,但是他的信我回了。說不清為什麼,他的文字很吸引人,並沒有太多讚美艷羨之詞,篇幅很短,寥寥幾句話就很尖銳地表達了他對小說的見解和對我本人的猜測。他的第一封信我就印象很深刻,裡面有句話著實讓我受驚不小,他說,感覺你就是個雙面人,生活中你肯定帶著面具,你一定有很多秘密,我在書裡已經聞到了你詭異的氣息。

後來他就提出要採訪我,我在信裡很爽快地就答應了,把這事交給了繁羽,反正接受媒體採訪是她的事。誰知她跟秦川見了面後只幾句話就被識破身份。我問怎麼會這麼快呢,繁羽說,我哪知道啊,這個人好厲害的。人長得蠻帥,可眼神像刀子,他只問了我幾個問題就翻臉了,拍屁股走人。這還不算,幾天後,繁羽急匆匆地來殯儀館找我,說秦川給她打了電話了,要她轉告小說的原作者,別想蒙他,如果不見面,他就將這件事公佈於眾。我聽了很煩躁,惱火地說:「他這人真是奇怪,為什麼一定要見面,見不見面是我的自由!」

「你去見見他吧,他可是名記,一呼百應……」

「你這麼擔心幹什麼?」我看著焦急萬分的繁羽忽然說,「就算他說出去,對你也沒什麼損失吧,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有什麼好擔心的。」

繁羽不說話了,表情黯淡下來,我知道她擔心什麼,不是擔心這件事被捅出去,而是擔心被捅出去後她將可能失去現有的一切。說實話,我感覺她變了很多,這種變化源於她的內心,是潛移默化的。她沒以前單純了,無論是說話做事還是穿著打扮,都跟以前判若兩人。她買了房子,據說馬上還要買車子,她對相戀多年的男友好像也越來越不滿,嫌他沒本事,掙不到錢。她很熱衷於出席各種各樣的公眾活動,報紙上、電視裡經常出現她接受採訪時的談話,那些談話簡直讓我無地自容,有一次在電視上主持人問她:「你的小說寫得這麼好,文字相當有功底,是不是從小接受父母的熏陶?」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是啊,我的父母都是教授,算是書香世家了,從小我就看很多的書,我九歲就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了。」

我目瞪口呆。教授?書香世家?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說這些話的是繁羽。名利真是個害人的東西啊!

而接下來的一件事卻讓我意識到,這件事可能要到此為止了。我不能再害她。我也是看報紙才知道的,女作家水猶寒日前出席一個讀者見面會,竟然遲到兩個多小時,被記者追問為什麼遲到,她的解釋是換衣服化妝去了。我扔掉報紙,在電話裡大罵:「你這是在幹什麼,你以為你是明星嗎?別忘了你是以我的身份面對公眾的,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譽,也別毀了我的名譽!」

繁羽可能知道我真的生氣了,連忙哭著來找我,說她下次再也不敢了。當時看著她那張塗滿脂粉的陌生的臉,我突然沒法責怪她,因為是我把她弄成今天這個樣子的,我給了她最後的警告,如果類似的事情再有發生,那麼一切都將結束。後來好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再在媒體露面,如果不是答應了秦川的採訪,我也不會再次讓她去面對媒體。

生活又恢復了一些寧靜……可是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現在這種平靜隱蔽的生活就要到頭了似的,心裡惶恐不安,晚上睡覺都不踏實,當然我現在沒有睡地下室了,火葬場在家屬區給我分了一套單身公寓。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老是做同一個夢,夢見一個島,四面都是水,我一個人在島上,夢中的場景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但肯定都是一個蒼翠的島,上面開滿薔薇,芬芳四溢,連風都帶著薔薇的味道,這個很好解釋,我最喜歡的花就是薔薇,小時候院子裡就種了很多,這是記憶中家的味道。可老夢見同樣的島是什麼意思呢?之所以一直沒說出來,是因為這不是什麼噩夢,相反我覺得是個甜甜的美夢,美麗的島,溫暖的風,薔薇的清香,置身其中感覺無比舒心愉悅,只要夢見島的晚上我就睡得格外香甜。

我把這個夢境告訴師傅,他滿是溝壑的臉上立即顯現出恐懼和絕望的表情,我很少見他流露出這種表情,聽到我說出這個夢,他眼中沉息很久的神秘光芒突然就迸射出來,穿透我的胸膛。我嚇得倒退幾步,「師傅,你怎麼了?」

「來了,該來的還是來了……」師傅由恐懼和絕望轉為了悲傷,他很悲傷,伸出滿是老繭和滄桑的手撫摸我的臉,「孩子,看樣子師傅還是保護不了你了,是你命裡的東西,師傅沒有能力將他趕走,我無法主宰你的命運,命裡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茫然地看著師傅,還是不懂,忽然間覺得他老了很多,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堅強的化身,參透了人生,對什麼都漠然而視,無所畏懼,可是此刻他卻悲傷無助得像個要失去什麼還沒有失去但最終會失去的可憐老人。

「師傅,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明白又會怎樣呢?師傅能預見,卻無法拯救,因為我無法將厄運從你命裡驅逐,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去化解了,千萬不要去傷人,無論將來發生什麼,遇到什麼,都要放下你心裡的怨恨,這是唯一救你自己的辦法……」師傅越說越悲傷,嘴角抽搐,乾涸的眼中幾乎要滲出淚來。

「師傅,我要傷到誰?」

「你命裡的人。」

我還是不明白。而師傅是真的老了,背已經駝得快成九十度,說話很吃力,幹活也沒以前利索了,繁羽一天到晚忙著在外面應酬,很少過來看她父親,他們父女間的感情似乎很淡漠,感覺是繁羽嫌棄毛師傅,有一個整天跟屍體打交道的父親讓她覺得很沒面子,為這我批評過繁羽,也很為師傅難過。師傅卻說:「她早就不是我的女兒了。」

「都怪我,師傅。」

「跟你沒關係,她變成什麼樣子也都是她的命……」師傅無力地垂著頭,坐在停屍房的椅子上氣若游絲。「師傅,你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師傅的身體最近很不好,這讓我很擔心。

「沒事,師傅只是要走了。」

我一聽這話就哭了起來,連連擺頭:「師傅,不會的,不會的!」

「師傅的陽壽師傅知道,只是放心不下你,孩子,」師傅疲憊地睜開眼睛,眼神渙散,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光芒,我蹲在他膝下,他憐惜地看著我,撫摸我的頭,「師傅說過的話你都記住了嗎?好好活著……」

「師傅……」我低下頭,儘管師傅的眼中光芒不再,但我還是很怕面對他的目光。因為我從來就沒放下過心裡的怨恨,放不下,死都放不下。

「師傅會看著你的,但我不想過早地在那邊碰到你……」這是師傅那天跟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一說完就昏昏睡去,他睡著的樣子更讓我無端地害怕,因為他睡著的樣子無聲無息,跟停屍房那些擺著的屍體很相像……

「師傅!」我哭著跪到了他的腳下。

毛師傅死了。突發腦溢血,死在停屍房。早上才被人發現。就像師傅生前說過的那樣,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我沒有讓別人碰他,我要親自料理他。三年了,我在火葬場工作已經三年,師傅領我進的門,傳給我手藝,也給予我生活的勇氣。我不能想像,如果沒有他,我現在可能還是個跟屍體****的幽靈。我對他的感激無法用言語表達,一直延伸到他的女兒繁羽。我給予她很多,金錢、名利、地位,可是最終還是害了她。

「師傅,對不起啊,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我在停屍房裡一邊為他守夜,一邊淚流滿面地向他懺悔,「都是我的錯,我本想報答您的,可是……卻害了繁羽,我怎麼說都無法取得您的原諒,當初您反對她頂替我,我就是不肯聽,如果聽了,她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對不起,師傅,真的對不起……」

我沒有開燈,就像數年前的那個雨夜一樣,點根蠟燭,坐在他身旁,輕輕地跟他說著話。我已經很久沒跟躺著的「人」說過話了,現在師傅也成了躺著的「人」,我有很多話想跟他說。我親愛的師傅勞苦了一輩子,跟屍體打了一輩子交道,連死也跟屍體死在一起,可是他的女兒,從他去世到現在,影子都看不到。據說是參加一個名流的party去了,手機關機。罪過,這真是我的罪過啊!

這麼一想,我抱著師傅痛哭起來,整個停屍房都迴盪著我的哭聲。數年前的一個雨夜,一個孤獨的女孩也是這麼絕望流淚,是師傅舉著手電筒來到她身旁,給她指明人生的方向,「你應該看點書……」,就是這一話挽救了她。如今這個女孩已經長大成人,沒有什麼報答他,只能靜靜地送他上路。

次日早上,師傅的遺體擺到了靈堂,同事們默默等待著他的女兒來見他最後一面,可是一直等到中午,她的女兒還是不見蹤影。因為守了一夜,又悲傷過度,我支撐不住了,只好先回宿舍休息,我拜託同事,如果繁羽來了叫我一聲。

回到宿舍剛躺下,電話就響了,以為是繁羽的,卻不是。

「你好,請問是水猶寒嗎?」是個渾厚的男音。

「你是誰?」我警惕地問。

「在下秦川,你不會不認識吧?」

我「啪」的一下就掛掉電話。可是剛掛下,對方又打了個電話過來,我還沒開口,他就搶著說:「麻煩你先別掛電話,聽我說幾句話,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拒絕見面,但是我提醒你,請馬上停止讓人冒充的遊戲,否則你會身敗名裂……」

「身敗名裂?」

「是的,難道你不知道嗎?她利用你的身份正在外面詐騙……」

「誰,誰詐騙?」我的心一下被提到半空。

「那個冒充你的人!我也是才知道,我的一個同行剛剛告訴我的,她把你的小說同時賣給數家影視製作機構,騙取巨額版權費,其中有一家已經發現,報案了,警方正在介入調查,這條新聞明天就會登上晚報的頭條……」

我倒吸一口冷氣。

秦川在電話裡顯得很急,繼續說:「我已經幫你攔下了那條新聞,但請你無論如何,必須馬上登報澄清你的真實身份,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難道你希望自己的名譽被毀於一旦嗎?對於讀者而言,有時候作家的口碑比作品本身更重要……」

下午,繁羽姍姍來遲,可是已經晚了,她的父親已經被火化。我沒有質問她,也沒問她毀我名譽的事,她看著我想解釋什麼,卻被我冷漠的眼神拒絕了。我把決然的背影留給她,只扔給她一句話:一切都結束了!

是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委託秦川向報紙公開聲明,恢復水猶寒的真實身份,公佈事情全過程。同時跟出版社取得聯絡,誠懇道歉,向他們說明我隱瞞身份的真實原因,說我的臉被毀容,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請人冒充。出版社並沒有深入追究,好像還很高興,說他們其實早就懷疑繁羽不是水猶寒,她的言行實在有悖一個作家最基本的素質和涵養,只是一直沒證據,他們也只好睜隻眼閉只眼,現在我肯站出來勇敢地承認,而且保證下一部小說繼續由他們出版,讓他們欣喜若狂。

第二天,聲明見報後,我給秦川打了個電話,這是我第一次跟一個陌生人打電話。我向他表達謝意,並請他喝茶。他吃驚得語無倫次,隔著電話,我都可以聽到他狂跳的心聲。我們約在市區一家很幽靜的茶樓見面。當然,我還是蒙著面去的,穿了件黑色束腰長大衣,裹著紫色絲巾。

當他快步向我走來時,我很吃驚,就像他看到我也很吃驚一樣。站在我面前的秦川一身休閒打扮很年輕,絕對沒有超過三十歲,留著個平頭,顯得很精神,有點黑黑的,輪廓卻很有型,尤其是那雙眼睛,目光炯炯,非常吸引人。

「你好!」他向我伸出了手。

「你好!」我也把手伸向他。他握住我手的一剎那有點顫動,「你很冷,手這麼涼!」他笑著說,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還好,我天生就是這麼冷。」我坐下,也笑。

「難怪叫水猶寒。」

「是的。」

他看著我,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臉上,我知道他很好奇,就淡淡地說:「不好意思,我的臉……可能不太方便露出來,因為……」

「沒關係,你這樣做肯定有你的原因,不用跟我解釋,」他很善解人意,給人以很溫暖的感覺,全無他文字中的犀利尖銳,他說,「你蒙著紗巾的樣子也蠻好看的,很美,像個從古埃及金字塔裡走出來的女神……」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心裡卻在想,如果你看到我真實的臉,恐怕就不會有這種美感了,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異性讚美,心情還是抑制不住激動。

「秦先生,謝謝你的幫助,要不我真不知道這事怎麼處理,還是你有主見,幫我解了圍。」我把話題轉移到正事上。這也是我主動見他的原因。

「不必客氣,我們能認識是緣分,能幫到你也是我的榮幸。」秦川說。

「是緣分,你是我第一個主動見的人。」

「是嗎,那我更榮幸了!」他呵呵地笑起來,笑的樣子真是很好看,讓坐他對面的人感覺如沐春風,他說,「剛才進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認定你就是書的作者,你的氣質,你的眼神,跟小說中的人物如出一轍……」

「是嗎?」

「是的,我就生活在這座城市,真希望以後可以經常看到你。」

「可,可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

「離開?」

「是的,我要走了,今天來見你也是了卻一樁心願,你不知道,你很想見我,其實我也很想見你,因為迄今為止,能讀透我小說的人也就只有你,我很想看看這個讀透我小說的人是個什麼樣……」

秦川的臉上呈現出巨大的失落和悲傷,半天說不出話。「為什麼,為什麼我們才見面就分手,」他搖著頭,好像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不能再見到你了嗎?不能嗎?」

「原則上是這樣。」

「你去哪?不回來了嗎?」

「這個,很抱歉,我不太方便告訴你,但是……」

「但是什麼?」

「我會記住你的。」

「記住?」他眼神中一陣絞痛,「僅僅是記住嗎?」

我看著他,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他痛苦地埋下頭。

「別這樣,如果真有緣,我們還會見面的。」我試圖安慰他。

「可緣分是轉瞬即逝的東西,錯過了,就很難再抓住。」

「那就表示沒有緣分了。」

「可我,很想再見你……」他雙手抱著頭,幽幽地抬眼看我,「告訴我,我們還有可能再見面的對吧?」

「秦川……」

他朝我擺擺手,示意我別再說下去。

他知道沒有希望了,就很聰明地轉移話題。「你還會寫小說嗎?」

「當然會。」

「什麼時候可以看到你的下一部作品?」

「一定可以看到的。」

「是部什麼樣的作品,講的一個什麼樣的故事,能透露點嗎?」

「一個謀殺的故事。」我笑著答。

天色有點晚了。

《愛·盛開(停屍房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