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秦川分手後,我沒有回殯儀館,而是去了梓園。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我想再去看看。還是一樣的抄小道,一樣的站在圍牆外久久凝望,沒有言語,無法表達,七年了,我都是這麼看著這座莊園,裡面的一草一木都見證了我的悲傷、我的恨、我的痛,七年生不如死,七年人不人鬼不鬼,讓我認定要義無反顧地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哪怕前方是懸崖峭壁,哪怕走下去是地獄,我也決不會放棄!我只是暫時離開的,要在一個全新的地方積蓄能量,因為我已經被發現,在我還沒有積蓄足夠的能量前,我不能被發現!等著吧,我會回來的,總有一天,我會要你們償還這一切!
起風了。已經是秋天,林蔭道上鋪滿落葉,走在上面沙沙地響,我的長髮在風中翻飛,絲巾也隨風飄揚,臉還是蒙著的,心卻沒有被蒙住,我的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透亮,儘管前面看不到方向。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能哭,可是為什麼,淚水還是在不經意間沾濕了我的絲巾,路在前面延伸,淚眼朦朧中,我彷彿又看到了七年前的那個傍晚,一個心碎的母親牽著她的小女兒,焦急地去尋找另一個女兒,她邊走邊喊,孩子,我的好孩子,千萬別害怕,無論發生什麼,媽媽都在你的身邊,永遠都在你的身邊……
媽媽,我可憐的媽媽,您在哪啊,如果您看得見我,請給我力量吧,您的女兒現在就走在七年前的那條路上,一樣的心碎絕望,一樣的渺茫,您可別忘了您說過的話,無論發生什麼,您都在女兒的身旁!
我直直地看著前方,腳步凌亂,難以抑制的悲傷。
突然,視線裡走進一個人,是個男人,穿著米色風衣,繫著方格圍巾,步履瀟灑地從如畫的秋色中朝我走來,暮色蒼茫,他就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不可能是他!剎那間我被釘住了般動彈不得,怎麼能夠在這遇到他,絕不可以!但是我不能跑,也沒有力量跑,無處可逃,活生生地被他的目光捕捉。
我看到了他,毫無疑問,他也看到了我,停住了腳步,滿臉驚訝。距離不過十米。我在發抖,絕對在發抖,感覺天地萬物都在旋轉。
「你是誰?你怎麼在這?怎麼進來的?」他走近我幾步,目光掃視著我的臉,一連串地問道。
我沒有回答,看著他,腦子飛快地冷靜下來,快跑,快跑,可是我動不了,腳像被粘住了似的一步也動不了。
他離我更近了,我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好聞的味道,神秘悠遠,撥動著我的心弦。「小姐,我沒有見過你,你怎麼會進來的?」他看著我問,樣子很溫柔。
我後退幾步。
「但是我覺得你很眼熟,可以認識你嗎?」他居然笑了,滿臉喜悅。
沒有選擇了!我飛也似的從他身邊跑開,沒命地跑開,等他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跑遠了。「小姐,請留步……」他在後面喊。
我沒理他,不顧一切地狂奔。
「小姐,站住,我沒有惡意的……」他的聲音離我有點遠了。
三朱道楓(1)
他就是這起事件的被謀殺者(當然,他自己肯定不知道)。他首先是個紳士,非常富有,他的富有源於他的父輩。據說早在民國初年,他的曾祖父就是個大豪紳,是以販賣軍火起家的,也就是發的國難財。但他的祖父卻是個聰明人,很愛國,解放戰爭時期曾資助和解救過地下黨,所以解放後除了部分財產被充公外,仍保留了大部分家業。而他祖父最明智的選擇莫過於「文革」前,將家眷和財產全部轉移到國外,從而躲過了一場空前絕後的浩劫。「文革」結束後,一直到八十年代末,他們家才漸漸將產業發展到國內,憑借雄厚的資本,很快東山再起,佔據了很多領域的重要位置。他們這家人好像天生就具備經商的本領,生意越做越大,錢也越賺越多,但不知道怎麼回事,朱道楓作為這家人的次孫,卻完全沒有繼承父輩們經商的天賦,出生在國外,從小喜歡藝術,大學後更迷上了旅遊,一個人背著畫夾周遊世界,今天在維也納、明天在巴黎,看歌劇、聽音樂,逍遙自在得連他的家人也常常抓不到他的蹤跡,所以別人一個大學只讀四年,他卻讀了近八年才勉強畢業。畢業後名義上是在國外幫父親打理生意,其實他把生意都交給家族幾個嫡親在做,自己仍然在外面逍遙快活。
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隨心所欲的事,大學畢業後兩年,他同父異母的哥哥突然病逝,幾年後弟弟也在一次飛機失事中遇難,彷彿是一夜之間,家族的重擔落在了他身上,他想推卸都不可能了。掌管家族生意後,他還是世界各地跑,卻再也沒了從前的逍遙自在,他疲憊不堪,卻又無計可施,所以他經常跟朋友們抱怨說,大概是以前玩得太狠了,現在遭了報應。好在他生性淡泊,賺多賺少並不在意,而且掌管生意幾年後他也摸出了一些門道,不遺餘力地提拔新人,培養自己的親信,這樣就相應地騰出了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他又快活起來,到處結交朋友,他的朋友遍佈世界。他也有家有室有太太,卻很少待在家裡,除了蜜月期,他待在家裡的時間加起來好像沒有超過一個月。或者說,他根本搞不清哪裡是自己的家,舊金山,紐約,巴黎,東京,香港,哪裡都有房子,每處房子都有女人在等著他。可是他經常犯糊塗,把女友們的生日搞混,有時候清晨醒來,明明身在東京,卻以為在香港。他擁有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於是上帝剝奪了他的愛,給他有名無實的婚姻,除了婚前的那次絕戀,他沒有再戀愛過,或者說沒有女人被他愛過。愛他的女人還是很多的,他坦言對不住很多紅顏知己(這話好像有個功夫巨星也說過)。真是報應。他又經常這麼跟朋友們抱怨。
「威廉,人不能太貪心,你不可能得到世界上所有你想要的東西。」朋友們總是這麼告誡他。威廉是他的英文名。
他當然也知道他不可能得到世界上所有他想要的東西,可是外表的風光無法掩飾他內心的寂寞,他很寂寞,朋友甚多,知己甚少,女人甚多,能愛的甚少。很多時候,他會望著家裡金碧輝煌的天花板,擁著床上女人嬌媚的身體不知所措,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疲倦,好像這種疲倦是與生俱來的,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卻身不由己。
他變得憂鬱起來,周圍越來越令人窒息的嘈雜開始讓他懼怕,於是果斷地將自己封閉起來,不再滿世界地飛,不再呼朋喚友,不再處處留情,不再疲於奔命地去應付各種他不願意甚至是令他討厭的人和事,他變得沉默寡言,對什麼都漠不關心,除了應付生意上的事,一般情況下他都深居簡出。偶爾也會幾個特別知心的朋友,或去看看畫展,聽聽音樂會什麼的,但他很少再往人多的地方湊了,就像閉門修行一樣,浮躁的心漸漸靜下來。這個時候,他才恍然大悟,原來真正的自由並非身體的,而是心靈的自由。心自由了,哪怕身處浮華的宴會、燈紅酒綠的娛樂城,也會感受別人感受不到的清靜自在,看人看事也格外的清晰明智。
他在世界各地擁有很多房產,可是有一個地方是他最喜歡的,停留的時間也最長。這個地方就是梓園。不僅僅因為這裡是祖居,太太住在這裡,需要他照顧,而是因為這個莊園是他的家人過去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他已故的哥哥和弟弟,都是在這個莊園出生的,這裡留下了他童年最美好的記憶。他的父親也很喜歡這裡,莊園是由他父親一手建成,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年了,不過最初的規模並沒有這麼大,後來父親越來越喜歡這裡,就將附近的土地都買了下來,將莊園不斷擴建,為了家人不被打擾,就連通往莊園的一條林蔭道也買下了來。這裡四處鬱鬱蔥蔥,鳥語花香,又封閉又清靜,對於以低調著稱的父親來說,再適合不過了。
朱道楓年輕時並不喜歡這兒,嫌這裡靜得像座廟,後來他漸漸安定下來,慢慢地也就體會到父親喜歡這裡的原因。只是父親已經不住在這裡,多年前出國後到現在一次也沒回來過,朱道楓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他很瞭解父親,做事從來不留餘地,想做什麼或不做什麼沒有人勉強得了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毫無疑問,他繼承了父親的這種個性,也包括頭腦和智慧。但繼承最多的卻是母親出眾的外表,母親年輕時是個大美人,當然必須是個美人,朱家的夫人怎麼能不美麗呢,只是父親年輕時跟過去的朱道楓一樣,****成性,第一個太太也就是朱道楓已故哥哥的母親只和父親生活了四年就離開了他,第二個太太生下朱道楓後不久也離開,看破紅塵,現在在香港的一家寺廟裡吃齋念佛。朱道楓是由父親的第三個太太帶大的,他已故的弟弟就是這個太太所生,可是好景不長,朱道楓八歲的時候,父親又看上了一個絕色佳人,是個舞蹈演員,貌可傾城,為了得到那個佳人,父親差一點又拋棄現有的太太。而這個太太實在是深明大義,為了滿足父親她竟默許父親將那個佳人帶回家,雖然沒有名分,卻是實際上的小老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還算平靜,可是好景也不長,後來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那個父親最愛的佳人竟獨自離家出走,至今杳無音信。據說佳人離開時已身懷六甲,父親動用了一切力量也沒有找到她,也就是那次的事後,父親突然變得清心寡慾了,沒有再找過別的女人,也沒有再和太太生活在一起,帶著小兒子孤獨地生活在這座莊園很多年。直到有一天,父親碰到了一個跟那個失蹤的佳人非常相像的女人,也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弄到手,帶到國外到現在也沒有回來。
這些事朱道楓並不是很清楚,也沒有興趣去探聽,像他們這種家庭,沒有些風流孽債是不可能的,他很寬容父親,同樣父親也很寬容他,過去無論他怎麼瘋玩,父親從不責罵他,也不勉強他打理家族生意,父親只說,早晚你會收心的,我不急。果然,現在他已經收心了,主動承擔了家族守業的責任,他們不需要創業了。創業階段已經在父輩們手裡完成,他只需守好業,不讓家族落敗下去就可以了。
現在的朱道楓,三十五歲,身體健康,什麼都不缺,什麼也都有,享受生活排在第一,工作排在第二,興致好時出國散散心,疲倦時就待在梓園裡;高興時陪太太說說話,不高興時可以幾個月半年不理她;心血來潮時到外面會會女人,意興闌珊時關在書裡看書作畫;思念某個人時會在深夜一個人喝酒彈琴;暫時忘卻思念的時候會邀請幾個要好的朋友來家裡坐坐……
他生活很有規律,品酒但不酗酒,煙也抽一點,抽得不凶。公司離莊園有點遠,他每天只去半天,安排好要緊的事務,見見重要客戶,簽簽合同,剩下的時間他就坐車回來了,有時候是司機開車,有時候是他自己開。司機開車的時候,他從不直接進梓園,而是在路口就下車,自己走著進去。因為他很喜歡那條林蔭道,據說他的名字也跟這條道有關係,母親生他的時候老是夢見這條道,生的時候又是秋天,路邊的楓樹都黃了,於是就給他起名叫道楓。
故事就從這條林蔭道開始了……
那天他從公司回梓園,在路口又下了車。已經是初夏了,林蔭道一片鬱鬱蔥蔥,走在裡面微風拂面,很舒服。他雙手插在褲袋,不緊不慢地走著,又點了支煙,優雅地吐著煙霧,什麼都沒想,好像什麼又都在想。難道一直就這麼走下去嗎?沒有方向,沒有盡頭,想停止,又找不到借口。他很清楚自己在等著什麼,又不甚明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一次偶遇?一個回眸?一個遠去的背影?
林蔭道的一個拐彎處有一個不是很起眼的缺口。他停住了。幾年前,一個黑衣蒙面女子就是消失在這個缺口,撥開草叢,還依稀可辨一條窄窄的小徑掩映在其中,小徑一直延伸進前面的密林,他試著走過去,密林過去是一個池塘,繞過池塘再穿過一條小道就到了林蔭道的路口。顯然,是那個女子發現這條通往梓園的捷徑的。可是自從那次後,她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條捷徑很快就被荒草掩蓋。幾年過去了,每次經過這裡,他總要駐足觀望,期待奇跡再次發生。今天他又站在這裡,抽著煙,想著那個驚慌的背影,無所適從。他一直記得和那女子面對面碰見時的情景,她一身黑衣,一頭青絲,風吹動著她的劉海,露出白得驚人的飽滿的額頭,可臉是被一條紫色紗巾蒙著的,襯出紗巾上方的那雙眼睛格外的犀利明亮。老天,他遊走大半個世界,見過的美女也不少了,中國的外國的,性感的古典的,清純的成熟的,什麼樣的美人兒沒見過,可從沒見過有人長著那樣一雙撼人心魄的眼睛,深邃空靈,彷彿是茫茫宇宙最遠的一顆星辰,讓你可以看到她的光芒,卻無法觸及。多少次,他在夢裡想努力地去看清那雙眼睛,卻總也看不清,一走近她,她就消失,只留給他一個背影。他是多麼期待能和那雙眼睛在現實中重逢,哪怕再讓他多看一眼也好啊!現在他長久地滯留梓園,其實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能再見到那個女子,雖然希望渺茫,但總不願意放棄這份希望。
回到梓園,一進門,就看見沈牧文端坐在客廳裡等候他。「你總算回來了,我都等你半天了,」牧文站起身,滿臉不高興,「別忘了我可是來給你送畫的……」
「畫呢?」他一句道歉也沒有,只問他的畫。前陣子他把辛苦完成的一幅畫送到牧文的畫廊裡裱畫框。牧文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了,在瑞士認識的,本身也是個商人,卻也很喜歡畫,自己乾脆還開了個畫廊,兩人興趣相投,很快就成為至交。相熟這麼多年,兩人說話也隨便,牧文經常來梓園,來去自由,就跟自己家裡一樣。
「你看你,只問你的畫。」牧文抱怨道。臉上卻洋溢著笑容。他戴著副眼鏡,一身書卷氣,很斯文,根本就不像個商人。這一點跟朱道楓很相似。
「我當然要問我的畫,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幅畫花了我三年時間。」朱道楓脫去外衣,一個傭人連忙接過去,另一個傭人已經端上茶水了。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又問了句,「畫在哪?」
「在那兒呢。」牧文指了指壁爐那邊。
朱道楓喝口茶,走過去,仔細端詳起那幅畫來。
「嗯,不錯,裱得很好。」他很滿意。
「那是,誰不知道你的要求高啊,我可是盯著手下人做的。」牧文說。
那是一幅人物肖像,畫中是一個年輕女子,霧一樣的眼睛,憂鬱地注視著前方,她一隻手按著頭,可能是不讓風吹亂她的秀髮,一隻手提著黑色裙角,身後的背景是一條長長的鋪滿落葉的林蔭道……
「畫得還真不錯,色彩很到位,」牧文也走過來欣賞道,「不過三年畫這麼一幅畫,我真是搞不懂你。」
「我也搞不懂,怎麼就對她這麼難忘,你說她還會出現嗎?」
「我又不是上帝,我怎麼知道。」
「我有種預感,牧文,」朱道楓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幅畫說,「我今後的人生可能跟這個女子有關……」
「別胡扯,你還不知道她是誰呢。」牧文不以為然。
「我是不知道她是誰,或者說,我不能確定她是誰……」
「什麼意思?難道你有線索了?」
「我也不清楚,」他搖頭說,「我就是懷疑,她是不是那個孩子……」
「哪個孩子?」
「你不知道,十年前有個孩子爬進園子,被狼狗咬傷了,整張臉都被咬得面目全非,還好發現及時,撿回了條命……我去醫院看過兩次,她當時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後來我出了趟國,回來時那個孩子已經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那你怎麼就認定她就是那個孩子呢?」牧文表示不解。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感覺,」他皺著眉頭,好像在回憶,「當時那孩子滿臉是血,我抱起她的時候,她正好看著我,那眼神……沒法形容,就是很難忘,雖然那孩子還小,但眼睛的輪廓跟這個女子如出一轍……」
牧文笑了起來,看著他,還是直搖頭。「你真是太感性,都可以去當作家了……」
「你不是我,當然沒有這種感覺,還記不記得幾年前園子裡開party,有人從書房陽台上跳下去的事?當時我就懷疑是那個孩子……」
「先生,可以開飯了。」管家這個時候走了過來。
「就在這吃飯吧,辛苦你了,幫我裱畫。」他總算說了句客氣話。
「辛苦倒是不辛苦,就是我很為你擔心,三年了,你陷在這畫裡出不來,以前你是陷在對心慈的回憶裡出不來,後來好久沒見你提起她,我以為你走出來了,沒想到你是從一個深淵裡爬出來,又跌進另一個深淵……」
「沒辦法,我就是這樣。」他歎著氣,笑了起來。
晚飯後,兩人又說了會話,牧文才懶洋洋地起身告辭。
送走牧文,他徑直進了書房。打開抽屜,從一個筆記本裡拿出一張已經泛黃的紙,上面寫著字跡不同的兩段話,頭一段是他自己寫的:心慈,心慈,你會想起我嗎,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讓我將你遺忘,我活得好艱難,遺忘對我來說根本不可能,而思念又像魔鬼在吞噬著我的心……
後一段不是他的筆跡,從字體看顯然是經過專業書法訓練的,非常雋秀,感覺是個女人寫的:不是魔鬼在吞噬你的心,而是你本身就是魔鬼,你想遺忘對方是不可能的,因為被你遺忘的人不允許你把她遺忘;你活得艱難也是應該的,因為還有人比你活得更艱難,或者,那不是個人,是鬼,是你把她變成了鬼,她現在就藏在你心裡,別想趕走她,終有一天她會出現在你身旁!
變成了鬼?藏在我心裡?他端詳著這段話,百思不得其解,卻似乎又有些認同。這幾年他心裡不正是有個影子揮之不去嗎?這個人不就是她說的「鬼」嗎?是我把她變成鬼的?而他一直想確定的是,寫這段話的人跟林蔭道上的蒙面女子是不是一個人,感覺應該是,可又找不到確切的共同點。心裡藏著個「鬼」,說得還真有點那個意思。
「先生,先生……」
有人在外面敲門。
「誰?」
「是我。」管家的聲音。
「什麼事?」
「太太又在發脾氣,您過去看看吧。」
「又怎麼了?」
「我們也不知道。」管家說。
他惱火地打開門,叫起來,「不知道,不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那我要你們在這幹什麼,養著你們享福嗎?」
管家躬著身子低著頭不敢出聲。
他氣沖沖地穿過走道奔下樓。太太住在後面一棟。他還沒進去,隔老遠就聽到裡面傳來她的咆哮聲。還有摔東西的聲音。他站到門口,突然又不想進去了,自己心情本來就不好,還要去看她發威,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他轉身又往回走。管家連忙又跟了過去。「先生……」管家在後面喊。
「我不去看她,看她又解決得了什麼問題!」他快步走著,甩了一下手。
「可是……」
「讓她砸吧,把這房子拆了都沒關係!」
回到前面的房子,走進客廳,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點根煙,狠狠地抽了一口。
「這可怎麼得了,太太最近情緒特別反常。」管家也進來了,站到他身邊。
「什麼反常,她不一直是這樣嗎?」他大口大口地吐著煙,好像要把心裡惡氣吐出來一樣。
「是啊,已經被太太趕了四個保姆走了,」管家低著頭,「服侍您的小玫馬上也要回老家嫁人了,這裡的人手都不夠了,所以……我想請示先生,是不是再雇幾個人進來。」
「僱人這種事不需要通過我,你自己看著辦吧。」
「還有,先生……」
「我累了!有事明天再說!」
他不耐煩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上了樓。進了臥室,他疲憊不堪地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心裡又是空空的沒有著落了。
這場婚姻究竟是誰的錯呢?
不是誰的錯,而是一種懲罰,老天在懲罰他。難道不是嗎,現在的他應有盡有,唯獨沒有美好的婚姻,老天什麼都給了他,唯獨不給他愛情。他躺在床上在想,如果沒有那場車禍,和他結婚的就是心慈而不是碧君。他的確是帶著責任和她結婚的,但也沒想過她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她心理的殘疾比她身體的殘疾更叫人難以接近。難道這輩子就這麼跟她過下去嗎?雖然有名無實,可她畢竟是他的妻子,他做不到像他的父親一樣隨便拋棄一個女人。他已經受到懲罰了,不想再遭天譴。
這場婚姻源於十年前那場可怕的車禍。
心慈和碧君是閨中密友,她們的父母也都是世交,當時兩人剛剛從香港大學畢業,碧君將要和家人一起移民加拿大,走之前特意來內地看望即將走入結婚禮堂的心慈。心慈的未婚夫就是朱道楓。他們是在香港認識的,朱道楓去看望皈依佛門的母親,在一次聚會上認識了剛剛讀大二的心慈,兩人一見鍾情,很快就難分難捨。好不容易挨到畢業,心慈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朱道楓的求婚,她等這一天實在是等得太心急了。朱道楓也是。
婚禮就定在春節的前幾天,心慈隨父母來到內地,雙方家人見面商討結婚事宜。心慈很喜歡梓園,一進去就流連忘返,天天纏著朱道楓帶她到莊園後面的林間散步。莊園後面是一座小山,上面種滿桃樹,因為正是冬天,桃花還沒開,心慈總是問同樣的問題,桃花怎麼還沒有開啊,還要等多久啊?那天她又問,朱道楓就笑著說,「你這麼急幹嗎,到要開的時候自然會開嘛。」
「我就是等不及啊!」心慈挽著他的手,小鳥依人般撒嬌道,「我怕我還沒等到桃花開,你就變心了。」
「胡說!你都戴上訂婚戒指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怎麼知道,誰不知道你認識我之前很花心啊。」
「小傻瓜,那是認識你之前嘛,現在我就在你身邊,我的現在和未來都是屬於你的。」朱道楓擁住她,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威廉,」心慈雙手纏住他的脖子,直直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種患得患失的感覺,我很怕失去你,我是愛你的,知道嗎?」
他順勢摟著她的纖腰,深情地看著她說:「當然知道,第一眼見到你就知道了,心慈,我承認過去我荒唐過,我也曾經以為自己無藥可救了,是你挽救了我……」
「別這麼說,傻瓜,我們兩個就像是宇宙中兩顆孤獨旅行的星球,不知道旅行了多少億年才相遇,我們不存在誰挽救誰,我們只是用彼此的光芒照耀著對方,從此我們不再是行星了,是恆星,相依相存,只要宇宙還存在,我對你的愛就不會消失……」
「傻瓜,宇宙是無窮無盡的,也是永恆存在的,」他將她緊緊攬入懷中,彷彿真是擁著一顆遙遠的投奔他而來的星球,「所以我們兩個永遠都會在一起,即使有一個先離開這世上,他也一定會用他愛的光芒照耀著另一個人……」
她笑了起來,調皮地說,「你比我還會說啊,感覺我們在說莎士比亞的台詞……」
「哈哈……」他也笑,看著懷中的女友,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她。
兩人從後山回來的時候,還沒進屋,一個女孩就從裡面衝出來驚喜地抱住了心慈。「碧君!」心慈也抱住她,兩人興奮得又蹦又跳。
「你怎麼才來啊,我等你好多天了,」心慈激動地說,「我還準備要你做我的伴娘呢。」
「那沒問題,你的伴娘我不做誰做?」碧君說。
朱道楓在香港就見過碧君,三個人還在一起吃過飯,他很有風度地招呼碧君,帶她參觀梓園,盛情地款待未婚妻遠道而來的密友。碧君目瞪口呆,當她參觀完富麗堂皇的梓園後變得沉默了,她自小生長在香港,跟心慈一樣,父母都是中產階級,也見過一些有錢人,卻沒想到在內地還有如此奢華的富豪。當初心慈把男友介紹給她認識時,她還不以為然,在她看來,內地經濟滯後,思想保守,她一度很為美麗的心慈找了個內地人而感到不解,但跟朱道楓接觸幾次後,她改變了看法,遊遍世界的朱道楓風度翩翩,幽默有智慧,見多識廣,言談舉止非常有教養,一下就讓她刮目相看。但她還是認為朱道楓頂多也就是個內地暴發戶的兒子,再富有跟香港的有錢人比起來那是沒得比的,儘管年輕英俊的朱道楓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暴發戶,他高貴得像個王子呢。可是當碧君親臨梓園後,她被徹底折服了,晚上關上門跟心慈說閨房話時,她由衷地說:「心慈,你真有福氣,找了個這麼有實力又這麼愛你的未婚夫。」
「你也會找到的。」心慈滿臉幸福。
「我可就沒你這麼好的運氣了,雖然我們的家境差不多,可你比我漂亮,又有氣質……」碧君明顯的有些懊喪。
「別這麼說,緣分未到嘛。」心慈安慰她。
「緣分?」碧君冷笑,自嘲地說,「等緣分降臨我身上時,我都人老珠黃了,心慈,我很服你知道嗎,在香港時你對那些富家公子理都不理,我以為你不喜歡有錢人,原來你有更大的目標……」
心慈一聽這話有點不高興了:「你怎麼這麼說呢,我跟威廉認識時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也不知道他有錢沒錢,我愛他,深深地愛上了他,就算他是個一無所有的普通職員,我也會跟著他的,我是和他在美國訂婚後才跟他回的內地,才知道他是有一些錢……」
「是嗎?也許吧。」碧君的臉上暗淡下來,不再說話了。心裡卻在想,如果他沒錢,你會跟著他?鬼才相信。
但是第二天,她很快又忘掉了昨晚的不愉快,跟心慈興高采烈地逛市區、購物、嘗美食。朱道楓是全程陪伴,當了一天專職司機。市區最大的購物廣場和最豪華的酒店都是朱家開的,只要是碧君看中的東西,根本就不需要付款,記在朱道楓的賬上就可以了。這讓碧君又是好一陣心潮起伏,在朱家開的那家酒店用晚餐時,她看著甜蜜的心慈不無醋意地說:「這下好了,心慈,你以前老嫌百貨公司的東西貴,現在你想要什麼都不必在乎它貴了,不用你付錢呢。」
「是嗎?」心慈笑了起來,心無城府地說,「可我現在很少逛百貨公司,跟威廉回來這麼久一次也沒逛過,今天也是陪著你才出來的……」
碧君當即面紅耳赤,下不了台。朱道楓很會察言觀色,連忙打圓場,「她的意思是,她現在沉浸在愛河中,無暇顧及購物,而且什麼商品都比不上她的未婚夫好看……」
「討厭,臉皮真厚!」心慈捶了他一拳。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氣氛這才得以緩和。可是第二天,心慈試婚紗,碧君看著美若天仙的心慈從樓梯上走下來時,再次受到打擊。老天,那個天使一樣的女子就是心慈?她美得不帶一點雜質,簡直不是人間所有!婚紗是從法國運過來的,出自名師之手,復古式,頭紗是純****,一直披到腳下,裙子的領口和袖口都鑲滿珍珠,裙擺好大,蓬蓬的,有點宮廷裝的味道。心慈穿上就像個歐洲公主,清純古典高貴!碧君看得目瞪口呆,朱道楓也看得目瞪口呆。
「好美,心慈你好美!」
朱道楓眼睛都濕潤了,他走過去,擁住心愛的女人,感動得無法言語。曾經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遇到自己的真愛,女友換了一撥又一撥,還弄得自己疲憊不堪,落了個花花公子的名聲。其實他內心是很純情的,雖然出身富貴之家,可從小就跟同環境中的孩子不一樣,喜歡藝術,崇尚自然,成年後即使再浪蕩不羈,內心始終保留著一塊淨土,期待著能有一個純潔美好的女子來佔領這塊淨土。後來認識了心慈,從認識她的那一刻開始,他心中所有的位置都被佔據,包括那塊淨土。他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甚至是感激不盡,感謝老天在他的有生之年讓他品嚐到愛情最純美的幸福。
他也是個固執的人,固執得不可理喻,一旦認定一件事或否定一件事,誰也別想改變他的堅持。愛情也是如此。不輕易愛上一個人,一旦愛上就死而後已。碰上心慈之前,他也曾愛過,初戀****是他的家庭教師,比他大幾歲,教他中文,他愛那個女子很多年,如果不是家人刻意拆散,他現在可能還在愛著她。後來他的女友很多都比他大,中文流利,會寫文章,他的父親就警告他說,你這個樣子早晚會把自己毀了,你太固執。可是他的固執恰恰就是繼承於父親,父親為了尋找那個離家出走的佳人花了三十年時間,更加固執得可怕。所以他得到心慈後格外地珍惜,到哪兒都帶著,生怕有一天丟了再也找不回來,因為他自知沒有父親的毅力為一個女人可以尋找三十年,他怕活不到三十年就會在思念中孤獨地死去。有時候他也知道自己的個性很危險,因為這個世界充滿不確定,你確定的東西,上帝不會給你確定,隨時都會從你手裡奪走,然後呢,你就伸長脖子去尋找吧,一直尋到墳墓裡。可是沒有辦法,個性是與生俱來的,他對上帝的安排無能為力,也對自己的固執無能為力,只能在自己認定的路上走下去,如果上帝非要在他手裡奪走什麼,最好先把他的命帶走。
婚禮的準備工作基本就緒,請柬也發了,酒席也訂了,連蜜月的機票都訂了。婚禮只差兩天了,心慈要碧君陪她去珠寶店選婚宴的首飾,婚禮上的首飾朱道楓已經給她準備了,是一條從倫敦拍賣會上以天價拍來的藍寶石項鏈,據說價值連城。婚禮的當晚要舉行舞會,禮服準備了幾件,項鏈只一條肯定不夠,得多準備幾款。朱道楓那天要去公司處理事務,一早就出去了,他打電話要司機開車送她們去珠寶店,還跟心慈約好用午餐的地方,等他忙完公司的事就去餐廳跟她們會合。
一切跟平常沒什麼兩樣。沒有任何徵兆。
心慈和碧君是坐一輛寶藍色轎車出門的,事故就發生在林蔭道路口附近,當時兩人還在車裡熱烈地討論首飾的款式、服裝的搭配、髮型……突然,從對面駛過來的一輛大巴車猝不及防地朝她們的車子猛撞過來,一聲巨響,世界在翻轉,什麼都面目全非了。
轎車司機和大巴車司機當場死亡,車內兩個受重傷的女孩子被緊急送往醫院。朱道楓趕到醫院的時候,碧君剛剛被推出手術室,醫生說腰椎斷了,可能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另一個呢?」他一把抓住醫生的衣領,兩眼通紅,「她怎麼樣了,怎麼樣了?」
「我們在盡力……」醫生抖抖地說。
可是半個小時後,醫生還是這句話,語氣卻變了:「我們……已經盡力了……」
「什麼,你說什麼?」朱道楓臉色煞白。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醫生重複說,「她傷得太重,導致大量內出血,脾、肺全部破裂,你……你去見她最後一面吧……」
心慈,我的心慈,怎麼會這樣,不是說好了永遠相依相伴的嗎,你怎麼可以自己先走了?宇宙這麼大,你又去哪裡旅行,連個招呼也不打!宇宙這麼大,你迷路了怎麼辦?宇宙這麼大,你叫我上哪去找?可憐的朱道楓一生都沒有走過這麼長的路,心慈就躺在手術台上,他從門外走到手術台邊彷彿花了半生的時間,比父親尋找佳人的三十年還漫長。她靜靜地躺在那裡,渾身是血,手垂下來,耀眼的訂婚戒指沾滿鮮血。他走到她的身邊時,她還沒有斷氣,可是已經不能說話了,無力地睜著眼睛,無力地看著他。
「心慈……」他抱起她,吻著她的臉,也已經說不出話了。
她肯定是想說什麼的,一直看著他,目光散落在他身上,溫柔地撫摸他的臉,最後嘴角動了動,感覺很疲倦了般,輕輕閉上了眼。她那麼美,像睡著了一樣的,躺在鮮花鋪就的水晶棺裡時,更像是睡著了,她穿著婚紗,戴著婚戒,脖子上也掛著那條價值連城的藍寶石項鏈,就像童話中的公主一樣,等待著心愛的人吻醒她。可是沒用,朱道楓吻了她千遍萬遍,整夜地呼喚,她始終沒有醒過來。
她的墓,就在梓園後山的桃林中。她一直想看桃花盛開,終於看到的時候,她已經躺在了黑暗的地底下,花謝花飛,想必她已經聞到了花香吧。朱道楓的臥室正對著後山,遠遠的,雖看不到她的墓,但是他每晚都會站在窗前看,望眼欲穿,卻看不到她;他也仰望星空,漫天繁星,他在心底責怪她,連個記號都不留,誰知道哪顆是她呢?
七年。他沒有走出來。他的固執再次讓他嘗到了什麼是生無可戀。他開始瘋狂地收藏女人,只要長得像她的,哪怕只有一點點像,他都佔為己有。沒有人可以攔得了他,也沒有人勸得了他,連他的太太碧君也無能為力。
碧君是在心慈去世後的第二年嫁給他的,車禍後她一直坐在輪椅上,跟父母移民加拿大後生活得很不幸福,朱道楓去看了她兩次,就把她接到了身邊。但並沒有娶她的念頭,他只是覺得照顧她是理所當然,就像他覺得某個女人長得像心慈他就要弄到身邊是理所當然一樣。他把她照顧得很好,可以說是百依百順,除了****,他都盡力地滿足她。有一次她提出要去夏威夷度假,那陣他剛好有空就答應了,可是她拒絕帶保姆去,他雖然猶豫也同意了,到了酒店,她要他幫著脫衣服洗澡,他無可奈何也只好同意。雖然身有殘疾,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又還年輕,光著身子,他要說沒反應當然是假的。他們****了,在浴缸裡做的,感覺很不好,至少他感覺不好,索然無味,草草收場。他覺得對她的身體沒****,主要是因為她沒有吸引力,相貌平平,既不性感也不動人,既不溫柔也無內涵,他身邊的哪個女人不是如花似玉柔情似水,她沒有一處吸引他的地方。所以他不能接受她,跟她身體殘疾並無關係。
可是她卻不這麼認為,她覺得他碰了她的身體,他就是她的了,必須屬於她!為此兩人鬧得很不愉快,白天在沙灘享受日光浴,她看他,他卻看別的女人,甚至跟那些女人搭訕****,她發脾氣又沒道理,晚上回到房間,她脫光衣服睡在他身邊,他無動於衷,有幾次好不容易滿足要求,他又是應付了事。而他也確實是在應付,每次做完都懊喪不已,後悔答應帶她出來度假,可是又沒辦法拒絕得太露骨,畢竟她是個女孩,有自尊心的。反正只有這一次,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他這麼安慰自己。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度假回來後,碧君懷孕了!他簡直快瘋掉,卻又無計可施,碧君在他面前淚水漣漣的,哭著說要把孩子生下來,即使他不愛她,也要把孩子生下來。而朱家人知道後,每個人都勸他留下碧君和孩子,因為朱家人丁單薄,添子抱孫對於他們這樣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喜訊。沒有選擇,沒有退路,他只好和碧君舉行婚禮,但婚前他就把話講得很明白,他說不要奢望我會對你忠誠,我娶你的原因你自己也知道,所以別干涉我,能給的我都會給你,包括名分,不能給的你也要不到,比如愛情。碧君雖然委屈,但也答應了,只要結了婚,他就屬於她。她就是這麼認為的。
這一點在試婚紗的時候就暴露出來了,她對那件從香港訂做的婚紗極為不滿意,把婚紗摔到他面前說:「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心慈的婚紗是從法國訂做的,為什麼我的只能到香港做?」
沒辦法,只好臨時又從法國運來一件婚紗。可是她還不滿意,嫌婚禮太低調了,客人太少,又對他發脾氣,「你和她的婚禮可以那麼鋪張奢華,為什麼我跟你的婚禮這麼冷清,我又不是二婚!」
他本來要發火,看在她肚子裡孩子的分上,忍了。
誰知她還是咄咄逼人,又怪蜜月選的地方不好,叫囂道:「你跟她度蜜月可以去歐洲旅行,為什麼我跟你的蜜月你選在泰國,我沒看過人妖嗎?」
「夠了!你還想要什麼?」他再也忍無可忍,指著她說,「你有什麼可以跟她比的,你沒有一樣可以跟她比,不僅是容貌……我已經給了你名分,別想再要求什麼,我什麼都不會再給你,如果你覺得不滿意,不想要這個名分了,我隨時滿足你!」
碧君啞口無言,這才知道她惹惱了這個男人,不敢吭聲了。但是為時已晚,她已經留給他十分惡劣的印象,無論她之後如何彌補挽回,他都不理睬了,蜜月還沒過完就借口公司有急事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終日以淚洗面,最終導致流產。他知道後只打了個電話安慰了幾句,還是見不到人。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變得歇斯底里,明知道丈夫在外面逍遙快活,卻無能為力,如果她是個正常的女人,哪怕跟他吵架也好呀,可是他連吵架的機會也不給她了,即使回來頂多看她一眼,寧願跟那些朋友通宵達旦地喝酒聊天也不陪她。於是她選擇自殺,試了一次,更加絕望了,他居然對她說,如果你想死,隨時都可以,因為我才真的生不如死,但願你死在我前面,如果死在我後面恐怕沒人會給你葬個好地方。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失敗了,雖然住在豪華的莊園,錦衣玉食,成群的人在身邊伺候,卻如同住進了墳墓,活不了,又死不掉,她沒瘋,周圍的人就已經把她當做瘋子了。
「朱道楓,我來世變鬼也不放過你!」她曾這麼對他說。
「你已經是個鬼了,你以為你還是人嗎?」他滿不在乎,冷冷地回擊道,「是你自己把自己變成鬼的。」
「其實我才是個鬼啊,白天體面風光,說笑聊天,到了晚上,站到窗邊看著後山,我就覺得我真是活得像個鬼,一個孤獨的鬼,明知道銷聲匿跡的愛情再也回不來,卻放棄做人的機會,死守著那座墳捨不得離開……」這是朱道楓在日記裡寫的一段話。他有寫日記的習慣。
「但願我死在這個女人後面,這樣我才可以自主地將自己葬在後山,否則我怕自己屍骨無存。」他在日記裡歎息道。
「如果你死了,想舉行一個什麼樣的葬禮?」
這天晚上他約了牧文在一間酒吧喝酒,喝得有點多。以前他不酗酒的,最近不知為什麼,心情很不好,一是碧君格外的吵,二是精神狀態異常低迷,對女人也沒什麼興趣,只能借助酒精讓自己短暫地麻痺。
「你沒事吧,怎麼好端端地說這種話?」牧文聽他說什麼葬禮大為詫異,「我還沒活夠呢,誰會想到死啊,你也是,看上去挺正常的,怎麼腦子跟個精神病患者似的。」
「我覺得我就是個精神病患者,跟另一個精神病患者住在一起,整個梓園就是個精神病院……」他自嘲地說。
「她又鬧了?那你就躲啊,你以前不是挺能跑的嗎?」
「我不能跑,怕錯過,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那個人離我越來越近了。」
「哪個人?」
「那個孩子,或者說,那個蒙面的女子……」
「又來了,真受不了你!」
「是真的,我彷彿已經聞到了她的氣息,聽到了她的腳步,感覺她就在黑暗中注視著我,那雙眼睛比海還深……」
「你最近沒看恐怖片吧,我怎麼聽著這麼陰森啊?」
「她看得到我,我卻看不到她,你說這算什麼?」
「行了,別越說越來勁,」牧文打斷他,岔開話題,「我看你得去找善平瞧瞧了,他剛從日本學習回來……」
「我找他幹什麼?」
「你難道不覺得你就是心理有問題嗎?得好好看看……」
「胡扯!」
「對了,大俠也回來了,今兒給我打電話,約我們明天去王府茶樓聚聚。」
「是嗎,那好啊,我們六君子是好久沒聚在一起了。」
「六君子」指的就是聲名遠揚的「茶話六君子」,最先提出這個稱謂的是牧文。他們六個人,朱道楓、牧文、善平、哲明、東波、吳昊是多年的老友,經常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聊起天來可謂是通宵達旦天昏地暗,時間長了牧文就提議乾脆六個人統一名號,就叫「茶話六君子」,馬上得到大家的認同,從此這六個君子幹什麼都在一起,只要有空,或碰上誰的生日,誰有了喜事,誰有了難處就會呼啦啦一起上哲明的茶樓(王府茶樓就是他的),有時候也在牧文的畫廊,或在朱道楓的梓園。
朱道楓雖然交遊甚廣,但在這座城裡真正來往得密切的還就這幾個君子,相交多年了,知根知底,處得像兄弟。而兄弟最大好處就是,喝醉了的時候不會擔心露宿街頭,會有人送你回家。毫無疑問,朱道楓這次又喝得爛醉,又是牧文送他回梓園,這活他經常幹,輕車熟路。把車開進去,按幾聲喇叭,裡面自然會有人跑出來把醉得胡言亂語的朱道楓抬下車,又抬進樓上的臥室。
「沈先生,您辛苦了。」跟往常一樣,管家很恭敬地送牧文到門口。
「真是交友不慎,認識他後我簡直就成了搬運工,下次叫我出去,我得叫上善平和哲明……」牧文直搖頭,苦笑著上了自己的車。
可是被搬上樓的朱道楓躺在床上沒多久又清醒了些,不知道自己喝的是水還是酒,怎麼越醉越清醒,牧文的車子駛離梓園時的發動聲他全聽得到,酒精的麻痺作用是越來越小了。他從床上爬起來,又站到窗戶邊遙望後山,今晚的夜空格外璀璨,漫天繁星,哪一顆才是心慈呢,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無數遍,沒有人告訴他答案。
他必須讓自己麻痺,否則心裡的疼痛會讓他徹夜不眠。他不由分說就下樓到餐廳的吧檯又拿了瓶酒,也沒上樓,踉蹌著腳步往後山去了,一邊喝一邊喚著心慈的名字。
心慈的墓掩映在後山桃林中,很氣派,整個地面和墓身都是漢白玉砌成,兩邊各有一個哭泣的天使雕像,中間是高大的歐式拱門,墓碑上刻著:愛妻任心慈之墓。雖然沒有舉行婚禮,但朱道楓是以丈夫的名義下葬心慈的,為這碧君還經常跟他鬧,活人爭不過,她連死人也要爭,這個女人是越來越精神錯亂了。
因為墓的兩邊亮著長明燈,即使是晚上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墓碑上心慈美麗的容顏,朱道楓撫摸著冰冷的碑石上永恆的照片,淚水無聲地流淌下來,他真後悔當初建這墓時怎麼不給自己留張活動的門,這樣他就可以隨時進去躺在心慈的身邊,陪伴她度過這漫漫長夜。她孤獨,他更孤獨。
他靠著墓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望著天上閃爍的星辰,一口接一口地灌酒,真希望天上的心慈能下凡來,哪怕只是在他身邊短暫停留,看他一眼,他就是醉死在這也心甘情願。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酒真的喝多了,他昏昏欲睡,神思迷離起來,似睡非睡間,他好像聽到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踏著石階一步步向他靠近,他立即變得激動,心慈來了嗎?她真的來了嗎?
朱道楓努力睜開眼睛,老天,真的有個人站在他面前!是個女人,長髮,月光自她頭頂的夜空照下來,在她的頭上肩上灑下一片銀輝,因為背著光,她穿的又是黑色的衣裙,蒙著白色的絲巾,看不清臉,但那雙眼睛……
他的酒立即醒了大半,那雙眼睛,林蔭道上的眼睛!是夢嗎?可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背部的酸痛,這是長久地靠著墓碑的緣故,他看著那雙眼睛,比深邃的夜空還浩瀚,目光如鬼魅,利劍般穿透他的胸膛,直中他的心。
「你……你是誰?」
他****著問,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酒精沒有麻痺他的大腦,卻麻痺了他的四肢,讓他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動也不能動。
「我是你命裡的。」
她冷冷地回答。還在走近他,黑色高跟鞋踏在石階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墓地顯得格外驚心。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正好投在他身上。他偏了偏身子,想將她看得更清楚些,可還是不行,長明燈的光線從她背後投過來反而讓她的身影更黑暗,他問她:「我命裡的,什麼意思?」
「就是你心裡的鬼啊,你忘了嗎,我就是那個鬼……」
他當然沒忘,掙扎著想爬起來,「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她點點頭,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皓月當空,感覺她像個月光幽靈,一身的寒氣,目光落在他身上讓他頓覺置身雪地般陰冷刺骨,她身上的寒氣何以這麼重,冷得他發抖,他全身都在抖……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不能。」
「你……你到底是誰?」
「你不記得了嗎?」她蹲下來,伸出手,蒼白纖細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臉頰,他又是一陣顫抖,她到底是人還是鬼,是人怎麼會有這麼冰冷的溫度,「可我一直記著你,記著你的臉……挺好看的臉,怎麼長著魔鬼一樣的心,我想掏出你的心……」
說著眼神一變,目光如刀子直割向他的喉嚨,她好像真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就是刀子,即刻割斷他的喉嚨。
「我一直在等你。」他絲毫感覺不到她的殺氣,或者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忽略了她的殺氣,看著她,深深地看著她。
「我也在等你。」她回答。
「可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
「你命裡的人。」
「你來找我幹什麼?」
「殺了你!」
說著她把手伸向了他的脖子……
「先生,先生,您在哪?」遠處突然傳來管家的聲音,不止她一個人,幾隻手電筒的光芒直射過來。他剛應了聲「我在這」,脖子上那只冰冷的手突然就不見了,四周空空蕩蕩,哪裡有什麼黑衣女子,除了墓前哭泣的天使雕像,什麼都沒有。他被管家和另外一個叫老張的園丁扶起來的時候還在四顧張望,「人呢,剛才的那個人呢?」
「什麼人啊?」管家也在張望。
「就剛才站我旁邊的那個,穿黑衣服的女孩子,」朱道楓比畫著,「還蒙著面紗。」
「先生,您是喝多了吧,哪來的人,我什麼也沒看見。」管家斷然否認。
「是啊,我也沒看見。」老張也說。
朱道楓還想解釋,管家不由分說就架著他走,嘮叨著:「先生,這麼晚了您還在喝酒,要不是老爺打電話過來找你,我還不知道您上這來了,這是晚上,什麼髒東西都有,您以後可千萬不要這個時候出來了。」
「她……不是髒東西。」朱道楓口齒不清地想辯解。
「我白天就想跟您說的,最近園子裡不太清靜,老有些不乾淨的東西在晃,好幾個人都看到了,您要不出來怎麼會看到呢?」
管家和老張很快就把醉得神志不清的朱道楓扶回了房間,安頓他睡下,管家焦慮地對老張說,「這怎麼得了,本來園子裡太清靜就讓人發寒,現在又鬧鬼,你說誰還願意待在這,已經有兩個丫頭都說要走了……」
「不會真的有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