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接著他又去浴室洗漱,剛到門邊也是驚得倒退幾步,倒不是什麼嚇人的東西,也沒有在鏡子上寫字,可是洗臉台上卻整整齊齊地擺了很多護膚品,一看就是女人用的,有洗面奶、爽膚水、乳霜、面膜等,浴缸那邊還有沐浴露呢,他靠著門框哭笑不得,這什麼人哪,把這當自己家了,又不肯露面,有這麼捉迷藏的嗎?

洗漱完他進更衣室換衣服,這次他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打開掛襯衣的衣櫃,他的衣服全部被撥一邊去了,另一邊掛著「她」的衣服,顏色很素淨,多是黑白和紫色,還有兩件是淺綠色,有襯衫、短裙、連衣裙,還有兩條牛仔褲。從衣服的式樣看,應該不超過二十五歲,因為他在衣服上看到了年輕女孩才穿的泡泡袖、****等,款式都很簡潔,可牌子卻讓他很吃驚,都是世界級的品牌,每一件都價格不菲,國內幾乎沒有,他本身對服裝就很內行,也經常給女友送衣服,當下判斷這個女孩應該有一定的經濟實力,而且很有可能是從國外回來的。再打開另一個衣櫃,他竟然還看到了睡裙和****,也都超級華貴,太讓人驚訝了,什麼人啊,為什麼躲在暗處不出來?他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了,原先他以為這個人就是多年前從書房的陽台上跳下去的那個女子,現在看來不大可能,因為當時在鞦韆架上撿到的那件破舊的棉大衣表明那個女孩子生活很窘迫,雖然時間也過去了幾年,卻也不可能穿得起這麼昂貴的衣服,還有浴室洗臉台上的那些護膚品,也都是世界名牌,普通的女孩子是絕對消費不起的。

難道她是林蔭道上遇見的那個女子?她跟從陽台上跳下去的那個女子不是一個人?那當年被狗咬傷的那個孩子呢?她是她們中的哪一位呢?

他不想便罷,一想腦子裡就成了糨糊,越想越糊塗,但他決定還是不打攪這個女孩子,交代傭人,不得隨便碰浴室裡的東西,還有衣櫃裡的衣物。

那就繼續兜吧,他有的是耐心!

此後很多天,他都沒有睡自己的臥室,把房間「讓」給那個女孩睡,也沒碰她的東西,甚至還買了很多新衣服掛在衣櫃裡,牌子當然也是名貴的,看她敢不敢穿。結果他買什麼,她就穿什麼,穿過的衣服她都放在浴室裡等著他收拾,每次他抱著她換下的衣服下樓交給傭人時,都讓傭人一陣驚懼,因為大家都知道主人的房間被人睡過,還放了很多女人的用品,可是誰也沒看到過那個人,越看不到越神秘,整個梓園都籠罩在恐怖的氣氛中,接連幾個傭人都被嚇跑了,因為他們晚上竟然聽到了花園裡有人唱歌。

朱道楓當然也聽到了,唱的什麼聽不太清楚,是個年輕女人的歌聲,忽遠忽近,他躺在床上也懶得去瞧,因為他知道她是故意唱給他聽的,藉以擾亂他的心智,逼瘋他,最好是把整個梓園的人都逼瘋。這個朱道楓一點也不怕,跟太太碧君九年的婚姻都沒瘋,就這麼個黃毛丫頭他會瘋嗎?

他故意不去理會。

但這並不表示他沒有好奇心,不是沒有,而是太好奇了,明明知道她近在咫尺,卻無法觸摸到她,像個影子似的,無處不在。那死丫頭竟然連書房也明目張膽地出入,好幾次他都看到書櫃裡的書被動過,有一次還在書桌上發現了她寫的便條,也是故意寫給他的,他看後差點崩潰,上面寫著:「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幫我準備一條紫色的晚禮服,阿曼尼的。」

上帝,這還是人嗎?不露面竟然吩咐他做事!

可是朱道楓卻毫不猶豫地給她準備了一條amanni的紫色晚禮服,為了這條裙子,他可是專門派人在香港調的貨,有點露,吊帶的,這座城裡沒有,第二天在書桌上就有這麼一張便條:「你是個色鬼,竟然給我準備這麼露的衣服!」儼然是在責怪他。

朱道楓也不客氣,回了張便條:「我是很色,不過你比我更色,居然睡男人的床,有本事跟我睡啊。」

晚上回來,在書房裡看到了她的回話:「有本事你跟我睡墳墓裡去!」

朱道楓刷刷寫下一行字:「我很樂意,不過你得先讓我看到你的臉。」

「做夢!」這是她回話。

兩個人就用這種奇特的方式「交流」起來,誰也沒看到誰,卻「打得火熱」,至少朱道楓是這麼認為,因為他對她有求必應,要什麼準備什麼,每次回她話他都要在便條上寫幾句****的話,明目張膽地****她。

如果是平常的女子,早上鉤了,可這個死丫頭橫豎是刀槍不入,還以激烈的言辭反擊他,當他在便條上問她到底想要什麼時,她在便條上回答道:「要你的命!」

「還是先要我的人吧,要了我的人命就是你的!」這是朱道楓的回話。

一來二去,這樣的日子過了大概一個多月,梓園裡的傭人跑得差不多了,又招了幾個,沒干兩天也跑了。不跑才怪,人不見人,鬼不見鬼,經常在房子裡看到她的「傑作」,或廚房裡突然冒出死耗子,或沙發上抹上雞血,或花園裡的玫瑰一夜間全拔光,花樣百出,沒有一天是重複的,這麼折騰著弄得管家都神經衰弱了,又不敢關上花園大門,她懇求朱道楓,「要不裝上攝像設備吧,一看就知道是誰幹的。」

朱道楓斷然拒絕,還責怪管家大驚小怪:「她要鬧就讓她鬧好了,又沒損失什麼,把她嚇跑了誰陪我?」

「可這樣下去會把其他人嚇跑的。」管家就差沒下跪了。

「那就讓他們跑好了,跑了再招唄,多出點工錢就是。」

「先生……」

「如果你也想走,請便!」

一句話堵住了管家的嘴。她是跟太太從香港過來的,太太沒走,她能走到哪去?

可是到了晚上,朱道楓在書桌上看到了便條:「把那個死老太婆趕走,居然想攝像我,告訴她,如果她敢這麼做,有她好看!」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管家就尖叫著從房間裡跑出來,原來她的床上一夜之間爬滿了蚯蚓,枕頭上被子裡全有,她是被蚯蚓爬到身上才嚇醒的。

「別鬧了,把他們嚇走了,誰給你洗衣服呢?」朱道楓在便條上留下話。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寫了句:「他們活該,你們都活該,在花園裡通通種上薔薇,否則還有你們好看!」

朱道楓乖乖地派人把拔掉玫瑰的花園種上了薔薇。玫瑰以前是心慈的最愛,看來現在也得讓位了,真不知道她還會想出什麼招來。朱道楓一點也不生氣,心甘情願地聽她使喚,惡作劇也好,裝神弄鬼也好,有她的存在,每一天都過得很有意思,在他看來,那些惡作劇只不過是她耍的小性子,他反而越來越迷這個女孩,雖然從未見過面。

但終於還是有碰到的一天,為這一天朱道楓付出了「血的代價」。

那天晚上他不知怎麼失眠了,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好半天就是無法入睡,突然他聽到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經過他的門到了書房那邊。他知道是她,下定決心要看看,雖然以前幾次都聽到她進了書房,但都不敢輕舉妄動,怕把她嚇跑。

他光著腳出來一步步走向書房。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幾乎沒有腳步聲,遠遠的,書房的門縫裡透出燈光,可是當他走到門口時,裡面可能察覺到了,燈突然熄滅。

「小姐,我可以進來嗎?」他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

沒人回答,但人肯定在裡面。

「我們還是談談吧,老這麼躲著多沒勁。」

沒有聲音。

「談談啦,認識這麼久,見個面總可以吧,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很高興你來到這裡,你來後我一點也不寂寞了,大家都這麼熟了,握個手總可以吧。」朱道楓很有耐心地跟裡面的人說話。可是等了好一會,還是沒人應他,他顧不上那麼多了,果斷地推門而入,裡面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他摸到牆邊準備開燈,「小姐,別玩了,我開燈好不好?」

話音剛落,就聽得「崩」的一聲悶響,他的頭部遭到了重擊,應聲倒在了地毯上。他沒來得及叫出聲,就感覺有個人從他身邊跨過去,他伸手一帶,抓住了對方的一隻腳,「撲通」一聲,對方也摔在了地上。他當機立斷撲過去,迅速壓住了那個人,對方是撲在地上的,他壓著她的背,感覺軟綿綿的,毫無疑問是個女人。她拚命掙扎,他牢牢地控制住她,畢竟是女人,力氣很有限。

「這下被我捉到了吧,看你往哪跑?」朱道楓興奮異常,尤其聞到她身上濃郁的薔薇清香,身體迅速有了反應,他撥開她的長髮,沒有燈還是看不到臉,卻可以清晰地觸摸她的臉頰,柔嫩無比,「你一定很美麗,好光滑的臉蛋兒……」

說著就吻了下去。

對方更加激烈地反抗起來,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在地毯上滾來滾去,朱道楓怎麼說也是個男人,很快那女孩子就體力不支了,他揪住一個機會正面壓住了她,看不清臉,卻可以看到一雙黑暗中幽幽發亮的眼眸,鼻尖對著鼻尖,她的呼吸溫柔地撲在他臉上,他就真的不客氣了,瘋狂地吻住了她的唇,她的臉頰,耳根,脖子……

對方還在拚命地推他,一雙手在空中亂抓,突然她好像抓住了什麼東西,朱道楓還沒反應過來,她就狠狠砸了下來,正砸中他的額頭,一股溫熱的液體瞬間滲出流進了他的眼中,他捂著頭從她身上滾落下來,她迅速爬起來衝出了門,腳步聲一下就消失在走廊盡頭。

「死丫頭,真要我的命啊!」他掙扎著爬起來,摸到牆邊開了燈,一隻眼睛被鮮血糊得已經看不清了,另一隻眼睛看到地毯上血跡斑斑,罪魁禍首就是茶几上那個稜角尖銳的玻璃煙灰缸。

當晚他就被送到醫院包紮,留院觀察,顯然傷得不輕。

第二天善平在醫院看到他被嚇了一跳,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被人打得頭破血流,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一個電話,牧文、哲明、吳昊還有秦川都在第一時間趕到醫院,問他怎麼傷成這樣,誰幹的,他就是死活不開口。

當天下午他就急著出院了,回梓園休息。管家再次問他關不關花園大門,他又一口否決了,飛奔上樓進了自己的臥室,發現浴室的護膚品不翼而飛,他大驚失色,跑到更衣室一看,一件衣服都不留,全被她取走了。他失落得跌坐在沙發上半天沒回過神。

一連數天,她沒有再出現。

梓園裡恢復了往日的寧靜。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尤其管家,很是高興,忙著張羅招新保姆來梓園工作,跑了那麼多人,園子裡早就人手不夠。

朱道楓連著失眠了很多天。他已經睡回了自己的房間,感覺空氣中似乎還有她的味道,無限留戀。他有點後悔自己太冒失,嚇跑了她。怎麼就不能多忍忍呢?明知道抓到她並非難事,之所以一直沒抓就是因為怕嚇跑她,現在倒好,徹底消失,人間蒸發,她肯定不會再來了!怎麼這麼快就失去了生活僅有的這點「樂趣」?

他始終認為跟她捉迷藏是種「樂趣」,他太孤獨了,住在這墳墓一樣的大房子裡,孤獨是從小伴隨他長大的影子,無論怎樣逍遙快活,也無論怎樣麻痺自己,根深蒂固的孤獨一直就在折磨著他。自從那個神秘的女子闖入梓園,他的生活每天都充滿新奇和刺激,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門外走廊上的腳步聲,他總是暗中竊喜,不知道明早起來她又會變出什麼花樣嚇唬那些傭人(嚇他是嚇不住的),或者她又會在便條上留下什麼樣的話,他喜歡這種「憧憬」的感覺,他擁有的東西太多,從來就不需要憧憬什麼,可是他對這個從未看到過臉的古怪女子無限憧憬。同時也有種強烈的預感,他未來的人生會因這個女子而改變,無論她還露不露面,還來不來梓園,他都會因她而改變!

現在就已經「改變」了,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他不再是站在臥室窗前遙望後山,而是站在陽台上望著花園大門出神,期待她的突然出現,哪怕是個背影,或者是蒙著面紗的臉,他都會心滿意足。她的存在對他而言已經是種習慣,如今消失了卻是種難言的痛楚,這讓他很吃驚,原以為這世上除了心慈再沒有人會讓他痛楚的,為什麼這個女子也能?她究竟會給他的人生帶來什麼,僅僅是痛楚嗎?還是有另外的災難?

這天又是凌晨才睡,沒睡床上,睡在陽台邊的沙發上。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透過紗簾溫暖地照耀著他,撩開紗簾,陽台下花園裡的薔薇開得格外的鮮艷,肯定結滿露珠,反射著太陽的光輝,晨風吹來,薔薇的清香沁人心脾,就如她的味道。

他下了樓,聽著音樂,喝了杯鮮奶這才有了點精神。週末不用去公司,他決定約牧文和善平下午去打高爾夫球,活動活動筋骨。這時候管家過來了,微笑著問:「先生,早餐已經好了,您是現在用呢,還是待會?」

「待會吧,聽完這首曲子。」

「好的。」管家見他沉浸在音樂中,欲言又止。站著沒動。

「還有事嗎?」他抬頭問。

「哦,是這樣的,新雇的幾個保姆已經來了,就在後面,您要不要看看?」

「雇了幾個?」

「四個,一個專門服侍您,兩個照顧太太,一個在廚房,本來還想多雇兩個,怕外面說閒話就……」

「做得對,一下雇這麼多人是會有人說閒話。」

「您是現在看看呢,還是早餐後再看?」

「叫他們過來吧。」

「好的。」管家轉過身朝客廳那邊喊道,「你們都過來吧。」

話音剛落,從餐廳入口處慢吞吞地走來幾個女孩子,一個不少,正好四個。顯然她們沒見過這麼大的房子,縮頭縮腦,東張西望,很怕的樣子。「快點,先生要用早餐了。」管家催促道。

那些女孩子這才加快腳步來到管家的身後,她們都在二十歲上下,怯生生地低著頭,從衣著看,都像是來自農村。「過來,站這,」管家指了指低頭看報紙的朱道楓說,「這是先生,是這個莊園的主人,你們問個好吧。」

「主人好。」幾個女孩高低不齊地朝他躬身點頭。

「不要叫主人,叫先生就可以了。」管家糾正道,然後又對朱道楓說,「先生,您挑個自己滿意的,其他我再安排。」

朱道楓這才抬起頭,隨意地掃了一眼這群女孩子,一眼,就是一眼,他的目光落在最右邊的一個女孩身上,沒有低頭,沒有畏懼,直直地看著他,眼睛閃亮如星辰……足有兩分鐘,他沒有移開目光,一直盯著那個女孩,盯著她的眼睛。

「先生。」管家在提醒他。

「就她吧。」他用手指了指那個女孩。

「哦,小蘭你過來,」管家拉過女孩,「從今天開始,你來照顧先生的起居,跟先生打個招呼。」

女孩還是愣愣地看著他,沒反應。

「說話呀。」管家推了她一下。

「算了,初來乍到肯定認生,別嚇著她。」朱道楓笑了起來,耀眼的笑容綻放在他的臉上,比窗外明媚的陽光還溫暖,他朝那女孩招招手,「過來,別怕。」

「快去。」管家推女孩過去。

女孩慢慢走到他跟前。他打量著她,感覺她格外的清新悅目,上穿藍色碎花短衫,下穿及膝白裙,襯得她的皮膚好白,晶瑩剔透,頭髮披散在腦後,臉龐很清秀,五官精緻得像畫出來的。他看著她,一直看著她……

「叫什麼名字?」

「谷幼蘭。」

「什麼『幼』?」

「幼稚的『幼』。」

「這樣啊,不太好,還是叫幽蘭吧,幽深的『幽』,跟你的人很相稱。」

五秦川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也是個愛情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愛情故事。

的確,秦川跟這起謀殺事件本身並無多大關係,他是個局外人,不應該攪進來的,可是就像冥冥中安排好了的一樣,他居然成了這起謀殺事件的幫兇。他幫一個女人殺人!那個將要被他們殺的人就是朱道楓。但是最初認識這個富有的紳士時,他並沒有想過要殺他,只想謀奪他的家產,奪走他擁有的一切。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個秘密,深藏在心底很多年了,除了他母親,沒人知道這秘密。

秦川的秘密跟他的出身有關,很不平常,生在農村,母親在生下他不久就被一場大火燒燬了面容,雙目失明。母親是一路要飯把他養大的。一直養到十四歲,秦川考進了縣城中學可以自己打工賺點學費,閒時還可以幫著下地做點農活,母親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不再去要飯了,但目標卻很明確,她要送秦川上大學!很多人不理解,一個山裡娃能識幾個字就不錯了,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一樣的耕田種地,但母親卻有自己的想法,她對秦川說:「你必須上大學,你不屬於鄉下,你的根在城裡,你必須回去,而回去唯一的途徑就是上大學,出人頭地,你要證明給那些人看看,我傾城養的兒子一樣有出息,哪怕我是個瞎眼婆子……」

母親的名字就叫傾城,據說年輕的時候是個絕色美人,正如她的名字,貌可傾城,而且母親並不是一開始就在農村,她其實是個城裡人,因為經歷了一次人生變故才隱居在農村的。在秦川的眼裡,母親是天,也是地,是他活在這世上的全部意義,在那些苦難的歲月裡,母親的堅強和錚錚傲骨極大地影響到了他,小時候每次被欺負,只要秦川一哭,母親就會大聲斥責他:「哭什麼!大火沒燒死我們,老天沒餓死我們,不就是幾句閒話麼,還能給氣死?」

有一次,秦川又被鄰居的小孩打哭了,母親不但沒安慰他,還舉著枴杖要敲他的頭,「沒出息的東西,就知道哭,你知不知道眼淚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你就是哭死也不會有人同情你!」說著母親的枴杖就落在了他身上,「給我站起來!是個男子漢就給我站起來!我寧願你站著死,也不願看你躺在地上哭死……」

對於這些,秦川最開始並不理解,甚至是心懷怨恨,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逐漸體會到母親堅強的含義,如果沒有母親的堅強,他們母子沒餓死只怕也被別人欺負死了。記得剛進縣城讀中學的那年,村裡重新按戶劃地,結果全村都劃到了,就他們母子沒有,理由是他們是外來人,不能佔村裡的地。母親也沒說什麼,一個人上山開荒,儘管眼睛看不到行動不便,可母親在幾個好心鄰里的幫助下,硬是憑著非凡的毅力開出了兩畝空地,種下麥子,一邊啃野菜饃饃,一邊起早貪黑地操勞,夏夜的時候甚至是睡在田邊,秦川只要不上課就回來幫母親,正是在母親揮汗如雨的勞作中他才真正被母親的堅強折服。

終於盼來了豐收的季節,正當母子倆準備割麥享受豐收的喜悅時,村長帶著一幫人上來了,說地是村裡的,種了麥子就必須歸村裡,說著就要招呼人下地搶割麥子,千鈞一髮之際,母親咆哮著衝到了地中央,拄著枴杖指著蒼天喊:

「你們有種就過來,如果是共產黨不讓咱母子活,如果是政府要餓死我們,你們說句話,我立馬就讓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割麥子,說!是共產黨不讓我們活嗎?是政府要餓死我們的嗎?你們說啊?怎麼屁都不放一個了?有種就站出來說啊!」

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最後村長帶著那幫人悻悻地離開了。

「媽……」秦川撲過去跪在母親的腳下號啕大哭。這一次母親沒有打他。「孩子,記住這一切,好好用功讀書,這裡不屬於我們,你要光明正大地離開這大山……」這是母親當時含淚告訴他的話。

蒼天有眼,秦川在苦讀數年後終於實現了母親的願望,十六歲時以全省文科狀元的身份考進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當時整個村整個縣都轟動了,幾十年來,那裡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秦川是第一個!據說啟程去北京時,縣長都來了,沿路的鄉親也都自發地給他送行,還敲鑼打鼓放鞭炮,熱鬧而感人的場面被拍下來登上了省裡的日報,一個瞎眼母親靠要飯培養了一個文科狀元,這感天動地的故事轟動一時,很多素不相識的人都伸出援助之手給秦川寄去學費。

「我感謝那些人,感謝的方式就是以最大的能力回報社會……」秦川後來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而且就是那次,我真正感受到了新聞力量的不可估量,一呼百應,可以成就一切,也可以詆毀一切,這大概也是我畢業後首選新聞工作的原因吧。」

而值得一提的是,秦川上大學的那天,全村老小都出來了,只有村長和過去那些欺負過他們母子的人沒有露面,母親就有這麼要強,竟然要人拿掛鞭炮丟到村長家的院子裡炸,完了還指著窗戶喊:「村長大人呃,謝謝你們十幾年來對我們母子的悉心照顧,你的大仁大德我們母子謹記在心,我兒如今上北京了,傾城特來拜謝啊,沒有你們,哪有我兒的今天啊……」

據說村長一家好幾天都沒出門。此後母親碰到他們,那些人都是繞道而行,再遇到劃地分田之類的事,母親總是第一個分,全村老小也沒有一個人說半個「不」字。這讓秦川明白,這個世界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要想不被人欺就得自強。所以在大學四年裡,秦川異常勤奮刻苦,沒有再要母親負擔,全靠自己勤工儉學讀完了大學。畢業後有很多中央一級的新聞單位要留他在北京的,因為他早在大二就已經是某青年報的先鋒記者,採訪和報道了很多具有轟動效應的新聞人物和事件,所有的老師和同學,包括那家青年報都以為他會留在北京,但是他回來了,不僅僅是為了照顧雙目失明的母親,他心裡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完成,名利根本不在他的眼裡和心裡……

經過數年的努力,現在的秦川已經是這座城市一家大報的總編,老百姓每天只要翻開報紙,就可以看到他的名字,而除了總編這個身份,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作家,他寫了好幾部書,反響都很大,圈裡圈外他都算得上是一個響噹噹的文化名人了。這個時候的秦川剛過而立之年,事業有成,有房有車,追求者仰慕者無數,他應該可以滿足了,或者說,他可以過著相對滿足的生活了,但是他不滿足,而且是極端的不滿足!這不滿足很大程度來自他的孤獨,這跟朋友多不多沒關係,每天應酬回來,卸下面具,他總是倍感疲憊和孤獨。

如果沒有那個秘密……

他常常在想,如果沒有那個秘密,或許他會輕鬆得多,按部就班地生活,享受平淡的人生,可是他知道這不可能,他來到這世上就背負著那個天大的秘密,這將是他一輩子的枷鎖,解不解開都不會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所以這麼多年來,他好像沒有為自己活過,忙碌奔波,逢場作戲,想真誠地投入,又力不從心,想麻木地面對,又放不下來,他錯過了很多,傷害過,也被傷害過,想挽留,卻故意放任自流。比如他的婚姻。

他的婚姻很短暫,妻子是電視台的知名主持人,也是這座城裡出了名的美人,兩人是在工作中認識的,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也不存在誰追誰,相識兩年後覺得各方面條件都適合就結婚了。婚後兩人各忙各的,家是裝修得很漂亮,可是連旅社都不如,兩個人都是早出晚歸,忙得連親熱的時間都沒有,後來兩人都意識到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就一起去巴厘島度假,修復夫妻感情。結果還是無濟於事,住在豪華的酒店裡,兩人的電話響個不停,做完愛竟然無話可談,本來一個月的假期不到一個星期就回來了,非常迅速地去辦了離婚手續。他們離婚後一年多,周圍的人都還不知道,直到前妻的身邊又多了個人,人們才恍然大悟,這對才子佳人早就各過各的了,不過兩人還是朋友,而且相處得還很融洽,「其實我們更適合做朋友。」他的前妻有一次就這麼說。其實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這場婚姻草草收場很大程度是因為他不夠投入,一方不投入,另一方自然熱烈不起來,大家都心照不宣,都想給自己找台階下,只是不把話挑明而已。

離婚後他偶爾也有女人,但卻沒有正式的女友,愛情和婚姻對他而言早就是個陌生詞了,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一本書,當時還蠻轟動,是一個叫水猶寒的神秘女作家寫的,講述的是一個女孩以不同的面孔掙扎在紅塵中的故事,他一看就感覺如遇知音,因為他也是這麼生活的!他馬上給作者寫信,也很快得到回信,在信裡兩人談得並不多,但卻談得很深刻,水猶寒就如她的名字一樣,給他的感覺很冷淡,卻並不疏遠,有點憂鬱,卻並不頹廢,很成熟,卻暴露出天真,他對她充滿嚮往和想像,書信來往了半年後,他按捺不住了,提出要採訪她。對方也很爽快地答應了,可是見面後他一眼就看出是個冒充的,揭穿對方的身份後他堅持要見到小說的原作者,後來發生了一些事,那個女作家終於肯見他了,他欣喜若狂,直覺意識到這次見面將非比尋常。

太深刻了!無論用什麼語言來形容,都無法描述她在他腦海裡絕世而獨立的樣子,在那間幽靜的茶樓裡,她蒙著面紗而來,只一眼,那雙比海還深的眼睛就毫無道理地淹沒了他,他自認為見過很多女人的眼睛,可是沒有一雙能像她的眼睛一樣如此強烈地震撼到他,她說話輕輕的,有些羞怯,矜持中透著刻骨的憂傷,那天說了些什麼,他完全沒了印象,只知道當他提出想跟她再見面時,她竟然告訴他,她將要離開這座城市……她真的離開了,後來無論通過什麼途徑,他就是沒法得到她的半點音信,彷彿她是一滴水珠,還沒沐浴陽光就蒸發得一乾二淨。

他不甘心,就找到之前冒充她的那個女孩,試圖從她身上找到那雙眼睛的蹤跡,可是徒勞無功,那個冒充她的叫繁羽的女孩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他還是不死心,經常約繁羽出來吃飯、喝茶、聊天,打聽不到下落,就努力從繁羽那獲得更多有關她的事情,結果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頻頻約會繁羽竟讓對方誤會他對她有意思,喜歡上她了。天哪,這怎麼可能,在他的眼裡,這個叫繁羽的女孩子平庸得即使天天見面也無法想起她的樣子,除了因為她認識水猶寒這唯一的一點理由外,他就是一輩子打光棍也不會想到跟她有所發展。可是這個女孩很有心計,雖然秦川委婉地告訴她,兩個人不可能有發展,但她並不急於退縮,主動出擊,他不約她了,她就約他;他出差了,她就借口要到他的鑰匙幫他打掃屋子;他回來了,她就幫他洗衣做飯;他上班了,她就守在他的屋子裡等他回來;他不理她,她就自己脫光衣服睡在他身邊……後來的事情想也想得到,無論他情不情願,反正他們在一起了,談不上喜歡,也沒有感情,更沒想過未來,不用付出感情,不用花時間哄,有人給他洗衣做飯,有人陪他睡覺,有人仰視他崇拜他,時間長了就成了習慣了,雖然周圍的人很不理解,如此優秀的他怎麼找了個這麼平庸的女友,但他已經默認了,或者說絕望了,她只是他的一個習慣,僅此而已。

大概是在水猶寒失蹤後的第三年,他認識了「雲中漫步」畫廊的老闆沈牧文,準確地說,是他有意識地認識了沈牧文,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和另外五個好朋友經常在一起聚會,是這座城裡鼎鼎大名的「茶話六君子」。而六君子中最有名的就是這座城裡的首富朱道楓,此人身世顯赫,出生於大家族,他的父親朱洪生更是一個傳奇人物,在這座城裡沒有人不知道他們父子,凡是有頭有臉的,或是想進入上流社會的都以認識那家人為榮,草根出身的秦川當然也對這家人「仰慕」有加,卻苦於沒有機會認識,而認識牧文後一切就有了可能。他是通過寫了一篇雲中漫步的評論文章而認識沈牧文的,兩人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沈牧文為人很熱情,也很熱衷交朋友,秦川經常去他的畫廊賞畫聊天,有時候也約他出來喝酒,兩人年齡相近,興趣愛好也都差不多,很快就無話不談了。

「我一定要介紹我的那些朋友們給你認識。」牧文好幾次都這麼說。

秦川笑而不答。深藏不露是他多年練就的本領。

機會終於來了,那天他剛剛開完會,牧文給他打電話,要他速到王府茶樓,過期不候。等他趕到的時候,二樓包間裡已經高朋滿座談笑風生了,牧文一一給他介紹,善平、哲明、東波、吳昊、朱道楓……

「你好!」他向朱道楓伸出手,目光炯炯地看著他笑。

「你好!」對方也很有禮節地站起身,跟他握手。

四目相對,他有一瞬間的失神。好英俊的臉!

回到家,秦川跌坐在客廳沙發上很久都沒有動,腦子裡全是朱道楓的影子。在這座城市裡生活這麼多年,今天還是頭一次見面,印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個人很是謙和,雖身家億萬,卻沒有一點有錢人的勢利,言談話語倒像個做學問的,給人以雲淡風輕,從容不迫的感覺。

「你回來了,」繁羽剛好買菜回來,見他坐著一動不動,以為他累了,「很累嗎,上去休息會吧,晚上我做你最喜歡吃的……」

他看都沒看她,逕直上了樓。

繁羽愣在原地,氣得沒話說。

兩個人就是這樣的,沒話說。連吵架的話都沒有。

但繁羽似乎習慣了,反正他當她是空氣,這樣不是更顯出她的重要嗎,誰能沒有空氣呢?她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晚飯後秦川把自己關在書房很久都沒出來,繁羽不敢去敲門,他在書房的時候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能去打攪,否則就翻臉。她是領教過的。

很晚他才****。繁羽連忙將自己半裸的身子貼了過去。他一把推開她,「睡覺」,隨即就關了燈,把背對著她。但馬上他就爬了起來,咆哮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噴那些難聞的香水,你就是不聽,出去,我要一個人睡!」說著他就掀開了被子。繁羽緊張地坐起來,「沒噴多少,就一點點……」

「出去!」秦川怒目而視。

她只得慢騰騰地起身穿衣服,難過地走出臥室。

他看她出去,馬上起身打開窗戶,讓房間空氣對流。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他越來越討厭這個女人,別說看到她的人,聞著她的味就不舒服。這個女人實在是庸俗,還假裝情趣喜歡往自己身上噴香水,她根本就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味道豈是香水可以噴出來的。外表平庸並不算什麼,最可怕的是內心也一片荒蕪。

秦川開始考慮,是時候該要她走了。

繁羽隱約也知道,她留在他身邊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他跟她的話越來越少,看都不願看她,更別說碰她。他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性生活了。無論她以何種理由安慰自己,也無論她如何的不甘心,她越來越清楚,她沒有辦法留住這個男人。以前他還是跟她有話說的,雖然大多是打聽另一個女人,但有話說就有交流,總比一天到晚看都不看她要強。她不理解,那個有著一張恐怖面孔的女人究竟有什麼魔力,竟然如此吸引著他,她知道他們見過面,僅僅是一面,就讓他這麼惦念嗎?

早上他起得很早,她做的早餐也沒吃,一個人悶不做聲地出了門。

「你回來吃午飯嗎?」她追出來問。

「不吃!」他頭也不回地鑽進了自己的奧迪車。

今天是週末,不用去報社,他開車去看母親。

在一間獨門獨院的民房門口,他緩緩停下車,剛進院子就看見母親扶著一棵棗樹向門口張望著。院子裡一共有兩棵棗樹,枝繁葉茂,陽光下散發著大自然的味道。

「媽,天這麼熱,你怎麼不到房裡休息?」秦川連忙走過去扶住母親。

「沒事,屋子裡待久了出來透透氣。」母親聽到兒子回來,很是喜悅,雖然眼睛看不見,可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都煥發著母愛的磁性。她的臉已不能稱作是臉,白色和深褐色的痂塊密佈在整張臉,沒有眉毛,眼珠混濁僵硬,嘴角的一邊向上扭曲著,以至於說話漏風,口齒不清;她也沒有頭髮,頭皮早在三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中被整個地扯掉,終年戴著帽子;陽光下,她的身子顯得格外的瘦弱單薄,背是躬著的,走路也是一瘸一拐,顫顫巍巍,彷彿風一吹就會倒……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就是三十年前的傾城,誰能想到,她的容貌曾經傾國傾城呢?

「媽,天熱你怎麼不開空調?」秦川扶母親進屋這才感覺裡面像火爐,「跟你說過多少次,省不了幾個錢的,錢也不是省出來的。」

「我知道,我兒現在出息了,媽不是省錢,媽是不怕熱。」母親微笑著坐到客廳的一把竹椅上,這把竹椅還是從鄉下帶過來的,都用了幾十年了,坐在上面咯吱直響。

這個時候保姆阿憶端著一盤西瓜從裡屋出來了,看到秦川甜甜地笑著說:「川哥哥,你來了,吃瓜,奶奶前兒叫我買的,捨不得吃,一定要留到你來再開。」

阿憶十七歲,面目清秀,手腳靈活,是從前鄉下老鄰居的女兒,幾年前發大水一家人都被洪水沖走,阿憶成了孤兒,秦母感恩老鄰居在那場大火中救了他們母子就收留了阿憶,留在身邊做保姆,順便做個伴。

「阿憶長高了啊。」秦川微笑著接過西瓜。

「是嗎,來,憶兒,讓奶奶摸摸,」秦母伸出手,拉過阿憶慈愛地撫摸她的頭,「哎喲,是長高了不少,臉蛋也一定長開了吧,肯定是個俊姑娘。」

「奶奶!」阿憶滿臉緋紅。

「阿憶,中午吃什麼啊?」秦川笑著問。

「當然是你最喜歡吃的糖醋魚啦,我這就去做……」阿憶冰雪聰明,馬上意識到他們母子要單獨說話,一蹦一跳地進了廚房。

「真是個孩子。」秦川看著她的背影笑。

「是啊,多虧了這孩子照顧我,給我做伴,你上次跟我說要她去讀書,我還真捨不得,但是我兒是有見識的人,說什麼都是對的。」

「媽,你又來了。」

「川兒,媽甭曉得有多欣慰,你這麼有出息,媽沒白疼你。」

秦川看著母親,眼底忍不住泛紅,想起從前,為了供他上學,雙目失明的母親一路要飯,要了十幾年的飯。現在他的經濟條件好了,有足夠的能力讓母親享福,可是母親卻仍然保留了從前的儉樸,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還不跟兒子同住,說是怕影響別人對兒子的印象。多麼善良的母親,該怎麼報答老人,一直是秦川甚為苦惱的事情。

「媽,昨天我見了一個人。」

「誰啊?」

「朱道楓。」

秦母怔住了:「朱道楓?」

「他的英文名字叫威廉……」

秦母不做聲了,閉上眼睛,嘴角抽搐,彷彿陷入了痛苦的回憶。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對他,媽。」

「你想怎麼對他啊?」秦母整張臉都在抖動,往事不堪回首,「我記得那孩子不錯的,很善良,人也長得俊,對誰都沒脾氣,據說很像他的母親。」

「看上去是很不錯。」秦川如是說。

「川兒,媽這輩子已經沒有什麼想頭了,過去的事情跟你,跟威廉少爺無關,我不想你去害人,再說上輩人的恩怨你又怎麼了得斷?」

「我又不會要他死。」

「算了,川兒,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就希望你一輩子平平安安,無病無災的……」

「媽,這事你別管,我自有分寸。」

「川兒……」

之後的幾天秦川的心情都很糟。母親的擔憂加重了他心裡的負擔。這個世界上最瞭解他的就是母親了,從他知道自己那個秘密開始,他強烈的憤恨就被母親洞悉,他是個做什麼事都深藏於心的人,毅力超群,正是這點才讓母親害怕,兒子一旦認準什麼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當年他立志考到北京讀大學時,夜以繼日地讀書,有一天夜裡實在太累,煤油燈點著了他的頭髮,他都沒醒。秦川自己也知道,他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沒有岸可以回頭,他也沒想過回頭。三十年,母親生不如死,三十年,受盡欺辱,一想到這些他就更不想回頭。

這天下班的時候,他剛把車開出報社,電話響了。前妻打來的。「喂,秦川嗎?」聲音還是甜美如往昔。

「哦,是倩兮啊,什麼事啊?」秦川一聽到這聲音就感覺愉快。雖然已經離婚,但兩人以朋友相處得很好,感覺比以前更親近。

「怎麼,沒事就不能打你電話?」倩兮有著獨特的娃娃音,絕對的顛倒眾生,「我請你來我家做客,算不算事啊?」

「做客?我沒聽錯吧,小日本不吃醋?」

「別小日本小日本的,人家對你一直很友好,你怎麼老跟他過不去似的,快來吧,他回日本了,我這幾天沒節目,在家閒得慌……」

倩兮的男友松本是個日本人,這座城裡數一數二的百貨公司淑美堂就是他開的,跟朱道楓的新時代廣場就隔了條馬路,兩家百貨公司是絕對的競爭對手,經常唱對台戲,你八折我七折,你送購物晃宜突嵩笨ǎ好在兩邊實力相當,多數時候打個平手。倩兮是個購物狂,還沒認識秦川的時候就立下誓言,不嫁給新時代的老闆就嫁給淑美堂的老闆。跟秦川離婚後,幾乎沒費多少功夫就讓松本拜倒在她裙下,誰叫她是這城裡數一數二的美人兒呢,松本其實也早對她心生仰慕了。為這事秦川很是窩火,第一次跟松本見面是在飯桌上,他很不客氣地指責倩兮太不講民族感情,什麼人不好找,居然找個小日本,松本聽不懂中文,秦川怎麼挖苦他,他都滿臉堆笑,還叫他的翻譯問秦川會不會講點日文,秦川想都沒想就說:「我只會講一句,八格丫魯。」氣得倩兮差點昏過去。

到了倩兮的公寓,他一進門就抱住她,又是親又是吻,呵呵地笑。「死不正經!」倩兮推開他,嘴上罵著,臉上卻並不生氣,「有朋友送了我點冬蟲夏草,我熬了湯,叫你來喝點,補補身體。」

「沒聽錯吧,給我補身體,我身體不好嗎?」秦川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假裝板起臉,「他能滿足你,我就不能滿足你?只是當初太忙了,冷落了你,這也不能讓你因為我身體不好吧,你忘了我們最好的一夜有幾次?四次吧……」

倩兮杏眼一橫:「秦川,有完沒完你!」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

「人家好心關心你,當驢肝肺了!」

「早這麼關心我,咱們也不至於分開……」

「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妻子,」倩兮看著他,臉色突然黯淡下來,「所以現在想彌補,以朋友的身份關心你,照顧你,這樣我才覺得不欠你,心裡也就好受些……」

「別這麼說,倩兮,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出了問題不是哪個人的問題,是兩個人都有問題。」秦川起身坐到她身邊,摟著她的肩膀說,「我們當時都太年輕,不懂得去經營婚姻,所以緣分很快就到了頭。沒關係嘛,我們現在是朋友,不是也相處得很好嗎?就像當初離婚時說的,只要你有需要,我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一句話逗得倩兮咯咯地笑。

秦川天生就不會說情話,一說就像是背舞台劇的詞兒。

但倩兮喜歡的就是他這點,從不以甜言蜜語去俘獲女人,只會以個性魅力去打動女人,當初她就是被他特立獨行的個性吸引才投奔他的。無奈兩人都忙於事業,根本無暇顧及感情和家庭,到想挽救的時候,感情已經走到盡頭。倩兮當然不乏追求者,但內心對秦川還是頗為留戀的,即使和松本在一起後,還是經常想起和秦川共同度過的日子。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他是個缺少溫暖的人,外表看上去豁達開朗,內心卻很孤僻,結婚四年,她從未真正走進過他的內心,她甚至連他母親都沒見過,他說他母親在鄉下,腿腳不方便,眼睛又不好使,而且很怕見生人,最好還是別打攪她老人家。

結果秦川就真的沒帶她見過自己的母親。時間長了,加上工作又忙,倩兮也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直覺意識到,這個男人遠沒她看上去的簡單,他的心,比海還深。

喝完湯,閒坐了會,手機響了。牧文打來的。叫他馬上趕到梓園去聚會,威廉的生日,六君子都在那兒。

梓園?梓園!

「你去哪兒?」倩兮見他起身要走連忙問。

「去一個朋友家裡。」

「帶我去嘛。」

「不行。」

「帶我去!」

倩兮攔在他面前,叉著腰嘟著嘴,故作蠻橫地瞪著他說:「你不能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萬一我想不開尋短見呢?」

「你為什麼尋短見?」秦川覺得她的樣子很好笑。

「女人在孤獨寂寞的時候是最脆弱的,最近我精神狀態不好,很容易出事的。」

秦川眨了眨眼睛,說:「如果我見死不救呢?」

「那……我變鬼也纏著你。」這麼說著,倩兮呼著氣,已經貼上自己軟軟的身子,兩隻白玉一樣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暗香陣陣襲來。秦川只有投降的分。他最怕她這招!

上了車,倩兮還在偷笑。她又一次成功地俘獲了這個男人。「老實說,小日本是不是被你這麼收拾的?」秦川問。他戴上墨鏡開車,樣子酷得不行。

車子漸漸駛出市區。

「你帶我去哪?」她很無奈。

「梓園!」

「啊,什麼,梓園?」倩兮叫了起來。

《愛·盛開(停屍房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