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後,車子停在一個路口,身著制服的保安出來詢問。秦川報上名,保安行了個禮,馬上放行。顯然已經有人通報了他們。一條幽深的林蔭道延伸在眼前,宛如一段歷史徐徐展開,秦川緩緩行駛在林蔭道上,表情凝重,心情激動異常,母親無數次提到過的梓園終於近在咫尺了……
駛出林蔭道,眼前豁然開朗,一排白色的歐式建築傲然矗立在藍天白雲下,隔著花崗岩和鏤花鐵藝築就的圍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裡面地毯般的花園鋪滿每個角落,小橋流水、噴泉、泳池、球場、遮陽亭等設施也都一應俱全,神秘的梓園原來就是這個樣子,比人們談論到的還要尊貴和不可一世,整個就是一座歐洲城堡的翻版。
倩兮是見過大世面的,這會兒也都驚訝得說不出話,生活在這座城市多年,早就聽說了梓園的神秘和傲慢,被所有的人談論和嚮往,卻不輕易接受常人的光顧。「你是怎麼認識朱道楓的?」她忍不住問秦川。她知道梓園的主人就是新時代的老闆朱道楓。
秦川沒有回答,自顧將車開進梓園大門。有專人為他開車門,引著他穿過蜿蜒的花園小徑,為他推開客廳的門。眼前一陣眩暈,富麗堂皇已經不足以形容裡間的豪華。
「秦川,你來了,等你老半天了!」牧文首先起身走過來。
其他五君子均在座,客廳的茶几上擺著水果,看樣子他們相談正歡。他們一眼就看到了秦川身後跟著個漂亮女子,善平立即笑了起來:「喲,難怪來這麼遲,原來是有佳人作陪啊。」
吳昊當然認識自己的同行,一臉壞笑:「倩兮啊,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嗎?」
「介紹一下吧。」哲明說。
「哦,這是我的前妻倩兮,硬要跟著我來……」秦川把手搭在倩兮的肩膀上,摘下墨鏡,「女人一耍賴,男人只有投降的分。」
「秦川!」倩兮直跺腳。
「歡迎,歡迎,」朱道楓款款走過來招呼,一一握手,握到倩兮的時候特意說,「美女光臨寒舍,在下不勝榮幸。」
「你這還寒舍呢,簡直就是皇宮嘛。」倩兮環顧四周說。
「皇宮?或許是,不過自古皇宮可是最冷清的。」朱道楓自嘲地笑。
「威廉,你或許還不知道,」吳昊還在壞笑,「倩兮小姐可是淑美堂老闆松本的現任女友……」
眾人皆驚。
「是嗎?」朱道楓馬上把目光投向秦川,很是詫異,「秦川老弟啊,這麼好的老婆,怎麼捨得讓給日本人呢?」
「別提了,這正是我的心頭之痛呢,我做人失敗,做男人更失敗,一不小心讓個小日本佔了老婆……」
秦川坐到沙發上,故作痛苦狀。
「秦川!」倩兮又在叫。她也知道朱道楓跟松本是生意上的競爭對手,很不好意思地說:「朱先生,我仰慕你很久了,今天一見果然氣度不凡,沒辦法,我曾經開過玩笑,不嫁給淑美堂的老闆,就嫁給新時代的老闆,因為我最喜歡逛百貨公司了,沒有緣分先遇到您,當然只好屈就……」
朱道楓哈哈大笑。
牧文說:「倩兮小姐,你真是很坦白,女人喜歡逛百貨公司是理所當然,不過我還沒聽說過要嫁給開百貨公司的。」
倩兮回答:「這沒什麼啊,小時候我很喜歡吃冰棍,當時就立下志向,將來一定要嫁個賣冰棍的呢,後來長大了,喜歡穿漂亮衣服,就一心想嫁給開裁縫鋪的……」
眾人笑得更厲害了。
「很好嘛,每人都有自己的願望和理想,倩兮敢於追求自己所想本身就是一種勇氣……」朱道楓連連點頭,「不過我不理解,秦川既不是賣冰棍的,也不是開百貨公司的,更不是裁縫,你當初怎麼就嫁給他了呢?」
「是啊,為什麼呢?」東波也問。
「這沒有為什麼,」秦川點根煙,笑著說:「女人是最善變的,今天想的明天就變了,我是賣報紙的,她當初正好又是個記者,所以就將賣冰棍的理想升到了賣報紙的層面……」
「哈哈……」
整個客廳被笑聲淹沒。
晚宴時,陸續又有客人來。都是不請自到。熱鬧的生日party持續了一整晚。凌晨大家才相繼在梓園的客房入睡。可是還沒睡兩個鐘頭,大家就被樓下客廳的吵鬧聲驚醒,紛紛起床下樓,還在樓梯口,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只見客廳的四周都擺上了白色菊花紮成的花圈,粗略估計,至少不下二十個,門口則是擺著兩個掛有輓聯的大花籃,樓梯扶手也都纏著黑色或白色的綬帶,最觸目驚心的是大堂中央擺著的一副大棺材,陰森森的,整個就是一靈堂的佈置,眾人下樓再看,客廳的牆上還寫著幾個血紅的大字: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壁爐的上方甚至還掛著一張遺像,照片裡的人竟是……是朱道楓!
十幾個傭人和管家聚在客廳裡個個面如土色,嚇得發抖。
「誰幹的這是!誰幹的!」哲明首先發怒,衝到門口就踢翻了那兩個掛著輓聯的花籃,吳昊也是個火暴脾氣,當然不會閒著,挽起袖子就去砸花圈,用腳踩,東波則拖了把椅子砸棺材,椅子摔爛了,棺材卻紋絲不動,牧文和善平畢竟穩重些,沒有動手,卻也是悲憤得說不出話。
秦川目瞪口呆……
這時候朱道楓剛好下樓,看到客廳中的場景似乎並不意外,冷冷地站在樓梯口,操著手,面無表情。「威廉,怎麼回事這是……」牧文問他。
「沒什麼,有人嫌我活得多餘,想要我死。」說這話的時候,吳昊已經爬上客廳的壁爐,正準備摘遺像,朱道楓突然制止他,「別摘,掛那吧。」
「威廉……」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沒事,沒事,真的沒事,讓你們受驚了……」他連連擺手,還真看不出來有什麼事,吩咐管家,「都站在這幹嗎,還不快去準備早餐,難道讓我的朋友們挨餓嗎?」
「是,先生。」管家點點頭,連忙招呼那些嚇傻了的傭人,「都進去,該幹什麼幹什麼,動作麻利點,還有你,幽蘭!」
一個年輕的女孩此時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站在一群矮胖的傭人中顯得鶴立雞群,皮膚白皙一臉漠然。當她仰著臉轉身離開的時候,眾人這才看清了她夢幻一般的面容,五官很精緻,眉毛倔強地向上揚著,一雙漆黑的眸子閃亮如星辰,盈盈的,滿滿的,彷彿隨時都會溢出汪汪秋水……
這麼絕色的女子,是傭人?
而就在她轉身的剎那,她的目光和秦川撞到了一起,秦川整個人被定住了,就是那雙比海還深的眼睛,一眼望不到底,跟數年前見過的另一雙眼睛莫名地重疊在一起,一樣的冷漠憂鬱,一樣的深邃空茫,他還想看得再仔細些,她卻掉頭走了,不慌不忙,身姿婀娜。
那眼睛,那光芒……
「我們分手吧。」
早上回到家,秦川沒讓繁羽來得及質問他一夜不歸之事,就先提出了分手。
「為什麼?」繁羽本來是一臉怒容,想好好問清楚他昨夜為何不歸,不想他竟然開口就提分手,嚇得她根本沒有思考的餘地,本能地問「為什麼」。
「你問得很多餘。」秦川的回答很冷酷。
「秦川,我跟了你有三年了,什麼都依著你,我究竟哪裡做得不對,你可以說啊,為什麼要分手,我可以改的……」
「你說這些也是多餘。」
「秦川,你可以不愛我,但我愛你呀……」
「你說這話更多餘!」
「別這樣,秦川,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想!」
「你真這麼絕情嗎,離開你我一無所有,連工作都沒有。」
「我會給你一筆錢。」
「我不需要錢。」
「你不是很喜歡錢嗎,當年還以水猶寒的名義去騙錢。」
一句話堵住了繁羽的嘴。原來他還記著這件事!
「我,我當時也是一時糊塗……」
「你應該知道我是因為什麼跟你生活了三年,因為水猶寒!」
「她……她不是不見了嗎?」
「她不見了並不意味著她就消失了!」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跟你無關!」
說著秦川掏出一張銀行卡。「拿去吧,上面有三十萬,只要不奢侈,夠你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他已經將話說死了。
繁羽呆呆的。看都沒看那張銀行卡。
秦川起身上樓,也沒看她,扔下最後一句話:「三天之內搬出去。」
繁羽搬出公寓後,秦川第二天就通過家政公司找了個保姆,四十多歲,是個下崗女工。生活一樣被料理得井井有條。這讓他很是懊喪,原來找個保姆就可以讓生活井井有條,自己居然跟一個不愛的女人生活了三年,為的正是讓生活井井有條。天大的諷刺!
生活一切照舊。他還是這麼忙碌,每天早出晚歸,週末去看望母親。跟那幾個君子偶爾也會見面,但朱道楓卻很久不見了,自從那次生日party後,他好像將自己封閉起來,看樣子受的刺激不小。對於這件事他們私下也都議論過,秦川這才得知,梓園一直在「鬧鬼」,園子裡經常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怖東西,矛頭好像就是對準朱道楓的,已經半年了,沒有安靜過一天。
秦川當然不信這世上有鬼,所謂的鬼無非就是人裝出來的,是誰在梓園裝神弄鬼呢?不管是誰,肯定是有仇,還不是一般的仇,否則不會要他的命,這個人就是要他的命!秦川雖然也不希望他好過,但還沒想過要他的命,他感覺跟這個人接觸越久,相交越深越悲傷,他想如果沒有那個秘密,他們一定可以相處得很好,這多少讓他有些遲疑,可這世上是不存在那麼多「如果」的,發生過的事情不會因為一個「如果」而一筆勾銷,恩怨情仇只會在歲月的沉澱中愈發的刻骨銘心,蹊蹺的是,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跟他一樣不希望朱家好過。
似乎,朱道楓對他還蠻有好感的,之前經常給他打電話,兩個人在電話裡天南地北地聊,居然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我一直感覺你很親切,不知道為什麼。」朱道楓有一次這麼對他說。
秦川當時心裡一個咯登,因為他對朱道楓也是同樣的感覺!跟他見面,即使不說話,感覺連空氣都是親切的。
但他跟朱道楓在一起不僅僅是因為親切,而是為了更深入地瞭解這個人。直覺上,他覺得這個人很單純,而且是過於單純,這一點從他對已故的未婚妻上就可以感覺得出來,他一如既往地愛著亡故的女友,一談到她就滿臉幸福,好像伊人還活著一樣,純情得不帶一點雜質。但這並不表示朱道楓就是個簡單的人,他看上去很隨和,從容淡定,不慌不忙,似乎天塌下來也是一副優哉游哉的樣子,骨子裡卻透著威嚴和傲慢,而且也相當固執,尊重對方,卻從不改變自身立場,這一點跟秦川很相似,認定的事死不回頭。
「我們兩個怎麼有點像,」朱道楓有一次在喝酒的時候無意中說道,「他們說我們長得很像,我沒覺得,不過性格很像倒是真的,呵呵……」
說者無心,聽者驚心。
的確有人說他們長得有點像。首先說這話的是牧文。那是在朱道楓的三十六歲生日前夕的一次聚會上,話一說出來,馬上得到其他幾個君子的認同。善平就開玩笑說:「威廉,你回去得好好問問令尊,是不是給你生了個弟弟,失散在人間……」
「是啊,有這可能,你們倆實在太像了!」
「沒錯,回去是要好好問問。」朱道楓連連點頭。
「如果有,可能就是我!」秦川漫不經心地開玩笑。
「是嗎?那我們去鑒定鑒定,沒準是有這可能。」
「威廉,如果是,你打算怎麼對待這個老弟啊?」牧文呵呵直笑。
朱道楓想都沒想,就答:「一切共享,除了女人。」
一陣哄笑。
秦川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很「認真」地說:「當然,假若我們真是親人,我想我也會給你最珍貴的。」
朱道楓有一瞬間的失神,好像很感動的樣子。「謝謝,我也一定會給你最珍貴的,如果我們是親人的話……」
半個月後,朱道楓大概已經走出了那件事的陰影,主動打電話叫秦川去看一樣東西,秦川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問看什麼,他回答說你來了就知道,絕對的超現實。結果秦川下班後趕到梓園,一進門就差點趴到地上,原來朱道楓要他看的竟是生日那天神秘出現的棺材,離譜的是,棺材上面已經被畫滿圖案,蓋板上突兀地「長」出了一棵樹,枝繁葉茂,生機勃勃,跟象徵死亡的棺材形成強烈對比……
棺材擺在壁爐邊,牆上竟然還掛著朱道楓的「遺像」,笑容可掬,目光正好落在下面的棺材上,「怎麼樣?有創意吧?」朱道楓拽著傻了的秦川坐到壁爐邊的椅子上,秦川面對著棺材,朱道楓背對著棺材。
「你……你這是……」秦川受驚不小,連話都不會說了。
「我也是突發的靈感,」朱道楓似乎很滿意自己的「作品」,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樣子,指著棺材說,「明白是什麼意思嗎?很簡單的,棺材意味著死亡對不對,上面的樹就代表重生,生生死死本是人生平常事,想像一下,當躺進去的人在生命終結後以樹的形式獲得重生,同樣獲得陽光雨露的滋潤,多幸福,看到的人就不會再懼怕死亡,反而倍加珍惜現有的生命……」
「那樹……是怎麼長上去的?」秦川還是心驚肉跳。
「哦,在蓋板上打個洞,樹是長在棺材裡面的,其實這樹只是個象徵,寓意著生命,很好理解的,你要不要打開蓋板看看?」
「不,不,不需要……」秦川連連擺手。
朱道楓笑了起來,點根煙,還是抑制不住興奮。他穿了件amanni的條紋西裝,裡面是件暗花紋的休閒毛衣,下面配了條同色的休閒褲,靠在棺材上侃侃而談,慵懶中倍顯優雅,隨性中透著瀟灑,秦川奇怪地看著他,不能理解這是一個正常人的行為,都說藝術家是瘋子,他不是藝術家,卻比藝術家「瘋」得還徹底,可是,可是為什麼,他特立獨行的樣子竟是如此令人著迷,秦川是男人,都為他「著迷」了!
「我從小就很喜歡藝術,上大學的時候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學畫,學攝影,學雕塑,什麼都學,一到假期就四處旅行,到過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傑出的藝術家……」朱道楓給秦川「上課」,看他一頭霧水的樣子,又繼續說,「我準備把這件藝術品拿到國外去參展,下個月巴黎正好有一次行為藝術的展覽,盛況空前呢。」
「展覽?」秦川差點昏厥。
「是啊,過幾天我正好要去意大利處理公務,順便就先把這件藝術品送到巴黎,不過……」他又面露難色,很傷腦筋地說,「就是不知道飛機給不給托運啊?」
秦川暗笑,鬼才給你托運。
「應該沒問題,大不了包機。」他財大氣粗地說。
「參加完展覽了還拿回來嗎?」
「當然要拿回來,這可是我的心血,光上面的圖畫我就畫了好多天,牧文他們都來看了……」
「怎麼樣?」
「還怎麼樣呢,差點橫著出去,」朱道楓呵呵直笑,「還就你跟我合拍,見了一點也不覺得出奇,我們欣賞的東西原來這麼接近,難怪他們都說我們很像……」
秦川連忙岔開話題,「這次出去要多久?」
「哦,可能要一陣,先去巴黎參展,然後去意大利,回來的時候還要在香港逗留幾天,看看家母,已經一年多沒去看她了。」
秦川問:「令堂身體不好嗎?」
「不太好,一直就不好。」
「我母親也是。」
「哦?你母親身體也不好?」
「是啊,年輕的時候吃過太多的苦,歲數一大,就是一身的病了。」
「有時間一定去拜訪令堂。」朱道楓真誠地說。秦川連忙推辭:「多謝,不過家母很怕見生人,所以……」
「威廉,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麼?」秦川突然問。
「最害怕的事情?」朱道楓不解,「你怎麼問這個問題?」
「想問問,因為我總是有很多害怕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沒有。」
朱道楓說:「我當然有,是人就會有喜樂和恐懼。」
「那是什麼呢?」
「這個,當然有很多,籠統地講,我很害怕失去。」
「失去?失去什麼呢?」
「很多啊,比如親人、朋友、愛情……」朱道楓忽然很傷感起來,靠著棺材若有所思,「其實我已經失去了很多,牧文可能跟你講過,我有兩個兄弟,都沒了,父親長年在國外,母親在香港的寺廟吃齋念佛也難得見面,親情是整個的沒了。愛情呢,你是知道的,失去得更早,所以現在很害怕再失去,雖然我已經沒什麼可以再失去了……」
「財富呢?」
「這個,無所謂,財富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根本就沒把這放在心裡,」朱道楓如是說,「錢對我來說只是枯燥的數字而已,剛才跟你講了,我年輕的時候喜歡藝術,一心想成個畫家,周遊世界,賞遍人間美景,最後為著家族的責任忍痛放棄夢想,過著身不由己的生活,如果有一天失去這些財富,我倒覺得輕鬆了,不用再像現在這樣身不由己,只是那樣會覺得對不住父親,他對我的期望很高,年紀也大了,如果弄得家境敗落,怕他承受不起,我已經失去了兩個親人,再失去,承受不起的就是我了……秦川,你看我是不是活得很累,活得言不由衷……」
「沒有人會活得真正輕鬆。」
「也是,不過你最害怕什麼,我倒想知道。」
「我嗎,最怕死。」
「怕死?」朱道楓大為詫異,讓他看著棺材,豈不更怕死了?
「是啊,如果死了,很多事情就無法完成。」
「有意思,你想完成什麼?」
「想活得輕鬆,確切地說,是想打開心裡的枷鎖,這枷鎖從我一出生就有了,我來到這世上,好像就是為了打開這副枷鎖,而活著才有可能,打開了,也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朱道楓看著他:「你很不快樂,秦川。」
「你好像也不快樂。」
「是,我們都不快樂,不知道什麼原因。」
「與生俱來的吧。」
正聊著,秦川的手機響了。繁羽打來的,在電話裡帶著哭腔說,「秦川,給我找份工作吧,我不要錢,我就是想要個活下去的理由,你現在不理我了,我就只能寄希望於工作,沒有工作,我會悶死的。」
「你什麼都不會,我上哪去給你找工作?」
「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情。」繁羽現學現用。
掛掉電話,秦川的心情壞到極點,臉色自然也不好看。
「怎麼了?什麼事情這麼不開心?」朱道楓關切地問。
「別提了,一個女人給煩的,分手給了她一筆錢,可是她還找我要工作……」
「是女朋友?」
「不是。」
「這不難嘛,你叫她來我公司好了,」朱道楓想都沒想,說,「我辦公室的劉小姐剛好結婚去了,人事部正在給我物色新秘書呢,我就叫他們不要找了,讓你女朋友來吧。」
秦川看著他沒回答。幾乎是一瞬間的事,腦中電石火花般被照得通亮。讓繁羽去他的公司?他的公司!
「這個,不好吧,她什麼都不會。」秦川故意推辭,「再說長得也不漂亮。」
「沒關係,不會可以學嘛,又不是什麼高科技,至於漂亮,看多了也會審美疲勞的……」朱道楓呵呵地笑,感覺很真誠。
兩人越談越歡,又在一起吃了晚飯,這才各自道別。
秦川回到公寓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繁羽打電話。
「你想工作嗎?想留在我身邊嗎?」
「想啊,當然想。」
「那就聽我的安排,去朱氏集團上班。」
「真的啊?」
「是的,去做總裁秘書。」
「可以,但是你真的會留我在身邊嗎?」
「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很快,秦川的三十歲生日也到了,牧文和善平幾個都來給他慶祝,朱道楓則在法國給他打電話慶賀,他的「作品」已經順利托運到巴黎了,不用說花了不少銀子,看來還是只有有錢人才玩得起這種遊戲。吃完飯,一行數人又浩浩蕩盪開到哲明的王府茶樓喝茶聊天,話題毫無疑問就落在了朱道楓的「作品」上。
善平哈哈大笑,「這才是朱威廉幹的事嘛,生意上的事本來就應付得勉強,閒著沒事就胡思亂想,也就他能想出這樣的招,還好他家老爺子沒在這邊,要是在,看到了非氣死。」
「嗯,很有可能。」吳昊也笑。
牧文說:「不過威廉一直就是跟他老爺子對著干的,才不會理會老爺子怎麼想。」
「他們經常對著幹嗎?」秦川問。
「豈止是對著幹,簡直是水火不容,經常鬥個你死我活,別看威廉人很隨和,可性格很拗的,老爺子要他往東,他偏要往西……」
「威廉是怪老爺子讓他選擇了跟碧君的婚姻,又逼著他經商……」
「唉,所以有時候我蠻同情他的,縱然有花不完的錢,可卻活得言不由衷。」
「是啊,威廉是很可憐……」
秦川一路都在想著眾人對朱道楓的評價,心裡很不平靜。他覺得他是很可憐,卻更孤獨,只有孤獨的人才會想著死後重生,那副長著樹的棺材其實就是他內心孤獨最深刻的體現,他希望自己能重生,能重新享受自由的生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身不由己,人活著,心已死亡。秦川忽然理解了他的那件奇異的「作品」,那副長著樹的棺材在他腦海裡異常清晰起來,他竟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他何嘗又不是如此,一樣活得言不由衷,想放棄,又要堅持,想重生,卻找不到出路,無可奈何地被桎梏。
他們是很「像」啊!
晚上倩兮約他喝咖啡,還給秦川送了份生日厚禮,可又像心事重重的樣子。秦川看她心事很重的樣子,就問她什麼事,她支吾了半天才把跟松本要結婚的事情跟他說了,不想秦川表現很平靜,並沒有像她想像中的那樣大發雷霆。
「你真是會算啊,剛給我送了生日禮物,就要從我這討回去。」秦川看著她笑。
「秦川……」
「什麼也別說,結婚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沒有資格干涉你,再說你跟我在一起不幸福,如果別人能給你想要的幸福,我當然只能祝福了,雖然我嘴上老是跟小日本過不去,可心裡還是明白的,他很愛你,這就夠了,你需要的不就是一份真摯的愛嗎?」
一席話把倩兮說得眼淚汪汪,哽咽著說:「秦川,謝謝你的理解,我以為你會不高興的,松本也很擔心,怕你找他麻煩……」
「那你還真要告訴他,我是會找他麻煩,婚禮上多準備點酒,不是他趴下,就是我趴下……」秦川一本正經地說。
結果是,婚禮那天兩個人都喝趴下了。第二天上班,秦川頭還是昏的,秘書突然給他送了封信進來,是快件,沒有寄信人地址,信上只有一句話:
今晚十二點梓園後山的墓地見!
是誰要見我呢?
秦川感覺自己在陷入……
從下午收到那封信開始他就感覺一雙無形的手在暗處拉他,本來他還有些徘徊的,有人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絲毫不給他遲疑的機會。雖然還不知道寫這封信的是誰,也不知道對方的目的是什麼,但強烈的直覺告訴他,他已經被人盯上了!
晚飯他幾乎沒怎麼吃,不停地看表。
十一點剛過,他驅車趕往梓園。林蔭道的門衛認得他,問都沒問一聲就放了行。不知道怎麼回事,梓園的大門一直是敞開的,幾次來都是這樣,好像在等著誰。不會是等他吧?應該不是,據牧文說,朱道楓敞開大門已經很久了,一直在等「鬼」上門。
秦川是不相信這世上有鬼的,小時候在鄉下,家的後山坡就是個亂墳崗,什麼樣的東西都見過,還真沒見過鬼。他把車停在遠離圍牆的一個暗影處,步行進了梓園,沒有驚動朱道楓,出於直覺,他感覺那個要見他的人也不希望驚動這個園子裡的人。
梓園不愧是梓園,一如既往的氣派威嚴,大房子裡好像每個房間都亮著燈,似乎也是等「鬼」,一共就那麼幾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是誰都可以在裡面鬧鬼,藏在任何一個角落裡要找到都絕非易事,這就是他們這種豪門的通病,表面奢華,內在腐朽。秦川對這種奢華是不屑一顧的,相反他倒有點同情這裡面的人,比如朱道楓,守著這麼一座冷冰冰的豪宅,榮華富貴又怎樣,沒有親情,什麼都沒有,還不是跟守座墳墓似的,難怪那天他看到自己的棺材和遺像一點也不意外,想必現實生活的麻痺早就讓他心如死灰了,無念無求,只希望早一天躺進真正的棺材。是不是這樣呢?
梓園真是夠大的,穿過整個花園就花了二十幾分鐘,繞到後花園,再走進一處灌木叢,就看到了一張通往後山的門。門是敞著的,秦川大搖大擺地上了後山,一條石階路蜿蜒向上,儘管路邊的花草叢中暗藏了燈光,可還是感覺很暗,兩邊的桃樹深不見底,各種蟲鳴聲此起彼伏,這倒沒什麼,就是偶爾響起的不知道什麼鳥的怪叫聲讓人一陣陣發寒,一輪彎月在雲叢中穿行,忽明忽暗,透著詭異。
遠遠的就看到墓地了,孤零零的一座墳,即便是修得氣派豪華,兩邊也有長明燈照著,卻難掩寂寞和淒涼。秦川踏著漢白玉石階來到幕前,藉著長明燈的光線看到墓碑上刻著「愛妻任心慈之墓」,碑上方還有長眠者的照片,很美麗的一個女子。顯然這就是朱道楓至今念念不忘的那個未婚妻。得不到的才是難忘的吧,男人都這樣,如果這個女子沒有死,跟朱道楓結了婚,以他的****成性未必還會對這個女子這麼鍾情。
夜已經很深了。
時間早過了十二點。
已是深秋,又在山頂,寒氣很重。
秦川感覺到很冷,裹緊風衣,掏出煙準備點上,想了想,朝墓碑上的女子打了聲招呼:「抱歉,我要抽根煙,你不會介意吧?」
煙很快抽完,還是沒見那個人來。
又抽第二根,還是沒來。
他面對著墓碑站著,吐著煙圈,心裡開始變得煩亂,是誰約的他呢?為什麼約他?約了他又不露面是什麼意思?
突然,背後傳來清晰的腳步聲,像是穿著高跟鞋,踏在石階上聲音清脆。是個女人!他很想回頭,可不知為什麼,他反而失去了回頭的勇氣,心跳驟然加速,拿著煙的手也開始發抖。墓碑上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是頭頂的月光投下的,拉得很長,那個人就在背後。
是誰?她是誰?
已經站到了他身後了,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在墓碑上重疊。
一隻手突然搭在了他肩上,很柔軟。
他終於回頭,緩緩回頭,背著光,看不太清她的臉,卻一眼就認出了她,他詫異地望著她,巨大的震驚浮現在臉上。
「是你?」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