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為什麼揍你嗎?」他好像坐到了床邊,我還是沒看他,只聽見他說,「你知不知道你睡在棺材裡的樣子讓我有多憤怒?十年前,我最愛的心慈一聲都不吭就睡進了棺材,我守了她一天一夜,千萬遍地呼喚她,還是沒能喚醒她,這麼多年,只要我閉上眼睛,腦子裡就浮現她躺在棺材裡睡覺的樣子,那麼的安詳,真的就像是睡著了,那個樣子一直折磨著我,讓我又心痛又憤恨,既然相愛,為什麼要一個人先走?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原諒她,哪怕被思念折磨得徹夜無眠,我也恨她……」
這麼說著,感覺他的聲音變得哽咽,「幽蘭,為什麼要睡棺材呢?只要你肯留在我身邊,平常你怎麼瞎搗蛋我都不怪你,心甘情願地慣你,寵你,但是……」他話鋒一轉,突然又凶狠起來,「我絕不允許你睡棺材,無論是活著躺進去,還是死了躺進去,都不允許!你是我的人,生生死死都是我的人,十年前我錯過了心慈,現在絕不會錯過你,只要我沒有躺進去,你就絕對不能先行躺進去,這副棺材是我的藝術品,是我給自己留的,不是給你!我在上面畫滿薔薇是種象徵,象徵我死後仍然有你的陪伴,對我來說,你就是薔薇的化身……」
說著他突然將我擁入懷中,語無倫次,「幽蘭,你這個壞蛋,知道我有多憤怒嗎,恨不得抽死你,竟然在我活著的時候睡棺材!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怕你真的有一天躺進去,再也醒不來,我又要一個人面對『失去』的痛苦,我已經失去了心慈,再也不能失去你,幽蘭……」
「先生……」
「叫我威廉。」
「威廉先生!」我壓抑心中的怒火,兩天沒吃飯,很費勁才推開他,「我出身貧寒,身份低賤,但我也有自己的尊嚴。我一無所有,只有尊嚴,我寧願被你拿鞭子抽,也不想被侵犯,否則……」
「怎麼樣?」他故意挑釁。
我仰著臉看著他,緩慢而低沉地說:「我會殺了你!」
「哈哈……」他竟然笑了起來,「你好可愛……」
「我是說真的!」我逼視著他。
「好啊,那你說說看,你預備怎麼殺了我?」他竟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是用刀子捅、投毒,還是放火燒死我?你說說看,看我能不能接受……」
「你想怎麼死呢?」我豁出去了,反問。
「有一種辦法肯定行……」
「什麼辦法?」
「失去你……」他定定地看著我,臉色忽然變得陰沉,「失去你,我的生命也就會終止,不用你動手,我自己會結束,沒有你,我會活不下去。」
花言巧語!地道的花花公子!
我在心裡冷笑,想用這種辦法逼我就範,也太低能了!
「我是說真的。」他看出我不信他的鬼話。
「我肚子餓了,要吃東西了。」我從床上溜下來,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
「幽蘭,我很想告訴你一些事……」他也站起來。
「什麼事?」
「等我從國外回來後再告訴你吧,」他看住我,依依不捨的樣子,「真想把你帶走,不忍心把你丟在這裡,可是沒辦法,我是去處理生意上的事,下次如果度假,我肯定會帶上你……」
我扭頭就走。
「幽蘭……」
他猛地拽住我,一把拉我入懷,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吻了下來。我又踢又打,感覺他像鉗子一樣箍緊著,含住我的舌頭,極其的貪婪,彷彿要把我吸乾。我使出全身的勁推開他,哭叫起來,咆哮道:
「別以為你有錢有勢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再低賤也不是你想玩就可以玩的。你那麼有錢,多的是女人,為什麼連一個可憐的傭人也不放過……別靠近我,你再靠近,我就殺了你,聽清楚了,我會殺了你!」
四天後他啟程去國外處理公務。臨走前他突發奇想,又把那副棺材進行了再加工,在蓋板上打了個洞,在棺材裡栽了棵樹,乍一看那樹像是長在棺材上,渾然一體,枝繁葉茂的樹跟象徵死亡的棺材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對自己的創意非常滿意,還把那幾位朋友叫來欣賞,結果每來一個都嚇得快趴下,他耐心地跟他們解釋,說這是藝術,喻示死去的人可以獲得重生……
他也把我叫過去跟我解釋,我愛理不理的,自從那天挨了揍又被他非禮後,我的態度降到了冰點,每天只是機械地做事,一句多餘的話也不願跟他講。
「幽蘭,你看這是不是件偉大的藝術品?」他操著手欣賞自己的傑作,滿臉的自我陶醉。我懷疑他是不是有點自戀。
「先生,您還有別的吩咐嗎?沒有的話我就要去幹活了。」說完我轉身就走。
「幽蘭!」他在背後叫住我,「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這幾天都不理我……」
「先生,我只是個傭人,怎麼有資格生您的氣?」
「抱歉,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回頭,逕直朝前走。
他還在後面喊:「幽蘭,遇見你,我才得以重生……」
我停住了腳步,冷冷地回了句:「先生,現在說這話太早了!」
整晚,他都在我的門外徘徊。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把那件偉大的「藝術品」也一併帶走,據說是運到巴黎去參加展覽,運著棺材去旅行,這世上也就只有他做得出!他還是試圖跟我說幾句話,敲我的門,我沒開。我聽見他在外面交代管家:「好好照顧她,不要讓她做事,多給她增加點營養。」
「是,先生。」管家答。
「幽蘭,我走了,回來再好好跟你談。」他又敲了敲門跟我說。
我沒回答,站在窗邊看著他載著棺材駛出莊園。他一走,管家馬上把我叫出來聲色俱厲地訓斥道:「你以為你是誰,竟敢這麼傲慢,主人叫你,你竟然躲在裡面不出來,為什麼不到門口送,你來梓園這麼久,連這個規矩也不懂嗎?」
我低著頭沒說話,感覺末日即將來臨。
果然,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沒有半刻歇停,像隻狗似的被管家任意支配,洗衣、拖地、擦盤子,甚至花園鋤草都派在了我頭上,吃飯時也不能上桌,只能端著碗躲在廚房裡吃點殘羹剩飯,晚上所有的傭人都睡了,我還不能休息,得在廚房準備第二天的早餐,對此我沒有半句怨言,是我的,就該我承受。
但人越是疲勞到頂點,精神反而異常亢奮,一亢奮就睡不著,睜眼到天亮。我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就到書房看書,繼而又有了拿筆的衝動,非常強烈的衝動,我曾經是個作家啊,我怎麼把這個身份給忘了呢?
晚上關上房門,我開始埋頭寫作,準備寫一部長篇巨著,故事和人物都構思好了,其實也不需要構思,寫我自己就可以了。寫的就是一個復仇的故事。一個女孩為了給親人報仇,孤身潛入一所莊園尋找仇人,開頭是這麼寫的: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這又不僅僅是個謀殺的故事。這也是個愛情故事。這又不僅僅是個愛情故事。我就是這起事件的謀殺者,是我策劃了這起謀殺事件……」
很好的開頭,我很滿意,我決定將我殺人的全過程通過小說記錄下來,如果有一天如願殺了他而我的身份又被發現,人們看到這部小說,就會清楚事情的真相,從而不必同情那個被殺的人,我不需要人們同情,我需要的是人們充分理解殺他是事出有因的,沒有哪個人是天生的殺手,我要讓那個人即使死了也不被人們原諒!
太激動了!沒有比這個辦法更好的了,我真是個天才,就算不是天才殺手,也是個天才作家,我相信等這部作品面世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死了,被我殺死的,而殺他的全過程全都記錄在書中……
但是我必須小心,不能讓人發現這部小說,在事情沒有完成之前絕對不能讓人知道,否則十年的努力將會付諸東流。我都是在莊園的人都睡了之後才開始寫的,一寫就停不了筆,常常寫到東方發白才湊合閉閉眼。
白天我繼續幹活,雖然很累很累,但一邊幹活一邊構思晚上的小說,時間倒也過得很快,而原先看我不順眼的那些傭人可能見我整天幹活有點同情我了,有時候也幫我做點事,漸漸的,我開始跟她們走得近些了,有空的時候也會在一起說笑聊天。
一天早上,我拖完地看見她們幾人圍在花園裡又笑又鬧,不知道在幹什麼。我跑過去一看,她們竟然在逗一隻絲毛狗,那狗見到我就狂叫,我驚叫著,差點嚇暈過去。後來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怕狗,沒事就逗我樂。我是很怕狗,什麼樣的狗都怕,一聽到狗叫就神經過敏,沒人知道是為什麼。只有我自己知道。
這天下午,我剛從廚房忙完出來,連口水都沒喝,管家就把我叫到一邊吩咐道:「去,把花園裡的草鋤了。」
我二話沒說拿起鋤頭就出門,結果發現外面在下雨,我問管家可不可以等雨停了再鋤,管家立即板起臉說:「你以為你是嬌小姐嗎,還怕淋雨?」
我沒有吭聲,默默走進雨中,心裡在說,好吧,有什麼招儘管使出來,總有一天我會加倍地還給你們!雨越下越大,我全身都濕透了,飢餓與寒冷讓我頭暈眼花,在風雨中瑟瑟地發抖。突然,從身後竄出一隻毛茸茸的動物,我還沒看清是什麼,它就衝我汪汪地叫起來。狗!我扔下鋤頭就跑,那畜生跟著我跑,我哭叫著喊救命,可是沒有一個人出來救我,下了雨的地面很滑,我沒跑幾步就跌倒在地,那畜生騰地撲到我身上,張開血盆大口,露著尖牙,十年前的一幕彷彿又重現,我兩眼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我渾身滾燙,嗓子都在冒煙,想喊又喊不出來,想動又動不了。我想我快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意識越來越模糊,心裡卻在歎息,沒有殺了他,沒有給姐姐和爸爸報仇就這麼死掉,我真是不值,但是很快就平靜了,死了也好,不用再受這份煎熬,讓我盡快可以見到天堂裡的親人,這樣也好。
可是感覺中我好像沒去天堂。我還有一點點殘存的意識,腦子裡在想著某件事,至少應該打個電話。於是我拼盡最後的力氣掙扎著爬起來,一下床就跌倒在地,又向前爬,目標是書桌那邊的電話機,傭人的房間一般是沒有電話的,是主人要管家給安的。我爬到書桌旁,伸手扯下電話機,趴在地上憑著最後的記憶按了一串號碼,電話通了,「喂,哪位?」是個渾厚的男聲。
「我……不行了,殺……殺不了他了。」
說完這一句我就閉上了眼睛,什麼都不知道了。
二幽蘭(2)
「你為什麼不救她?」
「先生,太太這些日子以來狀況很不好。」
「我現在在說她,幽蘭!」
「我想太太應該比她重要吧?」
「太太的命就是命,她的命就不是命嗎?」
「太太可是這園子的女主人。」
「什麼意思?她是女主人,她說的話就是聖旨,我說的話就是放屁嗎?」
「先生,您是一位紳士,不可以這麼說話。」
「我怎麼說話是我的事,不用你來教!」
「她現在不是挺好的嗎,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了。」
「挺好的?如果我遲回來一天呢,她就沒命了!」
「這不是我可以挽救的事情,我又不是醫生。」
「那她是怎麼病的,你敢說嗎?狗是誰放進來的?」
「這跟我無關。」
「無關?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如果不是你放進來的,哪來的狗?」
「先生,說話要有憑據的,您怎麼就認定狗是我放進來的呢?」
「還不承認,下雨天你讓她到外面幹活我就不說你,可你是管家,難道你不知道我歷來不准莊園裡有狗的嗎?」
「先生,園子這麼大,外面的野狗哪裡都可以鑽進來。」
「夠了!跟你說不清楚,等她病好了我再來收拾你,這事不會就這麼結束!」
「您要怎麼處置是您的權利,我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可以了。」
……
激烈的爭吵好像就在耳邊,我努力想睜開眼睛,可是睜不開,直覺意識到他回來了,跟他爭吵的正是管家。我居然還有意識,真是奇跡。我是死了嗎,還是在做夢?那麼我還活著是不是?老天,我還活著,我竟然還活著!
一雙大手在溫柔地撫摸我的額頭。溫暖的氣息迎面撲來。很熟悉的氣息。「幽蘭,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下……」
我聽見他在跟我說話,輕輕的,聲音很感傷:「當年我只離開心慈一會兒,她就出事,這次我也只離開幾天,你就被他們整成這樣,你叫我怎麼放心把你留在這個莊園裡……如果心慈知道了,一定會責怪我的,怪我沒好好珍惜你,因為你就是她送來的,她沒有辦法繼續她的愛,就將你送來給予我更深沉的愛……我很愛你,幽蘭,這些年我一直就愛著你,從前愛的是林蔭道上的一個背影,現在愛的是具體的你,我多麼感激老天將你送到我身邊,為此我常常興奮得徹夜不眠,不知道怎麼去愛你、守護你,你完全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就像棺材上的那棵樹,是你讓我獲得重生,幽蘭!」
他說得如此動情,說得我內心也漸漸變得柔軟,彷彿有一溪溫泉從心底滲出,緩緩通向四肢和大腦。於是冰凍了千年的身體也變得柔軟起來。可是我還是動不了,想睜開眼睛也做不到。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模糊。我又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時,不知又過了多久,滿室都是陽光和鮮花的芬芳,感覺是在醫院,潔白的房間很陌生,空氣中瀰漫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一個年輕的護士小姐在旁邊忙碌,轉過身時,看到了睜著大大眼睛的我。驚喜的笑容花兒一樣在她臉上瞬間綻放。
「先生,先生,她醒了,醒了……」她叫了起來,奔跑出病房。
我是被他一路抱進梓園的。一直抱上二樓我的房間。所有的傭人立在門口迎接,包括管家。經過她身邊時,感覺她瞟了一眼主人懷中的我。面無表情。
我也瞟了一眼她。面無表情。
上了樓。早有人守候在門口為我推開房間的門。主人輕輕將我放在床上,替我墊高枕頭蓋好被子。然後雙手捧著我的臉,像看個珍寶似的愛不釋手。「幽蘭,歡迎你回來,」他笑著在我額頭輕輕一吻,「天使重回人間。」
「先生,」我拿開他的手,別過臉,「別這樣,我受不起。」
「什麼受不起,只有你才受得起。」
「我只是個傭人。」
「幽蘭,難道現在你認為你仍然只是傭人嗎?從你進梓園開始,我什麼時候把你當過傭人?幽蘭,別拒絕我的關懷和愛,你可以漠視,但請別拒絕……」
「先生,我怕你會後悔。」
「我是後悔,後悔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莊園,明知道這裡暗影重重還僥倖以為他們不敢傷害你,我真是愚鈍至極!」他雙眉緊鎖,目光突然變得很冷酷,「我不會放過他們的,我會盡快安排別處讓你居住,除了我,誰也不允許靠近你一步……」
「他們是誰?」我看著他問。
「他們……你不懂的,也不需要懂,」他閃爍其詞,拍拍我的臉蛋,「你只管養好身體,快快樂樂的就可以了,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就帶你出去旅遊度假……」
「我哪兒也不去。」
「巴黎呢?或者夏威夷、威尼斯、泰國、倫敦……」
我冷漠地搖頭。
「那你想去哪?」
我看著他不說話。
「想去哪?我帶你去。」
「真的嗎?」我忽然笑了起來。
「當然是真的,這個世界上還沒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你當然能去。」
「哪裡?」
「地獄。」
在我回到梓園一個禮拜後,從巴黎傳來消息,那件被主人譽為偉大藝術品的棺材獲得了金獎,隨後棺材被運回了梓園,我的主人圍著棺材打轉,興奮得手舞足蹈,守到很晚才睡,好像那真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生怕別人會偷了去似的。
我遠遠地看著這個人,這個我要殺的人,心情很複雜,多年前師傅的話猶如在耳邊,「別傷他,傷了他,最終會傷到你自己……」是這樣的嗎?這個男人如此溫情,他會傷到我嗎?師傅說愛是我的武器,會不會也是他的武器呢?他會用愛來傷我?如果是這樣,那就趁他還沒拿起這「武器」前,我先滅了他!
我的殺機又蠢蠢欲動起來……
而我不知道他跟梓園裡的人說了什麼,所有的人對我都畢恭畢敬。包括管家。他本來是要辭掉管家的,但他的太太阻止了這件事。那天我正在房間午休,忽然就聽到門外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尖利刺耳,猶如遊蕩夜間的怨鬼,不帶一點人味。
「為什麼不讓我進去?怕我吃了她嗎?」
「我怕你進去後,我會先吃了你!」
「是嗎,當著我的面這麼護著她,你也太過分了吧?」
「是你們太過分了,想置她於死地!」
「是又怎麼樣?這樣的狐狸精你也招進來,我沒讓她被狗撕碎就已經很客氣了!」
「原來狗是你放進來的。」
「是我,先生。」管家的聲音。
「你不是不承認嗎?怎麼現在就認了,好忠心的奴僕啊!」
「先生,守護莊園守護太太是我的本分,我只是盡我的本分而已。」
「那我現在就叫你滾!」
「你敢!」太太的聲音又在門外尖銳地響起,「朱道楓,如果王管家離開梓園半步,我也會離開,我會放把火燒了再離開,燒死裡面的小妖精!」
「你燒吧,反正我早就不想住這了,這裡早就是座活死人墓。」
「是的,這裡是活死人墓,是你把這變成死人墓的,別忘了是你!」
「是我嗎?是你自己吧,一天到晚要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你,別人欠不欠你我不知道,我朱道楓不欠你!」
「你不欠我?你不欠我?」那女人歇斯底里起來,「我是怎麼變成今天這副樣子的?你娶了我又是怎麼對待我的?你從來就沒把我當做人,更沒當成女人,你以為我感激你娶了我嗎?不,朱道楓,我最恨的就是你不愛我卻還要娶我,活生生地就把我埋在這莊園,心慈也埋在莊園,可她至少得到你留戀的目光,你每天晚上不都是望著後山睡的嗎,我呢,我得到你什麼了?在你眼裡,我連個死人都不如!」
「你是連個死人都不如,死去的人至少比你安靜,不會一天到晚尋死覓活,更不會想著去害人,沒有人性的人,有什麼資格稱作人?」他說的話也很毒。我從沒聽到他用這種語氣說過話。
「我沒資格稱作人,你就有資格嗎?你們朱家的人就有資格嗎?」那女人咆哮起來,「啪」的一聲,好像是什麼東西砸碎了,「你們朱家造的孽還少嗎,要不怎麼死了兩個兒子,連我肚子裡的孩子都沒保住,都是你們的怨孽太深遭的報應,你們家遭報應的日子還在後頭,等著吧,朱道楓,早晚你生不如死……」
「我早就生不如死了,從心慈離開,從你進這個家門,我就生不如死了……」
「先生,太太,你們別吵了,都是我不好,你們有氣就發在我身上吧,別吵了,讓下人聽到不好……」管家在哀求。
「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分!」
「怎麼沒有她說話的分,她是我娘家的人……」
「是你娘家的人,都滾,滾回你娘家去!」
「朱道楓……」
「太太,別說了,我們走吧,」管家好像在招呼旁邊的人,「送太太回房間,快,快……」
「我不走,我不走!」
一陣忙亂的腳步聲。
那女人的聲音漸漸遠去。
房間頓時空曠起來。靜得像座墳。
我起床走出門外,看見他歪在樓梯口的沙發上,滿臉疲憊。
「幽蘭,你醒了?」他支起身子。
「怎麼了?」
「沒事,你別管,」他拍拍身邊的沙發,示意我坐過去,「對不起,把你吵醒了,還想不想睡,想睡的話再去睡會兒。」
我站著沒動。
他看著我,很無助,很憂傷:「也許你說得對,我該下地獄。」
晚餐。管家照舊出來伺候。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還是面無表情。
「你聽著,王管家,」他冷冷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從今天開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不要讓我看到你,你待在莊園哪裡都可以,就是不要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先生……」
「不要再說,我之所以還把你留在這裡,是看在這些年你還算盡了職管理梓園,我絕不是看在太太的面子上留下你,如果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你早就該消失了!」說著他把目光轉向跟他同在用餐的我,又逼視管家,「還有,從現在開始,不許你接近幽蘭半步,如果被我發現你又在玩什麼陰謀詭計,傷害幽蘭,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的下場就不是滾回太太娘家那麼簡單了,聽清楚沒有?」
管家吃驚地瞪視著他。又匪夷所思地盯著我。
「聽清楚沒有,還要我重複嗎?」
「是,先生。」
她終於低下了頭,一身怨氣離開了餐廳。
我也吃驚地瞪著他。這個男人好冷酷,英俊的臉刀劈斧削,眉宇間透著不可一世的霸氣。我趕緊低下頭,心底一陣發寒。
「幽蘭,」他叫我,聲音比剛才緩和了許多,語氣卻仍不失強硬,「你也聽著哦,從現在開始,你待在哪裡都可以,就是不要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好嗎?」
「我要進了墳墓呢?」我冷冷地答。
「在我進墳墓前,你是進不了墳墓的。」
「為什麼?」
「為什麼?」他反問。放下手中的刀叉,目光又變成一盞燈,似要把我的心底照得通明,「你不應該問這個問題的,你應該很清楚,我活著時,會盡一切能力保護你,不會讓你再受一丁點的傷害,如果有一天你死了,肯定……」
「肯定什麼?」
「肯定不會是你想死而死,是我要你死你才死……」
我倒抽一口涼氣。手中的牛奶杯差點滑落在地。
但我很快鎮定,不動聲色地說:「如果是我要你死呢?」
「你為什麼要我死?」
「你又為什麼要我死?」
「你先說。」他將一塊三明治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嚼著,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因為……」我本來想說「你該死」,但我嚥了回去,現在還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連忙變換語氣道,「因為我看你活得很孤獨,如果有天我死了,我希望帶你走,在另一個世界給你做伴……」
他停止咀嚼,表情僵住了般盯著我。有那麼一會,他眼底流露出一絲疑惑,但隨即就變得很坦然的樣子,好像還很欣喜。「這是不是我們的心靈感應,我也是這麼想的啊,」他忽然笑了起來,「我經常想的是,如果哪天離開這個世界,我肯定會帶你走,因為在另一個世界裡我會很孤獨,我需要你的陪伴……」說到這裡他恍然大悟的樣子,「幽蘭,怪不得我一直覺得我們很有緣分,原來這緣分是與生俱來的……」
我看這個男人,心裡一陣惶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晚上我有些頭疼,很早就睡了。可是頭疼得厲害,睡不著,就下了樓。好像成了習慣,我又摸到了餐廳的吧檯,順手就拿了瓶酒來到客廳,又一眼看到那副長著樹的棺材,上次就是在那裡見到的姐姐,這次呢?
我又坐到靠著窗戶的椅子上喝酒,不,灌酒,視線漸漸模糊起來,那棵奇怪的樹不停地在我眼中搖晃,搖啊搖,恍然間變成了一個白衣女子坐在棺材上,定睛一看,是姐姐!還是上次見到的樣子,長髮垂腰,一身白袍,像個月光幽靈。
「姐!」我想我已經醉得不行,想起身都沒有力氣了。
「幼幼,你又在喝酒……」
「我想你,睡不著。」
「姐姐在下面也睡不著,輾轉難眠……到現在都沒有見到他,姐姐死不瞑目。」姐姐說著低頭拭淚。我掙扎著朝她走去,抱住她冰冷的身子,也哭了起來,「對不起,姐姐,是我沒用,老是殺不了他,殺不了他……」
「不怪你,誰叫你這麼善良呢。」
「我是沒有勇氣……」
「你需要勇氣是嗎?」
「是啊,姐姐,每次面對他,我就被他的目光融化……」
「那就趁他睡著了的時候啊。」
「睡著了?」
「是的,睡著了。」
我不知道接下來是在什麼情形下上樓的,依稀是姐姐把茶几上的水果刀遞給了我,「去,拿著這個去……」
姐姐把刀給了我,牽著我上樓,她的手好冷啊,冷得刺骨,感覺握的是一塊冰,「姐,你很冷嗎?」我問她。
姐姐沒有看我,臉色慘白,白得駭人,眼睛直視著前方,牽著我來到了主人的房間指著床上已經熟睡的主人說,「殺了他,現在就動手,以後我怕你沒有機會了……」
「嗯。」我點點頭。落地窗簾此時是拉開著的,月光灑滿了半個房間,我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慢慢向床靠近,當時我心裡很納悶,姐姐就站在我的身後,為什麼沒有看到她的影子呢?
「快去,這時候你看不到他的眼睛,不會沒有勇氣。」姐姐在我身後催。
我的手在發抖,搖晃著來到了床邊,我的影子將主人整個地罩住了,我只聽到均勻的呼吸聲,卻看不到他的臉,我記得他有一張很英俊的臉,十年前在血光中第一次見到他時就預示了會有今天,我跟他注定只能在血光中道別。我在心裡說,對不起,先生,不是我存心這麼做,而是你犯下的罪只能用你的生命來贖,因為你的罪,活著的人,躺在地下的人都在受罪,雖然我知道你對我很好,面對你我常常失去直視你的勇氣,可是沒有辦法,為了我們大家都得到解脫,請你接受我這一刀吧,對不起……
「殺了他!不要猶豫!」身後傳來姐姐的聲音,冰冷似鐵。
我手中的刀慢慢向下移動……
突然,主人哼了聲,好像在說夢話,將平躺的身子側了過來,我嚇得倒退幾步,刀掉在了地毯上,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主人立即被驚醒,眼睛倏地睜開了,月光將他的臉照得清清白白,他揉揉眼睛,以為是做夢,「幽蘭,是你嗎?」
我回頭向姐姐求救,可是身後空空如也,哪裡有姐姐的人。而我的主人這個時候已經完全醒過來了,從被窩裡爬了起來,滿臉驚詫地打量我,「怎麼了,幽蘭,你怎麼會在這?」
說著就伸手拉我,稍稍一帶,我就被他拉到了床邊。「酒?你又偷喝我的酒了?」他的鼻子很靈敏,聞到了我身上的酒味,曖昧地笑了起來,「想喝酒就跟我說嘛,我陪你喝啊,傻瓜!」
我拔腿就往門外跑。主人反應很快,跳下床就將我攔腰抱住甩到了床上,牢牢控制住我的身體,「放手,放手啊!」我拚命掙扎,踢打他。
「好美,幽蘭你好美,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他才不管我的掙扎,瘋狂地親吻下來,我將頭偏過去,他就吻我的脖子,手很快伸進了我的睡裙,而就在我偏過頭時,我又恍然看到了落地窗簾外邊的陽台上站了個人,一身白袍,正是姐姐!我好像在叫她,可是她像沒聽到似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背對著月光,臉還是慘白,一雙眼睛鬼火一樣地瞪視著房間的一切,發出幽怨的寒光,兩行清淚順著她冰冷的臉頰無聲地淌了下來,接著她緩緩轉身,爬上陽台,縱身一躍……
「姐姐!」我失聲尖叫,不顧一切地推開主人,滾下床爬起來就往陽台上撲,可是陽台下面是花草,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我瘋了似的爬上陽台,半邊身子都翻上去了,主人已經撲過來,一把抱住我,「幽蘭,幽蘭,你幹什麼……」
「姐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