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淒厲地慘叫著,完全失去了理智,抓住陽台的鏤花鐵欄杆就是不撒手,主人拖我不動,就掰我的手,「幽蘭,有什麼話好好說,別這樣,是我不對,我該死……」

「姐,帶我走,帶我走!」我哭得聲嘶力竭,出了一身的汗,最終還是被主人從陽台上拽了下來,我還在哭,直到最後,意識模糊。

我醒來的時候,月光已經變成了陽光,落地紗簾被從陽台吹過來的晨風撩得老高,陽台?我的臥室沒陽台啊?可是房間卻很熟悉……

主人的房間!

我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下意識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還好是穿著的,四處張望,正好看見主人從更衣室走出來,剛剛換上一件藍色襯衣,臉上刮得乾乾淨淨,顯得很精神,「幽蘭,你醒了?」他很驚喜,微笑著走過來要抱我,我抓起一個枕頭就朝他砸了過去,「滾,給我滾!」

「幽蘭,你別激動,冷靜一點,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你解釋!」

「我沒有對你怎麼樣,昨晚你喝醉了,胡言亂語,還要跳樓……」

我疑惑地看著他,跳樓?我昨晚要跳樓嗎?我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你咬的……」主人說著伸出手腕給我看,果然有兩排鮮紅的牙印,我還是很疑惑,這是我咬的嗎?

「怎麼,你不會懷疑是我自己咬的吧?」主人坐到床邊,看著我很心疼,伸手撫摸我的臉,「你放心,我沒有碰你的,你當時那個樣子誰敢碰你啊,一直哭,把我嚇壞了,不知道你是酒喝多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幽蘭,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那樣?我聽見你一直在叫『姐姐』,你還有姐姐的嗎?」

他不說這兩個字還好,一說就如萬箭穿心,我立即豎起了全身的刺,「走開!我要回我自己的房間!」說著我就掀開被子跳下床,頭也不回地打開門,將一臉愕然的主人關在了房間內。

我心神俱碎地回了自己臥室,倒在床上動也不想動。我想我真是沒用,千辛萬苦來到他身邊,抱著必死的決心來殺他,就是殺不了他,難怪姐姐用那麼幽怨的眼神看著我,要跳樓。想必她對我已經很失望了!我對自己也是失望透頂,我太小看了這個男人,他身上有種魔力,讓靠近他的人不論抱著怎樣的殺機,都會不知不覺失去抗爭的勇氣。現在我是強撐著的,還能撐多久,我完全沒有把握,真不知道最後是他死在我手裡,還是我死在他手裡,或者是同歸於盡……

電話響了。

我忐忑不安地拿起電話,剛「喂」了一聲,對方就說:「今晚後山墓地見。」

起風了。

還不到傍晚天色就暗了下來,烏雲滾滾,突如其來的大風將花園裡的薔薇吹得東倒西歪,殘花遍地。主人出去應酬還沒回來。我一個人坐在臥室的窗戶邊看著被狂風摧殘的薔薇黯然神傷。看樣子那些花撐不了多久,明早必是片花不留,主人說我是薔薇的化身,這是不是暗示我跟那些花兒會是同樣的命運?

晚飯主人沒有回來吃。

梓園的燈還是一樣的輝煌燦爛,卻掩飾不住內在的淒涼和荒蕪,除了外面的風聲,整個莊園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十一點多,傭人們大多已經睡了。我穿了件羊絨大衣裹著圍巾出了門,穿過後花園的灌木叢,逕直上了後山。山上的風更大,沒有月亮,暗藏在路邊花草叢中的燈雖然亮著,卻對抗不了地獄一般的黑暗,發出的光很朦朧,綠瑩瑩的,像無數幽靈的眼睛。

墓地更冷清了,石階上儘是落葉,兩邊的長明燈是亮著的,哭泣的天使雕像在長明燈的映射下彷彿被賦予了靈魂,栩栩如生中透著詭異,凝神靜聽,似乎能聽到天使還在「哭泣」。我看著墓碑上那個女人的照片突然覺得她很可憐,都入土這麼久了,還有什麼好哭泣的,就算你從墳墓裡爬出來又怎樣,依然阻止不了那個男人尋歡作樂,雖然那個男人口口聲聲說還愛著你,念著你,夜夜都站在臥室的窗前望你,那只是他對現有的麻木生活感到無助而已,他「尋歡」尋到麻木了,一定是為你嗎?他是個與生俱來就疲憊和孤獨的人,生在這樣的家庭,他無力改變什麼,才把一次偶然的愛情當做了生命去經營,或許你和他這樣的結局最好不過,如果你還活著,如願以償嫁給了他,最後可能還是擁有不了他,因為他改變不了自己風花雪月的本性,這是他們這種家族的人的通病,最後你不被氣死也要在漫長的等待和哀怨中孤獨到死。

我在心裡說的這些話你能聽到嗎?我是在跟你說,還是在跟我自己說?其實我的境遇比你好不到哪裡去,明明活著,卻已經死去,有時候我真希望跟你一樣躺進去……

可能你會怨我,憎惡我,怪我不該處心積慮地來殺他,可是如果你知道我背負著怎樣的仇恨,你或許會改變看法,人若不是被逼到絕境,誰願意去殺人呢?因為這個仇恨,我才剝了自己的皮,換上現在這張臉!三年前躺在手術台上時雖然神經被麻醉,但滿眼都是血的情景至今還在腦海中浮現,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滿眼血光中,這是我和他的宿命,血的開始,必定就是血的結束,沒有辦法的事情。

「對不起,我來晚了。」

約我見面的人來到身後。

我沒有回頭。「沒關係,我也才來。」

「今天的風有點大,你不冷嗎?」他站到了我旁邊,也穿著大衣。

「還好。」我回答,還是沒看他。

「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他側著臉看著我問,「還要不要緊?」

「不礙事了。」

「真是讓我很擔心……」

「你不用擔心,這次謝謝你了。」

「謝什麼,又不是我救的你,我只是給他報了信而已。」

「如果不是你報信,他又怎麼會從巴黎趕回來呢?」

「我勸你還是離開梓園吧,你會死掉的。」

「為什麼勸我?你不是也一樣恨他們嗎?」

「恨歸恨,可死有時候是一種解脫,我都沒解脫,怎麼可能讓他解脫?」

「那你……」

「我只是想讓他失去,失去他擁有的一切!」

「可我要的就是他的命!」

「你要不了的。」

「憑什麼這麼說,如果我下定了決心,隨時都可以。」

「你不瞭解他,他不是你想的那麼好對付,他看上去好像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心裡比誰都看得清,他是高智商你知不知道?說不定他已經發現你的身份了。」

我的心一陣狂跳……

「我沒說錯吧,可能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只是沒有挑明而已。」

「也……也不一定的。」我心亂如麻。

「什麼不一定,而是肯定!他絕對沒你看上去的那麼簡單,從他的經商之道我就發現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你看他一天到晚玩,逍遙快活,生意上的事管得很少,可是他的事業卻一樣越做越大,他在心裡運籌帷幄呢,做什麼都是算準了的,而且總是算在別人前面,要想奪他的先機,很難!我現在都懷疑,我有沒有把握贏得了他……」

我連連搖頭:「可我還是不能這麼放棄。」

「我不是要你放棄復仇,而是要你放棄以這種方式復仇,這樣會把你自己的命都搭進去,況且梓園是個黑洞一樣的地方,暗藏了很多罪惡,又不是住著朱道楓一個人,他並不能時時刻刻保護你,誰曉得下次你有沒有逃脫的機會。」

「就算我殺不了他,也不要他好過……」

「像上次你給他送棺材一樣,讓他害怕?你看他怕了嗎?他還把你送的棺材做成了藝術品,明擺著就是做給你看的……」

「抱歉,這個我不想多說。」

「那我不說了,你還在寫小說對嗎?」

「是的。」

「不要把自己當成書中人,你可以操縱書中人物的命運,但現實中人的命運自己是很難掌控的,很多時候人算不如天算……」

「我該回去了,晚了怕他追問……」

「好的,那你小心一點,有什麼事及時給我打電話。」

「我會的。」

於是我們就此話別,他直接下山從圍牆外離開,我則從原路返回了梓園。還沒上樓,就發現我的主人等候在客廳的壁爐邊,開了盞小燈,幽暗的燈光下那副棺材顯得陰森詭異,牆上還掛著他的「遺像」,猛一看以為是棺材裡爬出來的鬼坐在那兒。

「幽蘭,上哪去了?」我知道他會問。

「出去走走。」

「這麼晚了,外面風又大,可不是散步的好時候。」

我沒理他,逕直上樓。他馬上跟了過來,在我進房間前拽住了我,「幽蘭,我想跟你談談……」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的,早就想找你談……」

我的心又開始狂跳。他要跟我談什麼?

「走,到書房去,那裡說話比較方便。」說著就摟著我上樓,進了書房,他拉我坐在沙發上,點根煙,吐了幾個煙圈,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我想跟你講個故事。」

「講故事?什麼故事?」我強裝鎮定。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微笑著看著我,說,「真的想聽?好,我給你講,大概是七八年前吧,有一次我從國外回來,晚上舉行party,來了很多客人,其中有一個客人叫lisa,是我在意大利認識的女朋友,我們上過幾次床,說紅顏知己也可以……」

我趕緊別過臉,拉開他的手,起身坐到他對面。

「幹嗎,都是成年人了,說這個沒關係吧?」他看著我笑。

「我想去睡了。」說著我就站起身。

「好,好,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怕了你了,」他連忙拉我坐下,接著講,「當時我跟她坐在樓梯口的沙發上聊天,還有一個叫牧文的朋友也在場,正聊得高興的時候,突然lisa一聲尖叫,差點暈過去,我們問她怎麼了,她就指著書房的方向連聲說『怪物,怪物……』,我們連忙跑進書房,剛開門,就看見一個人影從陽台上跳了下去……」

我背上一陣發冷……

他卻接著說:「我們趕到樓下花園的時候,沒有見著人,卻在後花園的鞦韆架上發現了一件破舊的大衣……當時拿著那件大衣,我忽然想起幾年前發生在梓園的一件慘事,有個孩子闖進莊園被狗咬傷,面容被毀,我本來是要盡全力救那孩子,不巧家母突然病重,我只得趕回香港去看望母親,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不見了,醫院的護士說孩子拆紗布的第二天就不見了,我動用一切力量去找,始終沒線索,誰也不知道那是誰家的孩子……但我一直很惦記那孩子,說不清為什麼,總覺得她還會再出現,所以當莊園裡突然被人發現有怪物時,我就懷疑她就是那孩子……」

說到這裡,他抬眼定定地看著我,目光穿過煙霧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好像我身上藏了天大的秘密,他急於想知道。

「後來呢?」我鎮定自若地問他。

「後來?」他眉毛一揚,不知不覺已經抽完了一根煙,「後來還需要我講嗎?」

「為什麼不需要?」我兵來將擋。

「不講了吧,幽蘭,」他看著我,目光閃爍不定,「我給你講了故事,你是不是也應該講講你的故事呢?我從沒見你談過自己,我對你的瞭解很少……」

「沒什麼好談的!我不是你故事裡的那個孩子!」

「幽蘭……」

「我去給您沖杯咖啡,咖啡可以醒腦。」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書房。

一帶上門,我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他懷疑了!他真的懷疑了!是什麼時候暴露身份的,他怎麼知道我就是那個孩子?難道他真的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不,不,他還只是懷疑,他並沒有肯定不是嗎?我強迫自己鎮定,進了廚房還在發抖,一杯咖啡沖了幾次才沖好。

「味道不錯。」他優雅地端著杯子,優雅地衝我笑。

我懶得理他,走過去幫他整理書桌。書桌上並不太亂,就放了兩本書,還有一個筆記本。一張泛黃的信紙映入我眼簾,上面寫了筆跡不同的兩段話,只瞟了個開頭我就知道是誰寫的。六年前的東西他居然保留到現在!

「這段話寫得蠻有意思,你看看。」

他突然來到我身後。伸出雙臂從後面抱住我,將下巴抵在我的肩上。

「您別這樣,先生。」我試圖拉開他的手。可是他箍得很緊。

「你要我怎樣呢?」他湊到我耳根說話,一股濃烈的咖啡味溫暖而沉醉。「我很想知道你心裡的想法,你想要我怎樣你才肯敞開心扉呢?」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先生。」

「別叫我先生,已經更正過你n次了,你怎麼就沒記性?」他越抱越緊,嘴唇就要貼著我的耳朵了,越克制,呼吸越重,「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薔薇花一樣的,告訴我,怎麼這麼好聞?」

我使勁拉他的手,明明給他沖的是咖啡,怎麼感覺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暈暈乎乎顛三倒四,曖昧的氣息似股暗潮洶湧而來,我快招架不住了。因為他的味道真的好聞,彷彿是吹過田野的風,清新悠遠,有著森林的味道,每次從他身邊走過,我都要克制自己別被這味道吸引。現在我整個人都被他的氣息包圍著,他的身體緊貼著我的後背,我很明顯地感覺他身體某處在微妙地亢奮。我越想逃離,他箍得越緊,像把鉗子似的,似要把我嵌入他的生命。

突然他的手鬆開了一下,我藉機掙脫他的懷抱,剛轉過身他就將我仰面撲倒在書桌上,按住我的雙手瞅著我呵呵地笑,原來他是有蓄謀的。他的吻雨點般落下來,我躲不掉,推不開,又踢又打,他招架不住,雙手捧著我的臉狠狠地說:「你不可以拒絕我的,幽蘭,昨晚我就想要你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沒辦法的,得不到你我會瘋掉……」

「我會殺了你!」我也狠狠地叫。

「是嗎,你要殺了我,」他的眼圈發紅,表情痛苦地抽搐,「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你拒絕我的愛,就是在殺我,每拒絕一次就是一刀,我會被你一刀刀地割碎……」

這個瘋子!他還以為我在跟他說情話呢!

我用力推開他,喘著氣冷酷地瞪著他說:「先生,您別逼我,在我還沒想好怎麼殺了您的時候,最好別逼我,否則您會死得很難看!」

他笑了起來。「幽蘭,你真是可愛,你生氣的樣子都這麼可愛,我喜歡看你生氣,你很少給我笑臉,你生氣了,至少讓我感覺到你是生動的,比冷冰冰的要好……」他走近幾步張開臂膀,試圖再次擁住我,我跳開,拔腿就跑,一口氣跑下樓關上房門靠在門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門對面是梳妝台,鏡子裡的那張臉精緻到極致,皮膚通透如白玉,眉眼盈盈,誰能想到這曾是一張爬滿傷疤的恐怖的臉啊,如今這張臉整個地被恐懼籠罩,還有憤怒和迷茫。那是我的臉嗎?我怎麼看著這麼陌生!顯然,他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如果我再不下手,恐怕很難再有機會。

動手吧!

不能再等待了!

第二天早上,我沒有下樓到餐廳用餐。他派人把早餐送到房間來我也沒吃。我站在窗前目送他的黑色奔馳駛出梓園大門。一整天我都沒出房間的門。書桌上的小說稿攤開著,一個字也沒寫。但我的心裡卻似乎已經有了草稿。

晚餐的時候我下樓了。他見到我很高興,問我早上怎麼不吃早餐,中午吃了沒有。我沒回答他,一直低頭看著盤中的食物。他還想說什麼,見我不理他,只好埋頭吃自己的。最後的晚餐,我突然想到了達・芬奇的一幅名畫。

我抬頭盯著他看。像看達・芬奇的畫。

「看什麼,不認識了嗎?」他察覺我在看他。

「你很像一個人。」我忽然說。

「像一個人?」他馬上來了興趣,「像誰?」

「我小說裡的一個人。」

「小說?你……你會寫小說?」他很驚訝。

「看過《雙面人》那本書嗎?」

「沒看過,聽說過,怎麼了?」

「是我寫的。」

他瞪大眼睛。嘴巴張成了個「o」型。

「原來你是個作家。」

「談不上,就是個寫書的。」

「那,那你怎麼到這來……做傭人?」

「體驗生活吧,因為我現在寫的這部小說需要這方面的素材。」

「不可思議!」他滿眼放光,連晚餐也不吃了,坐立不安,激動不已,「我明天就找你的《雙面人》看,然後再設想你現在這部小說的內容,一定很精彩,真沒想到你是個作家,雖然我一直覺得你氣質非凡,不像個普通人,但怎麼也沒想到你是個作家,上我家來做臥底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瞞著你。」我裝出很慚愧的樣子。

「沒關係,這樣才刺激啊,幽蘭,你越來越讓我激動了。」他搓著手,簡直要手舞足蹈了。

「可是寫得不是太順利。」我臉色黯淡地說。

他馬上問:「怎麼不順利呢?」

「不知道怎麼回事,老是進入不到狀況,寫不下去了。」

「怎麼會呢?」他皺起眉頭,「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我要的就是這句話!

「你幫我忙?」我故意問。

「是啊,只要我可以幫得到,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笑出了聲,「其實……很簡單,你就充當一下我小說裡的人物,我們配合著演示一下小說中的情節,讓我真實地體會人物的感覺,然後把這感覺寫出來。」

「可以啊,聽上去很好玩的,像演戲一樣。」他拽過我的手滿臉泛光。

「那我先告訴你小說情節,我們再上樓去演示好嗎?」我用最魅惑的笑容引誘他。

他簡直暈頭轉向了,連連說:「好,好,你說,我照著辦。」

我天真地笑著,點點頭。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主要情節是這樣的:男主人公失去了最愛的妻子,他一直很懷念她,可是他後來的婚姻很不幸福,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足以讓他粉身碎骨的女人,他愛那個女人,可是那個女人卻背棄了他的愛,他很絕望,萬念俱灰,於是想到了死,他給那個女人寫下一封遺書,然後就服下毒藥自殺了。」

他瞪大眼睛。震驚、疑惑、傷感寫滿他的臉……

半晌他才說:「你……怎麼想得出這樣的故事情節?」

「寫書的嘛,上天入地,什麼都可以想的。」我面不改色。

「可你不是說這是個謀殺的故事嗎,這男主人公是自殺的啊?」他有些不解。

「看上去是自殺,實質是謀殺,謀殺者就是那個背棄他的女人,她用愛謀殺了這個男人,『愛』是她想到的最尖銳的武器,無堅不摧……」

還是震驚、疑惑、傷感……

半晌他才說:「你說得沒錯,愛是這個世界上最尖銳的武器,無堅不摧……」

「對,我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你真是個傑出的作家。」他由衷地說。

「過獎,搞創作的人都有點不著邊際,你別見笑,如果覺得有困難,就算了。」

「誰說我有困難,」他居然不知道我在欲擒故縱,連忙說,「能充當你小說裡的人物,我真是萬分榮幸,等將來小說出版後,我要做第一個讀者。」他憧憬著,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說吧,我們怎麼做?」

我就把他帶到書房,拿出紙和筆攤到他面前,交代道:「你先寫遺書,寫完後再到臥室,服下毒藥……」

「遺書?怎麼寫?」他拿起筆不知所措。

「別急,先慢慢進入狀況,我來念,你來寫。」

「好,你念。」

我看著這個男人,他的表現太讓我滿意了!

「聽著,照我的寫!」我雙手支在書桌上,俯身看著他,「親愛的晴,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晴是誰?」他打斷我。

「哦,是背棄他的那個女人。」我解釋說。

「好的,接著念。」

「我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其實是拜你所賜,我那麼愛你,用盡我生命的全部力量去愛你,可是你卻背叛了我,褻瀆了我的愛……在認識你之前,我也愛過,我愛我已經亡故的妻子,她離開我後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愛的,後來認識了你,我將對她的愛轉移到你身上,如同是一個賭注,我押上並預支了未來的全部幸福,可是卻輸個精光……現在的我已經是一具被掏空了的軀體,沒有靈魂,沒有愛情,什麼都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我不可能再期待又有誰來取代你的位置,我賭不起,也輸不起了,你是不是很高興,你會想自己有多麼了不起,輕而易舉地就將我殺死,用愛的武器將我殺死……」

我念不下去了,淚水滴落在他的書桌上。

他也寫不下去了,手在抖,嘴唇在抖,整張臉白得像剝落的牆皮。「還……還要再寫嗎?」他抬起頭問,無邊無際的痛苦將他的目光絞碎,散落在書桌上。

「如果寫不下去了,就別寫了,署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我的心底也在發抖。

「署上我的名字?為什麼要署上我的名字?」他疑惑地問。

我早有準備:「這樣才有真實的感覺啊,你將你真實的感覺告訴我,我再把這感覺真實地寫入我的書中……」

「哦,好的。」他如我所願在遺書的最後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給我看看。」我拿過他的遺書。很滿意。一切都是照計劃進行。

「幽蘭,我覺得你好殘忍。」他站起身,定定地看著我,說,「你怎麼讓書中的主人公死得這麼慘?愛的武器,沒有比這武器更殘酷的!」

我迎接著他的目光,笑而不答,順手拉拉他西服的領子,整理他的襯衣,很親暱的樣子。他反應好快,就勢摟住我的腰,貼上自己的唇。

這一次我沒有拒絕。滿足他吧。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他的吻帶著淡淡的煙草味,濕潤綿軟,舌尖滑動如小蛇,恨不得將我整個吸入,那一刻天地萬物都在旋轉,身子輕飄飄的,像踩在雲端,靈魂就要隨他而去……他已經很激動了,手早就沒在我的腰間,不知何時已滑進衣內……我的耳根、脖頸也被他的吻肆虐得快要失去知覺,這個時候我想推開他已經不可能了,他將我一步步地往後推,最後將我推倒在沙發上。

他褪下我的衣裙進入我身體的時候,我震驚不已,彷彿是一種歸宿,遊蕩無所寄托的靈魂突然著了地,我竟是那麼快樂,欣慰,發瘋!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明明是第一次,明明不愛他,怎麼像失散多年的戀人般恨不得嵌入他的身體髮膚?可是由不得我多想,我在他激情萬丈的衝撞下已經粉身碎骨,我摟著他的脖子任由著他,淚流滿面。

當最後一刻來臨時,我們都滾落到了地毯上。

我埋頭低聲飲泣,久久不能平息。

「幽蘭,我的幽蘭,」他抱住我,將散落一地的衣服撿起披在我身上,抱著我,情緒完全失控,「老天,怎麼會這樣,跟你是第一次,竟然像是在一起很多年,救救我,幽蘭,我快死了……」「我不能自救,只有你才能救我,愛是唯一救我的方式,這麼多年我一直知道你就隱藏在我周圍,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為了你的小說,我已經習慣了你的存在,渴望得到你的愛……」

「愛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我突然恢復了意識。真實的感覺回來了。我這是在幹什麼?我剛才幹了什麼?跟他做愛?

「幽蘭,你不會殺我的,你只會愛我,我感覺得到。」他捧著我的臉吻著我臉上的淚痕,語無倫次,「我這麼愛你,你怎麼可能殺我呢?」

半個小時後。我哄他躺在了臥室的床上。

「我不會殺你的,我從來只在小說裡殺人,這就是當做家的吸引力,沒有什麼職業比當做家更自由,在文字的世界裡,我可以是公主,可以是乞丐,可以是俠女,也可以是殺手,一個人一旦迷上寫作就會樂此不疲,像吸了鴉片般欲罷不能。」我繼續哄他。

「真羨慕你。」他看著我滿臉迷茫。

「要不要繼續?男主人公寫下遺書後,回到臥室服下毒藥,永遠地睡了過去,沒有痛苦,非常平靜地睡了過去……」

我引著他走向「故事」的終點。

「好,照你說的做吧。」

「我就去給你端碗夜宵,小米粥,你就當裡面放了毒藥,喝下去……」

「好的,你說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廚房。在事先準備好的小米粥裡放入白色粉末的時候我還是猶豫的,但是容不得我思考,我不敢思考,直接端了粥就上樓回到他的房間。他靜靜地躺在床上,遠遠地看著我微笑。

「粥弄好了,你喝下吧。」我把碗端到了他面前。

他看都沒看就接過去,瞅著我一動不動,忽然說:「你餵我喝。」

我心底又是一陣顫抖,答應了他。

窗外明月如鉤,繁星閃爍。時間彷彿凝固。

他一口一口地吃著我喂的粥,臉上始終帶著微笑。那笑容讓人感覺他是個天使,我卻成了魔鬼。沒有人天生就是魔鬼,就如這個世界原本就沒有天使一樣。也沒有人願意變成魔鬼,就如沒有人不願意成為天使一樣。這是我小說裡的一段話。蒼天作證,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想殺這個男人,佛說,有因就有果。正是這樣的!

「你怎麼了,怎麼哭了?」他伸手拭去我的淚。

「我好像已經進入小說的情節了,你呢,進去了嗎?」

「當然,我早就進去了,不過我想問你,我死後,不,書中的男主人公死後,女主人公怎麼樣了呢?」

「她……這個還沒構思好呢。」

「我想知道結局。」

「沒有開頭怎麼會有結局呢?」

「開頭是什麼,可不可以告訴我?」

「你想知道?好吧,我講給你聽,」我一邊餵著他小米粥,一邊像講故事似的輕輕地說,「那個女主人公其實不是從一開始就想殺那個男人,她是背負了深仇大恨,沒有辦法解脫自己才想到要去殺了他的……她的仇恨源於她家人的亡故和離散,在認識這個男人之前她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她還有個姐姐,很漂亮,如花似玉,可是姐姐被那個男人看上了,玷污了,姐姐投河自盡,父親為了給女兒報仇開車去撞那個男人,結果沒撞死那男人,自己卻先死了,父親死後不久,母親也瘋了,最後竟然被那個男人的父親騙走,至今音信全無……」

他聽得呆了,靠在床頭一動不動,兩行清淚順著他的眼角淌下……

「那個可憐的女孩子當年還只有十三歲,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她跑到那個男人住的地方去找母親,結果被一條惡狗咬傷,毀了容,老天似乎要將這個孩子置於死地,可是因為心中不滅的仇恨,那孩子居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她在一個好心人的幫助下恢復容貌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個男人身邊,用愛殺死那男人,她沒有別的武器,只有愛……」

講到這裡,我已經淚流滿面。而床上的男人,眼神已經渙散,昏昏欲睡。我放下手中的碗,替他蓋好被子,微笑著說:「現在你明白了為什麼那個女主人公要男主人公死了吧?」

他已經無力說話。點點頭。

「恨我嗎?給你講這麼殘忍的故事。」我撫摸他的臉。

他目光深邃地看著我,搖搖頭。

《愛·盛開(停屍房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