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幽蘭垂下眼簾,陷入沉思。「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怎麼安排書中主人公的命運,是讓他們死,還是讓他們活呢?」

一直到秦川離開,幽蘭也沒有確定怎麼寫完她的小說。秦川答應看過後再給她意見。她留他吃午飯,他借口有別的飯局推脫了,其實是不想碰到朱道楓。

車子又駛到了鵝卵石小道,剛想開過去,前方也駛來一輛車,秦川一眼就認出是朱道楓的黑色奔馳,顯然對方也認出了他,停住了,兩個人都沒有前進,也都沒往後退,僵持著。秦川死死盯著前方,下定決心不後退。朱道楓好像也沒有退的意思,熄了火,在車裡看著他。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大概僵持了十多分鐘,還是朱道楓讓步了,緩緩把車倒到了一邊。秦川則大搖大擺地把車開過了鵝卵石小道,到達岸邊。他並沒有絕塵而去,而是搖下車窗沖朱道楓深淺莫測地笑,「這樣很好嘛,退一步海闊天空。」

朱道楓也搖下車窗,很有風度地說,「我這叫以退為進。」

「我讓你退了就不會讓你再進。」

「不要逼人太甚,你還年輕,一味地衝鋒向前,到想退的時候只怕已經沒了退路。」

「既然走上這條路我就沒想過退路。」

「我不希望你傷害無辜,有什麼怨氣衝我來,別毀了她的幸福。」

「她跟了我就不幸福嗎?未必吧?」

「你給的幸福不是她要的,因為她不愛你。」

「別太早下定論,我已經預感到命運已經在向我傾斜了。」秦川信心滿滿。

「好啊,那我可以告訴你,就算你得到了她,你也無法擁有她,我已經要了她的全部,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恨,她的愛,她的靈魂,當然還有她的身體……」朱道楓不愧是見過世面的,冷靜下來後的殺傷力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很紳士地把手支在方向盤上,笑容款款,「她一切的一切都被我要了,最後你得到的恐怕只是一具軀殼,就算你跟她上床,她心裡想的還會是我,不信的話你可以走著瞧。」

「好啊,走著瞧,縱然我得到的是一具軀殼,但我讓你失去了,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失去她你會沒命這個我不信,但我相信你這輩子也不會忘了她,無論你跟哪個女人上床,你心裡想的都會是她,而她可能正和我在床上,哈哈……」秦川大笑,猛地踩下油門打著方向盤揚長而去。

「到時候你失去的會比我更多!」朱道楓在後面喊。

秦川沒理睬,一路把車開得飛快,可是開著開著,他的眼底卻升騰起水霧,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不得不把車放慢速度,最後停在了路邊,他很恨自己不爭氣的眼淚,拚命敲打著方向盤,咆哮如雷:「那就看最後誰失去的多吧!」

晚上他在外面吃飯,喝了酒,又陪朋友去ktv,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一覺睡到次日上午十點才醒,吃了點東西就開始看幽蘭的手稿,他已經給社裡打了電話,說在家看稿的。小說一如既往繼承了水猶寒細膩曲折的文風,字裡行間無不顯露出作者內心的矛盾,是繼續和仇人生活下去,還是給予他最鋒利的一刀,作者無從決斷。毫無疑問,這正是幽蘭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她愛那個男人,現實中的她放下仇恨開始新生活,並不表示書中的人也能有同樣的命運,在內心,她真的會將過去刻骨銘心的仇恨一筆勾銷嗎?難怪她會寫不下去了!

看完稿子,秦川也陷入沉思。

幽蘭的矛盾也正是他的矛盾,要他放棄仇恨是不可能的,要他和仇人和睦相處也是不可能的,現實的人生遠比書中的人生更複雜,沒有結局,無法結局。

後來的幾天他反覆思考,還是找不到答案,於是給幽蘭打電話,告訴她很抱歉,他暫時還沒想好怎麼繼續這個故事。幽蘭說沒關係,她的注意力好像完全不在小說上,她激動地告訴秦川,她母親馬上就要從美國回來了,就這兩天到。

「那真是太好了,你們母女總算可以見上面了。」秦川為她由衷的高興。

「是啊,我們十幾年沒見面了。」幽蘭說著聲音都有些哽咽。

「不是馬上可以見了嗎,她回來你可得好好陪她……」

「那是肯定的!」幽蘭的興奮隔著電話秦川都可以感覺到,甚至可以想像她手舞足蹈的樣子,「我真是好激動好激動,十一年了,我想了她十一年,秦川,你能理解嗎,我都以為她不在人世了的……」

「我能理解,好好珍惜,再也不要離開母親……」秦川這麼說著心裡一堵,趕緊岔開話題,「小說的結局你可以慢慢想,我也幫你想,別急,寫作這種事是不能急的。」

「我不急的,有時間再去想吧,現在我要去準備我媽回來要用的東西,她肯定也在準備我的東西。」說完就掛了電話去忙活了。

幾天後,幽蘭打了個電話過來,說她母親已經回來了,秦川以為她應該會很興奮,可是聽她的聲音嘶啞混濁,好像很疲憊的樣子,可問她又不說。秦川想可能是興奮過了頭,百感交集沒法表達吧,並沒有太往心裡去,而是一心一意幫她想小說的結局。

小說的結局很快就有了眉目,他興奮地給幽蘭打電話,想約她出來談。可是她不在,電話是保姆小艾接的,說她和先生帶母親去醫院看病了。秦川聽到「先生」兩個字很刺耳,糾正保姆:「他們還沒有結婚,不能稱呼先生的。」

「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這個月底他們就結。」小艾在電話裡爭辯。

秦川「啪」的一下掛斷電話,莫名地來火。

難道真的沒有機會了嗎?

命運真的只眷顧他,給他想要的一切嗎?

這齣戲就這麼落幕了嗎?

當然不會。

幽蘭的電話是在兩天後的上午打過來的,她好像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一句話:「秦川,救救我……」

跟上一次在公園裡把幽蘭撿回家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是秦川把她從鐵路邊拉回來的。秦川趕過去的時候,她正蹲在鐵路邊,離軌道很近,往前邁一步,就會葬身鐵軌。他拉她起來,她抬起頭,頓時讓他嚇一跳,這是幽蘭嗎?臉色蒼白如紙,雙眼通紅,眼神空洞,死一般的沉寂……她滿臉淚痕,像不認識秦川似的,他一拉她起來,她整個身子就滑在了地上,昏過去了。

秦川把她抱回家。之後她一直昏睡,一直睡到傍晚還沒醒,朱道楓卻趕過來了。秦川把他攔在門口,「我不會讓你見她。」

「小川,我必須見她!」朱道楓也不是人樣了,衣衫不整不說,也是滿眼通紅,鬍子拉碴的,憔悴得像是幾天沒睡覺。

發生了什麼事?

秦川一無所知,最後還是放他進來了,想問個清楚。

朱道楓得知幽蘭在睡覺,頓時放心很多,秦川還沒問,他自己先說了:「出事了,她母親出事了,昨天去醫院看病回來就失控,晚上她突然拿著刀闖進父親的房間……我趕過去的時候,他們正廝打在一起,結果那刀不知怎麼就……」

秦川愕然。

朱道楓說不下去了,摀住臉痛不欲生。

「死了?」

「……」

「那你要了她的命!」

然後朱道楓請求帶幽蘭走,遭到了秦川的斷然拒絕。「我不想讓她死在你手裡,」秦川很不客氣地說,「如果你也不想死在她手裡的話,趁早離開……」

「我要在這等她,等她醒了再跟她解釋。」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解釋的。」

「這是意外……」

「意外?你家老頭子不把她拐到美國去,她會有今天的意外嗎?」

「不,我要在這等!」

「你還敢在這等?她醒了會殺了你!」

「我寧願被她殺死,」朱道楓的樣子完全崩潰了,「我不能失去她的,小川,求你讓我在這等,無論如何我要當面跟她說……」

秦川冷冷地看著他,不理他,自己上了樓。這是天意?他把自己關進書房裡,心情激動了又平復,平復了又激動,一邊為幽蘭失去母親而心疼,前幾天接她電話時她是那麼興奮,眨眼工夫母親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她該如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和傷痛;另一邊他又為命運的奇妙安排驚訝不已,老天爺也在幫他啊,幽蘭是斷不會原諒朱道楓的,不僅是不會原諒,以她的個性來說可能還要跟他拚命,那麼……

秦川不必再去想什麼了,無需他多想,命運已經傾向了他這邊。他走出書房朝樓下看。朱道楓還坐在客廳沙發上,整個人像是已經癱瘓了似的,目光呆滯地仰望著天花板,無聲無息。阿憶真是一個善良的女孩,上前問道:「先生,你要喝點什麼嗎?我看你嘴唇都乾裂了。」

他動都沒動。沒反應。

「先生……」

這回他聽到了,把目光收回來,看著阿憶動了動嘴唇:「謝謝,給……我杯水吧,我口很渴。」聲音虛弱得像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阿憶湊到跟前才聽到,很高興,原來這個人還活著,連忙說:「那你等會兒,我這就去給你倒杯水。」

他接過水一口氣全喝光了,焦渴難耐的樣子像是剛從乾涸的沙漠跋涉而來。阿憶又問:「還要嗎?」

「不了,謝謝。」

「你想睡嗎?想睡我給你拿張毛毯來,你的樣子很疲倦。」

「謝謝你,小姑娘,」朱道楓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我就在這閉會兒眼,不會真睡著的。」

「我叫阿憶,先生。」

「阿憶?」

「嗯,回憶的憶。」

「回憶,回憶……」朱道楓閉上眼睛喃喃自語,嘴角抽搐,眉頭緊蹙,像是真的陷入了痛苦的回憶。

晚飯時間到了。秦川下樓吃飯。

阿憶又上前問朱道楓吃不吃。他搖搖頭,表示不吃。

秦川沒理他,自顧吃了起來。阿憶卻吃得很不安心,時不時地看看斜躺在沙發上的朱道楓,眼中充滿同情。可一瞧秦川的臉色,又不敢吭聲。

一直耗到晚上十二點多,幽蘭醒了。秦川為了盡快打發朱道楓走,就讓他進去看。結果進去沒兩分鐘,臥室裡就傳來幽蘭的咆哮聲,「你滾,滾,我不想再見你,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見你,我不會放過你們,我變鬼都不放過你們……」

那真不是一個正常人的吼聲,後來變成了尖叫,淒厲如惡鬼,彷彿來自呼嘯的山谷,撕裂了夜空的黑。秦川被嚇到了,阿憶更是嚇得躲進了廚房。朱道楓失魂落魄地出來,最後還是離開了,秦川給他開的門,他都準備進電梯了,秦川又給了句臨別贈言:「這回你相信命運的輪迴了吧,你不可能得到世界上你所有想要的東西,死心吧,先想好怎麼逃過這一劫,幽蘭肯定是要殺你的!」

「你很想我死嗎?」朱道楓回頭反問。

「當然還是不希望你死,」秦川雙手抱胸,倚在門框上,「怎麼說也是兄弟一場,只是希望你不要再來糾纏,下次你來,我是不會給你開門的。」

「小川,就算我失去她,最後得到她的肯定不會是你。」朱道楓冷靜了很多,表情很是嘲諷。

「就算得到她的不是我,但你已經失去她了,我心滿意足。」

電梯門開了,朱道楓走進去,冷冷地扔下一句話:「最後你失去的會比我更多,秦川……」

這回他叫的是「秦川」,而不是小川。

此後的三四天,幽蘭沒說過一句話。

秦川也沒有打攪她,也要阿憶盡量不要去打攪。而幽蘭好像整個生物鐘都亂了,白天昏睡不醒,晚上就睜著眼睛,她住的是秦川的主臥,帶陽台的,要麼在臥室裡走來走去,要麼就在陽台上晃,也不開燈,像個幽靈似的,讓人無法接近。阿憶很怕她,白天做家務盡量把聲音降到最低,晚上是不敢出臥室門的,因為有幾次她起來上洗手間都被陽台上的白影子嚇到。

幽蘭徹夜不眠的時候,秦川也很少睡著,聽著隔壁的腳步聲,或者歎息聲,有時候是嗚咽聲,他很想進去看看,卻不敢敲門。

這天晚上下很大的雨,氣溫很低,他怕她又在陽台上晃會受涼就過去敲門。連敲了三下,裡面傳出一個鬼魅一樣的聲音:「進來吧。」

半夜聽到這樣的聲音,還好是知情的,不知情的恐怕早就嚇得奪路而逃。秦川推門進去,房間裡沒開燈,謝天謝地,她沒在陽台,藉著閃電的光亮,秦川看到她穿著白睡袍蝦子似的縮在床上,一動不動,讓人難以想像剛才的聲音是她發出來的。

「幽蘭……」他朝她走去。她沒動。

「冷不冷?要不要再加張毛毯?」他知道她沒有睡著。坐到她床邊。她翻了個身,秦川就把床頭燈打開,一開就被嚇了一跳,躺在床上的還是個活著的人嗎?昏黃的燈光下,她的頭髮稻草一樣地散在枕頭上,眼睛恐怖地瞪著,眼珠發出幽幽的暗光,嘴唇緊閉,因為過度的消瘦兩頰顴骨高高突起,整張臉沒有表情,卻又變了形。

「幽蘭,你怎麼……」秦川見狀心裡像針扎一樣地疼。

她瞳孔的光芒開始聚攏在一起,魂魄回來了,看到了秦川坐在床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可能是太久沒說話,她只發出幾個混濁的喉音,感覺像是不知道人類的語言了。她現在還是在人類的世界嗎?她不能確定,自己這副僵硬的身軀還有沒有生命,她只知道她的魂早就不在了,在母親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她就已經魂飛魄散。

「幽蘭,別這樣,」秦川伸手撫摸她冰冷的臉頰,好冷啊,完全沒有人類的熱度了,秦川心疼得幾乎掉下淚,「求你不要這個樣子,無論如何你都要活著,我也跟你一樣,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我們都要活著……」

「秦川……」

她總算喚出了他的名字,雖然還是吐字不清,但畢竟是人類的語言了,她的目光散落在他身上,顫抖著聲音說:「告訴我,怎麼樣我才能活著,我是要活著,我……我不能死,不能死,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要……要……」

她呼吸急促起來,情緒變得激動,一激動又說不出話來。

「要怎麼樣?別急,慢慢說。」秦川把她背後的枕頭墊高些,好讓她的呼吸更順暢。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好像每說一句話都很費力,眼睛開始活動了,可是目光陰冷刺人,像兩道黑夜中劈下來的閃電。

「我要殺了他!一年前就該殺了他!」這是她掙扎著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

秦川反倒很冷靜,也許這是他預料中的吧。他等著她把話說完--

「秦川,你知道什麼叫望眼欲穿嗎?從知道媽媽要回來,我天天晚上睡不著覺,盼啊盼啊,人是盼回來了,結果沒幾天就成了把灰!我真恨我自己,竟然還愛上他,跟他在一起生活,我怎麼這麼賤……十一年了,我活到今天是為了什麼,仇沒有報,連唯一的媽媽也失去了,我現在就恨不得變成一隻吸血的蝙蝠飛到他面前,吸乾他的血,掏出他的心,他和他父親一樣都是人面獸心,用虛假的愛情來俘獲我,毀滅我的意志,讓我放棄仇恨,我是放棄了,想做回正常的人,過正常的生活,希望我的後代都不再有仇恨,可是他們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又把我打回了十八層地獄,該下地獄的是他們!為什麼會是我?秦川,他們一家人作惡多端,為什麼他們不下地獄,要我下啊……」

「幽蘭,冷靜點……」秦川心疼地將她擁入懷中,箍緊她,用自己的生命貼近她,唯恐她一崩潰又魂飛魄散,「我們都要冷靜,好好想想接下來怎麼辦,殺人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而且你想過沒有,對於他們這家人,死是最輕的懲罰……」

「最輕的懲罰?」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疑惑地望著他。

「難道不是嗎?讓他們輕易地死去,他們反而解脫了,逃避了懲罰,對於他們來說死不算是懲罰……」

「那什麼才算是?」

「你有過生不如死的感覺嗎?」

「生不如死?」

「是的,生不如死!」

第二天早上,朱道楓又來了。自從上次來過後,他已經好幾天沒來,每次來都是晚上,把車停在樓下的花圃邊,整夜的在車裡抽煙。看樣子他昨晚又是抽了一夜的煙,因為阿憶一開門,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煙味。

「幽蘭姐姐還在睡,川哥哥也沒起來呢。」阿憶拿雙拖鞋放到他面前。「誰說我沒起來?」秦川穿著睡衣站在樓梯口,像是剛起來。他虎視眈眈地盯著站在門口的朱道楓,冷冷地說:「你又來幹什麼?她不會見你的。」

「我知道,我是來給她送點東西的。」朱道楓換上拖鞋走進屋,樣子比幾天前還要憔悴,腳步零亂,很是虛弱。他把一袋東西交給阿憶說:「這些都是她換洗的衣服,還有一些藥,她每天要吃的……」

「哦,知道了。」阿憶接過袋子放到沙發上,回頭又問,「您吃早餐了嗎?沒吃就在這吃吧,我剛熬的皮蛋瘦肉粥……」

朱道楓肯定是沒吃過,但是瞟了一眼無動於衷的秦川,就笑了笑說:「謝謝你,阿憶,我……已經吃過了。」

「您這個樣子像是吃過嗎?走路都走不穩。」阿憶的一雙眼睛很厲害,轉身就進了廚房,很快就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粥放到茶几上,「您吃吧,我熬了很多的。」說完又朝已經走下樓的秦川說,「川哥哥,你的我馬上就盛來。」

秦川沒吭聲,坐到了沙發上。

朱道楓可能是真的餓了,也沒顧秦川的冷眼,端起碗就喝了起來,一會兒工夫就喝了個精光,剛放下碗阿憶又端著另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到秦川面前,朱道楓瞟了一眼那碗粥,低下了頭。秦川看到了他眼中的飢餓,把粥推到他面前,說:「吃吧。」

朱道楓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那碗粥喝了下去。秦川看著他,難以想像這就是那個高貴矜持、瀟灑傲慢的朱道楓,不說落魄,精神像是全垮了,虛弱、悲傷、無奈、絕望……如此不堪一擊,幽蘭要殺他簡直易如反掌。可是對於這樣一個失去戰鬥力的人來說,殺他顯然是幫了他,不能讓他死,要讓他活著,活著受煎熬,活著受折磨,讓他也嘗嘗「失去」的滋味。

「還要嗎?還要我再給您盛一碗。」阿憶看著他的樣子像是很心疼。

「謝謝,不要了,我已經飽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碗,很紳士地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都這樣了,還是忘不了他的教養。「人是鐵飯是鋼」這話真是沒錯,喝了兩碗粥,他的精神恢復了些,連呼吸也有力了,秦川沒理他,他自己說:「抱歉,這幾天沒空過來,爸爸……他住院了,白天我都在醫院,晚上在樓下,怕你們睡了就沒有來打攪……」

「最好不要來打攪,如果你不想她瘋掉的話。」秦川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問及朱洪生為什麼住院,那個人住不住院跟他沒任何關係。

「她,她現在怎樣了?」他問起幽蘭的情況,問得很小心。秦川回答說,她在睡覺,

不睡就會死,她一清醒就想死。

「我可以見見她嗎?」

「不能!」

「明天她母親下葬……」

「下葬?葬在哪裡?」

「後華墓園。」

「那可是葬有錢人的地方,為什麼葬那裡?」

「我們家……去了的人都是葬在那裡。」

「她是你們家的人嗎?她是幽蘭家的人!」

「這是爸的意思……」

「隨你吧,到時候別怪幽蘭撬墳就是。」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當幽蘭得知朱家要把母親的骨灰葬到後華墓園後,咆哮如雷,從床上爬起來就往樓下跑。秦川好說歹說才讓她穿上衣服,已經深秋了,外面很冷。他載著她直奔墓園。這個墓園位於市郊,解放前是個亂墳崗,後來經過改造成了一個規模不小的正式墓園,由於這裡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正處在一個四面環水的山脈上,懂風水的人管這叫「龍脈」,所以葬在這裡的人非富即貴,一塊巴掌大的墓地沒個七八萬是買不下來的,而位置好一點的都是十萬以上,甚至是幾十萬。最貴的一塊墓地就是朱家的,光買下墓地就花費八十幾萬,加上修築的費用耗資已經過百萬了,這個價錢可以在市區買好幾套商品房,所以當地老百姓都說活著的人還沒死了的人住得寬敞,什麼世道。

秦川帶幽蘭趕到墓地的時候,葬禮已經結束了,幽蘭的母親已經下葬,土都填上了,正準備往上面砌大理石板。參加葬禮的人不多,但看衣著就像是身份顯貴的人士,牧文和善平他們都在其中。朱洪生被人攙扶著,還拄起了枴杖,在風中顫巍巍,樣子的確像是剛出院。朱道楓一身黑西裝佇立在父親身邊,神色淒然,低著頭。

「住手!」幽蘭連滾帶爬地撲過去,衝開人群撲到了剛填上土的墳上,「媽媽,媽媽,我來了,媽媽……」

朱道楓看到幽蘭,趕緊上前去扶,「幽蘭……」

「你滾開!你,你憑什麼把我母親葬在這裡?憑什麼?」幽蘭掙扎著爬起來,一身都是土,人還沒站穩就揪住朱道楓的衣領,雙目噴火,恨不得將他燃成灰燼,「你們這些惡棍,囚了我母親十一年,現在又把她葬在你們家的墓地,你們是何居心,想讓她做鬼也不自由嗎?說!你們是何居心?」

「她是我們家的人,當然應該葬在這裡!」

說這話的是朱洪生,幾天不見消瘦得駭人,拄著枴杖搖搖晃晃,可聲音還是一樣的洪亮如鐘,「她是我太太,是我們家的人,不葬在這葬在哪裡?」

一聽到這話幽蘭就鬆開朱道楓,把矛頭對準了朱洪生,指著他的鼻子說:「誰說她是你們家的人?我不承認!我從來就不承認!她早就失去了正常人的意識,你拐走她,一拐就是十幾年,走的時候是個活生生的人,回來幾天就成了一把灰,你……你這個劊子手,你的手上沾滿了我們谷家的血,你還有臉把我母親葬在這……」

「幽蘭,冷靜點。」朱道楓過去扶住她,因為她的身子在劇烈地搖晃,彷彿風一吹就會倒,可是卻遭到了她的激烈反抗,一把推開他,吼道,「你給我滾遠點,別碰我,你跟你父親一樣,都是劊子手!早知道一年前我就不該手下留情,饒了你一命,你該死!你死十次都不夠給我們家還債!我真是瞎了眼,居然放下仇恨愛上你,老天爺都在報應我了,奪走了我的母親……」

朱道楓鬆開她,痛苦地看著她,這回要倒的是他了,「幽蘭,這是意外……」

他不說「意外」還好,一說就更加刺激到了她,她跳起來,甩手就是一巴掌,朱道楓一個踉蹌,差點就跌倒在地。朱洪生眼見兒子被打,立即衝上前拽住幽蘭的手:「你這個瘋丫頭,竟敢動手打人……」

幾乎是同時,秦川也衝上前一把扯開了朱洪生的手,「你放開!你敢傷她試試!」他的力氣很大,朱洪生又剛出院,往後一倒,正撞在了朱道楓身上,秦川指著他們父子咆哮道:「你們不是人!你們真不是人!要遭天譴的啊,人都死了,還不放人自由,把人埋在這,要埋怎麼不埋你們自己,阻隔她們母女十一年,活著霸佔人,死了霸佔鬼,你們真要遭天譴……」

旁邊的人鴉雀無聲。

朱氏父子也無言以對,朱洪生還想說什麼,被朱道楓阻止了。

這個時候幽蘭又撲到了墳邊,哭泣著用手刨開那些土,邊刨邊哭:「媽媽,我帶你回家,這裡不屬於你,爸爸和姐姐在另一邊等著你,我這就送你過去,媽媽,我的媽媽,女兒不孝,沒能讓你活著見到女兒,我現在就帶你回家……媽媽,我好孤單啊,你們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孤苦的世界,讓我怎麼活得下去,媽媽……」

秦川這時也是淚流滿面,不止他,參加葬禮的很多人都在流淚,朱道楓更是伏在牧文的肩上泣不成聲,善平輕拍他的背,試圖安慰他。秦川走過去,蹲在幽蘭身邊,也用手幫著刨土,一點點地刨,很快兩個人的手都刨出了血。這時候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彷彿老天爺也動容了,人世間太不幸,活著不如死去,死去的已經消失,茫茫人海,到哪裡去找消失的親人啊,如果埋葬的是軀體,人真的有靈魂,那他們是否看得到活著的不幸,來世他們還會是親人嗎?誰又認得誰?誰又記得誰?所以才更不幸,今生的緣分已盡,所有的悲歡離合都到此為止了,塵歸塵,土歸土,今生都靠不住,還指望來世嗎?

山谷的風很大,寒風肆虐,整個世界都已經凍僵。

黃土邊的兩個年輕人還在刨土,彷彿刨出的不是土,是人世間的不幸。

牧文看不下去了,給其他幾個人使了眼色,哲明和善平,還有吳昊和東波都過去幫著刨,朱道楓也已經支撐不住,臉色煞白,絕望地看看父親,看看幽蘭,又無奈地仰望蒼穹,身子搖晃了幾下,兩腿一軟癱倒在地……

三幽蘭

故事進行到這裡好像已經結束了,還需要我接著講嗎?朱道楓終於還是失去了我,就如我也失去了他一樣。掙扎這麼久,我們還是不屬於彼此。或者,我們本就不應該屬於彼此。上天安排我們相遇,卻讓我們的相遇建立在仇恨的基礎上,這樣的相遇又怎麼會有結果?其實我很希望那次被王管家毒死就好了,死了就不會看到後來的悲劇,至少不會看到母親死,也不會為了讓他「失去」而跟秦川結婚。沒錯,我和秦川結婚了,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失去」!他這個人從一來到世上就只有「得到」,他一生得到的東西太多,擁有的東西也太多,失去什麼對他來說都不傷毫髮,唯有失去摯愛,那才是他致命的打擊!比如當年他失去他的未婚妻心慈,這可能是他人生真正的一次「失去」,所以才讓他心痛了十幾年,至今仍對那個女人念念不忘。這讓我看到了他的弱點,要想殺人不見血,就得攻他的弱點,那是他的死穴,一劍封喉,無需你費過多的力氣。

秦川說得很對,對於他們這家人來說,死是最輕的懲罰,所以我才想換一種方式去謀殺他,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讓他「失去」,失去他們最珍貴的,這比挖他的心掏他的肺還要讓他痛苦百倍,這就是秦川說的生不如死!

每次冒出這個念頭,就猶如咬破自己的嘴唇一般,倏然躥出的血腥味竟令人感到興奮。我知道我很殘忍!因為我生來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活得像一縷輕煙,冷漠地穿行於世間。而經歷過的那些苦難早就將我的心束成了一個繭,原以為母親的到來會讓我脫繭而出,重獲遺失多年的親情,卻不料讓我徹底墜入絕望的冰川。

那些日子,當得知母親要回國後,我興奮得夜夜落淚,一接到她的電話就落淚,連小說也沒寫了,整天忙個不停,精心佈置她的房間。我知道母親很愛乾淨,每天都親自打掃房間(不要小艾插手),跪著擦木地板一擦就是半天,然後就上街收羅母親喜歡用的東西,比如母親以前很愛用一種叫百雀靈的藍盒子的霜,小時候我經常偷著用,很喜歡那種淡雅樸實的芬芳,對我來說那就是母親的味道,可是現在的人都用高檔化妝品了,大商場根本找不到這種便宜貨,我跑遍大街小巷的化妝品店,最後是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裡找到了,一買就是十幾盒。朱道楓笑我,說幾年都用不完呢。我說就是要多買點,讓母親長時間地留在身邊。

而我在這邊忙碌的時候,母親也在美國為我忙碌,每天我們都通電話,報告一天各自的收穫,雖然母親的意識還是很混亂,老以為我還只有十幾歲,也以為父親和姐姐都還在世上,可我不介意,從不提醒她,讓她的思想停留在十幾年前吧,那樣她不會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因為我已經替她承受了十一年。

記得她回國前跟我最後一次通話是在那天下午,美國時間是晚上,母親在電話裡的聲音格外溫柔,婉轉動人,她問我:「幼幼,功課做了嗎?」

她還以為我在上學。

「做了,早做完了。」我回答得很自然,一點也看不出破綻。

「你爸呢?」母親又問。

「他今天加班。」

「怎麼老加班啊,也不回來做飯,靜靜呢,回來沒有?」

「媽,你忘了,她每天都要去學舞蹈的。」

「哦,瞧媽這記性,」母親在電話裡笑,「越老越不中用了。」

「媽,你這麼漂亮怎麼會老呢?」

「人哪有不老的啊,不老的是妖精。」

「那你就當妖精唄,我就是你生的小妖精……」

「這孩子,沒大沒小的,不像話!」

我拿著電話在這邊「咯咯」地笑,好喜歡聽母親責罵的聲音,以前是聽著煩,現在才知道這是人世間最幸福的叮嚀,聽的時候當耳邊風,一旦聽不到了,會讓你後悔都來不及。我現在就很後悔,怎麼不跟母親在電話裡多說幾句,我根本沒想到,在她回國後我們就再也無法正常談話,因為她根本就認不出我是誰,無論我怎麼叫她,跟她解釋,她就是拚命搖頭,「你不是我的女兒,不是,不是……」

彷彿是晴天霹靂,我被直接打入十八層地獄……

而母親在回來的當晚,沒有見到她心目中的女兒,就發瘋似的揪住朱洪生咆哮:「幼幼呢,你把她藏哪去了,你把我女兒怎樣了,你說!你說!」

「媽媽,我就是幼幼啊,媽媽……」我撲過去抱住母親。

「你胡說,我女兒怎麼會是你這個樣子?」母親一把推開我,「你們都當我老糊塗了嗎?我連自己女兒也不認識了嗎?說,你們把我女兒弄哪去了?」

我身子搖晃,幾乎跌倒,朱道楓扶住我安慰道,「等阿姨冷靜些再說,你也要冷靜,聽話,你先上樓……」說著就把我往樓上拖。而朱洪生顯然也沒意識到事情有這麼嚴重,他試圖去抱我母親,可是母親抓住他又踢又打,「朱洪生,我要跟你拚命,你把我女兒弄哪去了,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這輩子唯一的希望,你竟然把她弄不見了,邁青被你弄得不見,靜靜被你弄得不見,連我唯一的幼幼也不放過,你是人還是畜生啊?……」

「幼儀!」朱洪生喊。

我哀絕地看著失去理智的母親,依然還是那麼的美麗,可她滿臉是淚,披頭散髮,女兒就站在她面前,她卻不相認……我不甘心,隨後的幾天我使出渾身解數讓母親相信我就是她的幼幼,可是無濟於事,母親不僅不認我,還對我充滿敵意,我一接近她,她就張牙舞爪,輕則罵人,重則朝我砸東西,我的頭已經被她砸了幾個大包了。朱道楓心疼不已,在母親回國的第四天晚上建議把她送到醫院去,我說送什麼醫院,他支吾了半天說送精神病院,我一聽就發狂了,暴跳如雷,大罵他沒心沒肺,竟然要把我千辛萬苦盼回來的母親送到瘋子住的地方去,朱道楓被我罵得不敢吭聲,誰知他老子卻站在他這一邊,也勸我說:

「只能這個樣子,幼幼,本來你母親在美國恢復得可以的,哪知道一回來就失控了,她的意識仍然停留在十幾年前,肯定是不認得你的,不僅不認得,照這個樣子發展下去,她的病情會更加惡化,重蹈當年覆轍……」

「重蹈覆轍?什麼意思?」

「當年把你母親帶到美國,她沒見到你父親和姐姐,就徹底發瘋了,幾次要自殺,殺不了自己就殺別人,捅傷了幾個傭人,我當時也是沒辦法才把她送到當地的醫院,病情時好時壞,直到這兩年才趨於穩定,我很怕她又變回原來的樣子……」

「那你當初為什麼把她拐走?」我跺著腳,揮舞著雙手也要瘋了,「如果你不把她拐走,我就不會去梓園找她,不找她就不會被你們家的狼狗咬傷毀容,沒有毀容她又怎麼會不認我,都是你作的孽,你現在竟然還要把她送到瘋子的地方去住!你們安的什麼心?怎麼不把我也送進去!乾脆送我進去啊!」

「幽蘭,過去的事情再說有什麼意義,當務之急是給阿姨治病!」朱道楓始終是跟他老子一個鼻孔通氣的。

「不行!說什麼也不行!你們要把我媽送走,就把我先送走!」

「幽蘭!」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完全不在我控制之下,母親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整夜的不睡覺,沒有辦法,只好給她服用鎮定藥物,吃了藥她就安靜了,昏睡不醒。母親昏睡的樣子更加讓我心如刀割,我常常伏在她床邊哭到天明。而藥物一失效,母親就更癲狂了,從廚房拿起刀就要砍人,小艾幾次差點被她砍到,就算我收起了所有的刀具和尖銳物件也沒用,她開始自殘,不是撞牆,就是要跳樓,我和小艾二十四小時輪番看著她,連眼睛都不敢眨。幾天下來,我像是從地獄裡撈起來的鬼,整個人都脫了相,朱道楓再次提出把母親送到精神病院接受正規治療的想法,我還是不同意。他老子就說,再這麼下去,你會比你母親先進去!

「我先進去就我先進去,哪怕是進墳墓,我也要把母親留在身邊!」我看到朱洪生就冒火。

他們完全不能理解!和母親失散這麼多年,哪怕是死在一起,我也不會跟母親分開的,雖然我心裡很清楚,今天的母親已不是十幾年的母親,她已經沒有正常人的思維形態了,她徹底丟失了從前的記憶,但是有什麼辦法,明知是沒有希望的事,我還是抱著最後的幻想,幻想奇跡出現,母親能「醒」過來。如果她「醒」了,她就會記起一切,雖然會很痛苦,但至少會認我這個女兒,只要她認我,我願意跟她一起承受痛苦,哪怕我已經承受了十幾年!

然後,世上的事情哪是人可以完全想像得到的,母親後來的確醒過來了,卻讓我徹底失去了她……

那撕心裂肺的一天發生在母親回國後第九天,朱道楓一大早就說既然不送去精神病院,那就送到善平的醫院去檢查一下,看看醫生怎麼說。我還是猶豫,不知道為什麼,我在猶豫……朱洪生很贊同兒子的想法,也說要送到常規醫院去檢查,再這樣每天吃鎮定藥會吃出人命的。我只好答應了,答應得忐忑不安,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忐忑不安!

到了醫院,善平早就安排好了精神科的知名專家給母親看病。詳細詢問了母親的病史和所接受過的治療,就在那間並不大的接診室,我、朱道楓和他老子朱洪生全副精力都在聽醫生說病況,完全忽略了一邊精神恍惚的母親,等我突然反應過來去看她時,她不見了!

「媽媽!」我尖叫起來,拔腿就往外跑。

朱道楓和他老子也追了出來。

我們樓上樓下地轉,善平發動幾個護士也幫我們找,最後在一間急救室門口發現了母親,她死死盯著床上的那個被搶救者,臉上的表情驚懼萬分,那個人顯然搶救無效已經死亡了,白布都蓋上了,床邊是捶胸頓足失聲痛哭的親人。我把母親拉走,她的眼睛還盯著那個死者,臉色煞白,瞬間的工夫就老了十歲不止,顫巍巍地被我和朱道楓攙扶著離開了醫院。

她很安靜,從醫院回到巨石島的家一直很安靜,安靜得讓我害怕……

晚飯的時候,她仍然很安靜,沒有鬧,坐在餐桌前怔怔地看著我們吃,目光在我們三人間掃來掃去,我驚訝地看著母親,感覺她眼神跟往日有所不同,很透徹的樣子,並不像失控時那樣混濁,那樣瘋狂,似乎頓悟了什麼,這眼神更讓我害怕!

睡覺時,我見她情緒穩定,就沒有給她服藥,但仍然守在她床邊,給她梳頭修指甲。房間內只開了盞小燈,母親的臉沉寂如畫像。思緒好像飄在很遠的地方沒回來。

「幼幼……」她突然喚了聲我的名字。

我一怔,沒反應過來。

「幼幼。」母親又喚我。

我全身發抖,以為聽到的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難以置信地看著母親,「媽媽,你……是在叫我嗎?」

「你是我的女兒嗎?」她抬頭,一臉茫然。

「媽媽!我是啊,我就是你的女兒幼幼啊,我長大了你不認得我了……」我激動得語無倫次,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出來。母親看著我,抖抖地伸出手撫摸我的臉,「真……真的是你嗎?」

「嗯,是的,媽媽!」我握住她的手不能抑制地哭。

「我真的不認得了,你怎麼完全變了樣?」

「媽媽!」我不顧一切地抱住母親,失而復得般,感覺卻似乎更痛苦,「不要問了,媽媽,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愛·盛開(停屍房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