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和姐姐都死了是嗎?」她突然問道。
「……」
「我跟仇人生活了十幾年是嗎?」
「……」
「你現在也跟仇人在一起生活是嗎?」
「媽媽……」我鬆開她,緊張得呼吸不上來。
「你跟他在一起是因為我嗎?」
「媽媽!」
「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母親失神地看著我,眼神更透徹,悲傷和憤恨整個地將她吞沒,「幼幼,我的幼幼……」這次是她將我擁入懷中,母女倆抱頭痛哭。我好像一直在哭,母親也是。漸漸的,我睡了過去,在母親的懷中入睡,這是我盼了多少年的事啊!我睡得很沉,像死過去一般,完全不知道夢境之外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呢?
凌晨我被一陣淒厲的救護車聲驚醒,睜開眼睛一看,發現自己躺在母親的床上,被子蓋得好好的,而母親……不在身邊!
我跳下床就往屋外跑,一出臥室的門就撞上穿著睡衣的小艾,她顯然驚嚇過度,全身發抖縮在走道上哭,而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卻抬著擔架往朱洪生的房間跑去,我跟了進去,人還在門口就癱下去了--
這是在夢境中還是現實?我完全搞不清楚了,只見朱洪生手裡拿著把匕首,刀尖還在滴血,他的樣子像是傻了,坐在地上僵直著身子一動不動,而母親,我可憐的母親卻倒在血泊中,眼睛閉著,零亂的頭髮上全是血,朱道楓蹲在地上捂著母親的胸口,殷紅的血汩汩地從他指縫間湧出來,把他身上的睡衣也浸得鮮紅,他歇斯底里地沖醫護人員咆哮:「快點!你們快點啊!」
我叫不出,喊不出,癱在門口看著房間內血流成河,就要停止呼吸般整個人已經魂飛魄散,我眼睜睜地看著救護人員將母親抬上擔架,從我身邊跨了過去。朱道楓這個時候看到了我,連滾帶爬地撲到我面前,「幽蘭,這是意外,意外……」
我沒有聽他說什麼,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朱洪生,以及他手上那把沾著母親鮮血的刀,那把刀!我喘著氣,揪著胸口,彷彿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東西,那是個什麼東西,我美麗的母親,活生生的母親怎麼會被那個東西捅得鮮血淋漓,是誰捅的她?是那個拿刀的男人嗎?還是我身邊的這個男人?或者是他們一起……我搖著頭,一步步往後縮,然後突然掉轉頭爬起來就往外面跑,「幽蘭……」朱道楓追了出來,但是沒追上,我跑下樓上了門口正準備發動的救護車。
接下來的事情我很模糊,一上車我就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病房裡,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我掙扎著起來,開了門,在醫院走廊上看到朱道楓背對著我正和善平在交談。善平說:「這可怎麼得了,幽蘭如果知道她母親不在了會失控的。」
「這是意外,真的是意外,」朱道楓舉起拳頭拚命擂牆,聲音嘶啞,「我是被父親的呼叫聲驚醒的,等我跑過去,他們正在地上廝打,當時的情況很混亂,我還來不及去拉開他們,那把匕首也不知怎麼就……」
「幽蘭都看到了是嗎?」
「她只看到父親的手裡握著那把匕首。」
「那就完了!」
「我也完了……」
「……」
然後又發生了什麼,我又不記得了,完全不記得了,只知道我跑出了醫院,一直在跑,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滿眼的人群,滿眼的淚。最後我跑到了火車站附近,站在鐵路邊幾次想往裡跳,可是頭很昏,眼也花了,看不清火車是從哪個方向來的,就只聽到火車的鳴笛聲此起彼伏,呼嘯來,呼嘯去。好像是冥冥中有人指使著一樣,我用僅存的意識在路邊的小店裡給秦川撥了一個電話,只講了一句話就出不了聲了,蹲在地上哭。
後來的事我也沒印象,據秦川說,他在電話裡問我所處的位置,我答不上來,但他聽到了火車聲,就斷定我可能在火車站附近,一路尋了過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好像很晚了,外面黑得像潑了墨。我這才發現我在秦川的公寓。
朱道楓進來的時候,我是醒著的,看著他一步步向我靠近,不是大步,是一小步一小步,好像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喘息的鬼魂,稍有不慎就會撲向他。周圍忽然寂靜得可怕。他走到床邊我才看清他的臉,臥室昏暗的燈光在他臉上肩上鍍了一層黃昏般的光暈,顯得他更加憔悴不堪,眼神像掛在灌木叢上的月亮,潦草混亂,透著末日來臨般的淒惶。
「幽蘭……」他喚著我的名字,站在我面前如一面即將土崩瓦解的牆壁,滄桑的過往撲面而來,愛成了最哀痛的記憶。
我眼神直直地瞪著這個男人,瞪得眼睛生疼,疼得就要滴血,心底沉睡的火山漸漸甦醒過來,駭人的聲音一層層湧出表面,他察覺到了,不敢再靠前,手足無措地看著我,喉嚨裡混濁不清:「幽蘭,別……這樣,我也不知道事情會弄成這樣,爸爸不是故意的,是……是……」
他無法再表達後面的句子,臉色灰青,而我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感覺他的眼神中有些濕漉漉的東西,像一種溫暖的召喚,深切而痛楚,我不想看到他這個樣子,「出--去--」我聽見自己拖長著聲音說。
「幽蘭,給我解釋的機會好不好?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個樣子的,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不能失去你……」
「你--已經失去了我!」
「幽蘭!」
「出去……」
「聽我說,幽蘭……」
「出去!--」我尖叫起來,揮舞著雙臂,像要撕裂這絕望的夜,心碎的記憶頃刻間焚滅了我所有的心智,騰空而起,如從地獄躥出來的小鬼撲到我面前的男人。而外面的天空此刻忽然轉為陰霾,幾道閃電劃過,雨點刷刷地落下來,打在窗玻璃上,「出去!出去!」我被記憶的惡鬼撕扯著,發出尖厲的嗥叫。
朱道楓踉蹌著腳步離開了房間。
接下來的幾天我完全顛倒了黑白,白天昏睡不醒,晚上整夜無眠,穿著白睡袍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如同一個尋找魂魄的幽靈。我把自己幽禁在精神的地牢裡,常常夢見母親在黑暗中哭泣,哭聲如泉水淙淙,在冰冷的夜晚流淌。可是在夢裡,無論怎麼努力,我卻從來沒有真正靠近過她,甚至沒有看清過她的模樣,只感覺她來的時候,空氣裡總是瀰漫著一種特別的清香。那正是母親的味道!
很多時候,我都聽到有許多烏鴉從窗外掠過。尤其是夜裡,悲慼的叫聲令人萬念俱灰,我問阿憶,附近的農戶是不是養了烏鴉,她連連搖頭,說從來沒見過烏鴉。而我這麼一問,更加讓她害怕。阿憶很怕我。她是秦川的保姆,很善良清秀的一個女孩子,秦川白天上班的時候,就只有她在家陪我,做事情很小心,生怕吵到樓上沉睡的幽靈。每到吃飯的時候,她總是將飯菜端到門口,敲敲門:「姐姐,飯好了,您吃吧。」有時候我會開門拿過放在門口小几上的飯菜吃,有時候不吃。
而晚上我睡不著時,秦川在隔壁也睡不著,我感覺得到,幾次我都聽到他在門口徘徊,卻一直沒有敲門,直到有一天晚上下很大的雨,他終於敲了,進來問我冷不冷。我們說了很多話,談起過去的一些事情,讓我驚訝的是,數年前我們在茶樓裡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我還蒙著面紗,很多細節我都不記得了,他還記得。
「幽蘭,我跟你有著相同的命運,同樣背負著仇恨,同樣失去母親,我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連在一起的,我們就應該走在一起,儘管我沒有他優秀,沒有他富有,但是請你相信,我會讓你幸福,我的餘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讓你幸福……」他鼓起了很大的勇氣跟我說這些話。
「可是秦川,你知道的,我已經沒有愛情給你,」我看著他真誠的目光,知道他要表達的意思,但我不想欺騙他,「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不可以,但我沒有把握能不能給你幸福,而且我也沒有這麼快可以重新接受一個人……」
「沒關係,我可以等,這麼幾年我都等過來了。」
「你真的要跟我在一起嗎?」
「是的。」
「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為了讓他『失去』?」
秦川一怔,很坦誠,點點頭說:「當然,這個我不騙你,娶你的確可以讓他『失去』,這對他的打擊比讓他死一百次的殘酷,可是我不會拿自己的婚姻開玩笑,首先肯定是因為我愛你才要娶你的,以前你是他的人,我沒有機會,現在我不會再等待,娶了你,又可以打擊到他,這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嗎?」
最末的一句話猶如一簇幽藍的鬼火,倏地躥出來,我在心底打了個寒戰,再看秦川的臉,顯出的也是一副冷漠殘忍的模樣。仇恨此刻就像一隻追趕在我們後面的野獸,讓我們沒有回頭的可能,這場仇怨注定了我們將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跟那家人隔岸對峙,愛已埋葬,恨已生根,愛與恨的淪陷,就在頃刻之間。
我感覺我又進入一種冬眠,源源不斷地吐出憂傷的蠶絲,將自己再次束成一個繭,在綿厚的蠶繭裡,我當做自己已經死去。我這一生的愛情,至此已經落幕,卻又好像剛剛開始……可怕的預感,我覺得從此我將進入另一個地獄。
但我並沒有馬上答覆秦川,直到母親下葬的那天,他幫我把母親的骨灰從後華墓園搶回來後,我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了。朱家要把母親葬在他們那裡,死也要做他們的鬼,我當然不會如他們的願。隨後我把母親下葬在殯儀館旁邊的一個公墓,這裡是葬窮人的地方,爸爸和姐姐都在這裡安息,現在我讓母親跟他們團圓了,這個世上只剩我孤孤單單一個人,所以在買墓地的時候我在母親旁邊多買了一塊地,秦川不解,我就告訴他說:「給自己留著,早晚我都是要睡在這裡的。」
「幽蘭!」
「會有這麼一天的。」
「只要有我在,就不會!」
「你不是上帝,你主宰不了我的命運。」
「可我希望你好好地活著。」
「只要他們還活著,我就不能好好活著。」
「那就不要讓他們好好活著好了。」
「是的,我餘生要做的所有的事就是不讓他們好好活著,」我看著一家三口的墓碑,在陰沉沉的天空下呈三角形在我面前排開,逼著自己說道,「秦川,我嫁給你!」
結婚前我跟朱道楓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巨石島的薔薇園。已經冬天了,花園裡的薔薇很多都已經凋零,枯敗的枝葉在寒風中瑟瑟地抖,而且由於長時間沒人打理,已經雜草叢生,看上去更加荒蕪而淒涼。薔薇的芬芳飄散在空氣裡,只剩最後一點腐朽的味道。很小的時候就聽人說,一個女人,若是愛上一個人,就會越長越美,若失去心中的愛人,就會漸漸枯萎。我覺得我所有熱烈的生命已經綻放過了,現在就在枯萎,比這園中的薔薇還枯萎得迅速和徹底。此刻站在花圃邊,彷彿有一隻手,慢慢地揉著心頭的傷口,疼痛猶如花朵的暗香被吹散開來,這裡的一草一木、每一朵薔薇,我都是那麼留戀。所以注定要發生一些什麼,以此來證明我的留戀。
「你來了。」朱道楓出現在我身後,是他叫我來的,說是有母親的遺物交給我。可是一看到滿園凋零的薔薇,我就流淚。這才幾天,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沒人收拾一下嗎?」
「連人都顧不上,誰還顧得上花。」
「你父親在不在,在的話我就不進去了。」
「不在。」
然後我轉身看著朱道楓,好些日子不見,他瘦削得不成人樣,臉上透著可怕的灰白,眉骨突起,眼神比這園裡的薔薇還凋零破碎,風吹動著他的頭髮,他的嘴唇顫動著,想說什麼,可能是我的樣子也嚇到他,讓他說不出話來。我的樣子的確也比他好不到哪裡去,來的時候我照過鏡子,像個剛從棺材裡拖出來的殭屍。我歎口氣,低頭從他身邊走過,直接進了屋內。他也跟著走進來。
我們在沙發上相對而坐,好半天都沒有說話,可是他的氣息瀰漫在空氣裡,坐在我面前像一棵秋天的樹。縱然我還是一根籐蔓,卻再也不可能跟他共同沐浴陽光了,仇恨的毒汁已經浸透我全身,過去我跟他明的暗的糾纏了十幾年,未來糾不糾纏,兩個人都不能好好活了,沾上我的毒他會死,離開他,我會死。
最後還是他開的口,「幽蘭,真的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嗎?」
他目光散落在我身上,表情極度虛弱。
「沒有。」我回答。
他咳嗽了起來,看樣子是生病了,說話顯得很吃力:「早知道,當初被你殺掉就好了,不用現在承受這痛苦,這是誰的錯啊,我是無辜的,你也是,可老天爺卻不肯放過我們……」
「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把我母親的遺物給我吧。」我怕自己崩潰,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停留。他的樣子讓我崩潰。
「好,你等會兒。」說著他就起身上樓,佝著背,腳步拖沓,像個垂垂老者。一會兒他下來了,手裡提著個大箱子。他放到茶几上打開,裡面全是衣物,都是小女孩穿的,還有書包,絨毛玩具,卡通形狀的頭飾。母親始終以為她的女兒還只有十幾歲,終於醒了,卻選擇了死亡……媽媽!我撫摸著那些衣物玩具淚如雨下。
「你真的要跟他結婚嗎?」他沒有顧及我思母的哀痛,開始逼問。
「……是的。」我的回答也很虛弱。
「你忘了曾經說過的話嗎?」他頓了頓,目光突然變得冷酷,「我們是相互依存的,任何一個人離開,另一個就會不存在,你是希望我不存在於這世上嗎?」
「……」
「你違背了諾言,幽蘭。」
「沒有辦法,要怪就怪你們家冤孽太深吧。」
「為什麼一定要讓上輩人的恩怨謀殺我們的愛情?」
「我們一家三口都死在你們手裡,朱先生!」
「你母親是意外……」
「朱道楓!」我一聽這話就急火攻心,跳起來,圍著沙發打轉,像只受傷的小獸爆發出全部的能量,「意外,意外……什麼都是意外,殺了人都可以說是意外,我現在殺了你,是不是也可以說是意外?我殺你父親,是不是也是意外?如果死的是你們家的人,你還會不會說是意外?你會說嗎?會說嗎?」
「你現在就殺我吧!」他也站起來,直視著我,淒厲的目光穿透我的胸膛。這樣反而給了我一掌,我倒退幾步,幾乎跌倒在地。
「我寧願死在你手裡,也不願意你被秦川利用,幽蘭,你聽好了,如果你覺得我們緣分已盡,你可以選擇離開,可以跟任何一個人結婚,但就是不能跟秦川,如果你跟他結婚,我會恨你們,到死都恨你們!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讓你們好過,你們讓我失去,我也會讓你們失去,看誰失去的多!幽蘭,你會後悔的,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想想我們的愛情,想想這個島,這個薔薇園,你不應該是這麼沒有理智的,我知道失去母親讓你很痛苦,可這痛苦一定要你毀了我們擁有的一切嗎?我愛你,幽蘭,哪怕我最終會恨你們,我還是愛著你,我會把這愛帶進墳墓,就如你終究也會把你的愛帶進墳墓一樣,一定要這樣嗎?死去的已經死去,活著的卻還要受刑,你讓我受刑,自己不也在受刑嗎?幽蘭,看著我的眼睛,不要逃避,讓你自己活著吧,你現在的樣子就像已經死去……」
他一口氣說完,好像已經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頹然跌坐在沙發上,喘著氣,可目光仍像閃電一樣劈過來,穿入我黑暗的身體,照亮我,也讓我得以看清自己,看清他,仇怨太深,我們不可能還走在一起。永別了,我的愛情!
「我活不下去了,幽蘭,怎麼辦,我活不下去了……」他突然把手支在膝蓋上,抱著腦袋拚命搖晃,彷彿他的頭就要裂開一樣,那樣子才真的像要死去。
「我……不想你死。」
「你不是一直想讓我死嗎?」
「死是最輕的懲罰。」
「那最重的懲罰是什麼?」
「讓你『失去』……」
「我想你如願了。」
「我不得不這麼做。」
「那我也不得不這麼做了。」
一個月後,我和秦川舉行了婚禮。他沒有參加,卻派人送來薔薇園的鑰匙,以及產權書,他把薔薇園轉到了我的名下,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了我和秦川。我以為秦川會拒絕,沒想到他很爽快地接受了,還冷冷地拋出一句:「只要是他的,我都要!」
新婚之夜混亂而麻木。秦川是投入的,擁著我如獲至寶,彷彿我是價值連城的瓷,生怕不小心弄碎,沉濁的呼吸,巨浪般洶湧捲上來,毫無保留地將我漫了過去……黑暗中,我的歎息是憂傷的,聽起來更像是一個流浪者在蕭瑟寒風中的嗚咽,同樣的島,同樣的薔薇園,同樣的房間,卻是不一樣的男人佔有著我,激情的夜我沒有綻放,徹底枯萎。而空氣裡彷彿還停留著他的味道,我細細咀嚼慢慢回味,心,在另一個男人的進攻下再也沒有活過來的可能。
大顆的眼淚從我的眼中滾落下來。
「我希望你一直活著,而不是最後死在這個島上。」這是那個讓我的心死去的男人離開這座城市前跟我說的一句話,我一直沒再見過他,包括婚禮上。後來聽說他在香港定居,很少回內地,偶爾回來也是短暫停留。回來他也不住梓園,住滄海路的四合院。梓園在他離開前捐給了政府,現在已經被政府改建成青少年活動中心,我沒去過,據說裡面設施很齊全,城裡的很多孩子每到週末就會被家長送去活動中心學特長,想想肯定很熱鬧。朱家還設立了青少年基金,用以獎勵那些有特殊才能的孩子,政府為了感謝他們,就將通往梓園的那條林蔭道取名為梓園路,在市區各大公共汽車站牌上現在都有梓園路的名字。曾經顯赫一時的梓園已經在人們的記憶中逐漸淡去,只剩一個路牌。
就在他離開後不久,我懷孕了。在臨盆的最後兩個月,噩夢常常來襲。我總是在午夜時分突然掙扎著坐起來,一種很不好的徵兆,令我整夜難安。
這個孩子……會給我帶來什麼?
分娩是痛苦的,沒有去醫院,就在薔薇園。不,這裡已經不叫薔薇園了,叫怡園,秦川改的。正是三月間,屋外的薔薇開得最是熱烈,整個島都瀰漫在迷惘的芬芳裡,當醫生將哇哇大哭的孩子從我體內帶出,送到我面前時,我分明看到了一張薔薇似的小臉,粉紅粉紅,帶著血腥氣。我很懼怕這種血腥,抽搐著別過了臉,不忍再看。
「恭喜你,秦太太,是個漂亮的千金呢。」接生的醫生笑著跟我說話,她是秦川從善平的醫院專門請過來的婦產專家。
我疲憊至極,虛弱得像要化在了空氣裡,空氣中的血腥氣還沒有散去,窗外卻飄進更為濃烈的薔薇的香氣,帶著血腥的薔薇……我自心底打了個冷戰。
孩子被洗乾淨包好了,在屋外等得心急火燎的秦川來到我床邊,抱著女兒喜不自禁:「好漂亮,幽蘭你看,我們的女兒好漂亮!」
我的目光終於再次移向女兒。還是粉嘟嘟的小臉,黑亮的眼睛閃爍著星辰一樣的光芒,一雙玲瓏的小手在空中揮舞,似要抓住什麼,以抵禦她對這陌生世界的恐懼。骨肉!這是我的骨肉啊……因為她的降臨,原本輕飄的身體忽然被注入一種力量,讓我活下去的力量,還有希望,而她還在啼哭,哭聲勇敢而強烈。這一刻,世界是如此熱鬧,從未有一個時間像此刻這樣,又一個生命的輪迴在哭聲中開始。
猝不及防,我的眼中陡然漾滿了淚水。秦川也是眼眶泛紅,端詳著女兒,聲音哽咽:「叫什麼名字呢?我們得給她起個好聽的名字……」
「……叫若薇吧。」我微笑著說。
於是我們的女兒就有了第一份屬於她的東西--名字。
她是在薔薇的香氣中長大的,身上除了奶味,總有著很好聞的薔薇香氣,秦川每天下班回來都要將她高高舉起,迷戀地聞她身上的味道。接下來的生活清寡平淡,醒著就如睡著一般,日子倏忽就從指間流過。很快女兒就三歲了。而被幽禁在這裡的往事,就如薔薇的幽香,從未在我的生活中散去,我的,他的,猶如哀怨的鬼魂,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全部撲擁過來。看似猙獰的面目之下,其實是我和他落寞哀傷的心靈。
聽人說,記憶是滲透於血液的,每一次回憶和憑弔都會加速它們的生長。如果人不幸與記憶分離,生命的跡象就會一點點流失、乾涸,直到最後,化作一縷輕煙,消失在空氣裡。所以我一直將那些記憶隱藏在心底最深處,保持著它們的鮮活生動,哪怕讓它們忍受著孤獨的折磨,跟它們的主人一樣,在黑暗的地獄無限期地等待,我也捨不得將它們拿出來見天日,除了女兒,若失去那些記憶我就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活著!是的,我終於還是活著的……
秦川上班的時候,就只有小艾和阿憶在島上陪著我們母女,她們一直留在我們家,一個負責做家務,一個幫忙照顧若薇。秦川現在已經是出版社的副社長了,工作比以前更加忙碌,我沒有工作,在家做全職太太,閒時也會寫作,給雜誌和報刊寫專欄。長篇沒有寫了,數年前動筆的那部《薔薇祭》至今沒有完成,因為不知道怎麼安排結局,也許一輩子也完成不了了。每次繁羽問起,我就說,我自己的人生沒有落幕,又怎麼安排書中的人生落幕呢?
繁羽一頭霧水,連連搖頭:「不懂,真不懂你的腦袋瓜子在想些什麼,落幕不就是進墳墓了嗎?還怎麼寫啊?」
「所以說要後人完成啊。」我哈哈大笑。
「離譜!」繁羽說到這事很不解,甩手就出去了,到花園裡逗若薇玩。她經常來看我們,因為她救過我的命,再說以前的事也過去那麼多年了,我們一直在往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至今單身,在市區商業街開了家服裝店,當起了老闆娘,自己養活自己,倒也自得其樂。她很喜歡若薇,每次來了都要跟她玩半天,一直嚷嚷著要做孩子的乾媽,不過秦川不同意,我也就不好表態了。秦川還是很不喜歡繁羽,雖然在我的勸說下態度有所改觀,但也就是有所改觀而已,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沒有好臉色給人家。
「人家又不吃你的用你的,至於嘛。」每次我都說他。
「反正你少跟她來往,這個女人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他絲毫不妥協。
可見一個人要想改變對另一個人的看法是很難的,印象根深蒂固,無論對方怎麼重塑形象,印象還是原來的印象。其實我覺得繁羽改變挺大的,樸實多了,雖然現在做了服裝店的老闆娘,穿著打扮反而比以前素淨,很少濃妝艷抹,對服裝已經有自己的品位和理解了,經常還會給我提出穿著上的建議。
晚上秦川回來,一進門就看到我身上的水藍色連衣裙,連說好看,問在哪買的,我說是繁羽送的,他立即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板著臉說:「難看死了,跟你的氣質一點都不相稱,趕緊脫下來。」
我看著他笑,真是無可奈何。
這時候小若薇跑過來了,奶聲奶氣地叫:「爸爸抱,抱……」
「喲,我的小公主!」秦川一見到女兒就換了種表情,不由分說就把女兒高高舉過了頭頂,抱著她在房子裡轉圈開飛機。女兒很親近他,只要他在家,我就可以暫時丟一邊,弄得我很不服氣,明明是我帶得多,孩子還是喜歡爸爸。
「這叫血緣!」秦川得意洋洋。
若薇睡後,小艾和阿憶也分別睡了,我還在檯燈下寫作,秦川就過來拉我,「別寫了,眼睛會瞎掉的。」
其實我知道他是有意圖。
他對我的熱情一直不減,我不能說應付,但肯定是很不投入,對於夫妻之間的事情我的熱情總是很有限。秦川對此頗有微詞,但礙於面子很少正面說,他還是很顧及我的感受的,怕我心裡有想法。結婚四年來,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很少爭吵,就是吵也很小心,從不觸及對方敏感的話題,即使不小心碰到,也會馬上打住,點到即止。我們都很忌諱,怕一觸及就會傷到對方,弄得無法收拾。
這天晚上他又很不滿我的敷衍了事,從床上一爬起來就怒氣沖沖地進了洗手間,出來的時候臉還是板著的,也不睡覺,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悶煙。
「如果你真的覺得跟我在一起很勉強,可以直接說出來,我不會為難你的。」秦川憋了半天說出一句讓我吃驚的話。
「對不起,秦川……」
「你不要老跟我說對不起,女人的心跟身體是一起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沒在我這裡,身體自然無法和我合二為一。」他說得很尖銳。
我無言以對。
「我終於明白了他說那句話的含義,」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情緒顯得有些激動,「他說就算我得到了你,卻無法擁有你,真的,我確實無法擁有你,從來就沒擁有過……」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我捂著臉縮成一團,泣不成聲。
「幽蘭……」他走過來,坐到床邊,拿開我的手,「我們都要勇敢地面對,不能讓他影響到我們的生活,我們完全有理由過得很幸福,我說過,我要讓你幸福,這是我的諾言,必須要實現,因為……我是真的很愛你,幽蘭!」
諾言,諾言……
「你忘了曾經說過的話嗎?我們是相互依存的,任何一個人離開,另一個就會不存在……」另一個諾言在我耳邊響起,彷彿一記重錘,腦中劇烈地轟鳴起來,無數記憶的碎片交替重現,模糊了現在,清晰地映出過去,他的臉,他的唇,他淒惶的眼神,像來自某個遙遠的時空,一步步逼近,網一樣地籠罩了我全部的思維,我眼中什麼都看不到了,只有他的臉,耳中什麼也聽不到了,只有他的諾言……
「你怎麼了?」秦川被我的樣子嚇到。我抬眼看他,突然像不認識了似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誰,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是誰,怎麼和他在一起,這是在哪個時空,我怎麼如此陌生?
「幽蘭,幽蘭,怎麼了?你別嚇我!」秦川拚命搖我的肩膀,拍我的臉,試圖將我飄遠的神思拉回來。
淚水奪眶而出,我意識到這是現實!
「我累了,想睡……」
「好,好,你睡……」
秦川為我拉起被子,放平枕頭。說完在我身邊躺下,他不敢碰我,動都不敢動,彷彿我還夢遊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空,稍有碰撞,我就會魂飛魄散一樣。我經常這樣,讓他膽戰心驚,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崩潰。清醒的時候我很清醒,知道是他的妻子,若薇的母親;混亂的時候,我誰都不是,連自己也不認識自己,所有的思維全奔回到過去,記憶裡只認得一個人,他有著挺拔的身形,夢幻般親切的面容,笑容溫暖如春風,他的眼神能融化世間萬物,連深藏心底的仇恨都被模糊。
他說得對,我和他與生俱來就是一個整體,誰也離不開誰,一個離開,另一個就將不復存在,我現在就已經不存在,我所有的思想和愛全被他掠奪,留在世間的只是一具軀殼,茫茫人海,芸芸眾生,我渺小得連顆沙礫都不如,但那愛卻無限大,大到我看不到邊,抓不住,摸不著,一直延伸到他那邊。想想我費盡心機去謀殺他,然後又讓他「失去」,可是時至今日,我悲哀地發現,我讓他失去的同時我自己也失去了,失去的比他還多!究竟是我謀殺了他,還是他謀殺了我,我現在很懷疑……
清晨醒來的時候,秦川已經上班去了,小艾在弄早餐,阿憶在給若薇穿衣服。又是新的一天。生活還是要繼續,這和平常沒什麼不同。但是這一天卻徹底顛覆了我平靜的生活,一場意外,一個冥冥中注定的安排,一個可怕的真相,全在這一天曝光了。
事情的起因是阿憶帶若薇到花園裡玩,我正在書房趕一篇稿子,突然聽到樓下傳來若薇撕心肺裂的哭喊聲,我驚慌失措趕下樓,只見小若薇倒在血泊中,圍著薔薇的竹柵欄有一根細竹尖生生插進了孩子的腹中,「小薇!」我尖叫著撲過去,抱起孩子,一旁的阿憶完全嚇傻了,我衝她吼,「快叫救護車!」
電話打了,可是救護車好半天沒來,若薇由開始的哭叫慢慢地進入昏迷狀態,血汩汩地從她腹中流出來,我不顧一切地抱起她往路上跑,又是一條長長的林蔭道,記憶完全交錯了,恍惚間又回到十五年前那個血色黃昏,母親牽著我奔走在梓園的那條林蔭道,邊跑邊念著女兒的名字,如今我也是這樣,淚流滿面,渾身是血,抱著孩子邊哭邊喊,「小薇,小薇啊,媽媽不能失去你,還有你爸爸……」
可憐的孩子在我懷裡已經沒有知覺了,臉色蒼白,嘴唇也看不到一絲血色。小艾和阿憶也哭著在後面跑,到了鵝卵石小道上,遠遠的看見救護車開過來了,阿憶瘋了似的衝到前面跳起來揮手:「在這裡,快點啊,在這裡!」
到了醫院,秦川也趕過來了,若薇還在搶救室,他衝著我們咆哮如雷:「你們是幹什麼吃的,三個大活人連個孩子都看不好……」
我蹲在牆角,全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們四個人在醫院長廊上等待上帝的宣判。手術燈還沒熄,醫生就匆匆從裡面跑出來了,問我們:「你們誰是孩子的父母?」
「我就是。」我和秦川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那就好,你們中一個馬上去輸血,孩子失血過多,血庫的血不夠,必須馬上輸血,越快越好!」
我的心頓時蹦到了嗓子眼。
秦川先去驗的血,血型不符。護士轉過頭問我:「你的呢,你是什麼血型?」
「……」
「快說啊!」秦川衝我吼。
「a……a型。」我全身開始發抖。
「什麼?a型?」護士也以為自己聽錯了,「a型血和b型血的父母怎麼生得出o型血的孩子啊?」
頃刻間一聲巨響,世界轟然坍塌,終於還是瞞不住了!
秦川像被定住了似的,站在那動也不能動,張著嘴,瞪著眼,瞳孔可怖地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天外來的怪物,完全不認識我了,他指著我:「你,你再說一遍……」
整整三個月,秦川沒有再回過巨石島。
若薇出院的時候,他倒是露了次面,結清了住院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對此我倒也很坦然,沒有怨恨他,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因為是我對不住他,瞞了他這麼久,除了愧疚我無話可說。我帶著若薇孤獨地回到巨石島上,小艾和阿憶也跟了過來,但我很明白地告訴她們,我已經沒有能力負擔兩個保姆的費用了,養活自己和孩子都費勁,哪還有餘力請保姆,小艾無可奈何地含淚離開了巨石島,阿憶卻死活不肯離開,她說她已經舉目無親,沒有地方可去,她不要工錢,只要有口飯吃,她願意留在島上幫我帶孩子。
可是縱然如此,我們的生活還是很快就陷入了困境,秦川顯然是故意切斷了我們的經濟來源,三個月來分文未給我們,全靠我給雜誌寫稿的一點微薄稿費勉強維持生活,若薇喝的牛奶以前是選最好的牌子,二三百元一罐的,現在也只能買最便宜的十幾元一袋的了。無論是婚前,還是婚後這麼久,我從沒為錢操過心,秦川雖然不算富有,但也還算小康,一家人生活得衣食無憂,現在他不付生活費的意圖很明顯,無非是要我親自去找他,向他低頭認錯。我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認錯,愛沒有錯,孩子也沒有錯,之所以瞞著他是不想傷害他,儘管這傷害在所難免。
繁羽那天來看我,正碰上我們在吃飯,看到我們飯桌上的兩個碗裝著的白菜和土豆,她心裡就明白了幾分,走的時候拿出兩萬元給我:「拿著,給小薇買點營養品,我看孩子瘦了很多。」
「繁羽……」
「不要跟我客氣,以前你也幫過我很多的,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心裡一直就覺得欠著你,本來就是該我還的。」
「可你也救過我的命……」我拿著那兩萬塊錢心裡很酸。
「不要再提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先過好日子再說,秦川那小子就是想要你去求他,請求他的原諒,別去,只要有我在,就不會餓死你們娘兒倆。」繁羽對於秦川的冷漠很是氣憤,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問了句,「那他知道嗎?就是朱……朱先生……」
她一直稱朱道楓為朱先生,因為在他手下做過事,她由衷地敬仰他待人的寬厚和仁慈,很欣賞他,離開朱氏集團這麼多年,一直對他念念不忘。
「他不知道。」我告訴她。別的我就不想多說什麼了。繁羽也就轉移話題,問我將來有什麼打算,我說要出去找工作,我不會依靠任何人,當年面目全非的時候就不曾餓死,現在更不會,我有能力可以承擔生活的重任。
「你能幹嗎?你先告訴我你能幹嗎?學歷呢?工作經歷呢?你有嗎?你不會說你小時候賣過冰棍,後來又在火葬場給屍體抹過澡吧?」繁羽一連串問題砸了過來,有時候我真恨她這麼直白,把人剝得血淋淋,不給對方絲毫隱藏的可能,她見我沒說話,語氣放緩和些,又繼續說:「別以為找工作那麼簡單,現在社會有多複雜你知道嗎?你什麼都沒有,去餐廳端盤子?去超市站櫃檯?還是去酒店當服務員啊?就那幾百塊錢工資,能養活你和孩子嗎?」
「那……那我能幹嗎?」我頓時變得六神無主。
「寫作啊,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繁羽一說到這事就兩眼放光,滿臉興奮,試圖要我振作起來,「不是要你寫那些亂七八糟的小文章到雜誌騙稿費,是寫小說,當年你不就是以這個名揚天下的嗎?現在寫,一定可以東山再起!」
「東山再起?」
「是啊,水猶寒這個名字可有些時候沒出現了,你忘了吧?讀者可沒忘呢!不過寫作有一個過程,你又是個對什麼都較真的人,就先到我店裡幫幫手吧,最近我剛剛取得一個品牌的代理權,門店擴展正缺人手,你就權當體驗生活好了,我會給你開工資,足夠你娘兒倆生活的,關在家裡肯定是寫不出東西的,這麼些年你跟社會也脫節得太厲害了,得出去見識見識,找找感覺,你看怎麼樣?」
「繁羽……」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振作起來的,水猶寒!」
可是這個時候,我卻感到了一種可怕的衰弱迅即蔓延我的身心,似乎這是一件無法遏制的事,我的人生已經達到了極致,再也沒有延伸的方向了,就如太美的風景,通向的可能是絕途,太美的花暗藏的可能是毒,美到極致的東西會令人不安,最終上天只得將它們從人間收回去。
上天也會收我去嗎?
這個想法令我恐懼,不敢想下去……
兩個星期後,秦川回來了。他似乎找到了新的力量,神采奕奕,開誠佈公地跟我「談心」,態度很「誠懇」,我本來還有點心虛,一聽他說的話我就涼了半截,他說:「對不起,這些日子冷落了你,不是我有意要這麼做,而是我需要時間整理,這件事情來得太突然,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而且我是個男人,發生這種事,難道還要我去請求太太的原諒嗎?我做錯了什麼?」
「我也沒做錯什麼!」我立即豎起了全身的刺。
「真是倔啊!」他盯著我,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眼神像黑洞洞的槍口直對準我,「不過我現在反而想通了,雖然不是我的親骨肉,但跟我還是有血緣關係的,怎麼說她也是朱家的骨肉,雖然我一直不承認我是朱家的人,可血緣是否定不了的,對於朱家來說,我生的跟他生的沒什麼不同,但對他來說,孩子叫不叫他父親卻大不相同……」
「你,你想說什麼?」我的心猛地一緊。
「很簡單,我會把孩子撫養成人,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但是我決不會把孩子交到他們朱家,等孩子長大了我再告訴她真相,也會告訴朱威廉真相,讓他知道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他的骨肉,可是骨肉不認他,卻認他的死對頭做爸爸,我奪了他的女人,也佔有他的骨肉,你說,我是不是贏得很精彩?」
「……」
「你不想我贏嗎?」
「……你無恥!」
「那也是你逼的!」
「我逼的?」
「不是嗎?結婚四年了,你把我當丈夫了嗎?跟我睡一張床,心裡卻還想著他,你當我是白癡啊?」秦川的臉瞬間變得扭曲,目光像子彈直穿透我的胸膛,我不覺得是一個人在跟我說話,而是一個惡魔--
「本來我是想跟你好好共度今生的,畢竟當初娶你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愛你,四年來我盡我所能給你最好的生活,夢想得到你的心,誰知你把我當白癡不說,還把我當王八,好啊,我就當定這個王八!」
「可孩子是無辜的,你不能拿她當報復的工具……」我的聲音開始軟下來。
「我也是無辜的!」他正在喝茶,「啪」的一下放下手中的杯子,嘴角逼出一絲冷笑,「四年,就是一塊石頭也捂熱了,可是你的心比化石還堅硬,我是沒有能力去切開這塊化石了,心灰意冷,懂嗎?你應該懂吧?」
「秦川……」
「不要這麼叫我,我要去抱女兒了!」說著從阿憶的手裡抱過若薇,打量著孩子,眼神詭異,好像在她身上尋找某個人的痕跡。顯然他很興奮,女兒長得一點也不像自己,像那個人。是那個人的種!
「小薇,下來!」我跑過去就要奪孩子。
「你這是幹什麼?我這麼久沒見到女兒,抱抱也不行?」秦川推開我,逕直把若薇抱到膝上坐好,狠狠親了一口,「寶貝,想爸爸嗎?」
「想。」孩子脆生生地答。
「那你叫爸爸。」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