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乖,我是你的爸爸嗎?」
「是的。」
「嗯,很對,」秦川連連點頭,「記住哦,寶貝,我就是這世界上唯一的爸爸,你只有一個爸爸,記住了嗎?」
「記住了。」
「再叫一聲,寶貝。」
「爸爸!」
「哈哈……」秦川放聲大笑,我敢說那不是一個正常人發出來的笑聲,連阿憶都陌生地看著她的川哥哥,好像不認識了似的。他回頭看我一眼,還在笑,一口白牙,面目猙獰得像個魔鬼,「太太,我是不是也是你唯一的丈夫啊?」
「你想要我怎麼樣?」晚飯後我在臥室裡問他,結婚四年,我從沒用過這種低三下四的語氣跟他說話。他剛剛沐浴完,神清氣爽,坐到床邊,拍拍枕頭,「過來,到這來說話。」
結婚四年,他也從沒用過這種命令的語氣跟我說話。
我站著不動,直視著他,強壓著眼眶的淚不要掉下來:「結束吧,我們都結束吧,這仇怨我不想再繼續,讓孩子在正常的環境下成長吧,秦川,我們不能再造孽了……」
「誰造孽?我嗎?」他靠在床頭,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咂咂嘴巴好像感覺還不錯,「造孽的是他吧?是他們朱家吧?你怎麼了?你不會忘了你的家人都是怎麼死的吧?如果他們在天上知道你這麼快就忘了這仇恨,他們的靈魂是不會安息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如果牽連到孩子,我怕我死了,我的靈魂也不安息……」
「以前你可不是這樣啊,你可是比誰都恨他們,今生你所有的事都是為了殺那個人,這是你自己在小說裡寫的吧?這麼快就改變主意了嗎?」他看著我冷笑。
「你沒有權利利用孩子來復仇,這是我的孩子!」我逼視他。
「你的孩子?」這話顯然刺激到了他,他起身下床,一步步朝我走來,牙齒咬得「咯咯」響,「謝謝你啊,你提醒了我,那你什麼時候給我生個孩子呢?嗯?」
「……」
「為什麼不說話?是你不能生還是我不能生?」
「秦川,你不能亂來!」我悲哀無助地往後退。
「亂來?夫妻之間親熱也叫亂來?我是你的丈夫!」說著就伸手拉我,我甩開他的手往門外跑,他從後面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說就把我甩到了床上。我的意識又混亂起來,記憶又開始交錯,好像又回到了十三歲那年,我被梓園後門的那隻狼狗撲倒在地,什麼都沒看清,就看到一張血盆大口在我全身撕咬,這噩夢般的經歷此刻又重現了,就像十三歲那年我的臉被毀一樣,這一刻我知道我又被毀了,毀的不是臉,而是對生活最後的希望,支離破碎,全毀了……
發洩過後,他很快進入了夢鄉,我還縮在地毯上發抖,淚水模糊了我的臉,這張本不屬於我的臉!事實上,有什麼東西是屬於我的呢?曾經相依為命的親人,記憶裡逝去的愛情,被我數度謀殺的男人,眼前混亂麻痺的生活,都不屬於我,就連可憐的小若薇,也成為大人復仇的最殘酷的犧牲品!
窗外此時又是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米色落地窗簾被風吹得老高,我掙扎著爬起來,去看看女兒房間的窗戶關好沒有。還好,細心的阿憶已經給關上了。我久久地站在若薇的公主床邊,她睡著的樣子真是美啊,嘴角還帶著甜甜的笑容,可憐的孩子,她的世界裡只有童話,又怎能理解大人間的恩怨?她長得真像她的父親,眉目,神情,甚至有時連歎氣的聲音都像,在她的思維裡大概只有現在的爸爸才是唯一的爸爸,而她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真正的爸爸,在大人的操控下,她將來肯定會見到那個爸爸,不是以女兒的身份,而是以仇人的身份,繼續她母親自我毀滅的復仇歷程……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罪孽有多麼深重!
夜裡我做了個夢,真實得讓人想像不出這是個夢。我夢見巨石島被大水圍困,驚濤駭浪洶湧而來,我被捲入了漩渦沉到了湖底,就在我以為自己就要溺水而亡的時候,黑暗中從背後伸出一雙手,將我攔腰抱住。我始終看不到那個人的臉,只感覺那雙臂膀有無窮大的力量,托住我向水面游去,最後終於衝破了黑暗來到了光明的人間,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感覺自己被抱進了船艙,水波蕩漾,我也在蕩漾。可是當我睜開眼睛時,卻發現自己並不在船艙,而是躺在一口棺材裡,我驚叫一聲坐起來,這才看清這口棺材的外面畫滿薔薇花的圖案,朱道楓坐在棺材的另一頭看著我微笑……
我看著他。很久沒有跟他這麼面對面了。哪怕是在夢裡。他一點也沒變,英俊的臉,比湖水還幽深的眼睛,和煦的陽光照耀在他身上,他的笑容依舊溫暖如春風。這時我腦子裡不斷想起那段已被我縛成繭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時光,原來它一直在我的生命裡,我從來捨不得丟棄,縱然它們給我帶來那麼多痛苦。等到這記憶時光再度出現時,我感到心一陣絞痛,終於明白,今生今世我都與這個男人連在一起了,無法割斷。
「我……我怎麼在這?」我小心翼翼地問。
「你本來就在這裡,從未離開。」他回答。
「那你呢?你又怎麼在這裡?」
「我一直就在這裡,跟你一樣,從未離開。」
我的心沉了一下。突然陷入巨大的悲傷,猝不及防,眼中積滿淚水。他向我挪過來,摟住我不斷顫抖的肩膀,靠著我的頭低聲耳語:「幽蘭,為什麼你總是不明白呢?我跟你生來就是在一起的,十幾年前你去梓園找我時我們的命運就連在一起了,即便你拋棄我,殺死我,都無法將我從你的生命中驅逐……」
「知道,我一直就知道……」我側身箍緊他的脖子,淚雨滂沱,「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謝謝你將黑暗的世界帶回來,我要跟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幽蘭……」
他吻了下來,舌和舌交纏,神秘幽遠的氣息像一張網一樣罩住了我,我感覺我的魂魄已經融入了他的血液,多少年的漂泊,多少年的流離失所,此刻他就是我最後的歸宿,在這麼動人的時刻,什麼也不願去做,去想,激情過後靜靜地看著彼此,像一幅畫一樣,真好。
我的人生終於抵達了彼岸,臻於完美。
即便此刻死去,也心甘情願了。
天亮了。
窗外又是明媚的春光,薔薇花香陣陣襲來,似乎在提醒我,此刻還在人間。可是內心深處我卻聽到了遙遠的召喚,那是今生我必將要去的地方,我的彼岸!愛是多麼強大的武器,終於讓我明白仇恨根本不值得一提;愛又是多麼美麗,值得我為之粉身碎骨耗盡生命,挽回,或者贖罪,只因我太愛他,十幾年的等待和心痛,我們把自己站成了岸,時光的河流在我們面前淌過,終於我無法再等待,我要穿越這河流去擁抱他的岸。
我穿著睡袍來到花園裡,撲面而來的香氣幾乎將我迷倒。在院子中央的椅子上躺下,沐浴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我閉上了眼睛,感覺周圍的花朵在向我慢慢伸展蔓延過來。它們很溫柔,使我想起了昨夜在夢中見過的他。道楓,我在心裡再次呼喚這個名字,哽咽著說:
「這是你種的花,都開了,你應該回來了。」
秦川這個時候出門上班。我感覺他來到我身邊,捏了捏我冰冷的手,「大清早的,躺在這裡會受涼的,進去吧。」
我還沉浸在夢裡,沒有聲息。
「別去繁羽的店了,我不會連自己的老婆也養不活。」說完這句話他好像走開了,接著傳來汽車的啟動聲。漸漸遠去。
若薇起床的時候,我沒有要阿憶插手,親自給她穿衣服,餵她早餐,帶她到花園裡玩了會兒,這才去繁羽的店裡上班。一進店門,她就把我拉到一邊,神經兮兮地說:「他回來了……」
我呆呆地看著她……
「是真的!昨天回來的,以前公司的同事告訴我的,他們要搞一個慶典,還有什麼捐贈儀式來著,報紙上都登了,你沒看嗎?」繁羽以為我不信,告訴我更詳細的情況。
「繁羽……」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叫她。
「什麼事?」她正在埋頭算賬。
「我想到我的小說該怎麼寫了。」
「什麼?你是說小說的結局?」繁羽一聽到這話立即停下手裡的活,迫不及待地跑到我身邊坐下,「快說,什麼結局?」
我看著她,久久沒有說話。「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我都等了你幾年了,你老不寫完,讓我沒得看。」
「我可以告訴你結局,但是你必須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好說,多少件都沒問題。」
「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走出店門的時候已是黃昏,殘陽如血一樣地染紅了半邊天。我穿著繁羽店裡最新款的紫色衣裙,繫上一條白色絲巾,打輛車直奔滄海路。幾年前我是去過那個四合院的,叫納蘭居,但具體的位置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路邊有株大榕樹,枝繁葉茂,院子裡面種了兩株海棠花,現在正是春天,正是海棠花漫天紛飛的時候吧。
「小姐,你到底要去哪裡?都在這兜了幾個圈了。」司機大哥在滄海路的巷子裡轉來轉去,始終找不到我要到的地方。
「你知道附近有個四合院嗎?」
「四合院?」
「是的,路邊還有棵大榕樹。」
「你早說嘛,知道,太知道了,我天天打那過啊。」司機掉轉頭就往一條小巷中插進去。不過幾分鐘,我就看到了那棵榕樹,幾年不見,好像一點也沒變。我跟司機道了謝,下車走過馬路,四合院的門緊閉,裡面悄無聲息,估計是沒人。我又走回來到榕樹下等。
一個小時過去。
兩個小時過去。
整整四個小時過去了,已經是黃昏,落日的餘暉讓古老的四合院更顯出幾分滄海桑田的味道。以前聽他說過,這個四合院是朱家老太爺給一個叫納蘭的偏室置下的,當時還是民國初期,因為出身不好,納蘭一直得不到朱家的承認,她一個人在這四合院寂寞地生活了很多年,後來戰爭爆發,在日本人攻進城的那天夜裡,為保貞節納蘭懸樑自盡。朱家人這才被她的錚錚傲骨感動,將她正式納入朱家的族譜,厚葬了她,可憐的納蘭寂寞了一輩子換來的只是族譜上的一個姓氏。這個故事當時感動了我很久,現在看到這飽經風霜的院落,我仍然感動,女人有時候就是這麼癡,愛上一個人,或等待一個人,從來就不需要理由,至少我的結局就不會比納蘭好到哪裡去。
一輛黑色奔馳遠遠地從巷子那頭駛過來。
我趕緊躲到了樹後面。
車停下了,司機先下車,給主人開車門。一個穿淺灰色西服的中年男子款款下車,背對著的,看不到臉,但那背影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依然挺拔,風度翩翩,淚水剎那間奔湧而下,我將脖子上的絲巾圍到臉上,一步步走過去,不想讓他一眼認出來。他側著身子跟司機小聲交代著什麼,司機在不停地點頭,然後就上了車,他也轉身準備進門。
門開了,他前腳已經跨了過去。
我就站在他身後。他後腳已經抬起來了。
「道楓……」
他怔了一下,好像不能確定是在叫他。
「道楓……」我又叫了聲。
他緩緩回過頭來,夕陽的金色灑在他臉上,恍若隔世般,我看到的竟是十三歲那年,我在血色中第一次看到的那張臉,一切又回到了從前,我死死盯著那張臉,那只有在電影畫報上才看得到的臉,英俊得無懈可擊,濃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輪廓分明的嘴唇。我確認我沒有看錯,就是十三歲時看到的那張臉,他很詫異的樣子,跟我說著什麼,我聽不到,完全混亂了,意識仍然停留在過去,記憶裡全是我們曾經的對白。
「名字,你的名字……」十五年前我這麼問他。
「我叫朱道楓,記住了嗎?」他笑,很溫柔。
「記住了!」我答。
四朱道楓
又輪到朱道楓了。對他來說,這個故事好像也已經接近了尾聲。他沒有被謀殺掉,而謀殺他的人卻一直在心裡時隱時現,是她放棄了,還是在等待更好的時機呢?好像都不是。也許是這場決鬥耗得太久,他已經耗盡了所有,連記憶都開始交錯,精神紊亂,一天天衰弱,感覺過去的記憶完全錯亂了,經常混雜到現實生活中來,讓他分不清自己到底處在哪個時空。他知道是受傷太重的緣故,傷到了記憶神經,時隔四年都沒有痊癒。四年來,他常常聽到有一個人在心中歎息,聲聲切切,像來自某個遙遠的時空,訴說著難言的哀愁。歎息聲一旦來襲就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他知道是她,跟她在一起時就千方百計折磨他,謀殺他,直至最後拋棄他,現在分開了她還不肯罷休,用精神的力量穿透時空駐紮在他心上,像魔鬼一樣吞噬他的心,讓他夜不成眠,活著比死去還痛苦。
「不是魔鬼在吞噬你的心,而是你本身就是魔鬼,你想遺忘對方是不可能的,因為被你遺忘的人不允許你把她遺忘;你活得艱難也是應該的,因為還有人比你活得更艱難,或者,那不是人,是鬼,是你把她變成了鬼,她現在就藏在你心裡,別想趕走她,終有一天她會出現在你身旁!」
這是很多年前她寫給他的一段話,如她所願,她真的變成了一個鬼藏在他心裡,他趕不走她,剿滅不了她,只能任她在心裡肆意攪亂他的記憶,模糊他的意志,讓他一病就是四年,從不讓他有一天好過,有這麼難纏的「鬼」嗎?
他知道這個世上並沒有鬼,所謂的鬼只不過是人的一種精神力量,是人類自己幻化出來的,她是怎樣的一個人,竟可以讓自己的精神力量隔著時空的距離穿透到他心上,讓他聆聽她的歎息,她的哀愁。她為什麼要歎息?過得不好嗎?如願以償地拋棄他,讓他苦嘗「失去」的折磨,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他真的不懂她!四年來,他對她一無所知,她結婚後他就一個人去了香港定居,為的是陪伴母親。母親皈依佛門已有三十年,經常給他講佛法的精髓,為求心靜他也試著去寺廟聽法師傳經誦佛,還要法師收他為弟子,誰知法師看了他一眼就直搖頭,說施主塵緣未斷,怕是難進佛門。朱道楓當即無言,塵緣未斷,是啊,他跟那個女人捉迷藏似的糾纏了十幾年何時能斷啊?
四年中他只回過內地三次,加這一次也只有四次。沒有一次的停留超過三天。回來也沒有住梓園,而是住滄海路的四合院。梓園早在他去香港定居前就捐給了政府,現在已經改建成當地的青少年活動中心,據說還建得不錯,但他沒去過,這輩子他都不想去那裡。捐出梓園最初是父親的意思,他說那是個不祥之地,他們幾代人的幸福都葬送在此,冤孽太深太重,捐給社會也算是給子孫後代積點德,祈求上天不要再把災難降臨到他們朱家。朱道楓默許了父親的意見,捐出梓園後他還以個人名義在當地建立了一個青少年獎勵基金,用以獎勵那些有特殊才能的孩子。他也希望能給朱家減輕一些罪孽,讓後代不求富貴,但求平安。至於內地公司的業務他也已經放手,交給家族的嫡親和幾個親信打理,這次回內地是為公司成立二十週年而來,還要給當地建一座圖書館,他要參加奠基儀式等一系列活動,可以說行程排得很滿,每天都很忙碌。
機票都定好了,他準備第二天就啟程回香港的。
頭天傍晚,他在外面應酬回來,下了車,前腳剛跨進四合院的門,就聽到後面有人叫他的名字,「道楓……」,他很驚訝,無論是在內地還是香港很少有人直呼他中文名的,多是叫他「威廉」,或是總裁等,是誰這麼叫他?
「道楓……」又叫了聲。
他回過頭去……
是夕陽太紅,還是金色的光芒太刺眼,他感覺又出現了記憶交錯,一個身著紫色衣裙的長髮女子站在他身後,風攪動著她的長髮,半邊臉都被白色絲巾遮住,除了一雙眼睛,看不清臉上的輪廓。可就是那雙浸染著夕陽的眼睛,閃爍著血色淚光,如雷電般將他拉回了十五年前,嘈嘈雜雜,很多人圍在他身邊,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躺在他懷裡,呻吟著問:「名字,你的名字……」
「我叫朱道楓,記住了嗎?」他當時就是這麼回答她的。
「記住了!」那孩子答。
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水猶寒。
兩天後,傳來她去世的消息,報紙上登的:著名女作家水猶寒於昨晚在其寓所自殺身亡,終年三十歲,生前著有多部暢銷小說,但其最後一部遺作《薔薇祭》沒有在寓所中找到,目前警方已介入調查……
「請讓我回到原來的樣子。」
據說這是水猶寒最後的遺言。
原來的樣子是什麼樣子呢,沒人知道。
後來人們在她的枕頭下發現了她少女時期的一張照片,布衣藍裙,面容清秀,抱著一棵梧桐樹笑得燦爛如花,樣子很純真無邪。於是這張照片作為遺像被掛在了靈堂的正中央。原來的樣子,大概就是她那個時候的樣子吧。
遺體停放在怡園一樓的大廳,原來是客廳,現在暫作了靈堂。一口鋪滿薔薇花瓣的棺材裡,躺著的就是遺像中的小女孩,不過去世時她已經三十了,臉上的皮膚通透如玉,合著的眼皮讓人再也看不到曾經的眉眼盈盈。她的頭髮上、衣服上全都撒滿薔薇花瓣,靈堂的每個角落也都擺滿薔薇,莫扎特的《安魂曲》迴盪在溢滿薔薇花香的大廳。據說莫扎特和薔薇是水猶寒生前的最愛。
正對著遺體靠牆的一邊是祭台,上面擺著她唯一的遺物:兩本書。
一本是《雙面人》。一本是《愛殺》。
她的丈夫秦川呆坐在靈堂一邊的角落裡,彷彿靈魂已經出了竅,眼神空洞,面無表情。旁邊站著的一個黑衣女子是好友繁羽。前來悼念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是聞訊而來的讀者。也有媒體人士。繁羽不停地張望門口,樣子很失望,歎息著直搖頭。
「他大概不會來了。」她對秦川說。
秦川目光呆滯,毫無反應。
朱道楓沒有參加水猶寒的葬禮。只聽說葬禮很隆重,就在其寓所中舉行,寓所位於巨石島的薔薇園(現在叫怡園),朱道楓當年修建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那裡會成為她的靈堂。但他還是派人送去了花籃和輓聯,完全出於禮節,而非私人感情。他對她已經沒有感情,只有仇恨,切齒的恨!有消息靈通的記者查到他們曾有一段情,來採訪他,他的回答只有一句話:「抱歉,我不認識她。」
雖然取消了回香港的行程,但他並不打算停留多久,等這邊的葬禮一結束就回去。葬禮那天,他哪也沒去,一個人在納蘭居的書房裡抽煙。滿屋子都瀰漫著煙。音響裡放著的是莫扎特的《安魂曲》。書桌上擺著兩本書:《雙面人》和《愛殺》。
一根抽完了,他又點燃一根,冷漠地吐著煙圈。陽光從他身後的窗外照進來,照到他身上,卻照不進他的心。煙霧已經完全將他籠罩,使得他的臉更加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的心情,無法怨恨,不能悲傷,模糊不清。
他的目光一直盯著那兩本書。
最後他選擇了《愛殺》,翻開第一頁,是這麼寫的: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也是個愛情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愛情故事。
我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謀,是我策劃了這起謀殺事件。我過去所經歷的和我現在所做的,就是為了這一件事--殺一個人!我要殺的那個人離我很近,就住我樓上……
這是什麼意思呢?她要謀殺別人,怎麼把自己給殺了?有這麼謀殺的嗎?朱道楓夾著煙的手開始發抖,這個女人,這個可恨的女人,她想幹什麼,死給我看嗎?我會在乎你死嗎?你死跟我有什麼關係?你現在是那個男人的太太,聽說還有個孩子,你應該生活得很好啊,為什麼要死?你以為你死就可以為你的所作所為贖罪?是啊,你也知道自己有罪,我以為你死都不承認的!能告訴我你的罪嗎?是不是把愛當武器,謀殺自己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謀殺我,是這樣的吧?我一眼就看穿了你的把戲!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你對我糾纏不放,十五年了,你纏了我十五年,就是個鬼,也早應該投胎轉世了吧,為什麼還要做鬼,不願意做回人?前天你來四合院找我是想幹什麼?重續舊情?還是來請罪?我沒有理你,老實告訴你,我不想見你,哪怕現在你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薔薇園的棺材裡,我也不想見……
一整天,他沒有出書房。
次日一大早,他就動身準備去機場。提著行李剛出四合院大門,就見一個穿著黑衣的短髮女子牽著一個小孩堵在門口,那個女人好像很面熟,一臉悲傷。
「朱先生,您不認識我了嗎?我是繁羽啊……」
他愕然,繁羽?
「我給您做過秘書的。」
他一愣,想起來了,很抱歉地笑:「哦,是你啊,毛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居然……」
「沒關係,像我這種相貌平平的女子又有幾個人記得呢?」
「不是這個意思,」這麼一說,朱道楓反而真的不好意思了,跟她握握手,看到了她身邊的小女孩,長得很好看,尤其一雙眼睛似曾相識,水汪汪的,「這是你的小孩嗎?什麼時候結婚的啊,孩子都這麼大了。」
繁羽笑了起來,笑得很悲哀:「朱先生眼力真不好,我這個樣子能生出這麼漂亮的孩子嗎?」
「那這是……」
「幽蘭的孩子。」
「……」
「您別驚訝,我知道您要趕去機場,但您可能暫時走不了,因為我要把這個孩子交給您,我答應了她母親的……」
朱道楓又是一臉愕然,好像沒聽明白她的意思。
「進屋去談好嗎,這裡說話不方便。」繁羽看看等候在奔馳車邊的秘書。朱道楓看看繁羽,又看看孩子,想了想,就對秘書說,「你在這等會兒,我先進去跟這位小姐談點事。」
「是,總裁。」秘書畢恭畢敬地點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繁羽在正堂的太師椅上坐下,把孩子抱到身上,指著朱道楓說:「你該喊什麼?」
「伯伯。」孩子叫得又脆又甜。
朱道楓正要讚她幾句,繁羽卻馬上糾正:「不對,你該叫爸爸……」不等朱道楓反應過來,她搶先說道:「朱先生,這個孩子是你的。」
「……」
「朱先生……」
「你開玩笑吧,毛小姐。」
「您看我是在開玩笑嗎?我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嗎?」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在這個孩子的身世揭開之前,誰都不知道,連她名義上的爸爸都不知道,她媽媽生她時早產,事實上卻不是,幽蘭離開你的時候就已經懷上了這個孩子……她一直守著這個秘密,直到幾個月前孩子意外受傷,在醫院驗血時真相才曝光……」
朱道楓目瞪口呆,腦子裡在飛快地旋轉,太突然了,怎麼可能?怎麼突然間他有了一個孩子?上天給他開的玩笑?
「您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做親子鑒定。」繁羽的目光冷靜堅決。
視線變得模糊起來,他想看仔細些,可是孩子的臉很朦朧遙遠,帶著某種熟悉的氣息迎面撲來,孩子,他真的有孩子?
這時候手機響了,秘書在催他,說再不動身就趕不上飛機了。他果斷地告訴秘書:「取消今天的行程。」說完就掛斷了電話,看著孩子,抖抖地伸出手,「我……可以抱抱你嗎?」
「小薇,過去,爸爸抱你。」繁羽放下了孩子。
「他不是我爸爸!」孩子天真地歪著腦袋,充滿敵意地望著朱道楓,「我爸爸在家裡,你不是我爸爸。」
朱道楓當頭挨了一棒,伸出去的手僵在空氣中。
「沒關係,孩子還小,不懂事,相處一段時間她會接受你的。」繁羽拉過孩子,神色淒然,正色道,「朱先生,我真是很遺憾,昨天她的葬禮你竟然沒有去,最後一面,你都不願意去見她,為什麼?」
「……」
「知道她為什麼死嗎?」
「……」
「因為這個孩子!你知不知道,秦川知道孩子的身世後,竟然要利用孩子作為報復你的工具,他跟幽蘭說,他會把孩子帶大,告訴她真相,讓她以仇人的身份去見你,聽清楚,是仇人的身份,而不是女兒……」
「仇……仇人?」朱道楓的思維完全轉不過來了,他只覺得自己很虛弱,一病就是四年,他好像已經失去了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
繁羽卻很肯定地告訴他:「是的,秦川就是想利用這個孩子繼續他的復仇,將你們這輩子沒有糾纏完的恩怨在孩子身上延續,幽蘭沒有辦法阻止他,孩子是無辜的,作為母親,保護孩子是她的天性,哪怕為此要她付出生命的代價,她也是沒辦法才想用死來跟秦川做最後的抵抗,前天她來找過你,難道她沒有跟你說嗎?她肯定是心灰意冷了,一回去就尋了短見……」
說到這裡,繁羽哭了起來,捂著臉泣不成聲,「毛小姐……」朱道楓最看不得女人哭,一哭他就亂了分寸,繁羽也可能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忙用紙巾擦去淚水,努力讓自己鎮定,看著他說:「朱先生,事到如今說什麼都來不及了,當務之急就是你趕緊把孩子帶走,這幾天秦川忙著葬禮的事,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幫他照顧孩子的,現在我偷偷地把孩子送來秦川還不知道,過幾天他就會找我要孩子,你務必在這之前帶著孩子離開這裡,否則讓他知道你就休想離開了。」
說完掏出一個綠本本,放到他面前:「這是孩子的出生證明和戶口本,你趕快去給她辦離境手續,越快越好……」
朱道楓全身發抖,掏出手機給秘書打電話:「馬上過來,給我去趟派出所……」
繁羽離開的時候又說:「秦川到時候肯定會找我麻煩,我會應付他的,他也不能把我怎麼樣,你不必為我擔心,帶孩子離開這裡照顧好她才是最重要的,她可是你們朱家的血脈,是她媽用命換來的!」
「謝謝你……」
「謝謝幽蘭吧,她是想贖罪。」
朱道楓相信,他的「病」好不了了。送走孩子後他的精神就進入游離狀態,癱坐在四合院正堂的太師椅上一個上午沒有挪位置。院子裡的海棠花已經開到了尾聲,粉色花瓣漫天紛飛,滿地都是殘花,儘管是坐在屋內,敞著的大門還是給了落花機會,它們隨風撲進門,落了朱道楓一身……他抓了幾片花瓣放在手心,越看越像她的淚,一陣風吹來,她的「淚」隨風而去,如果把「桃花」換成海棠,難道真的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海棠依舊笑春風」?他閉上眼睛,努力不讓淚水湧出眼眶,可是眼角還是滲出了淚,滴落在他衣襟。
「幽蘭……」
他在心底喚出了她的名字。四年了,他想都不願去想那個名字,連她的葬禮他都沒有參加,可是現在,這個名字卻在他心裡格外地鮮活起來,鮮得像是染了血。好幾天沒聽到她在心底的歎息聲了,世界突然變得異常安靜,她真的走了,連同她的精神和意志,徹底地消失了。他沒有趕她走,她自己卻走了,連聲招呼都不打。這也是他恨她的原因,在他心底糾纏了十五年,說走就走,夢都不給一個。
世界彷彿都空了,如同他的心。在他心裡「住」了這麼多年,突然不辭而別,心很快荒蕪得像座長滿荒草的墳,孤零零地佇立在狂風呼嘯的曠野,死去的是她,埋葬的卻是他自己。如果繁羽沒有帶來那個孩子,沒有告訴他一切,他現在就已經回了香港,不會再對她有任何的留戀和牽扯,一乾二淨,死了就死了,葬了就葬了,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心疼或者難過是她丈夫的事。可是現在,他還滯留在這座城裡,不止是心疼和難過,簡直是心神俱滅,因為她是為他死的,為了女兒將來不以仇人的身份來面對他,為了阻止這場毀滅了兩代人的仇恨繼續下去,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他這麼狠心,連葬禮也不去參加,拒絕見她最後一面,現在她化成了一把灰,他要去看也只能看到一把灰,曾有過的所有激情和幻想,糾纏和折磨,心痛和快樂,現在就剩一把灰!
數天前的那個黃昏,他倒是見了她一面,她活著的最後一面。當時回頭看到她站在身後,一身紫衣,像多年前在梓園的林蔭道上見到她時一樣,蒙著面紗,似乎很怕面對他,隔著幾米的距離,竟像隔著天涯。她顯然是膽怯的,又是激動的,站在黃昏的風中想靠近又不敢,就那麼怯生生地佇立在那,身子在輕微地搖晃,好像支撐不住了似的。而夕陽強烈的反光讓他看不清她的臉,就看到了那雙眼睛,湧動著淚光,像黑夜的海洋,似要淹沒世間萬物淹沒他……
「道楓……」她再次喚他的名字。
他冷冷地看著她,冷冷地逼出一句:「小姐,你是叫我嗎?」
她像是受了重擊,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一時僵住,身子搖晃得更厲害了,纖細的手指攪在一起,顫抖得讓人很擔心她能不能活著離開。
「你……」
「我想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小姐?」他無情地用目光剿殺她最後的自尊,冷冷地瞟了她一眼轉身就進了四合院,關上門。
在門關上的一剎那,他忽然有種心被剝離的感覺,他在門這邊,她在門外面,那張夢幻般美麗的臉被他活生生地關進了另一個世界。以前她常說那張臉不是她的,死後留下遺言:請讓我回到原來的樣子。可是誰也不知道她原來的樣子,朱道楓跟她糾纏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根本想都沒想過,好像她與生俱來就是一個復仇天使,暗藏殺機來到他身邊,因為愛,她殺不了他,也因為愛,她殺了自己。繁羽說她是為了阻止秦川拿孩子復仇才死的,可朱道楓更相信她是被他那句認錯了人的話給殺死的,那句話就是把無形的匕首,準確無誤地刺中她的心,要了她的命,現在也要了他的命,他們究竟是誰謀殺了誰,朱道楓完全搞不懂了。
其實那天是太突然的緣故,讓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來不及反應,就給了她最殘酷的一擊,當時只要她最後還喚一聲「道楓」,他就會為她敞開那扇門,至少會聽她說明來意再關門。他和她今世的塵緣,就因為少了聲呼喚而阻隔。而正如繁羽說的,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來不及挽留她的腳步,也來不及聽她訴說離別後的思念,她肯定是有話說的,而他卻沒有給她機會,今生再也聽不到她的隻言片語了,連同她在他心底的歎息都銷聲匿跡……
門外傳來輕咳聲。有客人來了。穿過院子,踩著滿地落花來到他面前。是牧文。他想起身,可是全身癱軟無力頭暈目眩,可能是坐得太久的緣故,「牧文……」
「你別起來,就坐那吧。」牧文拉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打量他,很難過地直搖頭,自從朱道楓定居香港,茶話六君子就只是徒有虛名了,很少再聚會,聚會也是在對過去日子的懷念聲中草草結束,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話真是沒錯。「威廉,怎麼樣啊,還撐得住吧?本來善平他們都要過來的,怕吵到你就派我作代表過來看看……」
「謝謝。」朱道楓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你的臉色很不好。」
「昨晚睡得太晚……」
「只怕是沒睡吧?」牧文按住他的手,很是心疼。
每一個關心他的人都心疼,儘管六君子已名存實亡,可沒有人不對朱道楓的日益衰弱揪心,過去那個瀟灑自在,悠然自得,什麼都不放心上的朱道楓已經死亡,他曾一度把愛情當遊戲的,最終卻是被愛情給毀滅。看來上帝從來就不是一個老眼昏花的人,每個人在人世的所作所為他都盯著呢,縱容你的最終目的就是最後收拾你,朱道楓曾經是天之驕子啊,現在還是一樣給收拾了,而且大有趕盡殺絕的跡象,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哪裡還有活著的跡象?牧文看著他真是心痛到無以復加,握住他冰冷的手試圖想給他力量:「一定要挺住,威廉,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別被自己給滅了……」
「我現在已經滅了。」
「不會的,你會振作起來的,威廉!」
「葬禮……怎麼樣?」朱道楓轉移話題。雖然沒有去,可是他心裡時刻在想像著那個場面。沒有他的出現,葬禮一樣舉行,而沒有她的存在,他的人生卻無法再進行。
「很隆重。」牧文好像不太願意回答。
「她呢,她的樣子安詳嗎?怎麼死的?」
「很安詳,像睡著了一樣,聽說是服用過量安眠藥……保姆發現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沒得救,人都僵了……」
朱道楓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閉上眼睛,整個人像尊失了色的蠟像。牧文再次按住他的手,「威廉,別這樣,人已經去了,沒有辦法的事情……」
「是我殺死她的……是我……」
「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活不了了,牧文!」
「別這麼說,威廉,我們擔心的就是你這點,熬一熬就過去了,當年心慈去的時候你不也過來了嗎?」
「這次過不了。」
「能過。」
「過不了。」
「難道你跟她一起去死嗎?」
「我們是一體的,一個走了,另一個就會不存在。」
「別胡扯,你就是用情太深。」
「我現在好難受啊,牧文,整顆心疼得滴血……」他按住自己的胸口,真像裡面有什麼裂開了一樣,臉色白得像剝落的牆皮,「你不知道,她在我心裡已經糾葛了十五年,從她十三歲那年被狼狗咬傷,我抱起她,渾身是血,看不清她的臉,卻記住了那雙眼睛,後來她來到我身邊做保姆,謀殺我,消失,又出現,再次來到我身邊,我們在巨石島過了幾個月的神仙生活,直至最後她嫁給秦川,這一路走來就是十五年啊,牧文,你不懂的,我靠什麼活著,就是依賴著她的存在,現在她不在了,我還能存在嗎?」
牧文聽著直搖頭:「威廉……人不是只靠愛情活著的,人生還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等著你去做,存在不存在不能只想到自己,想想身邊這麼多關心你的人吧,你現在這個樣子真是讓我們很擔心,我看你還是離開這裡,免得觸景傷情。」
「不,我要在這裡等一個人。」他連連擺手。
「等誰?」
「秦川。」
「等他幹什麼?」
「他會來找我的。」
「我當然會來找你!」
話音剛落,院子裡就傳來一聲冷冷的問候,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正是秦川!顯然已經來了些時候,站在院子裡的海棠樹下,頭上肩上落滿花瓣。四年不見,他已經留起了小鬍鬚,人也消瘦了許多,是什麼樣的刀刃將當年的陽光小子雕刻成今天冷峻犀利的殺手模樣呢?仇恨啊,唯有仇恨才有如此殘忍的刀筆!他現在的樣子真的就像個殺手,一身黑西裝,一步步跨進大門,操著手站在門口,眉頭緊蹙,目光如閃電般直劈向端坐在太師椅上的朱道楓。
「我等你好幾天了。」朱道楓紋絲不動。
「是嗎?」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