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好鬱鬱寡歡地啃了兩隻芝麻餅,喝了一碗熱豆漿,心裡惦記著海鮮大餐,越發失落,反觀坐在對面的慕一洵,坐姿筆挺,一手握著勺子,優雅地舀著熱豆漿,一手持著芝麻餅,吃相極優,甚至連一粒芝麻都沒掉在桌子上,從容淡定,似乎還很愉悅?
「怎麼?不好吃?」慕一洵問。
「味道還不錯。」曾好口是心非,心想味道再好也是芝麻餅,怎麼能和龍蝦海蟹比?
慕一洵微微點頭,等吃完後又吩咐服務員幫曾好打包一份,讓她晚上當宵夜吃。
起身回酒店的時候,曾好餘光瞟見閃光,立刻起了警惕性,小聲對慕一洵說:「好像有人在偷拍。」
「無所謂。」慕一洵說,「他們愛拍就拍。」
曾好見慕一洵不介意,自己也放下心來,跟在慕一洵身後,和他一起回酒店。
一同回了他的房間,陪他一起翻閱主辦方公佈的賽程規則,包括時間,地點和場次,還有點評時需要注意的事項。
「慕一洵,你以前做過評委嗎?」曾好好奇地問他。
慕一洵喝了口水,搖頭:「沒有,這是第一次。」
「你會走那種毒舌風嗎?」
「不會,我不喜歡攻擊別人。」
曾好眨了眨眼睛:「但你如果毒舌,會爆紅的。」
慕一洵這樣的長相和身材,如果配上尖銳,攻擊性的評論,一定可以成為全場的焦點人物,也成為這個比賽的最大噱頭。
慕一洵放下資料,拿起玻璃几上的煙盒,隨意地晃了晃,然後說:「藝術不應該是尖銳的,真正的藝術是很溫柔的,溫柔是最大的力量。」
曾好點頭,其實她也就是隨便說說,早就明白慕一洵的為人處世,雖然他孤傲,清冷,對陌生人態度疏離,但絕不存在惡意,也沒有將自己端在一個位置上,習慣發號施令,俯視蒼生。
「你回房休息吧,我想抽煙了。」他掏出一根煙,準備點上。
曾好退了出去。
白煙繚繞,玻璃几上的手機屏幕一明一暗,慕一洵拿起掃了一眼就選擇了刪除。
這兩天,總有陌生號碼發給他短信,內容是關於他父親慕從誡的私生活,對方言之鑿鑿地說,慕從誡已經讓一個年輕女子懷孕,在H市置了上億豪宅安頓該年輕女子,默認了她的身份,猜測該名女子以及她腹裡的私生子會參與慕家的財產爭奪戰中。
對此,除了為母親感到悲哀,慕一洵沒有其他的感覺。
他捻下煙,輕輕咳了咳,喝了一杯溫水,安靜地閉目養神。
*
由青少年基金會主辦,國際藝術公益協會協辦的「美麗田林,畫美中國」繪畫大賽在弈縣開幕。
為期三天的比賽來了很多媒體記者,外三圈裡三圈地將場地包圍起來。
慕一洵有單獨的休息室,白日裡工作之外他安靜地待在工作室裡審核作品,無視外面的紛紛擾擾。
曾好就負責幫他準備午餐,水和點心,偶爾買包煙。
她發現這幾天慕一洵抽了不少煙,不知是工作壓力還是有心事,當然他不會向她傾訴心裡的想法,她也不會主動去問。
中午一起用了午餐,曾好收拾好塑料盒,戴著口罩走出去,看見走廊上有一群嘰嘰喳喳,興奮難耐的女孩子。
凝眸一看,有些熟悉的感覺,再仔細一聽,她們嘴裡不停地說舒斐然三個字,曾好驗證了自己的猜測,果然是舒斐然的粉絲跟來了。
過了一會,舒斐然的女經濟人開門,嚴肅地和她們說了幾句,她們噤聲,乖乖地點頭,隨後跟著經濟人走進那間大的休息室,顯然是去會偶像了。
只是跟在最後的那個女孩在進門的時候,餘光瞟到了戴著口罩的曾好,略略地掃了她一眼。
曾好也認出了她,就是那日在美術館「不小心」潑她咖啡的小個頭女孩,今天穿著很漂亮,不過眼神依舊警惕而尖銳。
不想惹是非,曾好挪開了視線,安靜地往前走。
「喂!」
曾好停步,側過頭,喊她的正是那小個頭女孩,她狐疑,難道對方認出她來了?
小個頭女孩盯了曾好一會,然後冷冷地收回視線,轉身走進去,輕輕帶上門,像是什麼事都沒有。
下午,評委在現場對百幅參賽作品進行點評。
相比另一位女畫家的煽情言論,舒斐然的妙語連珠,慕一洵顯得非常嚴肅,他沒有任何開場白,也沒有多餘的類似「總體而言是很優秀,我在這幅作品裡看到了……不過也存在問題……」的句式,他的點評簡潔,有力,神情不苟言笑,目光沉靜。
「如果你想成為一名好的畫家,應該跳出西方油畫的流派,技法,風格甚至是框架,那些都是可以模仿的,好的畫家他的作品是獨一無二的,不重複前輩,不重複經典,甚至不重複自己。」慕一洵對著09號參賽者點評,「你油畫的技巧很好,直接讓人賞心悅目,不過能做到賞心悅目不難,難的是可以衝擊到我的靈魂。很可惜,我的靈魂只會被沒見過的東西吸引。」
舒斐然輕輕一笑:「慕大師比較嚴格,是拿你們當未來的接班人對待,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慕一洵沒有理會他。
舒斐然喝了口水,微微蹙了蹙眉,幸好那位喜歡煽情的女畫家立刻轉過頭來應和他的話,他又露出了微笑,和女畫家低聲說話。
曾好站在角落裡,默默發現一個事實,所有的評委對參賽者的要求都不高,或許是因為參賽者大都未滿十八歲,容易被當場未成熟的孩子對待,換言之,容易被輕視。只有慕一洵,他當他們是未來的藝術接班人,帶著平等和尊重,因此他的點評認真又嚴苛,只要輪到他說話,現場的氛圍就很緊張。
她想起中午休息的時候,慕一洵淡淡的一句話:「十幾歲的孩子是最有創造力的年齡,如果這時候一味在技術上精益求精,忽視了自己的內心世界,這份創造力很快會被扼殺。」
中途,曾好去洗手間,巧遇舒斐然的女經紀人在說電話,她聲音不輕,帶著笑意:「走個場子唄,如果不是有國家文化部的領導指示,又是打著公益的名號,我都不答應舒斐然接這個評委的任務,一批毛都沒長齊的孩子,有什麼能耐畫出好的作品,看著還有些搞笑……我們隨便評幾句,象徵性的表揚,就差不多完成任務了,較真個什麼勁……」
「請讓一讓。」曾好提聲。
女經紀人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堵在洗手間門口,回頭一看竟然是慕一洵的助理,點了點頭,退開了兩步。
曾好有點生氣,不知怎麼的,舒斐然的女經紀人那種居高臨下,輕蔑嘲諷的語氣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具體而言,曾好認為她很虛偽。
誰不是從小時候開始的?現在國內排名前十的油畫大師,好幾位都是出身窮鄉僻壤,他們當年也是一步步走上來的,從青澀到成熟,從籍籍無名到熠熠生輝,你憑什麼瞧不起他們?
出了洗手間,曾好看見走廊不遠處站在的一個少年正好奇地看她,然後羞澀地笑了笑,輕輕擺了擺手。
曾好走過去,點了點自己:「你找我?」
「請問你是慕一洵的朋友嗎?」少年有些緊張,「我好像看見他和你說話,你幫他拿水。」
「我是他助理,你找他有事?」
這位少年就是剛才被慕一洵當場點評的09號選手。
「哦,我沒有特別的事情,只是想對他表示感謝。」少年面色質樸,聲音很啞,「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我的確存在那些問題,總是愛模仿西方那些大畫家的風格,研究他們的技巧,照搬照抄,完全沒有自己的東西……家裡的長輩,學校的老師,還有親戚朋友都表揚我畫得很好,他是第一個批評我的人,但如果不是他,我還自我感覺很好……雖然剛很難過,但現在想明白了,我這樣的確是不對的。」
曾好驚訝這麼年輕的男孩竟然會做出深刻的反省,還特地跑來表示感謝,看來真不能小覷任何一個孩子。
「慕一洵是大師,真正的大師是不會輕視任何人的,我敢肯定,在他對你的作品做出點評的同時,他將你擺在和他同樣的位置。」曾好說,「所以你不用覺得難過,他是欣賞你才會那麼認真地指出你的問題,有時候批評比讚美更重要。」
少年點了點頭,摸了摸自己頭髮:「我知道啊,批評我也是為了讓我奮進,我沒有別的意思,也不覺得委屈,只是想讓你幫我對他說一聲謝謝。」
「我會的。」曾好答應了他。
回到錄製現場,舒斐然的女粉絲正貼心地為現場的評委,工作人員分發熱咖啡。
曾好過去的時候,其中一位胖乎乎,笑容和藹的女粉絲遞過來兩杯咖啡:「我們是舒斐然的後援團,這是我們準備的咖啡,請你和慕一洵喝。」
曾好說了聲謝謝,拿過了咖啡,返回慕一洵的位置,將其中一杯遞給他,他還在審核作品信息,微微點了點頭。
曾好無意打擾他,走到一邊拿出手機翻閱未讀短信,看到其中一條是習煥文發來的。
「最近奈奈情緒很不好,打電話過去聽到她在哭,她什麼都不肯對我說,我很擔心她,如果你有時間多去陪陪她,謝謝。」
曾好喝了口咖啡,正要回復,覺得不對勁,這咖啡怎麼那麼酸?她趕緊走到角落的竹簍邊,彎腰吐出來。
再湊近嗅了嗅,有一股濃醋的味道,頓時有了警惕心,立刻回到慕一洵邊上,幸好他沒碰那杯咖啡,她默默地拿過,打開蓋子嗅了嗅,果然也有一股濃醋的味道。
見他專注在手頭的資料上,頭也未抬,曾好將咖啡拿走,一起扔在竹簍裡,心裡明白這是舒斐然粉絲的惡作劇。
她朝不遠處,站在門口的舒斐然看去,他身邊圍了好多女粉絲,正纏著他說話,照相,簽名,送禮,親切地喊他「三哥」,舒斐然笑容迷人,有應必答,十足的偶像風範,他的女經紀人在一邊幫他檢查粉絲送的禮物有無問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曾好不至於幼稚到衝上去質問剛才遞給她咖啡的女粉絲,為什麼要搞惡作劇,這樣會讓慕一洵難做,更何況,誰會相信看起來友好,貼心,乖巧的舒粉會做這樣的事情?
這天散場的時候,錄製現場很混亂,工作人員在做收尾工作,慕一洵和編導在說話,他讓曾好會休息室取東西。
曾好回到休息室,取了自己和慕一洵的隨身物,走出來的時候發現整條走廊很擁擠,原來是聽聞比賽結束就立刻趕來的媒體記者,黑壓壓的一群人。
她抱緊東西往前走,小心翼翼地從人群中穿梭,誰知前面有個拿攝像機的記者瞬間後退一步,踩到她球鞋的鞋帶,曾好只好讓開,抱著東西蹲下去,先去繫鞋帶。
就在這時候,後頭傳來紛雜的腳步聲,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她整個人被一雙手狠狠往前推,她本來就一隻腳後跟半抬,未完全著地,重心不穩,這下被推了個踉蹌,本能地控制住自己的身體,站起來的時候額頭撞上了前面那個記者拎著的攝像機,劇痛從眉弓這裡發散開來,她眼前一陣星星點點,趕緊用手按住,卻又被後面的力量莫名地一推。這下她猝不及防,整個人往前面的記者撲過去,那名記者迅速回頭,一臉怒火:「誰啊?!你沒長眼睛啊?要走往後面去,前頭過不去!」
曾好鬆開手,忍著眉頭處傳來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痛,轉過身看見幾個舒斐然的粉絲正若無其事地靠著牆閒聊。
胸腔滿是憤怒,臉上又痛得不行,地上的兩袋隨身物已經散開,上頭還有腳印。
她彎腰去撿的時候,斜出來一條腿,像是不經意地碰到了袋子,踢到另一邊。
曾好抬眸,滿眼冰寒地盯著眼前這個小個頭的女孩。
「你是不是不會走路?」小個頭女孩笑嘻嘻,點了點自己的眉心,「你這裡破相了呢,等會照鏡子可別哭鼻子。」隨後收斂了笑意,斜了她一眼,極其嫌惡的口吻,「SB。」
曾好正要發火,慕一洵已經穿過記者的圍堵,快步來到她身邊,身後的記者調轉方向,舉著攝像機,採訪機,話筒對準他的方向,熾亮的光驟下,他看見她眉弓這裡紅腫的一塊突起。
他蹙眉,伸手輕抬起曾好的臉:「怎麼回事?」
「是她在後面推我的。」曾好滿腹委屈,本能地選擇對慕一洵告狀,「我就撞上前面的攝像機了,她還隨便踢我的東西。」
小個頭女孩立刻瞪大眼睛:「誒呀,你可別含血噴人,我什麼時候推你了?這裡人這麼多,磕磕碰碰是難免的,你自己走路不當心,怎麼能錯怪好人?」
「就是你推我的。」曾好肯定道,「剛才你就站在我身後,我蹲在地上的時候看見後面的人穿得是一雙粉色的皮鞋,所以一定是你。」
「你是誹謗。」小個頭女孩語氣很堅定,「你沒有證據就不能胡亂噴人,我剛才就站在這裡和我朋友聊天,根本沒有動,她們都可以為我作證。」
「對,我們就好好地站在這裡聊天,什麼都沒做。」
「自己走路不小心,怎麼能怪到別人身上?」
「我們和你又沒仇,幹嘛推你?我們吃飽沒事做?」
「自己眼神不好使,明顯看錯人了。」
……
慕一洵一手輕按在曾好肩膀上,冷淡地看了那小個頭女孩一眼:「這裡的走廊有監控器,等會讓工作人員將監控視頻調出來就一目瞭然。」
他說著就喊來工作人員。
小個頭女孩面色開始不對,眼神閃爍,嘴巴上還逞強:「調出來看就調出來看,反正不是我。」
慕一洵又看了看曾好眉頭上的傷:「等會我帶你去醫院驗傷,再咨詢一下律師這是否構成故意傷害罪。」
眾人沉默,意外慕一洵如此鄭重其事的態度,只不過是一點小碰撞,用得著如此?
「先看視頻上的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慕一洵掃了一眼小個頭女孩,「事已至此,你最好不要說謊,否則後果會很嚴重。」
不知是心虛,還是被慕一洵懾人的氣勢給嚇到了,女孩竟然變了口風:「好吧,我承認剛才不小心撞到了她,但我不是故意的,這裡人這麼多,走廊這麼窄,磕碰是難免的,她也沒受什麼重傷,慕一洵你何必要將小事鬧大,欺負我一個小女孩子?」
慕一洵收回目光,修長微涼的指腹輕輕按了按曾好的傷處:「是不是小傷等去醫院驗了後再說。」
眾人:「……」
「還有你剛才說自己站著沒動,現在改口說是不小心撞到她的。」慕一洵字字嚴苛,「你撒謊得如此自然,連臉色都不變,真的只是個小女孩子?」
小個頭女孩面色煞白。
監控室的工作人員走過來,示意帶慕一洵和曾好去監控室查看視頻。
小個頭女孩突然哭出來,歇斯底里地說自己不是故意的,自己只是討厭曾好,因為她不尊重舒斐然,她在美術館惡意批評舒斐然的作品,還誹謗舒斐然的人品。
「算了。」曾好低聲說,「她既然承認是她做的,事情就到此為止,還有這麼多記者在場,別將事情鬧大了。」
慕一洵看向哭哭啼啼的小個頭女孩,眼眸覆蓋上一層薄冰,語氣凌厲到令人絕望:「既然選擇胡鬧,就該得到教訓。」
記者們面面相覷,然後打圓場:「算了,慕大師,人家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既然她說錯了就算了……」
慕一洵回頭,風輕雲淡地糾正:「不好意思,她還沒有說自己錯了,也沒有向我的人道歉。」
我的人三個字讓曾好心裡一暖。
她正好勸慕一洵算了,慕一洵按在她肩頭的手輕輕滑下去,穩妥地落在她的腰上,很自然地一收,造成兩人很親暱的姿態:「這件事我需要一個結果。」
眾人目光落在他按在曾好腰間的手上,默默明白了「我的人」三個字的另一層微妙含義。
看來這個被撞的女孩是慕一洵的人,真真正正屬於「他的人」,難怪這麼點傷,他大人就心疼得不行,不依不捨地追究對方的責任。
「慕一洵。」曾好放低聲音,扯了扯他的衣服,「真的算了。」
她說著欲往旁邊退開一步,無奈慕一洵按在她腰上的手和焊住的烙鐵一樣,使她動彈不了點半。
「別動來動去。」慕一洵低頭,黑眸清銳,聲音頓了頓,像是裹了一層細細的砂礫,擦過曾好的耳膜,「聽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