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錫廷開車載曾好趕到莊鄉的鄉鎮醫院,在門口他放她下去,她下了車飛快地走進醫院。
他收回目光的時候,不經意瞟見副駕駛座縫隙裡塞著粉紅色的紙幣,伸手捏起來一看,一張一百元。
真將他當作出租車司機了,他冷冷地笑了一下。
曾好來到急診住院部,在護士台詢問後找到了奶奶的病房,走進去看見爺爺正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摸著奶奶的手。
她站在門口,一顆心被揪得很緊,幾乎無法認出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的老年人是她的奶奶,上次回莊鄉還是六月剛畢業,奶奶氣色正常,面帶和藹的笑容,完全不是現在這副皮包骨,神情呆滯的模樣。
「好好。」爺爺轉過身來,叫了她一聲,「快過來和奶奶說說話。」
曾好走過去,彎下腰,貼著奶奶的耳朵說話。
「沒有事的,我和爺爺都在,我們會一直陪著你。」
「奶奶,你要堅強一點。」
……
按照主治醫生的說法,奶奶現在陷入深昏迷,心跳,血壓,血糖控制正常,呼吸方面雖有自主呼吸,但尚未脫離呼吸機,有瞳孔反射,但不強烈。
醫生建議盡快做微創冠脈搭橋,除此之外,沒有特別好的方法,爺爺詢問過價錢,醫生說鑒於患者高齡,有幾十年的高血壓史,現在不排除顱內水中,手術費,治療費加住院費一共七萬左右。
七萬塊對於現在的曾家來說不是個小數目,曾好只有兩萬元,老兩口的錢早在曾明熙企業負債的時候都貢獻出來了,這麼多年靠的是微薄的退休金度日,幾乎沒有家底。
爺爺愁眉苦臉,一臉焦慮,曾好看他臉色很差,佝僂著背,滿頭白髮,心裡一陣陣發酸,讓他先回家睡一會,她會在這裡陪奶奶的,有什麼情況會打電話給他。
爺爺走後,曾好就守在病床邊陪奶奶,陪她說話,幫她按摩手指,隔兩個小時幫她翻身。
等到近四點多,她餓得不行,走出病房打算去醫院的便利店買點吃的。
急診室一片忙碌,一個擔架堵在過道口,上面躺著一個頭頂血淋淋的中年男人,護士長在大聲罵:「怎麼就擱那邊?別人怎麼走路?要是被腳踢到了誰負責?趕緊給我抬進來!」
曾好木然地走出急診室,也不問醫院的便利店在哪裡,憑著感覺朝前走。
「好好。」
她抬起眼睛,看見越錫廷就站在自己面前。
他竟然沒走。
「你奶奶怎麼樣了?」他送她過來的路上,聽到她和爺爺在說電話,大致猜到情況了。
曾好一言不發,目光沒有情緒地看著他。
越錫廷蹙眉:「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吃飯了沒有?」
曾好遲鈍地搖了搖頭。
「我先帶你去吃飯,吃完飯再想辦法。」他說著很自然地伸手握住她垂在身側的手。
雙手相碰,他熱乎乎的掌心溫度迅速傳遞過來,曾好瞬間回神了,用力掙脫他的手:「不用了,我自己會解決的,不管你的事。」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倔強?倔強有用嗎?」他說著從西服口袋裡拿出被揉得皺巴巴的一張一百元,「像是這個,算是什麼意思?真當我是出租車司機?一直和我劃分界限,在我面前擺出活得不錯的樣子,然後轉過身偷偷地掉眼淚?」
「我自己會解決的,不管你的事。」
「你能解決什麼?你連錢都沒有,怎麼幫你奶奶治病?」他一針見血,目光逼近她,「一味地在我面前強調尊嚴有意思嗎?你騙得過我,騙得過自己?好好,我知道你很缺錢,也需要人幫忙和照顧,尤其是現在。」
「我自己會解決的,不管你的事。」
越錫廷眼眸浮現薄怒,丟開手裡的一百元,伸手將曾好攥到懷裡,低下頭盯著她,一字字地說:「別天真了,你解決不了的。」
曾好漠然地垂下眼眸,這樣的反應扣動了他內心深處的一根細弦,幾乎處於男性本能,他用力抱住了她,硬朗的手骨使勁,幾乎要捏碎她,薄唇擦過她的耳朵:「聽我的話,不許當我是假想敵,也不許再躲我。」
他不允許曾好再這樣對他無所謂的態度,他要曾好和他交流,回應他的目光,接受他的幫助,他要曾好存在於自己的生活中,而不是和他像兩條平行線一般發展下去,再無交集。
他忍無可忍了。
停車在醫院門口的近兩個多小時,將她留下的一張一百元揉得皺巴巴,目光逐漸變得冷銳。
他一直將她當成弱者,潛意識認定她終有一天會對他投降,即使她不願意,但客觀的生活條件會迫使她不得不對他妥協。
他承認自己卑鄙,但這的確是他真正想要還不屑承認的;他無法接受她遠離自己的生活,她曾好兩個字和他越錫廷的名字再無關聯的事實。
因此,他在等,一直等到看見她跟了慕一洵,情緒再沒有之前那麼泰然,心也沒有之前那麼篤定。
無論怎麼樣,她不該跟著慕一洵,也不該跟著其他任何一個男人,她應該只追隨他越錫廷的腳步,和以前一模一樣。
她是第一個真正欣賞他,喜歡他,對他主動表白的女孩子,而且是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
在往後的歲月,偶爾想起她,會覺得她的喜歡是那麼純粹,像是他見過的聖托裡尼的海,藍得和嬰兒的眼睛一樣,一點雜質都沒有。
她和辛恣意不同,辛恣意永遠是優雅,高貴,可以點燃男人骨子裡的熱血和激情,義無反顧地去征服;她是實實在在的,陪在他身邊,累了的時候,失意的時候,可以摸得到。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包機和辛恣意去聖托裡尼玩,那個浪漫旖旎的夜晚,在奢侈的套房,他終於如願以償,得到了辛恣意,滿足了長期以來身體和心理的慾望,連番狂野之後汗淋淋地俯在她身上,聽著她動人曼妙的喘息聲,竟然有了些失落,那個失落很微妙,是突如其來的,短暫的空白,左胸膛處像是缺了一個口子。
他不認為那個口子是曾好,而是他自己的某部分缺失。
為了獲取曾明熙的信任,他特意誘惑曾好,欺騙了她的感情,他以為自己不會有愧疚,但那一刻,他自嘲地笑了,自己的良知尚未泯滅,他對曾好還存有愧疚,雖然僅僅是一點。
短暫的愧疚隨著忙碌的日子煙消雲散,他忙著賺錢,忙著拓展生意,忙著征服對手,忙著贏取美譽,早忘記曾好那張稚嫩青澀的臉,直到四年後再次在路上遇到她,僅一眼就認出了她,他才發現自己記性很不錯。
沒料到,她已經和他印象中的小妹妹完全不同,她由以前對他的愛慕,信任,追捧到現在的排斥,疏離,厭惡,落差太大,他無法接受。
如果說辛恣意代表的是他激情的慾望,追逐的權勢,抵達的目標,曾好代表他內心尚未崩塌的一塊地方,實實在在的,抓得住摸得到的樸實溫暖。
兩個女人象徵兩個他,一黑一白,都是他必須擁有的。
他缺一不可。
曾好沒有使勁掙脫他的懷抱,等他抱了她很久後主動鬆開,她立刻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自然是緊跟在她身後。
她找到便利店,買了兩隻菜包子,一顆茶葉蛋和一杯紅茶,他掏出錢又讓服務員熱一個牛肉三明治。
她回到急診住院部,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吃東西,他也往她身邊坐下,將手裡熱乎乎的三明治遞給她。
她不理他,伸手去那擱在一邊的紅茶,他及時伸手去拿,遞給她,她接過,但不和他有眼神接觸,當他是陌生人。
他輕笑:「忽視我?」
曾好安靜地吃東西,一言不發。
主治醫生走過來找48床的家屬,曾好立刻起身走過去,越錫廷拂了拂自己平整,昂貴的西服,從容起身,也走過去陪她一起聽醫生分析病情。
曾好對這方面的毛病一點都不懂,越錫廷卻時不時拋出幾個關鍵性的問題,到最後,醫生轉過頭來專注地和越錫廷詳談曾好奶奶目前的狀況,解決的方法,手術的風險等等。
等談話結束,醫生離開,越錫廷伸手按在曾好的肩膀上,低聲:「沒事,一切會好的,我去找人聯繫這裡的院長,效率快的話明天就可以轉到高級病房了,等奶奶的生命體征穩定了,再轉到城裡的大醫院進行恢復治療。」
曾好默不作聲,越錫廷想她終於想通了,不再拒絕他的好意,這樣乖巧聽話的模樣讓他想起以前的她,久違得令人心動,他忍不住側過頭,額頭碰了碰她的額角。
卻沒料到,下一秒,曾好就推開了他,一字字地說:「我說了無數遍了!這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怎麼還不走?!你做再多我都不會領情的!如果不是你,爸爸不會病倒,爺爺奶奶不會從城裡搬到莊鄉,奶奶不會鬱鬱寡歡,現在也不會病倒!你就是罪魁禍首,現在跑來我面前裝什麼好人?!」
越錫廷面色微變,看著她的情緒爆發,冷聲解釋:「我記得沒錯的話,你父親的企業本來就存在一堆問題,否則他不會請職業經理人,那些管理營運上的漏洞,資金的緊缺,戰略的失敗是根深蒂固的,如果不是我,甚至連一年都撐不下,你現在將所有的問題歸咎於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對,我就歸咎於你。」曾好忿忿道,「我爸爸那麼信任你,你最後和別人裡應外合,偷偷增持自己的股份,成為第一股東,在董事會上將他罷黜,就憑這點,你就是個小人。」
越錫廷冷笑著補充:「是不是還包括欺騙小女孩的感情?你喜歡我,我不要你的事實。」
「不。」燈光下的曾好面色青白,「我沒有喜歡過你,我喜歡的只是你以前刻意偽裝出來的樣子,和現在的你沒有半點關係。」
越錫廷的心驟然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他一把拉過曾好,眼眸燒灼,狠狠地盯著她,然後壓下去吻她的唇,吻勢兇猛,破開了她一切障礙,直達她的深處,抵死纏綿,疼得她咳出來。
他聽到她的咳聲,意猶未盡地鬆開她,手指擦過她破裂的唇滲出的一道血,神情倨傲,甚至帶著一點煞氣:「記住,想躲我,你躲不過去的。」
曾好抬臂就給他了一個耳光,他無所謂似的,有條不紊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優雅地拿出口袋裡的手帕壓了壓臉頰。
*
傍晚的時候,曾好接到了慕一洵的回電,他結束了近六小時的會議,開機後發現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曾好的。
「我奶奶心梗住院了,我現在在莊鄉的鄉鎮醫院。」她告訴他。
那頭沉默了一會,立刻說:「我會盡快回來陪你。」
「不。」曾好立刻說,「你別著急,將手頭的工作完成再說,奶奶現在陷入深昏迷,醫生說等一個指標穩定了才能做手術,你現在趕來也沒用。」
「你的卡號是多少,我轉賬給你。」
曾好想了想搖了搖頭:「還沒做手術呢,我還有點錢,現在夠用,等沒了再向你借。」
說了很久,她掛下電話,側過身看見越錫廷拎著一袋快餐走過來,將袋子遞給她,她不接,他竟然直接扭開病房的門把,走進去,打開櫥櫃,將東西塞進去。
曾好走進來,他和她擦肩而過,低聲說了句:「要使性子也不是現在。」
說完,他走出去,輕輕帶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