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一洵沒有再出現,曾好的生活從平靜到了落寞,她很久沒有這樣的情緒了,忐忑,惶恐又有所期待,但平靜下來後就會清楚自己的決定是什麼,她已經做出了選擇。
和當年對越錫廷表白時候一樣,她有了義無反顧的衝動,像是內心深處的一個火種,再一次被他點燃,白日喧囂的時候沒有特別的感覺,等夜晚平靜下來,那個火一點點地竄上來,蔓延開來。
她越來越想再嘗試一次,無論結果是什麼。
*
陳鴛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曾好正在修改簡歷,看見手機屏幕上的陌生號,以為是哪個人事部的回復,趕緊接起來,對方的聲音卻有些熟悉,低而平靜:「曾好,我是陳鴛,很久沒聯繫了你了,」她頓了頓,似乎笑了一下,「我就不繞圈子了,有些話我要和你說,我們見一面吧。」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曾好拒絕。
「我這次沒有惡意,是真的有事要找你,和慕一洵也有關係。」陳鴛加了一句,「真的不想知道嗎?」
曾好和陳鴛約在莊鄉最大的一間咖啡館,陳鴛是獨自開車過來的,穿著清涼,戴了一副墨鏡,顯得一張臉特別瘦小,樣貌和以前沒什麼不同,等她摘下墨鏡後,曾好發現她蒼老了很多,這個蒼老和皮膚無關,是眼神流露出的厭倦和沉重。
「二十多年沒來這裡了,這裡變化挺大的,連咖啡館的格調都和城裡的是一個樣子了。」陳鴛坐下後,隨意地開場。
曾好沒有和她敘舊的打算,開門見山:「你要和我說什麼?」
「兩年前,網站上的帖子你看見了吧,有人急著跳出來對我扒皮,說了一堆有的沒的。」陳鴛冷冷一笑,唇角的笑紋直而僵硬,充滿了不屑,「我壓根無所謂那些人說什麼,就算被扒得一件衣服都不剩,能怎麼樣呢?不過就是網絡上的議論而已,又不影響我的現實生活,想憑這個打敗我?真是可笑,我如果連這些都經不起,也不可能有今天。」
她說著頓了頓,語氣變得柔和:「不過後來事情牽扯到了你,我開始怕了,怕你的生活受到閒言碎語的影響,也怕影響你的前途,我不知道該做,是站出來承認和你的關係,還是任由輿論沸騰,眼不見為淨……我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怎麼做才是最好的,直到慕一洵來找我。」
「他來找你?」曾好有點意外。
「對,他來找我,讓我不要出面澄清一句,他會處理這件事的,我半信半疑,後來事實證明他真的處理好了,一周之內,那個帖子沒有再繼續了,各個門戶網站的論壇上關於這件事的開貼也少了一半,輿論漸漸地平息下來。」陳鴛說,「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打通了什麼關係,總之他做到了,我也覺得很欣慰。」
陳鴛說著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檸檬水,笑了笑:「後來我為此感謝他,約他出來吃飯,他應約前來,只和我談了十五分鐘,言簡意賅地說,讓我以後再也不要出現於你的生活,如果對你還有愧疚的話,最好的補償就是遠離你的生活,不再打擾,我同意了,拜託他好好照顧你,他卻告訴我你們分手了。」
曾好安靜地聽她說,甚至可以想像慕一洵和陳鴛交談時的神情和口吻。
「我很遺憾。」陳鴛輕輕歎了口氣,「如果不是我的出現,也許你的生活會依舊平靜,不會有那些議論紛紛,而慕家也不會對你有這麼多的……不公平的看法;曾好,對此,我真心說一句抱歉,我什麼都沒能帶給你,還造成了你的傷害。」
……
「慕一洵是個好男人,他有能力,也有承擔力,可以給你帶來很好的生活,如果你能跟他在一起,對我而言是最大的安慰。」陳鴛的聲音輕了下去。
「我和誰在一起和你沒有關係,你不用感到安慰,也不用愧疚,你早就放棄我了,不是嗎?」曾好一字字地說,「既然放棄了,就不要再對我有任何感情,包括不值錢的憐憫。」
「我知道你對我的成見很大,我當初丟下你……」
「不是。」曾好截斷了她的話,「我討厭你並不是因為你丟下了我,而是你傷害了爸爸的感情。」
提到曾明熙,陳鴛滄桑,堅硬的神情出現脆弱的破綻,她的手指輕輕滑過柔軟的桌布巾,澀笑:「你爸爸是個好人,是我負了他。」
「你揮霍了他對你的愛,揮霍了他的善意,你再也不會遇到和他那樣的男人,對你無條件的好。」曾好搖頭,「你終有一天會後悔的。」
「後悔……」陳鴛輕喃,吸了吸氣,笑容加深,「我從沒有過後悔。」
她是有野心和謀略的女人,從曾明熙,史蒂芬到許紹康,每個階段不同的男人都滿足了她某部分的需求,生存,感情,金錢,權勢,她在這些男人中間游刃有餘,逢場作戲,半真半假,她成功了,從他們身上順利獲取了自己想要的。
她一步步地爬上來,走得辛苦卻無怨無悔,她陳鴛兩字就是用血汗鑄就的,刀槍不入。即使時光倒退,回到二十六年前,她還是會毅然丟下曾明熙和曾好,去追求自己的美國夢。
她的人生字典沒有後悔兩字。
曾好淡淡地說:「那是因為你從沒有認清過自己,你從不明白真正的幸福是什麼,其實你也挺可憐的……我不想再和你多說什麼了。」
陳鴛目光一折,沉默了一會後無所謂地笑了笑,直入主題:「我今天來還有最後一件事,這件事之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
曾好面無表情地看她。
「我想給你一點錢,數目不多,但足以保證你這輩子衣食無憂,就當是我這輩子唯一能給你的東西,曾好,你可以考慮一下嗎?我知道你們現在的經濟情況並不好。」陳鴛語氣很謹慎,似乎怕傷害曾好的自尊。
「你覺得我有可能接受嗎?」曾好反問,「你和我非親非故,沒有資格給我錢。」
「我知道,我只是覺得……」陳鴛斟酌了一下用詞,「女孩子有點家底對以後嫁人也有好處,至少不會被男方家裡瞧不起,我是真心為你考慮,不想你以後過得太累,你可以不當這筆錢是我給的,就當是你爸爸留給你的,畢竟我當年欠你爸爸很多,我應該還他的。」
「他也不會想要接受你的補償。」曾好冷靜道,「收回這個念頭,我真的不缺錢。」
陳鴛目光一點點暗下去,良久後反問:「是不是慕一洵他給過你錢,你接受了?」
「我會接受他的錢,但不會接受你的,你們對我而言意義完全不同。」曾好說完,拎著包站起來,最後一次對視陳鴛,「陳女士,繼續去追求你想要的東西吧,千萬別再關注我了,也不要再出現於我的生活,算是我謝謝你了。」
*
曾好回家後,正在包餃子的爺爺走出廚房,笑瞇瞇的說:「去見什麼朋友啊?」
「大學的同學。」曾好笑著撒了個謊,她不打算將陳鴛的事情和所謂的真相告訴爺爺,對爺爺來說,真相即她是他唯一的孫女,他愛她,疼她,僅是這樣。
爺爺點頭,語氣帶著讚許:「你是該經常出去和朋友聚聚,大家說說笑笑,心情會很好的。」
曾好「嗯」了一聲,隨即進廚房和爺爺一塊包餃子。
晚上吃完飯,曾好回房間,打開電子郵箱看看有沒有回復,結果冒出兩封新郵件,一封是回絕,一封是某個醫藥企業通知她去面試。
「慢慢來吧。」她坐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加油。」
面試那天是個大太陽,她穿著套裝,熱得整個背脊爬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等出了房間,她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表現得怎麼樣,也許是房間裡沒開空調,她熱得頭暈腦脹,注意力不能集中,有幾個問題沒回答好,面試官的表情也淡淡的,對她的表現沒多大驚喜。
她肚子餓到不行,趕緊走出大廈,到對面的麥當勞買漢堡和可樂。
排隊的時候,後頭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驚訝又驚喜:「朱老師?」
很久沒見朱學奕了,他還是學術派的打扮,清爽的藍色POLO衫,深色的牛仔褲,鼻樑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皮膚白淨,笑容可親,和大學那會沒有一點變化。
「越看越覺得是你,真的是你啊。」朱學奕笑了,「怎麼來這裡吃漢堡?」
「我在對面的公司參加面試。」
「哦?」他說,「你還在找工作?」
曾好點頭。
「現在是無業遊民?」
曾好再點頭。
「可憐的孩子。」他笑著搖頭,「我來付錢吧,請你吃個漢堡還是沒問題的。」
他們點了單,拿著食物找了靠窗的位置,兩人聊了很久,曾好得知朱學奕去年結婚的事實,老婆就是他相戀八年的初戀女友,那個學音樂的漂亮女生。曾好記得她曾經來學校找朱學奕,被一群學生圍住,開玩笑地喊她師母,她有點不好意思,卻也沒拒絕這個稱呼,安安靜靜地站在朱學奕身邊,和一朵花似的。
相戀八年,最終走入婚姻教堂,簡簡單單,從一而終,現在不多見了,所以聽著尤其令人羨慕。
「你呢,有男朋友了嗎?」
曾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索性賴皮地一笑,不置可否。
朱學奕也跟著笑,不去點破她和慕一洵的事情。
「對了,朱老師,問你一個事情。」曾好開口,「你當初介紹我去慕一洵的工作室,是他的指使?」
朱學奕咬了口漢堡,半點猶豫也沒有:「對啊。」
「你為什麼要和他一起瞞著我?」
朱學奕放下漢堡,抽了一張紙巾擦手,微笑地說:「說實在,我當初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對你打了什麼主意,我是無意中將就業推薦表發給幾個單位,一不注意,連他的郵箱也發了一份,他看見你的名字和照片後就給我回復,說這個人,能給我嗎?他這麼說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反正我對他的為人有信心,不怕他有什麼陰謀詭計。」
「你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情?」
「當然,雖然我和慕一洵來往不多,但瞭解他的處事風格,他身邊基本沒有女性工作人員,突然問我要一個女學生,我也大概猜到了什麼……逃不出就是那點風花雪月的東西,我自然要極力成其好事。」
「……」曾好突然覺得她的朱老師有點腹黑。
「不過我沒那麼八卦,你跟著他工作後我什麼都沒過問,他也什麼都不告訴我,甚至都不再聯繫我了。」朱學奕歎氣,「這就是典型卸磨殺驢,他慕一洵絕對幹得出來。」
「那我和他之間……你這麼精明,一定都知道了。」曾好覺得朱學奕就是表面不動聲色,心裡什麼都清楚的人物,不用她多說
「我知道什麼?」朱學奕喝了口可樂,反問,「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大學老師,很正派的,從不八卦。」
「……算了,沒什麼。」
朱學奕挑了挑眉。
這天分開之前,兩人互換了新的聯繫方式。
僅僅隔了一周,朱學奕就發郵件給她,內容是慕一洵最新的作品展簡介,附帶時間以及地址。他簡單地說:有興趣就去看看,沒興趣就當我沒說,外加一個奸笑的表情。
慕一洵的作品展地點是市美術館,也就是當初楚贏帶曾好去看舒斐然作品的地方。
她回復了朱學奕的郵件,簡單的兩個字:謝謝。
*
慕一洵這兩年有不少新作品,風格偏向帶有東方色彩的古典主義,《瞬間》《降落之前》《大漠胡楊》《船工的晌午》《誰》都是如此。
她一邊走一邊欣賞,發現他的作品風格雖有變化,但每一副都寫著他「慕一洵」三個字,美感的衝擊力直接而強烈,不會傳遞給看客過多的主觀色彩,譬如愛憎和利害,相反,他以一種平靜,敬畏的態度描繪這個事物的本然,每一筆都帶著力量。
他還有一副作品《心上嶺》風格最另類,畫面上的黑夜被扯開了一個醜陋的窟窿,窟窿裡填充的是漸變的紅色,很像是血液被逐漸稀釋的過程。
她停在這幅畫面前很久,久到周圍的聲音一點點遠去,完全隔離了外面的塵囂,慢慢地熱淚盈眶。
也許她看不懂他的全部作品,但至少這一幅畫,她看得懂。
慕一洵,他對她的關心,照顧和保護一直是特別的,他和其他的男朋友不一樣,他甚至沒有說過一句甜言蜜語,僅有的親密時刻,最熾熱的也莫過於低下頭親吻她的額發,短暫地縱容自己沉浸在情愛中,低啞寵溺地叫她一聲「好好」……
但他遠比她勇敢,執著,他存在於這個世界,違背父母的意願,堅持自己的理念和生活方式,不顧外面的蜚短流長;他孤傲,清冷的性格太不適合做一個情人,和他在一起一定會有不快樂,但他能保證這一輩子只是一心一意地看著你,陪著你,以他獨特的方式,不拐彎抹角,不會有其他想法。
做他的另一半,他需要你勇敢,堅持,不退怯;他不會一味地保護你,哄著你,他需要你去接受挑戰,直面痛處,對女人來說,這確實很殘忍,但他眼裡的愛情就是這樣,兩人一起前進,一起面對,一起淪陷,誰也不准逃避和撤離,天堂抑或是地獄,他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他在哪裡。
你得一直地跟著他,不能離開他一步。
他不是情聖,只是一個勇敢,強大,執著的男人。
*
曾好一夜無眠,近清晨的時候去外面跑步,運動近半個小時後回來,爺爺已經做好了早餐,笑著說:「趕緊坐下吃飯了。」
「奶奶吃過了嗎?」
「放心,我餵她吃過了。」
曾好坐下飽餐了一頓。
「工作的事情怎麼樣了?」爺爺問。
「還沒找到呢。」曾好笑得沒心沒肺,「慢慢來吧,反正現在不還有豆漿和油條嗎?餓不死人。」
爺爺點頭,讚許:「這個想法很好,很對。」
她回房間打開電腦,電子郵箱顯示有新的郵件,發件人是朱學奕。
他轉發了一個邀請函,打開後是令人意外的內容。
「Isincerelyinviteyoutothemystudioasaassistant.lookforwardtoyourearlyreply.」
右下角署名是「慕一洵」。
朱學奕幫慕一洵的工作室轉發他的邀請函。
……
曾好愣怔的時候,手機已經響起來了,是朱學奕的來電。
「曾好,你還沒找到工作嗎?說起來我倒有個不錯的建議,我有個朋友的個人工作室需要一個助理,他對專業性的要求不高,重點是需要對方工作態度認真,耐心,責任心強,我覺你挺符合他的要求,你願意嘗試一下嗎?」
……
她沉默,腦海裡浮現第一次見到慕一洵的畫面,他穿了淺色的襯衣,黑色的西褲,簡單的一黑一白完全不突兀,反而有種水墨畫的美感,他背脊很挺,肩寬腰窄,腿長,身材好,他很客氣地遞給她一瓶透明的,印著漂亮雪山圖案的礦泉水。
……
「願意再嘗試一下嗎?」朱學奕在電話裡笑道。
她安靜地吸了口氣,鄭重地點頭:「當然,如果他不嫌棄我笨手笨腳,又沒有經驗,我完全沒問題。」
掛下電話,她看著這封邀請函,慢慢地笑了出來,笑著笑著,眼眶自熱而然地濕潤了。
是的,她很願意再孤勇一回,這輩子最後,最久的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