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聽覺對柏子仁而言和活在真空世界沒有區別,連同其他的感官也模糊起來,好像一切都不真實,像是陷在一個夢境,感覺自己會醒,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以前她喜歡把一本書放在耳旁,手指輕輕滑過厚的書頁,便可以聽到習習的風聲,現在悄然無聲了,僅僅這樣一個細節的改變就讓她無限地失落下去。
看見走廊上的護士推車過來,撞上一個箱子,車上的不銹鋼盤子紛紛落地,一地狼藉,如此近的距離,一點嘈雜的聲音都沒有傳進耳朵裡,她失落之餘也很寂寞。
小時候不願被別人打擾,喜歡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玩拼圖,卻忽略那個畫面中的背景音,是盛夏時分,重重疊疊的知了聲。
如果在慢跑後連自己的心跳都感覺不到,那樣太恐怖了。
在耳朵失去聲音的兩天內,柏子仁的思想變得非常活躍,一直想過去想將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避開眼下的處境。
走去洗手間的時候,腳步很慢,總覺得身後有人在喊她,會莫名其妙地止步,回頭看一看,直到媽媽向她打了一個疑問的手勢,她才回過神,說自己沒有問題。
劉欣語一直紅著眼睛,彷彿下一秒就會哭出來,柏子仁很久沒見媽媽如此脆弱的一面,不免有些心酸。
她歉疚地看著沐叔叔在醫院裡奔跑,用心地讀沐子北在小白板上塗塗改改,寫了三遍的句子,費力去猜程醫生和媽媽說了什麼,神經沒有一秒鐘是放鬆的,不敢閉上眼睛去睡覺,怕自己再次醒來時這個世界又有其他的變動。
她也不敢再去看手機的時間了,怕看見他的未接來電,也怕看見他發來的信息。
片刻後,程醫生走過來,微笑地看著她,伸手在她額頭上貼了貼,然後示意她快睡覺休息。
她點了點頭,閉上眼睛,但暗暗地留出一條縫隙。
怕大家為她擔心,她一直裝睡,其實沒有一分鐘是睡過去的。
隔天一早,她被安排進了雙人病房,病床和病床之間有簾子,她的位置靠窗,抬眸可以看見灰藍色的天空,間有一兩隻鴿子撲著翅膀飛過來,停在電線桿上,歇息一會後再離開,她側躺著,一手打著點滴,一手放在枕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一小片秋天的風景,過了許久,視野內一片灰濛濛,下起了細雨,電線桿上空空如也,很快雨勢變大,趁房間裡其他人都不在,她站起身,不用多走一步,伸手剛好碰到窗,移開一截,風雨頃刻間吹進來,星星零零地撲在她臉上。
原來雨下得如此大,她聽不見聲音,只有切身去體會。
不知為何,她想起自己在一本書裡讀到的一句詩。
「夜山秋雨滴空廊,燈照堂前樹葉光。」
一切很有意境,只是太冷了,她不能任性地去吹風,加重自己的病情,半分鐘後關上了窗,躺回病床。
只是來不及了,額頭已經有些痛了,她連續咳嗽了幾聲,喝了半杯溫水,閉上眼睛。
這一回或許是真的累了,她睡著了。
一睡就是三個小時,睜開眼睛時,窗簾已經被放下,房間裡的溫度適宜,氣息也好聞多了,就好像是誰趁她睡著的時候點了一支安神的香,淡淡的檀香若隱若現。
雖然依舊聽不到聲音,但能體會到房間裡多了什麼,電光火石間她想到一個可能,飛快地轉過頭,果然看見了他。
他坐在椅子上,身穿淺灰的襯衣,垂眸看著她,外套掛在椅背上,肩領上還沾著清新的雨絲,看來是剛到不久。
見她醒了,像孩子一樣轉過來,烏溜溜的眼睛劃過一抹驚訝,他開始微笑,神情溫柔而縱容,慢慢低下來,一手撐在床沿,觀察她的臉,發現她又瘦回暑假前的模樣了,目光有些無奈。
「你……」她想說話,但很快打消了念頭,因為沒有對話的能力。
他拿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然後用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子。
即便是聽不見,她也知道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他週身的乾淨氣息實在太好聞了。
對視了一會,她竟然像是第一次見到他那樣,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去想一個自己從不介意的幼稚問題,此時此刻會不會太憔悴,顯得有點醜呢?
她討厭生病的自己,眼睛沒有神,皮膚也沒有光,肯定不如以前好看。
又想到和他在集山縣的美好時光,那段時間人雖然發胖,但健康有活力,比較漂亮。
她正在糾結,他已經用實際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感覺,親吻了她的額頭。
作為回應,她空著的那隻手去握他的手,然後放在自己唇邊,偷親了一下他的手背。
他扶著她起來,將她背後的枕頭放直了,整理好她的頭髮,喂溫水給她喝。
她喝水的時候,墨色的羽睫緩緩一眨,落在他眼裡和一個天真的孩子沒有區別。
等喝完水,他又餵了一點水果給她,不一會兒護士進來換輸液袋,和他聊了幾句,她認真地看他們說話的樣子,但是很難猜到他們在說什麼。
等護士離開了,她才問他你們剛才在聊什麼,他順手拿過床櫃上的紙和筆,寫下了兩行對話。
她一看才知道,護士問他是誰,他回答說是她的家人。
她也不想說話了,拿過筆寫道:「為什麼不說你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了後回復她:「男朋友三個字太膚淺了。」
她撓了撓頭,又寫下:「但我喜歡,下次如果還有人問你,你必須這樣說。」
「好,沒問題。」
「對了,是不是程醫生告訴你的?」
「對。」
「你知道後立刻趕來了?」
「我向學校請假了幾天,和另一個老師商量好調課,等一切安排好了才過來。」
「其實你不用急著趕來,我沒事,醫生說很快會好的。」
「那有我在身邊,你開心嗎?」
「很開心。」
她流暢地寫完三個字,拿給他看。
門被無聲地推開,視野範圍內多了一顆腦袋,沐子北小朋友看見姐夫的第一時間就飛撲過去撒嬌,然後從書包裡翻出小白板,放在他面前,再指一指姐姐。
程靜泊拿筆在白板上寫了一行字:「你很懂事。」
沐子北被表揚了,笑得很甜,他人小鬼大,知道戀人之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道理,僅僅逗留了幾分鐘就揮手和姐姐姐夫拜拜了。
他們繼續寫白板交流。
「我現在漂亮嗎?」她問。
他緩緩打量她,然後寫下字:「你一直都很漂亮,不用擔心這個問題。」
她拿回白板,有點不捨得去擦這行字。
再抬頭的時候,他已經在玻璃杯裡倒好了熱水,剝開了幾粒藥片,準備好後給她。
她吃完了,他又不知從哪裡變出一片甘草糖,遞到她嘴邊。
外面的風雨依舊很大,房間內的氣氛舒適而悅心。
劉欣語在門口默默看了一會,然後走開了,她心裡有一種難言的悲痛,突聾的預後雖然不錯,但或多或少會有聽力受損的情況,不知道女兒以後會怎麼樣。
她以前總認為自己的命不好,自小父母對她嚴苛,她沒有體會過被寵愛的感覺,二十歲時遇到人生摯愛,不顧家裡人反對選擇私奔,結果是婚姻破裂,她一個人帶著孩子艱苦地過了好幾年,期間出於尊嚴沒有向家人求助,一個人在外面工作常常被欺負,最慘的一次被女客戶連打幾個耳光,好不容易等來了沐明榮,又有五年的時間生不出孩子,生活似乎時時刻刻都在考驗她。
她一直活得很累,一直在心裡抱怨,以至於忽略了最親的人的感覺。
為什麼自己以前會把潛意識的怨氣撒在女兒身上呢?因為不願回顧過去的生活而不想面對她,因為回答不了很多現實的問題,而迴避和她的溝通,因為她的性格和生父相像,而害怕她的生活會重蹈覆轍,執意替她在人生大事上做主。
現在想來是多麼自私,多麼荒唐。
「請讓一讓。」有人走過來。
劉欣語退後了一步,低頭抹了抹臉上的淚。
很晚的時候,柏子仁休息了,程靜泊退出病房,看見劉欣語坐在門口的位置。
「謝謝你。」劉欣語對他說。
「不用謝,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
「還有,對不起。」劉欣語道歉的時候有些緊張。
程靜泊有禮貌地看著她,輕聲說:「您永遠不用對我說這三個字。」
他點了點頭以示告別。
程靜泊離開沒多久,柏子仁就醒了,悄悄點了一盞燈,閱讀他送來的那本書。
《過於喧囂的孤獨》一書是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小說,他聲稱自己是為這本書活著的,並且推遲了死亡。
她讀到凌晨,看到結局後悵然若失,默默合上書。
這個時間點是足以讓人憂傷的,白天還有家人的陪伴,現在只有一個人,她想會不會有一種很壞的情況,自己永遠聽不見了?
風聲雨聲,四季變更的花開花落,家人喊她的名字,他的早安和晚安,如果都沒有了,她不敢去想像。
那樣無法立足於社會,自己也沒法接受。
她低頭,手按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被單,無聲的恐懼來自黑夜的盡頭,以很快的速度襲來,她的手輕輕發抖,過了一會摀住了臉,試圖控制這突如其來的情緒。
但無論怎麼遮掩,腦海總會浮現一個沉重事實,她現在是一個半殘的人。
這也許是漫長命運中的一個小事故,但此刻像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第二天,程靜泊來得很早,給柏子仁帶來了清淡可口的早餐,粥是他自己煮的,小菜是他六點多去附近的菜場買的。
她胃口不錯,全部吃完,表現得樂觀自信,臉上沒有半點不安。
過了十點,陸續有人來探病,先是陳折,換下白袍穿上西服的他顯得英俊利落,他給柏子仁帶來了一束新鮮的康乃馨,外加一個白瓷做的花瓶。
花束裡附帶一張手寫的卡片,是一行祝福語,希望她放鬆心情,過好每一天。
陳醫生還在小白板上寫下一句話。
「我不會是第一個送花給你的男人吧?」
柏子仁點了點頭。
陳醫生挑了挑眉,有寫下一行字:「我猜也是,程老師是不屑賣弄風情的人,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時間長了,清湯清水的生活有多無聊可想而知。」
他寫完翻過來給柏子仁看,柏子仁搖頭表示和事實不符,一旁的程靜泊只是淡淡地笑。
「多給她製造一些驚喜。」陳醫生離開前拍了拍程靜泊的肩膀。
「有勞你費心了。」
過了一會兒,薛玲和吳謂兩夫妻來了,各自帶了禮物,薛玲準備的是一個漂亮的手鐲,吳謂的禮物簡單卻實際,是一張程靜泊讀大學時的照片,柏子仁如獲至寶,看個不停。
「我們準備生寶寶了。」薛玲在白板上寫下這句話。
柏子仁很高興,祝他們如願以償。
吳謂從老婆手裡拿過板子,寫下一行字。
「你們也抓緊了,早些生一個漂亮的女孩,給我將來的兒子做女朋友。」
柏子仁很難得地沒有侷促,認真想了想那畫面,大方地笑了。
中午的時候,徐老太帶著方蓉過來了,老人家拉著柏子仁的手說個不停,幸好孫女及時提醒,她才打住,想起現在是什麼情況,轉而告訴孫女想說的話,讓方蓉一句句地寫下。
巧的是,沒過多久沐子北也出現了,看見方蓉高興極了,害羞地伸手拉住她的衣擺。
徐老太給柏子仁帶來親手做的蕎麥枕,還有幾張治療耳聾的偏方,方蓉則畫了一張柏子仁的畫像,惟妙惟肖,沐子北湊過來看了看,很快提出請求:「蓉兒,以後也幫我畫一張。」
柏子仁謝過她們,把畫遞給程靜泊,讓他掛在對面電視機的上方。
下午的時候,和柏子仁一個實驗室的人都來看她,連黃曉凌都到場了。
大概是因為心虛,黃曉凌從頭到尾都站在角落裡不說話。
幾位學姐學長在板子上寫完了要說的話,到了黃曉凌這裡,她很緊張,以至於字寫得歪歪扭扭。
「謝謝。」柏子仁對黃曉凌一笑,似乎已經不介意之前發生的事情。
黃曉凌意外柏子仁的態度,說實在她本來是萬萬不敢來的,但又怕學長和學姐覺得她不近人情,只好勉強過來,早做好了被大家斥責的準備,誰料到柏子仁很隨和,完全沒提那天發生的事情,程靜泊還出去買咖啡和點心請他們吃,看來也是不知情的。
她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很過分,竟然迷失在一種叫嫉妒的情緒裡,做出自己都覺得掉價的事情,可明明以前她不是這樣的人。
這一天很熱鬧,即便柏子仁聽不見也能感受到。
探病的人陸續離開,程靜泊喂柏子仁吃了藥,然後和她一起看書。
柏子仁在板子上寫下對他借給她的那本書的看法。
「結局太慘了,我不喜歡。」
「也許,在那樣一個時代,對他來說是最好的結局。」
「你指的是和一生最喜愛的東西共眠?」
「沒錯。」
「可是我覺得他活得太孤獨了。」
程靜泊寫下自己的觀點。
「心境明朗,有喜歡的人或有事相伴,此生足夠了。」
她依偎在他懷裡,伸手玩他襯衣上的扣子,看著他寫的字,覺得很有道理。
「你在想什麼?」他低頭,伸手攏了攏她的頭髮。
說完才想起她暫時聽不見的事實,眼眸一暗。
但彷彿是心有靈犀,柏子仁開口說話:「如果我一輩子都聽不見了,你該怎麼辦?」
他拿筆繼續寫字。
「我繼續和你在一起,結婚生子,一切都按以前的計劃走。」
她抬頭對他笑了,讓他順利地拍拍她的後腦勺,片刻後低頭,心裡陡然有一絲的害怕。
他似乎感覺到她的情緒,放下手裡的板子,抬起她的下巴,漆黑的眼眸落在她臉上,什麼話都不說,只是全心全意地看著她。
很快他鬆開她的下巴,拿起她的手,一根一根地親吻,像是對待自己的珍寶。
很久沒有這樣的互動,令她的呼吸有些急,他親完後抱起整個的她放在自己懷中,落在她腰間的手有些用力地收住,再取過自己的外套,蓋住她的肩膀。
這樣一來,鼻尖全部是他的氣息,讓她沒法分心去想別的,很好地緩解她的不安。
「放心,我不會讓你一直這樣。」他頓了頓後說,「我比你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