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色漸亮,大地自黑暗中甦醒的時候,巧兒一直也沒能入夢。她打開房門,此處地勢較高,木屋無窗,饒是坐北朝南,也總有光線難及的地方。
其實想來也是,你見過哪個殭屍會在自己墳包上開個窗戶的麼?
巧兒不記得被抓來綠瞳殭屍身邊有多少時日了,但算起來這卻是第一次在白日裡不用呆在它身邊。
昨夜它帶她去海邊,已經告訴了她自己的去處。巧兒從小木屋出來、下了沙攤,在海邊晃悠,畫圈圈猜想它此刻應該是沉在哪片海域。
冬日的太陽比夏季升得晚些,柔和的陽光暖洋洋地灑落在海面,碧浪爍金,壯闊遼遠。
巧兒抱膝在沙灘上發了一陣呆,終於用陶罐抱了一罐水回小木屋,將建造時留下的木屑、泥漿等垃圾清理出去。又將屋子內外都擦了一遍。
屋外另一個水甕裡養著綠瞳殭屍捉給她的魚蝦,她捉了幾尾肥魚提去漁村的集市,沒有綠瞳殭屍,原本覺得很短的距離竟然走了一個時辰。
她在集市上轉了許久,用十八個錢一尾魚的價格賣了兩條魚,買了些打火石、火折子、油燈,又用剩下的三尾魚換了鍋、鍋鏟等餐具。
想著綠瞳殭屍的衣服只有兩套換洗,她又去布莊買了些針線、棉布,想著閒時可以幫它做套衣衫。
瑣事繁雜,一通逛下來時間就已近午時,她沿著小道返回小木屋,一個時辰的道確實很遠,幸而她以前也做慣粗活,體力甚佳,並不覺辛苦。
回到小屋,她在門口以三塊青石簡單壘了個小灶,將鍋刷乾淨,開始做飯。
一天時間其實過得很慢,但是夜晚終於還是來臨了。到綠瞳殭屍上工的時候了,它從深海裡爬出來。
第一次在海底過夜,它其實並不十分習慣,尤其是不會游泳,沉下去時非常容易,爬上來就費了些功夫。
好不容易上了岸,身上還纏了一身綠色的海藻、籐蔓,緩緩出水時如同從海裡爬出來的水鬼。
它進到小木屋時把巧兒都嚇了一大跳,待看清時巧兒就笑彎了腰——它努力地扯去纏在身上的綠色水生植物,一臉的無辜。
巧兒解了它的衣服,用枯乾的絲瓜做的洗澡布給它擦洗。力道有些重,好在它不知道痛,並不在意。
海藻很快被擦去,巧兒給它換了乾淨的衣服,它便又忙著去碼頭上工了。臨走時送給巧兒一個貝殼,珍珠般圓潤的色澤、小巧精緻的形狀惹得巧兒很是歡喜。它便十分滿足,摸摸她的頭就準備去上工。
以往幾天它上工都帶著巧兒,現在興許是認為巧兒已經適應了環境,它不再帶著她。巧兒也不纏它,只是在它胸口寫字囑咐它——別忘了帶壺醬油。
她下午忘記買調料了。
……
綠瞳殭屍並不十分明白什麼是醬油,巧兒連比帶劃了好一陣它才隱約明白是在吃東西時拌在食物裡的一種水。
這讓它很是不以為然,畢竟殭屍吐納月華或者吸血時都是不加醬油的。但它還是決定牢牢地記住這件事,畢竟它的玩具要吃,這和它吃不吃,是沒有關係的。
夜晚的碼頭忙碌依舊,有行船誤了時辰的商旅,也有載的貨上不得檯面,只能晚上裝卸的不法之徒。
綠瞳殭屍仍然在工友的白眼中頻繁地接活,它仍然是只裝了六艘船就打算回去,畢竟這時候巧兒住的屋子還有許多地方需要改進,而且它一個白天都沒有玩玩具了。
臨收工時想起巧兒說的醬油,它便四處尋找她說的雜貨鋪。可是那時候天色實在太晚,它提著巧兒給它的醬油壺在大街上轉悠了許久都不見開著的鋪子。
它也知是夜色已深,鋪子都關門了。
它與人類相處了許多日子,自然也學會了點變通,當下便決定找到一個醬油鋪……自己偷偷裝點。
這樣又尋了兩條街,它正準備潛入一個可能有賣醬油的雜貨鋪時,遇見街頭兩個道士正在毒打一個殭屍。是真正意義上的毒打,該殭屍已經全無招架之力。
綠瞳殭屍提著醬油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二人一屍面前,兩道士一看就不客氣了——乖乖,居然還有幫手!
綠瞳殭屍被桃木劍削落一縷頭髮時覺得自己很無辜。它不知道該怎麼向兩個衛道人士解釋——其實……它是來打醬油的……
二道士進攻越來越猛烈,好在綠瞳殭屍也不懼他們,愣是用爪子把二人撓跑了。待二人逃離後它才看清敢情被毆打的正是沖靈老道以前養的那只紅瞳殭屍。
二殭屍一直不合,是以紅瞳殭屍對這次它的出手也有些疑惑,綠瞳殭屍不想理它,逕直進了旁邊的雜貨鋪,偷偷裝了一壺疑是醬油的東西,走了。
自翠微山的道士滅了沖靈老道的道觀之後,紅瞳殭屍就成了無主的流浪殭屍。但好在它並不願吸血,對於殭屍來說,吸食靈氣與吸血有著很大的差別。
吸血殭屍的法力前期增長迅速,在隨著時間推移,積聚的生靈怨氣也越來越重,最終往往是淪落成魔,難得大乘。
而吸食靈氣成長的殭屍,耗費的時日比吸血殭屍長得多,靈力增長也慢。但因為根基穩固,後期的成長卻比吸血殭屍容易很多。
稍有些修為的道士都能憑怨氣分辨殭屍,一般吸食靈氣的殭屍不會被衛道人士收走,到後期也不容易引動天雷之劫。所以絕大多數殭屍在修行之初其實都是想要靠吸食靈氣為生的,只是不是每個殭屍都能忍耐那些日以繼日、漫長無邊的寂寞,最終走捷徑的越來越多。
紅瞳殭屍先前咬過巧兒,但那只是圖一時口腹之慾,它並不打算以吸血為生。只是它智商還很低,定力約等於無,實在不是個很有長進的殭屍。它每天游手好閒,白日窩起來睡覺,晚上就出來東遊西逛。
一被衛道人士圍捕,它就後悔自己沒有努力修行,道行太低,擋不住勁敵。而追兵一躲過,它又一切照舊。
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
這就是從動物園放出來的動物與森林裡自食其力的動物差別所在。綠瞳殭屍雖然也被包養過一段時日,但那時候它的修為已經很高,連堅持都成了習慣。
在外面遊蕩了許多時日,紅瞳殭屍深覺外面危險。這時見綠瞳殭屍,就想跟著它蹭個安全。綠瞳殭屍知道它跟在後面,它對此明顯很厭煩,但是一趕它就跑,一走它就追。
綠瞳殭屍拿死皮賴臉的它沒辦法,也只得隨它了。
紅瞳殭屍就這麼隨著它到了它和巧兒的小木屋。巧兒發現它還是因為它那雙冒著紅光的眼睛,也許是因著它救過巧兒一次,巧兒並沒有以前那樣排斥它,便只是忍下不提了。
它看見巧兒卻十分興奮,不斷地想靠近她,都被綠瞳殭屍趕跑了。
綠瞳殭屍回到木屋也沒閒著,立時就馱著巧兒去海邊捉了些魚蝦,這是她明日的食物。然後就是淡水了。
它去百里之外的深山,抱了一大甕水回來。紅瞳殭屍一直在附近轉悠,被綠瞳殭屍呲牙趕了幾次,它仍厚著臉皮不肯走。
這一夜就在二殭屍對恃中過去了,巧兒靠在綠瞳殭屍懷裡,仍舊在它胸口寫字,說些白日裡的趣事。它偶爾也回她幾句,更多時候則是在怒吼那只紅瞳殭屍。
巧兒聽不懂那些殭屍語,但大抵應該是不要臉之類的人身攻擊,當然如果殭屍們也普遍要臉的話。
待天色將亮時,紅瞳殭屍堅持不住了,它需要找個地方躲避陽光。綠瞳殭屍自然是要等到它先走,它只得灰溜溜地先行離開了。
綠瞳殭屍又抱著巧兒呆了一陣,確定天色漸亮,在夜晚來臨之前它不可能出來了,它始放下巧兒打算回海底繼續修煉。
巧兒在沙灘上看它向深海中行去,綠瞳殭屍漸漸地沉沒在碧藍的海水裡。她在它入海的地方堆一塊大石頭,彷彿這樣它可以離自己近些,細細想來,頗有些刻舟求劍的意思。
而待她準備返回小木屋時她笑暈了,她一腳踩著了埋在沙裡的紅瞳殭屍。
事實證明這只殭屍真的很懶,它連找一處洞穴都懶得費勁,直接就地取材就打算把自己埋沙裡以躲避將至的天光。這法子要是這樣的冬天倒還罷了,若是夏天,沙子能將它給捂熟了。
也許是和綠瞳殭屍呆久了,對它的同類也少了幾分恐懼,巧兒捂著嘴偷笑、很惡劣地把它從沙子裡面刨出來。
它有些慌了,急急地想要把自己再埋起來,巧兒向它指大海,示意它可以到海裡去,像綠瞳殭屍一樣。
它猶疑了一陣,眼得見東方開始泛白了,終於一轉身躍進了海裡。
它瞬間被浪淹沒,巧兒仍是回了木屋,沒有綠瞳殭屍,白日裡的生活便有些枯燥,她補了會眠,拿了針線出來計劃著幫綠瞳殭屍做件衣服。
那只紅瞳殭屍也終於入到了海底——這塊終日靈氣不洩的修煉聖地。而遺憾的是,這只又懶又貪玩的殭屍一入海底就被裡面各種漂亮的動植物吸引,再沒有半點修煉的意思。
這就好像一個不肯認真聽課的孩子,就算你把他綁在座椅上,請來特級教師一對一輔導,依然不能制止他玩手機。
夜幕時分,綠瞳殭屍準時從海底爬出來,這次巧兒已經不再大驚小怪,很快便幫它擦掉身上的海藻,換了乾淨的衣服。
它打算去碼頭上工,而那只紅瞳殭屍也爬了上來,屁顛屁顛地就打算跟著綠瞳殭屍一起走。
巧兒趕忙將它攔住,也許是因為修為不高,它全身關節雖然也能彎曲,動作卻有些怪異。白日裡也不知道在海底玩遍了多少地方,它身上的苔蘚、海藻比綠瞳殭屍身上誇張得多。整個身體如同人形植物,可怖非常。
巧兒便逮了它,欲將它也擦洗了一番,不料如此一來綠瞳殭屍就不幹了,上去三拳兩腳將它打跑了。
綠瞳殭屍本意是不帶巧兒去上工,但眼下綠瞳殭屍在這裡它又不放心,便仍是馱了巧兒出去。
紅瞳殭屍遠遠地尾隨,碼頭人多,它並不敢露面,躲在暗處窺探。
偏生它因吸過巧兒的血,身上的氣息便不若綠瞳殭屍那般純淨,尤其容易吸引衛道人士的注意。而它修為尚淺,不能將氣息收放自如,饒是夜晚也經常被衛道人士發現。
以前它經常是四處逃竄,現在跟在綠瞳殭屍身邊,它便學會了一有危險就往它身邊蹭。綠瞳殭屍的靈力高出它太多,道士疑心它是幫兇,均萬分緊張、不敢大意,自然也就將火力轉移到它身上。
巧兒無數次見到綠瞳殭屍將紅瞳殭屍提到面前,鼻子對著鼻子吼。她聽不懂它的話,但大體翻譯過來,估計就是——我靠!不想死就好好修煉啊!想死不要累上爺啊!今天白天又去玩了,有沒有,有沒有?!昨天白天也去玩了,有沒有?有沒有?爺昨天的傷今天還沒好呢,你拿一天不玩會死啊,會死啊,會死嗎?!
所以,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懶惰貪玩的殭屍你傷不起啊!
這天夜裡,二屍一人再遭圍殺。對方最初仍是以獵殺紅瞳殭屍為目的,及至之後才發現綠瞳殭屍,是以二屍很順利地取勝。
該道士負傷逃走。
綠瞳殭屍仍是快快樂樂地馱著巧兒往回趕,巧兒卻很憂慮,這次對方敗退了,下次再來怕就會有所準備,再要戰勝,就更困難了。
可是她不知道要怎麼樣告訴綠瞳殭屍——總不能教它殺人滅口吧?
她也說不上這時候是什麼心情,也許作為人類,她實在不應該擔心一個殭屍,什麼時候老鼠會為蛇擔心呢?
但她卻非常不願意看到某日綠瞳殭屍被衛道人士收走或獵殺,或者人本來就是一種感情至上的動物,永遠都自相矛盾。
她考慮了許久,終於在綠瞳殭屍掌心上寫字,告訴它道士們有可能準備充分了再回來,讓它小心。
它思索了一陣,摸了摸她的小腿,是安撫的意思。
回到小屋,綠瞳殭屍習慣性地挑水、劈柴,然後捉些肥美的魚蝦養在水缸裡。這口缸也是它扛回來,這樣巧兒就有更多的淡水可以儲存了。
臨末,巧兒把為它逢的衣裳拿出來給它試試,記下要修改的地方。它也努力站好不動,配合著試衣服。
它其實並不喜歡這些布料,當它穿越叢林山澗時,這些只會在枝葉籐蔓中勾破,成為它的障礙。
但是它仍然穿著,它在碼頭工作的時間也不算短了,知道這些是人類的遮羞布,如果不穿是要被鄙視的。
試完衣服後它抱著巧兒在棺材裡睡了一會兒,待巧兒睡熟後、天色將亮時它就緩緩起身,躡手躡腳地出了屋子,把門關好。
它在時是不准紅瞳殭屍進屋子裡,它把小木屋當作自己的墳包,那是殭屍絕對的領地,不允許其它同類進入。
偏生紅瞳殭屍很不自覺,時不時總是探頭探腦,想看看這個怪異的「墳包」裡到底有什麼玄機。
它經常為此挨打,卻總是不長記性。
日子過得平靜溫馨,不知道什麼時候春天姍姍而至。
巧兒醒來時往往已近中午,她想著自己白天本就很有空,就準備買些家禽回來養養,也賺點零花錢。她把這個想法寫給綠瞳殭屍的時候,綠瞳殭屍也不作表示,只是第二天晚上,它早早地收工,然後在小木屋旁邊用木板和棕櫚樹皮搭了一個牲口棚。
它連著忙活了三個晚上,巧兒很是過意不去,她的本意是自己可以賺點小錢了,它便不必這樣天天上工,也許多出來的時間也可以勤加修煉。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它做點什麼。
可是事實上,它似乎並不在意她做什麼,只是極力地按照她的想法去做。
於是小木屋外便經常可以見到成群的雞、鴨。那時候人口稀少,連賊也是甚少的。
所以巧兒也不時時跟著,就放它們在外灘上覓食,偶爾也餵它們一點粟米或者別的粗糧。
而養雞對綠瞳殭屍來說確實方便了很多,它抱著巧兒在棺中小歇時便再不用時時注意外面天色了,留意雞叫即可。
再某天,巧兒發現當地人大多種西瓜,也便在小木屋旁邊的山腰上墾了一小塊地,準備待春雨時節撒些種子。
而第一場春雨堪至的時候,巧兒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得知這裡有飛屍出沒的消息之後,翠微山很是重視,立時便派了一隊弟子前來除魔降妖,領隊的乃翠微山掌門大弟子樊少景。
雙方仍是在漁村旁的小樹林激戰,巧兒隨綠瞳殭屍已久,看過許多次它與其它物種之間的爭鬥,但從未有一次這般慘烈。
樊少景手上的那柄劍巧兒不識得,綠瞳殭屍卻甚是忌憚,如今的它本已是金剛不壞之體,而此刃過處,卻留下焦黑的痕跡。
林子裡光線很暗,狼牙月在厚厚的雲層中時隱時現,深藍色的夜濃霧瀰漫。
巧兒只能看見墨線和一些紙符在它身上發出金黃色的光亮,瞬息消融。她心裡有些慌,想寫字又怕分散它精力。
到最後紅瞳殭屍已經嗷嗷亂叫了,她終於忍不住讓他走,回海裡去。
它甚至顧不上回她,仍是馱著她在一干符咒中閃躲騰挪,在臨近陣北門時,符咒開始現出強烈的金光。巧兒兀地伸手,竟將那符紙扯了下來,那旗幟般大小的符咒一到她手裡,即縮成一張半掌寬的黃色符錄。
她將符錄揉皺,遠遠地扔了。綠瞳殭屍動作何等迅速,立時抓住這機會衝至陣外,踏空而逃。
樊少景沒能追上它,紅瞳殭屍逃命的速度倒也夠快,很快也追了過來。也不知道奔了多久,連紅瞳殭屍都被甩掉了,綠瞳殭屍終於也累了。
它的累並不是身體的疲倦——它的身體早已不知道何為疲倦,只是它的靈力不夠了。
它四仰八叉地躺在谷底隱蔽處,巧兒坐在它身邊,天色太暗,她看不清它的傷勢,也不知道該如何照顧它。
她覺得很內疚,緊要關頭自己總是什麼也做不了。
她將臉貼在它胸口,它伸手極慢地揉她的頭髮,彼時山谷寂靜,偶爾夜風撫過雜草,沙沙作響。
月如銀鉤靜謐地懸掛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這世界安靜得彷彿沒有了其它生命一樣。
這一次重創,綠瞳殭屍有五個晚上沒有去碼頭上工,它絕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海底,就深夜時出來陪巧兒睡會,待巧兒睡熟即行離開。
那些焦痕奇跡般地淡卻,未在它身上留下半點痕跡。而巧兒每每在夢裡重複當夜小樹林的情形,夢的結尾總是它被一劍穿心,醒來時仍心悸不已。
而紅瞳殭屍也著實乖了一陣,它似也被這險境嚇怕了,想要洗心革面,重新作殭屍。於是第一天它忍住哪也沒去,乖乖地在海底吸了十二個時辰的靈氣。第二天它吸了十個時辰的靈氣後玩了一小會兒。第三天它吸了五個時辰的靈氣,第四天它吸了兩個時辰的靈氣,第五天……一切照舊,它繼續游手好閒。
……